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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真实经历】我约东北赌王、缅北毒枭、人贩夫妻、未成年杀人犯组了个饭局[第3页]

作者:夜行者陈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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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的故事还有,LZ准备继续更。有多少人在看?
    接下来这篇故事,还是星星讲给我听的。
    突然想到个事儿。

    前几年网上有个话题很火,人贩子要不要判死刑?



    众说纷纭中,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人干什么不好,偏去当人贩子?这年头合法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干嘛非干这绝户营生?



    老实说,在复杂的人性面前,这种疑问显得有点儿多余。对作恶者来说,自恶行发生之始,关于动机的所有合理性都将荡然无存。



    很多故事都是在那些并不合理的动机中诞生的。
    在金3角,沈星星遇到过一对来自温州的夫妻。几年前,在国内,他们受过不错的教育,有过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平稳的家庭生活。



    几年后,在缅甸,他们一个染上毒瘾,一个以卖淫为生。



    在这中间,他们还当过人贩子。



    这对夫妻的经历很长,也很曲折。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有关迷途羔羊的故事,也不是堕落人生的警示录,究竟是什么?



    我想了很久,这可能只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吧,就在那里发生,在那里结束。
    所有来 角做边缘生意的人,往往会在经过一段时间,接触罂粟花之后,给自己树立一个道德路牌:这里是 角,我所作的恶相比其他人的杀人贩毒,不算是恶。

    

    小恶不是恶。



    我在酒桌上听在缅甸做小商品生意的陈爷讲过一个说法: 角生活着两种人,一种泯灭良心有钱拿,另一种人,没有良心也没有钱拿。
    2009年5月上旬,中国方面的卖家出货渠道出现一些问题,导致我负责的线路上,货物得不到及时补充,只能暂时搁置,我也停工休息。



    无所事事两天以后,猜叔带我去大其力玩。



    我问猜叔,怎么不去小勐拉,反而要跑这么远的路来到大其力。



    猜叔转头对我笑道,带你去见识见识 角的魅力。



    我很诧异,之前不是在达邦、小勐拉这些地方早就感受过了吗。



    猜叔摇着头告诉我,外人都认为 角很大,其实不是这样的。像小勐拉这些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只能算泛 角区域,大其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核心 角。
    那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我又问。



    猜叔这次回答得很简单,就两个字:安静。



    我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猜叔会用安静来描述 角,直到我第一次踏上大其力的土地。



    当天早上9点钟,太阳已经把整个地面照得火亮,我们的车子缓缓开进大其力附近郊区的一条街道。



    两旁的房子破旧不堪,除了沿街一些小赌坊粉刷过墙壁,其他的地方全都坑坑洼洼,甚至有很多房屋呈现风一吹就要被刮倒的模样。



    时间还早,路上行人不多,年纪大的坐在房屋的阴影下,年纪小的倚靠在树旁,目光随着我们的汽车行进方向悄悄移动。



    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可以清晰地听到汽车压过树枝,发出“呲呲”声。

    

    猜叔把汽车又开了一段,踩下刹车,停好,下车。汇集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慢慢消失。



    猜叔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如果今天不是他带我过来,只有我一个中国人的话,刚下车就能被这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和小孩围着要钱。



    我点点头,说自己已经感觉到 角的安静了。
    猜叔笑着拍了我的脑袋,叫我别不懂装懂。然后把口袋里的枪掏出来,朝着天空打了一下,“砰”,声音很大,猝不及防的我耳朵都给震得嗡嗡响。



    猜叔努了下嘴巴,示意我向四周看看。我揉着耳朵照做。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引起任何恐慌,两个互相撒尿玩的小孩子,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



    “为什么?”我问猜叔。



    “一把枪而已。”猜叔笑着把手枪放了下来。

    “这里两年一小乱,三年一大乱,这些人早就习惯了。”猜叔把枪放进皮套里,边扣上扣子边问我,“枪声和鸡叫声,真的有区别吗?”



    我下意识想要说有,但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赶紧催促猜叔带我离开郊区,去大其力的县城,有很多中国人玩耍的地方。

    到了大其力县城,猜叔临时有事要赶回去,问我走不走。我心想3个小时的车不能白坐,什么都没玩就回去亏了点,就摇头拒绝。



    猜叔也没勉强,把我介绍给这里四五家赌坊的总巡场认识,让我有事可以找他,就开车离开了。



    总巡场姓赵,我叫他赵哥,30岁出头,中国湖南人,十五六岁的时候过来缅甸,算是“后期混血儿”。



    赵哥从一个最小的“签单”马仔做起,十来年时间就做到赌坊打工仔里的最高级别,还混了些股份,娶了两个越南美女。



    赵哥长得一脸木讷,话不多,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下手却意外狠辣。我见过他催“死单”时的模样,用一把铁榔头把男人的指头一个个敲碎,很残暴。



    我从一开始就莫名讨厌赵哥,没待在他给我安排的赌坊和宾馆,自己一个人出门溜达。



    大其力县城的中国游客特别多,我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何况我口袋里有枪。



    大其力地方不大,有名的除了赌坊就是妓院,很多老嫖冒险坐船过湄公河,就想来尝鲜。我偷偷跟在两个秃顶男人身后,听他们大声讨论东南亚各国女人的差异性。



    走着走着,凑巧看到一个没有门牌的小店,门内的蓝色塑料凳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浅灰色的长裙,双脚并拢,双手放在腿上,脸上涂着一点点的粉,没有任何的笑容。


    
    她在一片穿着笼基,花花绿绿的缅甸妓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我进了门。



    店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竹制的长椅,一个卫星电视,还有两台电风扇,一台挂在墙壁上,一台摆放在床头,“呼呼呼”吹个不停。



    长椅上斜躺着一个男人,很瘦很憔悴,正眯着眼睛看我。



    我以为自己进了专门坑中国人的黑妓院,下意识想要掏枪,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女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是中国人吧?”



    我停止掏枪的动作,因为我从女人的口音里听出一丝亲切感。



    我犹豫着问道:“听口音你也是中国人,还是温州的?”



    女人听我这么说,眼睛一下就睁开,脸上还露出笑容:“你咋嫩峡得?(你怎么知道?)”



    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己以前有个哥哥就是温州人,温州腔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



    靠着异国遇老乡的兴奋感,我们慢慢聊起来,都是一些家乡的趣事。



    直到我问她,为什么要过来做这个?



    女的没有回答,男的反而硬挤着干枯的脸皮露出一个笑容:“你是老乡,我们算你便宜点,一次200,送全套。”



    男的见我没回话,继续推销说,自己的店有个特殊卖点,他说自己是女的老公,可以全程在旁边观看。



    这男人让我想起花姐当年的遭遇,一下没忍住,上去给了他一巴掌,刚想继续打的时候,发现两人没哭没闹也没反抗。



    正常人遇到突如其来的袭击,都会下意识伸手阻挡,但男人只是看着我,斜躺的姿势几乎没变化。



    女人把长椅边缘放着的玻璃杯拿到手里,大概怕我会不小心打碎。



    我有点不知所措,把手放了下去。



     角的小型赌坊里,温州人开的占了半壁江山,哪里赚钱,哪里就有温州人的身影。我头一回见到温州人在 角混得这么惨。



    我试着和他们沟通。我递给他们钱,想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边。但他们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最后我实在没办法,打算离开。



    刚起身,听到女的问我:“你在 角待了多久?”



    我回答:“挺久了。”



    “那你认识这里雇佣兵组织的领导干部嘛?”



    我假装自己认识。



    “那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我还不知道需要帮的忙是什么,就已经点头。



    那天的上午到凌晨,我坐在这间闷热的小房子里,听完了这对夫妻的故事。
    大家稍等,LZ有点事。
    @笑着看你们熬浆糊 2018-11-19 20:31:57
    吊大家胃口就不好了吧
    -----------------------------
    回来了,抱歉。
    这对夫妻都是浙江温州人,男的叫张琦,女的叫孙锦芳,都是70年代末出生。



    张琦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中型企业上班,工作能力突出,四五年时间就被提拔成中层干部。



    孙锦芳上的是普通专科,学的是会计,成绩不好,但凭借家里的关系也有一份稳定高福利的工作。



    这样的学历背景,在当时算得上是知识家庭。



    温州流行相亲,结婚也普遍较早。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不到半年就在家人催促下成婚。



    “我们大学毕业没多久,互相的年纪都小,电影院都没去过,就要结婚了。”



    孙锦芳说第一次见面,双方家长坐下来吃了一餐晚饭,就把婚期定在2000年的国庆节。按照温州的传统,是要先订婚,再结婚的,但两个家庭都很着急,好像赶着去救火,一切从快,跳过订婚环节,边在郊外盖自建房,边准备结婚事宜。



    两人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柴米油盐、加班赚钱,如同所有中国普通家庭。



    “我们两个一起生活没到一年,就觉得双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合,打算离婚了。”孙锦芳说这话的时候,偷瞄了一眼张琦,发现张琦耷拉着眼皮,也看着她,赶紧把头转回来。



    她说张琦不爱干净,也根本不记得两人的任何纪念日,总共就给她买过3次礼物,还都没有超过20块钱;虽然每天都会做饭,但买的菜都是张琦自己爱吃的,零零碎碎的小事瞬间把她憧憬的婚姻生活击了个粉碎。



    孙锦芳想离婚,就把这个念头表达给张琦,张琦没有任何挽回的意思,直接点头同意。



    即将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意外怀孕把这一切掩盖了过去。


    
    2001年,孙锦芳怀孕,第二年生下儿子,小名叫丑仔。



    温州人对生儿子向来有种偏执,孙锦芳第一胎就生出男孩,让双方家庭十分满意,也为两人想要离婚的念头增添了很多阻力。



    婚后第2年,张琦出轨,孙锦芳闹离婚,被双方家长劝和。



    婚后第4年,孙锦芳出轨,被情夫敲诈15万。



    张琦问孙锦芳是否还要继续过下去,孙锦芳点头。张琦选择原谅孙锦芳,因为不想闹得双方家庭都知道,支付了这笔钱。



    在这样的生活中,两人度过了6年。



    2007年初,即将过年关,孙锦芳带着丑仔出门买零食。孩子说要喝饮料,孙锦芳就去排队,一个不留神,丑仔丢失。接下去的一个月,双方家庭像是疯了一样满城寻找,没有任何讯息。



    那段日子,张琦每天都要喝一斤白酒,一喝醉就打自己。拿脑袋撞门、烟头烫胳膊,试图用身体上的疼痛来忘记孩子走丢的痛苦。孙锦芳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叫张琦打自己,张琦不肯。


    

    这样痛苦地生活了3个月,在双方家庭的长辈都纷纷放弃,劝说两人再生一个的时候,孙锦芳和张琦做了一个决定:他们要自己去找孩子。



    “大家都说儿子找不回来。张琦不信。”孙锦芳说张琦从小家境贫寒,依靠读书硬生生闯出来一条路,还把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的生活重担都挑在肩上。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是通过努力解决不了的。



    同时,两人还做了一个约定:一旦找到儿子,马上离婚。



    “为什么孩子找回来反而要离婚?”我问两人。



    孙锦芳把张琦脚上的拖鞋拿掉,让他可以方便地踩在自己脚上,好给他捶打小腿。张琦的小腿皮肤很松弛,每碰一下都有波纹。



    孙锦芳连续敲了十几下,才回了我一句至今都不太懂的话:“我可以陪他吃很多苦,就是享不了福。”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前,我其实已经见多、也听多了悲惨的故事,早就没什么反应。可这句话却就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



    孙锦芳的讲述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任何想象中,经历了一些残酷该有的情绪。



    除了说到和张琦相处中的一些细节会偶有颤音,讲述其他事的时候,她的语调、音量都很少有起伏,就像给孩子说睡前故事。



    我几乎不去打断,孙锦芳说,中国每年走丢的孩子非常多,找回来的寥寥无几。她和张琦都明白这一点,还是义无反顾踏上寻子的路。



    出发前,张琦和孙锦芳把工作辞了,房子抵押贷款,家里老款的帕萨特低价典当,凑钱换了一辆二手陆巡,准备从温州周边的县城开始,慢慢扩大搜索范围。



    “他说陆巡是出了名的跑不坏,一定要换车。”孙锦芳骂张琦是乌鸦嘴,车子跑不坏,人是不是就要一辈子都在路上挣扎呢?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孙锦芳和张琦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一年,一年的时间里如果找不到孩子,就不再想这件事。



    两人抱着这样的念头,开始一边到各个城市贴小广告,一边在公益组织里求助,有时还会花钱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子之路,他们手上已经有了无数个寻子互助群,上面全部都是走丢孩子的父母。大家在这些群里相互鼓励,提供线索。



    张琦和孙锦芳第一次了解,中国每年竟然有这么多的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走丢。



    接触的越多,两人对找回孩子的信心就越少。



    “后来,我们在路上一整天都不说话。”孙锦芳说她和张琦两人,在寻找接近一年的时间后,已经变得麻木。他们只是沿着高速路开车,一个站口一个站口地下,飘荡到哪里就在哪里粘贴小广告。



    两人每天最害怕的是晚上临睡前的5分钟。因为他们有个习惯,睡觉前会把手上的中国地图打开,每寻找过一个地方,就会在地图上画个圈。但地图仿佛有自动清洗功能,圈圈永远画不完。

    

    2007年的大年三十,孙锦芳张琦把车停在高速路上的紧急停车带,听着车载广播的节目,就着饼干矿泉水度过了新年。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LZ保证,之后除了周末,平时每天都给大家更。
    立帖为证。
    2008年初,在双方父母、亲戚、朋友的日夜轮番劝说下,孙锦芳和张琦停止寻子之路,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开始朝九晚五地上班,健身锻炼,电影麻将,周末还会请朋友来家里吃饭,绝口不提儿子的事。



    这样过了3个月,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已经迈过这道坎时,他们选择重新出发。



    “大家说的我们都懂,就是做不到。”孙锦芳说自己也知道重新生一个孩子,安稳上班就不会这么辛苦,两个人一直飘荡在外面,路途可能漫长,也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但还是无法放弃。



    我当时觉得孙锦芳在撒谎,你都懂了怎么会做不到呢?后来才明白,有一类人会在权衡过所有利弊之后,选择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们又找了3个月,还是渺无音讯。



    一天,孙锦芳和张琦站在一个县城下属镇的电线杆旁,把手上最后一张寻子广告粘贴完,去车子后备箱拿备用小广告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存货。



    他们痛哭起来,歇斯底里地打了一架。孙锦芳把张琦的脸抓花,张琦把孙锦芳的眼角打出血。
    当晚,两人在一家很简陋的旅馆床上,互相给对方擦拭药水,之后做了一次爱。



    这是他们一年来第一次做爱。


    

    孙锦芳当时已经打算放弃,但张琦很认真地和她保证:他们一定会把孩子带回来的。



    张琦和孙锦芳想的办法是,打入人贩子这个行业,至少会离自己的孩子近一点。



    他们开始给公厕、街边买卖人口的小广告打电话,假装自己是买主,想要借此机会和这一行的人搭上话。



    小广告上预留的电话号码,连续十来个都是空号,后来总算打通一个,对方要求必须要先打预付款才交人。



    张琦和孙锦芳没办法,只能按照对方提供的银行户头汇款一万元,结果再没回音。



    孙锦芳两人陆陆续续被骗了四五万,甚至有一次遇到警察钓鱼执法,被关了几天,受了点苦。



    人贩子太谨慎,两人毫无办法。



    后来,张琦慢慢琢磨出门道,要混入人贩子这一行,不能过于直接,要懂得曲线救国。做这些犯法生意的家伙,只会信三教九流的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开始挑选适合进入的行当,最后一致决定去当乞丐。乞丐相对容易伪装,也没有入行门槛。



    张琦和孙锦芳不再开车,十多天不洗澡,拿着一个破碗,吃最便宜的快餐,睡在桥洞、工地、公园这些地方,买了点颜料,找块板子写上编造的悲惨故事,跪在地上沿街乞讨。



    他们很快融入到乞丐这个角色,等到两人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真乞丐,就开始试着接触其他的乞丐。



    “出来这么久,就那几天最开心,对吧?”孙锦芳问张琦,还记不记得那几天,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张琦的怀里才能睡着。



