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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太平(纯父子 君臣)[第17页]

作者:ltq198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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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额……逸儿以后到底如何,是内心阴暗还是阳光向上,是自甘堕落还是奋发有为,是自命清高还是平易近人,是以此为契机踏出他人生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还是因此为转折成为他毁坏他人和自我的出发点,到底现在转折对不对,晚不晚,是不是他真正想追求的方向,人到底可不可以,该不该曾经动摇舍弃的路,这个只凭一篇番外,就做定论,未免为时尚早了。
另外,靖儿思路现在相当混乱,更不动文,需要出去散散心,回来再对亲们的评论加以学习理解。
【特将本文献给美丽无双,聪明无比,可爱大方,才华横溢的嘉嘉的石榴裙下。爱嘉嘉,爱太平~】
1(三十一)
    我坐在轮椅上,目光冷冷扫过一个个紧贴于地的战栗头颅,雷声轰鸣,狂风卷过,帐内烛火扑簌簌的熄灭,只剩下闪电将大帐映的一时忽如白昼,一时煞若黑夜。雨水渗进帐中,与血水混作一滩,湿漉漉的泛着腥气。不久前,还张牙舞爪、傲视一方的将军们,此时却拼命将头颅伏低,再伏低,恨不得钻进土里,就此消失在我的垂视下。
    寒风一阵阵的刮,呜呜的声音穿透,中军大帐在瑟瑟发抖。
    眼神无意间扫到自己放在案上的右手,干净、修长、苍白的有些透明,指腹有薄薄的茧,恰是一双书生的手。跪拜在地上的任何一人,都可以轻易将它碾为粉末,然而,此时却无不震颤于它的微微一动,搏命于它挥斥的血戮沙场。
    轻轻叹口气,看到下面又是一抖,我立刻收回了心神,用不辨喜怒的声音淡淡道:“虽然萧某为诸位的摇摆不定,深感痛心。但诸位总算能在提示下,及时收手,没有放肆诛戮、悖逆不轨的举止,可见还是明白忠义之节,操守之道的,是不是?”
    下面将军闻言慌忙叩首道:“军师圣明,体察下情,末将等感激涕零。”
    我微微挑了下唇角,继续不温不火道:“尤其是李之沅、隋续、风子关等将军,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还能坚守臣节,实在难能可贵。传我军令!今夜,凡陆放帐下未与动乱的士兵,赏银五十两,凡未踏离军帐的士卒,兵饷翻倍,凡收束兵马得力的将军,平升一级。望诸位将士好生努力,忠君体国,切莫再存侥幸之心!”
    十几位将军先是一怔,沮丧呆滞的脸色总算有了点振奋之意,纷纷道:“谢军师恩典。”只有那个小将军段钟文,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的容易,到哪弄那么多钱粮。”
    原本这声音夹在雷鸣声和谢恩声中,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可说来也巧,那轰隆隆的雷声突然停歇,众将七嘴八舌的叩谢声断了那么一瞬,竟将这极小的一声显得的分分明明。
    帐内倏然死静,跪在他身边的裨将罗西,用胳膊肘狠撞他一下,李之沅瞬间苍白了脸,回头看他的眼里突突的冒火,恨不得扑上去将他嘴给堵上,段钟文自己也吓呆了,愣愣看着我滑着轮椅,慢慢贴到了他的眼前。
    我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段将军的棍伤可大好了?”
    “军师,段将军他年纪尚小,不知军师雷霆之威,一时放肆,并非本心忤逆,还望军师高抬贵手,宽宥一二。”李之沅深深叩首道。
我淡然道:“萧某才知道李之沅将军不仅姓李,还姓魏、姓陆、姓孟,性段啊。”
    一句不软不硬的轻嘲,立刻噎住了其余想要求情的将军。段钟文狠狠一哆嗦,接着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稳稳心神道:“军师明鉴,末将非是不信军师,只是当年王铨将军也曾许诺加发粮饷,终是限于浙东军乃至杭州城粮饷有限,不得不自食其言……”虽然没继续说下去,其意已不言自明。
    再看帐中诸将,果然面露犹疑之色。我瞧着,忍不住笑道:“诸位将军竟将萧某和浙东一小小偏将相提并论,当真荒谬的紧。王铨也好,周延也罢,不过是以一城一府供一军,以三五百姓奉一人,我萧靖,以天下九州供一军!以亿万苍生奉一人!岂可……同日而语?”
    轻慢的笑声徐徐流淌,带着一种悠然的自负,诸将一震,伏地而拜,段钟文更不敢再驳,只低声道:“军师所言甚是,是末将……糊涂,望军师恕罪。”
2
    我微笑道:“诸位将军以后有什么疑问,只管到萧某帐中直问便是,何苦私下猜测揣度。难道在诸位眼中,萧某就是个不讲道理,滥杀无辜的残暴主帅吗?”
    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的苦笑了一下,大声道:“军师仁义无双,实乃末将万幸!”,那违心之言听的我差点笑出来,目光一转,恰好瞥到了埋头不语的徐青,心又猛的一沉,笼上一层浓浓的阴云。
    “明大人!”我略有些冷淡的转过头。
    “下官在。”明克凡似乎敏锐的察觉到我的不悦,本来就谄媚的声音,更添了三分滑腻。
    “萧某这些日在军中,瞧着这浙东军中军风懒散,兵甲不修,将军耽于酒色,士卒疏于训练,实在是忧心忡忡。请明大人尽快议出个练兵的方案给萧某看,由此遴选出的精兵强将,萧某不吝厚赐!”见明克凡恭敬应诺,我又转向众人,沉声道,“诸位将军,以往那些荒唐之举,萧某只作未见,一概不予追究。自明日起,希望将军们能振奋精神,上下齐心,勤勉练兵,报效朝廷,否则,萧某不用宁王来屠杀,自己先斩断这绊脚的锁链!乱我大局者!诛杀无赦!!”
    森寒的声音让众将登时一凛,齐声应道:“末将誓死效忠朝廷,誓死追随军师!”
    我这才淡淡笑了笑,又温声安抚了几句,慢慢向帐外滑去,立刻便有士兵撩起帐帘,恭立两侧,轮子刚刚转出帐,我便听到身后低低松了好几口气,滑着轮椅的手顿了一下,转过身,那几个叹到一半的声音瞬间憋住了。“方才忘了一件事,这于暨国将军的病,也该好了吧?”
    众将无声相视一眼,伏低头,无人做声。我也没指望他们回答,自言自语般的道:“若是好了,明日就来点卯吧。萧某自己也是久病之身,深知这病越是不当回事,越是好的快,若是在床上拖得久了,难免不会有……性命之虞……”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散在风中,也不知他们听清了没,寒水已打了把油纸伞,推我离开了这里。
    狂风骤雨岂是一把小小的油纸伞能遮得住,待我回到后帐,周身已湿的通透,牙关冷得微微打颤,感觉那种冷意一直冻到了骨子里,偏额头滚热的发烫,像是一半落在冰里,一半燃在火里一般难受。我低低咳了几声,抬头,见徐青湿漉漉的站在帐口,风雨吹过,水连成流从发梢向下淌,身子轻轻的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我强撑起无力的身子,冷声道:“滚回你帐中换衣裳,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
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滚落,徐青默默接过寒水递上的伞,无声看我一眼,转过身,慢慢一步步挪开了。
    见他离远了,我实在是撑不住,伏在桌案上,将滚烫的头埋在臂窝,周身不住的颤。不一会,感觉粘冰的外套被人往下扯,轻轻抬起身,见寒水取来了暖炉,薄被,和干净的衣衫,心里不由一暖,一边在他的帮助下换上干爽的衣服,一边沉吟着轻声问道:“寒水,你打算派出多少影卫,‘保护’浙东军的将领?”
    寒水显然没猜出我的用意,歪了下头,笑道:“二十八个。您瞧,多吉利的数字。”
    我盯着那起伏不定的帐帘,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再加一个吧。”
寒水正在替我披外罩的手,突然僵在了那里,又不动声色般的拂了拂上面的灰尘,道:“主上怀疑青少爷会背叛主上?”
    我将暖炉抱在怀中,呵出几口冷气,方道:“逸儿来了,也是一样。”说着,抬了下眸,嘴角勾了勾,“莫非你还要问我,是不是怀疑逸少爷也会背叛萧某啊?”
