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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3页] |
作者:百年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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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莹莹到底为什么跳楼,谁也说不上来,都是大家私底下瞎传,后来传到老师耳朵里,就给制止了。其实跟家里闹别扭的不是韩莹莹,是沈娇。” 戴着蓝色半框眼镜的田文静人如其名,文雅恬静,说话声音很轻,即便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中,也始终保持肩背端正的姿态。她目前在一家省内知名的金融公司实习,我们就在这家公司宽敞明亮的前台休息区对话。 “韩莹莹、沈娇、我,还有徐颖,都是同一个寝室的,不过到了假期只有我和徐颖回家。沈娇是因为她妈妈过世了,她爸爸又新处了一个女人,沈娇接受不了,所以放假不愿回家。韩莹莹是因为父母经常出差在外,生活上很少能照顾到她,因此选择了长期住校。而且她的性格很开朗,爱说爱笑,没有外面传的那么伤感,说她因为别人过生日就顾影自怜到去跳楼,反正我是不信的。” |
“是谁过生日?” “沈娇,就在韩莹莹出事的前几天。也没叫太多人,她只喊了同寝室的我们三个,买了蛋糕,在学校外面一家小饭馆过的。” “听说沈娇家里特意给她送了生日礼物?” “送了个手机,当时刚上市的苹果4,六千多呢。” “还在上初中就送这么贵的手机?” “家里有钱嘛,所以沈娇的性格……”田文静微微侧了下头,说,“有点任性,虽然大家都住一个寝室,我和韩莹莹平时不太跟她在一起的,倒是徐颖和她走得很近。” |
“小瑕和沈娇的关系怎么样?” “小瑕整天就知道学习,连课间休息都要做题,除了上厕所她很少出教室,一放学就往家跑,跟谁都不来往,她唯一的朋友就是韩莹莹。”田文静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猜她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内心有些自卑,怕别人嘲笑她,所以不愿意和大家交往。” “听说返校那天,小瑕提前走的?” “是吗?我没注意。那天中午天阴的厉害,很多人没带伞,担心淋雨。大扫除的时候乱哄哄的,打扫完教室和走廊,连窗户都没擦,老师就宣布放学,我也和顺路的同学一起回家了。” |
“沈娇曾经和高年级男生发生过冲突,你知道吗?” “那个男生是外校的,他的朋友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的。一次他来找朋友打球,无意中碰见沈娇,就被迷住了,连着好几天放学的时候混进学校里找她,把沈娇惹急了,打电话叫来她表哥揍了那个男生一顿。” 方一同还有这两下子?我脑海里闪出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气喘吁吁地满操场追打一个身形矫健的大男孩的画面,不禁想笑。 |
“什么表哥?是彪哥。苹果4就是他送的——慢走啊姐们儿,有空常来。”涂着一脸浓妆的徐颖冲起身离店的一名满身潮牌的年轻女孩热情挥手告别。 连续两次高考失败的徐颖不想花钱上个徒有其名的三本,用她自己的话说,实在不想读书了,与其虚掷四年光阴,不如趁早进入社会。反正三本毕业也找不到好工作,于是把家里给她准备上大学的钱拿出来开了一家美甲店。可能是位置选的好,看上去生意不错,除了她自己,还聘请了五名员工。 |
目送刚刚做完美甲的女孩走出店门,她回过头继续道:“沈娇家里管得严,才不会给她买手机呢。她生气就是因为他爸娶了个小的,把钱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要不怎么住校呢?有一阵子她和家里闹得凶,她爸把她的生活费都停了,逼她回去认错,但她宁可一天就吃一顿泡面也不回家认错。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又有钱了,还买了好多高档化妆品。我以为她跟家里和解了,她却说没有,我也就不好再问了。” “彪哥是谁?” “不清楚,我问过沈娇,她不肯说。那人看起来很凶的,胸口纹了个狼头,像是道上混的,下手也狠,几下就把那个男生打得爬不起来。” 我在心中把这个彪哥加重了一下印象,随后问她对韩莹莹坠楼事件了解多少。 |
“这事我比其他人知道的早,是沈娇告诉我的。那天大扫除结束后沈娇和韩莹莹一起回到宿舍,中间韩莹莹被宿管叫出去一次,回来后就坐立不安的。沈娇问她怎么了,她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直到警车和救护车开进学校,沈娇和宿舍里几个住校的同学跑出去看热闹,才发现韩莹莹跳楼了。然后校领导就来了,把在场的人都撵回去,事后还特意警告所有人不许谈论和扩散这件事,如有违反一律开除学籍。但沈娇心里藏不住事,开学前三天,我提前回校办新学期的住宿手续时,她就偷偷告诉我了。当天晚上还要拉着我一起去看小瑕,但是我不愿意去。”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平时我和小瑕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突然跑到家里去安慰人家,多尴尬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后来沈娇自己去的——你好两位,想做美甲还是美睫?耳眼儿也能打。” 又有顾客走进店里,徐颖撇下我去招呼了。 |
02 我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脑子里琢磨下一步的去向,直到姜琳琳打来电话,这才想起之前在她店里订过一块蛋糕,说好了今天取。我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发动车子赶到爱民巷。头一次发现这条巷子这么窄,以前步行过来没有感觉。地上连停车位都没画,路两边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我踅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空位,只好把车骑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心里想着尽量快去快回。 没想到姜琳琳今天搞活动促销,店里全是带着小孩子的顾客,吵吵嚷嚷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没见到小瑕,大概又去上门送货了。 等了好一会儿,姜琳琳终于从人堆里看到我,招手把我叫过去,取出早已打好包装的蛋糕,递给我的时候眼神怪怪的,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因为我答应小瑕不把她寻找父亲的事情告诉姜琳琳,结果被她误会我对小瑕有想法,以往每次来店里没少受到对方的调侃。我赶紧趁着人多匆匆跟她打个招呼,拎起蛋糕出了门。 |
回到车前,不禁大呼倒霉,一百块钱又没了!同样倒霉的还有路边的所有机动车,一大溜驾驶窗上全部贴着白花花的罚单,放眼望去颇为壮观。我抬手撕下罚单,正要扔掉,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生了出来,这张罚单我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 看到单子上手写的违停地点,我猛然想起调查夏天那起海滩谋杀案的过程中,曾经帮韩长庚检过一次车。缴费的时候发现这辆车挂了七条违章,其中三条是违法停车,且三次违停都在同一地点,就是这条爱民巷。当时我还在想韩长庚是不是和我不谋而合找到了同一个证人姜琳琳,后来发现不是,因为三次违停的时间全部发生在那起案子之前。今天要不是自己也被贴了条,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望着不远处的琳琳西点屋,我改变了主意。原本打算直接回宿舍的,但此时忽然想找个人聊聊。 |
二十分钟后,我敲开了师父老周家的门。 “小子,今天休班?”老周看到我很高兴,随即皱眉,“来就是了,拎东西干嘛?” “路过,上来看看您,空着手怕您把我撵出去。”我笑嘻嘻地跟着他进门。 “你空手来我家蹭饭的次数还少了?”老周哼了一声,还是乐呵呵地接了过去,“我和你师娘的生日上个月就过了,怎么又想起买蛋糕?” “新上市的锦鲤蛋糕,寓意好,就买了。”我没好意思说蛋糕的来历。 老周顺手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脸茫然:“这东西啥寓意?” |
“锦鲤的寓意是好运和吉祥……”我往盒子里瞅去,也怔住,怎么和我那天在店里看的不一样?锦鲤倒是有,两条,但不是当初柜台里展示的逐于水中的姿态,而是两条鱼交缠着嘴对嘴相互吐泡泡。想到姜琳琳把蛋糕交给我时怪异的眼神,就知道被她耍了。她早就看出我说买蛋糕给师父过生日是个借口,非但没有戳穿,反倒故意弄出两条鱼交尾亲嘴的造型恶心我。对了,上个月师父师娘过生日的蛋糕就是在她店里定做的,当时怎么把这茬忘了? 我只好顺着瞎话往下编:“两条锦鲤缠在一起……就是相濡以沫的意思,我特羡慕您和师娘的感情。” 没想到老周当了真,叹气道:“上次那个姑娘是你师娘没掌好眼,没想到她第一次见面就跟你提买车买房的,别说是你,我和你师娘听了都有气。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岚岚?” “不是我不考虑,是岚岚没看上我啊。”我苦笑。 |
好像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给晚辈张罗婚事。自从我警校毕业后认了老周这位老刑警作师父,他们老两口为了解决我的单身问题真是没少操心,加上老周自己的亲侄女岚岚,已经给我介绍四五个对象了,可惜最后总是缘悭一线。 我不想延续这个话题,赶紧岔开:“怎么没看见师娘?” “去药店了,今天是取药的日子。” 今年六月初,老周体检时查出肺部有结节。由于发现早手术及时,在切除了三分之一肺叶后一度恢复得不错,可是近期复查中,X光片又照出了阴影。医生建议服用一种进口的靶向药,这药死贵,还走不了医保,需要自费服用半年厂方才会给赠药。正是这一天五百元的药钱让老周心疼不已,本来已经养得差不多的精气神一下子抽走了大半,想起来就骂那些外国制药厂心黑,谁劝都没用。 |
见我神色黯然,老周笑着摆摆手,指着自己的胸腔说:“好多了,前天拍的片子,阴影小了。你别说,这东西贵就有贵的道理。” 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故意宽慰我,只好点点头,心里提醒自己抽空去医院问问情况。 “说说吧,遇到什么难题了?”老周看出我揣着心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让我坐,“要是不涉密的话,我也听听。” 当然涉及不到泄密的问题。老周属于在职医疗,并未从刑侦队伍中退下来,等他病好了就算由于身体原因回不到一线,队里也会给他保留一个文职岗位,几十年的刑侦经验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而且老周乐于教人,不藏私,光凭这一点,就不是我那个整天阴着脸一声不吭的搭档韩长庚能比的。 |