    张琦没回她。



    说到这里,时间到了下午1点,该吃饭了。



    我对这个时间印象很深刻,是因为张琦说:“3个钟,你刚好要付给我老婆3个小时的点钟钱。”



    我提议请他们去外面吃,两人没同意。



    只见孙锦芳从床底拿出一个电饭煲,两个碗,两双筷子。没有饭勺,他们用碗反扣着打饭。



    她又打开桌子下的一个抽屉,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是玻璃瓶装的红色辣椒酱,辣酱已经见底。



    孙锦芳用筷子把辣椒酱涂到白米饭上,递给我,让我搅拌一下,“很好吃的。”她告诉我。



    我拿起筷子,问她哪里来的辣酱。孙锦芳说是托老乡买的。



    “你现在还能托谁?”我问,她笑笑,没说话。



    我尝试着吃了两口,饭很凉很硬,有点馊味,辣酱确实是温州的味道。



    孙锦芳自己没有吃,脸上露着笑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张琦。



    看到张琦艰难地吞咽,我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诡异,就问他们想喝什么牌子的白酒,我出门找朋友拿,保证正宗。



    孙锦芳没说话,看了一眼张琦。张琦朝我摇头,幅度很小,“我不喝酒。”



    张琦说,自己从前就不爱喝酒,而且他酒品不好,喝多了会被家里人嫌弃。



    看他说的很自然,我愣了一会儿,用左手食指戳着自己右臂,再看向他:“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



    张琦朝我笑一下,眼睛睁大了点,“保持一些以前的习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



    每个城市的乞丐大部分是固定人员,都是相互拉帮结派,很少有外来乞丐能够单独混饭吃。张琦和孙锦芳两个人,就选择待在安徽芜湖,加入其中一个团伙。



    这之后,两人正式开始乞讨生涯。



    张琦说,乞丐内部也分等级。老大身边的亲信可以去比较繁华的地段,例如车站、步行街,而不招老大喜欢的家伙就只能去偏僻、人流量少的地方。孙锦芳和张琦就只能去中小学校附近,收益不多。



    这一行待的时间久了些,他们觉得乞丐也分好坏。好乞丐只是假装自己是残疾人骗取同情,坏乞丐则是偷蒙拐骗无恶不作,小到偷街边的电缆、路上的井盖,大到帮一些地痞流氓对女性企图不轨。



    关于这个,据我所知,乞丐并没有张琦说得那么恐怖,大部分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可怜人,而且胆子普遍都不大,违法犯罪的事也不太敢做。毕竟要是有这胆量,早去混别的行业,不做乞丐了。
    张琦和孙锦芳觉得,一些乞丐因为熟悉当地的情况,会选择和人贩子联合,告诉人贩子哪里容易作案,哪里的小孩出没的次数多。张琦问他的老大认不认识人,让他也加入人贩子这个行业,他想发财。



    张琦当时的老大是个50多岁的老乞丐,四肢健全,无儿无女,一生都在行乞,平常没事还会挑逗孙锦芳,沾点小便宜。



    


    这样一个人,在听了张琦的话以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叫张琦带着孙锦芳滚。



    老乞丐看不起人贩子。
    张琦和孙锦芳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们很快又加入到另外一个乞丐团伙。这个团伙的成员比较复杂,其中有人能和一家比较大型的拐子团伙联系,张琦就此正式接触人贩子行当。



    人口买卖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存在,包括买家卖家以及中间的抓人渠道,都有很严格的控制。人贩子一般是两到三人为一个小组,而且内部有业务范围划分:小孩和年轻女性是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



    我接触过一些人拐子,虽然不像张琦说的那样有专业分工,但大部分还是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一般是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两三个人就开始全国各地流窜,很少有超过五个人的,甚至很多人是因为听到附近村子有人想要买老婆,单枪匹马跑出去抓人。



    张琦选择加入的人贩子组织因为规模比较大,所以有一个入伙考核。考核的标准就是成功拐卖一个人口,时间越短,质量越好,考核打分就越多。



    张琦和孙锦芳原本是想慢慢在这一行打探消息,看能不能凑运气打听到自己孩子的下落,没想过真的要当一个人拐子,因为这已经是实打实的犯罪。



    但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孙锦芳和张琦两人积攒的思念之情超过一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不想放弃。



    仅仅商量了一个晚上,他们就告诉拐子团伙里的老大,自己夫妻选择加入,但是不偷小孩,只搞女性。



    “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嘛?”我问孙锦芳。



    孙锦芳没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张琦。张琦盯着我看了看,才说道:“是我逼着她做的。”



    张琦和孙锦芳选择了一所大学附近,那儿有一段道路比较阴暗,头顶的路灯不知道被谁打破,很适合作案。
    张琦和孙锦芳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们很快又加入到另外一个乞丐团伙。这个团伙的成员比较复杂,其中有人能和一家比较大型的拐子团伙联系,张琦就此正式接触人贩子行当。



    人口买卖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存在,包括买家卖家以及中间的抓人渠道,都有很严格的控制。人贩子一般是两到三人为一个小组,而且内部有业务范围划分:小孩和年轻女性是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



    我接触过一些人拐子,虽然不像张琦说的那样有专业分工,但大部分还是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一般是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两三个人就开始全国各地流窜,很少有超过五个人的,甚至很多人是因为听到附近村子有人想要买老婆,单枪匹马跑出去抓人。



    张琦选择加入的人贩子组织因为规模比较大,所以有一个入伙考核。考核的标准就是成功拐卖一个人口,时间越短,质量越好,考核打分就越多。



    张琦和孙锦芳原本是想慢慢在这一行打探消息,看能不能凑运气打听到自己孩子的下落,没想过真的要当一个人拐子,因为这已经是实打实的犯罪。



    但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孙锦芳和张琦两人积攒的思念之情超过一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不想放弃。



    仅仅商量了一个晚上,他们就告诉拐子团伙里的老大,自己夫妻选择加入,但是不偷小孩,只搞女性。



    “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嘛?”我问孙锦芳。



    孙锦芳没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张琦。张琦盯着我看了看,才说道:“是我逼着她做的。”



    张琦和孙锦芳选择了一所大学附近,那儿有一段道路比较阴暗,头顶的路灯不知道被谁打破,很适合作案。

    当时是两人加上组织里提供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三人守株待兔。等了有一刻钟,晚上10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女大学生经过,看样子是着急回寝室。



    组织的老手从阴暗处窜出,装作问路。女大学生很谨慎,摆手说自己不知道,同时加快步伐,想要快步离开。



    但是老手紧随其后,在旁边不停地说着话,甚至伸手阻拦,想要女大学生停下来。女大学生很紧张,就差要起步逃跑。



    这时候,张琦和孙锦芳出现,两人手挽手并肩走来。孙锦芳看到女大学生以后,一把拉过来,和她搭话。



    女大学生一开始很惊慌,但看到孙锦芳朝她不停使眼色,张琦又守在一边,对老手怒目而视的模样,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好心人。



    女大学生机灵,顺着孙锦芳的话接下去,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孙锦芳出身富裕,说话好听,人也长得漂亮,给人的信任感强,而女大学生的社会经验比较少,没多久就完全信任了孙锦芳。



    “那姑娘太傻了。”孙锦芳说自己看时机成熟,就对女大学生说,看她一个人不安全,自己有车可以把她送回寝室。女大学生就此上了三人预先准备好的车子。



    孙锦芳打开车门,叫女大学生上车。女大学生刚抬腿,就被旁边的孙锦芳推了一把,整个人跌倒在车厢里。



    张琦冲过来捂住嘴巴,老手负责拿绳子捆绑住手脚,没几分钟,女大学生就被控制住。三人赶紧开车前往据点,郊外一个村子的民居里。



    


    后来发生的事,张琦没参与也没阻止,孙锦芳早早就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两个月,张琦和孙锦芳流窜于四川、湖南、贵州。



    业绩突出的两人在团伙内地位攀升,很多人开始管他们叫张哥、孙姐。趁此机会,张琦提议去浙江温州做案子,众人纷纷点头。



    其实早年间的东南沿海省份,拐卖儿童的案件屡禁不绝。因为经济发达,家庭条件优渥,小孩长得水灵,所以价格普遍比西北内陆地区的孩子高一些。



    张琦选择回到温州,是因为他认为当初自己孩子的走丢,肯定不是小团伙作案。



    温州外来人口众多,鱼龙混杂,主要地区的乞丐都是扎堆结队,更何况人贩子这种暴利行业。



    儿子丢失在市中心,而中心区域向来都是大团伙的自留地。



    我能理解张琦的推断,因为在底层的灰色产业链中,很多人没读过书,却都掌握一个技巧:人群中一眼就能发现自己的同行。



    人贩子常见的手段是事先踩点蹲点,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静静等待机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后面进来的小团伙就很容易被发现。
    犯罪团伙都遵循一个原则:越小越难找,越大越显眼。张琦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线索。



    重新返回温州,张琦通过团伙里专门负责各省份踩点地盘的家伙,顺利联系上当地比较大的乞丐团伙。



    在给了一些开口费之后,张琦知道温州最近有哪些地方易作案,哪些地方小孩出没较多。



    张琦顺带着问出,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有没有人贩子团伙在市中心活动过。



    有乞丐告诉张琦,他记得有一群面生的人拐子过来这边。



    张琦问,现在去哪里了。乞丐不知道。



    张琦又问,那伙人的长相还记得不?



    乞丐也记不清,只说当初大概是四五个人,带着广西口音。



    张琦和孙锦芳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兴奋,他们觉得这伙人很可能就是拐走自己孩子的人,但这情绪很快消失,因为人贩子基本不会在家乡犯案,这是习惯,所以去广西找是没用的,这个线索的用处没有想象中大。



    正在两人又陷入沮丧的时候,那乞丐问他们,是不是想要找那伙人?



    张琦点头,心里却没抱什么希望。



    乞丐却说自己可以联系上那群人贩子,只是要给报酬。张琦强忍住心里的激动,问,为什么你能联系上?



    乞丐说他去年刚好抱过一个小孩卖给他们,得了5000块钱。那伙人走的时候,给了他联系方式,说以后有小孩可以继续出手。



    人贩子一般同时使用多个手机号,给买家的联系方式是最常换的,给卖家的,则根据信任程度不同区分,感觉是同类的,就会留最常用的。



    我不相信,问孙锦芳:“这也太巧了吧?”



    孙锦芳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是啊,这也太巧了吧。”



    张琦给了200块的信息费,兜兜转转一大圈,竟然在温州获得了最可能拐走自己孩子的人贩子的联络方式。
    张琦得到联系方式的第一时间就打算报警,让警察来抓捕这群人,审问出自己孩子的下落,但被孙锦芳阻止了。“如果通知警察,警察肯定会问你们怎么知道有人贩子交易的?再追问下去,先被抓起来的肯定是我们自己。”



    张琦想了很久,决定引蛇出洞。



    张琦和孙锦芳花了几天的时间,拐骗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之后让那乞丐打电话给对方,说自己有孩子可以出手。



    那伙人贩子很谨慎,先是仔细核对了是不是乞丐本人,问了一些诸如去年乞丐卖给他们的孩子长得什么模样,是男是女,具体年龄这些问题。确认以后,就挂了电话。



    隔了几分钟才又打回来,说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会另行通知。



    中国人拐子这一行,就算在三教九流里也算不上技术工种,比不上小偷、绑匪,甚至连卖“越南新娘”的边境人口贩子都比不上,还会被其他行业的人所不齿。



    我对这群人贩子有这么高的警觉其实有点惊讶,向孙锦芳深入打听了诸如在哪一片活动、团伙总共多少人这些问题,才知道他们确实是这行里做得比较大的。这伙人12年年底给抓了,4人判死刑,剩下十来人一辈子都要坐牢。



    在等通知的这段时间,张琦和孙锦芳就陪着乞丐和小女孩,四人同住在宾馆的一个房间,每天吃饭都是让孙锦芳去买,就怕错过电话。


    

    小女孩刚上小学,身上还穿着校服,整个人缩在墙角很少动弹,每天都不吃饭,后来饿得不行了才喝了粥。



    孙锦芳看到小女孩这个模样,就过去安慰她。“我叫她别哭,我不会伤害她的,我自己也有孩子,只是求她帮个忙。”



    孙锦芳说当时那小女孩听了她的话,哭得更凶了,直到被张琦打了两巴掌,才不敢再哭。



    第三天晚上8点多,乞丐终于接到人贩子的电话,说晚上10点,叫乞丐领着女孩去郊区的一块空地边等着。



    张琦怕小女孩坏事,出门前特意给她喂了安眠药,然后才开车带着乞丐前往目的地。



    在快要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张琦让乞丐下车,抱着小女孩走过去。



    人贩子很警觉,比约好的时间推迟了半小时,应该是一直躲藏在暗处,觉察到四周没什么危险,才冒出身影。



    “那天只来了一个男的,长的还挺壮。”孙锦芳说还好对方人不多,不然他们会一直跟着人贩子到目的地,团伙分开后才动手。



    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贩子给了乞丐现金之后,就抱着睡着的小女孩离开。



    张琦和孙锦芳赶紧尾随,在人贩子刚想上车离开的时候,张琦趁他不注意,拿着钢管,敲了一个闷棍。



    第一下准头不够,从背后没打准脑袋,反而把肩膀打伤,人贩子躺在地上不断哀嚎,小女孩也被摔在一旁。



    张琦见状,又赶紧补了一棍,正中脑袋,但人还是没昏迷。



    “他还想打第三棍,被我拉住了。万一给人打坏了,孩子就找不回来了。”孙锦芳开始的情绪不算高,说到这里才拉高了些音调。



    两人拿出绳子,费力把人贩子捆好,堵着嘴拖上车。



    两人先把小女孩丢到派出所门口,然后才把人贩子拖回自己家。因为张琦租住的是偏郊区的自建房,可以直接把车开进院子,并没有人发觉。



    孙锦芳他们把人贩子拖进房间后,将他绑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拿了毛巾,沾了热水,把人贩子脸上的血都给擦干净,准备问话。



    “最开始的时候,那家伙只会啊啊啊地叫,声音很大,我怕他吵到邻居,就把他的嘴巴用毛巾堵起来。”孙锦芳说过了半小时,给人贩子涂了点止疼的药水,他才安静下来。



    “那家伙很硬气,一直在骂我们,不肯承认拐了丑仔,更不肯说出把丑仔卖给谁。”孙锦芳说张琦先是打了人贩子几拳,然后搬了两个小茶几过来,每个茶几的一脚就压在人贩子的两边脚趾上,两人分别坐上去,疼得人贩子哇哇大叫。



    “那家伙每叫一次,我们就拔他一颗牙。”孙锦芳说后来人贩子就不叫了,只一个劲地流汗流泪。



    当晚,张琦和孙锦芳的逼问有了结果:孩子被卖给了云南的一户人家。

    隔天,张琦和孙锦芳坐上最早的一班飞机,前往云南。



    因为两人深入接触过人贩子行当,知道里面的孩子会遭遇什么样的苦难,所以在飞机上的时候,他们设想过很多场景,孩子被虐待、被性侵、被打断手脚乞讨等。



    “我们想了一百种情况,唯独没有想过,那户人家从事的是二手生意。”孙锦芳说的二手生意,指的是国内的人贩子和境外的雇佣兵组织联合,把孩子卖到 角。



    他们说到这里,我就明白了。 角常年动乱,死人,死很多人。大部分黑色行业的势力,其实都不愿意看到 角陷入战争的泥潭,因为这会让生意变得难做。



    但其中有一个行业,巴不得天天都打仗,这就是 角的雇佣兵组织。



    大部分的雇佣兵组织都接受各国的退伍军人,也收纳、训练童兵,只要有钱就可以帮助其他势力开战,也时常会出售一些训练有素的童兵给贩毒组织。



    因为现在的贩毒组织内部不禁毒,也时常相互开战,人员消耗得极快,所以缅甸、泰国、越南、老挝这些地方的孩子已经不足以支撑过高的死亡率,很多想钱想疯了的中国人就把目光放到中国境内。



    一个孩子的标准售价是两万,如果是长期客户,还可以打折。



    虽是如此,但因为卖出去的价格不高,赚到的利润不够多,所以中国儿童的需求量其实并不大,孙锦芳的儿子被卖到 角的话,运气算是非常不好了。



    卖了丑仔的那户人家,是一个爸爸带着两个女儿,母亲早年上山砍柴被捕兽夹夹住,流血过多死亡,小女儿是买来的。



    我问孙锦芳,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孙锦芳回答我,他们把这三人捆起来问过。



    在得知自己孩子被卖到 角以后,张琦和孙锦芳在河边坐了很久。第二天,两人花钱在路边的一家旅行社找了个边境导游。
    临出发前,张琦问导游, 角真的很危险吗?



