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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4页]

作者:百年如歌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卓,你看到卡卡了吗?问你话呢,看到卡卡没有?”

    “没有。”

    “不对啊,中午我还看见它在院子里扑蝴蝶呢,你下午回来时没看见?”

    “可能走丢了吧。”

    “卡卡做了手术,这么温顺,从来不往外跑,怎么会走丢?对了,你回来之后在院子里鼓捣什么呢?”

    “没什么。”

    “我在二楼走廊看到你蹲在树底下,但树荫挡着看不到你在干嘛。”

    “挖蚯蚓。”

    “挖蚯蚓干嘛?你又不会钓鱼。”

    “哎呀你烦不烦?就是没事挖着玩。”

    “小卓,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

    “对了,你下午不是去见你妈妈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又没见着?”

    “嗯。”

    “这都几次了?你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你妈妈了吧?”

    “两个月零十七天。上次是清明节放假的时候见的。”

    “可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妈有了妹妹就不要我了。”

    “别瞎想,不会的。可能是你妹妹太小,需要照顾,你妈妈想见你却走不开,对了,你给你妈妈打电话吗?”

    “打了,高局长接的,他说希望我以后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

    临睡前,我特意给屋门留了一道缝隙,方便卡卡半夜钻进来睡觉。可是直到次日凌晨,卡卡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抑制不住担心,穿上衣服下床寻找,几乎把整栋别墅的房间寻遍了也没见到卡卡的影子。

    就在我认为卡卡的确走失了的时候,脚下却鬼使神差地来到院子里的龙爪槐前。猛然间我心里一动,拿起一把铲子在树下疯狂地挖起来。没挖几下,就感觉铲子触到了某个柔软的物体,我扔掉铲子,用手轻轻拨开泥土。果然,坑里躺着卡卡的尸体……

    陈律篇

    01

    中午下楼时,我看见大张和两名警员押着一个人向审讯室走去。由于那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个老外,不禁多看了一眼,发现是前几天钟队他们从外地带回来的那个黄毛。

    “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把他解回本市去?”我好奇地问大张。

    “还没审完呢。”

    大张让那两名警员把黄毛带进去,停住脚步告诉我,上头对从黄毛身上搜出来的两部手机很重视。其中被认为是张小海的那部手机除了少量目前已无法联系到对方的通话记录外,连电话簿都是空白的,技术科没有从中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分析认为可能是张小海众多的一次性小号之一。

    但是在另一部存有大量女性裸照的手机里,技术科找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三张年轻女性的居民身份证照片。通过面部特征交叉比对,这三张证件照均在上述裸照中得到匹配。

    日前钟队找到了这三名年轻女子中的两名,一名现年二十六岁,一名现年二十三岁,均已参加工作。面对警方的质询,她们开始时不愿说,直至看到了照片,震惊之余才不情愿地承认是当初受到了非法校园贷的诱惑。贷款时间就是照片上显示的日期,分别为五年前和三年前,当时她们都是黄毛所在城市的大学生。但最初的经手人并非黄毛,黄毛只是后期的催债人之一。这两个女生的贷款在毕业前就已还清,其中一人是在家庭的帮助下偿还的,并亲手删除了借贷时保存在对方电脑里的照片,但没想到对方偷偷进行了备份,且保留至今。她们恳请钟队彻底删除照片,并帮忙保密,那是她们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最令人痛心的是第三张身份证上的女生,今年十七岁,在黄毛所在市的某高中就读,因无力偿还高额累积的贷款利息,又不敢将此事告诉家人,于上个月在校内操场服毒自杀,距钟队找到她只隔了不到一周。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三个女生只占全部裸照的一小部分,拍摄时间就横跨五年之久,那么其他照片对应的受害人如今在哪儿?在别的地方还会不会有更多的类似照片和更多的受害人?越想越让人不寒而栗。

    黄毛这些天一直收押在本市的看守所,没有移交检察院的原因是钟队总觉得这小子不像他交代的那样,只是个负责收账的外围马仔,他肚子里应该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交代。但是,审不出来。别看黄毛年轻,也没留过案底,却绝对是见过风浪的,知道在警察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为此大张等人也非常头疼,只好隔三差五地把他拎出来审一次,以期在多次重复的口供中寻找破绽。

    “你那边怎么样?”大张说,“昨天沈娇的父亲又来局里闹了,老刘的胳膊都被抓伤了。”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沈娇的父亲不是第一次来闹了,刚开始还比较克制,问什么时候能抓到杀害他女儿的凶手,随着时间推移,态度越来越激烈,谁劝他就骂谁,如今发展到动起手来了。

    要加快速度了,我对自己说。

    02

    在城东靠近内环线的天兴农贸市场的西侧院墙外,有一栋通体灰色的四层独栋楼,附近的居民称之为8号楼,这是当初开发商兴建小区时按施工进度临时命名的编号。其他编号的住宅楼为了建农贸市场已经拆迁了,唯独8号楼东西朝向,是兼做售楼处的办公楼,位置靠外,没有被纳入规划范围。

    小区楼盘销售结束后,8号楼整体打包租给了区工商分局。后来农贸市场落成,工商局搬走,开发商将这栋楼改造成经销粮油干调的商铺对外招租。经营一段时间后,商户们普遍反映做生意不赚钱,都说这栋楼风水不好。于是租户越来越少,建筑产权几经易手,供暖也差,物业更不知找谁,总说要拆迁却始终没动静,到最后底层变成了仓库,二楼以上常年空置。楼顶的防水沥青板结龟裂,凹凸不平,稍不留意就能崴到脚。天台四周竖立着高大的广告牌,如今早已老旧不堪,风从大大小小的破洞和裂隙间穿过,发出长长短短的哨声。

    我跨坐在楼顶边缘的护墙上探头俯瞰,下面是狭长的巷道。8号楼南边有条小胡同能拐进市场里面,走这条巷道的人基本都是抄近路去农贸市场的。巷道对面是一栋老式商住两用住宅楼,虽然有民宅的窗口朝向我所在的位置,但只要我足够小心不把身体探出广告牌,就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我试着把一条腿垂到楼外,双手紧紧扳住护墙内沿控制着身体重心,避免被大风掀下去。四层楼算不上高,但万一摔下去,梁朴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调整好平衡后,我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靠近楼角的外墙立面上有几颗锈迹斑斑的膨胀螺栓,不久前那里安装着一个近人高的户外灯箱,是早年间某位商铺业主打的广告。如今墙面空荡荡的,只能通过残存螺栓的排列大致看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它的四周布满了年深日久风雨斑驳的痕迹。

    距离我最近的螺栓已经脱落了,墙面上只剩下一个小指粗的空洞。我小心地腾出一只手,去够稍远的一颗膨胀螺栓,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拔了出来。这东西本该深嵌墙体相当牢固的,能这么轻易拔出来,说明大自然的风化作用破坏力惊人。

    手里的膨胀螺栓只剩下缩在套筒里的后半截,连着固定螺母的前半截已经锈断了,断裂处状态自然,同样布满风雨剥蚀的锈痕,看不出有人动过手脚的迹象。

    所有这些都证明一件事:在漫长时间的雨水侵蚀和风化作用下,固定灯箱的膨胀螺栓慢慢锈蚀腐烂。终于有一天,其中的某一颗螺栓最先从中间的承重点处断裂,接下来是另一颗,当剩余的螺栓再也承受不住灯箱的重量时,整个灯箱遽然坠落——砸在恰巧途经此地的沈娇面前。

    看上去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无数意外事件中的一起。

    我望着楼下路过的一对情侣,想象灯箱落下去的情景,如果这时我高喊一声,他们应该会停住脚步,抬头观望,继而躲过这场看不见的灭顶之灾。

    可是,当时沈娇并没有抬头观望。她是在正常向前行进的过程中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下脚步的,就像心灵得到了某种感召,迫使自己的身体做出应激反应。

    一切又那么诡异。

    走在人流如织的街上,心头再次生出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从离开8号楼开始就若有若无地伴随着我,中间我曾数次驻足观察身边过往的人群,却未发现任何异常。但直觉清晰地告诉我,我被跟踪了。

    此时的感觉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强烈,说明跟踪我的人比之前更加接近。我强忍着没有回头,尽量控制脚下步伐不变。前面街角有个栅栏围起来的花圃,拐过去就是单车道的银杏斜街,那里人车稀少,藏不住人。

    转过花圃,我继续前行,这里栅栏通透,遮不住视线。向前走出二三十米,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刚刚经过的街角。在心中默数十个数后,我猛然发力,向着来路狂奔。

    全力冲刺下几十米的距离转瞬即至,我已经做好对方刚冒头就一拳轰在他脸上的准备了。然而现实是,街角后面并没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探出来,那种蓄足力气打在空处的顿挫感让我胸中憋闷得难受。

    晴空朗朗,阳光和煦,街上的行人神情安逸,步履从容,除了一位边走路边低头检查袋子里新买的蔬菜是否新鲜的大妈被突然冲出来的我吓了一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云淡风轻,只有站在街头狐疑地打量四周的我看起来像个傻瓜。

    今天的气温不高,我却莫名地感到燥热,心头更像是有火在烧。走到银杏斜街中段,我在路旁公交站的候车亭前停住脚步。

    这个候车亭是新更换的,从几乎未见磨损的白钢框架可以看出,更换时间不超过半个月,公告栏的玻璃上连张不干胶小广告都没有。与之相比,一旁的垃圾桶就很陈旧了,不但满是污渍,桶身中间还瘪进去一块。

    我蹲下身,仔细打量垃圾桶的凹陷处,那里除了明显的擦痕,还附着了一些斑斑点点的绿色油漆。我用指甲抠了一下,没抠动,漆皮粘得很牢。我站起身,比量了一下高度,垃圾桶的凹陷部位大致到我的大腿中部。

    我退后几步,不断调整角度观察,发现垃圾桶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光。我蹲下去,把手臂贴着地面伸进狭窄的缝隙,摸出一块火柴盒大小的黄色塑料碎片。我从衣兜里掏出半截锈蚀的膨胀螺栓,和塑料碎片并排放在手上,越看越觉得茫然。

    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驶了过来,司机降下副驾车窗,大声问:“哥们儿,去哪儿?”

