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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5页]

作者:百年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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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瑕

    “卡卡,回去!对,回去!”

    看到卡卡乖乖地跑回窝里,我打开院门,对送货师傅说:“没事了,卡卡胆子小,不敢咬人,您进来吧。”

    “这一带动迁人都搬走了,姑娘自己在这儿住,晚上不害怕吗?”送货师傅扛着面粉跟我走进院子。

    “我是帮人看房子,白天有时间就过来瞅一眼,晚上不在这儿住。”

    “不住人买这么多面粉干嘛?加上前两次,这不到半个月我就给你送三次面粉了,每次一百斤……”

    “过两天有工人干活,准备把房子翻修一下,怕到时候人多事多顾不过来,就把米面提前准备了。”

    “都动迁了还翻修房子,这是要当钉子户啊。”

    “谁知房主怎么想的呢?师傅,帮我放门口台阶上吧。”

    “放门口?我还是给你送到屋里吧,不然我走了,你一个人搬不动。”

    “谢谢你了,师傅。一会有人过来,能帮我搬。”

    “那好,放这儿了。以后需要什么打个电话就行,你不用大老远的往店里跑了。”

    “知道了,谢谢师傅。”

    关好院门,我吐了口气,以前没发现送货师傅这么多话啊,看来下次又要换一家超市了。

    卡卡颠颠地跑过来,在脚边挨挨蹭蹭。我小心地避开它,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吃力地把两袋面粉搬进屋里,拖到墙角摞好。看着眼前快要摞满一整面墙的面粉,不期然地生出一种满足感。

    屋子里好闷,我走到墙边按下开关,头顶的吊扇嗡嗡旋转起来,风力很足,额头的汗很快就干了。

    我关掉风扇,走到屋外,眯起眼睛打量这栋老房子。门窗太旧了,有些地方严重变形,最大的缝隙几乎能伸进一根手指,不修整的话会四处漏风。木质门板的漆面也被风雨侵蚀得厉害,到处是爆开的漆皮。还有房子的外墙,不知用的什么涂料,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得了牛皮癣,最好再重新粉刷一遍。已经入秋了,天气很好,应该很快就能干透。

    唉,要干的事情真不少,得抓紧时间了。

    卡卡抬头瞅着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知道它想和我玩,但我实在没有心情,蹲下去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揉了揉,然后放下。卡卡似乎感受到我低落的情绪,乖乖地趴在我脚前,把下巴搁在爪子上打盹。

    梁朴被带走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把自己所有的存款全部转到了我的儿童银行卡上。那是张借记卡,可以存取款,不能透支,是我年满十四周岁当天他特意带我去银行办理的。梁朴笑着说以后每年他都会往里面存钱,要给我攒嫁妆,要看着我风风光光地出嫁,还要帮我带他淘气的外孙……

    可是,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要看着我风光大嫁吗?你不是说要抱外孙吗?你为什么不等到那一天?你以为把自己的存款都转给我就可以推卸责任了吗?孩子生下来要喝奶粉、用尿布、玩玩具、还要开发智力,哪样不花钱?孩子大一点要入托、要上学,要择校、要补课、要打针看病,你以为留下的钱够这些花费吗?我还想把你当提款机取一辈子钱呢;我还想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让你永远当我免费的保姆;我还想带你去旅游,去看遍这个世界的风景;当我们归来时,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你,沐浴黄昏最美的夕阳……你为什么不等到那一天?

    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我仿佛中了诅咒,凡是对我好的人都死了。每一次都是得到又失去。如果爸爸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就是梁朴的样子。

    辍学后的第二年,我去找了李言。他没有食言,把他知道的关于校园坠楼案的一切都告诉了我。虽然其中存在太多疑惑,但我终于第一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是梁朴用自己的死,换来案件的终结。

    忘掉过去,好好活着——我不愿辜负梁朴用生命发出的劝慰,尽管心有不甘。我再次感受到刻骨的孤独。如果妈妈还活着就好了,可是上天从来没有眷顾过我和妈妈。

    我摸出衣兜里的一个小纸包,犹豫了一下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块高粱饴,水分早已风干,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的光泽。这是最后一块了。我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地含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缕濡湿的甘甜触动了味蕾。我鼻子一酸,这是妈妈的味道……

    自从晚上分房睡觉之后,小卓更少和我讲话了。在他眼中,崔克昌对我这个继女远比对自己的亲儿子好得多,平时不是带我出去吃好吃的,就是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玩偶。同样过生日,我得到的是一个最新款的MP3播放器;他得到的仅是一顶印着蜘蛛侠图案的太阳帽……尽管如此,小卓还是非常喜欢那顶蓝色的帽子,几乎天天戴着它上学。虽然不久前被崔克昌打过耳光,但在情感上小卓仍然依恋着对方,或许这就是父子连心的天性吧。说到底,我和妈妈终究是外人。

    小卓的眼睛依旧如我初见般清澈,唯独看向妈妈高高隆起的腹部时瞬间变得阴郁。而我的神经,在充斥着压抑躁动的空气中日益麻木,直到那一天——妈妈流产了。

    妈妈是在下班的路上摔倒的。当天和往常一样,我刚放学就被等在校门口的崔克昌接走陪他去诊所打针,小卓独自回了家。天色擦黑时,邻居发现了昏倒在距家门不远的河堤上的妈妈,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

    据妈妈回忆,当时感觉后腰被针刺了一下,腿一软就摔倒了,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能是交感神经兴奋造成的瞬间麻痹,属于植物神经紊乱的一种,这种情况在孕妇和身体较弱的人身上很常见。医生这样解释,因为在妈妈说的位置没有发现出血点,衣服上也没找到针眼。

    虽然医生尽了力,孩子仍没有保住。更坏的消息是,妈妈以后再也不能怀孕了。听到这句话,妈妈的精气神瞬间就被抽走了。崔克昌面色灰败,久久的一句话都没说。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浮现出小卓微微上翘的嘴角和隐藏在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幸灾乐祸。

    深夜,等妈妈睡着后,我悄悄爬起来,站在炕上踮起脚尖,轻轻掀开绷在顶棚上充作吊顶的塑料条,把手伸到房梁上摸索。那里藏着两年前我答应小卓保管的电击器。搬到六百户之后,我就把它偷偷藏在这里,除了小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东西还在,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暗自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怀疑感到自责。但是紧接着,我整个人僵在原地。电击器仍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放置的方向却反了。

    这绝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错误,而是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习惯动作都与常人相反,因为我是天生的左撇子。

    小卓不是。

    陈律篇

    01

    梆梆的敲窗声把我从深沉的睡意中惊醒。揉揉眼睛,天光已经大亮,车外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员。昨夜停满车辆的街巷空旷了许多,挡在我前面那辆贴着装修广告的面包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把我这辆车孤零零地显露出来。往侧前方看,西点屋已经开门了,姜琳琳在打扫卫生,小瑕的电动车不见了。

    我打着火,降下车窗。

    “七点前把车开走,这条街不让停车。”年轻警员故意让我看到他手中的空白违停罚单,满脸的不耐烦。

    对方有些面熟,想了一下,原来是上次在辖区派出所陪同我和方一同查监控的那位。既然没认出我,我也懒得攀交情。

    “这就走。”

    刚把方向盘转到一半,又被对方叫住:“等一下。”

    我以为被他认出来了,脚下踩住刹车,却听他说:“你后胎没气了。”

    下车一看,果然,外侧的后车胎瘪瘪地趴在地上。顺着轮胎纹理找了不到半圈,就看到一个硕大的钉子帽嵌在车胎上。

    由于昨晚光顾着盯梢没吃晚饭,只在半夜嚼了几块车里剩下的饼干,换个备胎就把我累得浑身直冒虚汗,该找个地方填填肚子了。

    新蒸好的包子从白气缭绕的笼屉里端出来,又白又胖看着就有食欲,我一口气连吃四个。羊汤的味道也纯正,上面飘着奶白状的油花,撒一把胡椒粉下去,喝一口头上就见了汗。

    奇怪的是这么好羊汤居然没有人点。食客倒是不少,都是冲着店门口的包子来的,也不在这里吃,在外面交完钱就打包带走。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我只有店主的儿子,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我在这桌吃包子,男孩抱着遥控器指挥他的玩具车满屋乱跑。

    我四下看看,窗明几净,这家店是新装修的。透过敞开的门能直接看到里面不大的厨房,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面口袋,灶台清爽洁净,连明显的油污都没有,对面墙上空出来一块,看位置原来那里安装过壁扇,新装修后取消了。

    为什么没人呢?难道羊汤有问题?我又尝了一口,好喝,忍不住又尝了一大口。当我边咂摸着滋味边把碗放下,猛地看到面前多了一个人,嘴里的羊汤差点喷到那张脸上。

    “小瑕在哪儿?”方一同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气喘匀。

    方一同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后点开一张照片,把手机贴着桌面推到我面前。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屏幕上是铁路中学初中开学典礼时的班级集体照,我在走访当年的初二三班的学生时不止一次见到这张合影,很多人把它视为青春的留念保存至今。即使穿越了七年时间,照片中熟悉的铁路中学校服依然令我倍感亲切。就算闭上眼,我也能准确说出小瑕在照片中的位置,最后一排左数第六个。遗憾的是,有两名花季少女缺席了同学们的毕业季。

    方一同垂下目光,看着照片慢慢说:“娇娇的同学有一些已经联系不上了,不过大多数人我都找到了,甚至比你找到的还要多。我给她们看了那天晚上的朋友圈视频,虽然七年时间让人的外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至少一半同学认出了视频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娇娇,一个是小瑕。她们非常惊讶小瑕为什么要打娇娇的耳光。”

    说着,方一同神情漠然地抬起头:“这也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我答不上来。

    方一同抿起嘴角,问:“是不是和那起校园坠楼案有关?”