    导游点头,说最好不要去。



    张琦说,自己没办法的。



    2009年1月份,张琦和孙锦芳孤身来到 角,先是在小勐拉,后来搭了一辆黑车前往大其力。



     角的世界和他们想象的一样,复杂而危险。但 角也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这里太复杂也太危险。



    来到大其力的第一个夜晚,搭他们过来的司机叫了一帮人,轮奸了孙锦芳,然后给张琦静脉注射,让他百分百染上毒瘾,最后强迫孙锦芳卖淫。



    在 角,做这样一单女人生意,收益大约是10万元。



    这个行当里,有些是其他行业的人弄来女人卖给妓院赚人头钱,有些是自己直接强迫女性卖淫。



    大概是不想把这些误入歧途的女人逼得太惨,会给她们留个念想:赚够10万就撒手。



    和赌坊签单是10万起,伐木工人后来也是10万元一条命,在这里,10万是个奇怪的数字。



    “如果你们迟点来就好了。”我告诉两人,2009年上半年恰好是大其力比较动荡的时期。5月份开始,大其力的地方势力换了一批,安全问题好了许多。



    事情到这里,我听得有些难受,让孙锦芳不要再说下去。



    我问她:“现在找到自己的孩子了嘛?”



    孙锦芳摇头。



    我只能安慰她:“没事的,雇佣兵组织不会把没有训练好的童兵卖给贩毒组织,因为这样得不到多少钱。”



    孙锦芳瞪大眼睛,佝偻着背,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问:“是真的嘛?是真的嘛?”



    我点头,告诉她千真万确。



    张琦靠在椅子上,胳膊都是针孔,一看就是吸毒过量的症状。他硬撑着站起身子,对我微微鞠了个躬,连说了3个谢谢。



    我问他们,想不想回中国。



    两人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摇头说不回去了。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就没有继续追问。我想给他们承诺,但是又害怕承诺他们,只得起身离开。



    张琦看我起身,还问:真的不要来一次嘛?



    我当时想踹这家伙一脚,但是很快就收住念头。我怕把他给踹死。



    在离开店门的时候,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拐走你们孩子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孙锦芳站在门内,先是沉默,然后才对我笑了下,却没有回答。


    

    我没再问下去。



    我当时年纪不大,因为家庭原因,对婚姻只有失望和不解,对于孙锦芳和张琦,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问他们:你们都这样了,回中国可能也生活不下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婚姻对你们来说是什么?



    张琦没说话,孙锦芳想了很久才对我说:熬。



    和他们聊的十几个小时,我记住的有很多,对这个问题,记忆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回忆不出他们的动作、神态,这个“熬”字却留了下来。



    当天,我返回达邦,跟猜叔说,自己想认识 角几家大型的雇佣兵组织。猜叔问我想要做什么,我随意撒了个慌,忘了具体内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重新回到大其力,站在那对夫妻的店门口,看到门口坐着另一个缅甸女人。



    她岁数看起来不大,头上扎了一条彩虹发带,一看就是义乌小商品市场买来的。



    我在原地站了十来秒,想透过门框看清店内的景象。但里面很黑,模糊一片。



    我开口问缅甸女人,原来的那对夫妻在吗?



    缅甸女人听我说的是中文 ,转头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她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只是看我没有进去的意思,不想浪费时间。缅甸人只想和能带来利益的中国人打交道。



    我重复问了一遍 。



    等了好一会儿,缅甸女人才终于不耐烦地回答:死了。



    我听完,直接转身离开,没问他们为什么死,怎么死的之类的话。



    就是“哦”了一声。
    孩子被拐卖后,花费多年寻找,是一种付出远超常人的选择,找回的希望渺茫,耗去大量人力物力,需要强烈的爱和坚持。



    不曾经历的人,无法体会那种人生被切割的痛苦。



    看完故事之后,我问沈星星,孙锦芳和张琦的孩子什么样的?



    沈星星说:你这么一问,我印象中他们没提过,一次都没提过。



    张琦和孙锦芳却陷入了执念的极端,以至于去拐卖别人的孩子,离开富庶的家乡,客死 角。事到如今,活着的意义只剩下执念本身了。



    伤害他人来达到目的的人,最终也会被他人所伤害,在 角系列里,这是个罕见的符合因果报应的故事,但故事中并没有赢家。
    下一篇,还是星星给我讲的金3角系列。关于一个伐木大亨。
    大家早,今天我会继续更新。
    之前在网上搜过一个问题:美国最危险的十大职业。其中死亡率最高的,被称作是“寡妇制造者”。



    这个职业是伐木工人。



    美国房地产发展快的时候,木材需求量迅速增加,大量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成了新的伐木工,死亡率一下提高了25%。



    直到近些年,各种机械设备多了,死亡率才降了些。



    在距离美国一万多公里的 角,可没有那么好的机械设备。



     角的伐木工人,除了伐木作业本身的高风险,还得面对武装混战,流血冲突,匪徒抢劫,和官商贿赂。



    在那生存,都得有一股狠劲儿。



    我的朋友沈星星见过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陈总。



    星星去陈总的伐木场,看到丛林深处,除了轰鸣的机器,还散落着许多没有姓名的墓碑。



    它们属于中国籍的伐木工人。
    2009年7月的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猜叔就来到我的房间,他用脚踢了几下竹床的床脚,把我叫醒。



    猜叔让我把货物送到一个叫做景栋的地方,再带几个人回来。



    景栋对生活在 角的人来说并不陌生,那里有几座历史悠久的寺庙,当地人常去游玩或朝拜。



    虽说景栋风景特别美,但我当时并不想去。


    

    那段时间景栋比较混乱,附近山脉常年有支南佤游击部队流窜。这支游击部队没有立场,收钱办事,给山脉里的四五家小贩毒组织运输毒品或者做其他的生意,经常制造流血事件。



    我问猜叔,干嘛突然改变运送地点?



    猜叔叫我别管那么多,把货送到就行,他告诉了我具体地点,让我把车开到景栋的一个大佛下面,大概中午12点会有人过来接手。



    我看了下时间,才凌晨4点多,就问猜叔,过去只要两个多小时,干嘛这么早叫我?



    猜叔没回答,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只能快步走出房间,上车,点火。



    到景栋时,很多缅甸男人还没起床,路边的房子里只有妇女在生火,小孩坐在凳子上等着开饭。我没停留,很快找到猜叔说的佛像。



    那是一个传统造型的释迦摩尼佛像,大概七八米高,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双手结手印,目光直视前方。



    我出发得急,没吃早饭,打开副驾驶的抽屉,拿出偷偷藏起来的八宝粥和两根火腿肠。



    说来也巧,我刚准备打开八宝粥时,天边就冒出太阳,光线打在佛像身上,金光一片。


    
    我不信佛,那一刻心里却涌起拜一拜的想法,便下车把吃的放在地上,双手合十,朝佛祖鞠了个躬。



    吃完有点犯困,我把驾驶座放平,准备躺着睡觉,刚躺下没多久,就不断听到“叮叮”的声音。



    我一看车子外面,围了七八个小孩,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七八岁,都在拿小石头扔车子。



    我应该是下车时被这些孩子发现的,他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本地人,如果我不回应或者显露出害怕的样子,这些看着无害的小孩就会上车抢东西吃。



    我摇下车窗,把手里的黑星手枪朝他们挥了挥,孩子们一哄而散。



    被孩子一闹,我打消睡觉的念头,把车子发动开始听歌,等全部碟片都听完两圈,猜叔说的接头人终于出现。
    对方是南佤游击部队的军人,总共十来人,开了两辆皮卡过来装货,领头的家伙戴一顶黑色贝雷帽。



    货物被他们装上车后,我刚准备离开,被领头的家伙叫住。



    只见他的手下从车上拖出来3个男人,3人手被反绑,脸上都挂着彩,身上还有刚愈合的疤痕。



    他们把这3个人绑在我皮卡车斗里,领头朝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缅语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词汇,心里却明白了。



    因为那三个人,被绳子固定在我的皮卡车上时,其中一个人不停在重复“救救我”,声音很轻,说的却是中文。



    他们是中国人。



    我朝领头的比了个ok的手势,开车离开。


    

    回去的途中,后面的3人不停用头敲打车子,尝试和我说中文,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能不能把他们放下来。



    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能说,不敢说。



    到了达邦,我把车停在房子外面的空地,猜叔的手下将这3人带走。这3人临走前都盯着我看,眼神像老鹰。



    我很心虚,只能把视线转移,歪着脑袋不看他们,自顾自回到房间。



    晚上吃饭,猜叔看我的状态有点走神,忽然说:“今天那3个中国人是伐木工人。”



    猜叔说,这些人在景栋伐木时,被南佤的游击部队抓住,雇佣他们的伐木商人就花钱请猜叔把人带回来的,不会出事情的。



    听猜叔这么说,我知道这3人的命运不会像我之前想的那样,赶紧端起酒杯敬了猜叔一杯。
    11月份,缅北雨季过去的第2个星期,无数辆重型卡车陆陆续续进入森林,开始为期3个月到半年不等的伐木工作。



     角的森林资源十分丰富,树木多是几十上百年的年轮,加上当地势力交错繁复,缅甸政府放任不管,所以诞生了边境地区庞大的木材生意。



    伐木工那件事过后半个月,猜叔喊我一起去小勐拉吃饭,说是之前请他帮忙的伐木商做东。



    到小勐拉的路上,我开着车和猜叔聊天,“猜叔,难得看你专门为了一顿饭跑这么远啊?”



    猜叔头靠在座椅上,说:“是陈总请的饭。”



    “陈总?”我转头看了一眼他,“小勐拉的那个陈总?”



    猜叔“嗯”了一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说道:“猜叔,陈总还要找你帮忙赎人啊?”



    陈总是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在 角非常出名。



    他有30辆奔驰重卡,百余辆大型卡车,1000多个经验丰富的伐木工,50多人的私家武装,控制着中缅边境木材运输最主要的一条线路。



    此外,他还拥有一个大型采石厂和3家高档赌坊。



    如果将 角的大佬进行划分,除了官方以外的第一档势力是各大民族地方武装首领,第二档是自治武装头目和大型灰色行业的领头人,陈总就是第二档的人物。



    猜叔瞪了我一眼,叫我把头转回去专心开车,说:“他找我帮忙,就是为了今天这顿饭。”



    我听不懂,问猜叔什么意思?



    猜叔骂了我一声,要我多动脑子思考。他说中国人做生意就是这样,找你帮个忙,回请个饭,两人慢慢就熟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再问就显得自己很笨,只好一个劲地答应着。



    猜叔又骂我了一声,说我这辈子都混不出头。



    那天饭桌上只有我、猜叔和陈总。陈总还带了两个保镖,是退伍军人,长得高大壮实,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就坐在隔壁的小桌上。



    陈总个子在170公分左右,鹰钩鼻,小眼睛,马脸显得特别长,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颗长毛的黑痣,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前面刘海常年会拿发夹固定,发际线比一般人高些。


    

    我们坐下后,陈总先是道谢,说上次的事情麻烦猜叔,又敬了我们一杯。



    当时我喉咙有点痒,喝了酒以后咳嗽了两声。



    陈总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是不是酒不好?



    我连忙摇头。



    猜叔顺嘴插了一句:“他是见到你紧张了。”随后就提起我第一次来 角,被几个小孩子抢钱的事,引得陈总大笑。我也只能赔笑。



    我不喜欢陪猜叔应酬,因为他每次需要调节气氛的时候,都会拿我这事说笑。



    听多了两人酒桌上的谈话,我才明白,陈总做东根本不是为了道谢,他是想要插手边境“新娘”生意(把缅甸、老挝、泰国、越南这些国家的年轻女孩偷渡到中国,高价卖给农村的光棍)。



    当时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老板是猜叔的契弟,陈总想让猜叔做个中间人。



    “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猜叔拒绝了陈总的提议。



    猜叔这话一说出口,陈总的两个保镖立刻就站起来。



    我在旁边,把视线转向陈总,伸手指了指他的保镖。



    陈总回头瞪了一眼,让保镖重新坐下。



    后来陈总就岔开话题,和猜叔聊起伐木的事情。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吧?”陈总和猜叔碰了一杯酒,说道。



    猜叔点头,笑着对陈总说,和你这个不需要本钱的生意比,确实不好做。



     角伐木、开矿之类的生意是单纯资源掠夺,相比其他灰色行业,就连贩毒都需要找烟农种植罂粟,但伐木只需要派人砍木头就行,确实不需要什么本钱。



    伐木商习惯把 角大片的原始森林称作“中国的后花园”,但伐木生意却是靠死人堆出来的暴利行业。



    在 角,越简单的生意越暴力。“画圈”和“退票”,就是伐木生意最困难的两个点。



    画圈是指伐木场之间要划定势力范围, 角只有中缅几个大商人拥有固定的伐木场,其余的中小商人都要靠抢。



    退票是要防备民族地方武装势力的敲诈勒索。票就是钱。伐木商要交纳巨额保证金和承包费给当地民族武装势力,以获得林区采木权。



    但是,当地其余民族武装势力却会在木材运输时设卡拦截,用各种借口克扣木材,甚至是直接武装争抢,伐木工的伤亡算常有的事。



    时间久了,伐木商开始给工人配备土枪和砍刀,只为了能够在这个行当里生存下来。
    11月份,缅北雨季过去的第2个星期,无数辆重型卡车陆陆续续进入森林,开始为期3个月到半年不等的伐木工作。



     角的森林资源十分丰富,树木多是几十上百年的年轮,加上当地势力交错繁复,缅甸政府放任不管,所以诞生了边境地区庞大的木材生意。



    伐木工那件事过后半个月,猜叔喊我一起去小勐拉吃饭,说是之前请他帮忙的伐木商做东。



    到小勐拉的路上,我开着车和猜叔聊天,“猜叔,难得看你专门为了一顿饭跑这么远啊?”



    猜叔头靠在座椅上,说:“是陈总请的饭。”



    “陈总?”我转头看了一眼他,“小勐拉的那个陈总?”



    猜叔“嗯”了一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说道:“猜叔,陈总还要找你帮忙赎人啊?”



    陈总是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在 角非常出名。



    他有30辆奔驰重卡,百余辆大型卡车,1000多个经验丰富的伐木工,50多人的私家武装,控制着中缅边境木材运输最主要的一条线路。



    此外,他还拥有一个大型采石厂和3家高档赌坊。



    如果将 角的大佬进行划分,除了官方以外的第一档势力是各大民族地方武装首领,第二档是自治武装头目和大型灰色行业的领头人,陈总就是第二档的人物。



    猜叔瞪了我一眼,叫我把头转回去专心开车,说:“他找我帮忙,就是为了今天这顿饭。”



    我听不懂,问猜叔什么意思?



    猜叔骂了我一声,要我多动脑子思考。他说中国人做生意就是这样,找你帮个忙,回请个饭,两人慢慢就熟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再问就显得自己很笨,只好一个劲地答应着。



    猜叔又骂我了一声,说我这辈子都混不出头。



    那天饭桌上只有我、猜叔和陈总。陈总还带了两个保镖,是退伍军人,长得高大壮实,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就坐在隔壁的小桌上。



    陈总个子在170公分左右,鹰钩鼻,小眼睛,马脸显得特别长,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颗长毛的黑痣,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前面刘海常年会拿发夹固定,发际线比一般人高些。


    

    我们坐下后,陈总先是道谢,说上次的事情麻烦猜叔,又敬了我们一杯。



    当时我喉咙有点痒,喝了酒以后咳嗽了两声。



    陈总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是不是酒不好?



