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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太平(纯父子 君臣)[第10页] |
作者:ltq198909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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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冷的寒意从指尖一直渗到双脚,剧烈的眩晕中,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生命以看得到的速度流逝。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小皇帝从皇位上飞奔下来,大叫“太傅”,一如五年前从墙角扑到我身上的孩子。我握紧拳头,拼命的使自己保持清醒,因为,我心里有预感,这一次,如果闭上了眼睛,将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北疆未平,宁王未定,旻王未诛,天下未靖。或许,这江山已不需要我的守护,可我,仍然想活下去,看到九州一统的那一日,然后到地下,扬眉吐气,心安理得的诽谤先帝。 谁持白羽静风尘啊。唉,如果当年不曾听过这句话,那该,有多好。 陈太医似乎又在我身上洒了什么东西,冷意往回退了退,血也流的慢些了,然后全身被人像抱娃娃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又绑又捆,又扎又拔,湿湿的头发黏在脖子上,难受至极。我用力的睁大眼睛,见陈太医正在狂写药方,小皇帝明明凑得很近,我这一睁眼,他又退后了几步,似是不敢看我。 趴了许久,身上又有了一点点力气,我哑着嗓子笑道:“陈太医,咳咳……又麻烦你了……” 陈太医冷冷哼了一声,不搭理我。我叹气:“完事了吗?咳咳……萧某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小皇帝突然叫了起来,“太傅你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朕命令你必须在皇宫好好养伤,什么时候彻底伤好,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微微抬头,平静的看着他,然后轻轻笑了一下:“陛下。臣不想死在这里。” 小皇帝面如金纸,踉跄退后。然后,有宿卫将我小心搬了出去,和治病的方子及药一起卸在了皇宫门口。由于白雨在家养伤,白风去了北疆,来接我的是寒水。 他一见我,娃娃脸上大大洋溢的两个酒窝瞬间凝在了嘴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干净利索的接过我,送到柔软的马车里,再次翻来覆去的处理了一遍伤口,折腾的我死去活来,又往我嘴巴里塞了无数的药丸,这才上了车,驱车缓缓而行,马车转动的那一瞬,我看到寒水回头笑眯眯的看了皇宫一样,目中的温柔缱绻,竟让人不寒而栗。 马车慢慢的在中央大街上趋行,寒水一直撅着嘴巴:“主上,真不知道您脑子里怎么转的,要是您对寒水就像小皇帝对您,寒水早就拼死反抗了。” 我唇角微微露出丝笑,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想怎么反抗? 寒水立刻看懂了我的意思,笑道:“其实也不能怎么样,不过就是把您最爱的孤本上抹上点狗屎,让您以后伴着狗屎吟诗作画,卖弄风骚。” “……”一滴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马车徐徐走到军师府门前,慢慢减速,想要停在门口,我用右手轻轻拍了下门板,咳嗽道:“继续南行……咳咳……” 寒水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唰的亮了,像是碰上了极其有趣的玩具,一脸的兴趣盎然:“主上,莫非……您要翘家?!!” 我回他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寒水……你自己也说了……那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有任性的皇帝,没有跑路的狐狸,你说……这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 百画无来亲,您真是太能催文了。沙发不让您坐上,真没天理呀! |
寒水拍手而笑:“妙极妙极,主上真是个大大的妙人~”接着凑上来,用天真的眼睛看着我,“主上,您带寒水一起去玩吧。寒水又能护卫您的安全,又能医治您的伤口,又能传递京师的消息,还能给您开怀解闷,寒水自己都想不出您不带寒水的理由。” 我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有那么几分歪理的。 寒水见我默认,越发开心:“主上主上,不知这天下哪一处江山要迎接您的祸害?” 我立刻瞪他,但一想到那如诗如画的地方,面上又不觉柔和了许多,隐隐带了丝笑意,伏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用虚弱的语气轻轻吟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寒水何等聪明,瞬间笑对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若是那里,当真再好不过!” 眼睛一转,他又道:“可要寒水将青少爷一并接着?” “他?”我想了一下,微微摇了下头,“军师府……咳咳……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青儿在此……咳咳……可好生历练一番。” 寒水眨眨眼睛:“那……逸少爷呢?” 我侧头看他,一脸的理所当然:“逸儿自然要和我一起走,咳咳……我的好孩子……怎么能留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咳咳,遭活罪。” 寒水嘴角扭动了一下,膜拜道:“主上,您可真是偏心偏到肚子里去了。” 我笑看他:“你这是在为青儿……打抱不平?” “怎么可能!!”寒水大大翻了个白眼,“青少爷是好是坏,与寒水可有一个铜板的关系?还不是担心主上您心口不一,见着心烦,离了又牵肠挂肚。” 我撇了下嘴,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正说笑着,马车猛的一停,我登时惊呼一声,向前俯冲,伤口被牵动,痛的连连吸冷气,心里暗骂,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拦我萧靖的车驾! 寒水也愣了一下,忙撩起车帘。一身青衣劲装的徐青骑在一个高头大马上,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风吹过他束起的长发,如同微微抖动的竹节。 “青……青儿……”不知怎的,看到他阴沉的脸色,我突然有点心虚。 徐青扬唇,淡淡笑了笑:“军师,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板起脸道:“我去哪里,也不用向你汇报汇报吧。” 徐青也不恼:“您的烂摊子都要交给徐青了,徐青怎么就不能问上一问呢?” 我有点无奈,叹了口气道:“大乱将至,我又不可能真的离开……咳咳……只是想借着这三个月的假……好好缓缓……不然,真的无力为继了。你在这里多担待着……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徐青悠悠道:“徐青也很累了,想和军师一并休养休养呢。” 我微微皱眉,神情略有些不悦。 徐青突然收了笑,一双凤眸幽邃又凌厉,他看着我,认真的道:“军师,您若不在徐青身边,徐青不能保证,会不会将更多的图纸,传到北方。” “你!给我滚上来!!”我顿时勃然大怒,也顾不得伤口剧痛,狠狠喝了一声。 徐青微微扬眉,徐徐绽出个笑:“徐青,遵命。” 马车稍作停顿,又缓缓向前驶去,这一次,走向了一个更加寥廓的万里江天。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买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似在渔歌。 在这风起云涌,大厦将倾之时,在这将寒未寒,天欲有雪之刻,我带上了逸儿、青儿、寒水,开始了我翩翩江南之行,虽只是三月长假,一晌之欢,虽边疆朝野之搏斗一刻不曾离我左右,然而,在小桥流水的江南,在繁华似锦的江南,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风景,织成了我阴霾、背叛和血腥的人生中,一道悠然而明媚的光环,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上卷完) |