    他连这件事都知道了,我的心一沉,慢慢摇头道:“小瑕不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

    “你怎么知道?”方一同呆滞的目光转动了一下,“这不是你身为警察应该说的话,除非拿出证据。”

    他似乎料到我会继续沉默,接着道:“我知道你们警察有纪律,所以我不会问和案情相关的东西。但我也不喜欢无意义的争辩,你只要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小瑕就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只想亲口问问她为什么要打我妹妹。”

    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找小瑕谈一谈,但是理智让我压下了这个念头。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小瑕就是维系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那根线。这个时候接触小瑕,无异于打草惊蛇,一旦小瑕这根线断了,凶手就会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理解方一同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迫切抓到凶手的欲望,可是面对诘问,我只好恳求道:“查案交给警方来做,我保证一定会还你妹妹一个公道。”

    方一同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打量我,毫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你喜欢她?”

    “什么?”

    “你喜欢上她了吧?曾经的小师妹。她是你高中班主任的养女,你们在一起至少度过了两年的补课时光。怎么样,那段时光幸福吗?如今久别重逢是否依然恍如昨日?”

    “一同……”

    方一同竖起手掌打断了我:“你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只要她不是害死娇娇的凶手,做兄弟的会真心地祝福你。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的话,告诉我,她在哪儿?”

    我再次陷入沉默。

    “陈律——”方一同缓缓站起身,胖大的身形给我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我,一字一字地道,“你会后悔的。”

    望着方一同怆然离去的背影,我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偏又说不出来。我使劲用手指揉捏眉心寻找这种感觉,隐约间眼前一暗,有人坐在了方一同刚刚坐过的位置。

    我放下揉捏眉头的手,眼前出现了一颗油亮的光头。

    “老板,一屉包子一碗羊汤!”李言大声冲门口的店主喊了一声,神情间掩不住地兴奋。

    我不动声色地瞅着他:“你查到什么了?”

    李言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最近有人在查廖娟的下落。”

    “廖娟是谁?”

    “邓彪的前妻。前几天你们局里的棒槌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处理邓彪的后事。由于邓彪没有亲属,就想到了他的前妻,因为廖娟的住址在我们所辖区,所以让我找她问问能不能来。”

    李言口中的棒槌指的是严鹏,看来这家伙对出现场那天严鹏没搭理自己记上仇了。“结果呢?”我问。

    “廖娟搬家了。之前她经营了一间烟酒零售店,平时吃住都在店里,已经开了好多年,我在她那儿还买过烟。不过这次去的时候店门锁着,邻居说半个月前就关了。我问了房东,房东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房租马上到期了,他还在等着廖娟来续租,要不是前几天也有人找他问廖娟的下落,他还不知道廖娟的店已经关了。”

    “那人是谁?”

    既然前面提到了搬家,就证明廖娟不是失踪,但让我在意的是恰好这个时候也有人找廖娟,会不会是凶手通过廖娟打听邓彪的下落?虽然两人已经离婚七年,但廖娟未必不知道前夫的住址。

    事后想来,李言的这番话里藏着一个很大的漏洞,但被我忽略了,因为当时我的心思全在那个查找廖娟下落的人身上,我非常担心他下一刻说出小瑕的名字。

    幸好,李言给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答案:“是个律师。”

    “律师?”

    “实际上那是家商务律师事务所,说是受客户委托,要起诉廖娟负债潜逃。”

    “委托他们的是谁?”

    “是一家叫天一商贸的公司。”

    “没听过。”

    “它的第一任老板你应该知道,叫崔克昌。这家公司就是他和赵小曼离婚后创办的,崔克昌破产后就低价转了出去。接手这家公司的是一个叫王金利的建筑承包商,他和刚才说的那家律所是长期合作伙伴。如今天一公司做得比崔克昌那时还大,规模据说辽西第一。但这次委托律所的不是王金利,因为他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了,听医生的意思可能熬不过这个月底。王金利没有儿子,他的几个女儿女婿为争家产都快打起来了,连病危的老爸都顾不上,没心思找别人的麻烦,而且这些子女都不认识廖娟。”

    “就是说有人借用了天一公司的名义?”

    “应该是这样。那家律所收到的是盖着天一公司合同章的委托函,和他们联系的人自称是天一公司总经办的,除了通过一次电话,律所的人从头到尾没见过对方。”

    我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问道:“你找到廖娟了吗?”

    “找到了。”李言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又把上来的包子推到一边,随手取过一只空的醋碟,往里面点了点烟灰,接着说,“廖娟暂时搬到了一个朋友家住,她儿子今年考上了军校,前阵子刚走。那孩子不错,继承了他爸的一肚子墨水。从这点上说,还真是邓文的种,要是随了邓彪,这会儿恐怕已经出去混社会了……”

    李言没说怎么找到廖娟的,看来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不说,我也不好过多打听,只是觉得他的感慨发得有些无来由,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欣慰,而且听他话音也不像仅仅到廖娟的店里买烟而与对方认识这么简单。

    “你好像没说到重点,廖娟为什么要搬到朋友家住?”

    李言用力吸了两口烟,吐出来的烟雾把他的脸包裹起来,悠悠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自从十八大反腐以来,名烟名酒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廖娟早就想把店关了,但是这家店离她儿子就读的高中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方便她就近照顾儿子,所以一直坚持了现在。至于搬到朋友家住,是因为她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打算到她儿子考上的那所军校的城市落脚,一边打工一边继续照顾儿子。这是为人父母的苦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忽然间,李言进门前那种怪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但没等我细想,就被对方抛出来的问题打断了:“你猜那个律师是什么时候开始查廖娟下落的?”

    “还能是什么时候?左右不过是案发的前几天……”看到李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些不确定了,“难道不是?”

    “邓彪死后的第三天。”

    “案发后才找廖娟?就是说这件事和邓彪的死没有关系?真正委托那家律所的客户也不是凶手?”

    “是不是凶手不知道,但这件事未必就和邓彪的死没有关系。假如邓彪手里有什么东西是凶手想要的,凶手杀死他之后没有找到,下一步会怎么做?邓彪没有亲属,唯一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就是前妻,你们局里处理他的后事都会想到联系廖娟,凶手也这么想有什么奇怪的?”

    这个说法不知是李言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盗听了严鹏的见解,反正对于凶手杀死邓彪的动机,两人看法颇为相似。但是邓彪到底掌握了什么东西,能让他在退出江湖七年之后仍被凶手觊觎呢?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却突然意识到刚才的不对劲出在哪儿了:“今天怎么谁都能找到我?老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李言瞪大眼睛指着门外道:“你的车就停在外面,有什么不知道的?对了,还有谁找你?”

    02

    廖娟很朴素,人和衣服都很朴素,下坠感很强的暗灰色冰丝长裤搭配宽松的黑色半袖T恤将她清丽的素颜衬得端庄肃穆,丝毫看不出年轻时辗转风尘的痕迹。

    “不是当过小姐吗?看不出来啊。”小武背靠在墙上小声嘀咕。

    这小子其实比我还小一岁,是我的警校师弟,但是由于我在二年级时因故休学一年半,到我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我的前辈,经常晃着肩上的一杠一星在我挂的两道拐面前炫耀。与我和老周的师徒关系不同,小武和严鹏只是搭档,这一点与我和韩长庚很像。而且两人的性格完全不搭界,严鹏蔫得要死,除非领导亲自交代的事情,平时遇到事能躲就躲;小武则精力旺盛得要命,一天到晚盼着碰到大案要案,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个炮仗。

    我瞄了一眼站在邓彪尸体前的廖娟。说实话,她的侧影很耐看,尤其逆着光的时候,虽已年近四十,依然腰肢纤细,双腿笔直,完全看不到这个年龄女人常见的臃肿和粗笨。

    “你小时候还尿过炕呢,我也没看出来你长大后能当警察。”我贴着小武的耳边怼他。

    “你见过我尿炕?”小武的声音有点大,站在廖娟身旁的严鹏转头瞪了一眼,我俩同时把嘴闭上。

    严鹏把头扭回去,恢复成满面戚容。廖娟脸上却是淡淡的,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在想什么。从一开始严鹏给她介绍案发经过,廖娟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偶尔轻轻点下头,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发问。当严鹏问起邓彪生前的状况,她一概摇头表示不知道。连来法医室看邓彪的尸体,还是严鹏主动提出的,仿佛此刻躺在解剖台上的邓彪就是个陌生人,这让打算从她嘴里套话的严鹏有些无所适从。

    静静地站了半分多钟,廖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请问卫生间在哪儿?”