    我连忙摇头。



    猜叔顺嘴插了一句:“他是见到你紧张了。”随后就提起我第一次来 角,被几个小孩子抢钱的事,引得陈总大笑。我也只能赔笑。



    我不喜欢陪猜叔应酬,因为他每次需要调节气氛的时候,都会拿我这事说笑。



    听多了两人酒桌上的谈话,我才明白,陈总做东根本不是为了道谢,他是想要插手边境“新娘”生意(把缅甸、老挝、泰国、越南这些国家的年轻女孩偷渡到中国,高价卖给农村的光棍)。



    当时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老板是猜叔的契弟,陈总想让猜叔做个中间人。



    “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猜叔拒绝了陈总的提议。



    猜叔这话一说出口,陈总的两个保镖立刻就站起来。



    我在旁边,把视线转向陈总,伸手指了指他的保镖。



    陈总回头瞪了一眼,让保镖重新坐下。



    后来陈总就岔开话题,和猜叔聊起伐木的事情。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吧?”陈总和猜叔碰了一杯酒,说道。



    猜叔点头,笑着对陈总说,和你这个不需要本钱的生意比,确实不好做。



     角伐木、开矿之类的生意是单纯资源掠夺,相比其他灰色行业,就连贩毒都需要找烟农种植罂粟,但伐木只需要派人砍木头就行,确实不需要什么本钱。



    伐木商习惯把 角大片的原始森林称作“中国的后花园”,但伐木生意却是靠死人堆出来的暴利行业。



    在 角,越简单的生意越暴力。“画圈”和“退票”,就是伐木生意最困难的两个点。



    画圈是指伐木场之间要划定势力范围, 角只有中缅几个大商人拥有固定的伐木场,其余的中小商人都要靠抢。



    退票是要防备民族地方武装势力的敲诈勒索。票就是钱。伐木商要交纳巨额保证金和承包费给当地民族武装势力,以获得林区采木权。



    但是,当地其余民族武装势力却会在木材运输时设卡拦截,用各种借口克扣木材,甚至是直接武装争抢,伐木工的伤亡算常有的事。



    时间久了,伐木商开始给工人配备土枪和砍刀,只为了能够在这个行当里生存下来。
    下午再更,朋友们稍等。
    饭桌上,猜叔和陈总互相说了一些各自行业的现状,陈总就请我们到赌场玩。



    上车以后,猜叔夸我今天表现得不错,比陈总那两个保镖懂事多了。我赶紧恭维都是猜叔教的好。



    猜叔一到赌场就直奔包间,我没钱玩大的,只能拿着陈总送的筹码坐在老虎机前塞币玩。



    正玩着,看到陈总走过来,他问我:“中国人?”



    我点头,陈总又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过来这些问题。因为我是猜叔的人,不好表现太热情,但又不敢不回答,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茬。



    也许是看我谈性不浓,陈总拍了下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我赌运一向不好,老虎机很快就把钱吞完,坐在椅子上闲得无聊,陈总经过,就叫我去休息室吸烟。



     角的高档赌坊门口都会挂出“free room”的标志,意味着赌坊提供免费的赌客休息室。


    

    休息室通常都比较大,有一个主厅和若干个偏厅。主厅坚果零食啤酒任取,偏厅则会分隔出很多小屋子,里面有摇晃的水床、高档的音响、暧昧的灯光和各国美女技师。



    我和陈总坐在主厅吸烟,陈总叫了两个人按摩头部。



    我扫了一眼背后的按摩师,随口问:“赌场这些开支很高啊。”



    陈总开始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笑出声。



    原来,这些免费休息室只是个噱头,吃喝都不值钱,小黑屋也不是真正的免费。当你兑换筹码达到一定数量以后,才会由电脑记录。你进来赌客休息室,电脑会自动进行比对,如果你没有记录在内,美女技师就永远对你说:客满请稍等。



    “这个叫做与时俱进。”陈总把烟熄灭。



    我刚想说什么,看到陈总的保镖走过来,递给陈总一份报纸,我瞄了一眼,是一份中文报纸,刊登的大约是些国内的政经要闻。



    我几次想说话,看陈总读得入神,就忍住没说。等了大概10分钟,陈总才把报纸折起来,问我看不看?



    我说自己不喜欢看这个。



    陈总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不止是报纸,你最好学会看《新闻联播》,上面有很多赚钱的信息。”



    “就七点钟那个?”我反应了一下,不知道缅甸伐木商在中国新闻里看什么赚钱信息?



    我把报纸拿起来,刚看了一个开头就放了下来,揉着眼睛说算了。



    闲得无趣,我问陈总:“陈总,这家赌坊是不是你的啊?”



    陈总看看我,说这家赌坊确实是自己的,问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觉你很抠门,是你说来玩的,结果就给了我100美金的筹码。”



    我把手里夹着的烟拿高放在眼前,姿势像在上香,继续对陈总说:“还有,我都请你抽了五六支了,还没见你发我一支烟。”



    “你这么抠的人,不会做赔本买卖。”我最后一句总结。



    陈总大笑起来,说以后我来这家赌坊,买100的码就送100的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常来这家赌坊,一般都是玩老虎机。陈总承诺的100码,一共也只送了两次。



    不过他在的时候,会叫我去休息室抽烟。



    “陈总,你是不是把老虎机赔率都给调低了?”我觉得自己在陈总这里的运气,比在其他赌坊差远了,一次都没中过,就直接问他。



    陈总很大方地承认。



    我很无语,又不敢骂人,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水。



    陈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问我去不去楼上唱歌,我本着占便宜的想法就答应了。



    陈总挺大方,还叫了几个姑娘。我看陈总连续唱了三遍的《精忠报国》,眼睛合拢,无比投入。我放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说:“陈总很爱国啊,老听你唱这首歌。”



    话虽这么说,心里觉得异常好笑。



    陈总瞥了我一眼,声音从话筒里冒出来:“对啊,我唱的是报国。”



    我看陈总因为唱歌太投入,汗水将头发打湿,黏在皮肤上,像是个搞摇滚的老家伙,就对陈总说,我刚进 角,就听人说过一件事。



    陈总问我:“什么事?”



    我故作认真地说,江湖传言,陈总哪天没把额头的刘海撩起来,就说明你今天心情非常差,是要死人的。



    陈总握着话筒半晌没说话,突然笑起来,对着我的头打了一巴掌,骂我竟敢调侃他。



    我顺势一躲,没让他碰我脑袋。



    陈总把手收回去,看着我,说道:“你挺特别,不怕我。”



    我说怕你干嘛,我又不跟你混。



    陈总点点头,有道理。



    继续和我喝了几瓶酒后,陈总对我说:“我觉得你和我儿子性格挺像的。”



    我问什么性格?



    “没吃过苦头。”陈总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我不知道陈总心里怎么想,反正后来他就经常会约我喝个酒,聊聊天。
    有次,陈总忽然单独请我吃饭。那天他的话不太多,一个劲地和我喝酒。



    我看气氛实在有点压抑,努力找话题:“陈总,你给我说说你的发家史呗?”



    陈总抿着酒杯,问我想干嘛?我说就很好奇。



    陈总看我这模样,轻声笑了下,“人这一辈子,能做的决定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有两个:一个是放弃做毒品,另一个就是来到 角淘金。



    1986年开始, 角贩毒行业迎来第二个黄金期,吸毒需求也在这一年暴增。90年代初期,陈总曾考虑把手头资金投入到毒品运输里。



    那时整个边境地区都流行一句口头禅:“背篓宽,背篓窄,背篓一挑一大财”。



    很多穷得吃不上饭的村民,就靠着这一个个装载罪恶的背篓,撑起自己家庭生活的重担。



    我问陈总,卖翡翠也很赚钱,大家干嘛要沾惹贩毒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陈总说,那时候利润实在太大。高回报率让整个边境都陷入疯狂。“钱在地上,总有人会捡。”



    有些村民没钱买货,就盯上带毒的人,叫上亲戚朋友,腰揣一把柴刀,窝在树林里,每逢有落单的贩毒者经过,便一拥而上抢走毒品,遇到反抗的就地砍死,连人都不埋就离开,尸体交给时间和雨水,发烂腐臭。



    当时很多的边境贩毒者,会把这些小路称作“阴阳路”。一旦你成功穿过,就能从地狱回到人间,还能发财享福。



    陈总也动过心,但他把目光转向了中国的实木家具市场。



    90年代中后期,政府加强对边境口岸的管控力度,大批贩毒人员被枪决,当时在运输毒品圈子里名声响亮的人,现在要么吃了枪子,要么流亡逃窜,没一个有好下场。



    陈总并未受到波及,他顺利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做起了伐木生意。



    一开始缅甸的伐木商其实并不多,因为中国也有大量的森林资源,不需要舍近求远,单单是物流运输成本就承受不起。但随着国内的树木遭受大量砍伐,各地政府出台森林资源保护政策,实木家具的价格节节攀升。



    特别是2000年中国红木标准出台,高端红木家具市场瞬间爆炸,红木价格一天变几个模样。



    庞大的利益必然会催生无尽的罪恶,蜂拥而来的伐木商逐渐开始占据 角。



    “这么多人都挤到 角来啊?”我问。



    “所以现在的天下都是打下来的。”陈总点头,说伐木商原先都是生意人,不想使用暴力,但可惜在 角,你和别人讲道理,别人和你讲武器。



    因为伐木商砍伐的树木经常被当地村民和地方武装抢走,他们就开始在西南各地广泛招募伐木工人,一卡车一卡车地运送到 角,参与地盘争夺。



    伐木工先是用铁棍砍刀,但是发现冷兵器完全比不过热武器之后,伐木商就大批量地购买枪支弹药,招募雇佣兵和退伍军人,训练出私人武装,一个林区一个林区打过去。



    “这些人真的太聪明了。”陈总说,一些伐木商看伐木生意竞争开始变得激烈血腥,随着伐木工死亡人数的增多,遣散费和安置费都是一大笔钱,利润也必然逐渐降低,就联合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军火头子,转行做起了军火中间商。



    中国人口的优势在伐木这一行当里得到集中体现。仅仅几年时间,缅北的森林里随处都能听到中国各地不同的方言。最高峰的时候,大小林区总共有十万的伐木工,混乱程度堪比战场。



    死去的伐木工就近挖坑埋葬,铺一层树叶,再扎块木板就当墓碑,一般不会刻名字,离开得悄无声息。



    我去过林区一次,只看见过一块大石头上刻有死人的姓名和悼念他的人的姓名。其余的人,都永远消失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


    

    陈总依靠先知先觉的眼光囤积了大批木材,包括紫檀和红椿等珍贵品种,加上在 角耕耘多年,从伐木人员到运输路线到客户资源再到武装势力一应俱全,就此迅速成为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



    他后来还和政府军联合建厂,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缴纳巨额税收,给附近村庄建小学,修公路,造水库,时不时发起一些慈善捐助,转型成为 角颇有善名的实体企业家。



    陈总和我聊到他来 角前的经历。



    陈总的老家是南京,家里有两个哥哥,母亲早亡,全靠父亲种几亩田勉强支持生活。



    他七八岁的时候,父亲遭人诬告偷东西,进班房待了200多天,脾脏被打裂,回来没撑几年就去世。



    家里三兄弟跟着年迈的爷爷生活,都没怎么读书。



    1979年改革开放后,大批下海经商的人富裕起来。陈总说他们兄弟看到同村的年轻人外出几年,回来就盖了新房,买了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羡慕得不行,觉得待在家乡没有出路,就商量着到沿海地区博运气。



    陈总因为年纪最小,被迫留在家里照顾爷爷。



    “陈总,那你哥哥现在肯定也很有钱吧?”我顺势恭维了一句。



    陈总眼睛盯着我看,轻笑一声,“死了。”



    陈总的两个哥哥年轻气盛,在火车上与人发生肢体冲突,冲突的原因好像是抓住一个正在行窃的扒手,并将其暴打一顿。



    下车后,两人被砍死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发财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火化后的骨灰通过邮局运送,丢失在半路,落了个尸骨无存



    陈总不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我问,“这事没人管吗?”



    他朝我笑了一声,说道:“当年派出所只给个人口死亡确认的文件,签完字就结案了。”



    陈总爷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种田,直接倒在淤泥中,躺在床上只撑了3个月。



    他爷爷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突然鼓起精神,给了陈总一巴掌,很重的力道。



    我问陈总,“老人家干嘛要打你啊?”



    他说,“后来年纪大了才想明白,这是叫我一定要有出息。”



    我心里觉得奇怪,这种隐私的话题,陈总这种层次的大佬干嘛和我说?



    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沉默着。



    也许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陈总继续说,今天是他爷爷的生辰,所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当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太懂事,加上当晚酒喝的有点多,一听到生辰,嘴巴比脑子快,先恭贺了句“生日快乐”。



    陈总立马给了我一拳,很重。我的嘴唇破裂,血沫子都给打了出来。



    我赶紧向陈总道歉,说自己嘴快了。



    陈总说跳过这一页,叫我以后说话要先在脑子里想三遍。



    爷爷去世后,陈总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人家算了一卦。老人说陈总家祖坟忌水,不能去沿海,让他往中国的另一边跑。



    就这样,陈总十七八岁来到云南,瞎混一年多,没赚到什么钱。那时边境地区正掀起去 角捞金的风潮,他决定前往 角。



    来到 角后,陈总先是做玉石切割师傅的助手,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资。



    “没工资你也做啊?”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陈总瞪我一眼,说:“年轻的时候,不要老想着钱。”



    陈总说他见过很多学徒,好多年都没有一丝长进,每天重复的工作就是把原石搬来搬去,拿水冲洗,扫地擦桌子这些苦力活。



    他心想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就偷摸着学手艺。从玉石的种类分辨、开窗擦窗的技术到如何挑选原石一点点钻研,一干就是三年,中间没有叫过一声苦。



    陈总做事稳重踏实,挑原石的眼光也比较准,水切技术也相当过关,再加上是中国人,渐渐赢得了玉石圈的中国商人信赖,大家会把一些小型石材交易给他单独负责。



    “在国外,有时候中国人的身份是阻碍,有时候反倒是助力。”就这样,陈总慢慢积累起人脉和资金。



    之后,他仗着自己年轻会说话,又同一家缅甸大型采石场场主的女儿恋爱,以此成功同采石场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拿货价能低行价的百分之三到五,所开的档口很快就打响了名气。



    又是3年时间,他的生意进入正轨。



    “无中生钱远远比钱生钱困难。”陈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低沉。
    陈总有次请我去塔坎游玩。



     角很大,有种类繁多的灰色产业链,其中翡翠生意最大的两个毛料公盘市场分别位于瓦城和仰光,但是因为税收等原因,很多玉石商人会选择塔坎。



    塔坎是一个小镇,除了一条主街开满玉石档口,其他地方仍然是传统破旧的村庄。



    陈总陪我逛了一会儿,就带我去街道中心最大的一家店,他说他出钱,让我挑块原石,试试手气。



    难得见他大方,我赶紧选了一块大石头,陈总瞄了一眼,说不行,让我再挑挑。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改为指向其中最小的一块。



    陈总挺满意,边叫人过来切石头,边转身和我说:“这拿出去卖要1500美金。”



    我连声道谢,可石头切开以后仍是石头,没有一点绿色。


    

    我后来把这件事说给其他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听,才知道那石头就是一块边角料,吃这行饭的人都不会要,放在店里多半是坑中国游客。



    朋友还告诉我,我们去的那家店就是陈总开的。



    当天晚上我和陈总在路边摊上吃饭。结账时陈总提出AA制,说表面上是各付各的钱,但其实他是亏本的,因为我比他多吃了一碗饭(加饭在 角要多给钱)。



    我心里诧异不已,以为陈总是开玩笑。



    那时我还不能很好掩饰内心的想法,陈总也许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屑,对我笑骂:“花头精,这里的钱不好搞。”然后和我说起伐木工的挣钱之路,让我长长记性。



    1998年以后,缅北地区迎来伐木的10年黄金期,很多中国十六七岁的孩子来到林区。因为原始森林卡车开不进去,用大象装货效率又太低,所以需要伐木商修建简易道路。



    但是一公里的花费在半个以上( 角一个是一万人民币,半个是五千),伐木商的资金多压在这上面,为了收回成本,他们必须要伐木工夜以继日地赶工砍伐。



    “伐木其实就是生活在古代。”陈总说伐木工当时一个月只拿2000块,却需要在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工作,晚上太阳落山才能收工休息。