靖儿不会停在这里的。上卷完,言外之意是有中卷和下卷。 在中卷的江南行里,一行四人微服,会碰上非常重要又非常精彩的一些人。直接影响到未来的天下格局。 在下卷他们会回到朝堂,最后集中解决突出的所有矛盾。 总之,青儿和军师的关系,应该说是在曲折中前进。 马克思主义哲学说的好,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一起期待吧…… |
回复梦艺羽: 说起排队的时间做什么呀,靖儿主要是做三件事,看小说,睡觉,神游天外。 看小说会觉得一小时如半小时,睡觉会觉得一小时如一刻钟,神游天外会觉得一小时如一分钟…… 另外: 谢谢百画的书评,还有很多亲的书评,都是拿手机按的呀,靖儿佩服死了。自己也拿手机按过,根本记不住前文。 |
【寒水的番外】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有一个绝美的名字——楼心月。看,多好,多美,如楼心之月一样飘渺,如楼心之月一样虚无,残忍,又皎洁。最是符合我吹毛求疵的审美观。 但现在,我宁可从未有过这个名字…… 但凡和军师关系近些的人,没有不知道我寒水大名的,军师的影子,军师的右手,军师片刻不离的心腹,可几个人能想的到,寒水不过是个贰臣。 我的第一个主子,他叫——林秀。 林秀,那个喜欢穿着月白衫,笑容如暖阳般流淌,心也如澄清河水般透彻的少年,那个永远从容淡定,指挥大军如风卷残云,定计谋略如俯仰呼吸的少年,真正天纵的英才,绝艳的统帅,上天的宠儿。 他的心思净白,纯澈透明,只靠直觉打仗,却从一生未大败过一场。他以诚待人,袒露心腹,属下去留,全凭一颗真心,所以维系在他左右的,对他如神一样膜拜。那话怎么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因为不用心思,所以不着痕迹,因为不猜不疑,所以备受忠诚。 这样的少年,就像黑暗里的一道光,即使是当时从残酷杀戮鲜血中走出的我,也不得不为他心度所折服,甘心为他所用。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反了,似乎是他的朋友反了,求了他,他就反了,而他反了,我自然也反了。一切,本是这么简单。 于是,整个大夏的西北沦陷到战乱之中。于是,朝廷挥师北上,誓要收服此处。于是,我遇上了改变我一生命运轨迹的人——萧靖。 第一次碰上萧靖的时候,他似乎在军中做一个末席的幕僚,但没着低阶官员应着的官服,而是随意着了身青衫,远远站在远方的城防上,似激烈的和主帅争辩着什么。主帅一脸不耐,压根就没有用心去听,可萧靖扯住他的袖子,眼睛清亮如天上的寒星,腰板挺直,指天画地,谈吐间似叱咤风云般信心十足,微扬的下颔竟生生有种压过主帅的风仪。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因为在最后,他拂袖而去的时候,轻蔑的看了主帅一眼,扬眉间,竟在说:“你是大夏的罪人!注定会被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疑,仿佛他说出的话,就代表着神的判决。主帅勃然大怒,将他吊在旗杆上抽打了三天三夜,血顺着旗杆留下来,几乎染透了方寸的土地,然而,他看着南方,嘴边若隐若现的,是一丝丝说不出的讽刺笑意。 一个月后,那个大夏的常胜将军,实则如猪一样蠢的主帅,被我主林秀打的找不到北,连丢西北三十一城,几乎是滚回了京城。皇帝大怒,将其抄家灭族,所有去西北的幕僚将军,除有显赫战功者,一概斩首谢罪。听说只有他,因为挨了一顿抽打,非但逃脱了诛灭,名声还如日中天,一跃成为了新任主帅的主要幕僚之一。 半年后,大夏第二次出征西北,新任主帅显然要聪明许多,吸取了自己前任的教训,稳扎稳打,在西北屯下了大量的粮草物资,可供十年使用。然而最终一次,不知怎的,他竟轻险冒进起来,生生转进了林秀的圈套,被万箭射死,他最信赖的高级军官幕僚在那一役中,损失殆尽。隔着山头,我确定看到了遥远的那一袭熟悉的青衫,及他最后翩然而去时,嘴角扬起的微笑。 这个人,不是有趣,而是太有趣了!有趣的让我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如此,主帅死了几任,西北的城池被大夏缓慢的收复着,而萧靖的官职却一日三变,如新生之朝阳,再也无法抑制雪藏。 八年前,萧靖如愿以偿,坐上了大夏三军总军师的宝座,我开心的看着他一身青衫,轻慢的坐在了统帅的主座上,举止文雅,笑容清浅,遮掩了他所有无法触碰的诡秘心思。我开心,是因为,一场属于我们的战斗,直到此时,才真正拉响。 |
才气天纵的林秀和满腹经纶的萧靖,阳光灿烂的林秀和阴诡狡诈的萧靖,清白自如的林秀和狡猾阴暗的萧靖,国之叛臣的林秀和国之栋梁的萧靖,看他们斗智斗勇,用兵打仗,绝不是在观赏一场鲜血横飞的屠杀,而是笑品一幅精美绝伦的字帖,一张浑然天成的画卷。 仗打的极其艰苦,我们胜多败少,却被逼得一点点向后撤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萧靖的身旁,追随他,辅助他,只为了——杀了他! 刻意安排了一场见面,在玉轮山上,我要与微服的萧靖邂逅。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那,正在低眉抚琴。琴声铮铮,叱咤九天,我看见他柔和含笑的侧脸,和毫不留情,冷厉萧杀的琴音,心突然动了一下,真没想到,像萧靖这样面目隽秀略显孱弱的文臣,也会有这样震彻千古的情怀,这样动容天地的大气。 于是,我吹了箫,琴箫合奏,虽是初次见面,已似相交百年。一切发生的十分自然,萧靖起身微笑向我走来,然后并肩而行,谈天说地,然后入了中军,再三招揽。 我不愿他怀疑更深,婉拒了他的招揽,只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这一留,就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我们旦夕相处,笑论天下大局,弹琴饮茶作乐,整整三年,我们朝夕相对,笑看曦阳升起,感叹夕阳坠落,整整三年,我们无话不说,纵论千秋轶事,横扫八荒战局。整整三年,我们爬过了西北所有的山,趟过了西北所有的河,数过西北所有的星,踏过了西北所有的路。 整整三年,我尽我全部的努力,从他的无所不在的目光中穿梭,牢牢记忆所看过的所有兵法阵图,安营扎寨。整整三年,我的冷漠残酷的心渐渐拴在了他的身上,却没有一刻曾忘记自己的使命——我要杀了他!杀了他,然后随他而去,祭奠我还未绽放就死去的爱恋。 可他的影卫一刻不离他左右,让我不得不放弃最直白的暗杀,改用更为委婉的阴谋。谁想这只狐狸,他太鬼,运气也太好,都把他骗到陷阱里被一箭穿心了,还能带着箭千里单骑,三天三夜逃了回来,都已经让他兵困中军,背水而战了,还能有陆白以命易命,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都已经让他服下了损耗心血的慢性毒药,他夜夜吐血,却次次挺了回来。 我头一次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才是上天的宠儿,所以苍天不肯让他撒手而去,或者,这只狐狸太缺德冒烟,连阎王都不肯收留。 终于终于,在我精心谋划了三年之后,所有的影卫都被完美的调离,萧靖落到了林秀的手中,他们不肯杀他,却要刑逼他投降,因为那时,我们都已粮草殆尽,如无大夏军队之救济,不用打到京城,自己就会活活饿毙在路上。 被抓那一瞬,他竟丝毫不感惊讶,嘴角微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他被押进了一间黑屋,临入前,他在我的面前缓缓而过,笑吟吟的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着绚烂的光彩。他的唇在我的耳边,一掠而过,气息低不可闻:“月,如果你后悔了,就杀了林秀。然后,我们,我们一起……”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但足以让我放声大笑了,我笑眯眯的看着他,靖,你以为你是什么,砧板上的肉,涸辙里的鱼,却要我杀了我的主子?你凭什么这么自负?就因为我爱你?可你不知道,楼心月是可以将我们一起亲手埋葬的杀手! 七天后,屋门无力的打开,里面一个个以手段毒辣而著称的侩子手大哭的跑了出来,有了崩溃的痕迹。 |
