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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6页]

作者:百年如歌
首页 上一页[5] 本页[6] 下一页[7]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把手机寄到外地开机,明明是张小海为转移警方视线耍的一手调虎离山计,动机明确,时间节点也对,却偏偏没有证据支持这个说法。而那个叫田文雄的上线,早在黄毛被抓回来的第二天就潜逃了,至今尚未落网。

    虽然没有挖出关于张小海的更多线索,不过黄毛无意间供述的另一条信息引起了钟队的高度重视。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时间,田文雄都会让黄毛挑选几个年轻漂亮的贷款女生,问她们愿不愿意用另一种方式快速还贷。如果有愿意的,黄毛就把她们带到本市交给田文雄,然后田文雄会带她们去见一个人。黄毛曾好奇问过那个人是谁,田文雄警告他不要多嘴,知道太多对他没好处。但在一次酒后,田文雄还是向他透露了少量信息,说那个人以前开过一家叫红房子的私人会所,结交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从那以后,黄毛再也没敢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那种快速还贷的方式还有另一个暧昧的名字——援交。

    黄毛手机里的第三张身份证,那个年仅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就是田文雄送她回来的当天在校园操场服毒自杀的。

    一想到那个高中女生的惨死,钟队就非常后悔没有早点撬开黄毛的嘴,决定暂时放下张小海,先全力拔掉这颗危害社会的毒瘤。邓彪葬礼那天严鹏接到的电话就是钟队打来的,要求他立刻参与行动。

    关于红房子的资料并不难查,毕竟在当年太有名了,难的是找到证据。于是钟队在金生水名下所有产业的外围都进行了人员布控。严鹏和小武被派到位于二手钢材交易市场附近的仓库蹲守。

    说来也巧,这个仓库之前我和韩长庚也曾经蹲守过一晚。那时候这里被怀疑是张小海可能藏身的窝点之一,后来随着张小海的手机讯号在外市出现就撤销了行动。

    那天晚上,严鹏小武等人看到金生水回到仓库后没打算惊动,可是随即发现和金生水同车的马脸汉子与传闻中张小海的体貌特征非常接近。由于此前没有人见过张小海,严鹏不敢擅自决定,在他打电话请示要不要先把此人控制住的时候,方一同和沈立山的奇怪车祸就在面前发生了。紧接着听到有人喊出张小海的名字,马脸汉子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抬脚踹倒一名试图接近他的警员,拔腿就跑。这一跑就坐实了他的身份,严鹏带着人随后紧追。由于事发突然,加之当时的雨太大,到底还是让熟悉地形的张小海跑了。

    “跑了?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别急啊,张小海确实死了。”小武笑道,“而且死得……很奇怪。”

    在张小海逃脱严鹏等人追捕后的大约两小时左右,警方接到群众报案,称位于城南新区一处待拆迁的民房发生了爆炸。死者正是张小海。根据事故现场还原显示,那间屋子里堆了整整一面墙开了袋的面粉,屋顶安装了一部大功率吊扇,爆炸时门窗都被关死。

    “粉尘爆炸?”我想到了这个熟悉的字眼。

    “嗯,不过我说的奇怪不是这个。”小武点头,又露出贼兮兮的笑,“张小海的那玩意儿被人切掉了,活着的时候切的,还被拿去喂了狗。”

    小武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让我看。照片中是一条棕色的狗,肚皮和爪子是白的,脑门有一条白色的竖纹。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信手划动屏幕。接连七八张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爆炸现场的照片,黑黢黢的看不出个轮廓。

    “那间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靠门口的墙角有张桌子。丁法医在桌子上找到两根膨胀螺栓,一根是半截的,一根是完整的。他说完整的那根曾经在硫酸里泡过,不过装硫酸的瓶子被炸碎了。”

    再往下翻,是一张从户外拍摄的爆炸民房的全景,虽然到处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明显能看出这栋房子的墙壁和门窗都是红色的,屋檐下还挂着两只被火舌舔过的大红灯笼。

    “附近的居民说,那一带正在动迁,这栋房子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平时很少有人来,最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发现被人漆成了红色的,我们现在还没联系上房主。”

    “还找到什么了?”

    “就这些。哦,还有这个——”小武在手机里翻了翻,又找到一张照片,拍的是一盒没有被完全烧毁的香烟,“这个牌子的烟咱们这边很少见,应该是张小海平时拿来害人的,里面的烟丝被致幻剂泡过,一支的剂量就足够让人昏睡两三个小时。”

    “肯定是张小海的。”我说,虽然我在某个外卖箱里见过这个品牌的香烟。

    今天是520,如歌祝所有爱读书的小伙伴们过得愉快!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造定事莫错过姻缘\(^o^)/~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手遮住透过树叶洒下来的斑驳耀目的阳光,看向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韩长庚。这是他临走前也是入院后第一次来看我,显然有话对我说。不过看到那张皱在一起的苦瓜脸,似乎还没有做好开口的准备。

    我决定先挑起话题:“那条九命猫视频是你做的吧?”

    韩长庚默默点了下头。

    “那三起意外你都留了后手。”

    “看出来了?”

    “开始没看出来,被你绕住了。设计三起同样的意外不难,难的是如何让意外发生又不能真的把人伤到。重点是不伤人,想通这点就明白了。”

    韩长庚侧头看着我,似乎在听我解释。

    “天安市场8号楼上的户外灯箱,它落下去的瞬间,沈娇本来正在向前走却突然有个停步的动作,这个动作就是破绽。什么情况下人在正常行走时会突然停住呢?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恰在此时身上的手机响了,这是正常人的下意识反应。你只要在她停步的时候挂断电话,同时把灯箱推下去就好了。至于监控没有拍到沈娇往外拿手机的动作,是因为当时她被掉在面前的灯箱吓了一跳。换成谁都会吓一跳的,哪还顾得上看手机?况且这个时候手机已经不响了。这个方法你用了两次,第二条视频沈娇在公交车站接到的电话也是你打来的,目的是为了延迟她过马路的时间。等你看到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及时挂断电话,把流浪狗放出去惊扰出租司机,使对方撞上公交车站。场面看似惊险,实则安全。对了,第一条视频还有个破绽,固定户外灯箱的膨胀螺栓没有那么脆弱,是你提前换成了已经锈断的螺栓。不过要把八颗膨胀螺栓全部换掉,同时不在墙面上留下明显的破坏痕迹,这项工作应该很耗时。”

    “确实很耗时,我用了一个星期才全部换完。第三条视频呢?”

    “形成粉尘爆炸的条件并不困难,那家包子铺全都具备。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提前把包子铺老板儿子的玩具车遥控器偷走,再找机会把玩具车藏在厨房案台的面粉袋子后面。等到沈娇进店时故意撞倒店门外蒸包子的笼屉,确认老板和沈娇出门查看,你再按下遥控器让电动车推倒厨房里的面粉袋子,然后,砰——我跟老板核实过了,爆炸前他儿子的玩具车遥控器已经丢了好几天,然后玩具车也找不到了。爆炸后他又给儿子买了一套新的玩具车,他至今都未怀疑粉尘爆炸是人为造成的。不过老韩啊,你搞的这一出可让人家损失不小哦,那么好的羊汤都卖不出去了,这还没算重新装修店面的钱。”

    “这些用不着你操心。我选择那里是因为能最大程度保证人员安全,沈娇到店的时间恰好是老板娘去幼儿园接孩子,店里人最少的时候。”

    “做了这么多,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明知故问。”

    “我知道你想通过网络传播让小瑕看到这条九命猫视频,告诉她沈娇回来了。然后呢?你确定小瑕能带你找到当年你女儿坠楼的真相?”

    “不确定。但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方一同收到的视频也是你拍的吧?”

    “正因为看到小瑕扇了沈娇耳光,我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当初的案子里有我不知道的真相。可是我发现自己知道的越多,就离真相越远。”

    “为什么要把那条视频传递给我呢?”

    “两个原因。第一,你和小瑕是校友,关系很亲密,而且你对梁朴这位曾经的班主任有感情。由你参与调查可能会发现一些我发现不了的东西。”

    “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以后再说,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跟踪沈娇制造那三起意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我的心思几乎全部都在小瑕身上,听了这话不由一愣:“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个人,也在跟踪沈娇。”

    “谁?”

    韩长庚遗憾地摇了摇头:“有一次我差点就抓住了他,但最后被他以自残的方式逃走了。当时我把他按在一处栅栏上,已经制住了他,可是就在我腾出一只手掏铐子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把被我用腿压住的胳膊按进栅栏上的一根铁刺里。铁刺扎穿了他的胳膊,也扎穿了我的腿,趁我吃疼的时候他带着那根铁刺跑了。就是这条腿,伤到了韧带。要不然你以为那天晚上我从屋顶跳下来就能把腿摔断?”