    伐木场就近搭3个大型的简易帐篷,20多人的伐木团队就住在里面。森林昼夜温差大,晚上需要烤火取暖才能熬过去,但是因为湿气太重,篝火很容易熄灭,七八个伐木工就挤在帐篷内抱作一团,四周都是吸血虫蚁,咬一口疼得厉害。



    混得久的伐木工都是中医,知道不同的植物可以治疗不同的虫子叮咬。每到午、晚饭时间,就能看到有伐木工嘴里嚼着不知名的植物叶子,然后“呸”地一声,吐在手上,往裤裆里涂抹。



    “有点恶心。”我下意识地皱眉。



    “那些虫子特别喜欢往阴暗的地方钻,”陈总还开玩笑说,“在这一行,很容易两个男人就产生感情。”



    伐木工作强度大,消耗的食物自然就多,伐木工自带的干粮很快会吃完。虽然大米管够,但是蔬菜肉类却没有。伐木商定期会送一批腊肠进去,量不多,只是给工人沾沾油腥味,基本上还得靠他们在森林找菜吃。



    “林区都吃些什么东西啊?”我没有这种体验。



    “野草拌饭就是林区的标配。”陈总也就进过林区几次,知道那饭菜极其难吃,全都是重盐少油。



    早年的伐木工人都是拿着油锯锯树,一天工作完,手会抖得拿不动筷子,而且因为经验不足,常会发生意外。



    林区砍伐的多是直径几米的大树,年轻的伐木工看不准树木倒塌的方向,被砸死过许多。



     角遍地又都是蚊虫,被咬是正常的事,这就导致有人在被毒蜘蛛咬伤以后没在意,等到毒性发作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哀嚎着在地上打滚,逐渐死去。

    

    装车回去的途中最是危险,运气不好就会遇到一些极端的民族武装分子,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拔枪射击。



    “我记得以前死人只要赔半个,现在起码要10个。”陈总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物价涨了。”



    2000年到2005年的5年时间, 角森林资源骤减八分之一,无数林区被砍伐殆尽。



    滇西的路上日夜可见货车运载木头,驶向广东、福建等地,云南楚雄火车站甚至诞生出木材搬运工的职业。



    以前站在边境线上,就能看到缅甸的大片森林,现在得开车五六天,进入 角腹地才能看到这种景象。



    2007年,陈总考虑到成本,如果再用人工砍伐的方式效率太低,就率先花了一个多亿从德国引进全套伐木机械,后来各大伐木商纷纷效仿。



    机器的轰鸣开始响彻林区,每天就有一大片森林消失。



    到2008年,单纯砍伐树木的利润率已经不高,危险系数也增加,陈总就把经营重心转移到木材加工厂和家具制造厂,依靠和缅甸政府的关系和自身的实力,低价收购中小型伐木商的货,又赚了一大笔钱。



    2009年11月份,中国20多个伐木商人被缅甸政府抓捕,关押进仰光的监狱。



    我听到消息后问过陈总一个问题:为什么赚了钱的伐木商不去沿海发展,反而还是选择留在 角?



    陈总说:“沿海的商人得靠脑子才能发财,而这里只需要卖一条命就行。”
    陈总邀请我去过一次林区,离小勐拉有4个小时的车程。



    当天陈总临时有事走不开,就叫他的一个手下陪我去逛逛。那手下是中国人,和陈总是老乡,叫周兵,30多岁的模样,一身黝黑的肌肉,我不小心和他撞在一起过,硌得我生疼。



    我套近乎叫他周叔,但他没理我。我们开了一辆军绿色的双门牧马人,顶盖给掀开,阳光照得皮肤火辣辣地疼,直到进入森林内,通过叶子的阻挡,光线才没有那么烧人。



    我们要去的林区很近,因为周兵说我这么细皮嫩肉还是别往深处跑,我撇撇嘴想要反驳,又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就没回嘴。



    到达营地时,刚巧是下午,日头最晒的时候。营地内所有工人都躲在树荫下,从几个蓝色的大塑料水桶里,拿瓢舀水喝。


    

    伐木工看上去非常渴,但没有一个人将瓢里的水透过嘴巴漏出来。



    在几个大塑料水桶的中间,还有两个更大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水,刚好够一个人坐下去泡澡。每个伐木工人只能在水里泡一分钟,就会换另一个人进去。大家起身的动作都很小心,害怕把水溅到外面。



    “这泡澡还有时间限制?”我问周兵。



    周兵看我一眼,没回答。



    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回我,说一个是不能多泡,这么热的天,这么强的体力活,人会泡出毛病;另一个就是时间有限,得让所有伐木工人都享受一遍。



    我问干嘛不去河里面洗澡,要这么多人节省着用水?



    周兵说,林区里只有小溪,而且都在深处,不安全,也不好管理。



    我被太阳晒得很烫,赶紧去车上的冰箱拿了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大半,打了个饱嗝,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伐木工都在看着我。



    我感觉有点尴尬,就把手上的可乐递给最近的一个伐木工,问他要不要?



    这个伐木工看起来是个15岁左右的小男孩,很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但身体很壮,肩膀特别宽,脸却很小,整个人显得不太协调。



    他赤裸着上身,胸口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看到我递给他可乐的时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向后退了两小步。



    我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就走上前,重新递给他可乐,这次男孩直接就转身跑开了。


    

    周兵走到我面前,把可乐接了过去,再丢给那男孩。



    男孩一步跃起,把空中的可乐接住,冲着周兵露出牙齿,小声说了“谢谢”,赶紧躲到一边把可乐打开,“咕噜噜”一口气吞下。



    周兵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刚才这么客气,会吓坏这孩子的。”



    “他是中国人啊?”我很疑惑,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缅甸人身上才对。



    “中国穷人。”周兵补充了一句。



    我曾经以为早早出来体会世道艰难的中国孩子,会和缅甸山区的孩子有所不同,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分国度。



    在林区待得有些无聊,我一个人开车到附近转悠。



    大部分的森林都只剩下树墩,很难再见到一棵树,全是光秃秃一片,我下车走进最近的村庄,想去接触一下这里的缅甸村民,顺便找点东西吃。



    我进去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都围坐在一起,好像是在讨论什么问题。



    缅甸村民喜欢养狗,我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们应该察觉到我是中国人,一句话也没说,很多年轻的小孩快步跑回家里,把养着的各品种的狗放了出来。



    全村的狗一起被放出来,“汪汪汪”的叫声瞬间刺破我的耳膜,我只能拼命往回逃,我感觉耳边的风“呼呼”刮过。逃了大概几百米,钻进车里,发动汽车溜走,才总算没有出危险。



    生活在林区的缅甸人,都认为中国人都是小偷和强盗,偷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2005年开始,缅甸大学生上街游行抗议中国伐木商的违法行为,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关注以后,政府开始着力整治违法伐木行为,出台很多的保护政策。但并不能阻止这条产业链的扩大。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周兵一些关于伐木行业的现状。



    周兵告诉我,以前只要有人有枪,就能抢下一块林区,现在则需要缅甸政府或者地方势力的伐木批文。



    因此,送钱送古董送女人,各种手段轮番在 角上演。



     角承包一个小型林区的价格从最早的10万元暴增为500万元,但是没几年当地的武装势力就会换一批,又得重新交钱。



    近些年来,缅甸政府军还因为伐木、贩毒等产业带来的巨大利润,开始频繁找借口和地方武装发生冲突,无理由扣押中国伐木工,通常得缴纳1万人民币才会被释放。



    新来的伐木工进行岗前培训时,第一条规定就是听到枪声果断逃离,看到戴帽子的士兵就装泰国人,为此还教了他们几句常用泰语。

    那天在营地,一群伐木工还玩了一晚炸金花,大家手上没有现钱,就专门安排了两个人记账,输赢都写在本子上,回到小勐拉以后再结账。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发现大家赌的很小,只是一块钱的底,但上牌场的伐木工握着手上的牌,一个个都涨红着脸,就顺嘴说了句:“这么小,玩得有什么意思?”



    记账的伐木工一老一少,我不知道名字,年纪大的起码35岁以上,年纪小的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犯了忌讳,年轻伐木工看了看我一眼,回道:“不封顶的,对我们来说很多钱了。”



    我转过头问:“你们的工资应该挺高的啊?”



    那两人都算健谈,性格也还开朗,告诉我,工资是挺高,但不舍得花在赌上。



    伐木工的工资在 角一直都算高薪,我记得在2009年,普通伐木工稳定在5000元一个月,熟练一点的老人可以达到6000元,队长则在8000元以上。



    “那你们钱用在哪里?”伐木工长期生活在林区,虽然不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可也没地方花钱。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把新开的账目记下来后,抬头对我说:“都给家里了。”



    每一个伐木工在来到 角之前,伐木商人默认会预支3个月的工钱,所以最少也得做满一季度才会被允许回中国。



    偷渡过来的伐木工,有一种传统情节,不管老少,拿到预支的工资,都是第一时间给家里。
    我又问:“你们挣的钱都给家里人,自己在这里受苦,有没有心里不平衡?”



    两人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惊讶。



    我心想可能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就赶紧转移话题:“我之前听过有工人想逃走,是因为什么啊?”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告诉我主要是做这一行很危险。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听到他说这句话以后,就忽然问他:“伐木的家伙整天都在打打杀杀,那你有没有……”我比了个手势。



    年轻一点的伐木工果断摇头,但是老一点的伐木工则皱眉看着我,本能想摇头,却把头转向周兵的位置。



    周兵可能一直都在关注我,听清楚我的问话,就右手握拳,露出大拇指,朝着身后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自己人。



    这时候,老一点的伐木工才对我说:“杀过。”



    后面我还想问什么,周兵就叫来领队,说怕我闲的无聊,三人玩起了斗地主。



    赌博的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天就黑了,周兵叫了两个伐木工,举着灯棒给我们照明。我一直玩到十点多,身上被虫子咬的实在难受,就提议休息。



    接近凌晨一点,周兵躺在帐篷里睡着了,我不想和人挤在一起,就回到车上,正准备休息,看到白天的那个年轻伐木工偷着过来,凑到我身边,和我说,早上那个问题,其实他骗了我。



    我很疑惑,搞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就问他什么问题。



    他说,上个月他刚来的时候,他们和别人打过一架,他把刀砍在了一个缅甸人的身上。



    “死了?”我问他。



    伐木工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说出来,但是在这里没人想听他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知道了,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吧。



    当夜的蚊子吵得我睡不着,虽然我很困。
    离开 角前几周,我又见到陈总,吃完饭后他请我住酒店,但还是很抠门,舍不得多花一份钱,我们两人就只开一个标间。



    那天聊的内容很家常,陈总多是向我吹嘘他的儿女。



    他问我:“读过大学?”



    我说没读过。



    陈总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他的孩子,他在中国有一儿一女,都20多岁,去年女儿考上二本线,但是不满足,果断高复一年上了重点大学,儿子则是去英国读大学,今年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陈总,那你以后的生意谁继承啊?”我不想接他的话茬,这让我感觉自己很没用,只能随便找了个问题。
    陈总说继承不了,现在的生意看重的已经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在的位置。他的孩子也没必要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毕竟不是当年的时代。



    临睡前,陈总让守在门口站岗的两个保镖,把一直提着的小箱子递给他。陈总打开箱子,里面摆着七八件玉佩,全是佛祖的造型,他依次放在手里盘玩,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是送子观音。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中途想和陈总说话,陈总对我轻轻摇头,过了半小时,才心满意足地把箱子放在床头柜上。



    “陈总,你这玉挺别致啊?”我虽然对玉石没有过深的研究,但也看出来玉佩颜色暗淡,在翡翠里属于最次的一档。



    “瞧不上眼?”陈总笑着丢给我一支烟,叫保镖多拿了一个烟灰缸进来,让我不要把烟灰弹到床上。陈总说这些玉佩不值钱,但是跟了他几十年,是当年和他一起的学徒送给他的,有了感情。



    “陈总,那人是女的吧?”我歪头想了下,问道。



    陈总哈哈大笑,一脸老房子着火的模样。



    我对陈总印象最深的是他说的一句话:要想发财就跟着政策走。



    直到现在,他仍然坚持每天看《新闻联播》,会让人定期送国内报纸到缅甸,安排专业调研团队去各地寻找商机,当然,还拿了美国绿卡。
    但凡稀缺的资源出现,必然会给当地带来震荡。



    电影《血钻》里,非洲军阀为了钻石连年混战,里面有句台词我一直没忘:它来自地球深处,一块稀罕的石头,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据为己有,碰过它的人手上都沾满鲜血。



    同样血腥的故事不单在非洲发生,也存在于可可西里、海豚湾,以及 角的红木林。



    在各方资本注入的利益链中,有人家园变迁,有人朝不保夕。



    利益链的末端,是为稀缺资源买单的消费者。但很少有人会在满足自身欲望时,多问一句:“这东西怎么来的?”



    当发觉事物背后的真相,人们或许会在消费以外,多一分冷静和克制。



    毕竟,当一块稀罕的石头不再稀罕时,它仅仅只是一块石头。
    看的故事越多,我越知道不能轻易给人下判断。



    说几个我知道的事儿。上海有家美发厅的老板娘,给老家的寺庙捐钱,支援地震灾区重建,还说要为教育扶贫做贡献。



    同样是她,12年里,先后囚禁了数十位姑娘,通过威胁甚至凌辱,强迫她们卖淫。她捐出去的那些钱,多数就是通过压榨美发厅里的姑娘得来。



    有一位在云南放贷的大哥,他给希望小学捐钱,资助经济困难的学生。但当他看到陌生的乞讨者在自己的地盘卖艺,还是一脚上前,踢翻了老乞丐的摊子。



    人总是在好与坏之间不断切换。



    今天的故事里,有一位热衷于“情绪慈善”的光头大哥。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带上米面粮油,送给孤寡老人。



    他享受别人对自己表达感激,送完东西就站在老人面前,等着对方磕头。



    这位光头大哥为了挣钱,敢把人往死里折磨,人命在他眼里就两种:能换来钱的,和换不来钱的。
    五六月份,达邦处于旱雨季交汇的时期,有时看着天空还挂着太阳,隔会儿就有乌云飘过。



    达邦的北面是掸邦山脉,树林的深处窝藏着三家中型的贩毒组织。除了每年七八月份的征兵季,以及十二月以后的毒品运输高峰时期,平常很少能见到这些家伙。



    我在 角起得早,哪怕不是送货的日子,也会五六点醒来。



    我住在追夫河边的竹屋,出门右手直走,可以见到一条小路延伸出去,沿途的枝桠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

    

    这条路是达邦附近一个贩毒组织下山的必经之路。平时很少有人走动,当地人经过这里时,也会远远地避开。



    一些村民的孩子,常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在这条路上探险,但是进入到深些,调皮点的小孩就故意大叫着发出声音,吓得其他孩子回头朝着路口飞奔。



    我到过这条路的尽头,但通常只走一个小时。



    这时会出现一个小的分叉口,只够一个人行走的泥巴路。转进去再走20分钟,就会绕到达邦镇子的边缘。



    泥巴路出口左侧,有一家小赌坊叫“蓝琴赌坊”,和老挝班卡附近一家著名赌坊同名。
    缅甸的赌坊数量多,分布地区广,在很多小城镇,博彩和毒品并称为当地经济的双支柱。



    大型赌坊有十几层楼高,吃喝嫖赌毒一条龙服务,小的在路边搭个帐篷,比国内的麻将室还略小些。



    我第一次经过蓝琴赌坊时,看到门口有一个男人坐在竹凳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胸肌把衣服鼓胀得厉害。他光头,后脑勺的位置上,四五撮头发缠绕在一起,扎成辫子形状。


    

    男人手里夹着一支烟,看到我从赌坊门前经过,咧着嘴对我笑,扬起满是皱纹的额头,用挺尖的语调大喊我的名字。



    我见过这个男人,他是蓝琴赌坊的老板,黑龙江人,也是达邦为数不多的中国人。



    有一次猜叔请达邦各行各业的老板聚餐,我和这个人都坐在末桌。当时的气氛热烈,大家都有点醉意,猜叔特意叫他表演节目。



    他什么话都没说,一把就将后脑勺的小辫子扯开,从凳子走到桌面,在上面跳脱衣舞。



    衣服在他手上摇晃,小辫子转着圈圈,扭动着壮硕的身躯像条刚吞了兔子的蛇。下面的缅甸人都在捂着肚子笑。



    临散场的时候,他特意过来敬了我一杯酒。可我转头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看到他特意打招呼,我不太好意思,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他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疑惑的神情,没等我开口就说:“不记得我了啊?我老夏啊。”



    听到他这么说,我赶紧点头。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笑起来:“你咋不记得了?我夏文镜啊。前几天猜叔做东,我还和你喝过酒,你记得不?”