    我摇摇头。

    对方以为我在等公交,从座位里探着身子说:“这趟线公交车少,上一辆车刚走,下辆车半个小时才能来……”

    我依然摇头,目光落在出租车的转向灯上。

    对方不死心:“去哪儿?市内的话不打表,收你个起步价。”

    不用对比了,我刚刚捡到的塑料碎片就是出租车转向灯的一部分,连同垃圾桶上的油漆斑点,也和出租车的外层涂漆一模一样。

    出租司机仍在死磨硬泡:“要是去远郊,往返算你单程。”

    “西藏去吗?”我问。

    “神经病!”对方终于放弃招揽我的生意,一轰油门扬长而去。

    我颓然坐在地上,看向身旁垃圾桶的凹痕,这是半个月前那场车祸留下的唯一印迹。据肇事的出租司机说,他是为了躲避突然从路边蹿出来的一条狗导致车辆失控的。

    那是条土狗,身子是棕色的,肚皮和爪子是白的,脑门有一条白色的竖纹——司机这样描述。我很想问问他,一条狗你都看得这么清楚,就没看到对面的大活人吗?要不是神奇的运气护体,沈娇早被你撞成一堆肉饼了。

    可是由于监控探头角度受限,没有拍到横穿马路的狗。处理该事故的交警也没有在事发现场看到那条传说中的狗。那么,这起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陈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抬头望去,一辆后架上安装着外卖箱的粉色电动车轻巧地滑停到路边。

    “你坐这儿干嘛?等公交车吗?”小瑕掀起头盔,冲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单眼皮女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是继我陪她去城外看望高雨母女后第一次见到她。

    “看你一头的汗。”小瑕从外卖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

    我机械地接过来,瓶子外壁凝着露珠,入手冰凉。她拧开自己的那瓶,仰头喝水的时候,下滑的领口间露出那枚独特的项链吊坠,映着正午的艳阳闪出熠熠的光。我第一次觉得它如此刺眼。

    喝了两口水,我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一直深藏心底不敢触碰的问题:“干嘛戴个澳门硬币?”

    “你知道是澳门的?”小瑕见我说出出处,开心地道,“这是我妈妈刚认识我爸的时候,我爸送给她的,你看——”小瑕从衣领里拿出硬币,给我看上面的福字,“幸福的福,寓意多好。”

    小瑕用纤长的手指捻着硬币,说:“这是我爸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我小时候,一次我妈妈收拾屋子,找到一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当初她和我爸谈恋爱时的东西,然后就一把火给烧了。我趁她不注意往外捡,可是烧得太快,只捡到了两枚福字硬币。”

    “两枚?”

    “嗯,本来还有一枚的,被我弄丢了。”

    小瑕说着,小心地把硬币放进领口。我以为她又会提起寻找身世的话题,但是没有。她放下头盔,问我:“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

    “恐怕不顺路。”我挤出笑容,指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那下次见,我请你喝店里新推出的冰奶茶。”

    “好。”

    小瑕篇

    “师傅,就在路边停吧,多少钱?”

    “八块六。”出租司机递过二维码的同时,向车窗外荒芜的住宅区打量,“这一带早就动迁了吧,还有人住吗?”

    “没什么人住,差不多都搬走了。”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儿住?哦,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地方离道边太远,不好打车,你一会儿要是回去可以加我微信,我来接你,车费算你往返。”

    “谢谢师傅,一会儿有朋友来接我。以后要是打车我找你。”

    “好嘞。”

    看着出租车驶出视野,我拐进路边的胡同,七折八绕地走了三四分钟,在一个洒满花荫的小院前停下。

    刚打开院门,卡卡就跑了过来,在我脚边拼命摇尾巴。

    “饿了吧?别急,马上就有好吃的了。”

    我拿出一盒罐头,打开放在地上,卡卡立刻扑上去,边吃便发出呼噜噜的护食声。

    我开门走进屋子。靠近墙角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褐色玻璃瓶。我小心地拿起瓶子,看到里面的膨胀螺栓表面布满细小的气泡,那是螺栓上的铁锈与稀硫酸反应后置换出来的氢气,初中化学课就讲过这个知识。我轻轻晃动瓶子,气泡散开,螺栓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接近半个月的浸泡远未达到我想象中的溶解速度。

    我放下瓶子,拿起旁边一根只剩后半截的膨胀螺栓,从断口处的斑驳痕迹看,这根螺栓的前半截是自然锈断的。它与浸在稀硫酸瓶子里的螺栓来自同一地方,只是不同的位置罢了。为什么只有安装那个户外灯箱的螺栓全部锈断了,其他的却没事?

    “汪——”卡卡跟进来,抬头冲我叫。

    “你渴了吗?”

    卡卡呜呜地回应。

    我放下手里的半截螺栓,给卡卡的水盆接满清水,然后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卡卡把长长的舌头卷起来一下一下地捞水喝。

    卡卡是只流浪狗。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被撞翻的垃圾箱里找东西吃,样子好可怜,身上脏得没法看,没想到把它领回来洗完澡后,居然给了我一个惊喜。它的毛色很漂亮,从头到尾都是棕色的,肚皮和爪子是白的,最可爱的是脑门正中有一条白色的竖纹。这条竖纹的大小和位置与多年前埋葬在龙爪槐下的三花猫卡卡几乎一模一样……

    “卡卡真的走丢了?”晚饭时,崔叔叔问。

    “好几天没看见了。”妈妈说。

    崔叔叔瞅瞅默不作声的我和小卓,安慰道:“别难过了,喜欢就再养一只吧。”

    “不养。”我和小卓异口同声。

    “你们不是喜欢吗?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抱着它。”崔叔叔有些奇怪。

    小卓低着头不说话。

    “再丢了更伤心。”我说。

    “不养也好,下半年你们就上四年级了,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妈妈一锤定音。

    说不上为什么,我从始至终都没打算把卡卡的下落告诉他们。

    但是卡卡的离开,似乎带走了家里的好运。从那年夏天开始,崔叔叔的身体就开始出问题,时不时地感觉犯困,说话也提不起劲。妈妈认为他是工作太忙累的,整天琢磨各种安神补气的药膳。崔叔叔吃了,效果难说好坏,有时能精神亢奋得整宿不睡,有时一连数日都无精打采的。

    妈妈有些急了,催着他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崔叔叔总是说工作太忙抽不开身,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实在拖不过去了终于去了一趟医院,拿回来的检查报告显示一切正常。

    与此同时,崔叔叔的事业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从他偶尔和妈妈提及的只言片语就能感受到正在面临的压力,一些常年合作的大客户被竞争对手抢走了,公司今年的效益比去年同期下降了一半还多。在这方面,妈妈帮不上忙,只好劝他先把身体养好。

    崔叔叔每天早出晚归,比之前更加忙碌。本已微微发福的妈妈逐渐清减,眉宇间总是锁着一丝淡淡的忧愁。

    夏天过去了,崔叔叔的生意依然毫无起色,隐约听到他跟妈妈提到破产两个字。从那之后,家里再也没有响过妈妈的琴声。

    终于,在深秋的最后一场寒雨中,我们全家搬出了水岸江南别墅。别墅里的一切,包括那架妈妈喜欢的钢琴,还有家里的黑色奥迪车,都被崔叔叔变卖了偿还贷款。

    雪上加霜的是,恰在这时,妈妈怀孕了。闻知消息的崔叔叔半天没说出话。

    我们的新家在一个叫做六百户的铁路住宅棚户区,位置夹在横穿这座城市的百股河与京哈铁路中间,地势蜿蜒复杂,因最初有六百户住家得名,如今的住户已经超过两千家。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低矮平房中,混杂着带有早期日式风格的老旧民居。它们都有共同的特征:灰色的瓦,青色的砖,绿漆的门,高而狭长的窗户,起脊的屋顶,还有和屋顶齐平的烟囱……实际上,除了那些民居,这里的很多建筑都是日伪时期留下的,包括奉山线铁路(沈山线铁路前身)、至今仍在运营的火车站、铁路涵洞,还有整片区域中最高的建筑——一座足有七层楼高的老式钢筋砼水塔,都是当初日本人修建的。

    在这座水塔偏南不到一百米的狭窄巷子里,有一栋三开间的平房,是崔叔叔父亲的房产。听小卓说,他的爷爷奶奶都是铁路职工,但他从来没见过他们,两位老人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他也从来没在这边居住过,这栋房子一直用来出租。

    因此,对于新环境,小卓显得非常不适应。每到傍晚,整个棚户区被灰蒙蒙的炊烟笼罩,小卓会被空气中的细微粉尘呛得直咳嗽。由于住宅靠近铁路,列车进出站时的鸣笛,车轮碾过铁轨的巨大噪音都吵得人心烦意乱,相比原来清幽寂静的别墅区完全就是两个世界。不过最让小卓痛苦的,则是睡不惯火炕,无论身子底下垫了多少层褥子都觉得硌得慌,炕烧热了半夜会渴醒,炕烧冷了又会冻醒。他说自从搬过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其实不光小卓,我能感觉到崔叔叔对这里也不适应。最初的一个星期,他经常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盯着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发呆,牙关咬得很紧,抠在炕沿上的双手因用力过度指节变得青白,双腿也微微颤抖。我难以想象他内心承受怎样的压力和痛苦,但是从曾经的日不暇给到现在的无所事事,我猜他内心的落差一定远远超过对环境的变化。