    看着韩长庚把手臂放在自己的伤腿下面复原当时的情景,我忍不住地倒吸冷气,那种场面想想就觉得疼。

    “开始我以为他是冲着沈娇来的,后来发现不像。他要是想杀死沈娇有的是机会,却都没有下手,因此我判断他的目标另有其人。”

    “他的目标是小瑕?”

    韩长庚黯然点了下头:“虽然我判断对了,但也因此间接害死了沈娇和邓彪。那天晚上我跟踪小瑕去了绿岛公园,亲眼看着她在夜光跑道那里找到沈娇,两人在草坪上说了会话。我趁机拍下视频,小瑕打完沈娇耳光后就离开了公园。我担心那个人可能会袭击小瑕,就跟着她一路回到琳琳西点屋,没想到我前脚刚走,沈娇就出事了。”

    我长长吁了口气,终于有人能够证明小瑕不是凶手了。既然沈娇的死跟小瑕没关系,邓彪也应该如此。果然,韩长庚的讲述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天晚上韩长庚距离小瑕和沈娇比较远,没有听到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以及小瑕为什么要打对方,不过接下来他就从小瑕和邓彪的见面中知道了原因。

    小瑕通过邓汝玉的升学轨迹查到对方所在高中并于今年顺利考上军校,继而跟踪到邓汝玉一家三口聚餐庆祝的场面,最后尾随至邓彪的住处——这一切都在韩长庚的视线内发生。

    当晚小瑕进入邓彪家后,韩长庚用砖头砸掉外面的摄像头,然后潜伏到邓彪家西厢房的屋顶,透过敞开的窗户听到邓彪对小瑕讲述了七年前那桩离奇的绑架案。邓彪不是因为对梁朴的死心怀愧疚才说出这一切的,而是被小瑕抓住了七寸,以公开邓汝玉的政审材料作假相要挟才开口的。这也是韩长庚至今没弄明白的事,小瑕是怎么知道当年邓彪两口子通过离婚和自污的方式来切断与儿子关系的?

    小瑕离开邓彪家后,韩长庚汲取了上次绿岛公园的教训,没有立刻离开。他隐隐有种直觉,凶手杀死沈娇的目的是为了嫁祸小瑕,这种手法和七年前邓汝玉的绑架案很相似,说不准凶手和当年的绑架者就是同一个人。韩长庚一直在邓彪家屋顶守了两个多小时,确认无事后才离开。结果悲剧再次上演,他前脚刚走,邓彪就遇害了。

    潜伏在金生水仓库对面的那晚,韩长庚之所以出手袭击我,是因为他发现那个调包后的打更老头就是在他手底下以自残方式逃走的家伙,自然也是杀害沈娇和邓彪的嫌疑人。他怕我出声惊动对方,所以阻止我叫住小瑕。但是由于之前韧带有伤,他跳下屋顶时摔断了腿,没能第一时间冲过去抓住对方,反被对方发现后叫破张小海的身份,引出蹲点的严鹏等人追击,趁着混乱再次逃走。

    至于这个连环杀手到底是谁,目前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对韩长庚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校园坠楼案的真相。当得知沈娇偷取了自己女儿的内裤去栽赃梁朴,他心中原本对沈娇遇害产生的愧疚就荡然无存了,同时第一次觉得错怪了梁朴。但他依然不认为梁朴是无辜的,即使没有发生过梁朴曾经猥亵自己女儿这件事,至少凶器上女儿的血迹和梁朴的指纹都是真实存在的。此外,还有那枚福字硬币,是他跪在女儿的坠楼现场痛哭哀嚎时无意中发现的。由于硬币掉落在女儿身下的泥水里,抬走遗体的警员没有留意。

    韩长庚后来整理遗物时,在韩莹莹的手机里看到她在梁朴家中随手拍的照片。其中一张小瑕跟梁朴的合照中,两人脖子上都戴着同一枚福字硬币。因此,韩长庚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对小瑕全方位的跟踪调查。我之前在小瑕电动车里找到的GPS定位器就韩长庚安装的,却被我拆下来随手贴在一辆面包车上。害得韩长庚不但接连几天失去了小瑕的行踪,还跟着那辆搞装修的面包车跑了好几百公里的冤枉路。

    遗憾的是,长久的坚守没有换来关于校园坠楼案的进展。就在韩长庚日益绝望的时候,忽然发现曾和女儿同寝室的沈娇回到了本市。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韩长庚直觉沈娇当年的转学有隐情,决定试探一下,于是就有了那个在网络上疯狂转发的九命猫视频。

    韩长庚开始策划这件事时,就跟队长钟庆魁做了坦诚沟通。钟队同情他的遭遇,出面把沈娇溺亡案从案发地所属分局要了过来,却没想到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掌控。

    韩长庚从脖子上扯下那枚早已摩挲得锃亮的福字硬币,拿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递给我:“有时间帮我还给小瑕,这是属于她的东西。”说完,转身去了。

    他的腿没有完全好利落,走起路有点吃力,但是脚步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知道,他又要投入那场延续七年的战斗了。我衷心希望他能早日结束这场战斗。

    05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慌忙把手里的香烟扔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踩灭,就听见周岚嗔怪的声音:“我就下楼取个片子的工夫,你又跑到阳台上抽烟!”

    我转身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她却瞅都不瞅我一眼,扶着我走到门口时,板着脸说:“有人来看你。”

    我以为来的又是小武,这小子最近没事就往我这儿跑,没想到一抬头看见的竟是拎着果篮的姜琳琳。

    “你们慢慢聊啊,我去找医生看看片子。”周岚把我扶到床边坐下,就找借口出去了,出门前还在姜琳琳背后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招呼姜琳琳坐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把手里的果篮放在柜子上,说:“你上次打电话说住院了,就想过来看看你,一直没腾出时间。今天正好从这儿路过,就上来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今天姜琳琳的神态有点异样,似乎怀着很重的心事,说话时缺少了平时那种干脆爽利的劲头。

    “谢谢你,好多了。对了,小瑕上班了吗?”自从三天前我能自己下床后,就给小瑕打电话,却一直没有打通。

    姜琳琳轻轻摇头:“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我不是小瑕的表姐,梁朴也不是我大伯。”

    我一下怔住。

    姜琳琳抬头看向我:“琳琳西点屋的真正主人是小瑕,我只是她招聘来的店员。对外宣称我是老板,小瑕是打工的店员,这是我通过面试后小瑕提出的条件。”

    “为什么?”

    “附加条件是不许问原因,作为交换是薪水很高。我需要这份工作,就答应了。不过根据我这几年的观察,小瑕似乎在躲避一个人,她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躲避谁?”

    姜琳琳摇头。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小瑕每天上门送货的信息都是真实的吗?”

    “所有的地址都是真实的,但有个别顾客的姓名电话是假的。前几年手机卡不需要实名购买的时候,小瑕一下买了十几张,她把这些号码都转移呼叫到自己的手机上。要是有人拨通这些号码,她就会以事先编造好的顾客身份应答。”

    我不由张大了嘴巴:“那你们的台账……”

    “小瑕会把她编好的信息告诉我,由我誊抄在台账上。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感觉似乎在给自己制造某种时间空档。”

    我想起前几次见到姜琳琳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些话你是不是早就想对我说了?”

    “是。那些手机卡小瑕买回来后一直在缴月租费,但从来没有使用过,直到两个月前,小瑕开始利用它来编造假信息。稍微想一下,谁会给她编造的这些不存在的顾客打电话呢?小瑕利用这些假信息制造的时间空档来做什么呢?我越想感觉越不好,怕她出危险,想告诉你又不知怎么张口。”

    姜琳琳走后,我再次拨打小瑕的手机,依然关机。然后我发了疯似的给身边所有认识小瑕的人打电话,但是自那个风雨如晦的傍晚后,没有人见过她。

    小瑕失踪了。

    闭上眼,面前浮现出映在幽暗雨幕中的那张明媚动人的笑脸。我突然生出一种预感,那天晚上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小瑕。满腔酸楚顿时涌上喉间,噎得我无法呼吸。

    我拼命把这个念头埋在心底,每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人在的时候就看手机、玩游戏、浏览网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八卦新闻,想办法把脑子填满;有人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拉住对方寻找话题不停地聊天,大声地说笑,常常把对方搞得莫名其妙,最后在我苍白浮夸的笑声中匆匆逃走。之后,就再也不来看我了……即便如此,我的每一天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周岚觉察出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让她扶我去楼下的康复中心做恢复训练。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压迫着我的神经,胸口疼痛得如同吞了块烙铁。我强忍着不吭声,在痛苦的煎熬中体会自虐的快感,然后带着遍体淋漓的大汗在极度疲累中倒头睡去。醒来后又开始重复刚刚过去的一天。

    周岚哭着抱住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医生检查了我的各项指标,发现我身体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可是呆滞的状态和慢人一拍的反应又昭示着我的不正常,最后主任医师吐出两个字:心病。