    见到夏文镜自报家门,我顺嘴叫了声夏老板,夸他造型有个性,想忘记都难。



    随意客套了几句,本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夏文镜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我:“你这么早就出来溜达,吃了早饭没?”



    我一时愣住,以为他要请我吃东西,就摇了摇头。



    夏文镜把右手搭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大声说:“没吃饭好啊,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啊?”



    我噘了一下嘴巴,觉得很搞笑,心想你都没说哪句话,我怎么会听过。



    “兄弟,那你算是来对地方了。”他嘴上边说话,手里边做动作,右手勾着我的肩膀,把我往赌坊的大门方向拖去。



    “饭前赌一赌,爽过嗑麻果。进来玩几把再去吃饭嘛。”



    我反应时常比别人慢一拍,被他拉进赌坊才终于回过神。



    赌坊的赌客都是昼伏夜出的生物,早上八点没到,大厅只剩下十来人,刚巧要玩最后的几把牌。我上前凑了个尾,很快把口袋里的钱都输光了。



    一大早输钱的心情自然不好,夏文镜又在我耳边吵个不停,一会儿说可以先借钱给我再玩几局,一会儿说要请我试试他祖传的烧菜手艺。



    开始我还会应和几句,夏文镜的话越来越多,我觉得不舒服,就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跑出了蓝琴赌坊。



    隔了大概两天,我再次经过蓝琴赌坊的时候,又碰到了夏文镜。他还是坐在赌坊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正在拾掇上面的胡须。



    夏文镜抬头见我路过,挥着玉米向我打招呼。我脑子在犹豫,腿却迈了过去。



    他把凳子边上的小铁筒递给我,里面都是刚煮好的老玉米,笑眯眯地冲我说:“兄弟,吃过早饭没?”还说如果没吃的话,可以拿玉米垫垫肚子。



    我不想吃他的玉米,就把铁筒推回去,说自己吃过了。夏文镜几口啃完了手上的玉米,站起身来问我:“兄弟,你听过一句话没?”



    没等我有反应,他又勾着我的肩膀说:“不都说饭后玩两手,运气全带走。赢了搞姑娘,输了喝小酒。怎么样,进来搞搞运气?”



    就这样,我再次被拖到赌坊里,输光了口袋里的钱。
    又隔了几天,我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后在村子里散步消食。



    正玩着把石头丢到空中,再用木棍打飞的无聊游戏,看到一户破旧的民居门前,坐着一位发呆的缅甸老人,旁边有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缓缓停下。



    我见到夏文镜手里拎着一小袋大米下了车,他把袋子扔在老人面前,还用脚踢了踢。



    老人抬头,看了夏文镜一会儿,才伸手指了指自己。夏文镜点头。



    我站的比较远,只能看到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合十不停鞠躬,嘴里嚅动着,应该是在说谢谢。



    夏文镜没有说话,任由老人鞠躬道谢。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准备走。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发现我站在不远处,立马挥手打招呼。



    坐在吉普的副驾驶上,我问他之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夏文镜说是送食物给村子里的孤寡老人,做慈善。



    我不信,嘲笑他也会做慈善。



    夏文镜解释:“这个叫情绪慈善。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做的慈善。”



    他边发动车子,边说自己每个月都有几天很烦躁。这时就会随手拿些米、油之类的东西,送给在路上见到的第一个老人。



    “你是一个好人。”我朝夏文镜竖大拇指,很认真地点头。然后不等夏文镜有反应,又笑他,“真能装。”



    夏文镜没回应我,只是把车子往前开了一段,停在另一户民居前。他下车后,打开后备箱,又拎了一袋米出来,见我在看他,叫我也拎一袋,径直走到坐在自家台阶上,穿着旧式军服的老人面前。



    我认识老人。他早年是政府军士兵,战斗中断了只手,还被人毁了声带,说不了话。几年前,儿子媳妇都被拉去运毒,再也没回来。



    当夏文镜把米丢给他以后,老人立马双膝跪地,不停磕头。



    夏文镜转头告诉我,这就是情绪慈善。



    看着比我大了好几轮的残疾老人,把头嗑得“梆梆”响,额头沾满泥浆,我觉得有些怪异。把手里的大米一扔,就要离开。



    但是夏文镜搂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走。等老人磕够了头,从地上爬起,把两袋米拎走后,他才松开我。



    “你送给他就好了,干嘛还要这么做?”我有些不满,问夏文镜。



    夏文镜说:“他磕头,我送米,这个世界才公平啊。”



    回去的路上,夏文镜车开得很快。他突然急刹车,把车停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树荫下。



    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握住枪。



    没想到他下车是为了一只后腿受伤的野兔。他把野兔装进塑料袋带上车。



    我说见者有份,这兔子要一起吃。夏文镜说他什么都吃,但是20岁以后,就再没吃过兔子。



    我有点不耐烦,问他这是为什么?



    夏文镜说自己当年离开中国,就是因为一只兔子。直到很久以后,他过来找我喝酒,我才知道了他和兔子的故事。
    夏文镜是70后,黑龙江人,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从小跟着奶奶长大。



    他读书差,十五六岁就跟着街头混混到处乱窜,惹了不少麻烦。最严重的一次,用弹弓打瞎了小孩的眼珠子。家里卖了祖房才有钱赔给人家。



    夏文镜的奶奶被气到住院,加上身体本来就不太行,没能熬过冬天。



    办完丧事以后,夏文镜父母觉得他读书也没啥出路,等到18岁,托关系把他送到军营去当兵。



    “我说不让他们来送。”夏文镜说到这里,和我喝了一杯。他打了一个嗝,说那天父母真就没来送他。



    军营里的事,夏文镜没和我多说,只说他原名叫夏文野。奶奶死了以后,他觉得名字不吉利,然后听人说,镜子里的人是反的,命也是反的,就给自己改了个“镜”字。



    在家里他不敢叫这个名字,怕被父亲打,只有在军营里,他才让大家喊他夏文镜。



    可惜他是新兵,没人听他的话,有些老兵还调侃他,一个劲地叫他夏文野。夏文镜就冲上去和人干架。



    “我永远都在关禁闭。”夏文镜说他在军营里就是个刺头,挨打挨习惯了。



    三年义务兵结束以后,夏文镜退伍回到家乡。因为不包分配,他也没文凭没手艺,根本得不到好的工作机会,只能去做保安。



    夏文镜说不太在意面子问题,但父母死活不肯,说这样会丢了夏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也许是东北普遍对政府机关比较着迷的缘故,夏文镜在家里待业半年之后,他父母毅然花光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三万块钱,把他送进了一家国企。



    在国企的半年,夏文镜挺老实,也上进,还谈了一个在医院当会计的姑娘。双方见过家长,看起来一切正在慢慢转变。



    但生活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会变好的。



    夏文镜所在的小组,有一次负责物资采购,组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拿了些回扣,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没拿。



    不随波逐流,并不算缺点。但可惜,夏文镜嘴巴油。别人和他开玩笑,问他干嘛不吃回扣,他说了句玩笑话:“我是党员。”



    话传到领导耳朵里,夏文镜被安上冒充党员的罪名,开除了。



    夏文镜不敢和家里说,就和当时的女朋友商量私奔。那姑娘听完提议,转头就告诉了父母。



    对方家长带着一大群亲戚,来到夏文镜的家门口,嚷嚷着说夏文镜自己被开除,还怂恿他们女儿辞职,让给个说法。



    夏文镜买了张车票,开始独自满中国晃荡。他做过小饭馆的厨师,开过长途货车,后来迷上了赌博。



    晃荡了大半年,在过年的前夕,他实在太寂寞,去做了一次大保健,然后进了一家“小庄”玩了几把。



    每逢过年前后,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的人回到农村,聚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坐庄开盘,多是牌九、扎金花这些通俗易懂的玩法。民工辛苦一年的血汗钱,两三天时间就能被全部赢走。



    “不赌不舒服,一赌升上天。”夏文镜说第一次就赢了五万,比自己一年赚的都多。从此他陷入漩涡,再也出不来了。



    夏文镜越赌越大,最后欠了一屁股的债。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偶然间听赌场上认识的朋友说,缅甸那边赌博不要钱,只要人过去就能赌,而且过去的交通费、住宿费、伙食费,朋友都可以先帮夏文镜垫付。



    “我觉得自己赌术很好,过去应该就能赢。”当时夏文镜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或者是侥幸心理让他觉得自己能一次回本,就来到了小勐拉。



    “都输成这样了,你有个屁的赌术啊?”我觉得夏文镜特别逗,没忍住嘲讽他。



    夏文镜本来想给我敬酒,听到我骂他,就把杯子放下,点了根烟,冲我说了句脏话。



    “不对啊,这和兔子有什么关系?”我笑着干了一杯,问夏文镜。



    夏文镜说他离开中国前,偷偷回去找了以前的女朋友。她给他炖了一锅兔子汤,就当是送行。



    他没喝。
    @的慕 2018-11-24 16:10:26
    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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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着晚上更,现在在外面有点事。
    @笑着看你们熬浆糊 2018-11-25 21:37:13
    你的保证呢?卷煎饼果子里吃了啊,更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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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手握一个煎饼果子。
    夏文镜通常都待在赌坊里,坐在进门处的兑码柜台,亲自给客人换码。



    有一次,我问他都当老板了,干嘛还亲自干活。他把手里边的钱用点钞机过了一遍,又“呸呸”吐了口水在手指头上,重新数了一遍:“这他妈叫金钱的快感,你懂不懂?”



    我其实不喜欢话多的人,但我那时没什么朋友,就爱找夏文镜玩。哪怕在他那,我一次都没赢过钱。去的次数多了,我变成熟客,赌坊里的码仔都认识我。



    达邦是缅北地区很普通的小镇,比不上旅游城市,只有四家小赌坊。蓝琴赌坊的规模,介于黑赌坊和小型赌坊之间,只有十几个码仔,都是黑龙江人。



    其中一个年纪特别小,比我还小两岁。他姓毛,我叫他小毛。



    小毛长得很瘦弱,手腕一只手就能握住,左眼比右眼大了半圈,脸上爬满青春痘。他日常的工作就是端茶倒水,顺便给输红眼的赌客骂一顿解气。



    我见过几个赌客把刚泡好的茶水泼到他的身上,他们还问候了小毛的爹妈。



    小毛还会被其他码仔欺负。他告诉我,自己睡觉的毯子永远都是湿的,经常有人往上面泼水,甚至撒尿。



    但是小毛从来不生气,总是低头哈腰道歉。



    小毛喜欢一个人待着。休息的时候,就老是坐在赌坊后门的大石头上,要么抱着双膝,仰头看天;要么就是翻着从边境集市买来的旧书。


    

    有一次,我见他看小说看得入神,就从背后把他的书抢过来逗他玩。没想到书刚拿到手,小毛就站起来,瞪着眼睛看我。



    我向下瞄了一眼,发现小毛紧握的拳头,就把手里的书往他头上重重砸了一下。



    小毛吃痛,缩了缩肩膀,脖子往回收,右手挠着大腿,朝我不停弯腰,一个劲赔笑说:哥,你别和我计较。



    我翻了几十页,发现是根据金庸武侠小说改编的黄书,没趣。



    我的手摸在纸上,能感觉到上面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小疙瘩,像是蜡烛油晒干的触感;再加上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很快就明白小毛拿这本书做过什么。



    我把书丢回给他,跑去厕所洗手。



    小毛和我关系不错,他十岁的时候,父母闹了离婚,小毛跟着妈妈生活,但是后来妈妈出车祸瘫痪在床,他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赚钱。



    小毛和所有男孩子一样,特别喜欢打枪,但就算在枪支泛滥的 角,也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



    枪支本身不贵。如果有熟人,一支全新的左轮1200人民币左右就可以拿下,土枪只要300块。



    但是子弹就比较贵了,通常是五块钱一颗,批发价可以到四块二。



    小毛买得起枪,却耍不起子弹,经常来蹭我的。我耳根子软,经不住小毛的甜言蜜语,就把猜叔留给我的两箱子弹都送给了小毛。



    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毛一个人抱着两个死沉的箱子,一歪一扭,慢吞吞地走出我房间门口的模样。



    我问他:“你干嘛不叫我开车送你过去啊?”



    “啪”!



    小毛把手里的箱子往地上一砸,不小心碰到脚指头,痛得直跳。他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一边揉着脚,一边对我埋怨:“哥,你早说啊。”
    达邦正式进入雨季的那几天,雨特别大。中午12点一过,整片天都被墨水泼过,入眼就是黑色。



    我在房间里待得实在无聊,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记起来,小时候母亲带我见过一个很厉害的道士,他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以后遇水就发。



    想到这,我赶紧踩着拖鞋,从枕头里拿了一沓前几天刚发的工钱,去厨房找了一个塑料袋,把钱装进袋子里,就出门去了蓝琴赌坊。



    以前我来到赌坊没几分钟,夏文镜就会过来找我,不是在我旁边说话,就是指导我该怎么下注,说些“翻水双压”、“隔龙退注”什么的。我不太信,也懒得理。



    但是这次,我上台都玩了好多把,还没见到夏文镜。



    钱全部输光以后,我就有了好奇心。找码仔问,那码仔开始说不知道,但他目光看我两眼就会移开,我知道他在撒谎。



    原本只是随口问问,但是看他这模样,我觉得他太看不起人了。我悄悄后退了两小步,狠狠踹了他肚子一脚。他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但是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各地赌坊的规矩都差不多,侍应生不允许在堂内喧哗。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起来,弓着腰和我道歉。我又问他夏文镜干嘛去了。



    他说,夏老板在后面那栋房子里。



    码仔说的房子离赌坊大概两百米的距离。一楼有四个房间,门上各一把锁。原先有窗户,后面浇灌了水泥,加了三根钢条固定。



    我凑近看了下,发现水泥窗上有七八个拇指大小的孔洞,顺着洞往里瞧,一片漆黑。我把伞挂在钢条上,然后挨个敲铁门,喊了夏文镜半天,没人回应。



    过了一阵,夏文镜的光头从门后面露了出来,原本板着脸毫无表情,看到是我之后,就咧着嘴笑起来,朝我挥了挥手。



    夏文镜把门稍微打开一点,脸上的笑容没变,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没搭他的话茬,自顾自往房间里面走。



    夏文镜伸手拦着门,不给我进去。我笑着问:“怎么?里面藏了女人?”



    见我笑起来,夏文镜反而把笑容收起,对我说:“你先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被夏文镜问得烦躁,就说是赌坊码仔告诉我的。



    夏文镜问我是哪一个?



    我就把那码仔的特征告诉他。



    夏文镜听了以后,点头“哦”了一声。



    我等了大概有十来秒,见夏文镜没有把手抽回来,就用手肘把他顶到一边,自己走了进去。



    房间从外面看着大,里面却挺小。



    光秃秃的白墙,没有任何装饰,一盏白炽灯用线连着,吊在房顶,一张斜躺着的竹椅子摆在进门右侧,竹椅子前面有一张方形的木桌,上面摆着一大盘炸豆子和一个绿色瓷杯,木桌角边是一个红色的热水瓶,是小时候常见的款式。


    

    等我进门以后,夏文镜耸了耸肩,很快就把铁门拉上,伴随着“砰”的一声,房间重新变为密闭状态。



    也许是关门时带起的风让灯泡晃了起来,人影变得忽长忽短。我发现房间里除了我和夏文镜,还有两个影子。



    一个是小毛的,另一个男人我不认识。



    那个男人赤裸着上身,皮肤上有一条条结了疤的血线。他的手脚都被绳子绑起来了,整个身体被拘束成佝偻着背的状态。



    我问夏文镜这是什么意思。小毛向我走来,嘴里说了声:“哥。”



    没等他走出两步,夏文镜抓了一把炸豆子,朝小毛丢去。他瞳孔紧缩,骂道:“干活去。”



    小毛没有做任何避让的动作,直挺挺地任由豆子砸向自己,看了我一眼,才低头把豆子捡起来,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之间放了三颗。豆子有点坚硬,可以当做简易版的指套。



    小毛回头走到被绑着的男人身边,揪着他的头发喊:“给我站好啊!”