    相对而言,我和妈妈都是曾经吃过苦的,适应程度比小卓父子好得多,只有刚开始几天被巨大的铁路噪音吵得睡不着觉,很快也就习惯了。

    尤其佩服的是妈妈,从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一句。她常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安顿好我们,就换上开补习班时穿的职业装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了。结果当天就拿到了试用通知,在一家早教机构当前台助理。薪酬不高,妈妈看中的是日后有转岗当培训教师的机会,那是她擅长的领域。

    在妈妈的带动下,崔叔叔也振奋起来,通过朋友的介绍在一家物业公司得到了一个技术员的岗位,具体工作是维护该物业公司名下社区的消防自动喷淋系统。平时没什么事,也不用参与值班,只要在系统出问题时及时处理就可以了。

    时间宽松了,崔叔叔不用妈妈劝说,主动去打针。

    崔叔叔的病很怪,没有其他复杂的症状,就是面色苍白,总感觉身体疲乏,时不时地打哈欠。跑了几家大医院都查不出毛病,后来崔叔叔在朋友推荐下去了一家个体诊所打针,每次打完针回来都神采奕奕,一连精神好些天。等过一阵子,病情又开始反复,只好再去打针。而且,打针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也越来越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消瘦下去,眼窝长久地呈淡青色,除了刚打完针的几天,其他时候脸孔和嘴唇很难看见血色。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挽起袖子,不禁吓了一跳。他的胳膊内侧,尤其靠近臂弯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冬天到了。妈妈顺利通过了试用期,为了能够转为培训教师不得不额外加很多班,经常晚上七八点钟回家,那时天早已黑透了。崔叔叔劝她不要这么辛苦,她总是摇摇头,说不累,然后进屋一头倒在炕上,连晚饭都不想吃。

    遇到难得的休息日,妈妈哪里也不去,就静静地坐在窗前,虽然小腹已微微隆起,整个人依然美得像幅画,只是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多了。好几次我看到崔叔叔想上前跟妈妈说话,都因妈妈的沉默而踟蹰,最终什么也没说。

    在微妙的气氛中,我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裂痕。

    搬家之后,崔叔叔接送我和小卓上下学的次数渐渐少了,妈妈更是每天早出晚归顾不上我们。好在新家距离学校很近,出门沿着河堤走十分钟左右,拐进一个禁止机动车驶入的铁路涵洞,出去转弯就是铁路一小,中间不需要横穿马路,不存在大人们担心的交通安全问题。

    只是小卓变得有点任性,经常抱怨现在的家窄小破旧,抱怨现在的饭菜不好吃,抱怨爸爸很久没有给他买新衣服新鞋新玩具了,连步行上学也要抱怨路太远……说到底还是没吃过苦造成的。

    一个周末的中午,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足足飘了一下午才给整个操场披上一层纯净的白毯。

    放学后,我意外地看到很久没来接我们放学的崔叔叔出现在校门口。当时我的班级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排队,小卓的班级还没从教室里出来。我抬起手冲崔叔叔挥舞示意,他没看见,却被老师看见了,挨了两句训。

    我一边盯着崔叔叔在大群家长中的位置,一边回头看教学楼的出口,盼着小卓赶紧出来好一起回家。来回转头的功夫,忽然发现崔叔叔挤出人群向外走去。我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今天是他打针的日子。看他那种刻不容缓的样子,我有些担心,跟随大队出了校门,顾不上等小卓出来,就朝崔叔叔离开的方向追去。

    其实我一直想看看崔叔叔打针的诊所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只有去那里,崔叔叔的奇怪病情才能缓解。之前我问过两次,他都笑笑,没有回答,却让我更加好奇。

    我远远地跟着崔叔叔的背影,偶尔伸手接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中快速融化。

    不知不觉中,雪变大了。身边的路人和建筑越来越少,视野中一片苍茫,崔叔叔的背影逐渐模糊,洁白的大地上只留下一行不知通向何方的足迹。

    我追寻着脚下的足迹,坚定地向前走。

    终于,足迹到了尽头。我看到了一栋红色的房子——红色的墙、红色的瓦、红色的门,红色的窗棂前挂着两只红色的灯笼。

    崔叔叔在房子前停住脚步,即将进门的时候,屋里有人问道:“跟你来的人是谁?”

    崔叔叔惊讶回过头:“小瑕,你怎么来了?”

    “小瑕?”屋子里的声音带着一丝阴险的玩味。

    接着,幽暗的门洞里探出一张狭长的马脸……

    陈律篇

    01

    方一同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走出附属医院住院部的电梯。

    自从那天去老周家找他聊天听说复查出了阴影,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压着,今天终于找到机会跑了一趟医院。接待我的是胸外科主任医师佟教授,当初老周的手术就是这位佟教授主刀。他听说我是老周的徒弟,很是意外。

    “现在好多患者的子女在老人做完手术后问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时候能出院,在他们眼里,癌症就是不治之症,手术和住院就是在浪费钱,因为医保不能全额报销。你作为徒弟还知道关心师父的术后身体状况,年轻人像你这样,很难得了。”

    佟教授的一番话让我有些羞愧。实际上除了在医院里陪了几天床,顶多就是手术前后,我帮着师娘把老周从病房里推进手术室再把他从手术室推回病房,其他的并没干什么,连平时去老周家探望的次数都很少。即使今天,我来医院的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打听老周的病情。

    佟教授告诉我,肺癌按恶性度由高到低依次分为小细胞癌、大细胞癌、腺癌和鳞状细胞癌,老周得的是腺癌,恶性度属于较轻的那种,而且由于发现早,手术很成功。至于复查时出现的阴影,也属于较为常见的现象,只要坚持服用靶向药就可以有效控制。

    为了解除我的担心,佟教授还特意给我介绍了一些医学名词和数据,但是太过专业,我基本没有听懂。大致能理解的就是老周现在服用的这种叫易瑞沙的靶向药,是根据基因检测结果推荐的。这种药物尤其对腺癌患者疗效显著,对病灶的作用率远远高于其他类型的肺部肿瘤。有了这句话,我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告别了佟教授,我乘电梯来到14楼的骨外科住院部。

    沈立山,沈娇的父亲。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护士站给妻子办出院手续,手里攥着长长的住院清单。之前我们在绿岛公园发现沈娇遗体时见过一次,大概由于当时的全部身心沉浸在痛失爱女的悲恸中,此时见面他对我已经没了印象。

    出示身份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娇娇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我们正在全力调查,争取尽早破案。”我有些歉然,这种空洞的辞令讲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沈立山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我注意到他的鬓角和额头上方的发根变得霜白,浓重的一字眉中间竖着深深的悬针纹,方正的国字脸上疲态尽显,整个人比上次见到时苍老了好多。

    “听方一同说阿姨的腿摔伤了,我来看看阿姨。”

    尽管我特意提到方一同,沈立山似乎仍未想起我是他外甥的朋友,滞涩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迈步把我领到走廊尽头的单间病房。

    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到房间内一个坐着轮椅的娇小女人正在整理病床上的个人物品,窗外斜射的阳光把雪白的床单映得晃眼。

    听到开门声,女人转过头,光洁的皮肤和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使她看上去顶多三十岁出头,和沈立山在一起像父女多过夫妻,以致我的一声“阿姨”在嘴里转了好几圈才出口:“我是方一同的朋友,正好负责这个案子……”

    话未说完,沈立山上前抢过女人手里叠的毛巾被,责备道:“不是让你多休息吗?这些东西我来收拾,万一把腿磕着,到时你想出院也出不了了。”

    女人没有言语,而是笑着冲沈立山的背影吐了吐舌头,那一刻就像个被大人呵斥了的调皮少女。见我在看她,微笑着冲我点点头,没有因外人窥见自己被丈夫宠溺而感到羞涩。

    她指着窗前的单人沙发让我坐,坐下的时候我看到还未撤掉的床头卡上写着患者名字,李静。

    “您的腿怎么样了?”我问。

    “胫骨骨折。”李静敲了敲裹在右腿上的石膏,梆硬的石膏壳子发出空洞的轻响,“医生说没有大碍了,可以出院,剩下的就需要时间恢复了。”

    “听方一同说,您是摔在台阶上了。”

    “那天下午娇娇从外面回来,一进家就找出上学时用的拉杆箱,往里面放衣服。我看她像要出门的样子,可是问她去哪儿她也不说,收拾完东西就往外走,见我追出来,连电梯都不等顺着楼梯跑下去了。我追得急了点,一下就踩空了,当时老沈还没下班,是邻居们把我送来的医院。”

    “是我把她宠坏了。”沈立山手里拿着尚未叠完的毛巾被,木然地坐在病床上。

    “女孩嘛,宠是应该的,何况我们就这一个孩子。”李静把丈夫的手拉过来,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覆在丈夫的手背上。

    见我投去探询的目光,李静轻声说:“在老沈之前,我和前任有过一个孩子,不到半岁就夭折了,我离婚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我不怎么懂做妈妈。而且对娇娇来说,我的年龄有点尴尬,叫妈妈叫姐姐都不合适,有些时候明明知道她做的不对,我却不知该怎么说。其实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导致娇娇和我处不来。”

    “你已经尽到当妈的责任了。”沈立山颓丧地摇头,“是娇娇不懂事,只想着她妈,从一开始就不肯接受你。”

    李静在丈夫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娇娇想她亲妈有什么不对的,说明孩子重情义。倒是你对她管得太严了,干嘛因为跟你吵了几句就把她的生活费停了?”