    周岚无奈之下,打电话求助他的叔叔。老周问清情况后,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几乎有砖头那么厚的笔记本。

    “这是韩长庚出院时放到我这儿的,他本来想把它和那枚硬币一起交给你,但是不确定里面的内容适不适合你看,就给我送来了。我觉得你有必要看看。”

    “这东西能治好他的病?”周岚问。

    “能不能治好就要看他心里怎么想了。”老周拍拍侄女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此心安处是故乡。”

    姑且把这块砖头叫做《刑警笔记》吧,因为它不但囊括了韩长庚七年来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校园坠楼案的资料,同时也记录了他追凶七载的心路历程。

    其中最触动我的一段记述是,韩莹莹坠楼后不到半年,韩长庚就和老婆离婚了。原因是他们双方都无法原谅自己对女儿的疏忽,同时也无法原谅对方对女儿的疏忽。彼此相看两厌,不如一别两宽。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一朝散尽。期间没有爆发争吵,没有相互指责,平淡得近乎水到渠成。字里行间透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心灰意冷。如同走在路上,突然没有了光。

    除了校园坠楼案的记述,笔记中的大部分篇幅都留给了小瑕。尤其是小瑕跟着妈妈和崔克昌父子重组新家的部分,远比我自己了解到的多得多。说实话,关于这部分内容,我是再三鼓足勇气才把它看完的。

    也是直到这时,我才理解了韩长庚为什么没有把这本笔记直接交给我,而是给了师父老周。如果我不是因为小瑕的失踪出现了严重心理障碍,我猜老周不会把它拿出来。

    笔记里的这部分内容使我想起二叔曾经问过我,你认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当时我的回答是,无论舍生取义还是大奸大恶,这种千古留名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但是在平常生活中,我要是做了一件好事就会开心很久;如果做了坏事,我会良心不安连觉都睡不好。以己推人,我认为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

    我记得说完后二叔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别有深意。我想我现在读懂了他的眼神,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那剩下的极少数人,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人性的恶。

    闲下来,我仍会拨打小瑕的手机,虽然依旧关机,但我每天都会固定拨打两次,这已经成了习惯。

    更多的时候,我把心思投入到案件中。我在想那个连续杀死沈娇、邓彪和金生水的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的容貌,但不知道他是谁,他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以及他连续杀死这么多人的动机是什么。

    尤其令我感到困惑的是,凶手为什么每次杀人都是先电晕再溺死?前两起还好说,毕竟现场具备相应的条件,一个是公园里的水塘,一个是家中的浴缸。金生水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溺死在仓库办公室的养鱼缸里?那个鱼缸的长度倒是足够,可是鱼缸上沿距地面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人的高度,开口宽度不到45厘米,小于成人的肩宽。凶手是把人电晕后抬起来侧身倒插进鱼缸的,为什么要费这个事?

    大致来说,如果不同事物之间存在某个共同特征,那么就可以根据它推断出具有相同特征的其他事物的大体发展趋势。统计学就是这么来的。电击和溺亡,就是这些案件中具有鲜明指向性的共同特征。可是它指向了谁呢?

    门响了一下,一颗光头探进来,见周岚正在用毛巾给我擦后背,又缩了回去。接着,传来几下礼貌的敲门声,李言若无其事地推门走进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抄起枕头扔过去:“刚做完恢复训练,一身的汗,医生又不让洗澡,岚岚给我擦擦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李言接住枕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还以为打扰你跟弟妹亲热呢。”

    一声弟妹把周岚叫得满面通红,和李言招呼也没打就端起水盆低头跑出去了。

    我看向他手里的档案袋,皱眉道:“查到什么重要资料了,要用这种方式把她支出去?”

    李言把档案袋抛给我:“你要的崔永卓的死亡证明和相关资料,这东西有年头了,我师父亲自回所里翻了半天才找到的。”

    崔永卓是在早晨上学的路上去捡被风吹到河里的帽子,意外失足淹死的。出事地点距家门口很近,步行不超过五分钟,是崔永卓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固定路线。出事时间是早晨七点四十分,平时崔永卓走到学校大约要十分钟多一点。

    没有人目击到崔永卓落水的瞬间,以上情景是人们结合实际情况和当天的大风天气做出的推断,应该距事实很接近。

    当时在远处疏浚河道的船工听到了落水的声音,并看到有人在水面上挣扎,不过等赶过去救援的时候已经晚了。崔永卓被工人捞上来时,手里仍紧紧抓着帽子。崔永卓的同学说,那顶帽子是不久前崔永卓爸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崔永卓非常喜欢,天天都戴着它上学。

    出警人邢跃进证实了上述说法。

    档案里有当时法医拍的照片,一个浑身水湿的十岁左右男孩平躺在河堤上,双眼紧闭、肤色惨白,身上的校服和裸露在外的手臂粘了不少泥污。男孩身边放着同样湿透的书包和一顶蓝色的儿童太阳帽,帽檐上方印有红色的蜘蛛侠卡通图案。

    我一张张翻阅着照片,脑子里不自禁地想象崔永卓和小瑕当年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的情景。突然间,我的手颤抖起来,这是一张崔永卓头部侧面的特写。我看到崔永卓左侧脖颈的皮肤上有一小块微微发白的损伤创面。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认为那块还没有黄豆粒大的创面是死者生前被蚊子叮了个包,用手挠过后被指甲划破了浅浅的一层油皮造成的。

    我抛开手里的照片,拿起手机疯狂拨打小瑕的号码,剧烈的心跳令手机数次从我的掌心滑落。李言被我吓了一跳,过来帮我按下免提键,连问怎么了?

    我没时间理会他,在心里默默祈求上苍让我能够打通。

    上苍感受到了我的诚意,小瑕已经关机半个多月的手机今天竟然开机了。在对面接通的瞬间我迫不及待地大声冲着话筒喊道:“小瑕,崔克昌没死,他就是杀死沈娇和邓彪的凶手,你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你猜对了。”

    小瑕篇

    01

    “你猜对了。”

    崔克昌说完,把我的手机抛下高高的水塔,眼看着落在地面上摔成碎片,回头问道:“小瑕,我们多久没见了?”

    “十一年。”我说。

    “十一年了。”崔克昌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走过来坐在水塔边缘,俯瞰下面的风景。秋日的百股河澄澈悠远,宁静的水面闪着银亮亮的波光,萋萋荒草湮没了蜿蜒的河堤,野生向日葵的花海迎着阳光开得灿烂,唯独不见昔日的人间烟火。

    “沧海桑田啊。”崔克昌叹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看向我,“这么久没见,你就算不喊我爸爸也该叫我一声崔叔叔吧?”

    崔叔叔——多么遥远的称呼。

    我转头看向身旁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十一年时间彻底改变了他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又多又密,松弛的皮肤形成巨大的眼袋和下坠的眼角,加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任谁看去都不相信他今年才四十出头。与之相反的是气色变好了,身体也壮了,再也看不出当年枯瘦如痨病鬼般的影子。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里依旧蕴藏着危险的光。

    崔克昌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从前密集的针眼不见了,变成结痂脱落后浅浅的斑。

    “毒品也能戒掉吗?”我问。

    “难,非常难,除非有大毅力。”崔克昌干脆解开衬衫,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胸前、小腹,包括肋下,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刀疤,愈合后的伤口如一条条蚯蚓爬满了全身,触目惊心。

    “腿上也有,只要是手能够得到的地方,都有。每次毒瘾发作的时候我就割自己一刀,用流血和疼痛掩盖毒发的痛苦。”

    我冷笑着回应:“有毅力的话就不会染上毒瘾了。”

    崔克昌点点头,没有否认:“但是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死,我牵挂的人太多。”他慢慢系上衣扣,低声说,“小瑕,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我的女儿……”

    不等他说完,我尖笑起来:“所以用你女儿的身体换你的毒品?”

    一丝凄苦的神色出现在崔克昌脸上:“毒瘾发作是你想象不到的痛苦,不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那么简单。除了不停地呕吐,有时还会失禁,最要命的是全身每个地方都痛,从头顶到脚尖,从皮肤到骨髓,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痛,是那种能让人昏厥的剧痛。偏偏你又昏不过去,你的意识既是涣散的同时又是清醒的,这时你唯一想要的就是打一针。为了这一针什么都可以做,哪怕让你杀人,或者出卖自己的灵魂。其实……”

    崔克昌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下雪那天你不该跟着我去红房子的,你不该让张小海看见你。自从那天看见你,他就不再卖给我那东西了,无论出多少钱都不卖。”

    “他让你用我去交换?”