但我现在不想讨论沈娇溺亡案的细节,因为我觉得这个案子背后还有更多东西没有呈现出来。我甚至隐隐感到,沈娇的死只是一个开始,后面将有更多的事情发生。我想做的就是,阻止它。 想了想,我对老周说:“师父,我想知道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为了玩枪。”老周给出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他笑着说,“我是九十年代初退伍的,当时没那么多选择,要么进企业,要么进司法口,至于下海经商,我想都没想过。我们那批兵除了个别家里有关系的进了商业局,大部分都去了企业,因为企业挣钱多。我在部队里就喜欢枪,刚接触射击训练的时候兴奋得不行,恨不得晚上搂着枪睡,为了多摸两年枪,我特意转了志愿兵。所以分配工作的时候我没犹豫,直接选了当警察,就是为了能继续玩枪。可谁曾想枪是随时能摸到了,开的机会却不多,一年才赶上一次实弹训练,用弹量和部队上根本没法比。至于平时执行任务,我这二十多年下来只开过六枪,其中四次还是鸣枪示警。不过和当初的战友比起来,我的际遇算好的,那些分配到企业里的,没过几年就下岗了。” |
提到往事,老周唏嘘地叹了口气,问我:“你又是什么原因当警察的?” “考不上清北呗。”我笑道,见老周直撇嘴,只好实话实说,“我爸妈,还有我们家大部分亲戚都是铁路的,所以想让我也进铁路系统。路子都安排好了,大学毕业后在基层熬两三年就能进机关,只要不犯大错,这辈子就能捧着几张报纸一杯茶水干到退休。这种日子想想就没意思,一辈子过得跟一天似的,就偷偷改了报考志愿。我爸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当时差点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这种日子是没意思,但是生活有保障。老人都是为了子女好,可惜你爸妈摊上你这个不领情的家伙。” “文哥也是志愿当兵的?”我斜着眼睛看老周。 |
文哥是老周的独生子,听师娘说他的志向是当海员周游世界,结果硬是被老周拎着脖领子拿脚踹进了军营。为此文哥恨上了他老爸,入伍两年没用过一次探亲假。直到半年前老周做手术,文哥才请了假匆匆跑回来探望,结果在家没待几天就被老周赶回部队去了,气得师娘半个月没和老周说话。 这事不能提,一提就炸。我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老周气咻咻地说:“当兵有什么不好?光荣!一辈子没当过兵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 没当过兵的男人多了,也没见谁把那玩意儿切掉。可这话不敢说,我不知道老周当兵时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仍对部队保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引导话题:“嗯嗯,我觉得当警察也一样光荣。对了,师父,您办了这么多年案子,遇没遇到过特别棘手的情况,比如明知道嫌疑人是迫于无奈,甚至有可能是被冤枉的,还是要抓他?” |
老周的神情肃穆下来,说:“既然被称为嫌疑人,就说明一定有证据指向他。我不敢保证这些年没有错抓过一个好人,但至少在我手里,肯定没有故意冤枉一个人或者屈打成招的情况。退一步说,假如嫌疑人真的被冤枉了,后面还有检察机关和法院监督把关,一错再错的现象现在已经很少发生了。” “如果案件没有移交到检察机关呢?” “除非嫌疑人和被害人都死了,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那法律对他们来说还有意义吗?或者我这样问,师父,您觉得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老周惊讶地瞪着我说:“小子,你今儿怎么了,话题一个比一个大?” 我笑笑,不答。 |
老周思索了片刻,正色道:“我就不重复那些书本上的说法了。通常来说的理解是,法律的存在不是为了让社会变得更好,而是为了防止社会变得更坏。它给人们划出了一条行为底线,告诉人们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做了就会受到惩罚。同时,法律还是仲裁依据,人们有了纷争,可以依靠法律仲裁出一个公平的结果。” “如果有人觉得这个结果不公平呢?”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法律也做不到。比如同样是故意杀人,凶手如果未成年就不会被判死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才是明明现在的经济越来越好而社会上的戾气反倒越来越重的原因。就像前阵子新闻报道的,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在班级里被男同学欺负了,这个女孩的父亲拿着刀跑到学校把那个九岁男孩捅死了。这个父亲难道不知道杀人是死罪吗?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而学校、老师、社会,甚至法律都帮不了他,于是决定自己动手讨回公道。但这样做的后果呢?不说别人,光是他女儿,长大后找工作凡是需要政审的都过不了,而且这种影响还要延续到他女儿的孩子身上。” |
政审查三代。我点头,那则新闻我也看到了。 “所以说,公平只是相对的,但是没有法律,我们连相对的公平都得不到。都说日本人素质高有教养,不插队不随地吐痰,不在公共场所高声喧哗,其实这和日本人的素质好坏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日本从1948年就开始施行《轻犯罪法》。上述那些行为都是法律禁止的,违反了就会被判以最多二十九天的拘留,同时课以高额罚款,七十多年过去了才把国民调教成现在这个样子。咱们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经济搞上去才几年?如今连交警在马路上处理电动车闯红灯都会挨骂甚至挨打,就算颁布了这样的法律又哪那么容易执行?这不是单纯由于犯罪成本低造成的。仓禀足知礼仪,文明是随着社会进步一点点提高的,道德修养也是,法律制订得再完善也比不上人们发自内心的自我约束。即使强行抬高了犯罪成本,只要自己的心管不住,看什么都不会公平。” 老周话说多了,有些气喘,停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 |
我沉吟着道:“曾经有人对我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私念。碰到事情只分对错不看利弊,毫不掺杂自己的个人感情,那是圣人,警察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感情。” “这话没错,警察只是身份,不是圣人。” “如果警察的身份和法律冲突了呢?” 老周没有说话,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空气在寂静中凝结,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不禁有些后悔和他讨论如此严肃的话题。 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老周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发飙的时候,老周忽然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不能刚刚承认警察也是有感情的普通人,回过头来就教你大义灭亲,那样太虚伪。我更不能身为警察,却教你营私舞弊、徇私枉法。” 老周轻轻摇着头说:“这种高度的问题,已经不是我这个师父能教你的了。有些事情你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至于怎么做,遵从自己的本心吧,只是一旦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那种数十年如一日一眼就能看到人生尽头的日子,虽然安逸,但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师父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不要因为想活得精彩而忘记自己的身份,时刻记着你头顶的警徽在看着你,有些事就算你能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自己的良心。二是,不要轻易怀疑自己人。” |
夜晚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想着老周给我的告诫,这绝对是我认识他以来收到的最严厉的警告了。但事情是否真的如我猜想的那样?我不确定。虽然在老周面前我表现得很笃定,其实心底连半分把握都没有。或许,又是我的悲观性格在作祟。 清亮的月光在地面上映出夜的影子。我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过电影,内容是案发当日绿岛公园的监控录像,其中一个片段是我很想忽略掉的,但越这样想反而印象越深:继沈娇从公园正门的监控探头前过去不久,一个头戴太阳帽脑后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走进画面。 我之所以能在人群熙攘中注意到她,是因为某个瞬间,女孩的项间有什么东西忽的一闪。我被画面中的特殊亮点吸引,信手放大图像,虽然有些模糊,但足够让我认出那是一枚硬币,刚刚由于角度关系恰好反射了近处的灯光。 |
用硬币当吊坠,除了韩长庚,我只知道一个人有这种习惯。 我的目光跟着女孩走进公园,树荫下、广场上、步道间……在即将离开监控区域的最后一个探头前,我终于看清了那张帽檐遮挡下的清秀脸孔,是小瑕。 我无法准确描述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胸中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因为这段视频的出现,唤醒了我潜藏在意识深处关于一个细节的记忆:小瑕是左撇子。 其实在当天早上法医丁珺介绍案情时就做过分析,嫌疑人身高在155cm至165cm之间,体型偏弱,左利手。 |
一切特征都与小瑕吻合。听到左利手三个字,我眼前甚至闪过前一天中午吃冷面时小瑕和我调换座位的情景。 不过在当时,我坚定地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小瑕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成为案件嫌疑人。而后的监控内容也证实了我的判断。在所有的监控画面中,小瑕和沈娇从未同时出现过,证明两人没有交集。而且,小瑕是不到晚八点就离开公园的,走的仍是正门,而沈娇的遇害时间最早只能推到晚八点半,时间衔接不上。这虽然不能算作拥有案发时间不在现场的铁证——除非另有证据表明小瑕在那段时间的动向,但至少看不出她与这个案子有什么瓜葛。 令我本已消除的担心再度出现的原因,是方一同家里那张沈娇与韩莹莹的合影。我之所以将小瑕排除在嫌疑人之外,最坚实的理由就是她和沈娇素不相识,根本不存在犯罪基础。如今这一至关重要的依据被那张七年前的合影击得粉碎,小瑕、沈娇和韩莹莹,都是曾经的同班同学。 |