3
    这原与背叛无关,我固然不信他会背叛,却再也受不住他身上出现的变数。寒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倏然一笑:“只是青少爷不会这么想。”
    我冷冷道:“他不会知道的。”
    寒水嗤笑一声:“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青少爷自己也有影卫。”
    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恼火,忽的直起身,厉声道:“那你倒教教萧某该怎么办。是军法处置,还是推心置腹的彻谈?”
    寒水轻撇下嘴角:“哪一种方法,都比这种好。”
    我紧紧盯着他,寒声道:“是!哪一种都比这种好,可哪一种都没有这种稳妥!谁能保证下次,他不会轻身犯险?谁能保证下次,他不会自作主张?!作为一个父亲,萧某绝不容许他以命搏命,作为三军统帅,萧某更需要不容置疑的权力,和绝对可控的胜利!”
    寒水看着我病到苍白的脸颊,和燃着烈火的双眸,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戏谑之意不觉退去了几分:“主上现在打算如何处置青少爷呢?”
    我以为他又会一阵冷嘲热讽,不料却扑了个空,怔了怔,有些疲惫的用手支住额:“我不知道。”
    “不知道?”寒水轻挑眉头,唇边挟了丝笑意。
    我冷淡的用手拭过桌角的雨水:“不论青儿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什么考量退路,军令如山,他既敢违抗,定是逃不过一顿军法,只是……咳咳”突然溢出的闷咳打断了话,我深深喘了口气,“只是萧某着实没力气打他了,让他好生跪着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起身进来伺候。”
    寒水大眼睛一转,突然放下薄被,大步向外走去。我一怔:“你去哪里?”
    寒水顿住步,转头,笑容有些冷意:“代主上正军法!”
    “你……”还没等我还过神,寒水已经没入了雨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见他一手拎着浑身透湿、奋力挣扎的徐青,一手提着只军法棍子闯了进来,军帐内的地面被两人带进的雨水,踩得泥泞不堪,未洗净的血水味缭绕不去。
    我本是病怏怏的趴在案上,见他们进来,强收去病弱之态,坐直身子,皱着眉看寒水一把将徐青推在地上,居高临下的冷冷望着他。
    徐青一个踉跄趴在那里,衣衫被揪的褶皱不堪,猛的转过头,一边挣扎起身,一边对寒水怒目而视,黑漆漆的眸子里有压抑不住的抗拒和怒火,映的一张柔美的脸说不出的犀利。
    我极少见到这个样子的徐青,虽说他平时和我顶起嘴来,也是扬着头气势汹汹,可不会有这种锋芒毕露的尖锐,一时看得怔住了。寒水冷笑一声,用军棍点点地面:“你不用摆出一副忍辱负重,不堪折辱的样子,寒水一个下人,不过是代主上行军法,请青少爷恭领‘圣诣’吧。”
    徐青忙转头看我,粼粼的波光在眸中闪动。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驳了寒水的面子,便淡淡道:“徐青你违抗军令,擅泄军机,败我军风,坏我军纪,难道萧某打得了别人,就罚不得你吗。还是,徐青你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于军法,自立门户了?”
    徐青轻震了一下,果然不再挣扎,跪在地上俯首低声道:“徐青不敢。徐青此次未听军师告诫,擅自妄为,败坏军纪,甘领重责。只是……”他咬了下唇,眼角轻轻飘到寒水身上,又慢慢移开目光,带了三分哀求的看我。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暗暗皱眉,挨个军法还轮到你挑三拣四的,哪惯出来这么多臭毛病。旋即又想起他那悖逆的举动,肚子里的火蹭蹭的往外蹿,只恨不得将桌案给掀了,甩他两个耳光。当下冷着脸喝道:“军中一视同仁,不容私情。你既然有这敢违背军法的胆子,就要有领受军法的觉悟。这次给你点体面,让你寒水代萧某行罚,再有下次,和众将一并当众剥了裤子,挨军棍,听清了吗!!!”
4
    徐青淡色的唇上血色又退了几分,轻轻抖了抖,双手撑在地上,身子紧紧绷起。寒水收起冷笑,盯着他,冷声道:“青少爷!主上既然让寒水代为施罚,还请您守着寒水的规矩,一共二十军棍,每打一下背一条军规律令,若是敢喊、敢叫、敢挪动求饶或背错半个字,全部重新打过!任何人不得求情!!”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告诫我了,我此时气恼的很,岂会将二十军棍放在心上,随意挥了下手,给了他一个开始的示意,然后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里面的热茶,企图使还冷的打颤身子暖和一些。
    寒水弯下腰,便开始解徐青的裤带,徐青本已默然认罚,然而寒水冰冷的手一贴上腹部,解上面系紧的结时,浑身狠狠一抖,像是被外面的轰雷击中了一样,面色倏然死白,手指紧紧抓住地上湿润的泥土,潮湿的泥泞从指缝挤了出来。
    寒水三下五除二松开了带子,刚扯住夹裤的边缘要往下拉,徐青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直向一侧躲,面色绯红,呼吸急促:“住手!住手!!”
    寒水一个措手不及,被推得退了一步,本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瞬间如被冰封上了,冷笑一声,一个反手将徐青的手腕扭到了身后,扯住夹裤的一角便甩到了膝盖处,接着去拽里面贴身的素裤。徐青眼底泪光一闪而过,就如同第一次在克己轩和我挣扎,浑身翻腾个不停,狠狠的瞪寒水,嫣红的面颊夹着几许愤愤之色,竟然不顾手腕的剧痛,一拳打在了寒水身上,然后飞快退缩出三五步,提上了裤子。
    寒水大抵还没被这么对待过,怔了一下,怒意勃发,两步上前,一脚踹翻了他。徐青踉跄跌摔在地,磕在了细碎的石块上,汗如雨下,接着挣扎起身,反踹回去。我惊得手中茶盏一斜,险些滑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竟在我的帐中搏斗起来。
    徐青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比得过寒水的拳脚功夫,反击了没有三五下,腿上身上就挨了无数脚,本来的几许愧意此时被冲的烟消云散,黑色的眸子闪着不屈的光芒,一边躲闪着寒水,一边抓起手边的茶盏朝寒水丢去。
    寒水嘴角狠狠一扯,一掌劈飞扔来的茶杯,而后再次将徐青踹到地上,阴寒着脸,照着徐青的臀腿处一脚脚狠踢,徐青疼的眼里泪珠直涌,蜷在地上,用胳膊去挡寒水的脚,寒水这才停住脚,冷笑道:“青少爷若想少受点皮肉之苦,趁早自己脱好裤子,乖乖趴下。就你这威武不屈的样子,放在我们杀手楼,活活打死都是你祖上冒青烟!”
    徐青也是冷笑,用曾经差点把我活活气死的眼角,瞟了寒水一下,然后嘴角重重一撇,眼神一勾,轻蔑的扫了过去。寒水当场差点没气晕过去,跳扑过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徐青被打的眼冒金星,偏还一脸死倔的样子,斗鸡似的和寒水死扛。
    眼见这一场军法,变成了两人互不服气的掐架,我本来就疼的要死的头,更是一阵阵泛眩晕,“咣”的一声将茶盏重重嗑在了案上,厉声道:“徐青!寒水!你们上演文武大戏搬出去唱!萧某的大帐不是二位精彩表演的戏台子!”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约而同松了手,分开了几尺远。我先看向寒水,冷冷道:“寒水,你是在行军法,还是在报私仇?萧某怎么不知道,军法前还要来上这么一段前奏。”寒水撇了撇嘴,不吭声。我又转向徐青,厉喝道:“徐青,你胆子倒是不小,连军法官也敢打,有本事,你怎么不上来给萧某两拳,免了你受那羞辱责罚!!”