我借着光,向里看去。里面,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团血肉,四肢上每一块骨头都被生生折断,胸腹上的肉被刮下,露出了森森白骨,一向柔顺的长发飘在血泊里,血泊中细细的白色,那是塞到他伤口里的盐,纤秀的手指无力的张在地上,被一根根踩折,而他的后身,那属于男人尊严的地方,延绵不绝淌出的乳白色液迹,赫赫张明了这个清贵骄傲的男子,在过去的七日,受到了怎样刻骨铭心的践踏和蹂躏。 痛。这是我唯一的感觉。心像是被谁碾过了一样,只有抽搐一样的痛感。我突然觉得后悔了,这个男人,他是该高高在上,心安理得的受人跪拜的,而不是趴在这里,忍受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折辱和讽刺。他已经死了,他的心死了,楼心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将他抱在怀里,却终是慢慢退了出去,最后,最后看他一眼,他却慢慢抬起了头。一张清秀的脸被血泼的不像样子,然而眼里,还有光。 还有光,居然还有光! 在受到这样惨烈的侮辱后,在这样生死徘徊了无数次后,眼里,还有光!我一瞬间,竟想放声大哭。 他平静的看着我,一抹淡淡的笑意流了出来,然后,那笑意变成了如寒刃一般的果决和肃杀——楼心月!杀了林秀!杀了林秀!我知道你一定会完成我未竟的使命,因为月,你的心是属于我的,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微微挑了下唇,摇摇头笑道:“靖,你哪来的自信。” 说完,转身而去,没有任何许诺,然而一瞥之下,依然看到了他含笑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遗憾和悔恨。 当夜,我的剑穿透了林秀的心脏,他手中的书“砰”的掉在了地上,那双如暖阳般灿烂的眸子有些惊讶的看着我,然后,慢慢自嘲的笑了一下,十指交叉于胸前,安详的去了。 这个在战场上直觉准的让人战栗的天才少年,唯一一次没有应验的直觉就断送了他年轻的生命。 我抱着他,将他葬在了山谷里,陪在他坟前,整整一夜。那一夜,我叹息,我喝酒,我纵歌,我抚摸者已冷却的墓碑,落了泪。 林秀,你是一个真正天才的统帅,可你注定只能败在他的手里。因为你懂得是用兵,而他懂得是人性。 你以兵器为饵,他以士卒为饵。你以士卒为饵,他以将帅为饵。你以将帅为饵,他以自己的性命尊严为饵。你怎么赢?怎么赢? 萧军师阴狡诡谲,这是太准太准的断言。不是指他在朝堂翻云覆雨,不是指他在战场令行禁止,而是,指他捕捉人性,利用人性,毁灭人性,如弹去衣裳的灰尘。 所以林秀啊,我楼心月一生都敬仰崇慕于你,却不能不投入到了他的麾下。 第二天,我救走了萧靖,送他如中军,而后拜在他的脚下,宣誓效忠。他微笑的看着我,手心向上,像是在招引着什么,然后用那残破的声带轻轻道:“月。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了你那么久。” “来吧,到我这里,我们一起……一起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盛世!” 那一瞬,他的眸子如照彻千古的明月。朗朗千秋,抵不过那流波婉婉流转。 我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嘴角微笑,恭声道:“遵命,我的主上。” 从此,我成为了他的暗卫首领,助他南征北战,扫平四方,而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耻辱和背叛,仿佛一夜之间被风吹的干干净净。 他不愿提,我也不想说,他只做已经忘却,我也假装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他回到后帐后吐了整整一夜,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没有看到,他一遍遍在冷水中刷洗身体,将裸露的皮肤活活刷去了一层。只看到了,他走出帐后,眉眼间风云流动,大气捭阖,只看到了,他从容优雅,唇角含笑,狡黠的活像一只占尽了便宜的坏狐狸! 那一年,他二十五岁,我二十三岁。 二十五岁的三军统帅和二十三岁的杀手楼主,我们年轻的命运在这里交织,改变了我们生命的轨迹,也改变了这天下纵横的格局! |
(一) 奢华的马车刚刚出了京畿九门,与被影卫强抱来,手里抓着梅花糕,还在大叫绑架的逸儿会合后,一路沿驿道南行,约莫用了一夜的工夫,抵达了离京师最近,可直通江南的京杭大运河。 此时,渡口十分热闹,仕子们吟哦作对,迎来送往,将偌大的河岸挤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偶尔还有挥泪作别,泪眼相对,无语凝噎的景象,偶尔还有人抱着一捆的柳条,踉踉跄跄的跑来送别,大冬天能找来这么多鲜活的柳枝,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的马车就在这一群人后面,不紧不慢的缀着排队,等待上船。车厢内,徐青和逸儿还在叽喳吵个不停。错了,是逸儿叽喳吵个不停,徐青不吭声,然后冷不丁来一闷棍。 “爹爹,爹爹!”逸儿眼泪汪汪的趴在我身边,咬着一排细牙,“谁敢将爹爹打成这个样子,爹爹你告诉逸儿,看逸儿怎样替爹爹报仇!” “净问些没用的,除了他,还有谁敢!”徐青脸色阴沉,说话不是一般的冲。 逸儿瞪他:“文儿才不会这么做呢,文儿私下里根逸儿说,这世上他最仰慕的就是爹爹了,更何况爹爹是他的太傅,尊师重道,尊师重道他懂不懂?!” 徐青冷笑一声,不看逸儿:“我又不是文儿,你与我吵什么。懂不懂你折回头问他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是皇帝,皇帝啊,看你顺眼,给你两块糖,那叫帝王恩宠,看你不顺眼,伦你两棍,那叫雷霆雨露,都是要感恩戴谢的,我劝你还是别自讨那没趣了。” “哥,我说你是不是心里不畅快,想找逸儿吵架啊。”逸儿腾的站起身,竟撸起袖子,笑道,“动动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是男人咱就正经来上一架,生死有命,全听天意。” 徐青冷眼望他,不动如山。逸儿见他不接招,撇撇嘴巴,坐了下来。就在这时,徐青突然出手,捏着逸儿的耳朵就拽了过来,逸儿“嗷嗷”惨叫,“哥!逸儿的耳朵!逸儿的耳朵!” “不是要打架吗?还打不打了?打不打了?”徐青冷笑。 逸儿眼泪都迸了出来,呜呜道:“不打了,不打了。逸儿错了,哥哥饶了逸儿吧。” 徐青松了手,嗤笑道:“没那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顺便教你个乖,有道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逸儿委屈的坐在那里揉着耳朵,闷不做声。听到这里,眼睛微微一转,突然跳起来,冷不丁将徐青扑倒在车厢的地面上,制服住了,得意洋洋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拳头才是硬道理!哥哥你服不服?!” 徐青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两人竟就此掐成一团,我本是趴在一张软椅上闭目养神,嗓子疼得厉害,对他们这一系列上蹿下跳的行为,实在是无力斥责,只能放任了。可他们这一扭打,车厢本就不大,不知是谁“咣”的一下撞到了椅腿,软椅一斜,我一下子摔倒了地上,险些疼晕过去,已经止住的血顺着绷带开始往外渗。 徐青逸儿这才慌了神,赶紧过来扶我,我眼睛也花,头也晕,每一寸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忍不住气道:“你们不能老实待会,让我消停消停,坐不住就跪着,多大的人了这点涵养没有。” 徐青和逸儿相视望了一眼,虽然还有火苗在蹿,终是不说话了。 这时,身后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接着隐约传来众人躲避的声音。徐青撩开车帘,见驾马车的寒水笑嘻嘻的往回望:“主上,您的老朋友追来了。” 老朋友?我一愣,便见李江骑着马,气喘吁吁的撵了过来,一身官袍被汗打的透湿,眼里尽是焦虑之色。 “萧军师!”他见追上了我,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汗,跳下马来,拉住我马车的缰绳,仰头急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字不留,就这么夺门而出。你要弃官而逃?!” 我现在是一点也不想见官场中人,闻言淡淡道:“印符信授放在中军大帐中,军文折略已送入六部稽查,各路兵马整顿完毕,抢劫粮道全部打通,被劫军文查至魁首,萧某不欠朝廷什么,想不出不能离开的理由。除非……”我微微抬了下头,“你这个礼部尚书要押解萧某回京待罪。”一气说完这一串话,果然又感觉嗓子冒烟了。 |