    “出门左转走到头就是。”严鹏抽着鼻子告诉她。廖娟背上挎包,推开门不疾不徐地去了。

    “她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武冲神情不虞的搭档说,“当初和邓彪离婚时都闹到派出所去了,可见两个人早就恩断义绝了。”

    严鹏撇着嘴没吭声。

    我有些奇怪:“因为什么闹到派出所了?”

    “我也是前几天去红旗派出所调邓彪的户籍资料时听说的。当年他们住的那套房子,房本上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但两人都想据为己有,让对方把户口迁出去,谁也不让谁,就吵起来了,邓彪还动手打了廖娟。幸好是在派出所,被大家给拉开了。所里的老人至今还记得这事。”

    “后来呢?”

    “邓彪拿了廖娟补偿的几万块钱,把房子让出来了。”

    闻言我有些呆滞。李言曾经告诉我,邓彪是主动净身出户把房子留给他老婆的,压根没提钱的事,甚至连自己名下的那间烟酒店也过户给了廖娟。为此李言还夸他仗义,怎么今天突然换了说法?

    “不对。”严鹏眯起眼睛,下颌微微上扬,以他惯有的思考问题的姿态说,“离婚这种事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就能办,有必要闹到派出所吗?房子归谁都没定下来,跑来过什么户?还有,邓彪那种人在什么地方不能打老婆,偏在警察面前打?坐了那么多年牢他什么不懂,敢动手打人不怕拘他?”

    小武被问得愣住。我也瞠目无言。

    严鹏仰着脸想了一下,问道:“廖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邓汝玉。”小武赶忙说,“三点水一个水字的汝,玉石珠宝的玉。”

    “汝玉……”严鹏连着念叨了两遍,没再言语,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转头看向我,张嘴刚要说话。这时门呀的一响,廖娟走了进来,严鹏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廖娟的神色依旧平淡如水,她没有走向解剖台,而是径直来到我们面前。随着脚步临近,我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暗香。

    “就按你们说的办吧,三天后下葬。”她冲严鹏轻声道。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言语。”

    “没什么要帮忙的,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直到出门,廖娟的目光都没在邓彪身上停留。

    下楼时,我问严鹏:“刚才你想说什么?”

    严鹏顿住脚步,偏过头瞅着我,似乎已经忘了这事,过了片刻才想起来:“哦,我想问你查没查到马家洼子的监控是什么人砸的?”

    原来他已经知道监控内容了,可笑李言一直把他当棒槌。我想着要不要下次见面时提醒那家伙一下,无意中瞥见严鹏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不禁心里一跳。直觉告诉我,严鹏刚才想说的绝对不是这句话。

    “还没有。”我说,“砸监控的人很谨慎,画面里什么都没拍到。”

    “不着急,慢慢来,会找到线索的。”严鹏随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这种敷衍的安慰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让我内心更加焦虑。严鹏虽然性格蔫了吧唧的不讨人喜欢,但绝对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儿,相信他一定和我一样,注意到了廖娟从卫生间回来时隐隐发红的眼角以及脸上多了一层淡妆——为了掩饰刚刚哭过的痕迹。或许正是这个发现,令严鹏临时改变了原本想要对我说的话。

    他原本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我想不出,但这至少表明,严鹏在邓彪的案件中掌握了某些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03

    临近傍晚突然变起天来,厚重的乌云在城市上空翻滚,气压低得让人喘不上气。我避过横穿马路的电动车,快步走进连通铁道线南北的地下涵洞。此时晚高峰刚过,涵洞里行人寥寥,莹白的灯光照在偶尔匆匆而过的面孔上,在逼仄的空间内显得不太真实。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像是远方响起了闷雷。转眼间,隆隆声到了头顶,整个涵洞都在微微震动。我知道,一列火车正在经过涵洞上方的铁道。声音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应该是一列满载的货车,车厢至少在六十节以上。方向自西向东,是开往关内的列车,车上拉的多半是煤,或者木材,都是关东大地的特产,也是我从小看惯的景象。

    涵洞出口在即,我再次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坐标显示,小瑕的电动车仍停在六百户。那里是崔克昌破产后带着全家短暂居住过的地方。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小瑕已经超过两个小时没有移动位置,我想不出她停留这么久的原因,不得已只好亲自走一趟。为了谨慎起见,我没有开韩长庚的哈弗,而是打了辆出租,而且特意隔着铁道线就下了车。

    走出涵洞右转,穿过稀疏的杂木林,前行两三分钟,登上河堤,泛着波光的百股河出现眼前。在百股河与铁道线中间,就是曾经的六百户铁路棚户区。对这个地方,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当年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铁路附近,放学后我去火车站找在那里工作的父亲,等他下班后一起沿着长长的铁轨走路回家。中间走累了坐在铁路桥上小憩的时候,就会看到这片广袤的棚户区笼罩在朦胧缥缈的淡蓝色炊烟中,感觉宛如仙境。陌生则是因为尽管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却从未深入其中。

    如今这里的棚户区早已拆迁,但规划中的滨河公园项目不知什么原因开工不久就被叫停,只残留了开挖到一半的地基和两栋看不出什么建筑的水泥框架。工地上的荒草长到了齐腰高,低飞的燕子在草梢间一折一掠地穿梭,每走一步都能趟出一大窝蚊虫。

    在一大片茂盛的野生向日葵旁,我看到了小瑕的电动车。人不在,车后架上的外卖箱也不在。我四下张望,这种鬼地方也有人叫外卖?

    “陈律——”声音来自上方。

    我循声望去,身后的向日葵丛中矗立着一座足有七层楼高的老式钢筋砼水塔,四根高大粗壮的水泥支柱被疯长的爬山虎覆盖得密密实实,如同一个叉开腿站立的绿色巨人。小瑕坐在高高的水箱边缘,双腿垂在外面晃呀晃的,看得我心里发紧,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来。

    “你跑那上面去干嘛?快下来!”

    可能由于声音从低处向高处传播损耗太大,小瑕没听清我喊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指着爬梯的方向招手让我上去。

    这座水塔是日据时期的产物,曾经为包括六百户在内的广袤区域提供给水,早已废弃多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拆除。我走到近前抬头仰望,缠绕在钢筋爬梯上的藤蔓已被扯开,看上面的踩踏痕迹和被扯断的枝蔓,小瑕肯定不是第一次上去了。

    我犹豫片刻,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攀。刚开始不免心中惴惴,害怕爬梯不够结实,总担心下脚重了会把钢筋踩断。试着爬了几级,感觉比想象中坚固,除了抓一手铁锈,踩上去丝毫不见松动,令人心中安稳。小日本当初经营东北的用心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拇指粗的钢筋爬梯历经近百年风雨依旧不腐。爬到一半我手脚慢了下来,天兴农贸市场8号楼的户外灯箱不断在眼前闪现,那东西怎么才安装几年就连膨胀螺栓都锈断了?

    “怎么这么慢?”小瑕从爬梯上方探出头来。

    “来了。”我收起心思,加快了速度。

    眼看着就要登顶,忽然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没等反应过来,脚下猛地一空,身体向外栽去。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完了!爬梯断了……

    小瑕

    在陈律踩断爬梯的前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使我在他身体下坠的瞬间,及时抓住了他的手。

    近在咫尺,我看到了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眼中流露的恐惧。一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如果我这时松手,一切都结束了吧?不!我迅速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使尽全身力气拼命向后一仰,陈律借力顺势翻了上来。我俩同时仰面跌倒,躺在水塔顶上大口地喘气。

    “你爬这么高干嘛?”陈律的声音透着心有余悸。

    “忘了提醒你,有根钢筋不结实。我上来没事,你就不行了,因为你体重比我大得多。”我站起身,重新回到水塔边缘。

    “诶——”

    “干嘛?”

    “危险。”他指着我坐的地方说。

    “怕了?”我扬起眉毛瞅着他。

    陈律没说话,走过来学着我的样坐下,把腿垂到水箱外面。明明双脚在微微发抖,还故意甩了两下,好胜的样子和上学时没什么分别。我忍住了没笑,将目光移开。阴沉的暮色下,蜿蜒的百股河无声地流淌,笔直的铁轨发出暗哑的光,再过去是繁忙而明亮的火车站台,更远处是城市密集的高楼和黛青色的山丘轮廓。

    “你以前经常来这儿?”他问。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妈妈在这里住过不到一年,就在那儿——”我指向曾经居住过的位置,并不远,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野生向日葵的花海。

    “那时候没什么玩的,就跟着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们比赛爬这座水塔。好多男孩子爬到一半就不敢继续了,到最后只有我自己上来了……”

    我想起第一次爬上来的时候,别说靠近边缘,就是站在水塔正中间两腿都软得直打哆嗦,眼睛根本不敢往下面看,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想象中勇敢。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比同龄孩子成熟和能吃苦,因为我从妈妈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同龄孩子做不到的事情我闭着眼睛就能做到。结果我高估了自己,单单是攀爬水塔的过程就耗光了我所有的勇气,也让我忘记了爬上来的目的是想从这里跳下去……

    “对了,上次说请你喝我们店里新出的奶茶,给——”

    我努力拉回思绪,从外卖箱里拿出一杯用冰袋包裹的奶茶,递给他时却没有反应。抬头看去,见他愣愣地盯着外卖箱里的某个角落,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刚才拿东西时不小心露出来的一盒香烟。我忙把箱子盖上。

    “抽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接过奶茶,把吸管插进去,毫不在意地说,“我认识的好多女人都抽烟。”

    “你认识好多女人?”