    徐青睫毛轻颤了一下,低低垂下,遮住了眼眸。我又喝道:“自己褪了裤子,趴好了!再让萧某看到你这大胆悖逆的样子,直接将你扔出军营,愿哪哪去!咳咳……咳咳……”我斥的急了,心肺剧痛,掩唇剧烈咳嗽。
6
    他在求我,他在求我……即使我下了这冷酷的命令,即使我无情的在袖手旁观,他还是那么迫切的向我求助,那样不置疑的相信我会宽恕他,拖他出这刀山火海。
    我这样看着,想着,那种属于主帅无上的权威和冰冷的怒意,不知不觉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一种极深极深的疼痛从心口最软的地方扎了出来。带着深刻的怜惜、疼爱和悲哀。
    寒水黑色的靴子不紧不慢的落在地上,发出答答的响声,听在徐青耳里,堪称阎王催命的步伐。徐青一边惊骇的回头,一边将磕破了皮的下巴贴在我的腿上,一阵阵惊栗的颤抖:“军师!饶青儿一命吧!!军师!!军师!!求您救救青儿!救救青儿吧!!!”
    我的孩子……在求我……饶他性命……
    我的孩子……在求我……救他!救他!
    我的指尖猛的一哆嗦,那种略带迷惘、矛盾和淡漠的光瞬间扫逝一空,犀利果决的杀伐之气透骨而出,我抬头盯着寒水,没有一点病弱苍白的味道,虽然出于军法威严,没有直接斥责寒水,但这种凌厉的意志,素来与我心有灵犀的寒水不会不知。
    寒水嘴角勾起个戏谑冷淡的弧度:“军法无情,不容私纵!还请主上将青少爷交与寒水处置。”
    我的腿部被抱的生疼,手指搭在徐青的肩上,平静的语气里带着坚决:“到此为止!不必再议。”
    寒水的笑容更深了:“如果主上身体不适,可先暂避出帐,寒水自会替主上处理妥当。”
    此话一出,我感觉徐青又是一哆嗦,看着我的恳求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我听着心中十分不悦,我什么想法,寒水他能不清楚,至于这样当着青儿的面,一步步质问我吗。我微微沉了脸,冷道:“扑作教刑,没有你这样往死里打的。寒水,你这根本不是在行军法,是有什么别的私心吧。”
    寒水眉头一扬,刚要开口,突被一阵急报声打断,脸色顿时难看万分。
“报——云将军手书,呈报军师批阅!”
    我说到一半的话,立刻收了回去。心腾腾的剧烈跳动,脸色比寒水还要难看。
    旁人听来“手书”二字,不过聊家常闲事的信笺,但我心里明白,我和子如间的手书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地方,说是决策江南、北疆乃至天下的关键举措也决不为过。此时正是我坐镇江南,谋局天下的紧要关头,北疆云蔚千里迢迢以手书递我,不是出了急变,便是刻不容缓的紧急军情。
    我这样想着,眉头紧皱,再也坐不住,急匆匆的便要出帐,然而手指碰到徐青的身上,又突然僵了一瞬。略一沉吟,断然对寒水道:“寒水!军法到此为止,速带青儿上药去,这是命令!不容违背!”
    寒水面上肌肉跳了一下,徐青的手指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角,那种绝望几乎刻到了骨子里。我的轮椅每走一步,都带着他踉跄一下,停下,转身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受伤又隐含期盼的翘首,心里有些不忍。然而目光扫到了大帐高悬的尚方宝剑,又是一凛,我的一举一动关乎的是南南北北近四十万兵马的调度,军情如火,岂容儿女私情。温和的抚摸了一下徐青的面颊,我用少有的柔和声音道:“青儿,军情十万火急,容不得萧某在此滞留,待萧某处理完军情便去帐中看你,你先随寒水上药去,切莫使性子,伤了自己。”
    徐青怔怔的看着我,伤痛之色越来越深,以致我怀疑他完全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只看到我狠心扯落他的手指,如此焦急的离开他。泪水慢慢滑落,消失在泥中,那种深切的希冀之光越来越黯淡,直到泯灭成深深的寂然。
    我撩起帐,轻轻捂住跳疼的心口,突然有些愤恨。云蔚!你要是敢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晃点萧某,萧某非跑到北疆去,活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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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然而,当我来到处理公务的军帐中,打开那薄薄的一页纸时,瞬间的震惊抵过了所有纷乱的念头。
    只匆匆扫了个开头,我便一巴掌将那纸拍在桌案上,将练就的好城府好涵养全抛在了九霄云外,气骂道:“云子如你这个白痴!乐恒臣你这个笨蛋!你们两头猪怎么不一起钻回到猪圈里,重活一回!怎么不把脑袋从脚后跟拔出来,再用一次!!我总算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了!就是活活给蠢死的!还有刘驭、温如飞、鲁俊彦、华昀阁……!!!你们这一帮人脑袋全被野兽踩过了吗!你们脖子上顶的那是俩屁股吧!!居然能让跋魏汗冒充使者,在我西北大营大摇大摆的走了一圈,又安然无恙的离去,顺便拐走了西北军大将和无数军机,你们还有脸给我写信!你们他奶奶的怎么不自己跳临水里当淤泥,至少头上还能冒出俩藕片呢!!”
    传令兵听的差点狂笑出来,恰撞到我阴寒万分,杀气腾腾的目光,登时一凛,忙忍住笑,只是身子还在轻轻的哆嗦。我冷冷收回目光,拿起那信笺,接着刚才的内容接着看下去。
    “军师大人明鉴,末将等就是猪,就是蠢死的,脖子上顶着屁股,脑袋全被野兽踩扁了,等您老到了北疆,我等就跳临水当肥料,只是军师您身体不好,切勿动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您忍心将大夏这破了口的猪圈,交给末将这群猪看管吗。别急别急!您看您又咳嗽了不是……”
    “咳咳”我气得差点咳出口血来。
    “军师!末将乐愬!子如废话过多,言不及正题,由末将代为转述。跋魏汗轻身入我军营,又劝反了姬歆、罗阈二将,末将深恐西北军部分军机要情已经外泄,故舍弃临河以北部分城池,严谨收缩南线,提防其率军南下。并伪作情报,骗取跋魏汗放松警惕,以期北上部队寻机给予重创。至于秘密南调的三万人马如何处置,还请军师明示。”
    “此次危机,皆因末将等疏忽大意,防备怠慢,末将等深感惶恐,叩领死罪。另问军师安。”
    我一气看完,将信笺扔在桌上,简直有点气极反笑的意味了。前不久翻《史记》时还在那嘲笑秦昭王和宣太后窝囊,在自己的老巢和白龙鱼服的赵武灵王当面聊天,居然没认出来,沦为千古笑谈,转眼我自己的嫡系部队栽在同一个坑里,当真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
    本来还以为能速战速决,赶紧脱身,这下可好,一昼夜拖在这里都是轻的。我心里又埋怨又焦虑,可此刻却断不敢轻忽懈怠,耐着性子算计了好一阵,蜿蜒的墨迹快速的在笔下飞淌,我一面紧急叫停南下的西北军,以便进一步观察跋魏汗的一举一动,一面火速和京城联系,广撒皇家暗卫,寻机诛除谋逆二人,一面封锁临河全线,连同京城以北一并纳入一级警备,一面调整南面军队运行方向,迷惑宁王,重构江南大局。
    还要尽力提防许王、宁王和各地诸侯王与跋魏汗勾结起来,南北夹击,还要将叫停的西北军尽快隐匿于山林,及时供应粮草,并不被外人察觉……再加上我心里始终挂念着徐青那边的状况,浑身又像凑热闹似的发烧虚弱,看似临危不乱的疾书七八个时辰,有条不紊的发布道道命令,实则感觉天地都在打转,整个人像是绷得极紧的弦,随时,都能骤然断裂。
    终于在天发黑的时候,将军务全部处理完毕。毛笔“啪”的丢在案上,我用冰冷的手背贴贴滚热的脸颊,深深埋头,歇了足有半个时辰,欲死的疲惫才稍有缓解,便尽快赶出帐,朝徐青所在的军帐而去。
    下了一宿的雨,此时已经停歇。天地被洗刷的分外清明,月朗星稀,仰头能看到无尽的苍穹,笼罩四野。整齐的寻营步伐在身边穿梭,不时传来盘问口号的呼喝声,苍凉有力,只一天一夜,浙东军的风貌便脱胎换骨一般,上上下下无不打点起精神,拿出最像样的状态,来应付我这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活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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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我萧靖的名字,不仅放在西北,能让濒临炸营的粗犷汉子瞬间偃旗息鼓,乖巧的像趴窝的绵羊。现在放在江南,也能起到防止小儿夜哭的效果了,我有些自嘲般的想。
    徐青的军帐转眼近在眼前,刚刚贴近了几步,便惊讶的发现不仅帐内燃着明晃晃的火光,似乎还传来一阵阵哄笑说话声。
    一个守在帐口的士卒刚悄悄打了个哈欠,一眼看到了我,吓得那口哈欠生生憋回肚子里,刷的一下站的笔直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僵成一块石头。另一个士兵还稍机灵些,眼见我的轮椅一贴近大帐,慌忙抢前一步撩开帐帘,一边大吼道:“萧军师——到!!!”