“我说萧军师,萧大人,静尘啊,你这分明是在和朝廷赌气呀。”李江苦笑,“北疆是什么状况,南边又是什么境地,您心里能不清楚吗。廷杖这事,陛下做的是有失公允,我等也失了劝谏的本分,可您是朝廷柱石,国之栋梁,能拿江山大业开这种玩笑!” “我意已决,李大人不必再劝。”我不愿和他纠缠,果断的答道。 “静尘”李江无奈了,“咱明人不说暗话,你纵是再想退隐山林,游戏人间,朝廷也是不可能放你走的,萧靖可杀可存,不可走,是朝廷上下公认的事实。远的不说,就说军中,你这一走,云蔚将军还留得吗?乐愬司马还留得吗?那些你一手提拔起来,全凭你的威望、你的忠诚维系的将领们,就算他们自己肯留,朝廷敢要吗?” “所以,我与你们不同,你们可以衣锦还乡,可以乞骸骨修养终老,而我就只能以朝廷重臣的身份,一边殚精竭虑,一边被人嘲讽,一边安抚四方,一边忍受折辱,日日不休,直到死在这方寸京师之中!”我挑了下眉,冷着脸,一字字道,“李君桓,你回去告诉陛下,他这手棋下的太臭,我这棋子,要反了!” 李江“唰”的一下脸色煞白,慌忙回头看,见四周无外人注意我们,这才擦了下满头的汗水,低喝道:“静尘你在说设么胡话,反这个字是可以乱说的?!还好这话没在朝廷上说出来,不然十个丞相也保不住你。” 我说完后也后悔失言,闻言,便默不作声了。 李江叹了口气,还要再劝,又是一阵马嘶的声音,转头一看,衣冠不整的刑部尚书致方和不久前才弹劾我的兵部侍郎张珏,联袂而至。 这下,就算是再糊涂的路人也知道我们这马车不同寻常,自觉地远离几分,为我们空出一片地方来。“致方、张珏拜见萧军师!”两人拱手一揖。 我觉得真不是一般的讽刺,一个时辰前,文武百官在朝廷上看我论杀论打,看的津津有味,一个时辰后,全变成恭顺温良的属下卑职了,世态炎凉,莫过于此。心里虽不是滋味,但岂能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当下淡淡一笑:“二位大人不必多礼,萧某有伤在身,不便搀扶,二位大人切莫挂在心上。” 致方直起身叹了口气道:“朝堂之上,致某确实无心开罪军师。只是……只是陛下当庭依律问责,致某身为刑部尚书,实在无法偏私,赔罪之礼已献于军师府上,还望军师高抬贵手,原谅致某的不敬。” 我唇角挑了一下,李江来追我是为了军中稳定,朝野安顿,致方来追我是怕我迁怒于他,羁绊了他的仕途,那弹劾我的张珏又为了什么呢?想到这,我转眸看向张珏,微笑了一下:“张大人一路奔波至此,没有什么话说?” 致方轻轻扯了下张珏的衣袖,似示意他跪下,张珏沉默半晌,挺直腰板,抬头扬声道:“此次弹劾军师,确实是陛下与卑职联手而为,然卑职以为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并无不当之处,但卑职此举毕竟有失光明,故卑职愿将功折罪,辅助军师寻出窃图之人,洗清军师蒙受的不白之冤。” 此言一出,我感觉到徐青身子狂震了一下,怔怔的转头,看向我的一身狼狈创伤,眸里流出深刻的痛苦,悲伤,愧仄和悔恨。似有粼粼的波光在眼角闪动,下唇又被不自然的紧紧咬住了。 张珏继续道:“卑职相信军师绝不是背主求荣之人,但不罚无以立君威,不罚无以定民心。但窃图之人更是可耻,利用军师的一时疏忽,将军师和大夏都推到万劫不复之地,像这种无君无父之人……” 徐青轻轻抖了起来,像是被遗弃的一个孩子,孤单的行走在天涯边,我伸出完好的右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然后不客气的打断了张珏滔滔不绝的斥责,冷冷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与陛下积怨已久,何苦怪罪于他人。”哼,我的人要打要骂,自然我自己动手,轮得着你一个下臣和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还以为你张珏可以重用呢,敢当着我的面,折辱我的人,就是有本事到天上去,这官也算你做到头了。 |
致方察言观色,瞬间便看出了我的不悦,死命的拉张珏的袖子,嘴里飞快的低声道:“别说了,让你来赔罪道歉的,说什么呢你,不想要命了。” 张珏没理会他,反而质问我:“‘积怨’?军师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了!陛下与军师君臣契合,鱼水……” “寒水,驾车走人。”我淡然闭上了眼睛。 “萧军师!”李江突然喊了一声,而后跪在地上,重重叩首,“请萧军师出于江山社稷计,出于自身安危计,三思,三思啊!” 我慢慢睁开眼,平静的道:“君桓,你起来吧。萧某不是半途而废,临阵脱逃之人。我已给陛下留了书信,去江南修养三月。待伤好后,会立刻折返京城,然后……如你们所愿,继续为朝廷卖命,直到死在京城。这是我的命,我懂。” 车帘飘然落下,将他们挡在了马车之外,而后马车车轮飞转,向渡口大船而去。 “军师。”徐青嗫嚅了一声,面色苍白的慢慢跪在了我的身边,“徐青……青儿……” “逸儿,想不想骑马呀?”我笑看逸儿,“让寒水带你驾马玩好不好?” “爹爹,你允许啦?!”逸儿简直又惊又喜,不敢相信。 我含笑点点头,他立马欢呼一声,窜了出去,车厢中转眼就剩了我和徐青二人。我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歪在软椅上:“青儿,萧某倦的很了,你来帮我捶捶腰背。” 徐青慢慢移到我的身旁,伸手不硬不软,恰到好处的按了起来,见我面上疼痛之色稍缓,渐渐有些舒服,便轻声哽咽道:“军师,都是青儿的错,才让军师受此羞辱,险些丢了性命。青儿本该为军师担待,却反让军师为青儿承过,青儿,百死莫辞。” 我微微侧过头,轻笑一声:“现在知道后悔了?做的时候怎么不动脑子?刚才你还教训逸儿‘没那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你目的不纯,导致三军受累,这是态度问题,咱们日后慢慢计较,你截了军报,却留了备份,窃了图纸,没拉上替罪羊,这是手段问题,咱们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徐青一愣:“什么?!” 我顿时火了,也不顾嗓子肿痛,一气喝道:“还什么什么!想做狐狸,尾巴露外面,擎等着人抓呢!今天要不是老子给你收摊,你小子早吊死在菜市口了,还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什么!” 徐青面色噌的一红,有些歉疚,喃喃道:“军师莫恼,徐青第一次,没经验,下次一定改……” 我胃都疼起来了。冤家,绝对是冤家。上辈子绝对是占他的地,住他的房,花了他的银子打他的娃,这辈子来找我算账来了。徐青见我一脸痛苦之色,这才恍然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徐青不是这个意思,徐青是说,徐青学业不精,技艺不纯,想事情有欠周全,以后一定不敢再犯。” 我板着脸,哼了一声:“既是你学业不精,技艺不纯,却害得我跟着你倒霉,也不能便宜了你去。席子下面就是戒尺,我没力气动你,你自己打手心三十下,以后办事长点脑子,这么烂的手段使出来,别跟人说我萧靖认识你。” “现在?在……在这?!”徐青愕然,结结巴巴道。 我瞥他一眼:“有什么问题?” 徐青双颊微红,慢慢抽出戒尺,犹豫了一会,小声道:“徐青遵命。” 说着,伸平左手,捏着戒尺的右手紧了紧,“啪”的一戒尺打在了左手的手心处。立刻泛起了一道淡淡的红色。 |
(二) 我们最终包了一条宽敞的大船,开始顺着运河南下,通向我们此行的目的,杭州。船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停,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颇觉新鲜,在北方长大的逸儿难得没晕船,每天蹦跶哒的看两岸风景。寒水就坐在船头的栏杆上,偶尔看见有漂亮姑娘在岸边涣洗,就唱上两句歌,引得“花”也俏,鸟也叫,好不生动。 徐青钻在房里专心看书,一坐就是一天不起身,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就趴在房中养伤,寒水的水平颇高,外伤很快就有了起色,只是腿上的裂痕一时难以康复,就坐在轮椅上,吟吟诗,下下棋,作作画,弹弹琴,然后跟徐青就类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该如何句读的无聊问题,一吵一整天。 当然最后都以我的胜利而告终,即使一时辩不过他,不还有“下不与上争,民不与官斗”吗,奇怪的是,徐青每日吃瘪,居然每日迎难而上,乐此不疲。 “军师,《孟子?告子》云:‘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有云:‘人之初,性本善’,军师自幼谙熟经书,认为圣人言‘人性本善’是对的吗?”一大清早,徐青就敲门进了我的屋子,抱了本《孟子》,一脸虚心状的请教问题。 我还没睡清醒,脑袋昏沉沉的,要不是读书日久,这一串串的引文未必能当场反应过来呢,闻言,随口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徐青微微一笑:“徐青只是想请教一下军师的观点罢了。” 我懒懒扯过件外衣套上,而后靠在轮椅背上:“这是儒家正统的立足之本,我也是儒家子弟,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徐青眸里蹿出道狡黠之色,微笑道:“军师。如果人性本善的话,那恶人又来自何处呢?” 我瞥他一眼,淡淡道:“后天管教不力。” 徐青窒了一瞬,随即展颜:“既是后天环境驱使,那第一个恶人又来自何方呢?”说完,黑黝黝的眸子挑衅似的看着我,亮亮的,有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 敢情这是来找茬的。 我漫不经心的一笑:“人性本善,不代表人心本善,人心分为性和欲,与畜生相同的占有、求生、繁衍、屠戮之念为人欲,而高于畜生与其截然不同的气节、谦让、容忍、执着之念为人性,就如你居心叵测,故意想来刁难我,这就是人欲,而我不厌其烦对你谆谆教诲,这就是人性,人欲不善而人性善,此论有何不妥?” 徐青一下子哑巴了。 我重重哼了一声:“这些内容朱熹的《孟子集注》里不是说的很清楚吗。书没读透,就想和我坐经论道,回去把《孟子集注》给我抄上三遍,全部用钟繇小楷誊写,七日后我来检查。” 徐青倒吸口冷气,脱口而出:“军师,那可是十四卷内容啊。” “五遍!”我斩钉截铁道。 徐青马上闭紧了嘴巴,恨恨瞪我一眼,扬起下巴,从我房间走出。我看他回了房中,才弯腰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孟子》,扑扑上面的灰,嗤笑一声:“人性本善,哼,这鬼话说了你还真信。” |