小瑕篇 01 梁朴死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精神恍惚,不但记忆减退,注意力也很难集中,别人和我说话要顿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而且一想事情就头疼,连带着身体也变得虚弱。校领导很重视我的情况,安排人带我看了医生。医生说我是心理压力过大和过度紧张焦虑引起的,开了好多药,建议我多休息一段时间。 开学的前一天,李雯来到宿舍,通知我可以搬回家住了。我奇怪为什么是她来通知我,但我懒得问,更懒得想。像接出院的病人回家一样,李雯帮我拿着洗漱用品,陪我步行穿过大半个校园。一路上阳光灿烂,我却发自内心地觉得冷。李雯见我直打哆嗦,就把我揽在怀里,搂着我的肩膀回到院外的教师家属楼。 |
门上的封条不见了,屋子里的东西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地板都擦得能照见人影,那天的大搜查仿佛从未发生过。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沙发上的靠枕变了位置,餐桌上的电水壶被放到了厨房,平时随意扔进衣柜里的睡衣平顺地搭在衣挂上……太多太多细节的改变提醒着我,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已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但是,我懒得理会。 李雯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问我想吃什么。我摇头。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她说。 我倒在沙发上,很快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条毛巾被,墙上的灯亮着,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
“你醒了。”突然响起的李雯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她早走了,接着闻到饭菜的香味。 “饿了吧?” “嗯。” “快来,我早就饿了,就等着你睡醒一起吃呢。” 我走过去。李雯把盛好的饭递给我,然后掀起盖在菜上的盘子,中间是一条红烧鱼。 “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我夹了一口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好吃。” “别恭维我了,知道你会做红烧鱼,我可是现学现卖,长这么大第一次做鱼。” |
“李老师……”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赖在你家不走?”李雯笑着说,“因为可以不用上课啊,还能正常拿工资,多好的差事啊。我可是跟校领导求了好久才争取到的机会,你不会忍心赶我走吧?” 我明白了,校领导怕我出意外,特意安排了老师陪我同吃同住。之所以让李雯来,大概是考虑到她追求过梁朴,希望她能够因为这份曾经的感情对我爱屋及乌吧。 “想哭吗?”李雯见我端着饭碗呆呆出神,轻声说,“那就哭出来。” 我摇摇头,继续吃饭,吃着吃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明明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可是这种空空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心里发酸,控制不住眼泪。 李雯叹了口气,走过来抱住我,我哭得涕泪成河…… |
第二天的开学典礼结束后,校领导和班主任来看我。他们建议我休学一个学期,并一再安慰我不要对未来担心,承诺在我高中毕业之前,学校会免除我的一切学杂费用,然后告诉我两件事。 第一件是根据法律规定,我的监护权由逝去的梁朴变更为户籍所在地的社区居委会。因为校领导和民政局的人考察了梁朴的顺位直系亲属,发现他们不符合继续收养我的条件。来的人中有位大妈自称是社区的办事员,她向我出示了领养证和收养公证书,让我在一份协议上签了字。 虽然当时我的思维反应比较慢,但还是听出了言外之意:梁朴的直系亲属中没有人愿意收养我。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过去的四年时间里,我很少见到梁朴家的亲戚。只有第一年的春节,梁朴的妹妹来看他,当着我的面毫不掩饰地向她哥哥表达了对于收养我的不满。话说的很直白,除了代表家中长辈担心梁家无后外,还抱怨哥哥找了个外人来争家产。从那以后,梁朴和家里的亲戚断了往来。 |
第二件事是高中教导处的陈主任和副校长摒除了其他人之后对我说的。内容主要是希望我配合校方的统一口径,对外不要提及梁朴和韩莹莹的死因及具体情况,以此维护学校声誉。这个对外,包括除刚才在场的校领导和社区办事员以外的所有人。 我点头答应。实际上直到此刻,我对梁朴到底因为什么跳楼一无所知。警方给出的说法是,畏罪自杀。 临走的时候陈主任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告诉我因为检方鉴于梁朴已死的事实没有提起公诉,所以能够正常领取丧葬费,最后问我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任何要求,只提出不需要人陪护。我有手有脚,生活完全能够自理,不必对我特殊照顾。陈主任没有答应。 |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的精神意志和身体素质。第三天晚间起夜时,刚下床就腿一软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却发现两腿不听使唤。我以为自己瘫痪了,吓得大哭,惊醒了睡在沙发上的李雯。她跑过来问明情况,把双手搓热了,将掌跟抵住我的后腰用力地揉。我这才感觉到整个腰部绷得紧紧的,同时感受到李雯手掌的温热和大得出奇的力道。揉了七八分钟,终于把痉挛的肌肉松散开。 “刚才做噩梦了吧?” “你怎么知道?” “人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身体蜷起来,就像婴儿在母体里一样,因为潜意识告诉我们,这是最安全的姿态。蜷缩的时间长了,肌肉自然就会痉挛。” 去完厕所,李雯扶我上床躺好,她把床头灯调暗,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睡吧,我看着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我刚要摇头,她握住我的一只手,笑着说:“可惜我不会唱摇篮曲,也不会讲故事,只能陪你数绵羊了……” 昏黄的灯光使她脸庞的方正轮廓变得柔和,看上去有一种独特的女性的美。我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
在家中休息了两个多月,我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最显著的变化是反应能跟上了,精神不再恍惚,只是偶尔思考问题时,头还会疼,但没有之前那么剧烈。以前脑海中缺失的记忆碎片也陆续回归,但仍无法架构出整个事件的经过。这是由于我本身在事件中所处的视角决定的,很多视角以外的东西我看不到,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包括李雯。 开始我以为她是担心提到梁朴会刺激到我而刻意回避相关话题,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作为副科老师,李雯甚至都没有参加那天的返校。她是在开学的前一天,就是去学生宿舍接我回家的那天,才从关系要好的老师那里惊闻此事的。然后她直接跑去问陈主任,在得知校方正在考虑陪护我的人选时,就主动承揽下来。对于整个事件的始末,她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
李雯是个细心的人,不但每天按时提醒我吃各种不同的药,连我每个月的生理期都准确地记着。当我说起已经康复不需要陪护时,她总是开玩笑地央求我不要炒她鱿鱼,说在这里睡沙发都比她的单身宿舍舒服多了。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她真的每天晚上都睡沙发。除了打扫卫生,她从不进入梁朴的房间,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坚持。 “这是什么?” 李雯帮我收拾换季的衣服时,从衣柜的抽屉里找到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块包着糯米纸的高粱饴。高粱饴早已失去水分,硬得像块木头。我拿出一块含在嘴里,感受着它在口中慢慢变软,最后化成淡淡的甘甜。 “这是妈妈的味道。”我说。 李雯看看我,忽然把手背贴到我脑门上,然后又贴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满脸疑惑。 我笑了。 |
11月7日,立冬。 下午,校领导在征求了李雯的意见后同意了我提前复课的申请,我明天就可以重返学校。近期我一直在自学新学期的课程,希望能够跟上进度。 晚上,李雯炒了几个菜,包了我最爱吃的茴香馅饺子,还特意买了一箱啤酒,让这顿告别晚餐显得有点正式。 想到去年这天,我和梁朴、韩莹莹还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包饺子,转眼他们两人都不在了,不免悲从中来。李雯察觉到我的情绪,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忙说不会喝酒。 “有什么会不会的,我也不会喝酒,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她拿起杯子在我的杯沿上碰了一下,一口就干了下去。 我只好端起杯抿了一小口,啤酒清冽苦涩,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
李雯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又是一口干掉。连干了三杯,李雯的脸颊升起一抹绯红,她瞅着我说:“知道我为什么主动申请来照顾你吗?” 不等我说话,她接着道:“我想近距离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特别,梁朴为了你不愿成家,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小心地问:“你找到答案了吗?” 李雯失望地摇头:“我原本以为是你刁蛮任性,怕我和梁朴在一起后受到冷落甚至遗弃,所以在中间作梗。对了,还记得刚回家的第三天晚上你起夜时突然摔倒吗?” “当然记得,是你帮我按摩揉好的,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李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其实就差一点点,你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茫然不解。 |