    吵闹嬉笑的帐内“呼”的一下鸦雀无声,寂静的能听到烛火细碎的剥拨。以风子关为首的隋续、李之沅等人扑通通的起身,由于过于仓皇,竟带翻了四五把椅子。
    我一眼便扫过众人,落到正坐在床边谈笑风生的徐青。坐着!居然是坐着!他以为寒水那军棍是白给的吗?!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恨不得将这些凑热闹的将领全踹出帐,一巴掌将他拍趴在那。
    徐青见到我,也是一惊,赶紧起了身,似牵动了伤处,皱紧了眉头,又强忍了和众人一并行礼,床沿处隐隐有斑驳的血迹。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向诸将,皮笑肉不笑道:“这么晚了,诸位将军不回去睡觉,都挤在这里聊天,徐青这军帐就有这么吸引人?要不萧某也搬进来瞧瞧?”
    明显不善的口气让众将微微打了个寒噤,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小将已“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风子关见我目光掠过众人,冷冷的盯在他身上,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两个洞来,两撇鼠须一抖一抖,强壮着胆子,挤出个笑来:“此次末将等能明晓军令,醒悟过失,全赖军师和徐公子的恩德宽容,末将等来此就是想和徐公子道个谢,没什么别的想法,既然军师您来了,末将等不敢叨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这句话简直如暗夜里的火光,一下子点醒了还有些手足无措的众人,伴随着纷乱的叩首告退声,方才热闹闹的军帐,几乎眨眼间只剩下空荡荡倒地的几把椅子,其逃离速度之快,活像跋魏汗拎着两把大斧,在后面撵杀。
    帐帘悠悠落下,明暗不定的帐中只余我和徐青二人。
    我挪着轮椅,靠到他身边,冷着脸喝道:“你瞎折腾什么呢?还要不要身子骨了?这些烦烦扰扰的人,来了只管撵出去,本来就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就是对你屈意奉承,也是天经地义。都什么时候了,还逞能和他们兜这个圈子,应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我说着去扯他的手臂,冰冷的手指碰到他胳膊的那一瞬,徐青突然轻抖了一下,下意识一躲,又惊觉过来,贴到我的手下。然而,肌肤相触,手指下握着的手臂,隔了薄薄的衣料,在抑制不住的轻微战栗。
    我一惊,朝他望去,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敬畏,虽然立刻被体贴的淡笑遮了过去,却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无尽的深渊,不知怎的,那寒意中竟也带了几丝和他一样的惶恐。
    徐青似瞧出了我的不安,浅浅的笑了笑:“徐青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逞能,让军师费心挂记。请军师放宽心便是。”
    我的唇角僵了僵,将他扯到了床上,按着他趴下后,才微笑道:“《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青儿,萧某这一日没见到你,倒真觉得像一年不见似的,怎的生分到了这个地步。”我努力让自己笑的轻松自然一些,只是不知那笑容,是不是像我此时的心境一样僵硬寒冷。
    徐青微微垂首,也想笑,也想自然,可畏惧却一直在眸底悄悄流窜,虽然拼命用感怀亲近去压制,仍然有一种僵硬的苦意在流转:“以前是徐青幼稚放肆,一再冲撞冒犯军师,实在是不知分寸的紧。今日徐青才明白,军师有何等雷霆的手段,又有何等宽容的慈悲。徐青实在不敢不畏威怀德,望军师体恤。”
9
    畏威怀德——是畏威怀德……我脑海里怔怔转着这四个字……空荡荡的不知着落……
    《国语》云:“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畏威怀德,所以莫能勿从吗。
    我突然想大笑,然而唇角勾起,到底化成了一声叹息。极累……极倦……又哀伤怅惘的痛啊……心神像是锁上了沉重的铁链,每一次颤动,都无力的挤压出裂痕,渗出血来。微弱的呼吸,被一点点掐住,窒息的让人眩晕。
    良久,我打起精神,强撑起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和颜悦色道:“青儿,旁人有这种想法也就罢了,你却不该有的。萧某待你又岂同区区手下和门生,让你如此诚惶诚恐呢?纵是这次萧某匆匆离去,也绝非像对待军中将领那样,打完一顿便弃之不顾,而是着实有不容懈怠的紧急军情罢了。北疆跋魏汗微服到了西北军营,使我蒙受了巨大损失,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岂可不劳心劳神?”
    徐青微微苦笑了一下,抬起头,轻声道:“军师,您不必解释,徐青都明白。徐青也不敢因一己之私,伤了江山大业,毕竟,有亿万苍生在翘首盼望着盛世太平呢!”
    如此恭顺恳切的态度,反而让我不知如何面对,只觉脑子里晕的更加厉害,模模糊糊烧的要散了意识。手指缩到袖中,狠狠掐了几把,才清醒了几分,强笑道:“青儿,这次你触犯军法,强保下浙东将领,萧某不是真的不明你的心意。你一方面是怕萧某杀戮过重,有伤天和,更多的,还是担心浙东军不比西北军无根无底,有江南世家为靠山,势力勾结,交错纵膈,此时固然俯首帖耳,日后一旦翻将出来,足可致萧某于死地。你存着这份心思,萧某心里也感动的很。”
    徐青的眸光轻颤了一下,慢慢道:“军师明鉴万里,徐青……委实感激涕零……”说着,有泪水突然落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在深深敬伏。
    我心头更酸更苦,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只是日后萧某希望你能留心两处。一来,无论何计何策,都不当冲动任性,以自身性命为赌注,二来,不要逼着萧某随机应变,与你配合。你有想法,就来和萧某沟通商榷,我们的心愿毕竟是一致的,总能达成共识不是?青儿,你靠过来些,不需要这样……敬畏……”
    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手心向上,期盼着他的回应。徐青怔怔看着我,手指一点点的抖,向前倾了倾,又突然想起什么的,震了一下,撤后一点,保持了礼节的分寸。深深叩首道:“军师,徐青知错了,一定将军师的谆谆教诲牢牢铭记于心,不负军师重望。”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默默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那种激动、鼓励、期许的微光,被云淡风轻的冷静一点点替代,我垂下眸,手心轻轻下扣,然后,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淡淡笑了笑:“青儿今日你身体不适,先好好歇息吧。在你伤好无事前,萧某来你帐中授课便是。”
    我慢慢转过身,徐徐离开,身后传来恭敬的声音:“徐青恭送军师。”拳头倏然握紧,一股腥甜的气息悄悄涌到唇齿间,又含笑,咽回肚中。滑着轮椅,撩开帐帘,仰望星空,一切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军师前来探望下属,现在,终于上贤下忠,终于可以垂载史册,供人瞻仰了。
    凉凉的夜风吹到我滚烫的面颊额头上,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接着觉得有谁将披风披到了我的肩上,身子突然一震,有几分狂喜的回过头,一个影卫漠然站在那里,像是被牵动了的木偶。
    那一瞬的失落我几乎难以掩饰,扯了下嘴角,又漫不经心的笑了过去:“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影卫躬身答道:“启禀主上,属下夕阳,奉首领之命前来‘保护’青少爷。”
    我怔怔看着他,蓦然失笑。那口心血再也熬不住,一下吐了出来,嫣红的颜色,在暗夜中悄然绽放,如泣血的寒梅,绝美又孤寒。
    那影卫立刻训练有素的上前一步,半跪于我身前,替我拂拭衣襟上的血迹。我突然烦躁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抹去唇角的血,厉斥道:“滚开!滚开!!好生伺候你家青少爷,萧某用不着你们搀扶!”
    那影卫默默垂首,恭敬退后,隐匿在黑暗中。
    我仰起头,看着天上细细的月牙,孤独的悬在天边,映着血色的苍白。
    唇角幽幽泛起丝弧度,吃吃的一笑:“你瞧!你瞧啊!他以臣心敬我畏我,我以君心重他防他,君臣君臣,如此简单又亘古不变的交集,竟是我们逃不脱的命运吗?”