晌午,我正随意翻着捡起的那本《孟子》,感觉到一连行了十几日的船竟慢慢挺了下来,外面似乎还有嘈杂的喧哗吵嚷声。我本自看自的书,没有留意,直到一个多时辰后,船还没有开动的迹象,这才觉得可能出了事情,便放下书,滑着轮椅慢慢从船舱出去,行至甲板上。 一出门便看到,前后浩浩荡荡积压了足有几十条大小各异的船只,一只规模不小的军队驻扎在岸边。在前方,运河已被拦截住,穿着低级官员和低级将领服饰的当地官吏士卒,正在逐个排查每一只船。 此时天气正好,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普照大地,被积压的船只上传来了纷乱的说话声,一只只桅杆像箭靶一样笔直排队竖在那里,很久才徐徐向前挪动一位。 我来的时候,恰有士卒排查到我们,逸儿正扬着头和那人叽叽喳喳吵什么,寒水蹙着眉,微撇的嘴角透露出心中的不耐,徐青也是面色微沉,眸子有些犀利,薄薄的双唇偶尔开合,似也在据理力争。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有些奇怪的过去,问了一句。 逸儿一见是我,顿时有了主心骨,跳过来,抱着我的胳膊摇来摇去:“爹爹爹爹,这人好生过分,我们都说您是去吴郡赴任的县丞了,也给他看了朝廷的印信,可他们就是不许,还说逸儿胡搅蛮缠,爹爹你一定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挨个臭骂一顿。” 徐青往我这边靠了靠,在我耳边轻声道:“军师,看他们的反应和架势,徐青料想可能是吴州那边和宁王勾结上了,所以他们怀疑我们是宁王的人,只是宁王没反,这话又不能直说,只能和我们找茬。” 我是宁王的人?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我的眼光在那士卒的身上一转,一扫:“既然拦了我们,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那士卒被这眼神一盯,下意识退了一步,忙稳了稳神,强辩道:“这是我们将军下的命令,小人不敢不从,大人有事请找我们将军,和小人说的再多,也是没用。” “那还废什么话,把你们将军给我找来!”我淡淡道。 几个士卒对视一眼,似想嘲讽一番,奈何我说的太理直气壮,反而让他们有点拿不准主意了。这时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五品官员,负着手,漫步到我们身边,见状,蹙眉道:“还有这么多船只有待检查,你们这么多人都凑在这里做什么。” 那几个士卒慌忙行礼,道:“大人,这几个人说要见我们的将军,小人不知如何是好,请大人定夺。”说着将朝廷委任的县丞文书双手递过去。 那绯服官员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抬头环顾我们一周,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道:“萧大人见谅,吴郡最近盗匪丛生,多有不稳的迹象,我等出于大人安全考量,只能将大人留于此地,待吴郡盗匪清理完毕,自会将大人送归,得罪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他是五品官,而县丞是八品,还是待上任县丞,能用这种口吻说话,已经是十分客气了。我微微欠身,拱手:“大人客气,下官理会的。可否先屏蔽左右,下官有私情容禀” 绯服官员毫不犹豫,挥手便将左右士卒屏退,而后盯着我的眼睛,笑道:“左右已退,大人现在可以直说了吗?——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唇边溢出丝笑,十指相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那官员也笑了笑,只是目中一片凝肃:“一个八品县丞,能包的起海舟这样的大船,还可以用您家中有人经商作为解释。可船舱里用的龙延香,这位少爷脚下着的蜀丝履,还有您发带上悬的这块蓝田玉,就是僭越了!一个刚刚上任的县丞,无不是慎言慎行,唯恐被人揪了把柄,您的人却敢和比您官位高上三五级的人直接顶撞,而您却没有任何惶恐之色,连这点官场规仪都不懂,敢问,您是如何坐上县丞之位的?” 我笑看他,叹道:“久闻清北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不差。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绯服官员微微欠身:“清北郡守苏杞,苏长隽。” “苏大人,萧某若说自己是朝中微服吴郡的官员,苏大人愿意相信吗?”我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本新的公文,递给他,慢慢道,“京师禁军司马萧行之,拜会清北郡守苏长隽大人。” |
苏杞愣了一下,双手接过公文,看完后,抬头笑道:“原来是萧司马,下官失礼了。不知您离开京师的时候,王谟大人身子还好?” 我笑道:“如果苏大人指的是王慕将军,那么他的箭伤已好的大半了。至于王谟,请恕萧某糊涂,不记得禁军中有这样一个人物。” 苏杞目光微微有点灼热的味道,死死盯着我:“萧司马果然不记得王谟大人了吗?” 我笑容不减,脑子里飞快将禁军将领幕僚的名单过了两遍,确定没有这号人后,微笑道:“或许有,但萧某确实不曾记得。” 苏杞脸猛的一沉,厉声道:“来人!将这四个行踪诡谲,居心叵测之辈押入大牢!听候审讯!” 立刻冲上来了十几个带刀带枪的侍卫将我们团团包围,寒水的手放在了腰间,我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寒水才不情不愿的将手放下来,束手就擒。逸儿下意识就要反抗,被两个体格彪悍的士卒两下就制住了,浑身上下扭个不停,嘴里还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敢抓本少爷,你们不要命了!” 我的轮椅被推搡着到了岸边,回头平静的看向苏杞,却见他微微一笑,冷冷道:“萧大人,王谟大人是从清北赴京,还未上任的禁军幕僚,而任命的下达者正是您——禁军司马萧行之。可您却说您不认识王大人,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萧大人,您还有何话可说?带走!!” (三) 清北郡的牢房不大,但阴冷冷的泛着潮气,一行行冰冷的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阴寒墙壁流了下来,破碎的杂草垫散在一旁,偶尔有几只皮包骨头的老鼠窜过去。几个看守牢房的狱卒正百无聊赖的凑在一起,喝点小酒,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见到我们进来,一个狱卒不耐烦的站起身,随意领到间无人的大牢房中,推了进去,而后,咣的一声,将牢门用铁锁给锁严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牢房大约能容得下十余人,有一张破败落灰的长桌,几张茅草垫子和肮脏的被褥,还有几碗水,只是那碗已经缺了许多口,那水里也飘着些看不清的虫子。我苦笑了一下,暗道,我这半辈子上过朝堂经过商,入过牢房扛过枪,这人生算是齐全又精彩了。转头看向另三人,有些不悦道:“你们想笑就笑,憋得一哆嗦一哆嗦,像什么样子!” 寒水哈哈大笑,呼的坐到了牢房的窗口,用手敲着墙壁,一双孩子气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阴沟里翻船,阴沟里翻船……”萧狐狸啊萧狐狸,你也有今天。 还是徐青比较含蓄,莞尔一笑,抓住了正好奇的左右张望的逸儿,然后将落灰的长凳拭抹干净,而后将碗里的水倒掉,转头道:“这不怪军师,是您官做的太大,非要假扮和您差出七品十四级的县丞,自然是不像的紧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留着这文书,本就是想留条后路,谁想还没到杭州,真碰上这种排查,那个苏长隽,不一般哪。” 徐青走到我身边,解下身上的外衣,披在我的腿上,替我揉捏起来:“军师莫恼,想必寒水手下的影卫,很快就可以找到苏北的军区统帅,用您的贴身印符接您出去。只是此处阴寒,不利于军师养伤,还请军师多注意保重身体才是。” 这种温和的话,能从和我顶的一愣愣的徐青嘴里说出来,让我几乎惊诧他身体里换了一个人。有些惊异的转头看他,徐青看到我的眼神,嘴角扯了一下,微笑道:“军师出去,徐青才能出去,徐青一己安危都挂在了军师身上,想要活的更久更好,实在不能不替军师考虑。” 转回头,闭目歇息。这才对嘛。 虽说有影卫前去寻找军区统帅,但清北本来就是个小郡,骑马到苏北军驻扎之处起码也要两至三日,如果我不想用影卫劫狱,闹的人尽皆知,那么就只能在这牢里静静等上三五日了。牢里无笔无纸,连本黄历都没有,我没坐多一会,就觉得无聊的紧。到了晚上,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道:“与其在这干坐着无所事事,倒不如一起玩点文字游戏,纾解一下心情,如何?” |