    “说错了,是见过,我见过一些女人会抽烟。”他一边纠正刚才的说法,一边就着吸管大大吮了一口,“嗯,好喝。”

    “别打岔,那个抽烟的女人长什么样?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没特指某个人。”

    “你脸红了,证明我猜对了。”

    “对个大头鬼!你个小屁孩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陈律一下捏住我的鼻子,狠狠地一拧。

    “哎呀!讨厌!”我疼得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扑上去在他肩上胳膊上乱掐。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校园时光。

    “疼,疼!别掐了!再掐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了。”

    “你跳,不敢跳是小狗。”

    陈律作势向前探了一下身子,随即缩了回来:“不敢。”

    “被我说中了吧?恼羞成怒就是心虚的表现。”

    “是有这么个人,上警校时认识的,我因此休学了一年半。”

    “你的同学?警花?”

    “不是同学。是社会上的一个女人,比我大四岁。”

    “你们俩……?”

    “曾经有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

    “后来怎么分开了?”

    “我们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认识的,而且……她不是一个人生活。很多因素凑到一起,注定了我们不可能有结果。”

    “可怜的家伙,好不容易开始了人生最美好的初恋,喜欢的对象却是个有夫之妇。怎么样?她的功夫不错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有点发酸,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变得刻薄。

    “不是你想的样子。”陈律没有发怒,脸上浮现出无尽的落寞,几大口就把杯子里的奶茶喝光,擦着嘴角说,“她老公在她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九岁?她九岁就嫁人了?”

    “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那是个可怜的女人。”陈律从兜里掏出香烟,背过风点燃后,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连同打火机很自然地顺手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却因为风大怎么也点不着。他伸手要帮我挡风,我索性把他嘴上的烟夺过来放进嘴里,刚吸了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陈律不说话地瞅着我笑。

    “笑什么?”我白了他一眼。

    陈律自顾自地把手里的烟点燃,然后特意转到我面前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别说,单眼皮看惯了也挺好看的。”

    我没料到他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得又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他抬手把我指间的香烟抢走,远远扔了出去。

    “你干嘛?”

    “不会抽烟就别学人家装大人。”

    “谁说我不会抽烟?我只是……唉……”我突然失去了和他争辩的兴趣,“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会抽烟,只是想妈妈的时候才来这儿坐坐,顺便点支烟拜拜她。她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她那年多大?”

    “三十三岁。”

    “这么年轻,得的什么病?”

    “我妈不是病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告诉他,“是自杀。”

    陈律转过头惊诧地看向我:“为什么?”

    “为了解脱。”我轻声道。

    陈律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河面上的风大了起来,裹挟着水的凉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冷。”我说。

    陈律迟疑了一下,往我身边挪了挪。我轻轻靠在他身上。他微微一僵,我拽过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让他搂着我。他的臂弯好暖。我抬起头,看着他脸庞的侧影。

    “看什么?”他问。

    “你像一个人。”

    “像谁?”

    我笑笑,没再说话。

    天更暗了,远方亮起城市的灯火,璀璨辉煌。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久久无言。

    半晌,陈律的声音在深沉的暮色中响起:“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谁?”

    “崔克昌。”

    我的心倏然向下沉去。我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关于崔克昌父子的任何事,连这个名字都没提过。

    见我没反应,陈律接着说:“你们搬到这儿住是因为他破产了。”

    我无法继续沉默了,慢慢道:“他对我比对小卓还好。虽然破产了,还给我买很贵的进口羽绒服,那个价格足够买两三件国产的,但他只给我买了,小卓没有。过生日时,我的礼物是MP3,小卓的礼物只是一顶帽子。你知道小卓是谁吧?”

    “崔克昌的儿子,和你同岁,生日比你小一个月。他现在怎么样?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们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在上学的路上意外掉进河里淹死了,就是下面这条河。那天早上的风比现在还大,小卓的帽子被风吹跑了,他下到河边去捡,结果失足了。”

    “那崔克昌……”

    “就是因为小卓的死精神受到了刺激,从此失踪了。”

    望着下面幽暗的百股河,我仿佛看见当年走在河堤上的自己,攥紧了手中的电击器向前面小卓的背影追去……

    陈律篇

    01

    邓彪的葬礼出乎意料的简单,除了严鹏、小武和我,家属方只来了廖娟一个人。她的儿子邓汝玉考上了军校,在邓彪遇害的前一天刚走,廖娟说怕耽误儿子开学报道就没告诉他大伯死亡的消息。这个理由让满怀好奇的严鹏说不出话来。

    我听小武说,本该发放给邓汝玉的丧葬费由廖娟代领后直接买了块墓地,就在与殡仪馆一墙之隔的墓园里,说是等儿子放假回来的时候择日下葬。这么做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没人说什么。因为廖娟想把邓彪的墓地和他弟弟邓文的位置挨在一起,自己又添了一部分钱。至少在这一点上,廖娟很对得起已经分手多年的前夫了。

    只有四个人出席的葬礼自然用不到能同时容纳数百人参加的告别大厅,即使在仅能装下十余人的小告别室,仍觉大得发空。尤其是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令见多识广的葬礼知客直发蒙,整个屋子里别说有人痛哭失声,连个掉几滴眼泪意思一下的都没有。知客再三确认了不会有其他人来,才在严鹏的示意下开始了仪式。

    “开眼光,看四方,”

    “开耳光,听八方,”

    “开鼻光,嗅妙香,”

    “开口光,吃牛羊,”

    “开心光,亮堂堂,”

    “左手开光抓钱粮,右手开光写文章,”

    “开脚光,脚踏莲花上天堂。”

    知客每念一句开光咒,廖娟就跟着轻声念一句,同时手拿棉签蘸着白酒在邓彪身体对应的部位擦一下,然后站在一旁看着知客象征性地给死者化妆。

    告别室里冷气开的十足,只穿了半袖衫的我冻得直打哆嗦,感觉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同样穿了件半袖衫的小武也有点受不了,紧紧抱着胳膊缩在一角。严鹏这家伙似乎早有准备,衬衫外面套了件夹克,淡定地站在纸棺前看着知客操弄。

    廖娟仍是日前那身素素的打扮,没化妆,只是将过肩长发挽了起来,脸上多了副墨镜。半袖T恤下裸露的皮肤在空调冷气中泛起细密的寒栗,她似乎浑然不觉,平静的面容依然看不出悲喜。知客化完妆了,她仍长时间地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邓彪的遗体。好半天,才冲知客点了下头。我和小武同时吐了口气,知客也如释重负,赶紧招呼等在门外的殡仪服务员进来。

    来到户外,秋日的阳光猛烈地扑在身上。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方才沁入肌骨的寒意随之一扫而空。

    等待火化的工夫,我们几个躲到广场旁边的松树底下抽烟。没抽几口,严鹏就接到队里打来的电话。说了什么不知道,撂下电话,他从车里拿出事先准备的一束鲜花,让我临走时交给廖娟,然后带着同样一脸懵的小武匆匆去了。

    被人忽视的感觉让我心里发闷。看着乱哄哄地聚在广场上等待参加告别仪式的人群,耳听指不定从哪儿突然响起的家属极尽夸张的震天哭嚎,尽管我对邓彪毫无好感,此时也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在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家伙,当初不知结交了多少狐朋狗友,临走时却冷冷清清,没有子女,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个给他戴过绿帽子的前妻前来送别。甚至都不用等再过几年,恐怕现在就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邓彪的名字了吧,这样的人生可谓失败到极致了。

    继而想到梁朴,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没有子女,没有朋友,上学时听说他和家里的亲戚也没什么往来。如今能偶尔想起他的还有谁呢?什么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除了那些被写在煌煌史书中的大人物,有谁记得曾经随波逐流的芸芸众生,这白云苍狗间又能留下多少被后人记住的红尘故事?

    胡思乱想中,终于等到廖娟领了骨灰出来,之前那名知客也在。两人站在告别大厅门前的台阶上四下张望。知道是在找我们几个,我忙拿了花迎过去,无奈广场中人太多,还没到跟前,廖娟大约以为我们已经走了,便抱着黄绫包裹的骨灰盒和知客一前一后朝墓园的方向走去。

    我一愣,不是说要把骨灰寄存等邓汝玉放假回来再下葬吗?跟着走了一段路,发现没错,两人确实进了墓园。我越发纳闷,下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们?