李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半杯,说:“我爸爸是中医,我小时候跟他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知识。人体腰部沿脊椎的一条线上有很多重要穴位,如果按压手法不对,很容易造成永久损伤。你当时的身体状态极差,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过后也不会有人怀疑是我做的。我说的差一点点,是指我心头的魔鬼,就差那么一点点险些没有压住。” 我惊讶地看向李雯,心中升起的后怕令我瞬间脊背发冷。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通过后来两个多月的相处,我发现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所以我庆幸那天晚上没有这么做。既然问题的答案不在你身上,那就是在我身上了。” 李雯摸着自己突出的下颌骨,说:“我知道这张脸长得难看,好好的女人身体却生了一张男人的脸。其实现在的磨骨手术很容易就能把脸型修正过来,而且比原来还好看,但我不想做手术。你知道吗?梁朴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真心喜欢的男人,所以我不想骗他,想给他展示真实的自己,等他接受我之后再给他一个惊喜。整形医生说我一旦做完手术,朋友一定认不出来的。可是他却死了……” |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好多话,大部分时间是她说,我听。她买的酒被我俩全都喝光了。到最后,她不出意外地醉了,搂着我又哭又笑,她不让我叫她老师,让我叫她姐姐。我却清醒得像个哲人。 我把她扶进梁朴的房间,她一头扑倒在床上,把梁朴的枕头紧紧抱在怀里,闭着眼睛对我说:“能在他住过的地方睡一晚,我的心愿了了,明天的我将是一个全新的我。” 她的脸上在笑,眼角却流出泪水。我忽然觉得梁朴错过了她,是最大的遗憾。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雯已经走了。桌上留着她手写的一张字条,只有两个字:珍重。 那天之后,我很久没有见到她,问起相关的老师,说她已经离职了。 |
02 第二年我顺利通过中考,升入高一。同年夏天,学校迎来重大教育体制改革,由原来的铁路子弟学校改为地方学校,裁撤初中部的同时合并了市内其他几所高中。重新分班后,原来的初中同学在新班级的比例不到五分之一。学校的师资队伍也进行了大换血,原铁路中学的老师十不存一,校园里到处充斥着陌生面孔。很多新生在崭新的实验楼里穿行、打闹,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时间在平静的生活和紧张的学习中度过。到了高二下学期,高考倒计时400天开始启动。教室和走廊的墙上到处贴着有志者事竟成、人生难得几回搏之类的励志标语;老师则一遍遍地告诫我们,高考是人生中唯一一次不看家庭条件、不看考生背景、也不看你长相美丑的公平竞争。于是,身边同学无论学习好的学习差的都开始努力发奋。唯独我,不知为什么就是紧张不起来,总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在校园了。 |
就是在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我再次见到了李雯。当时我正在夕阳下的操场中徘徊,犹豫要不要上晚自习。 “怎么,不认识我了?”面前是一个黛眉弯弯下颌尖尖披着栗色波浪秀发的漂亮女郎,在她身后是绚烂无边的晚霞。 “我……认得你的声音。” “也要认得我的样子。”李雯拿起我的手,去摸她圆润的颌骨,手感滑腻自然,要是不说,完全看不出做过整形。 “真好看。”我由衷地说,“你现在的样子像明星。” 李雯咯咯笑起来,像从前一样搂着我的肩膀向前漫步:“你的头疼好了吗?现在还吃药吗?” |
“彻底好了,早就不吃药了。你现在在干嘛?” “在一家商业公司,跑销售。” “怎么才想起来看我?”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 “南方,广州。” “不回来了?” “除非我老公愿意把家搬过来。” “你结婚了?” “还没有,下周我们举行婚礼。” “可惜太远了,我参加不了你的婚礼。”我鼻子发酸,油然生出浓浓的伤感,又一个熟悉的人离我远去了。 |
“我的电话号码不变,一会儿把地址留给你。等你毕业了,有的是机会来看我。” “好,到时我一定去看你。” “其实……” “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李雯姐。” “小瑕,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的,但你当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我怕说了会加重你的病情,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关于梁老师的?” “嗯。你听说过社会排斥理论吗?” “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像最早是法国人提出的,大概是指个人和社会关系之间的断裂。后来引申为一个人如果特立独行,就会遭到周围人群的集体排斥,和成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思差不多。” |
“这种现象在自然界中也有很多,比如一只蚂蚁到了新的种群,即使它们的外表长得一模一样,这只新蚂蚁也会被整个蚁群集体排斥或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朴就是这只蚂蚁,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融入身边的族群。当别人谈论房子车子的时候,他不感兴趣;当别人结婚成家给子女谋划前途的时候,他却连恋爱都不谈而收养了你;当别人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时候,他却是连续十年的优秀教师和先进工作者;最不能容忍的是,当别人担着下岗的风险疯狂补课挣钱的时候,他却免费给自己的学生补课。你让那些把知识当成商品贩卖的其他人怎么想?教师只是个职业,其本质也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大活人,不会因为自己从事的职业高尚与否而改变内心固有的欲望。你梁朴虽然没有挡别人的财路,却也没有能让别人抓住的把柄。你把自己活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别人就成了陪衬你的淤泥。别人凭什么要陪衬你?为什么梁朴在第二轮的警方调查中,大家对他的评价急转直下?很简单,因为人们终于找到了毁掉你的机会。可是……我喜欢的就是他的清高,喜欢他的特立独行……” 说到这里,李雯已经泣不成声。 |
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人的成长不是由长年累月的时间堆积出来的,而是在一次次头破血流中与现实生活碰撞出来的。那天在晚霞中与李雯的对话无疑是我成长路上的重要节点。原来我心中圣洁的象牙塔没有那么美好。 原来,我也是只步梁朴后尘的蚂蚁。 在我开始陷入对人生和未来思考的时候,梁朴的妹妹找到了我。由于和梁朴断绝了往来,她近期才无意中从他人口中听说哥哥三年前跳楼自杀的噩耗,便立刻找上门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大男孩,听称呼是她的儿子,尽管面相稚嫩,却努力拧着眉板着脸,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凶恶。 对方的来意很简单,要求分割梁朴的遗产,具体说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她们来之前或许了解过一些关于监护人亡故后的遗产继承问题,但明显不认为这会构成阻碍:梁家的财产凭什么被一个自己家领养不超过四年的外人霸占? |
她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并不过分的要求,这房子她只要一半——只要我按照房价市值百分之五十的金额支付给她,这房子就百分百属于我了,她保证日后不会再有梁家的人来骚扰我。这是她看在已故哥哥的情分上对我的照顾。 放在以前,我说不定就傻傻地相信了。可是经过与李雯的操场对话,我不得不把人的心思想得更加复杂。为什么要我给她钱?而不是她给我一半的房价让我搬走?我一个高二学生哪有那么一大笔钱付给她?最大的可能是她不清楚梁朴是否还有其他财产留给了我,如果我真的能拿出钱来,相信她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的手段等着我。 “不用这么麻烦。”我说,“这房子是梁老师的,我不要。我只有一个请求,请让我在这里居住到高中毕业,到时我会搬走。” 对方紧紧地盯着我,似乎想看透背后的阴谋。 “没有阴谋。梁老师收养我的手续是合法且经过公证的,就算打官司,我也有信心继承这套房子。但是,我愿意放弃。” 对方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娘俩低声商量了很久后,对我说:“立字据。” 我在她们拟定的协议上签字,按了手印。做完这一切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过真正促使我决心离开校园的,是另一件事。 |
03 端午节前一天的晚上,放学后我来不及吃饭就乘公交车匆匆赶到夜市。这里卖的鲜花便宜,我想趁着假期到妈妈的墓前看看,顺便祭拜一下梁老师。没想到这一天恰逢周末,夜市上人山人海,别说闲逛,连走路都挪不开脚。 等我好不容易买完鲜花从人群里挤出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看到路边有卖各种小吃的,便挑了个人少的卖酸辣粉的摊子坐下。 工夫不大,地摊老板把做好的酸辣粉端上来。我正要把准备好的五块钱递过去,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拿着十块钱的手:“老板,再来一碗。” 我回头看去,竟是韩莹莹的爸爸。三年不见,他还是那么削瘦,不过气色比当初好了许多,曾经令人不敢逼视的目光也变得平和。 |
他径直在桌子对面坐下,道:“不介意拼桌吧?” 我有点发蒙,不知道这是偶遇还是对方有意跟踪我,却一眼看到对方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的皮绳,皮绳末端拴着一枚黄灿灿的福字硬币。 “韩叔叔。”我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地拉紧自己的领口。 他点点头。 我想起出事后韩莹莹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由问道:“阿姨还好吧?” “不好。莹莹走后,她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我们就离婚了。” “为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只好低头不语。 |