    那个男人吃痛,艰难地想把身体挺直,但是因为被绳子固定住了姿势,其实根本直不起腰。



    小毛又踩了他小腿几脚,然后拳头朝他的喉结、肋骨下方猛打。男人一个劲地咳嗽,有血块从嘴里呕出来。



    看着这场面,我有点恍惚,问夏文镜,小毛这手法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吗。



    夏文镜说这都是一些小套路。



    他坐回竹躺椅,对我说:“老弟,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这是正经讨债。”
    夏文镜所谓的讨债,就是催单:签单失败的赌徒所要面临的遭遇。



    签单,就是赌坊借钱让你赌。拿着一张身份证,甚至可以不用,只要和码仔说一声我要签单,就会被带到这家赌坊管事的办公室,签署一份借款合同,就可以拿到“签单码”。



    “签单码”是赌坊筹码的一种,在特定的赌厅才能玩。



    如果你想要变成现金,得先把“签单码”换成“现金码”,“现金码”再换成钱,从中赌坊会抽取一定额度的手续费。



    早年, 角的手续费是百分之十,也就是业内常说的洗码费:过十抽一。



    高昂的利息,是很多黑赌坊唯一的经济来源。唯一往往就代表极端。



    很多赌坊管被催单的赌客叫“票据”,他们一旦还不了欠下的钱,就会被赌坊限制人身自由,进入正式催单的环节。



    催单大概分为四个步骤:软催单、硬催单、逼单和死单。



    软催单就是“讲单”,是流程的第一步。



    一般由经验丰富的码仔出面,和赌客进行谈话,给他们分析利害关系,介绍不还钱将要面对怎样的苦难。如果有老婆孩子,也会拿家人做威胁。然后带他们去看其他赌客被殴打致残的模样,想要在心理上击溃赌客。



    但一般没用,因为过来签单的家伙,家里都穷。后来很多赌坊取消了这一步骤,直接开始硬催单。



    硬催单也叫“啃单”,就是夏文镜房间里那个男人,遭遇的一切。



    打手会把你关在一个房间里,不给吃不给喝不给睡不给拉,在打你和劝你的路上来回盘旋。



    通常维持在三天。



    根据赌坊工作人员常年催单的经验,三天时间差不多是大多数赌客的忍耐极限。如果家里能拿出钱,这时候一定会还。再熬下去很容易就出人命。



    赌坊不怕出人命,就怕浪费人命。



    夏文镜告诉我, 角的赌坊都靠老赌客支撑,但人数总共就那么多,很难养活越来越多的赌坊。



    头脑精明的中国商人,发明了签单这种服务,而且只对中国赌客使用。(大型赌坊和缅甸人开的赌坊不提供签单服务)



    “为什么对中国人这么狠?”我问夏文镜。



    夏文镜说:“自己人好欺负啊。”



    我被噎了一下:“赌场借钱给他们,虽然利息高了点,但是总有成功的吧?”



    夏文镜说:“大场子里没有运气这个说法。”



    很多赌客想拼运气,但在 角的签单场子,十赌十输。庄家甚至不需要出千,单凭数学概率就能让大部分人的底裤都输干净。



    就算你一开始赢钱,想要支付洗码钱,把赢来的钱换成现金,也会听到24小时跟在身边防着你逃跑的“盯单”对你说,“哥们,这还没到日子呢,换不了的”。



    日子就是借款期限,一般赌坊都是7天。因此签署的借款合同,会被常来 角玩的老赌鬼戏称为“七日断魂纸”。



    夏文镜说2003年以前,在 角做签单生意的赌坊不算太多。那时客流量还很充足,大家竞争也没特别激烈,加上赌坊老板都是中国人,小富即安其实是大部分人的追求。



    但是在2003中国政府组织了一次叫做“利剑行动”的治安整顿,导致瑞丽对面缅甸木姐市的赌坊纷纷关门,大型赌坊则直接转移去了其他地区。



    因为客流量锐减,签单逐渐兴盛起来。夏文镜告诉我,2005年以前,签单的普遍金额是五万,到赌客手里的金额是四万五。后来签单的赌客也越来越少,就把金额涨了一倍,达到十万。



    特别是2008年以后,老挝和越南的赌坊异军突起,不仅把手续费降低了五个点,换码也都不再抽水,还凭借更好的治安和方便的签证,让原本的客源转移阵地。



    夏文镜说现在 角的小赌坊竞争实在激烈,他已经计划把“百家乐”的押注筹码,从最小面额的100元降低到10元,多赚些散客的钱。



    夏文镜见我不吭声,就踢了一脚桌沿,指着被殴打的男人问我:“怎么个意思?同情自己人啊?”



    我关注的并不是欠钱的男人。他想空手套白狼,就得允许庄家请君入瓮。



    我看的是小毛。



    他在十来分钟内,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停止过,不停扇巴掌、打拳、踢腿,专挑脆弱的部位下手,看着很熟练的模样。



    夏文镜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支。他爱抽“盼盼”,边境仿制中国熊猫制作的香烟。我不喜欢,就拒绝了。他没把烟收回烟盒,过去让小毛休息。



    被催单的男人一直在挨打,姿势又不舒服,可能是大脑缺氧,刚想蹲下来休息,就双腿打颤,一屁股摔在地上。



    夏文镜把手里的烟递到男人嘴边,然后给他点了个火。看样子是很久没闻到烟味了,他手抬不起了,嘴巴就使劲嘬,恨不得把烟给吃下去。



    夏文镜对男人说:“你这是干嘛呢?你好好还钱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那男人只是一个劲低头抽烟。



    此时小毛来到我的身边,怯生生地叫了声:“哥。”



    我示意他别和我说话。小毛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话又卡在了喉咙里、最后他轻声和我说:“哥,我得挣钱。”



    小毛每干一次催单的活,能在赌客还钱以后拿到五分之一的酬劳。这个活,很多码仔都想做。



    另一边,夏文镜在让男人给家里打电话,保证只要给完钱就放他回家去了。



    那男人的骨头硬,勉强抬头,两边眼眶都肿了一圈。他对夏文镜说自己不记得号码,家里也没钱,有钱就不来这里了。



    夏文镜伸手把男人嘴上的烟抽了出来,挥手叫小毛过去继续干活。



    除了被水泥封住的窗户上那几个小孔能进风,关了门的房间基本就不透气了。这样的环境我待不住,半小时就感觉吃不消,和夏文镜打了声招呼要离开。



    夏文镜跟在我后面也想透透气,我问了句:“这是刚开始吧?”



    他点头,然后问我想不想去逼单房看看。



    逼单房在二楼,夏文镜上楼时用京剧腔哼唱:“人命像草,狗命如针。”



    逼单房的墙壁上挂满了镣铐、橡皮棍、铁链、锤子等工具,有一个男人全身赤裸着,手掌被两根细长的铁钉贯穿,钉在了墙壁上。


    

    “这家伙快不行了。”夏文镜见我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男人,就过来插了句嘴,语调很平稳。



    在逼单房里,时刻都在上演着人间炼狱般的戏码。



    如果说一开始在催单的房间,打手是为了达到让你还钱的目的,疯狂地对你进行折磨。



    那到了逼单的房间,打手其实已经不在乎你到底能不能还上钱了。更多是为了凌虐而凌虐。



    暴力会上瘾。



    “这人就被你们这么欺负,不反抗的啊?”我退出房间,接了点雨水扑在自己脸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张口问。



    夏文镜把盼盼烟递给了我。我呼吸有点急促,左手想接过烟,但是食指和中指一直在颤抖,夹了一阵都没有夹稳。烟点燃后,气息顺利进入到气管,让我整个人舒服许多。



    这时候,夏文镜才对我说,之前发生过几次,四五个赌客联合起来想要逃跑。



    但是赌坊很快吸收经验,在逼单房里选择表现好,听话的赌客作为房长,负责看管其他的赌客。



    “房长是轮换制,每天表现最好的一个家伙,就被选为第二天的房长,可以多吃一份饭,也不会挨打。如果有女人,还可以送他搞一次。这叫转移注意力,懂不?”



    我不懂,也懒得问。告诉他:“当我没问过这个。”夏文镜沉默半晌,说三楼是死单房,问我还去不去看。



    我果断拒绝。



    赌客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就会送到养单房里休息一段时间,熬过去,就回到逼单房开始新一轮折磨。



    熬不过去,人就要进入死单房。死单就是等死。



    “大家都是中国人,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夏文镜笑了两声,告诉我:“越亲近的人,做事就越绝。”
    从赌坊回来的第二天傍晚,我刚送完货,就看到夏文镜的车停在我的屋子外面。



    我按了两声喇叭,夏文镜下车,左手拎了一瓶茅台,右手对我比了个喝酒的姿势。



    我被他勾起了酒瘾,打开冰箱想看看有没有剩下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夏文镜叫我拿几个杯子,顺便再拿几瓶啤酒出来,说用黄的配白的喝。



    开始我们两个一直都在闲聊,说些赌坊里的趣事,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



    聊着聊着就说到小毛。



    我骂夏文镜做事不地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接触这些。



    夏文镜酒量不行,喝了半瓶茅台,嘴巴就开始哆嗦,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问我:“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我配合地摇头,夏文镜说:“老乡坑老乡,衣服脱精光。带把去搬砖,挖洞接老板。”



    “什么玩意?”我很烦夏文镜的顺口溜,大声对他嚷。



    夏文镜反而对我说了句不挨边的话,语气有些低沉:“要是我早点有钱就好了。”



    他和我说,自己当初来到 角的第三天,钱就全部输完了。他被关进了逼单房。



    “你怎么没被打死啊?”



    夏文镜张嘴打了个嗝:“长了嘴巴,知道求人。”



    他父母听到消息以后,隔天就把钱凑齐,汇到了赌坊国内的账户。



    夏文镜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母,出来这么久,没赚到一分钱,还让他们担心受怕。



    他跑回去和赌坊的老板说,自己可以回中国带人过来签单。



    老板开始不答应,因为灰色行业的生意向来做熟不做生,但老板禁不住夏文镜的苦苦哀求,就同意让他试试。



    负责拉人头的这类业务员,中国赌徒习惯叫他们“经纪人”,但是在 角的博彩行业内部,管这个叫做“大码仔”或者“签条子”。



    单单是小勐拉周边,每年大概就有两千左右的赌徒过来签单,其中只有十来个是自己过来的,剩下都是经纪人从国内,运用各种手段把人骗到 角。



    夏文镜回国先看望了多年没见的父母。他说自己跪在家门口三个小时,爸妈都没让他进去。



    “我当时头发很多的。”夏文镜用手摸了一圈光头,笑嘻嘻地对我说。



    夏文镜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群体的特征:读书少、没工作、看着傻、年纪小。



    很快他就在一家赌档里找到了需要的人。那是一个20岁的小伙子,终日无所事事游荡在赌桌旁。有钱的时候乱下注,没钱的时候就待在旁边看热闹。



    夏文镜故意凑近那小伙子。小伙子下什么,他也跟着下什么,两人一同输一起赢,没多久就成为了赌友,关系越来越好。



    看时机成熟了,夏文镜就怂恿小伙子去缅甸赌坊玩。小伙子很信任他,又听说可以免费赌,就来到小勐拉签了单。还没过夜,当天就输光全部钱。



    “那家伙现在呢?”我问夏文镜。



    夏文镜沉默一会儿说:“死好多年了。”



    我又问夏文镜那一单拿了多少钱。夏文镜伸出右手食指,举到自己鼻子前方。



    起初很多黑中介都能依靠信息的不对称,来牟取巨额利润,夏文镜能够轻易骗到赌徒过来签单。后来,他赚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满足。



    “一个人单干不行。”夏文镜说,大部分利润都给赌坊拿走,他决定自己开赌坊。



    他召集了几个以前的战友。他们退伍以后,大部分人在社会底层打工。有的人听说有机会发财,就扔下工作跑来投奔夏文镜。



    “做生意比打工难多了。”夏文镜说自己的战友,大部分都是不赌博的人,他专门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手把手教,没日没夜地内部演练,才让他们熟悉赌博。



    夏文镜专程跑到小勐拉,和认识的赌坊老板商量,看能不能承包一个小的赌厅。



    “没人愿意。”夏文镜后来说赌厅不行,赌台拿两张也可以,但还是没人理他。



    灰色行业,有时候门槛非常高。
    每个人都会有一两次运气特别好的时候,夏文镜最大的运气,就是遇到猜叔。



    猜叔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夏文镜喜欢编顺口溜,猜叔认为夏文镜是懂他的人,因此让夏文镜负责管理蓝琴赌坊。



    “我就是生的迟了些,如果早几年,我混的不会比其他人差。”夏文镜伸手揪了一下自己脑袋后面的小辫子,然后问我:“你听过一句话吗?”



    夏文镜又说起顺口溜:“东北哥的嘴,江浙闽的包,云贵的马仔捅你两刀。广东佬的胃,蒙古人的刀,川湘的姑娘陪你睡大觉。”



    “这句话有趣。”我应和一声,然后又说道:“你真他妈不是人。”



    夏文镜疑惑地看着我。



    “你他妈自己受了罪,就骗别人也过来受罪?”我问夏文镜。



    夏文镜说:“凭什么只能我受罪?”



    我无法回答。



    夏文镜忽然开口对我说:“最近这边要换人,你帮忙和猜叔问一下,行不?”



    近年来, 角的经济环境差,加上夏文镜做事不留余地,有些地方的华人势力看不过眼,就对猜叔施压。



    猜叔看蓝琴赌坊经营状况不算好,因此准备关闭,顺便卖些人情。



    夏文镜所谓的问一下,就是让我和猜叔求情。我把他当做朋友,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他的眼角,笑出了鱼尾纹,说我去问猜叔,事情肯定就能行。



    “为什么别人都在赚钱,你那一直在亏钱啊?”我问夏文镜。



    夏文镜先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给下面人的工资高了点。”



    缅甸赌坊的码仔,一个月通常是两千,但是夏文镜给的工资是四千。



    我问他干嘛给这么高?



    夏文镜没有再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隔了好几天,我才等到猜叔过来吃饭。



    饭桌上,我使劲恭维猜叔说自己的辉煌事迹。等觉得时机差不多,我就趁着他兴致很不错的时候,提了关于蓝琴赌坊的事情。



    猜叔放下筷子,看着我说:“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又不想出卖夏文镜,就看着猜叔没开口。



    “没事,没事。”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支烟点上。


    

    我以为他会散烟给我,抬手等了一会儿,发现猜叔没这意思,就自己伸手去烟盒里面拿。



    刚摸到烟盒,猜叔就把我的手腕按住,用力翻过来,然后把嘴上的烟头向我手臂按了下去。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懵,得有一秒钟,疼痛的感觉才传到大脑。我能听到“呲”的声音,然后闻到了焦味。



    我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但完全动弹不了。



    猜叔在我的胳膊上按灭了烟,把烟头扔掉,吼着警告,再乱动就打死我。



    我被吓住了,身体不敢动弹。



    猜叔又重新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吸完以后,又把我的手当作烟灰缸。



    反复三次。



    做完这一切,猜叔终于松开我,叫我用脑子想一想,就离开了房间。



    当夜我没睡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感觉有一种恐惧的情绪充满了整间屋子。



    后来我才知道,夏文镜为什么会找我向猜叔求情,而不是猜叔其他的手下。



    猜叔是各个势力的调解人,但本质上大家还是把他当成贩毒的大佬。



    夏文镜之所以找我,是因为运输人员从来都是贩毒集团的核心,在外人看来,我是猜叔的心腹。



    猜叔为什么打我?