    远远地跟着他们到了墓地,果然有猫腻。在一块刻着邓彪名字的墓碑前,已经有墓地管理员和一个脸膛煊红的老者提前等在那里。老者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弱,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攥成空拳在后腰不停地捶,发出砰砰的空饷。

    奇怪的是廖娟见到老者只点了下头,也不说话,便示意可以下葬了。知客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大公鸡,解开捆在鸡脚上的绳子,扔出去放了生,随即边唱着往生咒边将骨灰盒放进墓穴,最后由墓地管理员手脚利落地封好墓穴盖板。

    待到知客和墓地管理员完成仪式离开,身边没有外人了,廖娟一头扎进老者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老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神情悲苦,宛如安慰失去丈夫的女儿。

    那老家伙是廖娟的父亲?我不由自主地嘀咕,年龄看起来像。但没必要躲起来啊。见到警察躲着走,莫非身上有案子?

    “别瞎寻思,那是我师父,红旗派出所的前所长和教导员。”身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嗓音。

    “你们和邓彪两口子是老相识了吧?”我斜楞着面前熟悉的光头。这家伙今天一身便服,没戴帽子,锃亮的头皮被太阳晒得发红。

    李言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被我窥破隐私的尴尬,望着不远处的老者,说:“邓彪前两次入狱都是我师父亲手抓的,廖娟的生活也是我师父关照的。尤其是邓彪第二次入狱后,被他捅成重伤的那小子花钱雇人去他家里报复,要不是我师父得到了消息及时赶到,廖娟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看到我师父总捶后腰了吧,就是那次被对方拿刀捅的,伤到了腰椎。本来邓彪对我师父心存怨恨,从那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把我师父当成家里的长辈一样看待。连他儿子的名字都是我师父给起的,汝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意思。”

    这就对了,我点点头。自从李言第一次提到廖娟的家庭状况时流露出的熟稔程度,我就隐约感觉他们不是仅仅通过在超市买烟认识这么简单。

    但是随即,我扭头向他看去:“儿子?邓汝玉不是邓彪的侄子了?”

    李言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想要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不是想知道邓彪的脚筋是被谁挑断的吗?告诉你,就是……”

    “别打岔!先说邓汝玉,他到底是邓彪的儿子还是侄子?”

    李言没言语,目光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我眯起眼睛瞅着这个心虚的家伙:“我想想啊,邓彪遇害那天你给我介绍情况的时候,说他这个人做事仗义,自己净身出户,把房子还有正在经营的烟酒零售店都留给廖娟了,原因是怜惜弟弟留下的骨血。可是我们队里的小武,哦,就是你说的那两个棒槌中年轻的那个,他了解到的情况却是邓彪两口子为了争房子都闹到派出所去了,邓彪还当场动手打了廖娟。当时老严,就是另一根棒槌,纳闷邓彪在什么地方打老婆不好,为什么偏要当着警察的面打?而且闹离婚应该去的地方是民政局,他们俩为什么特意跑到派出所去大吵大闹?当时我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现在想通了?”李言笑得有些猥琐。

    “假设你和小武的答案中有一个是正确的话,我倾向于你说的那个。”

    “你这么信任我?”

    “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我能感觉到你想调岗的意愿是真实的,因为你对侦破邓彪的案子表现出强烈的欲望。刑事案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为什么你偏偏挑了邓彪的案子?因为你对这个案子有信心,信心来自于你对邓彪过往的了解。这个时候就别否认了,你刚刚已经说知道邓彪的脚筋是被谁挑断的了。”

    我摆手打断想要插话的李言,继续说:“回到之前的话题。在道上混的人有几个不爱面子的?邓彪被自己老婆戴了绿帽子,而且出轨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丑事换了谁愿意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结合老严的怀疑,离婚这种事到民政局就能办了,为什么他们两口子非要闹到派出所去?”

    李言的笑容逐渐收敛,看着我说:“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邓彪想让派出所帮他证明,邓汝玉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这种事民政局是不管的。”

    李言脸上没有了戏谑的表情:“证明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叹了口气:“除了政审还能是什么?如果不知道邓汝玉刚刚考上了军校,我还想不到这一点。其实前阵子我和我师父也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家长冲动之下犯了罪,却影响了子女一辈子的前程。邓彪的弟弟就在这方面吃了亏,他想当老师却因为哥哥的坐牢经历没有学校愿意招收,同样的遭遇邓彪愿意再次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吗?不过血脉是天生的,光靠一张假亲子鉴定是骗不过政审流程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有强力部门替自己背书。只要不被当场拉去做鉴定就没什么担心的,因为叔侄关系不包括在直系亲属之内。即使有些岗位要求严格,多数情况下还是能够通过政审的。做父母的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性命都能付出,只要邓彪两口子没有冷血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为了给邓汝玉创造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夫妻离婚和被人耻笑算得了什么呢?”

    李言正色道:“你对事情的看法超出了我对你的预期,说说,你通过这件事还看出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既然你想通过破邓彪的案子来实现转岗的目的,那就自己去破好了。以你目前掌握的这么多线索,一定能赶在老严他们前面破案,可是你为什么对谁都没说在邓彪屋顶发现旁观者这件事,却偏偏告诉了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可是你没给我开口问你的机会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现在你可以问了。”

    “唉,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问的。你无非是想把我也拖到邓彪的案件中来,让我认为邓彪的死是当初校园坠楼案的延续。目的是让邓彪的死看起来不那么显眼,更深一层的目的则是为了让人们忽略邓彪过往行为中的某些细节。比如邓彪两口子通过离婚和自污来换取儿子政治面貌的清白,如果这件事曝光,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这么多年的罪都白遭了。说起来这孩子还真当得起‘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八个字啊。”

    李言沉默半晌,说:“其实我没打算瞒你,包括我和我师父也商量过想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是想到关系着汝玉这孩子的未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

    我嘿了一声:“老李啊,别把人家都当成棒槌。看出廖娟对邓彪还有感情的不止我一个,严鹏已经怀疑邓彪闹离婚的目的了。”

    李言烦躁地搓着光头说:“不管他,只要抢在他前面把案子破了,就没人关心这件事了。”

    “你现在该告诉我是谁把邓彪的脚筋挑断了吧。”

    “是他自己。”

    02

    李言的师父叫邢跃进,今年六十七岁,他原是红旗派出所所长,十年前退到二线任教导员。退休后被所里返聘搞警民联调,前年才由于身体原因彻底退下来,如今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用邢跃进的话说,邓彪是他看着长起来的。邓彪的父亲生前是化工厂的保卫科科长,两家住在同一条胡同,无论日常工作还是居家过日子,双方都没少打交道。邓彪的父亲临死前拜托邢跃进帮忙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要让他走上歪路。因为邓彪从小就表现出顽劣的一面,不爱上学,整天惹事生非到处跟人打架。邢跃进答应了,也因此操碎了心。邓彪对他平时的关心照顾根本不领情,甚至怨恨他亲手抓捕自己,直到第二次入狱后遭到报复,邢跃进为保护他的家人受了伤,他那颗冰冷的心才逐渐被焐热。

    对于邢跃进的这些讲述,我并不在意。其实有些话我不太好当面说出来,就是邓彪两口子通过离婚和自污的方式来换取儿子政治面貌的清白。我相信这个主意绝不是连初一都没念完就辍学的邓彪想出来的,也不是十几岁就出来坐台的廖娟能想到的,唯一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只有邢跃进。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为了让邓汝玉摆脱父亲受过刑事处罚的影响,拥有更加光明广阔的未来,但这种做法严重涉及到警务渎职。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李言把我介绍给邢跃进和廖娟后,就以所里有事为借口匆匆走了。

    我猜李言也是后来知道的这件事,当师父的不会坑自己的徒弟。那个时候邢跃进正在所里返聘,出了事自己担着就好,没必要多拉一个人下水。这也是李言明知道邓彪那么多往事却迟迟不肯告诉我的原因,也是他们爷俩为什么躲在这里不愿露面的原因,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与邓彪的关系进而引发联想,最终导致邓汝玉的身份曝光。

    可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跟着廖娟来到了墓园窥见她和邢跃进见面的一幕。李言见瞒不住了,不得已向我和盘托出这些往事,同时觉察到我此时的想法,干脆让廖娟亲口告诉我邓彪自断脚筋和退出江湖的原因。

    “因为邓汝玉被绑架了。”摘下墨镜的廖娟,露出红肿不堪的眼睛。她深情地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缓缓回忆起七年前改变了她家人命运的夏天。

    七年前的五月中旬,邓彪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监狱。

    他这次入狱的原因和传闻中略有出入。实际上邓彪第二次出狱后就在邢跃进的劝说下准备走上正道——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水产养殖场。他对经营一窍不通,听信了合伙人的忽悠,把多年积蓄全部投了进去,然后坐等到了秋天分账。结果他的合伙人自己压根一分钱没掏,养殖场的租金和早期投放的虾苗全是用邓彪的钱支撑起来的。说白了就是个很普通的融资诈骗的套路。邓彪以为自己是投资人,殊不知像他这样的投资人一共有五十多个,钱到了合伙人的账户,大家全成了韭菜。合伙人为了表达对邓彪的诚意,特意给他安了个股东的名头,因此邓彪不但被割了韭菜还要替人家顶缸。虽然结案时警方追回了大部分资金,邓彪最后还是以诈骗罪被判了两年半。传闻中所谓的替人顶罪就是这么来的。