    竟是我们挣不脱的命运吗!
本次更新到此结束。
除非脑袋一热,又写一段,今日应该不会再有新文了。
请大家期待下周的文文吧~
回复:2559楼
最近更文啦~打算今晚看呢。
回复:2573楼
雪妃分析太精辟!!太精辟了!!
这次靖儿一定要跳出来赞一下!!
尤其是对寒水这一段,完全就是靖儿心里考虑的内容。
至于后面青儿抗拒那一段,也是被怕了,也真是不敢信了,累了。
【献给天上没有、地上无双、聪明漂亮、开朗活泼的嘉嘉】
1(三十三)
    正月十五,我带着十万浙东军离开了杭州城,一路直奔建州。经过十余天风餐露宿,最终在宁王所在的建州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此时,宁王也早已意识到来自东线的威胁,一方面收缩部分中线的势力,一方面加紧西线的猛烈进攻。
    值此,天下的局势已相当明朗,在大夏北方,二十万西北军与犬戎隔临水遥遥相峙,打起了拉锯战。在大夏中原,近十万主力军将许王死死压制,接连告捷,但自身也元气大伤,被拖进中部“泥潭”,一时难以抽身。在大夏西路,宁王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兵锋直逼京城。在大夏东南,浙东军一路南下,威胁到了宁王腹心。
    天下究竟鹿死谁手,说的明了,就是看是宁王军先攻下了京城,窃取了皇权。还是浙东军先取下建州,诛杀了宁王。然而,越是到此图穷匕见的时候,一日不停的战乱反而停歇了下来。双方像是两只搏杀到最后关头的老虎,都在小心翼翼的潜伏,无声无息的观察,以便雷霆一击,便可撕断对方的咽喉。
    这些时日,除非必要的巡营,我极少出帐,一颗心思尽扑在了繁冗的军务上,雪花般的军报源源不断的从京城、从北疆、从许地、从巴蜀,从大夏东南西北各地向江南涌来。即使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仍有处理不尽的军文和急变。
    至于浙东军内的兵甲操练,粮草运转,我基本都交到了明克凡、于暨国两人手中,并让徐青跟随他们辅助学习,自然,也有那么一层监视的意味在里面。而我和徐青的关系,自那夜之后,变得微妙又简单起来。我强挤出时间来授课,他就在一旁认认真真的听,我批完的折子都给他看,他遇到不明的地方就虚心前来求教。忙的时候,我还会让他将策谋拟在纸上,夹在折子里,给我参考,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提案的可取之处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能施展开手脚去谋划更大的局。
    这日,我在帐中看军图,徐青在帐内另一角整理文书,听到帐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章二。果然,章二极其简练的通报声响起:“李之沅将军求见军师!”
    我拿图的手顿了一下,微讶的扫了一眼帐外的方向,没想到我和这李之沅还挺有缘的。正想着让人叫他过来,他自己就撞上门了,果然是天意如此吗?我放下手中的图纸,端起旁边放的有些冷了的汤药,三两口吞下,示意近侍将碗端下后,用手帕轻轻拭净唇角:“请李将军进来吧。”
    章二应声而出,李之沅随即走进帐来,戎装整洁,军靴干净,腰间悬一把长剑,为那种斯文秀气里平添了几分杀伐之气,刚柔并济的感觉让人十分舒服。一进帐,他便大礼参拜于地:“末将李之沅叩见军师。”
    只短短几个字落下,我骤然抬头,眸中微光一闪而逝,这人心里可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啊。不动声色的笑指着椅子:“李将军不必多礼,坐下来说话吧。”
李之沅却未起身,深深碰了两下头:“末将不敢。末将来此,特来叩谢军师的恩德。军师大仁大义,末将感铭五内,日后但有差遣,当万死不辞!”
    我一怔,旋即自然的笑接道:“李将军客气了,些许举手之劳,当不得将军大礼。”心里却同步飞快转个不停,我到底给过他什么恩德,可想来想去,实在没想出什么事能让他这么感动。难道是他刻意奉承我?瞧这神情倒也不像。我轻轻皱了下眉,又笑道,“何况,萧某身为军师,用兵打仗,运筹帷幄,关怀士卒,体察将领,让将士们吃饱穿暖,后顾无忧,原是题中应有之义啊。”我就不信,这么多条,能一个都碰不上你感激的内容。
2
    李之沅果然听的更加动容:“军师如此体察下情,实在是末将等的福气。”说着砰砰碰了几个响头,接着抬起头,略带几分犹豫的看着我,“只是……末将出征在外,常年不在家中,委实难以顾及家人,能否冒揣请军师继续恩垂,末将必奋勇杀敌,效死以报!”
    我听得更是云里雾里一般,余光无意间瞟到了徐青,恰好见到他抽出一封信略向我抖了一下,见我扫来,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将信放到手边,又恢复到了那个幕僚的身份。
    虽然只浮光掠影的一眼,我头却嗡的一下一个变四个大。又是这小子假借我的名义干的好事!!!不过——他拿老爷子的家书,又想暗示我什么?
    “李将军尽管放宽心,好生报国便是。其余的,自有萧某代将军处置。”我一边含笑着应道,一边迅速将老爷子家书在心里过了一遍。
    萧靖!你这个小X生,X字老子不会写,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你敢背着老子,拐了老子俩孙子流(溜)到江南去,连声屁都不放!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回来,只要你进了老子家门,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金(筋),打的你满地爪(找)牙!你别以为这次还能忽悠隔壁二狗子装成你的样子,黑灯瞎火被老子揍!别以为还能欺负对门牛娃扮女人钻老子被窝,绊住老子。别以为这次还能逃到房梁上,钻到你娘裙子下,跳到水刚(缸)里,假扮祖宗来吓唬老子。只要你回来!就死定了!小X生!小X生!小X生!!
    我有些同情的看着李之沅,想不到他们家也有这种不通人情,可恶到冒烟的老头子前来追杀他,总算徐青周旋保全,做了件真正的好事。“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李将军且起来吧,出来这么多日子,家中……”我想笑说‘后院着火’,怕他尴尬,委婉的转了口,“家中有些困难,互相帮衬一下,也是该的。”
    不料,李之沅竟微微红了眼睛:“军师仁义,末将昨夜接到家书,听说病重的老母有人照料,原本当下就该来叩谢军师,可又怕误了军师休息,这才拖到了今晨。”
    “病重的老母?”我差点惊呼出来,这错的可离谱了。
    还好李之沅情绪激动,没留意我瞬间的反常,只低低接道:“末将八岁就没了父亲,家里又只剩一个遗腹子的幼弟,这些年全靠母亲一个人辛苦拉扯。母亲为了将我们兄弟二人抚养长大,吃尽了苦头,三九寒冬,没有吃的,跑冰河里捞鱼,掉进冰窟窿,差点冻死在里面。三九酷暑,又去千里外挑水,几次昏迷在路边,回来时只抱着一个空桶痛哭。末将十六岁时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母亲跪在大夫门前,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哭的眼睛都瞎了,才捡回末将一条小命。末将……末将……”李之沅说着,喉咙被哽咽住了,额头深深叩下,手指按在地上,扣的指节尽白,似乎在拼命忍泪,可是泪水,终是一滴,一滴,嗒嗒的落在了地上。
    我听得十分动容,几乎忍不住想要起身,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去看徐青,他还在埋头写字,脸庞被长长的鬓角遮住,手中的笔却一直一直在抖,晶莹的水珠无声的落在了墨中。
    “军师!”李之沅伏地而拜,颤声道,“军师,末将的母亲这一辈子实在太苦了。末将为赚钱糊口,不得不远离家乡,家中母亲重病,全靠军师照拂。母亲她牙口不好,只能吃柔嫩的鱼肉,要把里面的刺一点点挑好喂她,冬日身上全是冻疮,要每日三次用热水擦拭,睡觉时怕冷的很,要把被窝暖好了再搀她进去,雷雨天会被惊吓,要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李之沅说着说着,突然恍惚过来,这不是在向他的幼弟谆谆叮嘱,而是在中军大帐,在向三军主帅叩求。
    他登时打了一个冷战,生怕我听得不耐,嫌他母亲麻烦,就此撒手不理,慌忙住了口,急急挽救道:“不不,是末将想的太过了,末将的母亲一向很好照顾,只需吃饱穿暖,无病无灾,绝不会让军师的人劳心劳神。”
3
    徐青的头慢慢埋在臂窝中,肩膀微微耸动。我将目光一寸寸抽回,深深看着不安的李之沅,正色道:“李之沅将军,你放心。令堂定会得到精心呵护,细心照拂,在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详中,安度晚年。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值得我们所有人,敬重!”