    李静转过头对我解释:“那会儿我和老沈刚在一起,娇娇正上初中,已经是大姑娘了。听她姥姥说,娇娇从小花钱就大手大脚的,没怎么受过限制。这下突然把她的生活费停了,而且是因为娇娇对我的态度,他们爷俩才吵起来的,你说孩子心里会怎么想?肯定是爸爸把钱都花在那个新找的女人身上,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要了。这要换了我,也宁愿住校,不愿回家。”

    沈立山烦躁地摆手打断妻子:“谁说不给她花钱了?你别听那些闲话,私立学校的费用不比公立的贵十倍?”

    李静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人家都会说,是我这个当后妈的把孩子逼走的。”

    “你怎么又说这些?都说了和你没关系。”沈立山愈发不耐烦,或许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场,妻子的话令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好好,不说了。”李静温和的眼光看向我,“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

    我赶紧趁机转入正题:“沈娇转学前,您听到她提过彪哥这个人吗?”

    “没听过。”李静摇了摇头,随即望向沈立山,见丈夫也是一脸茫然,问道,“这个人和娇娇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暂时不清楚,目前只知道沈娇初二那年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沈娇一部新款苹果手机。”

    夫妻俩的眉头同时皱起来。沈立山的脸色尤为难看,停了片刻,道:“这事娇娇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因为学校不让孩子们带手机,所以我一直没给她买,直到娇娇转学去外地,为了方便联系,我才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国产的。你说的彪哥是娇娇的同学吗?”

    我想了想,觉得没必要隐瞒:“不是同学,应该是社会上的朋友。”

    沈立山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李静握着丈夫的手也抓得更紧。一个初中女生结交社会上的朋友,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说法。况且,什么样的朋友会平白送她价值数千元的手机?这个彪哥的目的是什么?即便这事发生在七年前,如今当事人已经不在了,但这样的联想仍令人感到不安。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一名护士探头进来说:“家属可以划医保卡了,缴完费就能出院了。”

    沈立山闻言,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也打算告辞,起身时见李静神情犹豫,似乎欲言欲止。

    “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以为她想到关于彪哥的线索。

    “其实……那天下午老沈没有上班。”

    “您摔伤那天?”

    “嗯。”李静迟疑地点了下头,“我住院的第三天,方一同来看我时无意中提到的,他说那天是老沈开车把娇娇送去他家的。”见我发愣,她勉强笑了一下,“老沈应该不知道我摔伤了,否则他肯定会第一时间送我去医院的。”

    说话的时候,李静把目光移向窗外,我猜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眼中的忧伤。

    我没有等沈立山回来,默默退出病房。

    02

    下行的电梯中人满为患,混合了来苏水的怪异气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揣在裤兜的手机响起来,却因身体被周围的人死死挤住掏不出来。手机铃声在我尽快到站的期盼中转入沉寂。好不容易下到一楼,我被人群裹挟着出了电梯,掏出手机一看,是方一同打来的。

    我回拨过去,对方只说了句“看视频”就挂了。我这才注意到朋友圈里有一条未读的视频信息,点开看了一会儿,心头骤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平心而论,我不是个神经敏感的人,很多时候还比较粗心,而且限于年龄和阅历,远未修炼出知微见著落叶知秋的本事。但是基于之前不止一次提到的悲观性格,加上我进入警队前曾经遭遇的一次重大坎坷,终于使我熬过了几乎主宰了我整个青春的叛逆期。作为最直接的收获,就是我性格中原有的莽撞和冲动,变成了谨慎和多疑。

    多疑放在谁身上都不是讨喜的性格,朋友之间交往的前提是信任,身处警队更应如此。多疑意味着猜忌,如同一个人躲在暗处偷窥外面的世界,时间久了不但会本能地畏惧阳光,心理变得阴暗,更会让人觉得你在酝酿阴谋。或许老周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有了那天的告诫。

    可是这一次,我实实在在地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方一同发来的视频不长,只有不到三分钟。拍摄时间是晚上,地点是某个公园内的冷饮摊附近,拍摄对象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胖墩墩的小男孩。拍摄的人手法不好,也许并未走心,镜头一晃一晃的,小孩子本就不安分,喜欢四处乱跑,镜头也就跟着四下乱晃。偶尔胖小子停下了,颠簸的影像才略显平稳。

    无论怎么看,这就是某位家长给自己孩子拍摄的一段生活小视频。在当今网络时代,这种用手机录像功能记录子女成长经历的做法再普通不过。只是这段视频的画质太糟糕,完全没有长久珍藏的必要,哪天手机内存不足了可能就随手删除了。

    方一同不会无聊到给我发一段毫无意义的东西,还特意打电话让我看,但视频里的胖小子我并不认识。我仔细回想了和方一同交往以来,他身边出现过的那些亲朋好友家的小孩子,没有一个能对上号。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快进的时候,忽然画面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我赶紧倒回来,拖住进度条一点点慢放。

    随着视频中小男孩的跑动,镜头转到冷饮摊对面,那里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草坪,草坪后面是幽暗的树林,就在草坪与树林交界的边缘,站着我刚刚看到的身影——沈娇。

    原来这才是方一同让我看的东西。我仔细观察画面,发现沈娇跟前还有一个人,两人似乎在交谈,但对方的大部分身形被沈娇挡住,加之所处位置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我松开进度条,视频继续播放。大约过了一分钟,画面再次随着跑动的男孩回到草坪上。这次镜头回归的时间简直恰到好处,沈娇的身影刚进入画面,就被她挡住身形的那个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沈娇似乎被打傻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对方转身离去,才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在那个人转过身的一瞬间,我看清了,是小瑕。

    视频虽然没有标注日期,但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沈娇遇害当晚发生的事。如果参照当天的监控记录,这段视频的拍摄时间应该在沈娇遇害的半小时之前。也就是说,当天小瑕出现在绿岛公园的监控中并非偶然,她是去找沈娇的,至于她和沈娇谈了什么,又为何会打对方耳光,就无从猜测了。

    纵观整个视频,小瑕和沈娇只出现了这两次,每次都不过五六秒钟。这很好理解,因为这段视频是男孩家长给自己孩子录的,主角自然是画面里四处乱跑的胖小子,小瑕和沈娇是作为拍摄背景被无意中记录下来的。

    话虽如此,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乎是无意识的,我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不知不觉中把整支烟抽完,直到传来难闻的烧海绵味才霍然惊醒。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当初发誓戒烟的理由如今想起来只觉得荒唐好笑。

    扔掉烧变形的过滤嘴,我再次重审这段已经观看了多次的视频。或许是方才心思放空的关系,这次视频刚播到一半,我猛然醒悟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视频的拍摄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拍摄者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这是不正常的,尤其当画面里的男孩被地上的小土包绊了个趔趄的时候,拍视频的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完全没有上前关心或查看一下的意思。倒是画面外隐约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侥幸没有摔倒的男孩朝惊呼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咯咯笑着继续跑起来。

    视频在这里出现了第二个漏洞,这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全程都没有和视频拍摄者发生过一次目光交流,仿佛拍摄者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这个念头从我脑海里跳出来的瞬间,立刻引发了一连串的疑问:也许视频拍摄者并不是这个小男孩的家长?这段视频是偷拍?而且是打着偷拍别人家孩子的幌子,其真正的拍摄对象是沈娇和小瑕?既然是偷拍了,为什么不直接拍她们,反倒把如此重要的信息隐藏起来?视频拍摄者费尽如此周折的手段,最终想把这条信息传递给谁……

    想到这里,我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盯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难道——这信息是传递给我的?

    小瑕篇

    靠近角落的餐桌前坐着一家三口。面朝外的是一对母子,别看儿子已经高中毕业了,妈妈却一点也不显老,腰肢纤细,眉眼弯弯,尽管没化妆,但依然很耐看。身边的儿子虽然比她足足高了一头,清秀的五官却像极了妈妈,只是右侧颧骨下方多了颗黄豆大小的痣,眼神中甚至蕴含着同龄男生中少有的腼腆和羞涩。之所以知道他已经高中毕业,是因为他刚刚拿出一份录取通知书。离得有点远,我没看清学校的名字,但封面的五角星表明录取他的是一所军校。

    坐在男生对面的爸爸是个身形粗壮的汉子,尽管看不到正脸,但能明显感觉到他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丝紧张。在看到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特意把一双长满老茧的双手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才小心翼翼地接到手里。轻轻翻看了好几分钟,突然抬手把儿子拉过来,在对方的后脑勺上狠狠地揉。

    男生似乎很享受这种亲昵的蹂躏,隔着桌子尽量把身体向前探,为了让爸爸揉得顺手,同时朝身旁的妈妈做了个鬼脸。妈妈满眼宠溺地看着面前的爷俩儿,脸上挂着如释重负般的欣慰。这大概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吧。

    餐馆里的人不多,除了躲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服务员,只有我和那一家三口两桌食客。马路对面是这个男生毕业的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由于正值暑假,校门紧闭。毕业季本是餐饮业一年中最红火的时候,如今的升学宴比年夜饭的价格还要贵。但这种红火不包括开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漫长的寒暑假期是这些以学生为主要客源的商家生意最萧条的时候。