“好极好极。”寒水立刻积极响应,笑着提议道:“咱们不如对诗吧。投色子,一人对应一个点数,轮到谁,谁就做一句,最后构成一首七言绝句,岂不有趣的很?” 我和徐青一想,果然挺有意思,便欣然应允,只有逸儿上蹿下跳,表示他的不满:“爹爹,爹爹,这不公平,逸儿还没学到作诗呢,怎么能和你们一起玩呢。” 我笑着把他拉到身边:“这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爹爹虽没教逸儿作诗,总教逸儿背过唐诗宋词吧。也不要你做出什么高水平的诗来,只要押韵,不用平仄对仗,怎么就做不出来呢?” 逸儿撅起嘴,还要说什么,寒水已经笑嘻嘻的拿出一只精致的色子,大眼睛一眨一眨:“那就这么定啦。一二三四分别对应主上、逸少爷、青少爷和寒水,五六轮空,这题目嘛……” “就以‘狱中’为题,应情应景。”我直接决断,同时一把夺过寒水的色子,笑道,“这色子可不敢放在你寒水手上,否则还不如直接让你点人呢,谁输了谁投,第一轮自然是萧某先来。” 说完,环顾一下摩拳擦掌的寒水,看似无意实在也跃跃欲试的徐青,和蔫头耷脑无可奈何的逸儿,扬唇一笑,手指一弹,色子咕噜噜的掉到了桌子上,一个劲的打转,逸儿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大眼睛紧张兮兮的盯着色子,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保佑色子一三四。” “啪”色子停了——二点。是逸儿。 逸儿脸一下子垮了,泪汪汪的,瞅瞅我,又瞅瞅徐青,一脸哀求之色。 徐青架不住他的小手一个劲的往他的衣襟上抓,飞快的瞥了我一眼,轻轻碰碰逸儿,眼睛往牢狱的铁栏上一扫,示意他向窗外看。 逸儿瞪大了眼睛,果然朝窗外看了一会,除了已经有点发黑的天,和几只偶尔飞来飞去的麻雀,什么也没看出来,可怜兮兮的转头再看徐青。 我轻轻咳了一声:“逸儿,抓紧了,要是做不出来,可就算你输了,输了的话……”我微微笑了一下,“出去后,每日加一个时辰功课,去了你懒床的坏毛病。” 逸儿大惊,叫道:“不要不要,逸儿没有输,逸儿能做出来,逸儿作诗做的可好了。”边叫着,边在桌子下用脚踩了徐青两下,小声道:“哥哥,救命啊。逸儿把最爱吃的梅花糕都给哥哥,哥哥可得救救逸儿啊。” 徐青无奈,见我没留意他,轻声飞快道:“望江牢里望江流。” “啥?啥望啥?”逸儿听的一呆。 “逸儿……”我瞥着他,慢慢道,“我看你还是直接投降吧,我们接着下一轮。” 逸儿嬉皮笑脸道:“怎么能投降呢,逸儿已经想好了。咳咳,你们听着啊。一望一望又一望。” “什么?”我一愣,旋即蹙眉道:“一汪一汪又一汪?逸儿,你这是在撵狗呢?” 逸儿委屈的缩了下脖子,徐青赶忙笑道:“军师,逸儿的望是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望’,一望一望又一望,用的叠仗做开头,还是不错的。” 我轻笑一声:“不错?但愿下句由你来接,萧某倒想看看你接下来,能望出什么东西来。” 徐青笑容僵在了嘴角。寒水在一旁窃笑不已。我扫了他一眼:“也可能是你啊,寒水。”寒水顿时也笑不出来了。 我嘴上挖苦着,其实心里也是有几分紧张的,逸儿的诗接上倒不难,但这种如市井俚语的白诗,做出来毕竟有伤我们脸面。这样想着,色子又在桌面上转了起来,这次,紧张的可不是逸儿一个人了,除了他一如既往的趴在桌子上,我们三个懒洋洋靠在一边的人,眼睛也止不住的往色子上飘。 |
“啪”停了。又是二。 我明显感觉另两个人松了口气,逸儿蹭的跳起来,哇哇大叫:“不公平,不公平。爹爹你只欺负逸儿一个人,呜呜,你们都欺负逸儿。” 我想了想,也觉得让他接刚才那句诗,难度有些大,便安慰的拍拍他的脑袋,道:“好了,多大的人还抹鼻子,出不出息。也罢,你随便再做两句就是,不必理会刚才那句,也不限制你题目了。” 逸儿用头在我手心蹭了蹭,扁着嘴想了一会,眼睛四处扫来扫去,突然一亮:“有了。一窝一窝又一窝,四窝五窝六七窝。” 这次,我认真想了好一会,才看向徐青:“青儿,你们俩不是心有灵犀吗,你来给萧某解释解释吧。” 徐青也愣了,看了看寒水,寒水耸了下肩膀,做无奈状,便向我摇了摇头:“军师,徐青也不清楚。” 逸儿咯咯笑了起来:“原来逸儿写的诗,也能难得住爹爹和哥哥啊。喏,那不是一窝窝麻雀吗,逸儿我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啦。”逸儿胳膊一伸,指向牢狱的檐下,飞来飞去的麻雀,得意的笑着。 我们一起苦笑,就看谁接下来这么倒霉了。 色子又转,转了好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弹了一下,变成了四。 寒水轻轻吸了口冷气,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足足转了半盏茶,方抿唇一笑:“天下万粟皆食尽。” 寒水就是寒水!我长长松了口气。再来个九窝十窝十一窝,萧靖就要被窝死在里面了。 色子一抛,变成了六,再一抛,变成了三,最后一句,落到了徐青的身上。 徐青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慢慢起身,在牢中徐徐走了七八步。细碎的脚步声在牢中显得分外分明,他慢慢走到了窗下,一轮明月照在了他年轻的脸颊上,看起来有些神采飞扬,突然,他的眼睛微微闪过一道光,眉尖一扬,朗声吟道:“一窝一窝又一窝,四窝五窝六七窝。天下万粟皆食尽,凤凰何少尔何多!” 天下万粟皆食尽,凤凰何少,尔何多!我细细品着这最后两句话,心中暗叹,这年轻就是好啊,要是碰上神皇年间,这种指桑骂槐,对朝廷官吏的犀利讽刺,吟出来就是杀头,即便如此,我仍然忍不住拊掌,由衷赞叹:“青儿当真好文采!” 徐青念完诗,一双眸子就忍不住往我这个方向飘,听了我极其罕见的赞美之后,整个人虽然看着还很稳重,但仍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气,似乎朝我走来的步伐都微微轻快了一点。 逸儿笑嘻嘻的在旁边插口道:“哥哥写的好诗,也有逸儿的功劳哦,逸儿可是为哥哥开了个好头呢。” 寒水嘴巴一抽,笑道:“主上,逸少爷说的可太对了,我们四人数他水平最高,那两句‘窝’差点没活活憋死寒水,寒水玩过这么多年的对诗,今次差点就栽在逸少爷手中了。” 徐青闻言,想想当时的场景,也忍不住含笑点头。 我笑叹道:“不学无术的家伙,偏那么多人帮着你说话。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好福气。” 逸儿贴在我身边,仰头笑道:“因为逸儿最乖最听话,所以爹爹哥哥最疼逸儿了。” 平心而论,我和徐青、逸儿、寒水平时虽然见得多,但多半谈的都是沉重的大事,像这样能聚在一起随意谈天说地,想来就只有在牢房这一夜了。不知不觉聊到了后半夜,我也有些困乏,就让几人各自找一片席子,睡下。 |
(四) 夜里起了风,寒气丝丝缕缕的往骨子里渗,整个牢房显得倍加阴森,我身体不太好,被这寒气一激,很快就醒了过来,夜风吹入,微微带起了鬓角的头发,我默默坐回到轮椅上,靠在窗边,仰头看圆月留下清寒的月辉。 又是一阵风吹过,起了个寒战,手臂下意识抱紧,感觉牢里传来点窸窣声,转头一看,却是徐青蜷在牢房的一角,闭着眼睛,嘴唇微白,冻得瑟瑟发抖。我看他身子一直在颤,竟是冷极,想了一下,便滑轮椅过去,将身上的外衣外罩解下,轻轻搭在他的身上,然后替他掖了掖被子。虽然只是一件看上起薄薄的青衫,其质地却远非一般布料能及,盖上去后,徐青立刻感觉到暖和一些了,梦里眉头皱的也不那么紧,似还有了一丝无邪的笑意。 我自己冷的有点哆嗦,又见逸儿翻来翻去,睡不安稳,担心他也会冷,就取了我那条被子,想给他也盖上,被角刚刚触及他的身,就见逸儿不停的翻身,眼角似乎有了点泪光,喃喃道:“爹爹……爹爹……” 这是做恶梦了?逸儿小脸皱成一团,一脸痛苦惊吓之色,我哪里还离得开,就守在他床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道:“逸儿不怕不怕,爹爹在这里呢。” 逸儿在睡梦中,唤了几声爹爹后,有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将头钻在被子里,然后无意识般的轻轻道:“爹爹,逸儿没有错,你为什么要打逸儿……逸儿……恨你……” 风呼的一声吹进了牢房,我的发带散开,那块小小的精致的蓝田玉,清脆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月光照到我半边面颊,清冷又皎洁,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隐在黑暗中的,是阴暗和感伤。