    崔克昌沉重地点头:“我悔恨当初做了那样的决定……”

    我再次失笑起来:“所以你给我买价格昂贵的羽绒服、生日蛋糕和MP3?别说的那么好听,我不是你的女儿,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件可以交换的商品而已。你买那些东西也不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而是为了你下一次交换时的心安理得。可是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

    “别说了……”

    “你的宝贝儿子不明白你为什么给我买那么多东西,他不明白你为什么每次都是单独带我出去玩却把他撇在家里,他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个外人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要好。呵呵,他一直都觉得你是真心的对我好呢……”

    “别说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吸毒的事情告诉他?你告诉了的话他就不会嫉妒我,不会嫉妒妈妈,不会认为是我和妈妈抢走了原本你对他的爱。他甚至连妈妈肚子里的孩子都嫉妒,他怕这个未来的弟弟或妹妹出生后把你对他仅存的一点父爱夺走。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流产?是你的宝贝儿子,崔永卓,他阻止了这个孩子的出生……”

    “不要说了——”

    崔克昌暴躁地打断了我,随即大口地喘了几下气,把声音平静下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小卓嫉妒你,也嫉妒你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你妈妈在医院里说她是怎么摔倒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小卓干的了。我知道小卓曾经在我的房间里偷走过一个电击器,后来被你拿去保管了,这些小卓后来都告诉我了。我承认你妈妈流产这件事是小卓做的不对,但是——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你想报复的话就报复我好了,无论如何,你不应该报复到小卓身上。”

    “不应该吗?”我喃喃道。

    望着下面缓缓流淌的百股河,恍惚间感觉四周的风大了起来。我仿佛看见十一年前的自己正走在河堤上,快步向前面小卓的背影追去——二十米……十米……五米……三米……我清楚地看见小卓后颈的皮肤被大风吹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深吸了口气,攥紧手中的电击器就要刺出去。突然间,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将我向旁边的小巷里拖去。

    “不要出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响起。同时,手里的电击器被夺走。

    接着,我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快步追上去,把电击器刺在小卓的脖颈上。小卓一声没吭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名男子毫不迟疑地拽起小卓的脚将他扔下了河堤。

    咚的一声,平静的河面泛起巨大的水花。受到冷水刺激的小卓一下子从昏迷中呛醒,拼命挥动手臂挣扎。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知道小卓是会游泳的,他说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跟爸爸在游泳馆里学会了游泳。但百股河不是游泳馆,由于长年挖沙,原本平坦的河道早已千疮百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坑,水面上越平静就代表下面的沙坑越深。而且小卓身上背着沉重的书包,灌进水后会变得更重。

    眼看着小卓越沉越深,我忽然忘记了想要报复他的目的,打算跑过去救他,却被男子死死按住肩膀:“想想你妈妈,是谁害得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谁害得她变成了现在不会笑的样子?再等等,再等半分钟,一切都过去了。”

    我从不知道,半分钟竟然有一年,不,有十年那么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小卓在水中挣扎的画面就那么静静地凝固在眼前……

    时间终究还是会流逝的,如同带走我的童年一样,最终带走了小卓。水面渐渐平静下来,只留下一顶蓝色的印有蜘蛛侠图案的帽子在涟漪中缓缓打着转。

    我的眼泪流淌下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远处传来疏浚船的马达声。男子蹲下身,用手掌抹去我的泪水:“去上学吧,忘掉你刚才看到的一切,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你无关。”

    与崔克昌永远冰冷的手掌不同,这个人的手掌很温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梁朴。

    02

    “我经营了十年安防器材。”崔克昌的声音悠悠响起,“我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比任何人都熟悉行业产品的特性。小卓脖颈上的电击伤能瞒过没有经验的120医护人员甚至法医,但怎么能瞒得过我?其实都不用看到电击伤,听说小卓出事的那一刻,我就猜到十有八九是你干的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杀死你给小卓报仇。就像刚才说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女儿……”

    “别再侮辱这两个字了。”我讥笑道,“你不杀我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想通过张小海代替你来满足你那变态的欲望。”

    崔克昌沉默了片刻,说:“这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吧?确实,我的身体被毒品搞坏了。你妈妈怀孕后我之所以那么高兴,因为那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孩子。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张小海去报复你不是我唆使的。实际上我的第一个报复目标就是他,就算你不杀死他,最后我也会杀了他,因为就是他引诱我吸毒。和所有初次接触毒品的人一样,我只是对这东西好奇,想尝试一下,并且以为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不会摄瘾。然而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当我发现自己上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崔克昌忽然露出诡异的笑:“知道吗?小瑕,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你拯救了我。小卓的死使我急火攻心迷失了心智,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深山。那里的村民收留了我,但无法帮我戒掉毒瘾。我不想去戒毒所,因为那样会留下案底,所以只好自己来。记不清多少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即使以自残产生的痛感也难以掩盖毒瘾发作带来的痛苦。好在老天保佑我终于活了下来,精神也慢慢恢复了。回想起从前,就像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我也该为自己讨回公道了。张小海依然在干老本行,找到他并不难。不过我不想立刻就杀了他,那样太便宜他了,我得让他切身感受一下我承受过的痛苦。再说一个贩毒的人自己却从没吸过毒,这怎么说得过去?于是我找机会从背后偷袭了他,然后,我足足守了他半个月,确认他摄瘾了才离开。我给他注射时没有让他看见我的脸,不过我可能有些疏忽,被他看到了我手臂上的针眼。这些针眼大多是当年他帮我注射时扎的,排列很整齐。我猜他可能是通过针眼认出了我,在找不到我的情况下,就去找你报复了。我发誓,那绝不是我的主意。”

    无论是谁的主意,结果都已经注定了。如果真的可以穿越回从前,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上演了。人生的很多转折往往就在一念之差。

    我和韩莹莹踩着路灯的光影走在回铁路中学的路上,一边谈论着刚刚看过的电影《听风者》与原著小说的区别。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今天是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本来定的是明天返校后再去看电影,但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雨,于是改在了今晚。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去,路边的树荫下走出来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随着他走出阴影,我看到了那张面色青白的狭长马脸。

    “几年不见,小瑕都长成大姑娘了。”张小海邪笑着说,“你还记得红房子吗?”

    瞬时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漫延全身。

    “占用你半分钟时间行吗?就说两句话。”张小海嘴上和我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韩莹莹。

    韩莹莹见状自觉走开。

    张小海凑过来,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沉下脸说:“如果不想让你的同学和老师知道你的过去,明天中午在你们学校的实验楼等我。”

    慌乱和恐惧使我牙齿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答应的话点头就行。”

    不远处韩莹莹担忧的目光促使我点了下头,然后急急逃开。

    “那人是谁?感觉……”韩莹莹把不像好人几个字咽了下去。

    我摇头,不知怎么回答。我此刻只希望她没有听到张小海说的那句话。

    当夜,我辗转反侧,我希望时间静止,我希望黑夜永恒,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然而,第二天还是无可阻挡地到来了。

    大雨滂沱。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划破眼前的昏暗。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看着张小海一步步向我走近。

    张小海没有急着扑过来,而是从兜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接着拿出一个长条状金属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注射器和一个不到二寸长的玻璃小药瓶。他熟练地弹掉瓶嘴,用注射器把小瓶里的药液抽吸出来,然后回身瞅了瞅位置,用哆嗦个不停的手把针头顶在自己的臀大肌上。他闭上眼吭了一声,随着注射器缓缓推进,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恶心的呻吟,随后拔出注射器顺手扔到一边。他嘴上的香烟已经燃了大半,暗红的余烬映出那张魔鬼般的狭长马脸。

    那一刻,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猛地扑上去抓起地上的注射器用力一挥,也不知扎到了哪里,只见张小海嗷的一声捂着下身跳了起来。我向后闪躲时手掌无意中按到一样东西,感觉是根半米来长的铁管,顺手抄起来向张小海的膝盖抡过去。张小海躲了一下没有完全避开,铁管砸在他的迎面骨上,疼得他差点跪下。他附身来抢我手里的铁管,我哪敢让他抢到,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抡,混乱中感觉砸中了对方好几下。张小海终于放弃了纠缠,骂了句脏话,一手捂着下体一手提着裤子跑出门去。

    我全身的热血已经涌到了头顶,想都不想地爬起来就追了出去。走廊的光线更加幽暗,我没注意到张小海是往哪边跑的,好在脚步声没有消失。我顺着声音快步追上去,刚转过楼梯拐角就看到了一条逆着光的身影。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中的铁管上,狠命地砸了下去。耳边听到一声只发出一半的短促惊呼,那条身影便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中间被身后的楼梯护栏挡了一下,接着栽出护栏掉了下去。随后,传来一声落地的闷响。

    热血渐渐消退,我觉察到了异状。对方的身高似乎比张小海低了一截,而且刚才那声惊呼听起来好像是个女声。我慢慢走到护栏边,一点一点把头探出去,先看到了一角熟悉的校服,然后是不自然弯曲的双腿,平躺的上身,摊开的手臂,最后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孔。