老板把他的那份酸辣粉端上来,我们同时拿起筷子,他的目光瞬间落在我的左手上。我心里一突,想要换手拿筷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却收回目光,说了句吃吧。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刚吃了两口,他已经风卷残云把一碗酸辣粉全部倒进了肚子,然后不说话地看着我。见我要放下筷子,他摆了下手,示意我接着吃。 我默默地吃了小半碗,实在忍不住问道:“韩叔叔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他没有回答,反问道:“莹莹出事那天,她为什么要去实验楼?” “不知道。”我心里颤了一下。原来他一直没有放下女儿的死。 对方没听见一样继续问:“她是去那里找你的吗?” “我不知道!”我被自己不由自主提高的音调吓了一跳,周围的食客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他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伸手拨了一下我放在旁边凳子上的鲜花,说:“明天是端午节,这个日子买花,你是要去祭拜失踪的那个人吗?” 他说的是高阳吗?我一愣,下意识地道:“高叔叔不是端午节失踪的。” “我说的不是高阳。”他慢慢抬起头,“我说的是你的继父,崔克昌。” 那一刻,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刀锋般犀利的目光。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是时候离开了。 |
陈律篇 01 早上刚要出门,正遇上钟队带着大队人马回来。我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看到韩长庚。钟队说当天到了地头韩长庚就和他分开了,之后再没碰过面,手机也打不通。 “那家伙要是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要找他算账!” 钟队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吓得我没敢多问,只好背地里找到和钟队一起出任务的严鹏打听。 严鹏蔫笑着告诉我,钟队临走时特意从家里带了两条香烟,以备熬夜蹲点时打点精神,没想到被老韩顺走了,到了晚上钟队把身上的烟抽没了才发现。由于大家伙一个萝卜一个坑,钟队坐镇指挥走不开,也不敢让队员擅离岗位给他去买烟,结果生生熬了一宿,为这事他已经骂了老韩好几天了。 |
但真正令钟队生气的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此次行动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抓到嫌疑人张小海。 “不是抓到人了吗?”我明明看到大张他们从车里押下来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走进审讯室。 “他不是张小海。那小子是个当地的混混儿,逛街的时候偷了一部手机,恰好就是张小海的。因为是外地的卡号,卡里还有话费和流量,这小子就没舍得扔,平时关机,打电话的时候才开机。” “那还把他带回来干什么,交给当地派出所不就行了?” “我们在他身上搜出另一部手机,里面存了不少裸照,有些看着像未成年少女,这小子说不出来历,钟队就把他带回来了。” 离开严鹏后,我拨打韩长庚的手机,提示不在服务区。 |
这番耽搁的时间不长,却恰好让我赶上了城市早高峰,出城的路堵得一塌糊涂。当我赶到城西铁合金厂住宅时,高雨已经带着患有阿尔茨海默的老妈到外地的一家康复中心治疗去了。但我深切怀疑,高雨是故意利用这个借口爽约的,从她在电话里得知我是上次陪小瑕去看望她们母女的同伴时表现出明显的冷漠和敷衍就可以嗅出端倪。即使这种冷漠和敷衍,我猜也是顾忌我的警察身份,否则就直接拒绝了。至于我特意说明希望从朋友的角度了解那段往事的辩白,想必她是不会相信的,好在心底有这份顾忌,因此把她丈夫留了下来。 孙庆民,一个笑起来憨厚的中年汉子,今年五十出头。他是铁合金厂回转窟车间的高级技师,一辈子跟钛白粉、石灰石打交道,从学徒、初级工、中级工一步步熬过来的。早年间生产设备落后,车间粉尘大,他年纪轻轻的就患上了支气管炎,近些年调养得差不多了,但也落下个胸闷的毛病,话说多了,就觉得气不够用。 见面后,老孙就用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我脸上开了一朵花,把我看得直发毛。在我忍不住要询问的时候,他笑了笑,先开了口:“你别见怪,当年高阳出事对他们一家打击太大,他姐一直没从阴影里走出来,平时还好,就是不能提他弟弟,一提就急。”话说完,就大口地吸气。 |
就在上次我和小瑕坐过的单元楼外的树荫下,老孙把泡好的茶饮递给我。 金银花、蒲公英、陈皮、百合泡水,据说有解毒清肺的功效。不知为什么没放冰糖,味道难以形容,我只尝了一小口,嘴里就像嚼了一把青草,舌头都木了。老孙的表情却很享受,眯着眼睛似乎要把其中的每一丝滋味都品出来。他说就是靠喝这东西治好了支气管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刚认识高阳那会儿我和他姐姐经人介绍相处不久,还没结婚。当时高阳在富锦小学,哦,当年叫铁路一小,附近开了家复印社。有时候我去市里办事顺便到他那儿看看,几乎十回有九回他都不在,店里人说他去隔壁的补习班帮忙了。开始我还奇怪我这未来小舅子怎么这么热心肠,后来才知道他在追求那个开补习班的老师。” |
一杯茶饮下肚,老孙明显有了中气,嘴角现出一丝笑意:“看高阳见到蒋君萍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陷进去了。可笑他姐姐还让我帮着劝他,因为他家里,主要是他姐和他爸,都不同意他找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何况对方还带着一个孩子。” 蒋君萍——我发现不知何时起对这个名字开始好奇起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老孙敛住笑容,沉吟着道,“她的相貌自然是出众的,没见她化过妆,但即使素颜也不比电视上的明星逊色,长得也年轻,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是孩子妈妈。至于性格,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总是淡淡的,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也看不出在想什么。就算你离她很近,也能觉出一种疏离感。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幅画,让你不忍心打扰。她明明在看着你,你却感觉她的目光穿透了你的身体,看向更远的地方。如果说高阳的热情像一团火,蒋君萍就像一潭水,一潭死水,扔块石头下去也不会泛起一丝波纹。我甚至看不出她到底喜不喜欢高阳。不过无所谓了——” |
老孙喟叹一声,神情变得伤感:“人活着就像一场大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十五年了,当初带走高阳的那条河如今已经断流了,就是……有时候夜里睡不着,那天晚上的情景跟发生在昨天似的,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那天早上起来就下雨,下了整整一天。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高阳突然打来电话,向我借三万块钱。我问他借钱干什么,他说拿来应急,具体情况等见了面再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还说借钱的事千万别让他姐姐知道。电话里不好多问,我就去银行取了钱,在厂门口的收发室等他。可是一直等到下班,高阳也没来,手机也打不通。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厂区里的水快没到脚背了,天也越来越黑,我坐不住了,喊了两个同事开上厂里的面包车打算出去迎一下。到了外面才发现路上的水已经很深了,有的地方车开过去就像船走在水面上。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我眼看着一棵四层楼高的大树被雷劈成两半,一半倒下来把路边的广告牌子砸塌了,剩下的一半就在大雨里像火炬似的燃烧……” |
老孙说到这里,给自己的杯子重新添满水,要给我续水时,我拒绝了。 他端起杯子饮了两口,接着道:“我们勉强朝市区的方向开了五分钟就走不了了,不是没有路,而是完全不认识了,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但我知道,前面应该有一座漫水桥,因为桥头的老槐树还在。但在当时,根本就看不到桥,平时水流很浅的小溪变成了滔滔大河,不时有一抱多粗的树木顺水飘下来,速度比狗撵的还快,别说人了,车都能冲走。我们几个下了车,打着手电往下游走,想看看有没有能过河的地方。大约走了三四百米,在一个回水湾边上,我看到了高阳的摩托车,但是高阳……后来我们连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大家心里都清楚,人肯定没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他爸终于病倒了,这才停下来寻找。从那以后,他爸就瘫在床上,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老孙说完就捂着胸口用力地喘气,哆嗦着拿起杯子将剩下的茶饮一口喝干,才把气喘匀了。 |
我等他平息得差不多了,问道:“高阳找你借钱做什么?” 老孙抿了抿嘴角:“为了给蒋君萍的补习班缴罚款。” “补习班怎么了?” 老孙叹息着摇头:“说是补习班,其实办的是餐饮服务部的执照,说白了就是小饭桌。因为蒋君萍没有教师证,取得不了教学资格,想办班只能用这种方式。她主要教低年级的语文数学,还有英语,学生从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二三年级的都有。她那儿中午提供午餐,有时候个别家长工作忙,接孩子比较晚,就连晚饭也一起提供。像她这种打着小饭桌名义办班的,放到现在也是一抓一大把,只不过其他办班的大多有关系,上头检查的时候会有人打招呼,让他们暂停营业。蒋君萍没这层关系,就撞到枪口上了。警察把店封了,把她和做饭的大姐都带到派出所,让缴八万元罚款。高阳自己凑了五万,还差三万,他不想找家里人借,只好找到我了。” |
难怪高雨日前面对小瑕时会摆出那副恶劣的态度了,原本她就不同意弟弟追求蒋君萍,这下弟弟和老爸都间接地因为对方死于非命,无异于雪上加霜。尽管蒋君萍早已过世,但她对这个当事人的怨恨恐怕一辈子也解不开了。 “派出所还管无证办学的事?”我有些奇怪。 “无证办学归教育局管,派出所抓人是因为小蒋没有暂住证,听说罚完款后还要遣送原籍。” “蒋君萍不是本地人?”这我倒是没听小瑕说过。 “她是省城人。” 线头似乎对上了,梁朴在进入铁路中学教书之前就在省城工作。 |