    邓彪出狱后痛定思痛,知道论玩脑子和耍心眼儿自己一辈子都会被别人牵着走,却又不想辜负邢跃进的期望再走回打打杀杀的老路,于是在一位狱友的介绍下,去了一家私人信贷公司做业务员。

    邓彪很清楚这份工作是怎么回事,就是替高利贷公司催债。虽然某些行为也涉嫌违法,但相比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算金盆洗手了。可是真正上岗后他才发现公司面对的客户几乎全部是年轻女性,其中绝大部分是高校女学生,以拍裸照作为要挟,不愁贷款人赖账,简单地说这家公司就是个非法放校园贷的团伙。尤其恶劣的是放贷时对贷款人的年龄没有限制,不管你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只要拍了裸照就能拿到你想借贷的数额,根本不考虑你是否成年。

    了解这些内幕后,邓彪感觉像吞了苍蝇般恶心,就在他想要退出的时候,无意中从同事口中得知这个团伙的老大叫金生水。对于这个名字邓彪并不陌生,金生水早年靠什么起家的不清楚,他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与红房子三个字连在一起的。

    十八大以前,红房子是本市最高端的也是唯一的私人会所。据说能够出入那里的不是高官显宦就是豪商巨贾,像邓彪这种最底层的混混儿别说进去,连红房子的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金生水就是这家私人会所的老板。十八大以后,社会上的奢靡之风立止,会所这种属于极少数人的高端消费场所自然开不下去了,但邓彪怎么也没想到金生水居然转行放起了高利贷。

    事后回想起来,邓彪觉得人家是故意把这个信息告诉自己的,目的是震慑像自己这种新招来的手下。尽管对金生水没有更多的了解,但是能开得起私人会所的有几个好人?哪会这么容易让自己退出?只好先忍下来看看情形再说。好在金生水还算讲信用,入职时承诺的高薪一分不少地发放下来。不到半年时间,邓彪就用挣到的钱盘下了一家烟酒零售店,算是给在家带孩子的廖娟找到了出路。而且这几个月很少有暴力事件发生,邓彪唯一参与的暴力事件,是帮一名在公司贷款的女高中生揍跑了骚扰她的校外男生。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那个女高中生叫什么名字?”

    “沈娇。”廖娟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惊讶她能这么清楚地记住七年前的细节,廖娟却淡淡地道:“后面还会说到她的。”

    真正令邓彪决定退出,是八月底的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年仅十岁的邓汝玉去离家不远的公园草坪上踢球。父子俩玩得很高兴,邓彪把球踢给儿子的时候用力有点大,邓汝玉没接住,眼见球滚到草坪旁边的灌木丛里,就跑过去捡。邓彪趁机点了支烟,谁知一支烟快抽完了,邓汝玉也没回来,去灌木丛里找,没有,再绕着整个草坪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儿子的身影。

    邓彪的汗顿时就下来了。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把人掳走,这是遇到高手了。他第一时间做的不是报警,而是确认了自己的手机有电有信号,然后坐在原地等待电话响起。不报警的原因自然是怕对方撕票,混了这么多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一想到上次家人差点遭到报复就不寒而栗。他打算等到天亮,要是对方不联系自己,再去找邢跃进求助。

    邓彪的判断应验了。没到二十分钟,绑匪就打来了电话,让他马上去草坪角落的垃圾箱里找一个报纸包。邓彪依言拿到了报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六千元钱。邓彪蒙了,绑匪给事主钱从来没听说过。正在发愣,手机又响了,这次绑匪提出的要求比见到这六千元钱更奇怪。

    对方要求邓彪联系沈娇——廖娟再次提到了这个名字——让她偷取同寝室另一名女生的内裤放到一个同班同学家里,并用那六千元钱偿还沈娇的贷款。所有这一切要在天黑前完成,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他儿子了。

    邓彪混了这么久也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情。但他清楚此时对方正在附近监视着自己,因为对方在电话里根本没说禁止他报警之类的废话,并且他刚从垃圾箱里拿到钱第二个电话就打过来了,只要自己稍加犹豫,对方可能真的会下死手。所以他没有迟疑,立刻打电话把沈娇约出来,说明了上述要求,并以公开裸照相要挟。沈娇尽管不情愿,还是照做了。果然,太阳落山后不久,邓彪在绑匪的电话指引下找到了被藏在公园一辆清洁车里的儿子。

    邓汝玉进入灌木丛就被人迷晕了,一直昏睡到邓彪找到他,除了睡得太久感觉有点饿,没受到太多惊吓,邓彪甚至为此感谢对方手下留情。

    绑架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是离奇的经过让邓彪心里不安,总觉得事情没完,似乎还有后续,于是特别留意这件事,结果没过两天就听到梁朴跳楼自杀的消息。经过多番打探,终于知道了那起被掩藏起来的校园坠楼案。令他心惊的是,那条自己指使沈娇偷取的女生内裤竟成了逼死梁朴的铁证。

    “直到这时,邓彪才把汝玉被绑架的事情告诉我。”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廖娟说到这里声音仍微微颤抖,“因为放暑假,邓彪经常带他出去踢球,往常四五点钟就回来了,唯独那天天黑了才回家,但我根本没有多想。”

    廖娟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呼吸,接着道:“直到发生了那起绑架案,我们才发现以往自己太自私了,认为只要彼此喜欢,愿意在一起就够了,反正我们又不在乎对方的经历,却从来没有为孩子的将来着想过。汝玉的学习一直很好,他的理想是长大后参军,每次他在电视里看到阅兵仪式都兴奋得不得了。可是参军需要政审,直系亲属有过服刑经历是过不了政审这关的,于是我和邓彪就想出了那个主意……”

    “不用替我遮掩,那个主意是我想的。”一旁很少说话的邢跃进忽然接过话头。

    “邢叔——”

    邢跃进摆摆手,叹道:“不管过去有什么经历,谁愿意这么糟蹋自己的名声,唉,为了这孩子,这些年你们背负的太多了。”

    廖娟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邓彪想彻底退出,就需要给金生水一个交待,于是按道上的规矩,在金生水面前自断了一根脚筋。从那以后,我带着汝玉生活。邓彪就像躲在黑暗里的老鼠一样,不敢在阳光下露面,想孩子了就跑到我的烟酒店外面远远地看一眼,却不敢进来。实在想的厉害了,才偶尔约我们出来偷偷见一面,跟做贼似的专找没人的地方,生怕被人撞见。这样的见面一年也不过五六次,每次见面都是他们爷俩最开心的时候。不过辛苦没有白费,汝玉的政审一次就过了。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们在汝玉学校门口的餐馆吃了顿饭,那是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廖娟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多年的忍辱负重,终于如愿给儿子换来一个光明的前途,可是就在生活即将回归正轨的时候,邓彪却死于非命。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这是造化弄人还是因果循环。

    廖娟抹去泪水,迟疑着说:“邓彪怀疑金生水可能知道绑架汝玉的人是谁,但他没问。”

    我理解邓彪的想法,就算问明白了也没有任何好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可能去报复人家,一切为了儿子。

    临走时,我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前。这里,埋葬着一个终生一事无成的混混儿,也埋葬着俗世间一个平凡的父亲。

    03

    临近黄昏,天阴了起来,似乎要下雨,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坐在对面仓库门前观街景的打更老头扇着被风扬起的尘土,站起身颤悠悠地走进门去。

    我从屋顶的护墙上缩回头,坐到角落里。

    等待是最难熬的,尤其当不确定对方是否出现的时候。我再次看了一眼手机,GPS定位显示小瑕的电动车仍留停在琳琳西点屋门前。但我知道,小瑕今天一整天都没去店里。姜琳琳说,小瑕早上请假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仔细研究过小瑕一周以来的行动轨迹,从中找到几个轨迹高度重合的点,表明小瑕一周内经常来这些地方,其中重合度最高的就是马路对面的仓库,小瑕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停留好几个小时。可是我今天观察了快一整天,仓库里除了那个脊背佝偻的打更老头,没见到其他人出入。

    如果不是无意中查到了一条信息,我很可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源于我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以崔克昌超凡的商业能力,为什么会把亲手经营到业内首屈一指的公司搞到破产,最终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张春生说他年轻好色,赵小曼说他不嫖不赌,这些我都没有找到切实的依据。即使退一步看,就算崔克昌既好赌又好色,也不至于短短几年就把偌大的家业彻底败光吧?