    我的世界在大雨中沉沦。

    “她自己失足从楼上掉下来了。”嘈切的雨声中,梁朴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

    我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韩莹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望着天。我期待她的鼻子皱起来,然后眼角慢慢下弯,两只眼睛弯成一双月牙,最后笑着对我说,你哭什么,幼稚。可是她的眼睛执着地望着天空,雨水落上去也不眨一下。一缕殷红从她的身体下渗出,又迅速被雨水冲散。

    梁朴过来遮住我的眼睛:“别看。”

    我用力扒开他的手。

    “回家去!”梁朴第一次对我疾声厉色,神情凶狠得像一头狼。

    “不。”我浑身颤抖着,竭力鼓足勇气。

    “记得过生日时,你让我许的愿吗?”梁朴忽然幽幽地道。

    我说不出话,脑海里闪过黑暗中熠熠摇曳的烛光。

    “我愿以永世沉沦,换我的小瑕一生平安喜乐,凡一切苦厄,皆归我身。”梁朴一贯木讷呆板的脸上浮出生动的笑容。

    “你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想再失去我的话——现在就回家。”梁朴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向他求助,而是捧起我的脸,在我额头上用力亲吻了一下,然后目光逐渐变得凌厉,“记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我浑身僵硬,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脚下不自觉地一点点后退,直到脸颊脱离他温暖的手掌。

    那天,我忘记了一件事,它成为我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我想梁朴也一直期待着这件事——听我亲口叫他一声爸爸。

    “尽管我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梁朴确实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爸爸。”崔克昌叹息着说,“他清理了你和张小海打斗的痕迹,抹除了地上的脚印。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想把现场伪装成韩莹莹坠失足楼的样子,我还在想要不要提醒他一下,警察可没有他认为的这么笨。”

    “当时你在现场?”

    “从你走进实验楼的时候起,我就在了。只是距离有点远,听不清你们说什么。”崔克昌笑起来,“我的话并不矛盾,张小海确实不是在我的教唆下去找你的。我离开他之后,跟踪目标就换成了你。顺便说一句,《听风者》的确比《谍影重重4》好看。接着说梁朴吧,虽然现在告诉你有点晚,但是梁朴为你做的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在清理完现场后,梁朴把自己的指纹按在了你击打韩莹莹的那根铁管上。当然,在那之前,他先擦掉了你留在上面的指纹,然后把它藏在了你们学校的自行车棚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证据销毁?自行车棚虽然到实验楼有段距离,但藏起来还是有被发现的风险。直到他把戴在脖子上的一枚硬币……”

    崔克昌指了指我:“就是你戴的这个。梁朴把他的那枚硬币放到了韩莹莹的身下,我这才明白他决心替你顶罪了。把凶器藏到自行车棚看上去尽管有些不合理,但是警方如果找不到凶器,就不会结案。这不能怪梁朴考虑不周,毕竟当时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他不可能把你和张小海出现的所有痕迹彻底清理干净。比如张小海遗落在现场的烟头,他就没有注意到。万一被警方穷追猛打下去,迟早会查到真相的。所以梁朴留了后手,先把韩莹莹伪装成自己失足坠楼,被警方看破后再承认是他对韩莹莹起了歹心,这样就一来就顺理成章了。”

    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流淌下来,我深深地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过这样做还是有很大的破绽。我在跟踪你的那些日子里顺便了解了一下梁朴这个人,没想到他的声誉实在太好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当然也不碰毒品,这些还好说,世上只顾埋头挣钱没有丝毫癖好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是他身为高中班主任老师居然不开补习班,这就有点没天理了。而且我听说他为了照顾你,连主动追求他的女人都拒绝了。你说拥有如此口碑的老好人突然对自己养女的同班同学起了色心,警察会相信吗?”

    我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猛地瞪大眼睛向他看去:“那个谣言是你散播的?”

    崔克昌露出残忍的笑意:“既然梁朴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替你顶罪,我自然不能让他的苦心付诸东流。他出现的纰漏,我帮他弥补,好让他彻底坐实这项罪名。”

    我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他?他连你的面都没见过,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诋毁他?”

    “你以为报复一个人就是把他杀掉吗?对待有些人确实应该如此,比如金生水和张小海。但是真正要想毁掉一个人,光让他消失是不够的。人是社会性动物,总要生活在一个群体里。对梁朴这样的人来说,被自己身边的群体排斥远比死亡更可怕。想到自己死后还要被所有知道自己的人唾骂,我猜梁朴这时候就算身在地下也不安心吧?”

    “你这个魔鬼!”

    “是你让我变成了魔鬼。小卓是我一生最大的希望,你毁了他,所以我也要毁掉你的希望。”

    我慢慢沉静下来:“你为什么要杀死金生水?”

    “因为金生水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当年他觊觎我的财产,设局让张小海引诱我吸毒,趁我毒瘾发作无力抗拒的时候,他逼我签下低价转让名下所有产业的合同。张小海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专门给他的私人会所提供客人吸食的毒品。说来好笑,我找了金生水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他的会所倒闭后居然跑去放了高利贷,原来邓彪被我砸烂手脚也不肯说的幕后老板就是他。当初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还好心地替沈娇还了六千块钱贷款。要不是他怀疑我没死,找律师查邓彪前妻的下落打算把我钓出来,到今天我还蒙在鼓里呢。”

    “他怀疑你没死是什么意思?”

    “张小海既然认出了我,金生水自然也知道我回来了,不除掉我他怎么睡得着觉?你不觉得韩莹莹坠楼后自己的生活太平静了吗?你认为梁朴死了就能平息我的恨意吗?你那一针把张小海扎得尿了一个月的血,他为什么不来报复你?那个时候没有人打扰你,是因为金生水和张小海正带人四处追杀我,大家都无暇顾及你罢了。只是没想到你高二突然辍学,然后就消失了,连家里的房子都还给了梁家。你知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失落吗?而当九命猫视频出现后,我再次见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么欣喜欲狂吗?”

    “因为小卓,你有理由恨我,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死高阳?”

    “这事你怎么知道?那年你才六岁。”

    “你还记得月野兔吗?”

    “什么兔?”

    “代表月亮消灭你!忘了吗?你还给我买过一组月野兔的卡通玩偶。不过我说的是一张不干胶贴画,是高阳亲手贴在他的摩托车上的。结果在他失踪的第二天,我帮你擦车的时候发现,你撞裂的车灯上粘着半张月野兔贴画,车头保险杠也蹭上了红色的油漆,高阳的摩托车就是红色的。而且,你说发大水那晚你去了西郊的仓库,刚好和高阳要去的铁合金厂是一个方向。”

    “你那么小就能记住这么多事情?”

    “这是我在你家的旧影集里找到的。”我拿出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老照片。

    “这是我上高中的时候,这张照片怎么在你手里?”

    “高阳是你的同学,也是你的发小,你结婚时他还是你的伴郎,你那宝贝儿子来我妈妈的补习班也是他介绍的。既然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哈哈哈……你这么聪明,怎么连一些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你以为你妈妈的补习班被查封是巧合吗?检查组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发大水那天下来检查?”

    “原来是你举报的?”

    “不把你们逼上绝境,高阳怎么会按照我的计划经过西郊那条爆发洪水的河?高阳要是不死,我怎么娶你妈妈?”

    我手脚冰冷,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望着眼前苍老丑陋的面孔,我握紧暗藏在手中的电击器突然间向他刺去——落空了!崔克昌一把捏住我的手,把电击器夺了过去。

    “我说过,我比任何人都熟悉行业产品的性能,包括如何使用。”崔克昌笑着在手里颠了两下电击器,随手扔下了水塔,随后看向我说,“你能忍到现在才动手,真是让我吃惊。对了,爬梯靠近登顶的位置断了一级,那上面有锯过的痕迹,也是你为我准备的吧?”

    我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陈律踩断爬梯那一刻眼中流露的惊恐。

    “你平白无故杀了那么多人,晚上真能睡得着觉吗?”