“后来呢?”我问。 “高阳一死,我们和蒋君萍的联系就断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她。”老孙摇头,继而看向我,“他姐临走时说,前阵子蒋君萍的女儿来过,说她妈妈已经过世了。” “是我陪她来的。”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告诉他,“小瑕说,那天晚上她妈妈已经准备答应高阳的追求了,但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老孙无声地叹了口气,端起再次续满水的茶饮。 |
临别时,老孙告诉我,他去年年底到市内购物时,无意间遇到了当年给蒋君萍的补习班做饭的大姐。我问清了地址,开车返城。路上经过一座荒废的漫水桥,干涸的河道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风顺着河谷吹过,如同掀起层层波浪。 我把车停在桥头的老槐树下,点燃一支香烟插在地上,看着青烟刚刚升起就被风吹散,心中怅然。十五年前那场恐怖的大水,十五年前年轻的高阳连同他炽热如火的爱情,还有这条不知曾经流淌过多少年的小溪,统统被掩埋在萋萋荒草和古道西风中,或许只有身边这株依然屹立的老槐树仍记着那段逝去的岁月。 |
02 做饭大姐姓顾,今年刚好五十,年轻时是二轻局下属的塑料花厂职工,在流水线上手工穿了十来年的塑料花和各种装饰摆件,下岗后由于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四处打零工。扫大街、擦玻璃、卖菜、帮人带孩子,都做过,给蒋君萍的补习班做饭是她干过最长的一份工作。补习班被查封后,顾大姐又继续打了几年工,直到丈夫老许待的市地毯厂也破产倒闭后,夫妻俩开了一家饺子馆,位置就在富锦小学后面的居民楼里,距当年蒋君萍的补习班不远。 饺子馆店面极小,抛去用作厨房的空间,屋子里只能并排摆两张桌子。好在如今流行叫外卖,真正愿意下馆子的食客越来越少,生意倒也能维持下去。饺子都是提前包好的,有顾客点餐时下锅煮熟即可。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儿了,店里除了顾大姐一个人都没有。 “老许送餐去了。”顾大姐告诉我,她丈夫舍不得那几块钱的配送费。 |
不知是我精神敏感还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顾大姐说话的时候在偷偷打量我,这种感觉和刚见到孙庆民时有点相似。当我提到蒋君萍已经过世多年,顾大姐黯然了许久。那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对于十多年前的雇主,顾大姐时至今日仍保持着尊重,言必称小蒋老师,尽管对方从未拿到过教师证。直到说起高阳,顾大姐一直紧锁的眉头才得以疏解,甚至有隐隐的笑意爬上眼角,看得出她对当年这个小伙子发自内心的喜欢。 “补习班没有外聘其他老师,所有课程都是小蒋老师一个人教,但她只负责教课,凡是跟外人打交道的事情都是高阳做。高阳也愿意做这些,他当时开的复印社就在我们补习班隔壁,但他一天到晚都在补习班里泡着,很多时候比我来得都早,帮着小蒋老师四处发广告拉学生,班里的学生差不多都是他拉来的。他跟家长们关系处得好,孩子们也喜欢他。要不是有他在,依小蒋老师那种冷清的性子,补习班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不但孩子们怕她,连小瑕也……” “也什么?” |
“唉,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从没见过当妈的对自己儿女这么严厉的。那么小的孩子,小蒋老师就要求她自立,大冬天的热水都没有,就用冰凉的自来水洗碗。本来洗碗打扫卫生都应该是我的活,但小蒋老师不让我干。小瑕的手一到冬天就肿得跟馒头似的,手背皴得都没法看,擦多少护手霜都没用。有一次我家里有事来晚了,高阳也恰好不在,小蒋老师居然让小瑕给大家做午饭。小瑕够不着灶台,就在脚下垫个板凳,踩在上面炒菜,热油从锅里溅出来,小瑕的手上烫得全是水泡。小蒋老师就在外面给学生们改作业,对厨房里发生了什么根本不闻不问。我去找药膏,小瑕明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拦着不让我找,还让我不要告诉她妈妈,不然她又该挨骂了。后来我偷偷把这事告诉高阳,高阳一听也火了,转身去找小蒋老师理论。但小蒋老师就像没听见一样,任你说什么,她都静静地看着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到最后高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至于平时,她对小瑕也是呼来喝去的,很少有好脸色。” 我听得直皱眉,这些事情从来没听小瑕提起过。在小瑕的描述中,妈妈一向非常疼爱自己,唯独提到爸爸时,妈妈才会对她疾言厉色。 |
谈到补习班被查封,顾大姐脸上现出深深的疑惑:“那天是周末,学校和机关单位放假,按说不会有检查的,而且那天的雨下得那个大呦。真不明白上头是怎么想的,偏挑这种天气下来。” “以往也遇到过检查吗?” “遇到过,但没一次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光教育局的,还有工商局的、派出所的,哦,还有卫生防疫的。他们把平时学生们吃饭的碗筷都收走了,说是要检查卫生合不合格,有没有传染病。天呐,要是有传染病还用等他们来查?我们早就发病了。” “以往的检查都是怎么处理的?” “就是停业整顿嘛,不让给学生们上课了,小饭桌也不许开。等几天风头过去了,再继续开就没人管了。” |
“那天其他补习班也有被查封的吗?” “街角那家也封了,说是什么非法用工,我也搞不懂。整个铁路一小周围各种补习班和小饭桌有十六七家,封门的只有我们两家。当时呼啦一下进来那么多人,有的孩子都吓哭了。因为小蒋老师的暂住证过期了没有补办,他们就要把人带走,高阳怎么哀求都没用。班里的学生都被通知家长领走了,好在因为下雨,孩子来的不多。最后就剩下小瑕,高阳把她带到自己的店里,让店员帮忙照看。警察在补习班门上贴了封条,说谁敢撕就拘谁,然后把我和小蒋老师一直拉到了派出所,关在一间屋子里,也没人理我们。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说我可以走了。我糊里糊涂地到了外面,才知道我们家老许缴了五千块钱把我保出来了,是高阳把他找来的,钱也是高阳垫付的。但小蒋老师不能取保,要缴八万块罚款,还要遣送原籍。警察说半夜十二点前见不到罚款,第二天早上就把人送看守所。但高阳东拼西凑只筹到了五万,他还劝我们不要着急,他去想办法,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高阳一去没有回来,蒋君萍也没有因为此事被遣送原籍,否则小瑕就不会在本市上学了,这个时候能帮到蒋君萍的人只有梁朴。可是当我提起这个名字,顾大姐的眼睛却瞪得老大:“梁朴是谁?班里的学生没有姓梁的。” |
没等我想好怎么解释梁朴的身份,顾大姐十分肯定地说:“除了高阳,小蒋老师就没什么朋友,平时也没有人来找她。”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那是谁把她保出去的?” “一个学生家长,叫崔克昌,做生意的,大家都叫他崔老板,也是离过婚的,儿子小卓幼儿园刚毕业,跟小瑕同岁,九月份就要上小学。崔老板想给儿子在暑假期间报个学前辅导班,无意中看到高阳发的广告,就把儿子带过来了。那天高阳走了之后,我去复印社把小瑕接到家里,老许一直守在派出所门口等消息,可是等到晚上也不见高阳回来,手机也打不通。我们都急得不行,十几年前的三万块钱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根本拿不出来。我认识的身边能拿出这笔钱的人只有崔老板了,那个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什么法子都得试试。我让小瑕待在家里,自己回到补习班,撕掉门上的封条,进屋找到小蒋老师的学生家长通讯录,给崔老板打了电话。崔老板二话没说,顶着大雨开车赶过来把钱缴了,可能还托了关系,因为小蒋老师当时就出来了,警察也没再说遣送原籍的话。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高阳在借钱的路上被大水冲走了。崔老板在郊区的仓库也被水淹了,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到那儿,还没来得及找人堵水就匆匆赶过来了,结果损失了好几十万。” |
我想起小瑕说高阳只是她妈妈的追求者之一,加之崔克昌又是离过婚的,不由问道:“崔老板当时是不是在追求蒋君萍?” 顾大姐摇头:“补习班查封时崔老板刚把儿子送来一个月,他和小蒋老师总共也没说过几回话,而且大家都知道高阳在追求小蒋老师,崔老板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挖墙角?不过,当时的确有不少学生家长整天围着小蒋老师献殷勤,但小蒋老师从来不搭理他们。一个个有家有口的,自己孩子就在补习班里,也不嫌害臊!我要是小蒋老师早把他们撵出去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崔老板有钱有势,又会做人,好在他没有对蒋君萍动心思,否则以梁朴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的。心里正想着,却听顾大姐接着道:“小蒋老师和他好上是后来的事了。” 我差点呛到:“他俩到底好上了?” |
“补习班被查封后就没再开,第二年春节,我遇到了小蒋老师。她比之前富态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去年八月底,就是关掉补习班后不到一个月,她就和崔老板领证了,因为两人都是二婚,就没有举办婚礼。她让我别看不起她,她实在没办法了才走的这一步。我在她的补习班打工三年多,头一次见她哭,她也是头一次和我说那么多话,临走时还留了住址,让我有空去看她。” 看来蒋君萍并没有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身为女人,她也会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我心里很别扭:“什么叫实在没办法了?她要是不想嫁,别人还能逼她不成?” “是为了小瑕。”顾大姐叹了口气,说,“那孩子已经到入学年龄了,可是她只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上不了学。小蒋老师嫁给崔老板,就能把小瑕的户口解决了,那孩子和崔老板的儿子一起入的学。” |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我猜蒋君萍那晚准备答应高阳的追求,估计八成也是为了能够让小瑕上学。由此可见,她并非真的喜欢高阳,否则早就答应了,也不至于等小瑕到了年龄再考虑入学的事。可怜高阳为了她付出那么多,连命都搭进去了,却到死都没有等来心上人的一句承诺。 顾大姐告诉我,最后一次见到蒋君萍是在这次相遇的大约三年或四年后的一天晚上。但她没敢认,不仅因为对方看起来正怀着至少五个月的身孕,更因为当时蒋君萍的状态——两眼发直,神色冷峻,脚下僵硬机械地走在街上,遇到逆行的路人也不避让,就那么直直地向前走,撞到了也不回头。 顾大姐喊了一声小蒋老师,对方充耳不闻。待顾大姐让过车流,赶到马路对面时,蒋君萍已经消失在树荫与路灯交替的光影中。 “离得有点远,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她。”顾大姐说,“但实在太像了。” |