    为此我走访了很多人,崔克昌的亲朋故旧找不到,能找到的多是当初与他打过交道的同行和客户。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崔克昌这个人聪明、会做生意、懂得让利,而且崔克昌的生意几乎是一瞬间就败下去的,当大家得知他的产业低价转给王金利的时候,很多人都懊悔没有早点听说这事,否则自己就接手了。

    我本想听听王金利本人的看法,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了,几个女儿女婿都守在ICU门外等待最后的消息。简单和她们交谈了几句,结果发现这些人根本不关心除了继承财产外关于公司的任何事。倒是王金利的二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公司不是直接从崔克昌那里接手的,中间经过了一次转手,这个中间人姓金,她以前和父亲去过一次这个人开的私人会所。

    那一刻我突然福至心灵地多问了一句,她父亲接手的产业都有哪些?对方说别的不太清楚,不过她知道最早崔克昌名下有块地,那里建了一座仓库,由于目前面临动迁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她本以为早就过户到了父亲名下,结果前阵子发现父亲的资产里面并不包含那块地。这就意味着那块地被中间人自己留下了。

    我在公证处查到了关于那块地的《厂房土地买卖合同》的副本,乙方的名字是金生水。

    巧的是,这处位于城市边缘二手钢材交易市场的仓库恰好是当初我和韩长庚蹲守张小海的地点之一。

    不过我没心情琢磨金生水和张小海之间存在什么瓜葛,如何抓捕张小海自有一门心思想要立功的严鹏小武和钟队他们去考虑,我现在正被眼前的一堆乱麻搅得脑仁疼。

    如果假设小瑕是杀死沈娇和邓彪的凶手,可以把替梁朴复仇理解为小瑕的动机,这样就能够把案件的主线串起来。

    我不清楚小瑕从哪里察觉到当年中途转学的沈娇与梁朴被陷害致死有关,但她一定在这次与沈娇的见面时得到了证实,方一同收到的沈娇被扇耳光却不敢还手的视频可以解释这一点。

    对于小瑕如何找到隐居多年的邓彪,我找到了一个佐证,是以局外人的思路想到的。我挨个走访了邓汝玉的高中、初中和小学老师,获知在邓彪遇害前,小瑕曾经找到他们询问邓汝玉的升学轨迹。我猜测小瑕是通过跟踪邓汝玉进而发现了邓彪的行踪,因为廖娟说儿子考上军校后一家三口团聚庆祝了一次。支持这个想法的原因是小瑕在小学四年级时,刚好转学到邓汝玉所在的铁路二小,当时邓汝玉刚上小学一年级。一般来说,相差这么多年级的孩子是不会在一块玩的。所以这个条件成立的前提是小瑕在某个特定的场合下,接触并记住了这个小师弟。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场合。

    跳过这一点,剩下的都是令人头疼的问题了。当年绑架邓汝玉的人是谁?从他愿意出钱替沈娇偿还校园贷来看,这个人似乎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者说不愿惊动邓彪背后的老板金生水。他的目的非常直接,就是陷害梁朴。动机呢,是什么?他和邓彪遇害当晚躲在屋顶上的旁观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杀死邓彪的就只能是小瑕了。但这又涉及到了动机,七年前的绑架者变成了七年后的旁观者,受害者是同一个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无从猜测,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邓彪不知道绑架者是谁,他怀疑金生水知道。如果小瑕真的是杀害沈娇和邓彪的凶手,她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金生水。最近一周的GPS行动轨迹证明了这一点。我此时就躲在金生水仓库对面的二楼屋顶,等待小瑕的出现。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风也大了起来。我期望我的等待落空。

    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停到仓库门口,金生水从车中下来。这是个相貌普通身材匀称的中年人,没有发福的肚腩,也没有颐指气使的神态,唯独宽阔的额头和那双阴鸷的眼神令人过目难忘。我在他的户籍档案照片上看到那双眼睛时,感觉似乎看到了某种夜行野兽。

    打更老头打开院门,金生水走了进去。司机把车开上路旁的便道。我向道路两侧张望,没有看到小瑕的影子,不禁长长舒了口气,松开沁满冷汗的双手。

    在廖娟说出那起绑架案之前,尽管有越来越多的线索把嫌疑指向小瑕,我都坚定地认为小瑕不是杀害沈娇和邓彪的凶手。可是那场诡异的绑架案揭开了梁朴之死的真相,我才发现此前所谓的坚定只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情愿而已,它源于不知何时我对小瑕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小瑕此刻没有出现,几乎让我有一种重获新生般的获救感。

    离开之前,我再次看了一眼对面的仓库和楼下的长街。由于即将下雨,街上行人步履匆匆。一堵老旧的红砖墙上贴着二手钢材交易市场的搬迁通知和去往新址的示意图,金生水的宝马车就停在示意图前,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打着电话。前阵子乱七八糟堆在道路两侧的废弃线缆、木制工字盘和生满红锈的破铁架子被清走了不少,清出来的场地变成附近居民的临时停车场。对面的仓库院子里,打更老头颤颤巍巍地朝亮着灯光的办公室走去。

    没来由的,我感觉哪里似乎不对劲。我说不出这种感觉的来源是什么,但潜意识告诉我,这种感觉很重要。我决定多等一会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近,我的内心也越来越不安。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街上的行人抱着脑袋向前跑。宝马车的尾灯亮了一下,一个面色青白长着狭长马脸的汉子从驾驶室里钻出来,锁好车,朝仓库院门走去。在他身后不远,出现了一个头戴太阳帽的纤细身影。我没看清那个身影从哪儿冒出来的,但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瑕。她到底来了!

    热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我起身准备从事先看好的落脚地跳下去。无论小瑕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无论她是不是杀害沈娇和邓彪的凶手,我都要阻止她。

    踩上护墙的刹那,心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猛地,我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几乎同一瞬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从后面捂住了我的嘴。我的右手被对方的胳膊架在外面使不上力,急忙反过左手抓住对方的衣领,打算来个大弯腰把对方背过去。不料对方早有防备,侧过肩膀顶住我的后背,同时手上发力,同样打算给我来个背口袋。

    我拼力弓起脊背,不让对方得逞。这是纯粹的力量比拼,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对方占有先发制人的优势,我感觉脊背被慢慢扳直。

    越过身前的护墙,我看到小瑕从身上拿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同时加快了脚步。我想大喊她的名字,嘴却被紧紧捂住发不出声音。

    雨越下越大,小瑕距前面的马脸汉子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对方。就在这时,一辆白色越野车咆哮着从对面方向驶来,疯狂地向小瑕冲去。

    我的呼吸顿时窒住,甚至忘记了身后的偷袭者,力量松懈的一瞬,对方的膝盖重重顶在我的腰眼上。我眼前一黑,除了乱冒的金星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听到脊柱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汽车撞击的轰然巨响。

    那一刻我发了狠,拼尽全力在护墙上一蹬,带着对方向身后的地面砸去。对方的身手比我想象中灵活,向后摔倒的瞬间就松开了手闪到一旁,只把我自己狠狠拍在了地上。左胸传来的剧痛差点令我背过气去,感觉像是伤到了肋骨,吸一口气都钻心地疼,出奇的是此刻的脑海竟异常清醒。我以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惊人毅力和速度滚到对方身边,抱住对方的一只脚猛地向上一掀。对方猝不及防被我撂倒。但是下一刻,对方的拳头就落在我的下巴上。我下意识地朝对方猛踹了一脚,也不知踹到了哪里,对方闷哼一声,跳起来跃上了护墙。

    一道炸雷陡然在头顶响起,紫色的闪电照亮了对方瘦削的脸孔。

    我一下张大了嘴巴:“老韩——”

    韩长庚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纵身跳下屋顶。

    我只惊呆了一瞬间,空白的脑海里就回荡起刚才那声车辆撞击的巨响。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护墙前,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小瑕充满惊诧的面容。

    在小瑕面前有两辆撞在一起的车,一辆是之前疯狂冲向她的白色越野车,另一辆是横在她身前的银灰色轿车。印象中好像方一同有这么一辆同款轿车。两辆车的另一侧,是同样惊骇不已的马脸汉子。猛烈的撞击惊呆了路人,有胆子大的缓缓向现场靠近,仓库里的打更老头也闻声出来,站在院门口观望。

    雨水刹时模糊了视线,继而顺着腮边流进嘴角,居然是咸的。这时我才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和胸口灼热的刺痛。我捂住胸口艰难缓慢地喘着气,由衷地感谢上苍帮助我阻止了小瑕。虽然我不知道那个马脸汉子是谁,小瑕为什么把他视为目标而不是金生水,但是没关系,我会找她问清楚的。这一次我不再顾忌任何事情,哪怕放走真正的凶手。

    从小瑕出现到我此时狼狈地站在这里,看似中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其实总共不过十几秒钟时间,但在我的感觉中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那么长。

    我抬起手臂向小瑕挥动,隔得有点远,她没看到。我低头朝地面望去,寻找之前的落脚点,却一下看见了韩长庚,他好像摔伤了腿,脚步蹒跚地向对面仓库走去。

    我刚要张嘴叫他的名字,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张小海——”,声音从仓库门口传来。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面色青白的马脸汉子猛地飞起一脚,踹翻了即将靠近他身边的一名路人,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五六条身影,一窝蜂地追了下去。追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赫然是严鹏和小武。

    这边的韩长庚已经踉跄着冲过了马路,他的目标是站在仓库门口的打更老头,方才喊出张小海名字的就是他。然后,我惊奇地看到一直佝偻着脊背的打更老头突然挺直了腰杆,冲韩长庚冷笑了一下,闪身进了仓库,动作之快完全不输年轻人。