    “你不是也刚刚在半个月前杀了张小海吗?不过你真的很聪明,粉尘爆炸的方法也能现学现卖,不但完全破坏了现场,还湮灭了尸体上的电击痕迹。哦,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我在杀死沈娇、邓彪和金生水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东西。”

    崔克昌变魔术似的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电击器,他指着自己左侧脖颈说:“我选的位置都是这里,和你电击小卓的部位完全相同,因为你是左撇子。还有,我是把他们电晕后溺死在水里的,和你当初对待小卓的方法一样。所以在警方眼中,你是这起连环命案的嫌疑人。”

    “沈娇和邓彪遇害的时候我有不在场证明,至于金生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那有什么关系?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警方迟早会根据这些案件的共同特征追踪溯源到小卓身上的,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这些年来,你是我活下来的全部意义,我会用我的余生与你纠缠不休,但我不会杀了你。我要你永远活在黑暗和恐惧中,睁开眼是看不到前路的长夜,闭上眼看到的就是我这头无处不在的魔鬼。”

    这大概是一个人最深的恨意了吧?诅咒般的每一个字都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寒意。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怀念起那个温暖的臂弯。

    我低下头,看向水塔下方的向日葵花海,金灿灿的花冠在大地上映出光的方向。仿佛间,我看见陈律痞痞的笑容和老照片里的形象慢慢重合在一起,变成我初见时的模样。

    我笑了一下:“左撇子是可以模仿的。你无法用它嫁祸我,我却能嫁祸给你,因为除了那些人——我也是你杀的。”

    在崔克昌惊愕的目光中,我拉开衣领,露出左侧脖颈的电击伤,那是我决定赴这场死亡约会前自己电击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老照片,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捏起胸前的硬币,身体慢慢倾倒,向灿烂光辉的向日葵花海坠落……

    尾声

    01

    “以后世上再也没有天一公司喽。”坐在宽大的火山石茶几对面的范主任感慨地道。
    不清楚为什么,国内大多数律师事务所负责人的称呼都叫做主任。据说现在律师行业也内卷得厉害,这位范主任年纪还不到五十,笑言十年前开始他就留上了地中海发型。

    天一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王金利到底应了医生的预测,没有熬到月底。他这一死,整个公司财产刨除应付账款、银行借贷和员工遣散费等成本后,被几个儿女女婿瓜分一空。范主任带着手下业务骨干协助劳资、审计、税务、银行等部门忙活了半个多月,才算把相关的手续理清。对于如此规模且运营状态尚算良好的公司,子女们居然没有人愿意继承,很多人对此感到奇怪。

    “其实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范主任说,“王金利的几个女儿女婿没有一个从事建安行业相关的。在这个行业里混,重要的不是你的公司实力有多强,资质如何了不起,而是看你的人脉。有钱有资质的公司多了,拿不到合同有什么用?王金利是做工程承包起家的,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行业里没人不知道他。而外人冷不丁地进来连这里面的门道都摸不着,就算想拿钱打通关节都不知道该把钱塞给谁。金生水为什么要把公司转给王金利?就是这个原因。当初崔克昌主营的是安防行业,说白了就是王金利负责盖房子,崔克昌负责搞装修,业主则是同一拨人。公司到了王金利手里相当于扩大业务范围,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规模。金生水刚接手的时候说公司名字跟自己名字相合,天一生水,水就是财,结果还不是要转手?他这种人想发财只能去捞偏门,传统行业他是玩不转的。”

    “您知道金生水是做哪行的?”

    “私人会所嘛,外面都叫红房子,当年谁不知道?一小碗人参雪蛤汤要价一千六百八,放在今天也是天价了,其实人参和雪蛤都是养殖的。你别这么看我,这价格我也消费不起。是赵小曼的父亲跟金生水熟,听说早年间还救过金生水的命。有次他请赵小曼就读的艺校校长吃饭,拉了我作陪,这才有幸喝了一碗天价蛤蟆汤。”

    既然提到金生水,我顺便问了一下前阵子对方受托调查廖娟下落的事。

    范主任显得很疑惑:“凡是和客户重大利益相关的事情大多都在我脑袋里装着,可是这个叫廖娟的我完全没印象。不过公函里既然提到了是债务纠纷,我就让人去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廖娟是开烟酒零售店的,这和天一公司能有什么债务纠纷?而且那家店也关了。我问了公司总经办,对方说公章跟合同章都对,但公函不是他们发的,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这时再打当初联系我们的那个电话也打不通了。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事,如果不是恶作剧的话,就是有人想借我们律所的名义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当枪使最后惹得一身骚,就停止了调查。”

    范主任起身找出那份公函给我看,叹着气说:“现在已经成为历史了,就算有人私刻或者盗用公章也无所谓了。”

    我笑道:“您对这家公司挺有感情啊。”

    范主任轻轻摇了摇头:“说对王金利这个人有感情倒是不假,毕竟合作了这么多年,而且他不在了我就少了个大金主嘛。至于这家天一公司,我没什么好感。”

    我没懂他的意思:“王金利和他的公司不是一回事吗?”

    范主任迟疑了片刻,说:“赵小曼这个人你知道吗?”

    “她是崔克昌的前妻。”

    “我第一次接触到天一公司就是通过赵小曼。在那之前,赵小曼父亲开的鑫源公司是我们律所的长期合作客户。她父亲去世后,赵小曼接手了鑫源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就倒闭了。赵小曼就是那时候找到我,请我帮她调查公司倒闭的原因。”

    “她把自己的公司干黄了,她自己不知道原因?还特意找你调查?”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干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人脉。”

    “赵小曼缺的就是这个。鑫源公司是她父亲一手创办的,她父亲中风卧床后就把公司交给了崔克昌经营。赵小曼家就她一个孩子,从小学的是艺术类科目,没接触过这个行业,离婚的时候她父亲已经去世四年了,突然接手公司不懂经营导致破产按说也正常。问题是公司生意在她父亲手里时是非常红火的,崔克昌接手后又把业务量翻了好几番。可是她离婚时发现,崔克昌还给她的公司是亏损的,而且一连亏了好几年,连员工工资都拖欠两个月了。公司倒闭后她越想越不对劲,怀疑崔克昌暗中转移了公司资产,所以请我帮忙调查。”

    “结果呢?”

    “赵小曼猜对了。就在赵小曼的父亲去世后不久,鑫源公司的业务就开始出现萎缩。与此同时,市面上突然冒出了十来家空壳公司。那两年行业内至少三成的市场份额被这些空壳公司抢走,而且所有客户都是之前鑫源公司的多年合作对象。自从这些空壳公司出现后,鑫源公司就再也没和这些客户签过一笔订单。但是由于空壳公司的自身属性,很难查到它们真正的资金流向。换句话说,赵小曼明知是崔克昌变相掠夺了她父亲公司的资产,也拿人家没办法,因为注册空壳公司并不违法。”

    02

    在城南一家商场五楼的露天茶座,我终于见到了赵小曼。这是个姿色平庸保养得宜的女人。忘了问范主任赵小曼是学什么艺术的,反正我没在她身上感觉到多少艺术气息,不过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倒是使她比常人多出了几分雍容的气度。

    “听说崔克昌死了?”这是赵小曼见到我问的第一句话。

    “嗯。”我点头,解释说,“因为要结案了,有些信息不够完善,所以今天约您出来聊一聊。”

    “想知道什么?”赵小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让我想到初见廖娟时的情景。

    “就谈谈崔克昌给你留下的印象吧。”

    “聪明,非常聪明。他是我父亲招聘的业务经理,我父亲很看好他,否则也不会把他介绍给我了。因为我对经商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跟人应酬,我爸就把他当接班人培养。自从我妈去世后,我爸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一年要住两次院。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过,其实我俩认识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婚礼办得仓促,主要是为了冲喜。谁知事与愿违,我爸的病非但没好,两个月后又突然中风了,不得已只好把公司交给他。其实我爸的意思是打算过几年再传给他的。虽然我不懂经营,但知道当时公司的业务在全市是数一数二的,这是我爸亲口告诉我的。只不过安防行业主要针对开发商、施工队、物业和保安公司这些大客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而且我爸为人低调,不喜欢讲排场,所以外人看不出公司的规模。到了他手里,嫌原来的办公室简陋,非要换成临街商铺,说提升公司形象对未来发展有好处。我懒得管这些,就随他去折腾。没多久我怀上了小卓,紧接着我爸就过世了。”

    提到了小卓,我在心里措了下词,问道:“听说你是主动放弃孩子抚养权的?”

    “你是听张春生说的吧?”

    我点头。

    “他是不是说我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抢回了我爸的公司,还把崔克昌净身出户给撵出去了?”

    我当然不能把张春生说过更难听的话讲出来,只好继续点头。

    “这个老骗子!老色鬼!老混蛋!”