    李之沅浑身微微的颤抖,久久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泣声叩首道:“末将愿为军师效死!愿为军师效死!”
    效死——效死——我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我的冷狠计谋。薄凉的寒意,陡然从心底蹿了上来,散作千万雪花,无声的融入到战栗的血脉中。
    低下头,我神色复杂的看着深伏于地的李之沅,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的跳。纵使我一直坚持文死谏,武死战,纵使我一直坚持从军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是——应该吗!萧靖!真的应该吗!让这样的儿子,化成轻慢掸落的弃子,让他的母亲,感受锥心泣血的哀恸!
    我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又亲手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和颜悦色的笑道:“前些日子,萧某还责备明克凡一口一个效死,实在不像样子。今日李将军也来这一套,难不成萧某帮助李将军,就为了要取李将军的性命不成?”
    李之沅的心情此时已渐渐平复,擦了擦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军师想取末将的性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里需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我唇角僵了一瞬,悠然的摇摇手指,笑道:“这可不好说,萧某素来以阴险诡谲,反复无常闻名,李将军若想活的长久太平,还是离萧某这样的人远一些才好呢”
    李之沅微微绽开一个笑:“军师说笑了,末将以前也误以为您是个冷血无情的统帅,不过相处日久,越发觉得以前的观感委实过于浅薄了。军师的果决固然让末将敬畏,军师的人情更让末将钦慕的紧。”
    我听得微微苦笑,刚才那一瞬,我是真的有了冲动,竟希望他能这样信了我,看透我的狠辣手段。可似乎我的谎言,从来被奉为正理,而我难得的真心,永远被视作玩笑呢。我轻轻扫了徐青一眼,见他似在蹙眉沉思,眸色不觉深了一分,转头笑看李之沅:“李将军有这样的想法,萧某甚感欣慰。你我将帅日后的路还有很远,只有同心同力,相互扶持,才能创下不朽盛世,让你母亲这样受苦一生的人,过上安乐太平的日子。”
    “军师说得是!”李之沅露出一丝感激之色,接着想起什么似的,敛容正色道,“事实上,末将此次前来也另有一个主意。这些时日,军师兵至建州城下,眼见京师告急,却始终按兵不动,想必并非不想用兵,而是宁王坐镇不出,让军师一时无从下手吧?”
    我有点无奈的暗叹一声。他的身边一直有我的影卫,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又如何不知。我的计谋原本就是利用了他要献上的方略啊。
    李之沅只道我是攻不下建州,而愁眉不展,身子微倾,微微笑道:“军师,末将倒有一计,愿献于军师。”
    我看着他熠熠的期待目光,苦笑一声:“李将军请说。”
    李之沅双眉一扬,道:“当前宁王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拖’字,拖到京城被西路攻下,拖到粮草援军尽数运送于建州,他便可大获全胜。军师何不将计就计,和他拖上一局呢?军师请看”他说着,伸手在我桌案上的军图上轻轻滑动,“如果军师在这里与建州缠斗,吸引住宁王的全部目光。同时遣一偏军,走江南丘陵间小路,绕到建州城后方,切断他援军和粮草的供给通道。届时,建州不过是一座孤城,人心惶惶,攻克只是数日之功了。”
4
    手指轻轻蜷了一下,我深深看着他,慢慢道:“李将军此计虽妙,但这建州城后方哪能轻易偷袭。且不论这一路地利之险,就是宁王的层层关隘,一般手段,也决计难以施展。”
    李之沅已站起身,朗声道:“如若军师不弃,末将愿为军师打这个头阵!取这个首功!”
    “啪嗒”一声轻响,我和李之沅一起转头,见徐青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目中有一丝震惊的恍然。他慢慢的转头看着我,面上泪痕还未完全退去,剧烈的波光在眸里摇曳,然而猛然撞到我没有一丝波澜的笑容,眼睫轻抖了一下,终是,慢慢垂下。带着那种敬畏,那种疏离,恭恭敬敬的垂首。
     我谈笑风生的将李之沅的注意力又吸引回来,口中就着李之沅的计划不断的推敲细节,思绪缜密,条理分明。其实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我明白徐青的心情,即使他能理解我的选择,原谅我的舍弃。可他仍然会伤心。因为我利用了他对李母的关怀,收揽了李之沅却转身推他下黄泉,因为我让又一个女人天地尽覆,痛不欲生,因为我让他想到了他自己的母亲……
     李之沅就着攻袭的路线与我激动的争辩起来,我暗藏机锋,含笑一一驳斥。几个声音在心里同时掐的你死我活。
    ——萧靖!换人吧!你的手里有无数棋子,不一定要牺牲掉他,他是孝子更是难得的将才,这样弃了,太可惜了!——做梦!另换一人,如何能突破宁王,闪击后方,成为诱饵。泱泱天下,岂为一人乱了大局!军师,你可不是这种心慈手软的人!——阿靖,你想想青儿吧。你还嫌他不够畏惧你冷血残忍吗,你还嫌他不够乖顺听话吗。——萧靖,你就是冷血冷心,还想遮掩什么!江山为重,社稷为重,这天下需要的只是太平,哪怕,是不择手段换来的太平!
    “军师。走西路固然险峻,但省时节力,不易被察觉。走东线虽然平坦,难保不遇暗哨,被一网打尽。如此分明的利弊,末将实在想不明白,军师为何还在犹豫不决!”李之沅腾的站起来,带着几分犀利的目光看着我。
    如此分明的利弊!为何还在犹豫不决!
    我心头蓦然一震,忍不住对自己厉声痛斥,萧靖,你可真是糊涂!落子无悔!岂有推翻重来的道理!把你那些没用的踟蹰软弱通通给我收回去!记着,你是在针尖上搏斗!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行差半分,就是累累白骨上最活该的一根!
    我抬起头,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娓娓劝道:“李将军先不要激动,萧某只是希望将军能更慎重稳妥些,不是一味驳斥将军的选择。东线西线,将军经验丰富,自行决定便好。只是此去虽说秘密偷袭,难保建州城内不会有丝毫察觉,一定要万般小心,逢林莫入,背河莫驻,归师勿掩,穷寇勿追。萧某希望将军得胜,更希望将军能平安归来。”
    李之沅这才放下心,笑应道:“军师放心!末将今夜就呈上具体的进攻方案给军师审批,待军师修正后,择日秘密出发!”
    待我含笑颔首后,李之沅正容一拜,告了辞,朝帐外恭敬退去。我眼看着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帐后,连那朗俊的身姿似乎都湮没在了晨曦里,无声的叹了口气。
    “李将军!!”徐青突然不自觉喊出了声。
    我心底一寒,警告般的扫了他一眼。徐青身子微僵,手里紧紧捏住了折子,一支断裂的毛笔静静躺在地上。
    李之沅疑惑的看着他:“徐青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徐青渐渐将手收回到桌下,紧紧抓住了一角的桌腿,慢慢向李之沅扯出一个淡然的笑来:“李将军,徐青十分倾慕您的忠义和胆略,家中的事您不必忧心,军师定会派人悉心照料,徐青也会详加留心,像待自己母亲一样解衣推食,不让她老人家受半点委屈”,说着飞快地看我一眼,抓住桌腿的手又紧了紧,“……将军这样至诚至孝,定会逢凶化吉,克敌制胜,载誉归来。”
    李之沅动容拜道:“多谢徐青公子,家母若得公子细心照拂,之沅更无后顾之忧,必竭诚尽忠,为军师建此奇功。”
    我心里狠狠一恸,却扬唇笑道:“徐青说的话,正是萧某想说的。待将军归来之日,萧某亲自把酒,为将军庆功!”