我十指相合,静静丅坐了好一会,直到感觉瞬间几乎破腔而出的血流,舒缓静默下来,直到感觉瞬间如赤脚在雪地里弹琴的寒意,温暖温和起来,才身子微倾,轻声道:“逸儿,有什么话可以对爹爹直说的。” 逸儿一动不动,眼睫弯弯,还在静静沉睡。 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有种难过和愤怒,轻轻笑了一下:“我又不是非逼你爱我不可,你既不喜,何苦还要文过饰非,扮什么父慈子孝呢?你……”喉咙有一丝哽咽,我低下头,用手支住额头,沉默良久,又抬头轻声笑道:“逸儿,起来吧,话只说了一半,还能睡得着吗。” 眼泪更快的流了出来,逸儿慢慢睁开了眼睛,委屈的看着我,有点害怕的样子。我微微笑了一下,把他拉到身边,温声笑道:“就这么恨爹爹啊。错了一次,竟是再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了呢。”在微笑,却有一种苦涩在蔓延。 逸儿竟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我的腿上,小声哭道:“爹爹,对不起。逸儿不想恨爹爹,逸儿想和爹爹快活活的过日子,可是逸儿做不到啊,逸儿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血,只要一做梦,看到的就是爹爹离逸儿而去,逸儿怎么叫,怎么哭,爹爹都不理逸儿,不要逸儿了。逸儿知道爹爹最爱逸儿,是逸儿对不起爹爹,对不起……”说到最后,呜咽成一团,两手挡在眼睛上,泪水扑簌簌的往下落。 我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拭去他的泪,怅叹道:“逸儿,你心中有怨有气,是人之常情啊,何谈对不起三个字。是爹爹想的太简单了,或者……”我苦笑了一下,“根本不愿承认罢了……父慈子孝……父慈子孝,好一个父慈子孝啊。” “逸儿,你让爹爹缓口气,想一想吧。”我慢慢叹气,抓起他的手,碰在自己的心口处,轻声道:“爹爹没法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但,你能听到它的震动吗。” 逸儿的手和我的手一起,感觉了好久,才感觉到了胸腔出发出的,脆弱的,坚韧的,带着杂质随时都能消失的微弱颤动,流泪点了点头。 轻轻抱了逸儿一下,冰冷的双唇轻轻触了下他的额头,我淡淡笑了笑:“那是在为你而跳呢。”说完,轻轻推开,轮椅微转。 逸儿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哭道:“爹爹,别走。逸儿不恨爹爹了,不恨爹爹了。只要爹爹和逸儿在一起,逸儿就不会做恶梦,只要有爹爹在,只要有爹爹在……” |
我微微侧过头,拍拍他的脑袋:“爹爹不离开你,逸儿睡吧,爹爹就守在这里,免得小鬼不长眼,把我的好孩子给叼了去。” 逸儿毛茸茸的脑袋在我胸前蹭啊蹭,小声撒娇道:“爹爹抱逸儿睡嘛,逸儿五岁以后,爹爹就再也没抱逸儿睡过啦。” 我有些哭笑不得,拍了他一下,板着脸道:“想什么呢,三岁免抱于怀,这么大的人,还腻在父母怀里,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死啊。男儿立世,应……” “您是逸儿的爹爹,抱抱逸儿有什么打紧,他们愿笑就笑去吗,怕是嫉妒还来不及呢。”逸儿眼睛一眨一眨,不在意的说道,突然想起什么,撅起嘴巴:“说来,爹爹好像很讨厌抱逸儿呢,每次都是拍拍逸儿的脑袋呀,甚至不愿意碰逸儿的手,每次逸儿扑上去,爹爹都是往后面躲,逸儿就那么不招爹爹待见吗。” 我心里一痛,嘴角扬起,捏住他的耳朵:“看,不读书,毛病马上就出来了吧。整日的胡思乱想,生编硬造,爹爹要连你都不待见的话,那其他人不要活活哭死啊。” “可爹爹就是不愿碰逸儿。”逸儿犟道。 我轻轻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端详片刻,轻叹一声:“逸儿,爹爹不是不愿碰逸儿,而是不愿碰任何人。因为……爹爹身上太冷了,实在太冷太冷,任何一个有一点温度的人,都不会喜欢这样冷的怀抱。” 话音未落,逸儿已经扑上来,扯开我的衣襟,将脸贴在我赤裸白皙却满是狰狞疤痕的胸膛上,脸刚刚靠上,就像靠上了一块冰,顿时打了个冷战。 我掩好衣襟,笑道:“你看,说了你不信,非要试试,这下冻到了吧。” 逸儿抱我抱的更紧,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属于人本该拥有的温热体温从他的身体里,一直传到了我的体内,霎时便如有春光照进来一样,透到了五脏六腑。“爹爹”逸儿微微抬起头,笑道,“好凉快呀,夏天,爹爹要抱逸儿给逸儿乘凉。冬天,爹爹也要抱逸儿,让逸儿替爹爹暖和暖和吧。” “爹爹,您不会总这么冷的,因为,有逸儿,在您身旁。” 我猛的震了一下,犹豫了许久,慢慢抱住了他,久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徐青微微蜷缩,慢慢抱紧了我的衣裳,脸颊贴在上面,然后,一个人,悄悄翻了个身,面向墙壁,睡了过去。 (五) 这一夜睡得分外踏实,竟是罕见的一觉直睡到天蒙蒙亮。我慢慢睁开眼睛,见逸儿还趴在我怀里,嘴角带着丝得意的笑,呼噜噜的口水沾了我一身,正做着什么美梦呢。我微微笑了一下,小心的从他怀里退出,逸儿一下抱空,立刻显得不满意起来,我于是将那条破被子叠成了我的形状,赶紧塞在了他怀里,逸儿的口水嗒嗒的流在被子上,又美美的睡过去了。 我这时才感觉胳膊被压得酸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努力想抬起左臂揉一揉,就感觉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按在了我的胳膊上,然后不疾不徐的按捏起来。 我闭目享受了好一会,才转头笑道:“青儿小小年纪,怎么也学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天不亮就起床呀。” 徐青一双凤眸微微有点肿,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习惯了。以前和娘住在一起的时候,起的更早,自从来到军师身边,已经堕落很多了。” 我没理他的玩笑话,盯着他的眼睛,蹙眉道:“你这眼睛怎么了?跟哭过似的?昨晚谁给你委屈受了?” 徐青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的继续按捏起来,一边淡淡一笑:“军师说得哪里的话呀。徐青多大的人,还能像个孩子似的,没事哭一场吗。是昨晚有点冷,来到这地方又不太适应,结果没睡好,眼睛都浮肿了,不用理会,等一会自己就好了。” |
想想昨晚的那寒气,可能是个人都睡不好,倒也不足为奇,轻轻嗯了一声,阖目不语。徐青慢慢按了一会,停了下来,我双眸微开,见他直直跪在我的身前,面颊微微有些泛红,垂首轻声道:“军师,此处着实不便施罚,可否请军师宽宥几日,容徐青存些体面。” “施罚?”我忍不住反问一声。徐青说话怎么这么难懂了。 徐青面色更红,咬了下唇,鼓足勇气道:“就是背《正气歌》。” 我瞬间恍然,有点好笑的看着他,没想到当时随口的一句气话,这孩子记得倒挺清楚,这么长时间,还矢志不渝的执行呢。 徐青见我笑而不语,更紧张,指尖微微颤抖,脸上努力表现的镇定依旧。我的食指轻轻敲击在椅臂上,不紧不慢,发出嗒嗒的响声,目光飘到牢外,有些凝重起来。 徐青看着我的脸色,良久,双眸微微有些黯淡,隐隐有泪光闪过,然后双手轻轻搭在腰间,要除去衣带。 “算了。”我转头,轻抬了下手,止住了他,“我没有折辱你的意思。今天跪在这里再背一遍,以后就改成每日默写一遍吧。” 徐青愕然抬头,眸子微微亮了一下,毕恭毕敬的叩首道:“徐青谢过军师。” 说完后,他直起腰,目光微垂,投向我的衣襟,轻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一首正气歌很快就流利的背诵完毕,徐青背完后,也不敢起身,只静静跪在那里,沉默的等我的回音。 我轻轻叹了口气,掩去那一瞬,夹杂在诸多如疼惜、无奈的复杂感情之中的,厌倦和自嘲,忧郁和凄凉,完美的微笑一下,淡然道:“青儿既然背过了这么多遍,可将诗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了?” 徐青沉默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我笑着将他拉起来,轻斥道:“你就骗我吧。你要真记住了,也不会说什么‘凤凰何少尔何多’的鬼话了。可见对朝廷还是心存怨念,恨不得来把大火,将那龌龊之地烧个干净呢。以为我看不出来,哼!” 徐青愣了愣,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明明昨晚军师自己也说好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瞥了他一眼,嘲笑道:“你确定你听清我说什么了吗。我说的是‘好文采啊好文采’!可没说你这用心当不当诛。” 徐青更气,不服道:“军师自己不也写过‘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等良将怯如鸡’的诗吗,若论用心当诛,徐青这诗,哪里能及得上军师讽刺辛辣之万一。” 我被噎的一愣,强辩道:“我那时才八岁,懂什么,你多大了,来和我幼时做的诗比,亏你也说得出口。” 徐青脸阴了阴,似不想和我吵架,但忍了一会,见我笑的一脸理直气壮,实在是忍不住了,冷嘲热讽道:“那‘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是军师弱冠时的诗吧,听说先帝当年听过后,气的把玉玺都摔了。军师的戎马生涯,好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脸一沉,啪的拍了下椅臂,低喝道:“你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不噎我能憋死你是不是?!真是越发的放肆没规矩了!” 徐青不吭声,用那双黑黝黝的凤眼一个劲的往我这边瞄,眼角微微上挑,然后飞快瞟我一下,眼眸一转,配上嘴角的一丝不屑的浅笑,一句话没说,就差点没把我活活气死。 我咬牙转过头,不去看他,冷笑一声:“使那斗鸡似的眼色给谁看呢。半点教养没有!到底是丫鬟带大的儿子。” |