03 水岸江南是本市早期开发的别墅区之一,无论设计理念、建筑格局还是物业管理在当年都是一时之选。如今虽然样式有些陈旧,但胜在地段优越,绿化面积大,其房价在业内仍属于第一梯队。 小区里有一株高大的香椿树,树下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沿小路向南走,看到的联排别墅的第一家,就是小蒋老师家了——尽管那次见面顾大姐婉拒了蒋君萍请她到家中小坐的邀约,但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址。我忍不住地想,如果把新郎官换成高阳,顾大姐一定会欣然前往的。 按响门铃,出来的是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说明来意后,他把我让进栽种着茂盛的龙爪槐的小院。 |
“这房子我们当年是通过中介买的。原来的房主姓崔,叫……什么来着?”别墅的现任主人偏头问闻声走出来的妻子。 “好像叫什么昌。”后者道。 “崔克昌。”我说。 “对,是这个名字。”黑眼镜点头,“听说做生意赔了,欠了很多钱,把公司抵给人家都不够,不得已只好买房子。”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经销安防器材,就是小区监控、门禁对讲之类的,同时在工地上包一些工程。具体的就不清楚了,我只见过他两次,买房的手续都是中介公司帮忙办的。” “你见过他的家人吗?” “没有。当初签合同和过户的时候都是崔克昌出面,没见过其他人。” |
我有些失望。崔克昌的户籍变更记录停止在十一年前,由现在的水岸江南别墅迁到当时被称为六百户的铁路棚户区。之后不到一年,蒋君萍病故,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小瑕被梁朴领养,而崔克昌却离奇地消失了。此后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人口普查,均查无此人。顾大姐最后一次见到怀孕的蒋君萍应该就在崔克昌破产后蜗居六百户期间。满打满算,蒋君萍嫁给崔克昌四年,这短短的四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产生如此巨大的变故? “那个……”黑眼镜的妻子见我脸色难看,指着东边的院墙小声对丈夫说,“不知道张老师在不在,以前你们聊天时他不是说认识咱们家原来的房主么。他好像还是房主岳父的同事,这些事肯定比咱们清楚。” “我怎么忘了这茬?今天不是周末,他应该在的。”黑眼镜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过去在墙上敲了几下,仰头冲对面大声道,“张老师——,张老师在吗?” |
“在。”片刻间有了回应,一个面色红润顶着满头银发的脑袋从院墙另一边探出来,“什么事小王?” 被称作小王的黑眼镜指着我说:“这位警察同志想跟您了解一下我们上任房主的情况。” “小崔吗?” “对。” 那颗鹤发童颜的脑袋在墙上转了转,看向我说:“您过来还是我去您那边?” “我去您那儿吧。” 我谢过黑眼镜,来到隔壁,张老师已经打开了院门。进门的瞬间,我看到在他身后,一个年轻女子的窈窕背影刚好走进屋内。 |
坐在葡萄藤浓密的荫凉下,我仔细打量对方。一头亮银如雪的白发配着两道浓黑的剑眉以及红润的面庞和炯炯有神的双目,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使整个人看上去极为精神,也令我一时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六十一了,去年就退下来了。”张老师笑着自我介绍叫张春生,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教师。因为退休前在市文化局工作,同时又在群艺馆挂职搞文史研究,经常给一些机关团体讲课,因此大家都尊称他老师。 “和小崔岳父同事的不是我,是我爱人。”张春生说,“她和老赵过去都是五交化公司的。老赵是经理,我爱人是工会 ,赵小曼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老赵?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崔克昌是离过婚的,对方说的老赵是崔克昌的前岳父,赵小曼也就是崔克昌的前妻了。 |
或许是当过讲师的缘故,张春生很健谈,而且谈吐儒雅,记忆力也好得惊人,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来如数家珍,和这样的人聊天简直如沐春风。 张春生告诉我,崔克昌的父母生前都是铁路职工,母亲去世早,父亲因工伤办理病退,家庭条件不太好。但崔克昌很聪明,脑筋转得快。那家安防器材公司是他婚后从岳父手里接过来的,没用多长时间就从偏僻的巷内门市换成了中央大街上的临街商铺,规模翻了好几番,足以证明他做生意有一套。不过凡事有得就有失,因为崔克昌把全部精力都扑在生意上,无形中冷落了妻子,导致赵小曼耐不住寂寞,最终出了轨。男方是市粮食局的一个科长,据说和赵小曼在酒店开房的时候被崔克昌堵到屋里了。但是赵小曼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离婚时不但把父亲的公司要回来了,还把不满四岁的孩子当累赘甩给了崔克昌,自己跟着男方过二人世界去了。 |
“世风日下啊!”张春生痛心疾首地道,“我不止一次跟小崔说过,人活着什么最重要?是亲情。没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在身边陪伴,钱挣得再多,内心也是空虚的。能挣到钱算不得真正的成功,真正的成功是找到此生属于自己的精神伴侣,哪怕你分文不名,她也愿意不离不弃死生相依。人不能只追求物质生活的富足,更应该追求内心世界的广阔与深度,所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可惜古人都懂得的道理,现今却没人理会了……” 张春生没有因为赵小曼的关系与自己更加亲近而加以隐晦和袒护,反而对崔克昌的遭遇深感惋惜。这位搞了一辈子文史研究的老人的内心一定是富足的,既有对传统道德的坚守又不乏追逐诗与远方的浪漫,真正的文化人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不过令我疑惑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张春生对蒋君萍母女的情况似乎不愿多谈,每次偶尔提及她们的时候都巧妙地绕了过去,仿佛有什么忌讳。无奈下话题只好继续回到崔克昌身上。 |
事实再次证明了这个年轻人非凡的商业能力。离婚后不到半年,崔克昌白手起家又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仍以安防器材和建筑相关为主,规模更胜从前。反观赵小曼公司的经营状况,只能用江河日下形容,堪堪维持了一年就彻底倒闭了。 “既然崔克昌的生意做得这么好,怎么又破产了?” “可能是这世上的诱惑太多吧。” “您说的诱惑是指?” “君子不论人非。若不是你破案需要,今天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张春生笑容和煦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睿智,“送你三句话吧,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小伙子,好好体会,它对你将来成长会有帮助的。” |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在当今浮华社会中能固守本心坚持操守的人无论如何都值得尊敬。尽管张春生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隐晦地用君子三戒来暗示,不免显得有些迂腐,但答案似乎很明显了——少年戒之在色。 崔克昌年少多金,自然是无数女人追求的对象。蒋君萍我虽然没见过,但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年轻貌美的。这两个人仅仅认识不到俩月就走在了一起,难道是相互看中了对方的人品?相比于金钱和时间,青春和美貌是最不保值的东西,而同样拥有这二者的女人却多得是……理清了思路,我起身告辞。不经意间又看到了那个窈窕的身影,就站在窗前,由于玻璃反光,看不清脸孔,也不知她是张春生的女儿还是孙女。 |
出门时碰到了隔壁的黑眼镜。 “去接孩子放学。”他说。 我点点头,和他沿着鹅卵石小路并肩而行。快到大香椿树的时候,迎面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六七个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子,为首的是个年纪五十开外体型胖硕的大妈,末尾跟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除了这个男孩神情有点紧张,一行人皆面色阴沉满脸怒容,也不顾脚下路窄,就那么横冲直撞地闯过来。 我和黑眼镜避到一边,待她们过去,我刚要继续朝前走,却被黑眼镜拉了一下,回头看去,却见黑眼镜顺着她们去的方向冲我努了努嘴。 |
我愣神的工夫,那群妇女已经到了张春生的小院前。为首的大妈抬起脚踹在院门上,门没开,大妈被弹了个趔趄。不等众人过来搀扶,大妈退后几步,突然向前加速,到了跟前猛地跳起来,胖大的身躯重重地撞在院门上。只听轰的一声,胖大妈连人带门一起滚进院子,其他人也跟着一齐涌进门去。小院里立刻响起张春生的惨叫和女人们高亢入云的咒骂声,其言辞之精彩难以用文字形容。 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黑眼镜也被胖大妈撞门的闷响惊得直抽冷气,脸上却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见我看他,他呲牙一乐,告诉我他家隔壁原本是一个富人安排的外宅,平时只有年轻女子自己住,到了周末富人才偶尔过来。这女子闲极无聊,无意中听到了张春生的讲座,也不知是被对方的好口才还是好卖相给迷住了,索性邀请对方到家里来深入探讨。刚开始两人还遮遮掩掩,时间长了,张春生胆子越来越大,大白天的就和女子出双入对,甚至到邻居家里做客,俨然以别墅主人自居起来。 |