    李之沅深深一拜,恭敬的退出。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帐帘后,连脚步都淹没在呼号的训练声中,一下子将无力的身子贴靠在轮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5
    帐内极静,偶尔能听到徐青翻动折子的声音,我突然忍不住睁眼侧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低头的侧脸,细碎的光泛出白皙的色泽,仿佛这世上最纯净美好的存在。
    那种萦绕不去的杀伐狠厉,不知不觉间,竟如这风一般,被丝丝缕缕的吹成了悠悠的柔软,还带着一点点莫名的心疼和难过。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桌案,我微微叹息一声:“青儿,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必强忍着。这些,不过是萧某的擅自专断罢了,原是与你无关。”
    徐青轻轻放下笔,抬起头,淡淡道:“徐青不敢,徐青身为军师左右,为军师分忧,是分内之责。”
    我呼吸一窒,死死盯着他看,看到他低低避开了我的眼睛,两摞高高的折子将我们远远隔离。
    唇角僵硬的勾起一个弧度,我滑着轮椅,转身离开了大帐。
(三十四)
    沿着一条偏僻少人的路向军营西北而去,操练呼喊的声音离耳畔越来越远,纷扬的尘土只是回头时远远的一望。路渐渐不平整起来,轮椅的轮子压在上面,一阵阵的颠簸起伏。我的心绪也像这忐忑不平的路一样,被震抖的四散纷飞,无比凌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恍恍惚惚的流水一般飘过,只剩下那种淡淡的难受慢慢在心底沉淀。
    在营中隐蔽的西北一角,一个棕色的小军帐渐渐展现在眼前。它的外面是三层全副盔甲,武艺高强的心腹护卫,暗中是无数影卫十二个时辰的监视巡回。浙东军的将士早就远远避开了这里,偶尔有人过来好奇的询问一声里面是什么,回答只有两个字——机要。
    见我过来,立刻有一个侍卫快步迎上,走到我身边,弯腰低声道:“军师可要进帐巡视?”
    清凉的声音落在耳中,让我顿时醒悟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收回纷乱的心绪,冷静的打了个手势,前方持兵刃的层层侍卫,如流水般向两侧退去,留下一条直通军帐的窄窄通道。
    连撩开两层帐帘,帐内的一切清晰落现。不大的军帐中只有一张矮矮的床,床角呆呆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八尺大汉,只是此时这人手中握着一块不知用什么木头拼凑的简陋灵位,整个人蜷缩在那里,目光迷惘,空洞苍白,仿佛灵魂已被谁悄悄抽离,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我在离那人约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笑道:“陆将军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那人怔怔的抬起头,空洞的看我一眼,又慢慢垂下头,木偶一样失神的看着灵位,仿佛听到了我的垂问,又仿佛什么也不曾知道。
    见这人竟变成了这幅模样,我心头蹿起股恼意,眸色陡然一深,轻拍了一下轮椅臂,帐内忽暗,那人手中一轻,灵位已被影卫夺去,恭恭敬敬递到了我的手中。那汉子先是恍惚了一下,似不相信般的虚握了握已经空掉的手,接着周身如被雷击中一样,猛的一震,疯狂向我扑来,眸子里燃着熊熊的烈火,嘶吼声震的帐内的灰尘扑扑的下落:“还给我!!将他还给我!!!”
    手掌顷刻间就离我的脖子不足三尺远,却蓦然僵在了那里,两个影卫干净利索的钳制住了他,将他按跪在地上。那人跪着,仍止不住的挣扎,头发已经完全散落,眼中的恨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给我!!还给我!!!萧靖!!萧靖!!!!!!”
    他拼命向前伸着指头,右臂已抻的痉挛,却差了一寸,永远差了一寸。“啊啊啊啊啊!!!!!!!”两行血泪从眼里迸出,他一头撞在了地上,流了一地狰狞的鲜血,放声哀嚎。
6
    我嘴角扯出个轻慢的冷笑,凉薄的嘲弄从两pian薄唇中丢落:“饶你一命,为你找了个替身代死,是以为你陆放是条汉子,能为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到逆臣叛贼那,将这笔债给我讨回来。现在看来,萧某真是瞎了眼,陆将军分明就是个只会痛苦流涕、怨天尤人的窝囊废。罢了,抱着你的兄弟继续哭吧。只愿你兄弟在天有灵,能感动你的悲哀之情,膜拜你的软弱之态!”
    “啪”的一声,那灵位丢回在他面前,染血的名字沾了尘土,安详的躺落。
我一边转头撩开帐,一边冷冷对身旁一人道:“到孟然那!陆放干不了,总有人能干,萧某就不信,这浙东军上上下下通通全是废物!”
    那影卫悄无声息的推动我的轮椅,轮子吱吱的转动,狠狠的碾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且慢!!!”就在帐帘即将飘落的一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嘴角几不可查的勾起个微妙的弯度,我冷淡的转头:“陆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陆放的脸贴在尘土上,说不出的狼狈,手里紧紧攥着那灵位,狰狞的血爬在眼角,阴森森直勾勾的瞧着我,嘶哑的声音从残破的声带里钻出,涩涩的砥砺:“萧靖!你说……你说……要让我……报仇!!给兄弟们报仇!!”
    我冷冷的回望他:“若非想让乱臣贼子早日得诛,告慰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你以为,萧某凭什么要留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逆臣!”
    陆放狠狠咬着牙,格格发出一声瘆人的惨笑:“乱臣贼子!哈哈哈哈,好一个乱臣贼子!!千余手足死于己令,末将该去恨那乱臣贼子!一营上下尽被屠灭,末将该去恨那乱臣贼子!!该去恨那乱臣贼子?!!”
    我有些不可思议的轻轻扬眉,奇怪的看着他:“若不是乱臣贼子妄动干戈,萧某会千里迢迢跑到浙东,风餐露宿?若不是乱臣贼子枕卧于侧,萧某会迫不及待的急正军威,展雷霆手段?若不是乱臣贼子久攻不下,萧某会无可奈何的冒险偷袭,进退两难?听陆将军的意思,不恨那乱臣贼子,反而要恨萧某依法整军,忠心报国了?”
    陆放浑身一阵阵哆嗦,头深深埋下,手指紧紧扣在泥缝里,攥成了细细的粉末,宽阔的指甲被泥土挤的乌黑青紫。
    我眸光一闪,轻慢的讽刺悠悠转为语重心长的娓娓劝慰:“《礼》云‘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①,陆将军的心腹爱将,手足幕僚尽殁于军法,心中悲愤痛恨,抑郁难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往者已逝矣,来者有可追。值此倾覆之际,危难之间,陆将军更该节哀顺变,以国事为重。若是能报效朝廷,一雪前耻,上可告慰祖宗社稷,下可安抚黄泉兄弟,中可戴罪立功、封妻荫子。似如此一味悲伤,效儿女之态,岂不让人小视了去。”
    温和的声音徐徐流淌,陆放身子抖得却越发厉害,目光死死盯着我逸兴遄飞的神采,飘动叱咤的衣袖,那种迷惘的空洞被挤压的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埋藏极深的,刻骨铭心的悲恸和仇恨,像一条毒蛇残忍的扭曲,不知向何方爬去。他慢慢从尘土中仰起头来,战栗的黑暗已被感激和动容遮掩,轻轻向我扯出个笑容来:“萧军师教训的是,末将实在不该沉溺于私情,让兄弟们鄙夷,让军师……失望。”
    “军师。”他的拳头握的格格作响,面上绽出真诚的辉光来,“您有什么指示,但请吩咐便是,末将必将竭力以报,不惜此身!”
    我顿时又惊又喜,道:“陆将军果真是想通了,看开了吗?”
    陆放恭敬的伏低身子,叩首道:“全凭军师指教。”
    我忍不住抚掌而笑,由衷赞叹道:“萧某果然没有看错人,陆将军当真是可塑之才,可造之将!破空、彻夜,还压着将军做什么,快请将军起身坐下来细谈。”
    两个影卫闻言松开手,弯腰去搀扶陆放,陆放肩膀一躲,下意识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的顺从下来,起身将灵位摆在床头,然后在床边坐下,双手压住膝盖:“谢军师赐坐。末将看军师似已有成计在胸,末将愚钝,可否指点一二?”