    赵小曼突然破口大骂起来,引得茶座里的人纷纷朝这边张望,赵小曼毫不示弱地朝那些人瞪回去。没人愿意挑衅她,大家各自转回头,却把耳朵支得高高的。

    赵小曼用力呼吸了几下将情绪平复下去,降低了声音说:“当初文化局给下属单位采购一批安防器材,张春生从中牵线在我家拿的货。当时我刚离婚不久,还以为他好心照顾我生意。谁知一共不到三十万的货款,他张嘴就要五万块钱回扣,被我拒绝了,按照行价给他提了百分之三的点。从那以后他就恨上我了,有机会就败坏我的名声,而且用的是文化人的那一套,把崔克昌吹捧得有情有义,来反衬我的冷血刻薄见异思迁。他那么大岁数了还到处搞女人,却满口仁义道德把自己包装得跟圣人君子一样!净身出户?那水岸江南的别墅是哪来的?真要是净身出户的话,崔克昌就该睡到大街上去。”

    我瞪大了眼睛,脑子一会儿是张春生鹤发童颜侃侃而谈的儒雅形象,一会儿这个老家伙被老婆带着娘家人一路追打的狼狈场面。

    “其实自从我怀上了小卓,崔克昌就不再碰我了,经常找各种借口在外面留宿,有时宁可在公司过夜,也不回家住。我以为是因为我怀孕不能同房的原因,就忍下了。没想到孩子生下来之后,整整三年,他一次也没有碰过我……后来送小卓上幼儿园时,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也是离婚的,孩子判给了他老婆,一个月只有四天探视期,错过这四天他老婆不让他跟孩子见面。他工作忙,经常错过探视期,只好有时间的时候站在幼儿园的栅栏外看看孩子。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悉了,开始了交往。半年后,我决定离婚。跟崔克昌提起这事的时候,我有些愧疚,脑子里想的全是当初他在医院里忙前忙后照顾我爸的情景。他却没说什么,甚至没在财产划分上计较。我爸的公司是他主动还给我的,还说他原本什么都没有,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我,他只要孩子的抚养权。当时感动得我大哭,差点就不跟他离了,想到他带着孩子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就把水岸江南的别墅留给了他。后来一想起这事我就想抽自己,真他妈自作多情!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从头到尾他就没喜欢过我,当初拼命追求我就是看上了我爸的公司,我和我爸都被他骗了。婚后他故意疏远我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和别人好上,就算我不主动提出离婚,早晚他也会提出来的。不错,小卓的抚养权确实是我主动防放弃的,因为我老公的孩子也是男孩,我们想再要个女孩,所以带着小卓很尴尬。至于崔克昌还给我的公司是什么样子,想必你们早就调查清楚了吧。”

    “鑫源公司的事范主任告诉我了,崔克昌这么做对你不公平。”

    “那有什么办法?范主任都说告不赢他。”

    “你没想过其他办法吗?”

    赵小曼抬头向我看过来:“其他什么办法?”

    我沉默片刻,问:“你认识金生水吗?”

    赵小曼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

    我继续问:“红房子呢,你去过吗?”

    赵小曼的眉头蹙起来,似乎在思索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儿,摇头说:“没印象。那是什么地方?”

    我把身体靠回椅背,长久地凝视对面的女人。

    当年离婚后不久,赵小曼发现崔克昌还给自己的公司只剩下个空壳子,内部资产早已被精通商业技巧的崔克昌掏空,而且无法通过法律途径追讨。由于不甘心父亲的一生心血就这样被对方掠夺,赵小曼找到父亲在世时的朋友——当时经营红房子私人会所的金生水商议报复。

    她要求金生水不择一切手段打击崔克昌令其破产,这个过程中的所有获益全部归金生水作为酬谢。于是,金生水指使给自己会所提供毒品的张小海主动接近崔克昌,诱使其吸毒成瘾。

    也许是疯狂的报复行为给赵小曼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令她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在崔克昌败光家业后,赵小曼仍不肯罢手,同时嫉恨得到崔克昌关爱的蒋君萍母女,她要求彻底毁掉这家人。自此,张小海不再卖给崔克昌毒品,而是要求以小瑕的身体作为交换——也许,这只是张小海为了满足兽欲的私人要求。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无法克制毒瘾的崔克昌被迫答应张小海的要求,事后悔恨不已,但下次毒瘾发作又是如法炮制。崔克昌只好在其他方面加倍补偿小瑕,却由此激发了儿子崔永卓的妒意。由于担心即将出生的弟妹抢走自己仅存的一点父爱,崔永卓从背后电击怀孕的蒋君萍致其流产,而这一切又没能逃脱小瑕的眼睛……

    可惜,这只是我关于赵小曼作案动机的无法证实的猜想。

    此时,面前这个气度雍容的女人正神色漠然地望着窗外。突然间我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我们面前的冷饮丝毫未动,玻璃杯外壁凝满了露珠,流淌下来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河。

    03

    早上接到老妈打来的电话,问我有没有过冬的棉衣,没有的话就给我寄过来。我嫌麻烦就胡乱应付说有。挂了电话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日历,这才惊觉今天是立冬了。想着去年的棉衣确实有点薄,好几次出外勤都冻得我直打哆嗦,就干脆绝了翻箱倒柜的心思,打算趁今天轮休去商场买件新的。

    刚出门,就接到了老周的电话,让我晚上去家里吃饺子,还用暧昧的声音悄悄告诉我岚岚也在,听得我心里直长草。

    自从我伤愈出院后,和周岚还没见过面,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不知怎么回事,我俩好像都有点刻意回避对方。原本说好了彼此这辈子当哥们儿处的,可是上次她提前预支年假跑到医院照顾了我一个多月,除了觉得这人情欠得有点大,我总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悄悄融化。

    既然躲不过今晚要见面,索性大方一点,正好要去商场,那就顺便给她买件礼物,权当感谢她这一个月的辛苦了。

    可是真的到了商场,又开始犯愁不知买什么。心意这东西往往也是根据价格来决定的,周岚虽然不是那种物质女孩,但你送根鹅毛和送件鹅绒大衣,对方的心情肯定不一样。买大衣似乎不太合适,想来想去还是送套化妆品吧,正好我知道她常用化妆品的牌子。

    打定了主意,便往化妆品专柜走,还没找到心里想的那个牌子,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陈——”

    我回头愣了片刻,才认出是高雨的老公孙庆民,他肩上背着一只女士坤包。朝旁边睃寻一眼,果然看到高雨正在近处的柜台前试护手霜。

    “你们这是?”

    “一个老同学周六给他父亲办寿宴,我们周六没时间,就提前过来把礼金随了,顺便逛逛商场。你来这儿是查案?”

    我笑道:“哪有那么多案子?我今天休息,过来买件衣服,对了,老太太身体还好?”

    孙庆民叹道:“糊涂的时候比过去多了,整天念叨着高阳为什么不回家,以为她儿子还在世呢。”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高雨,似乎想要招呼对方,随即对我说,“算了,你去忙吧,不用跟她打招呼了。以后有机会去我们那儿想着找我喝茶。”

    “您那药茶连糖都不放,我可消受不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想跟高雨照面,主要是她的性格太偏激。犹豫了片刻,我从怀里取出一张塑封的老照片:“帮我把这个给她吧。”

    孙庆民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张大了嘴巴。

    “小瑕临走时留下的,她让我有机会交给你们。”我的情绪低落下来,似乎一直支撑着身体的什么东西也随着老照片一起交出去了。

    给自己买完棉衣后,我没再回到化妆品专柜,尽管算算时间也知道高雨两口子早该走了。在女装柜台转了一圈,我给周岚买了一件羊绒大衣,介于紫色和酒红色之间,是她喜欢的颜色。由于是个知名品牌,价格不菲,几乎划空了我的银行卡。我却没有丝毫心疼的感觉,反而隐隐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在顶楼餐厅随便对付了一顿午饭,我提着两个大袋子下楼。去停车场取车时又意外地见到了孙庆民。

    他大老远就迎过来:“没存你的手机号,要不是还记得你上次来时开的车,就找不着你了。”

    “找我有事?”

    “是她找你。”

    说话间,高雨从哈弗车的另一侧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张老照片。

    我冲她点点头,她又像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立着眼睛紧紧地盯了我半天,才轻轻叹了一声:“太像了。”

    我和高阳长相肖似,是在看到那张老照片时才知道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以往和小瑕在一起时为什么总能感觉到她似乎对我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也明白了高雨两口子和顾大姐初见我时为什么有那种奇怪的反应了。

    尽管如此,眼下面对高阳的姐姐我还是有些尴尬:“你们等我这么久,不会就是为了多看我一眼吧?”

    “小瑕是不是已经……”高雨迟疑了一下,说,“不在了?”

    我点点头。

    高雨没有问小瑕怎么死的,沉默了几秒钟,说:“我弟弟确实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从初一开始写,最开始是学校老师的要求,为了锻炼学生们写作文的能力。我弟弟却坚持下来了,到他出事时足足写了五六十本,装了满满一箱子,后来全都被我烧了。那些日记里或许记载了小瑕生父的信息,但我从来没看过。”

    我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等在这里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尤其听到她说把记载小瑕生父信息的日记烧了,不禁心生不悦。

    “蒋君萍是逃婚出来的。”高雨没有觉察到我的脸色难看,或许觉察到了,她并不在乎,接着道,“她是省城人,却偏偏跑到咱们市的老龙湾海边跳崖自杀,恰好被我弟弟救了,第二年有了小瑕。”

    “那高阳……”

    高雨冷冷地说:“我弟弟和小瑕没关系。我知道小瑕有过这个怀疑,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小瑕的父亲不是我弟弟。这也是我为什么反对他和蒋君萍在一起的原因,我不希望高家平白无故地多出个别人的孩子。”

    高雨的手指抚过老照片上弟弟的脸庞,似乎触动了心中的某块柔软,眼睛慢慢变得湿润,声音也终于柔和下来:“蒋君萍——这不是她的原名,她的原名叫李芳怡。这个名字小瑕都不知道。我弟弟说,她改这个名字取的是‘有匪君子萍水相逢’的意思。其实我弟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想爱又不敢爱,难为蒋君萍等他那么多年了。”

    有匪君子,有美好品行的君子。蒋君萍心中的这个君子是谁?我不知道,只觉得有淡淡的哀伤掠过心头。踌躇半晌,我终究没有告诉高雨照片里那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04

    “李……什么?”