    选择在这种冷清的地方庆祝儿子考上军校是很奇怪的事情。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收不到宾客的红包,无法在人前炫耀自家子女的出色……但这些似乎都不影响那一家三口的好心情。看着他们把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神情间掩不住刻意压制的兴奋和喜悦,我突然有几分失落。不是后悔当初过早地辍学,而是格外羡慕一家人能够聚在一起,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真好。

    曾几何时,我也享受过同样的幸福。可惜,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了。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说不上来,但是在我收到那件羽绒服后,小卓就不再叫我姐姐了。

    那是我第二次跟随崔克昌去诊所打针。仍是放学后,距上次大雪漫天的周末相隔不到一个星期,路边的背阴处仍残留着尚未消融的积雪。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天我和小卓同时下课。但在校门前,崔克昌让小卓自己先回家,小卓不肯。或许他不愿独自一个人待在本就不喜欢的家里,因为当时妈妈还没下班;或许他认为爸爸故意撇下他带我出去玩,抑或偷偷去吃什么好吃的。总之,小卓嚷着闹着要跟我们在一起,甚至不惜像小时候那样冲他爸爸撒娇。但这些都不管用,在小卓抱着爸爸的胳膊不让走时,我第一次看到崔克昌动手打了他。

    一次响亮的耳光抽在小卓脸上,把他打得愣在原地。我也愣住了,眼看着泪水顺着小卓脸上流下来,我想上前帮他擦干,崔克昌却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小卓呆呆地站立了好几秒钟,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转头向家里跑去,我则被拖着朝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第二天,崔克昌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是价格昂贵的进口品牌。我不想要,但他当着妈妈和小卓的面坚持要我穿上。我勉强把羽绒服套在身上试穿,崔克昌明显吐了口气,尽管他的眼中闪烁着愧疚和不安。小卓则头也不回地走进对面的房间。

    那天开始,无论上学还是放学,小卓都不再和我一起走了。

    我感觉到小卓对我的嫉妒。

    妈妈自然也感觉到了,她试图通过母爱来修复我和小卓的关系,比如带小卓去吃他很久都没吃过的快餐,甚至特意请了半天假打算带他去市里新建的游乐园,但小卓都不去。

    那段时间,一到周末小卓就往外跑,天黑透了才无精打采地回来,谁跟他说话都不搭理。妈妈想让崔克昌问问小卓一整天去哪儿了,得到的答复却是不用管他。妈妈放心不下,有一天悄悄跟着小卓出门,终于弄清了原因。原来这些天小卓是去找他的妈妈,但一次也没有见到。

    妈妈本来就是冷清的性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不关心 ,如今小卓变得不再乖巧听话,妈妈的热情自然开始消减。那种淡淡的、漠然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眼睛里也渐渐失去光彩。确切地说,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妈妈对其他事情都不再上心,包括小卓,包括崔克昌,也包括我。

    她现在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走路也越发加着小心,由于双腿经常浮肿,白天甚至不敢喝水,怕频繁地上厕所导致耽误好不容易得到的培训讲师的工作。即便这样,到了晚上,她的小腿仍是一按一个坑,好半天才能恢复。

    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同样也是崔克昌的精神寄托,他常常把耳朵贴在妈妈隆起的肚子上听胎息,一脸沉醉地扳着指头算预产期,热切地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唯有这个时候,妈妈眼中才会现出一丝久违的温柔,而小卓则一声不响地冷着脸走开。

    和妈妈日益臃肿的腰身相比,崔克昌快瘦成了衣服架子,除了每次刚打完针的头几天能保持精神健旺,其余时间整个人就像那些日子里我的天空一样,暗郁、阴沉。

    终于,在河水解冻的暮春时节,妈妈和崔克昌分房睡了。我和妈妈住西屋,崔克昌带着小卓住东屋。我心里原本有无数话想趁着独处的机会跟妈妈说,可是却不敢说。因为我再次从妈妈身上感觉到了如水般的寒气,最终不得不把那个秘密重新埋在心底,独自忍受着心被无数双手撕扯成碎片的痛苦,继而化作最恐怖的梦魇在夜半更深时悚然惊醒……

    “服务员,结账。”角落里的一家三口结束了低调的庆祝。
    妈妈和儿子率先离开。临走时,那个腼腆的大男生来到爸爸面前,父子俩紧紧拥抱了一下。
    过了几分钟,一直背门而坐的爸爸缓缓站起身。酒精的刺激将他的脸红漫延到全身,也令他胸前的狼头纹身在半敞的衣襟里显得格外狰狞。他目光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餐馆,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赶紧结账出门,骑上电动车远远跟在后面。
    约莫二十分钟,出租车停在一处路口。对方下了车,走进路旁的城中村。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日午后,在派出所院子里见过的那个脸膛煊红的老警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进了城中村。
    十分钟后,我拿出手机拨通姜琳琳的电话:“姐,有条送餐信息你记一下。火腿三明治、抹茶酥皮泡芙、巧克力布丁,外加一杯椰香奶茶,订餐人王女士,要求今晚九点送达,地址是……”

    陈律篇

    01

    开车去找方一同的路上,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漆黑的屏幕亮起,弹出一条信息。我以为又是方一同发来的,拿起来一看,却是条短信,发信人是李言,不由得纳闷这家伙有事怎么不打电话,发什么短信?随手点开扫了一眼,惊得我一脚踩在刹车上。车子顿时横在马路中间,差点令后面的车辆追尾。

    我顾不得身后司机的咒骂,立刻回拨过去,铃声刚响就被挂断了,显然对方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我立刻掉转车头,向城东的马家洼子方向开去。

    马家洼子是我们分局辖区内仅存的城中村,因其地势低洼得名,也因地势低洼导致地下水渗透性强而迟迟未得到开发。站在与之毗邻的马路上,放眼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屋顶。和四周闪耀着现代化工业之光的高楼大厦比起来,这片老旧杂乱的棚户区宛如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孤岛。

    在这座孤岛中的一个僻静小院里,一具奇怪的尸体被暂时安放在白色苫布上。先于我到达现场的丁珺正带着手下在屋子里做最后的微物证据搜集,严鹏和小武则蹲在尸体旁上下打量。

    死者是个体格粗壮的中年男性,年龄大约四十出头,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肥大的沙滩短裤,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上套着塑料拖鞋。

    说他奇怪,是因为尸体的头部和整个上半身的皮肤呈现出苍白、膨胀和皱缩现象,这是在水中长时间浸泡的结果,使得纹在死者胸口的原本神态狰狞的狼头看上去像一只哈士奇。

    尸体的下半截身子没有接触到水,却更加古怪,两个膝盖糊满了血迹,烂糟糟的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血肉模糊的股四头肌上布满细小的孔洞,而且两条腿的粗细也不相同,右腿的肌肉明显呈萎缩状态,脚踝处跟腱松弛,致使脚掌不自然地歪向一边。正因于此,导致搬运尸体时这只脚上的拖鞋滑落了。

    “脚筋被人挑了,是旧伤。”严鹏见我盯着尸体的右腿看,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翻着眼睛问我,“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问得我满嘴苦涩:“这个人和8·26案的被害人沈娇曾经有过交集。”

    “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

    严鹏哦了一声不言语了,也没问我从哪儿得到消息来的现场。

    “这是怎么弄的?”我看向尸体腿上奇怪的孔洞,那应该是被一件颇具分量且表面带有尖刺的物体砸出来的,但我想象不出那东西是什么——除了狼牙棒。

    “用这个。”小武从身边拎起一只特大号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四分五裂的外壳沾满了褐红色血渍的榴莲。

    “不光腿上——”小武隔着苫布把尸体的手掌翻过来,“这儿也有。”

    我这才注意到死者的手背同样被砸得皮开肉绽,由于在水里泡过,泛白的伤口不见丝毫血迹。

    “少说十来斤。”小武掂了掂袋子里的榴莲,咂舌道,“这得多大仇?把人砸成这样不说,还要按到浴缸里淹死?”

    “不见得是寻仇。”严鹏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

    “那是什么?”小武问。一个胸口纹着狼头还被人挑断过一根脚筋的家伙明显不是善类,要是没有几个仇家实在说不过去。

    严鹏眯缝着眼睛盯了尸体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觉得更像逼供。这种皮外伤看着血刺呼啦的挺吓人,实际上并不严重,连骨头都没断,唯一造成的伤害就是疼痛,真要是寻仇就应该把剩下的那根脚筋挑了,我猜凶手在淹死他之前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

    我心里一顿,严鹏这番话让我对他有了刮目相看的意思。这家伙平时嘻嘻哈哈的看起来有些不着调,功利心也重,关键时刻眼光倒毒。可是眼下我没心思欣赏别人,彪哥的突然遇害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之前我拜托李言在他所里的户籍系统中查一下彪哥的户籍档案,本打算找机会跟对方见一面,看看能不能挖出有价值的线索,没想到期待中的见面变成了这副光景。

    想到李言,我忽然意识到,来了半天怎么没看见他?我向一名维持现场秩序的派出所警员询问,对方指着门前的巷子说,好像往东边去了。

    警戒线一直拉到巷子口,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我分开人群,走出去不远,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空场,四周砌了一圈水泥台子,上面摆着各种蔬菜水果,台子后面却不见人,卖菜的都跑去巷口看热闹了。

    李言正站在空场边上的一根杆子底下抬头观望。因为休班,这家伙今天穿了一身便装,还特意戴了一顶棒球棒。

    “坏了。”他指了指杆子顶端耷拉下来的摄像头。那上面有砖头砸中的痕迹。

    不等我询问,他拍拍身边的水泥台子,骗腿坐上去,用手在面前比划了一圈:“这个空场——白天菜市场,晚上跳舞场。彪哥,哦,他的本名叫邓彪,今年四十二岁,六年前搬来这里,租了现在住的房子,白天就在这里摆摊卖水果。”

    “六年前呢,他都干了些什么?”