    我这才意识到之前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打更老头被掉包了!这个人的外貌身形和白天坐在仓库门口观街景的打更老头很相似,但比对方年轻得多。紧接着,看到韩长庚也追进了仓库。

    此时我的脑海一片混乱,彻底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咬着牙从屋顶跳了下去。尽管跳的时候把手搭在护墙上做了缓冲,落地时仍被胸口的剧痛震得险些昏过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的同时,一个满头是血的中年男子也从白色越野车里钻出来,瞅着竟有几分眼熟。没等我想起来是谁,却看到他手提着一柄尖刀朝小瑕走去。小瑕似乎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小瑕——”,我趔趄着冲上马路,同时用尽全力喊了一声。

    隔着茫茫雨幕,我看到小瑕抬头冲我的方向望过来,似乎还笑了一下。幽暗的天色中,小瑕的面孔如此明媚动人,仿佛映着光。

    那是我昏迷前最后一次看到小瑕。接着,我被身后的一辆车撞得飞了起来。

    04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坐拥着深秋的阳光,我问对面的韩长庚。

    这家伙现在是我的病友,不过他今天就要出院了,临走前特意来看我。那天晚上他从屋顶跳下来时摔断了腿。不过在那之前,他的右腿就有伤,否则区区二层楼的高度对他来说构不成障碍,他曾经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我的伤比他重得多,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刺穿了胸膜。医生说我命大,要是再深一点就刺进心脏了。所幸送医及时,没有引起血气胸。我的伤不止于此,还有腰椎小关节错位,右臂挠骨骨折,右腿胫骨骨裂,肱二头肌拉伤,左脚踝脱臼,好像还有脏腑移位什么的,医生说了我也没大听懂,至于其他的皮外伤相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总之,现在的我就像一个被流浪狗撕咬过的破烂玩偶,除了内脏还算健全,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好地方了。

    那辆把我撞飞的车不是故意的,司机是个五十出头的大叔,当时刚好开车从那里路过,由于风急雨骤疏于观察,没有留意到突然冲到马路中间的我。事后,他还带着水果花篮来医院看我,说知道我是正在执行任务的警察后,他吓得差点去警局投案自首,连家里的后事都交代好了。很风趣的一个人。

    我发现自己似乎很有老人缘,能与年长我很多岁的人聊到一块,反倒和同龄人没有太多可说的。

    我在医院里昏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守在床边的竟然是二叔。我问他的第一句是家里知道我住院吗?二叔说要是天亮我还不醒的话就会通知我家里。我这才放下心来。

    由于我在警校期间辍学那件事,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尤其和我爸,他认为我是孽子,养我这么多年不如养条狗。我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了,只是逢年过节给我妈打电话时顺便问候他一句,彼此态度敷衍得如同陌生人。还是二叔了解我,他要是通知了家里,我妈肯定会哭死。至于我爸,我都不知道见面之后该说什么。我的老人缘里唯独不包含我爸。

    二叔告诉我,其实我没有一直昏睡,中间醒了几次,每次醒来都恶心呕吐,吐完了就接着睡。医生说是脑震荡造成的,除了会头疼一两天没什么大碍。确实头疼,但不是一两天,整整一周我都感觉脑袋里有个电钻似的。直到入院第八天才感觉好了些,但不敢晃头,一晃就晕。看来凡事不能全听医生的,尤其公安医院的医生,他们见惯了生死,像我这种程度的伤势在他们眼里大概和发烧感冒差不多。

    住院这段日子里有好多人来看我,除了队里的同事,还有师父老周和师娘。他们老两口特意把周岚也带来了,让她留下照顾我,看来要把我发展成他们侄女婿的心思一直未死。

    周岚倒是没说什么,大大方方地接替了我二叔。白天忙前忙后地推着我做各项检查,取药和化验单,帮我翻身换衣服,晚上还要替我盯着点滴的进度,起夜时扶我去厕所,累了就在旁边的空床上小睡一会儿。她睡得很少,几乎没有连续睡几个小时的时候,有人进门就能立刻惊醒。我劝她回家休息,她摇头,整天笑呵呵的,似乎看到我倒霉很开心。

    只有一次,我午睡醒来时看到她拿着我的CT片子悄悄垂泪。我开玩笑地对她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翻着好看的杏核眼说:“梁上君子也算君子?这下遭报应了吧?”

    我知道她指的那次偷琳琳西点屋台账的事,随即想起当天她逃之夭夭的情形,问她:“你男朋友是干嘛的?有空介绍我认识一下,我帮你把把关。”

    她却反问道:“谁说我有男朋友?”

    她说完这话,我俩一齐愣住。眼看着一坨红晕染上了她的脸颊,我有些不知所措。恰好这时方一同来看我,周岚趁机溜出去了。

    那天晚上的两车相撞不是巧合。方一同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我就醒悟到这一点,同时想起为什么会觉得白色越野车的司机眼熟了——那是方一同的舅舅沈立山。如果他没有被撞碎的风挡玻璃糊了满脸的血,当时我就认出来了。

    方一同告诉我,一直视小瑕为杀害沈娇凶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舅舅。方一同手机里收到的朋友圈视频他舅舅也看到了。因为警方迟迟未能破案,在得知小瑕和我是学生时代的校友后,沈立山就偏激地认为我在包庇小瑕,于是决定亲自为自己的女儿复仇。而方一同那时找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问问小瑕为什么扇沈娇耳光。可是被我误会他要对小瑕不利,一直没有告诉他关于小瑕的确切信息。

    无奈之下方一同只好整天开车跟着舅舅,防止对方做傻事,结果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小瑕——当沈立山驾车撞向小瑕的时候,他加速冲到小瑕跟前,用自己的车身挡住了沈立山的越野车,随后又在沈立山下车持刀要杀小瑕时及时拦住了对方。

    “你舅舅怎么知道小瑕会在那儿出现?”

    “我舅舅当然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他跟着你就是了。”方一同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不禁咽了口唾沫,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瞅着他掌心里的GPS定位器,我问道:“如果那天我没开车呢?”

    方一同黯然道:“这世上有如果吗?有的话娇娇就不会死了。”

    “你舅舅现在怎么样?”

    “伤没事,头皮被风挡玻璃划出一道口子,缝了八针,已经愈合了。人现在……”方一同的声音低下去,“在看守所。他这叫谋杀未遂吧,听说最轻也得判个缓刑。唉,估计他这会儿恨死我了。”

    “不会的,等你舅舅平静下来就会明白,实际上你是救了他。”

    方一同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我岔开话题:“对了,你知道当初沈娇为什么要转学吗?”

    “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她跟我舅妈不和,到一起就生气。”

    “真正的原因呢?”

    “她借了非法校园贷,没敢告诉我舅舅,私下跟我说了,我给她拿了三万块钱把贷款还上了。她怕这事在学校里曝光被同学和老师耻笑,执意跟我舅舅要求转学,用的就是跟她舅妈不和的借口。”

    沈娇的贷款连本带利明明只有六千元,那个神秘的绑架者通过邓彪的手已经还上了,她却在自己表哥这里又骗走了三万元。一瞬间,我对这个女生的最后一丝同情也消失了。

    想了想,我没有把她陷害梁朴的事情告诉方一同。就让活着的人对逝者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吧,戳穿真相太残忍。

    住院第四天,小武来看我,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当他以惯有的嘲谑口吻告诉我金生水死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

    那个令邓彪这种狠人都视为传说中的大人物,那个有着一双夜行野兽般眼神的阴鸷男人,居然悄无声息地被人溺死在自己养着风水鱼的鱼缸里。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脸和脖子被鱼缸里的血鹦鹉啃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好在时间不算太长,这些伤口并不影响对容貌的辨认,要是在鱼缸里泡一个晚上,估计想核实他的身份就只能验DNA了。

    以金生水的死亡时间推断,杀死他的基本可以认定就是那个冒充仓库打更老头的家伙。不过直到现在,警方都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有用线索。

    打更老头没死,只是被打晕了,后脑勺挨了一板砖。他是金生水的远房族叔,没有子女,金生水安排他在仓库打更算是一种照顾。虽然平时走路颤颤巍巍让人看了担心随时会倒下,没想到远比我恢复得快,送到医院就醒了,第二天早上抽完血就一口气吃了四个花卷三个茶鸡蛋,还喝了两碗鸡蛋羹,不像我是全靠输液撑过来的。

    张小海——那个面色青白长着一张狭长马脸的汉子,也死了。

    这里要说到之前钟队他们从外市带回来的黄毛。在大张等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这小子终于供认那部张小海小号的手机不是他逛街时偷的,而是前段时间——队里破获那起特大毒品走私案后,他的上线通过快递寄给他的,要求他收到手机后每天不定时开机随意打几个电话。这个所谓的上线,是指黄毛参与非法校园贷的上线。因为经过严格的审讯发现,黄毛对张小海贩毒一事并不知情,他甚至压根就不认识张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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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22 19:54:21  更:2022-05-21 2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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