徐青脸色一下子变的煞白,又一瞬间变的铁青,蹭蹭的火苗从眸子里蹿了出来,当下也冷笑一声:“我娘是丫鬟不假,可也不知道当年是谁‘生冷不忌’,硬往我娘床上爬。没教养的儿子都生出来了,现在瞧不起谁去。” 我一震,慢慢抬头,寒若冰霜的杀气从眸子里溢了出来。我慢慢捏紧了椅臂,声音柔且轻:“徐青,把你刚才的话,给我再说一遍。” 徐青抿抿唇,竟也豁出去了,直勾勾的瞪着我,一字字道:“萧军师您瞧不起我娘,可您自己宝贝的江婉嘉又算什么东西!当年她眼睁睁看着您在雪地里雕了三月的冰花,宁可冻死你在三九天,也不心软让您暖和片刻。那种孤傲,那种绝情,那种心机和手腕,难怪能把您迷得神魂颠倒,生死相随!上杆子不是买卖,这话,真真是半点不差!!” “咣”一个重重的耳光甩过去,徐青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捂着红肿的右颊,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颤着手指指着他,也顾不得惊醒的寒水和逸儿惊讶的目光,狠狠道:“徐青,你有种!你能耐!你不用给我在这做上杆子买卖,等出了这里,能滚多远滚多远,这辈子,别再出现在萧某面前!” 徐青冷笑道:“军师放心,只要出了这,徐青就是再没脸没皮,也不会缠着您不放,让您烦的死去活来了。人道是,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徐青一无师尊,二无父亲,就是个没教养的野孩子,军师您就再忍耐两天吧。”说到最后,猛扭过头,许久,一滴水珠,啪的落到了牢房的地上。 我阴着脸,还没说话。寒水已经笑嘻嘻的跳过来,握住我的手臂,打圆场道:“主上,主上,您既然已经要将青少爷逐出门墙了,就不要再这外人生气了。保重身子要紧哪~” 我一甩手,将袖子扯开,冷冷盯着寒水:“滚!咱们俩的账以后慢慢算!” 寒水愣了一下,叫道:“主上,寒水冤枉啊。您和青少爷生气,不要殃及到寒水身上啊。主上,您这样,可太伤寒水的心啦!!” 我冷笑一声,淡淡道:“冤没冤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在这里装糊涂,当萧某是傻子让你耍着玩呢!” 寒水微微一震,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小声哀求道:“主上息怒,寒水知道错了。可寒水真的是无心的。待主上到了安全之地后,重重责罚寒水就是。” 我轻哼道:“以为少的了你?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既然敢说,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寒水一缩脑袋,一双大大的眼睛迅速眨了两下,又飞快的转了起来。 (六) 就在这时,牢门处的许多脚步声响了起来,踉踉跄跄的,似也被人推搡着,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大汉的吼声:“推个屁啊推!老子自己有脚,用不着你的贱爪子!”“呼”的一声清脆的皮鞭,打断了他的话。 接着传来一声女子的轻斥:“帖哥儿!住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你那嚣张气通通给我收起来。”声音虽柔,端的有气势。帖哥儿骂咧咧的声音一下子就止住了。 不一会,说话那几人的脚步便越来越近,很快就出现在我们的牢门口,打眼望去,被狱卒押解着的是一个少女,一个青年,一个中年和一个大汉,还没看清几人的具体模样。狱卒已打开了我们的牢门,将四人一把推了进去,中年脚下略略踉跄了一步,立刻被旁边那青年扶住了。那大汉反身一撞,反而将那狱卒撞得跌倒在地上。只有那少女一声轻呼,扑在了我脚下。 若是平时,我怎么也不会刻薄得连扶都不扶一把,但此时心情着实差到了极点,别说是摔了一跤,就是死在我面前,也未必有空瞧上一眼。于是,靠在轮椅背上,面无表情,只作未见。 |
“小姐!”那青年惊呼一声,忙放开扶着的那中年,赶到少女身边,将她掺起来。女子秀美的手指触划到冰凉凉的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血迹。青年见了那血,更是焦虑,想要撕下一条衣襟,替她包扎,那女子止住了他,嫣然一笑:“一点小伤,不打紧的。轻河不必紧张呢。”说着随手撩了一下落下的鬓发,那一瞬间的气质,竟是让这牢房微微亮了一亮。 我这时才注意到,这少女年纪颇轻,容貌甚美,欺霜赛雪的肌肤上画着两道弯弯的柳眉,一双大眼微微上挑,此时虽有几分狼狈,仍遮不住那清丽之姿和高贵风仪。而旁边扶她那青年,也是眉目清俊,身手矫健,一看就有一身好功夫,只是此时朝我冷冷看来,口中微微有些嘲讽:“久闻江南人物乃翩翩君子,风度儒雅,品性高洁,今日见到先生,方知此言,着实不虚啊。” 我淡淡道:“过奖。” 那青年不料我的答复,登时气的面颊绯红:“无耻!无耻!无耻之辈,真让楚源大开眼界。” 我瞥了他一眼,嘲笑道:“那是你见识太短,怨得着别人?!” “你!!”叫楚源的青年气的说不出话来,袖中寒光一闪,吐出柄长剑来。寒水目光一冷,寒若冰霜,身形一闪,如闪电般飘到了我和楚源之前,一手扶腰,阴冷冷的杀气似是从黄泉里透出来的。 “轻河。住手。”就在战端一触即发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微微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楚源肩上,方才两人还如刀剑般犀利凛冽的杀气,被这随意的一插口,竟在瞬间扫了个干净,仿佛两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一切都未曾发生。 寒水有些震惊的看着那中年人,脚步错了一下,将我更严实的遮在了身后。 那少女此时缓过神,很亲密的挽起正在上下打量我们的中年,脆声笑道:“爹爹,女儿无事,女儿跌倒原与这先生无关,倒没什么理由非要人家援手不可,轻河此举却是冒昧了。”最后一句,女儿家独有的嗔怪暖语中,隐隐透着一丝碰到猎物时特有的警惕。 楚源默默收回剑,退到一旁,闷声道:“小姐说的是。” 那中年闻言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的看了我一眼,带着那少女到了离我四人最远的一个角落。楚源抢先一步,替那二人,清理了铺垫,扫净床榻,供父女二人坐下歇息。而后,自己坐到了与他们稍远的下手位置。我扫了楚源一眼,见他坐下时,双脚习惯性的微微上抬了一下,然后才放在地上,心中多了一丝明悟。 连这个奉茶倒水的名义下人,在平日都有贵族才能使用的,用来暖脚的踏板,这四人来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那被少女斥责的叫帖哥儿的汉子,见三人都坐下了,自己也不好在一边一个人打转,环顾了一下,正好看到桌子上有一碗水,便双手捧着来到那父女面前,嘿嘿笑道:“主上,这次都是帖哥儿不懂事,连累的您老一并进来,这碗水,就当帖哥儿给您赔罪了。” 楚源瞥了一眼残破的碗和水中浮游的虫子,嗤笑道:“帖哥儿,你就拿这种肮脏物事来应付主上!你自己怎么不喝了呢?” 帖哥儿脸上红了一下,对楚源怒目而视:“小白脸,要你多嘴!主上还没发话呢,你算的上老几啊。” 那中年闻言随意挥了下手:“把水拿下去吧。我不渴。” 楚源冲帖哥儿扯出个笑来,帖哥儿面上更红,愤愤把碗放下,冲到牢门处,咣咣咣的砸着栏杆,发出砰砰的响声:“来人!来人啊!!” 好一会,才有一个狱卒慢悠悠的晃过来,手里转着串钥匙,口里吆喝着:“喊什么!喊什么!里面谁死了。” 帖哥儿怒喝道:“大胆狂徒,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滚过去,给老子打盆干净的水来,慢了一步,仔细你小子的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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