    “太早的记录查不到,只知道他初一没念完就辍了学,第一次坐牢是二十二岁,与人斗殴,打断了人家一条腿,还好没落下残疾,判了一年三个月;出来不到一年,又把一个人捅成重伤,判了两年十个月;最后一次是他三十二岁时,因为诈骗罪被判了两年半,不过有人说他这次是替别人进去顶罪的。”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也就是说邓彪最后一次放出来是七年前?”

    李言点头:“准确地说,邓彪是七年前的三月份出狱的,校园坠楼案是同年八月底发生的,可是同年九月,他就消失了。再次出现是一年之后,他的脚筋被人挑断了,应该是在道上混不下去了,才躲到这里摆摊卖水果。”

    这番辉煌的经历听得让人头疼,我按着太阳穴说:“邓彪的亲属现在是什么状况?”

    李言习惯性地摘下帽子,用力搓了两把光头,没好气地说:“他哪还有什么亲戚?邓彪父母早亡,原来还有个小他六岁的弟弟,叫邓文。这小子是个读书的材料,师范毕业后打算当老师的,但是因为他哥哥隔三差五就进监狱,没有学校愿意招收,他就去了山区当支教。直到邓彪最后一次出狱的半个月前,出车祸死了。”

    “邓彪没有老婆孩子吗?”

    “这事说来有点狗血。邓彪原来有个女人,据说是歌厅小姐,坐台的时候认识了邓彪。邓彪前两次进监狱都是因为她跟别人打的架,以致孩子出世都没看到第一眼。这女的一边哺育孩子一边等丈夫出来,同时还要照顾正在上学的小叔子,看上去挺有情义。不过到了邓彪第三次出狱,事情到底还是发了,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觉察出来的,偷偷做了个亲子鉴定,结果发现已经十岁的儿子实际上是自己的侄子。”

    确实狗血了!我咽了口唾沫,问:“然后呢?”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离婚了。邓彪虽然是个混不吝的家伙,但做事挺仗义,自己净身出户,把房子还有正在经营的一间烟酒零售店都留给那女的了,说到底大概还是怜惜弟弟留下的这点骨血吧。”

    李言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教导员说,邓彪的名字起的不好,彪乃虎所生,却以虎子为食,两者天生相克。而白虎属大凶,主刑罚,命中注定他这辈子牢狱缠身,不得善终。”

    “你还信这个?那他弟弟的名字不错,怎么还死在哥哥前面了?”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这么唯心啊,老李。”

    “我也不想信,但有些事情解释不清。”

    “比如?”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李言烦躁地摇摇头,重新把棒球帽扣在脑袋上,又抬头瞅瞅头顶的监控,不确定地问我,“你说能录下点啥不?你们的人看一眼就走了。”

    我望着吊在摄像头尾巴上的网线,心里也没底:“就算摄像头没坏,角度也偏了,砸它的人肯定会绕着走。而且邓彪家门前的巷子西边也有出口,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一路上没看到有监控。”

    李言拍拍身旁的监控立杆,说:“这一带都是平房,摄像头的高度足够,之前我问了一圈,都说原来的角度能覆盖到巷子口,回头我找来看看。”

    正说着,围在巷口的人群向两边散开,丁珺带着手下走出来,几个人把邓彪的尸体抬上车。小武跟在后面,边走边向留守警员交代注意事项。

    严鹏不知在琢磨什么,低着头磨磨蹭蹭地拖在末尾,瞥见我在空场边上,脚下一踅拐了过来,眼睛看着上方的摄像头,嘴里问我:“老韩回来没有?”

    “不知道,电话打不通。”我以为他会多聊几句案子的,他却声都没吭一下就转身走了,也没和我身边的李言打招呼。

    “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李言板着脸从台子上跳下来,他似乎对严鹏的目中无人看不顺眼。

    我跟着他重新走进巷子,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经过邓彪家门口时,我看到两名留守警员在院子里闲谈,案发现场的屋门贴上了封条。

    李言把我领到接近巷尾的一户人家院墙外,四下瞅瞅,低声对我说:“这家没人。”
    没等我明白什么意思,李言突然小跑两步,在对面的墙壁上蹬了一下,猛地跃起翻上墙头,随即消失在屋顶。

    我愣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李言从上面露头,只好硬着头皮也翻了上去。刚要直起身,却见李言蹲在远处的屋顶冲我招手,同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赶忙弯下腰,放轻脚步踩着脚下的屋顶来到他身边。

    听到下面传来的人声,我发现又绕回了邓彪家。下面说话的是那两名留守警员,我们现在身处的是邓彪家西厢房的屋顶,这个位置比邓彪居住的正房低了半米有余,刚好能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屋内的浴缸。

    我正纳闷来这儿干什么,李言扯了扯我,示意我看一旁的墙壁。那是脚下的屋顶与正房连接的地方,有几团粉笔头大小的黑色痕迹。我用手抿了一下,粘了一指头焦炭状粉末,顿时认出是捻灭烟头时留下的。痕迹非常新,看得出时间不长,大概率是昨天夜里留下的,数量至少有七八个,可是在附近的屋顶上一个烟头也找不到。

    李言见我看清了,冲我摆摆手。我跟着他原路返回,顺着墙头溜下来,从另一头出了巷子。

    “你怎么看?”他边走边问。

    我想了想说:“应该不是凶手留下的。邓彪死前受过折磨,不管动机是什么,足以证明凶手肆无忌惮,且很大可能与邓彪认识。而屋顶上的这个人……”我沉吟着措词,“很谨慎,临走时知道把烟头带走,似乎是个旁观者。”

    “和我想的差不多,这人肯定不是凶手。从烟头数量看,他至少在屋顶停留了两个小时以上,很有可能目击了凶手杀人的全过程,却无动于衷,既没有阻止凶手,也没有报警。那么,这个人是谁?”

    我摇头,感觉很难猜测,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屋顶上的捻烟痕迹的?”

    “我上屋顶是为了确定监控探头的拍摄角度,无意中看到的,因为痕迹太新,周围又没找到烟头,就觉得不对劲。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屋顶上,怕引起别人注意,就没接。”

    “这事你没告诉别人?”

    “没有。”李言顿住脚步,看着我说,“我想转岗,转刑侦。申请已经递交了,要是能破个案子会有加分。”

    “为什么告诉我?”

    “这案子我一个人破不了,能协助你破案对我也有帮助。”

    真的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张口,李言已经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02

    傍晚,天下起雨来。雨不大,却带来了入秋后的第一缕凉意。

    方一同孤独地站在小路尽头的门廊下,廊柱的灯光透过绵绵秋雨,映着他苍白的脸。

    “没开车?”他问。

    “走走。”我指指被雨水淋湿的脑袋,“让它活动活动。”

    “上楼吧。”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不了,这里很好。”我摇头,心里想着一路上思考的问题,竟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陷入了沉默。

    方一同侧头瞅我:“你是不是有话要问?”

    “是。”沉默片刻,我说出了心中的顾虑,“但我怕你告诉我的答案是假的。”

    “我不知道那条视频是谁拍的。”

    “你妹妹出事后,我看到你在朋友圈里发公告,征集案发当晚的现场视频,我本以为不会有结果的。”

    “网上的论坛、贴吧我也发了,收到了不少,但都没拍到我妹妹。只有这条,是朋友圈转过来的,我不知道拍摄者是谁。”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

    “沈娇出事前,你舅舅为什么把她送到你家来住?”

    “看来你见过我舅妈了。”

    “你说的没错,她真的很年轻。”

    方一同转过脸去,目光望向廊檐外面的雨,悠悠地道:“你有过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吗?”

    “在警校实弹射击,同学领枪的时候意外走火,子弹擦着我脑门过去的。”

    “就这一次?”

    “你恨我不死啊?这种面临死亡的机会大多数人一生都碰不到一次……”蓦然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方一同偏过头看着我,伸出三根手指:“娇娇一个月内就碰到三次。”

    我沉默不语。

    方一同继续道:“天兴农贸市场墙外的8号楼,是娇娇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突然有一天,楼上年久失修的灯箱掉下来,所有人都认为是个意外。娇娇的姥姥家在银杏斜街,偏赶上她住在姥姥家的那几天,而且刚好是她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就遇到了失控的出租车。好吧,暂且相信出租司机的说法,他是为了躲避那条该死的狗导致车辆失控的,这件事也算作意外。由于受到了惊吓,娇娇不敢再住姥姥家,搬回到自己家住,每天上下班都坐出租车,也不再走8号楼前面的小路了。只是因为她和我舅妈关系紧张,不愿吃对方做的饭菜,于是下班后就在小区对面的包子铺打包回家。可是谁能想到,开了二十多年都平安无事的包子铺居然碰到了百年不遇的粉尘爆炸。”

    “粉尘爆炸?”

    “由于当天下雨,在后厨干活的老板把门窗都关了,挂在墙上的电风扇吹倒了案台上的一袋面粉,封闭空间内扬起的面粉被灶台明火点燃,形成了粉尘爆炸。这是消防部门现场勘查后得出的结论。”

    “可是当时沈娇和老板都不在店内。”

    “那是因为恰好当时摆在店门口的蒸锅被路人撞倒了,店老板跑出去查看,娇娇也跟着出来看热闹,才无意中躲过一劫。我很想说这次也是意外,但是,你信吗?”

    “你怀疑有人谋害沈娇?”