7
    我微笑道:“陆将军客气了。萧某只是希望将军能诈降宁王。”
    “诈降?!”陆放惊呼出声。
    “不错。就是诈降。”我略一颔首,接着从容解释道,“将军被萧某正了军法的消息,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这时将军到了宁王阵下,伪称是自己有恩于军法官,又在兄弟的帮助下买通了替身,才得以活命。现在投奔宁王,为自己的部下报仇,宁王必会将信将疑,继而暂留将军于身侧,不断试探将军的真心。”
    陆放轻轻皱起眉,显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用意,黑泠泠的眸子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露出思忖探寻又警惕的看着我。我一笑,继续道:“将军留在建州后,便要多加表现,尽快取得宁王的信赖。稍后萧某会给将军浙东军走向的一些密件,只要将军将此密件适时泄露给宁王,宁王一一验证后,自然会对将军倚重大半。”
    陆放眼里飞快掠过一道精光,一闪,又无影无踪:“待末将取得了宁王的信任后,又能为军师做些什么?”
    我身子微倾,诚恳又郑重的看着他:“萧某不需将军探报泄密,不需将军刺杀送死,只要将军做好一件事,萧某保将军平安归来,富贵荣华。届时,将军触犯军法,不过是萧某行的一场苦肉计,将军险地求生、纵横斡旋,也必将成为青史的一段佳话。”顿了顿,我扫了一眼他唇角瞬息而逝的冷笑,伸出一只指头,“无论将军用任何手段,只要能使宁王相信,浙东军营兵多粮足,十万将士在此枕戈,势要与他打一场攻城战,此次平定江南,将军当属首功!”
    陆放眸光一闪,面上看起来有些犹疑:“要在短时间内要拖住宁王,让他不起疑心,并不是难事。万一要拖个一年半载,这……宁王毕竟不是愚鲁之辈,只怕也会有所察觉。望军师明鉴。”
    我摇头失笑:“真要拖个一年半载,京城都攻下来了,东西南北的军队直接将萧某夹成了肉泥,萧某还妄想堵在建州门口杀宁王,肃江南?可真真是做梦!陆将军,你只需拖宁王到二月初二,其余的事自有萧某运筹,不需将军费心!”
    “二月初二?”陆放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又马上肃容道,“末将遵命!”
于是,我们二人就着具体如何前往建州,如何不惹人猜疑,如何与宁王斡旋,如何为浙东军争得最有利的良机,详谈了约莫两三个时辰。直到两人说的口干舌燥,近侍递上两盏茶来,方相视一笑,一同住了口。
    陆放端起茶盏,咕咚咚喝了个干净,见我眯着眼睛小口呷茶,意态疏懒,有享受放松之意,状似无意的笑笑:“军师提及要宁王相信浙东军营兵多粮足,正面进攻建州。莫非不久后这里就要变成空营了?”
    我茶杯里的茶微微荡起个丝波纹,扫了他一眼,笑道:“将军胡说些什么。萧某自己就坐镇中军,军营若是虚空,萧某不相当于自折羽翼吗?”
    陆放瞥了一眼我的茶杯,忙回道:“是末将妄自揣度了。不过,末将倒是有个建议,军师何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在正面与宁王纠缠,一边遣三五千人绕到建州城后方断其粮道,如此两面夹击,攻建州必然稳妥许多。”
    心里悄悄漫过一丝得意的笑。唇角的笑容却在同时僵了一瞬,看着他的眼神隐隐滑出冰冷警惕的深邃光芒,我慢慢放下茶盏,语气不无冷肃:“将军只要尽好本分即可,剩下的自有萧某运筹!”
    陆放低下头,脸庞陷在阴影中,一丝明悟的冷笑掠过唇角,恭恭敬敬欠身道:“末将知错,请军师恕罪。”
    我慢慢绽开温和又宽容的笑容来,放缓了语气:“刚才也是萧某苛责了,将军不要介意。将军过去虽曾一时糊涂,有悖逆之举,但能及时醒悟,深明大义,萧某深感欣慰。此去建州,将军只管建功立业,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将军的妻儿老小,萧某早皆已派人接至身边,照顾熨帖,一定不让将军在前线挂心。”
    陆放手一抖,空茶盏唰的滑落,一个激灵,袖风一拂,又稳稳拖于手中,只是那陶瓷的茶盏因震颤和挤压,发出微弱的格格声。“军师。”他突然有些慌乱的起身叫我。
8
    “何事?”我温和的笑看他。
    四目交接,我看到他眼神里的悲切、迟疑、绝望和迷惘如流水一般回荡,然而这目光在扫到了那灵位之后,一下子凝住了,徐徐的,如此深切的眷恋和仇恨蓦然卷起惊涛骇浪,将方才的摇摆挤压的支离破碎。他看着我,唇角僵硬的勾了勾:“军师,末将身体有些不适,可否……?”
    我立刻应道:“既然将军身体不适,萧某就不与将军多谈了。稍后萧某让人送药进来,将军为国为家,都切记有保重身体啊!”
    陆放深深拱手行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了三个字:“谢军师!”
    影卫上前又一次推动我的轮椅,帐帘飘落,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床头那个灵位——极其粗糙的木牌上,用鲜血写着四个字,那血已被风干了,连棕色一并渗了进去,一条薄薄的裂纹刺眼的横亘其中,仿佛天上永诀的灵魂。
    ——魏攸之位。
    我在帐外止住了步,瑟瑟的风吹过,恰是春日来临前最深刻的寒意。许久,许久。帐内传出一声撕裂般的恸哭,极其压抑,极其哀绝,仿佛那颗心已被什么生生搅碎了一般,永远再无法愈合。
————————————————————————————————————
①取自《礼记?檀弓下》,节哀顺变一词由此得来
(三十五)
夜半子时。
我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甩了甩写的酸麻的手腕和臂膀,看了眼滴漏,轻吁出口气,面上多了几分轻松之色。总算今日麻烦事少,可以多睡一两个时辰了。接连的车马劳顿和通宵达旦的伏案,伤了身子倒还是小事,万一影响到头脑的清醒,致使环环紧扣之计出了半点差错,我可是万死难赎了。
将笔洗涮后,放入笔筒,再将桌面上摆的乱七八糟的案宗,一一收拢整齐,折子分门别类的在桌案一端摆放安妥后,我扬声唤章二打水进来洗漱。
一会,有脚步声从帐口一路传来,不似章二的沉闷稳重,反而轻慢似有几分迟疑。我一眼望去,见是徐青低着头端水进来,不禁十分惊讶:“这么晚,怎么还不去睡觉,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青默不作声,将那盆水轻轻放到了我的脚下,然后蹲下,挽起袖子,把盆边的毛巾放进去一下下揉搓起来。离得近了,我打量的也细了,一下子便看到了他白皙的左颊上印的鲜红的掌印,震惊之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声追问道:“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是谁打的你?!”居然有人敢背着我打青儿耳光,我当真气急,语气也不自觉凌厉起来。
徐青微微侧了下头,让微肿的左颊闪避开我的直视,依旧不言不语,静静的帐内,只能听到水声在哗啦啦的轻响。
我紧紧皱起眉,目光敏锐的捕捉着他的眼眸里的每一丝波纹,心里蓦然有了几分恍悟,轻轻用手拂过他的脸颊,略带无奈的笑叹道:“寒水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他身边就不能乖巧顺从些,非要犟着犟着,你看,惹火了他,还是自己遭罪吧。”说了两句,又觉得有点心疼,弯腰去扶他:“好了,青儿,别在这里收拾了,赶快回帐休息,明日还有早课呢。回去后先用冷水将脸敷敷,少涂点上次给你的伤药,估计一宿就消的差不多了。”
徐青将毛巾洗净后搭在一旁,然后轻轻抱起我的脚,开始脱我的靴子,轻声道:“待军师洗漱完毕,徐青便回帐歇息。”
我听得一愣神,直到一只靴子被轻轻除下,才惊还过神,下意识将脚往回一收,笑拦道:“这个萧某自己来就行,萧某南征北战,没有京城贵族那些娇贵的毛病。”
然而脚刚一收,就被徐青的手紧紧按住了,贴脚的袜子被一点点除下,然后冰冷的脚底被一双温热的手不软不硬的按捏起来。我心中微惊,笑容一点点从嘴角退去,略带几分严肃的正色看他。那双黑眸里仍有淡淡敬远的味道,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待我的脚心暖和的了几分,徐青用手试探了一下水温,然后将一只手垫在我的脚底,一点点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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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7 22: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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