    “李芳怡。”

    “对,是叫李芳怡。”坐在名贵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的卢总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随即无声地笑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屑,“当年不是她逃婚,而是我主动退婚,对外说她逃婚是为了顾全女方家的颜面。”

    如今出任港务集团船运公司总经理的卢伟回忆起二十年前那段令他蒙羞的经历。当年卢伟在姑姑的介绍下认识了小他五岁的李芳怡。彼时李芳怡刚上大四,父亲是省博物馆的副研究馆员,母亲和卢伟的姑姑都是中学老师,而且卢伟的妹妹恰好是李芳怡的大学同学,对彼此的家庭都称得上知根知底。

    双方见面后都很满意。当时卢伟刚刚晋升为商务主管,是整个船运公司最年轻的中层管理干部,也是组织上的重点培养对象。卢伟则对李芳怡的美貌惊为天人。相处了多半年,亲事就定下了,男方家里不但下了聘礼,连婚房都早早装修好了,两人约定等李芳怡毕业了就结婚。

    然而就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卢伟突然收到一盒家庭摄像机使用的小型录像带。那时候的数码科技尚不发达,存储卡内存做不了太大,能够记录长视频这种超大容量的存储媒介只有今天极少见到的磁带。

    卢伟疑惑着把录像带放进自己的DV,播放出来的竟是一段自己未婚妻的性爱录像。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拍摄这段录像的环境,居然就是自己所在的新房。而在此之前,卢伟和李芳怡还没有发生过关系。两人相处期间他曾经要求过几次,都被拒绝了,李芳怡说要把最好的自己留到新婚之夜。卢伟为此还颇受感动,却万没想到对方暗地里的作风如此放荡,一怒之下连夜赶到女方家里,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录像带扔到李芳怡脸上,当场宣布退婚。

    第二天的婚礼女方自然无人出席,变成了场面尴尬的单方面男方家里的亲友聚餐。为了顾全女方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卢伟没有道出实情,只含糊地说是女方提出的退婚。

    过了不到一周,卢伟听说了李芳怡离家出走的消息,就在他去退婚的那天晚上,而李家至今连报警电话都没打过。原因是以知识分子家庭自诩的李芳怡父亲觉得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实在有辱门楣,让他的老脸没地方搁,公开放出话来与李芳怡断绝父女关系,还严禁自己的老伴和亲友寻人。

    卢伟没想到自己藏着掖着的事情就这么被李芳怡的父亲抖落出来,不禁又气又急。虽然他也余怒未消,却更担心李芳怡出事,连忙报了警,同时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四处寻人。但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初那场沸沸扬扬的退婚丑闻早已埋入历史的尘埃,要不是我的提醒,卢伟几乎连李芳怡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卢伟知道我要问什么,摇头说:“我不知道那盒录像带是谁送来的。当天晚上来的朋友很多,闹哄哄的,突然有人发现这盒带子出现在门口的鞋柜上,就顺手交给了我。幸亏当时我的DV在卧室里充电,所以没有其他人看到带子里的内容。录像里的男人全程都没有露脸,只拍到他的左手虎口处有道V字形的伤疤,我认识的人里没一个有这特征的。”

    顿了顿,卢伟补充道:“当时新房的钥匙,只有我和李芳怡有。”

    我想了想,说出蒋君萍这个名字。

    卢伟沉吟了一会儿,说:“李芳怡的母亲好像姓蒋。”

    临走前,我拿出一直被小瑕视如珍宝的福字硬币。

    卢伟接在手里翻看了半天,忽然笑道:“想起来了,澳门回归那年我去旅游,在当地的葡京赌场玩了两把,可惜运气不好都输了。这是输剩下无法兑换筹码的零钱,好像有两枚,回来后我就顺手给了李芳怡,这个怎么还打了孔?”说着,随意地把硬币抛在桌子上。

    我站起身,把那枚仍在桌面上转动的硬币拿起来,小心地放回口袋。

    “李芳怡?当然有印象,别说我们同寝室了,外系有几个不知道她的,我们那届的校花嘛。唉,大家同样都是百分之八十的水,可是看完人家那表面张力,别人就没法看了。”

    已经是两个孩子妈妈的张艳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大学同窗顿时变得神采飞扬,咯咯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们女人嘛,天生都是小心眼儿,尤其那会儿年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长得好看。可是不知怎的,面对李芳怡,我们几个就是生不出嫉妒的心思。她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干,本身就是一幅画,连我们女人都觉得秀色可餐。到底是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那气质想学都学不来。不过……”

    想到李芳怡后来的遭遇,张艳叹了口气:“我也说不上是不是她长得太漂亮的原因,还是人的心底终究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阴暗。大家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但实际上好像没有谁愿意真正和她交心。这种感觉上学时不明显,毕业后就彻底暴露出来了,包括我也一样。后来回头想想,当时她身边连一个真正知心的朋友都没有,要是有个人劝劝,哪怕能听她倒倒苦水,估计也不至于要去自杀。反倒是她出事后,我听说还有人幸灾乐祸的。其实那种事放到现在还叫事吗?但是在当年……”

    张艳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我有些纳闷:“你们怎么知道是……那种事的?”

    “卢伟的妹妹说的,她和我们一届,不同系。因为新娘子跑了,婚礼没办成,卢家人脸上无光,当妹妹的为了维护哥哥的面子就把这事传出来了。刚开始大家还不信,她妹妹就赌咒发誓,说他哥哥为了找人还报了警,但警察说这是生活作风问题,不是强奸,无法立案。”

    我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张艳看了一眼,说:“这张脸太普通了,属于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就算见过也留不下什么印象。他是谁?和李芳怡有关吗?”

    “你再仔细想想。”

    “就算当初见过,到现在也二十多年了,再仔细想也没用。”

    “我找你们当年的辅导员确认过,大四下学期的时候你们系主任手里有个项目因为人手不够,她就推荐你和李芳怡去给帮了一段时间忙。照片上这个人当时就是你们系主任的科研助理。”

    “这事我有印象。那时候我们的辅导员还是由专业老师兼任的,当时还叫政治辅导员呢。不是因为我们系主任人手不够,而是大四下学期其他人都去实习找工作,只有我和李芳怡哪都没去。李芳怡等毕业典礼过后就能结婚,不着急找工作,我是因为学分没修够没心思去实习。说是去帮忙,其实就是导员见不得我们轻闲,把我们弄过去给人家跑腿打杂,复印个资料什么的,到毕业那个课题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的系主任对你俩还有印象,你们去的第一天就把门口放投影仪的架子碰倒了,正好砸到了这个科研助理。”

    张艳再次端详起照片,眉头渐渐皱起:“你这么一说有点印象了,当时好像还给那人砸出血了,李芳怡带他去医务室包扎的。那个架子是方管焊的,倒下来的时候有个犄角砸在了他这个位置。”

    张艳在自己的左手虎口处比划了一个V字形。

    “后来你在其他场合见过这个人吗?”

    “我好像……真的见过,但不是特别确定。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反正是个周末,我们寝室的其他人都回来了,大家张罗着去校门口的一家饭店聚餐。因为我们都是女生,为了讲话方便就要了个包房。中间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紧挨着我们的隔壁包房里只坐了一个人,那人半侧着身,我没瞅见正脸,但他的身形衣服都和这个人很像,左手这里还缠着纱布。而且……”

    “而且什么?”

    “那天李芳怡没回寝室,她说要去新房看看。我们以为她约了卢伟,就没起哄跟着去当电灯泡,啊……天呐!录像带里的人就是他!”

    辞别张艳后,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不管不顾地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

    我点了一支烟,拿出手机默默地端详。一支烟抽完,我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梁朴,按下删除键。

    夕阳坠落在长街尽头,余晖照在对面一扇橱窗上,一缕金色的光映入眼角。我下意识地走过去。是家花店,橱窗里摆放着一支金灿灿的向日葵。旁边的卡片上写着,向日葵,别名向阳花,花语是沉默的爱。

    夜幕降临,璀璨的霓虹点亮了城市的灯火,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走过,他们有的欢喜,有的落寞,有的倨傲,有的谦卑,有的得意,有的谄媚……

    唯有我,站在人潮川流不息的街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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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22 19:54:21  更:2022-05-27 18: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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