    “我只是不相信连续三次意外都是巧合。”

    方一同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香烟,我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他把香烟递给我,我也点了一支,还给他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臃肿的肚腩已经消减了大半,原本痴肥的脸庞在灯光下出现了棱角。

    默默地抽完一支烟,他接着说:“包子铺爆炸后,娇娇把她最近的遭遇告诉了我舅舅,我舅舅找我商量。让娇娇搬过来住是我的主意,因为我这里距舅舅家比较远,而且我这处房子是去年新买的,年初才装修完,我一共也没住过几次,外人很少知道这个地方。不像我舅舅家,娇娇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她姥姥家也是如此,很多人都知道娇娇去外地读书前经常探望她姥姥……”

    “你说的很多人是指?”

    “那些熟悉娇娇的人。”方一同缓慢而坚定地说,“包括制造意外的人。”

    “你是不是有怀疑对象了?”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你是说视频里打你妹妹的那个人?”

    方一同悲伤地点头:“帮我找到她。”

    “时间对不上。”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有限度地透露一点信息,以避免节外生枝,“我在监控中见过她。她是当晚八点钟离开公园的,你妹妹的遇害时间最早只能推到晚上八点半。”

    “半个小时足够了!”方一同大声咆哮起来,“绿岛公园除了正门和那几个出口,其他地方都没有监控,那天的土坎你也看到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爬进来,半个小时足够她绕开监控回来杀人了!”

    “兄弟,求求你,帮我找到那个女人。”方一同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哀求道。

    我的肩膀很痛,同样疼痛的,还有我的心。

    03

    韩长庚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这家伙好像凭空消失了。奇怪的是,钟队似乎也忘记了前几天要找他算账的事,甚至在召集大家讨论邓彪案情的时候都没想起他。

    和上次沈娇的案情通报会的寒酸场面不同,今天的会上除了几名在外出任务赶不回来的同事,队里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屋子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听了带队出警的严鹏的简述,我才知道报案人是一名个体小货车司机。该司机主营市内短途水果运输,长年往返于城郊水果批发市场与市内各水果超市等固定销售点之间,邓彪是他的众多客户之一。

    案发当日,该司机按照前一天邓彪的电话下单给对方送货,到了马家洼子的小市场见邓彪的水果摊位空着,遂找到其家中,发现院门虚掩,屋门敞开,进屋一看,邓彪的上半身整个泡在放满水的浴缸里,人早死了,立刻拨打110报案。辖区派出所出警的同时,将警情上报分局。当休班的李言得知消息再通知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报案人已经做完笔录离开了。

    法医报告显示,邓彪的死亡时间为前一天晚上23:30至00:30之间,同时证实其身上的皮外伤为生前所致,所有受损部位的肌肉组织均呈现多次击打和反复碾压的特征。至于凶手选择榴莲作为施害工具,完全是就地取材,在屋顶发现捻烟痕迹的西厢房就是邓彪存放水果的库房。遗憾的是,在那个血迹斑斑的榴莲上,没有提取到除被害人以外的生物检材,说明凶手很谨慎,没有用裸手去抓它。

    上述内容和我在现场了解的差不多,唯独让我意外的是丁珺在阐述邓彪死因时,突然间提到一句,被害人的左后脖颈有一块0.5cm的电击伤。也就是说,邓彪是被人电晕后溺死在浴缸里的。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紧接着,尸体的局部高清照片就投影到大屏幕上。看着那个熟悉的黄豆粒大小的浅白色表皮创口,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后面丁珺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你怎么了?”坐在我身边的大张捅了捅我。

    “啊?”我脑子里仍一片混沌,见他直盯着我看,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把手放在脖子上不停地摸,仿佛那里也被电击过似的,我赶紧把手放下。

    “钟队让你发言呢。”大张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抬头看去,只见丁珺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整个会议室静悄悄的,对面的严鹏一脸好奇地瞅着我,钟队的脸上已经写着不耐烦了。

    大张好心地小声提醒我:“严鹏说你手上的8·26案的被害人和邓彪曾经有过交集,钟队让你挑重点介绍一下情况。”

    我连忙站起来。关于8·26案的详情不用多介绍,虽然今天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参加当初的案情通报会,但会上的内容以会议纪要的形式发了下去,大家对案情都有一定了解。关于韩莹莹坠楼的始末,日前我已经向钟队做了汇报。既然他这个时候让我挑重点说,言下之意就是用不着提与本案无关的内容,于是我只着重讲述了七年前邓彪帮助沈娇打跑追求她的外校男生和送给对方一部苹果手机的经历。

    虽说是着重讲述,但我所知的信息也仅限于这两次有限的接触。看得出来,大家听得云里雾里,钟队则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言语,眯着眼睛看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中间穿插着严鹏对邓彪生平的介绍。

    其实也没太多可说的,邓彪的主要人生经历就是坐牢和在道上混,干过最长的工种是给KTV或夜总会看场子。后来不知是跟谁火拼还是得罪了某个黑道大佬,被挑了脚筋,在道上混不下去了才躲起来以卖水果为生。家里安置浴缸开始是为了缓解伤腿肿痛,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了泡澡的习惯,否则在东北的平房民居中,是看不到几户人家使用浴缸的。

    邓彪遇害时,左右邻居没有听到呼救的声音,同时未在现场发现强行闯入和挣扎搏斗的迹象,说明邓彪极大可能认识凶手,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被对方快速制服。

    对于邓彪的死因,大家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严鹏的看法,认为是逼供后灭口。理由是凶手将施害部位选在膝盖、大腿和双手这些不致命的地方,就是利用施害产生的剧痛对被害人进行拷问。

    另一派认为是仇杀。理由也很充足,一个退出江湖多年的混混儿有什么值得被人逼供的秘密?要是真有这样的秘密,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倒是邓彪早年间打打杀杀,必定结下了不少恨他不死的仇家,如今被人寻到,也算死得其所了。至于邓彪身上的伤,无非是仇家在杀死他之前故意施加的折磨,当作收取寻找他这么多年的利息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到底,邓彪的案子很普通,在我们分局罗列的大要案清单中根本排不上号。唯一让案情变得复杂的,就是邓彪脖颈上的电击伤,这是无法忽视的与8·26沈娇溺亡案共同的特征。不过直到散会,钟队也没提要将两起案件并案调查的话。这就意味着,沈娇的案子仍由我协助韩长庚负责,无需他人插手。

    可是韩长庚不在,有些事就没法做,比如在某些正式场合下对当事人的讯问,条例要求必须至少两名警员同时在场才能进行。像我之前那样半公半私地独自与沈娇同学的接触对话,一方面是依仗自己铁路中学学长的身份,其实更大程度是沾了二叔的光。如果谈话对象换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招非但不灵了,甚至是违规的。

    不过凡事各有利弊,此时韩长庚不在,反倒给予了我在行动上的极大便利。因为有些事情当着韩长庚的面不方便做,比如现在我手里的这本台账,就是刚刚从琳琳西点屋里偷出来的,尽管下手去偷的另有其人,但怂恿对方这么做的却是我。

    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临下班的时候,消失了两天的李言突然跑过来,给我看他存在手机里的马家洼子的治安监控录像。

    屏幕上的时间是案发当晚20:37,距邓彪被害不到三个小时。此时监控探头还完好地安在空场前的立杆上,角度刚好覆盖了邓彪家的小巷出口。跳完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三三两两地从镜头前走过,隐入各条幽暗没有照明的小胡同里。过了大约十分钟,远处路灯下几个纳凉聊天的人也散了,空场中一片寂静。

    又过了几分钟,一辆后架上安装了外卖箱的电动车驶入画面。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可能是晚间路上车少的关系,小瑕没有佩戴头盔,这使她的容貌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监控镜头中。

    眼看着画面中的小瑕骑着电动车消失在邓彪家的巷口,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李言,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样子并未认出小瑕。我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校园坠楼案已经过去了七年,就算当初的印象再深刻,也挡不住时间的消磨,当年那个身材瘦弱的初中女生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别说李言,连我初见小瑕时不也是差点没认出来吗。

    监控录像没有声音,除了镜头前盘旋舞动的飞蛾显示着录像仍在播放,整个世界如同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安静。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距小瑕进入邓彪家的巷口刚刚过去不到两分钟,我却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我迫切希望小瑕赶快从巷子里出来,最好赶在监控探头被砸之前出来,这样就可以洗清她的嫌疑——从始至终,我都不相信小瑕是杀害沈娇抑或邓彪的凶手。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我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的时候,画面猛地一晃,接着,镜头下坠垂直朝向了地面,这段录像也戛然而止。

    “我就截到这儿,后面什么都没拍到。”李言说。

    我默默地把手机还给他。从目前的情况看,砸监控的这个后来者应该就是两起命案的背后真凶了,可是整件事情依然疑点重重。

    首先是那个九命猫视频。

    凶手的动机很明显,就是要把谋杀案伪装成意外事故。可是由于制造意外所需的时机过于精准,也许冥冥中真的有运气这种事,每次都被沈娇以毫厘之差躲了过去。在经历了连续三次失败后,凶手终于失去了耐心,干脆亲自在绿岛公园下手了。正是凶手最后的鲁莽一击,使那段几乎毫无破绽的九命猫视频变味了,也令方一同认定了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针对沈娇的谋杀。

    如果单从结果推断,凶手似乎想把杀人嫌疑嫁祸给小瑕,可是这里存在一个无法解释的BUG:马家洼子的摄像头是在小瑕进入邓彪家的巷口之后被砸掉的。也就是说,只要看过这段视频的人都知道,小瑕被人跟踪了。这还怎么嫁祸于人?