    因为我犯了忌讳,更因为我不是猜叔的真正心腹。



    我没能成功帮夏文镜说情,蓝琴赌坊也被关闭了。夏文镜从此消失踪影,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也没再联系过我。



    直到这时候,猜叔才和我说,夏文镜经营的蓝琴赌坊,里面全是签单的客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猜叔。



    猜叔说:“你没在那里赢过钱,是因为那是专做签单的局。”



    我愣了一会儿,在心里骂了一声。



    至于小毛,被猜叔塞给了其他地区的赌坊,继续当码仔。



    蓝琴赌坊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夏文镜救下的那只野兔。



    关于那两个人,我此后再没打听过。
    曾经的夏文镜,也是一名签单赌客,进过逼单房。



    与那些要么交钱要么丧命的赌客不同,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成为赌场经营者的机会,甚至设局专做签单,把每一条能换到钱的人命压榨干净,把每一条换不到钱的人命视如草芥。



    在那栋密不透风的小楼里,他掌握着生杀大权,可以悠闲地哼唱“人命如草,狗命如针”。



    折腾了小半生,夏文镜才很偶然地拥有了小赌场,但在猜叔那儿,这只是个说关就关的累赘。



    就连最后的挣扎,夏文镜都找不到对的人来帮忙说情。



    说到底,在小小的达邦县城里,夏文镜不过是个在饭桌上大跳脱衣舞的丑角。哪怕坏事做尽,他也没能摆脱被人夺走一切的命运。



    在一些不可抗力面前,谁又能摆脱呢?
    下一篇,讲沈星星在金 三 角 遇见的两个中国姑娘。
    正在追的朋友说一声哈,让LZ看看有多少,这样的话也有动力继续更下去。
    开更。
    我常常觉得,拿枪的亡命鸳鸯只出现在电影里。比如《末路狂花》中,那对为了摆脱现实种种束缚的姐妹花。



    她们的亡命之旅,始于一次试图短暂逃离无聊生活的周末旅行,因为路途中一个又一个糟糕男人的伤害,两人从忍气吞声蜕变为持枪反抗。


    




    “有些东西掠过我的心头,但是我不能回去,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像那样生活。”在逃亡过程中,女主角萨尔玛在面临警察追捕时说 。



    今天的故事里,也有一位姑娘,她离开中国,带着女友在缅甸的边境城市大其力开了家纹身店,为了应付时不时上门的小混混,她甚至举起了两把左轮手枪。
    她们忍受这一切,除了逃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里毒品便宜。
    2009年10月, 角大其力的一家纹身店内,女店主举起一把左轮手枪。



    她把枪口对准缅甸混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时间,场面静止。正在摔东西的人、试图挤进店内的同伙,和他们高举的双手都凝固在了半空。



    屋子里只有左轮手枪击锤的撞击声回荡着,“咔、咔”。



    店主手上做着开枪的动作,嘴唇不断开启、闭合,说:“砰、砰——砰!”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枪里没上子弹。混混们被店主耍了一道,觉得丢面子,骂骂咧咧地上前准备算账。



    店主没有理会涌上前的缅甸混混。她眯着一只眼睛,透过空空的弹仓,看着这些愤怒的家伙,然后把枪放在桌面上,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左轮。



    这把左轮装满了子弹。店主把弹仓弹出,给混混们看清楚,之后用左手摩擦,缓缓转动一了圈,重新把弹仓装回枪身。



    店主深呼吸几口气,睁着眼睛,双手持枪平举在胸前,做出扣扳机的姿势。她用生硬的英文,凶悍地重复“出去”这个单词。

    

    混混们互相看了几眼,终于倒退着出了房门。



    等到门口已经看不到人影,店主长出了口气,右手扶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她把手里的枪放下后,轻轻扣了扣背后的木门,声音规律,三长三短。



    木门厚而严实,上面留着一个正方形小孔,小孔上面的架子上托着一台泛黄的旧留声机。



    一只干瘦的手从木门内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摸到留声机的木盒,取出里面的随身听,给磁带换了一面,按下播放键,随后把随身听又塞回了留声机里。舒缓的乐曲从留声机的喇叭里传出。



    一首歌曲放完,店主捡起跌落在脚边的纹身枪,拍了拍铺着纯白色床单的小床,转头挥了下手指,说道,“过来躺着吧。”



    纹身店叫做“不仅”,店主姓苏,我叫她苏苏。



    她是我在 角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我常常逼迫自己融入 角。而融入一个陌生环境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在语言和外表上与周围的人同化。



    我语言天赋不高,缅语始终听不懂,就只能从外表入手。



    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缺少黑色素的原因,我从小皮肤就白,哪怕在太阳底下暴晒,也很快就会恢复原状。这让我苦恼,就想要通过纹身来掩饰肤色的不同。



    东南亚各国纹身的历史由来已久,社会接受程度很高。对于 角的年轻人来说,多数人在十来岁就会被迫走上社会挣钱。取得的第一份工资,往往选择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印记,以此来体会痛苦,宣告成长。



    当纹身师刻画完图案以后,他们还会回到朋友面前,脱光衣服互相打量,攀比彼此的纹身。



    这里信奉小乘佛教,讲究清洗自身的罪恶。在他们看来,身体篆刻佛像、佛经或者契合自身的动物图案,既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潮流。



    在大其力,我先去了几家缅甸本地的纹身店,里面的纹身师傅比我还年轻,不用事先在纸上画草图,从棕黄牛皮袋子里拿出纹身的工具,直接就打算上手。我借口比对价格,赶紧离开了。



    其实泰国纹身技术更好,周边国家民众对泰国纹身师有种天然的信赖,只是提供的纹身样式过于民族化,我不喜欢。



    我又去了一家豪华赌坊,找了间刺青店。 角也有日本纹身,因为亚洲国家文化差异小,日本纹身进入 角没有遇到大的阻碍。不过负责接待我的店长嘴边留有一撮小胡子,我不喜欢。



    晃荡几圈没有结果以后,我想着先去休息一下,找些其他有趣的事情。



    离赌坊不远,有一家中文学校,每次来赌坊玩,只要时间足够,我都会站在教室外旁听一会儿。



    2008年北京奥运会刚结束,大其力就接连新建起两家私人中文学校,专门负责教育当地华商的孩子。这一家位于城东,只有两层楼,五间教室,没有操场,也没有图书馆。



    教室除了前后门,只有一扇窗户,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外面,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孩子拿着课本,认真背着古诗词。



    站累了,我点了支烟,刚吸没几口,看到窗户里伸出一只小手,手指不停乱动。



    我用香烟的烟头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心,小手立马缩了回去。没多久,一个小男孩弓着身子,从教室里溜了出来。



    男孩姓李,我习惯叫他小李子,父母在大其力开小卖部。小李子十一二岁的年纪,胆子和烟瘾一样大,之前在学校里见我抽烟,就过来找我蹭过几支。



    小李子一出后门,立马就直起腰板,挥着手,打算过来和我套近乎。



    没等他开口,我就先甩了根香烟过去。小李子嬉笑着用左手掌接住烟,趁烟还没弹起,右手掌“啪”地盖上。



    他没有马上点着,而是跑回到后门门口,昂起头,见到教室后排的同学转过头看着,才从兜子里慢悠悠地掏出火机点火,嘴巴吸着烟猛嘬。



    小李子调皮,有一大群玩得好的缅甸同学,对城东的环境非常熟悉。我趁他吸烟分神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背领,拎着他转了个方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片有哪些特色的纹身店?
    小李子想了一会儿,才用手拉扯我的衣角,示意松开他。小李子压着声音说,校门口附近新开了一家纹身店,中文名字叫“不仅”。



    中国纹身店在 角属于珍稀物种,我有了好奇心,问这家店纹身的技术怎么样?



    小李子摇摇头,说自己没去纹过身,不清楚。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更低,悄咪咪地说,“店主是个女人,非常漂亮。”



    我拍了他脑袋一下,骂他才多大年纪,整天就知道看女人。



    小李子也不生气。他是贵州人,却对我竖起大拇指,挑着眉毛,用广东话说:“靓女啊。”



    我很无语,踹了小李子屁股一脚,叫他赶紧滚回去上课。



    小李子一脱离我的控制范围,立马就抬高声音,说他见我一个人老是晃荡,肯定没有女人,自己好心给我介绍媳妇,还挨了打。说着说着,就“呸”了一声。
    这家叫“不仅”的纹身店在城东的一条老街里,附近的店面很少,但是有一家比较出名的工艺品店,专门卖缅甸的动物标本,因此过来购物的游客还算多。



    工艺品店的店家脑子聪明,不卖珍稀物种,只卖常见的动物标本,加上价格实惠做工精巧,许多中国游客都会慕名来买些纪念品,带回国内。



    我掠过排队购物的中国游客,多走了几十米才找到“不仅”。



     角的纹身店,很多都没有门牌。在门口挂几串素色的珠帘子,摆一些过往的纹身作品,就算开张了。



    “不仅”的店面小,门口没有窗户和玻璃,也没有其他纹身店常见的样品展览和彩虹灯带,只有一块没上漆的原木板,挂在门头,用刻刀挖出“不仅”两个汉字。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进门的房梁上,挂着一条条的竖条纹,是用杂志和报纸裁剪而成,黏上胶水,再套上一层透明的防雨布当做门板。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竖条上的字恰好组成一句话:也许你不会相信,此刻我坐在这里。



    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一张原木色的桌子,桌子上放了四五个土泥罐子,罐子里插着鲜花,左侧摆着白色的小床,几个有靠背的竹凳子,头顶有好几盏灯,很亮,房间有点闷,墙角的风扇“呼呼”吹个不停。耳边萦绕着轻柔的乐曲。



    我记得第一次到“不仅”,店里正在放的曲子是《女人花》。



    屋子只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穿着白色的背心,短发,用黑白条纹的发带往后拢着,额头上有些许汗水,一只腿勾叠在另一只腿上,右手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面颊,在出神。



    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她微微侧头望着我,没有笑容也没有出声,眼角略微有点弯曲。



    那一刻,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得请小李子抽烟。



    女人就是“不仅”的店主。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凳,叫我坐一下,然后问我:“你是想要给自己纹身吗?”她的声音有种羽毛拂过身体的感觉。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的眉线很长,耷拉下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这才听清楚,坐在凳子上一个劲点头。



    她又问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图案。我先是肯定,然后又否定。



    她皱着眉毛问我什么意思。我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凳腿划在地面发出“呲呲”的声响:“我该怎么叫你?”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眼睛斜着白了我一眼,说自己姓苏。



    “那我可以叫你苏苏吗?”她人高瘦,直起的腰跨和我的视线平行。我得仰着头看她。



    苏苏没回答我,只是伸手指了指墙壁,我才发现上面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警告语:本店只提供纹身服务。



    之后,她就板着脸问我:“是不是要纹身?不是的话,就麻烦出去。”



    我说自己想找一个靠谱的纹身师傅,已经十来年了。



    苏苏又白了我一眼,丢给我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幅彩色印刷的纹身图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她丢给我一句话。



    接着她起身给自己端了个四方杯,用银色的水壶倒了些水,打开嵌入墙角的小冰箱门,从里面拿了一小袋子的冰块,“叮叮”放进玻璃杯,溅起声响,最后拿着小刀,切了片小小的柠檬,挤了点汁液在杯子里。



    苏苏侧对着我,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水。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细长的脖颈在不停起伏,像是流水滑过石头。



    我假装在看册子,但是视线一直偷偷瞄着苏苏,发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斜了过来,吓得我赶紧翘起二郎腿,手指不停在册子上划着,假装思考应该挑选哪一幅。



    “你看得很认真啊?”苏苏把杯子放下后,问我。



    我只能干笑几声,然后带着祈求的目光,向苏苏求一杯水。我很口渴。



    苏苏重新坐回椅子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是不是游客。



    我犹豫了很久,才看着她,问道:“我应该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呢?”



    苏苏翻了个白眼说,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要过来纹身的,算你一杯10美金。



    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掏出一大把筹码。我有些尴尬,问她筹码可不可以抵债?



    苏苏叹了口气,叫我自己去冰箱里拿个一次性纸杯,自己倒水喝。



    我一连灌了三杯。喝饱之后,坐在凳子上,双手一左一右托着凳脚,像是乌龟爬行的姿势,朝她的方向缓慢挪动着。



    “你在干嘛?”苏苏低头看着我。



    “没干嘛。”我赶紧摇了摇头,把身子固定下来。



    苏苏额头皱起,语调生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想纹身,请你出去。”



    我左右摇头,甩得脑壳子都痛了,说自己必须要纹身,只是还没想好纹什么花样。



    苏苏把我手里的册子拿回去,一边翻页,一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我说这些都不太适合我,想要特别一点的。然后朝着苏苏问,“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特别的男人?”



    苏苏说如果想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刻自己的名字,一般名字都是特别的。



    我撇着嘴唇,勉强表示赞同,又问她:“你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苏苏叹了口气:“你还是走吧,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说完,她就回过头,手里拿起小剪子,专心修剪鲜花。



    叶片和枝丫落了一桌,她会把花枝丢进一个小小的泥罐子里,从旁边堆起的书里抽出一本,夹住翠绿的小叶子,再把书重新放回去。



    我尝试着说了几句话,但是苏苏没有再理我。久了,我自己都觉得尴尬,起身把凳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迈步走出了房门。



    出门的一刹那,我在满屋的芬芳中,竟然隐约闻到一点点刺鼻的酸味,很细微。我立马就明白,这是放在锡纸上燃烧过的海洛因的味道。



    我转头想要和苏苏说话,但是见她完全不想搭理我的模样,只能叹息着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我蹲在“不仅”的门口,手里拎着昨天晚上特意去找朋友拿的礼物,想要第一时间送给苏苏。



    但一整天过去了,店门都没有打开。



    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只能开车回达邦,得去送货。一路上我都在咒骂:去你妈的工作。



    第三天,送完货的当晚,我一夜没睡。



    第四天清晨天还黑咕隆咚,我就兴奋地洗了个澡,开车前往大其力。中午,总算逮到苏苏开门。



    去之前,我特意小跑到一个摊子上买了清口丸子。这种丸子里有几种植物叶子打成的汁,可以清洁牙齿,清新口气。



    那家摊子的老板娘是个佛教徒,在我付完钱后,冲我双手合十点头。我赶紧朝她回礼,把几颗丸子塞进嘴巴快速嚼动,用摊子上的清水簌了口。



    进去时,苏苏没有戴发带,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刘海。听到有人进门,她迅速把镜子盖在桌面,转过头来张望。



    也许是因为见到我,她呼了口气,瞪着眼睛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嘿嘿笑了两声,把礼物从袋子里掏出来。



    我先拿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火苗把苏苏的脸蛋映衬得红扑扑的。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对她说这蜡烛是草木灰和动物脂肪做的,可以完全遮盖味道。



    “嗯?”苏苏微微斜着脑袋,没有张嘴,用鼻子发出了疑问。



    我很快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粉砖,在手里晃了晃,告诉她以后吸这个。



    苏苏仍然不解。



    我以为她不懂。解释说她买的都是参料货,所以烧起来才会有酸味。一般人沾上海洛因,很难能戒掉,我想既然她染上了毒瘾,那就带些质量好的,至少别碰掺了老鼠药的劣质品,反而对身体伤害更严重。



    我拿给她的是双狮地球,不是市面常见的粉白色包装,是浅蓝色的内部货,不太容易搞到。
    苏苏看着我,没有声音。



    我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就过去拉起苏苏的手,把粉砖拍在她的手心。



    过了很久,苏苏才把手里的粉砖放在桌子上,问我到底想干嘛?



    “找你纹身啊。”我冲着苏苏说。苏苏白了我一眼,问我怎么知道她吸毒的。



    我说人体有个特性,眼睛和耳朵不灵,那鼻子就会异常敏感。我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子,冲她炫耀。



    苏苏听了我的话后,长长舒了口气。伸出手朝我挥了下,让我离她近一些。等我走过去站好,苏苏看着我问:“你知道一个好的纹身,是什么嘛?”我不明白。



    “是让你的身体拥有自己的故事。”苏苏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口井,“给我说说你的事吧。”



    过了半个多小时,在我说了一些自己的故事以后,苏苏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说:“你知道男人要想取悦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嘛?”我依旧不明白。



    “是坦诚。”苏苏第一次冲我笑。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对着留声机的喇叭敲了敲,三长三短。



    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了,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女人。长发、大眼、身材娇小、胸前鼓鼓的,踩着一双木头拖鞋,“啪嗒啪嗒”。



    女人先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到苏苏的身边,伸手抚摸她的后颈。两人对视一眼,苏苏也露出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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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3-17 22:55:15  更:2022-03-17 23: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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