    此外,还有诸多不严谨的细节,比如绿岛公园的监控录像和方一同收到的朋友圈视频,都只能证明沈娇溺亡那晚小瑕曾去过绿岛公园,但无法证明她杀了人。以及邓彪身上的那些伤,会让人相信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抡着十来斤重的榴莲一下一下砸出来的吗?栽赃嫁祸的手法如此粗糙,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而设计出那么多精妙的意外事件的凶手为什么意识不到这个浅显的问题?

    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那个躲在邓彪家屋顶抽烟看热闹的家伙是谁?他和凶手抑或小瑕又是什么关系?

    “发什么愣?”见我半天没说话,李言催促我,“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我估计这段录像瞒不了多久,你们的人早晚会注意到这个监控探头,那天来的两个棒槌不拿它当回事,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当回事。咱们要是想查什么得趁早。”

    看来这家伙没说假话,他真的想转岗,要是能抢在严鹏之前把这个案子破了,他的转岗请求无疑几率大增。不过源于内心的某种情绪,我不希望他去调查关于小瑕两次出现在命案现场的原因,甚至不想让他知道小瑕的存在。如果可能,这件事我连韩长庚都不打算告诉。既然眼下李言没有认出小瑕,那太好了,就当做小瑕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于是,我说:“这件事还是要从邓彪的社会关系入手,如果知道当年他是被谁,因为什么挑断了脚筋,我想对案情进展一定有帮助。”

    “七年前的事情……”李言现出些许为难的神情,习惯性地抬起手打算去摸光头,手指触到帽檐想起今天穿的是制服,怕影响形象,又把手放下。

    “好吧,我去查,有消息了告诉你。”李言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向我,“对了,小瑕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我的呼吸一滞。还以为这家伙的心思像他的外表一样粗犷,原来他早已认出小瑕了。

    “小瑕那里……我去查。”我故作轻松地说。

    无论是调查小瑕的作案嫌疑,还是证明她的清白,我都不愿假手于人。我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大部分与梁朴有关。

    对于这位曾经的班主任,我的感情很复杂,最开始是愧疚。虽然真正算起来我并不欠他什么,但他是我二十多年生命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值得敬佩的人之一,我一直为自己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去看望他感到遗憾和深深的自责。然而七年前的校园坠楼案撕开了道义的伪装,我难以想象他怀着怎样的心态在淫亵了自己的养女之后又道貌岸然地去给那些和我一样爱戴他的学生们讲课。初闻此事,羞愤、震惊如熊熊之火将我心中的尊崇与敬仰烧得丝缕无存。

    可是随着案情深入,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梁朴的跳楼之举似乎也有了两种解读:对警方来说,无疑是畏罪自杀;对他自己而言,未尝不可以说是以死明志。同样一个人,究竟是道德楷模还是衣冠禽兽?我无法分辨。但是,我愿意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除此,也有对小瑕的同情。尽管这个女孩有着野草般坚韧顽强的生命力,但过往的遭遇使她像一只全身布满绺裂的瓷器,外表看似晶莹坚固,其实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野蛮的外力击得粉身碎骨。无关其他,这仅是出于雄性荷尔蒙中天然蕴含的保护欲,我不忍见到世间美好的事物毁于蒙冤、猜疑和野蛮。

    04

    车门一开,一阵淡雅的香气随着周岚钻进副驾。我把刚刚拍完照的台账递给她。她接过去却没有着急下车,而是满脸好奇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是警察吧?”

    “如假包换,你叔叔是我师父。”

    “警察也偷东西?”

    “不是偷,是借。”这一点绝不能含糊,我正色道,“因为我去不方便,那个西点屋的店主不但认识我,还很熟。这本台账很重要,可能涉及到一起连环命案的线索,但眼下又不能通过警方的正规搜查渠道去获得……”

    “所以让我和闺蜜去偷?”

    “是借。”

    “算了,不用跟我解释。反正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说你是主谋。”周岚脸色红扑扑的,虽然她一再强调这种不告而取的行为就是偷,但似乎并未把它看得有多严重,甚至因为自己参与这件事带来的新鲜刺激感到兴奋。

    我刚要道谢,忽听她幽幽地冒出来一句:“不般配。”

    “什么?”

    “我说你俩不般配,她应该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是说姜琳琳吗?我不禁语塞。

    当初在师父老周的热心撮合下,我和他的侄女周岚处了一段时间的对象。彼此印象不错,没有成功的原因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缺少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分手后得知,周岚的感受与我惊人的一致。这让我如释重负,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向老周解释分手的原因,老周这样诚挚待我,我不想让他难堪。我和周岚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注定无法成为恋人。

    因为经常会在老周家里碰到对方,起初我俩还有些尴尬,后来也就习惯了,偶尔提及从前,还能把当初处对象时的窘态和趣事当笑话来讲,反而觉得轻松不少,算是真正朝朋友的方向发展了。

    这次“借”台账,由于我不方便露面,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请她帮忙。她也爽快,二话不说就带着闺蜜来了,她让闺蜜找借口缠住姜琳琳,自己趁机偷偷用我事先准备的空白笔记本把放在柜台上的台账替换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要领,表达的方式自然是吃顿好的。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想好了一家新开的饭店,问道:“今晚你有空吗?”

    周岚却挺直了脊背,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再次哑然。

    “我得走了,再不回去我闺蜜就露馅了。”周岚推开车门匆匆去了,脚步有些慌乱。

    夜幕降临,气温变得微凉,路灯的昏黄光晕笼罩着寂静的街巷,白日里的喧嚣和燥热都随着夏天的脚步悄然远去。道路两边泊满了过夜的车辆,我把哈弗停在一辆贴着装修广告的面包车后面,独自躲在幽暗的车厢里,眼睛盯着不远处早已打烊的西点屋。

    早在一小时前,打扮入时的姜琳琳踩着日落的最后一丝光线,一边讲着电话一边上了出租车,不知赴什么人的约会去了。小瑕则关门落锁,卸下电动车的电瓶,拎进屋去充电。接着,店内灯光熄灭,紧邻的卧室灯光亮起,小瑕的身影淡淡地映在窗帘上,看样子今晚不需要上门送货了。

    我一直比较奇怪,蛋糕面包这些只能当点心吃的东西,又不是真正的饭食,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外卖需求?大晚上的也有人点这些东西?可是我仔细查看了台账——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16开笔记本,记录的不是店内财务收支和商品营销,而是每天需要上门送货的顾客信息——居然真的有登记。

    火腿三明治、抹茶酥皮泡芙、巧克力布丁,外加一杯椰香奶茶,这就是邓彪遇害当晚一位与邓彪同巷居住的顾客点的餐品。备注的送餐时间是晚九点前,这与监控拍到的小瑕出现在马家洼子的时间吻合。账本上的字体整齐娟秀,笔迹和谐一致,应该出自姜琳琳之手。

    我以第三方委托市场调研的名义给顾客打了电话,绕着弯子询问了一圈,结果属实。这位姓王的女士是市内一家商场的品牌销售组长,当天下晚班后由于疲倦不愿在家做饭,就点了这些东西充当晚餐。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在琳琳西点屋下过单,看来对姜琳琳的手艺相当认可。

    我还是不放心,又挑选了台账中其他时间段的信息进行核实,重点是不久前与小瑕在街头的两次偶遇。可无论是我感觉被人跟踪的银杏斜街,还是陪小瑕去西郊找高雨的那天中午她请我吃冷面的金达莱餐馆,那附近确实都有客户在琳琳西点屋下单,时间全能对的上。只有沈娇溺亡的那晚,没有需要上门的单子——这倒显得更加真实,就那么一家小店,生意再好,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顾客盈门。

    总之,小瑕的行踪看不出丝毫可疑。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踏实,太完美了,小瑕每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有非常合理的注解。难道真的是巧合?还是,小瑕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无辜?

    我知道,自己多疑的毛病又犯了。

    终于等到了夜深,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唯有躲在墙缝里的蟋蟀在为秋日的到来,也为自己余下不多的生命振翅高歌。

    我从车上的简易工具箱里取出螺丝刀,下了车若无其事地朝西点屋走去。小瑕的电动车静静地停在已经熄了灯的窗前。我蹲在路灯的阴影里,快速拆开电瓶仓底部的挡板,挡板下面的空间是安放电动车控制器和走全车线路的。再次确认了四下无人,我从兜里掏出一个GPS定位器。

    这东西是我反复权衡后在局里申请的,说到底,我还是信不过那本手工记录的台账。定位器体积不大,只有半盒香烟大小,内嵌电池可以维持最长二十五天待机,卫星信号如果暂时中断,也能随时搜索附近的WIFI信号联网,精度足以识别出一辆车在马路上是否逆行。重要的是安装方便,无需外接线路,背后的钕铁硼磁铁可以把它吸附在任何铁质框架上不虞脱落。

    伸手拨开绕在车架旁的电线,准备把定位器放进去,却感觉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熟悉的形状让我心里莫名地一震。咬咬牙,用力往外一拽,我手上又多了一个GPS定位器。

    怔怔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我舔舔干燥的嘴唇,迅速把自己带来的定位器放好,拆下来的挡板恢复成原样,赶紧回到车上。本打算安完定位器就立刻离开的,但我忽然想留下来,看看拿走那个GPS后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月色幽冥,长夜寂静。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疲惫造成感官下降,今天晚上特殊的安静,一丝风也没有,连不久前鼓噪不休的虫鸣都消失了。

    我把下巴搁在方向盘上,目光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脑子里盘算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时间长了,眼睛瞪得酸疼酸疼的,昏黄的路灯、狭窄的街巷,逐渐在视线中模糊在一起。连日来心中的不安与疑虑在无边困意的裹挟下,令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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