“那位大妈是……?” “张春生的老婆,那个小男孩是张春生的孙子,其余的都是他老婆的娘家人。” 说话间,张春生抱着脑袋在一群女人的追打中跑出院子,满头飘逸的银发如同被狗啃过般蓬乱至极。经过我和黑眼镜面前时,张春生居然还有余暇冲我们笑了一下,张嘴似乎要说什么,见胖大妈追得近了,忙撒腿跑开,身形颇为矫健。 黑眼镜朝张春生的背影大声道:“张老师记得下次换个结实点的门啊。” 张春生边跑边扬了下手,表示知道了。追到近前的胖大妈狠狠瞪了黑眼镜一眼,黑眼镜笑着冲她摆摆手,对方一声不吭地领着人追下去了。 “你这么说她都不生气?” “她要是生气,下次谁还给她通风报气?” “你报的信?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了,她怎么没事?” 少了半扇门板的小院前,那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嘴里叼着一支烟,慵懒地靠在门框上向这边眺望,连鬓角的发丝都不见半分凌乱。 黑眼镜笑道:“兔子逼急了,兴许敢冲狐狸呲呲牙。要是狐狸身后趴着一头老虎,兔子还敢去招惹那只狐狸吗?” |
04 赵小曼的老公已经由十多年前的粮食局科长升任如今的商务局局长,我费了好大周折才联系上这位局长夫人。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对方委婉地拒绝了我的面谈请求,但是同意在电话里和我聊几句。 “实际上我们俩的感情基础并不深,从认识到结婚仅半年时间。”赵小曼回忆说,当初之所以仓促结婚是听从了家里长辈的说法,为了给她卧病在床的父亲冲喜。实际上她父亲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远超过她对爱情的憧憬。 事实证明老辈人的说法并不可靠,赵小曼和崔克昌结婚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此后不到四年,两人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
至于离婚的原因,赵小曼没提,我自然不方便打听,权且相信张春生的说法,于是转而问起崔克昌平时有哪些爱好。 “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他抽烟,不喝酒,除非有应酬才喝一点,他酒量一般。有时为了拉项目会陪客户打打麻将,但那是变相的公关,直接给钱人家不敢要,就借着牌桌把钱输给对方。平时他自己不玩,酒吧卡拉OK之类的地方他也很少去。” 这和张春生的说法有些不一样,不过鉴于张春生的人品,这个问题我还是倾向于相信赵小曼:“崔克昌有哪些关系密切的亲友?” “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早就没了,其他的亲戚都不在本地,平时基本没有来往。” “朋友也没有吗?” 赵小曼想了想,说:“崔克昌有个发小,时间太久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们结婚时他当的伴郎,离婚后我没再见过他。” 挂断电话后,我忽然想起小瑕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叫崔永卓,不知他在崔克昌消失后过得怎么样了。 |
小瑕篇 01 忘掉过去,好好活着。梁朴临终的这句话支撑着我活到现在,但过去是那么容易忘掉的吗?沐浴在仲秋的阳光里,我缓缓闭上眼睛,眼睑内跳动的粉色光点编织成一个粉红色的世界。 “小瑕姐,小瑕姐——”小卓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这是梦吗?我不敢睁开眼睛。如果真的是梦,希望醒来得越晚越好,我好怕睁开眼后又回到从前那个狭小冰冷的家。 |
“小瑕姐——”小卓的声音里透着小心翼翼。 我紧紧闭住眼睛,让这个梦不要醒吧。呀!什么东西在动?我一下坐起来,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在怀里喵喵地叫。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和噔噔噔跑下楼梯的声音。 我有些愣神,映入眼帘的是粉色的墙,粉色的窗,粉色的书桌,天蓝色的屋顶,画满了森林和小动物的地毯,蘑菇屋状的床上云朵般洁白柔软的被子……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过去的生活才更像一场梦。 小猫还在喵喵地叫,它是我和小卓入学当天捡到的。很可惜,我和小卓虽然同时报的名,却没有分在一个班,这令小卓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直到放学后在小区里的大香樟树下看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小卓才高兴起来。他给小猫起名叫卡卡,因为他妈妈在那个新的家庭里养了一只布偶猫,名字就叫卡卡。虽然这是只被遗弃的三花猫幼崽,但并不妨碍小卓对它的喜欢。 卡卡嘴边还残留着牛奶的痕迹,小卓应该刚刚给它喂过吃的,我用纸巾擦干净,抱起它下楼去找小卓。 |
经过通往楼梯的走廊,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当初第一次走进这栋房子时,我就被眼前二层楼高的挑空客厅所震撼——那么大的空间居然什么都没有,太浪费了!直到小卓领我参观完整个别墅,我才知道这点空间和总体面积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小卓没在游戏室,也没在负一层的家庭影院。这栋房子太大了,房间更是多得让人迷路。在我和妈妈搬进来之前,住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不是崔叔叔和小卓,而是家里的保姆。现代化家电的普及大大减轻了保姆的工作负担,她每天除了定时做两顿饭,偶尔在崔叔叔工作繁忙的时候接送小卓去补习班,更多的时间是抱着家里养的大狗躺在豪华的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坐在露台上喝下午茶晒日光浴。妈妈开玩笑说,崔叔叔通过多年努力打拼终于让家里的保姆过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也想过。于是,崔叔叔辞退了保姆,怕大狗认生伤人也一并送走了。 有钢琴声传来。离得有点远,声音隐约却透明,如同冰珠跌入玉盘,颗颗通透,粒粒分明。我抱着卡卡朝琴房的方向走去,转过阳光房,就看见小卓站在虚掩的门前偷偷往琴房里面看。见我来了,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我放轻脚步来到近前,向门缝里窥去,差点惊呼出声,坐在钢琴面前的竟是妈妈! |
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妈居然会弹钢琴。从前在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她轻轻哼一些舒缓悠长的曲调。我不知那是什么曲子,旋律有些奇怪,和时下的流行歌曲完全不一样,但听着让人舒服,容易联想到悠远的蓝天和广阔的山川草原。我让妈妈教我,她却说女孩子不应该学这些,它会让你变得脆弱。 “女孩子应该学什么呢?” “自立。就是哪怕自己一个人,也能在世上生存下去。” 于是,我在同龄孩子需要家长喂饭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炒菜、洗衣服;在同龄孩子摔倒了哇哇大哭的时候学会了含着眼泪忍住伤痛;在同龄孩子想要玩具扑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学会了把头转过去抵御心中的诱惑……但是,看到妈妈总是蹙在一起的眉头就知道,她对我的表现永远不满意。 |
现在,妈妈的眉头终于展开了。 沉浸在乐曲中的妈妈好美,无论专注的神情还是优雅的姿态,她现在弹奏的就是以前经常哼唱的我不知名的曲子。站在钢琴旁的崔叔叔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他大概也没想到妈妈还有这手才艺吧。 “阿姨弹得真好听。”小卓在我耳边说,“那架钢琴自从买来几乎就没动过。” 和我管小卓的爸爸叫叔叔一样,小卓管妈妈叫阿姨。估计小卓的妈妈在他心中的位置和我心中的爸爸一样,都是不可取代的。 |
“不弹买它干嘛?” “爸爸想让我学琴,前后请了三位老师,他们都说我不是学琴的料。” 我拿起他的小胖手,确实有点短。 “不是手指头的问题,是我听不懂音调。” “听不出高低音吗?”虽然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音乐,但是感觉区分音符的高低差异还是很容易的。 “我是故意的。”小卓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别说出去啊。” 我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又生出恍惚的感觉。 |
崔克昌,一位妈妈班里的学生家长就这样成了我的至亲,前后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我为什么不觉得反感呢?是因为他长得帅气斯文有礼吗?还是他有别于那些经常调戏妈妈的家长始终对妈妈保持尊重呢?还是因为有了小卓这么好的玩伴让我爱屋及乌? 还有,妈妈为什么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求婚呢?是因为补习班被查封后无法维持生计了吗?还是因为在危难之际对方伸出援手后无以为报?还是真的为了解决我的入学问题?这些理由值得妈妈以身相许吗?如果这些答案都是错误的话,就只剩下那个藏于心底耻于出口的选项了。 看到妈妈现在幸福的样子,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比我实现了上学的愿望还要高兴。只是……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酸楚? 那个陪伴了我大半个童年的人啊,如果这一切都是你创造的,该多好。 |
02 “这是什么?” “影集。” “叔叔让你上二年级以后就自己打扫房间,你把它翻出来干什么?” “想不想看看我爸年轻时的照片?” “有你妈妈的吗?” “有。他们结婚时的,不过只剩一张了,是我藏起来的,其他的都被我爸撕了。” “撕它干嘛?” “要是不撕,被你妈妈看见会吃醋的。” |
“我妈才不会吃醋。”照片中小卓的妈妈长相很普通,我敢下这个保证,“等等,这张两个人的合影也是你爸爸吗?” “左边的是我爸。” “真年轻,什么时候拍的?” “好像是高中。那时我爸的个子矮,后来才长高的,将来我也是。” “你知道将来的事?对了,右边的是谁?” “同学吧?哦,背面写着呢,高二五班郊游留念。我爸的高中同学。” “写名字了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眼熟。” “真的诶,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一说,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
“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我想留一张叔叔的照片在身上。” “我给你找张离现在近的。” “不,这张就好,看叔叔上学时就这么意气风发。” “有吗?你不是刚学会这个成语就随便用上了吧?” “我肯定,没用错。” 夜晚,我看着照片中学生时代的高阳久久不能入眠,眼前浮现出月野兔变身后半张残破的脸和仅剩的一条金黄色发辫。 |
“崔叔叔,你的车门上划了个道子。” “我知道,不用管它。” “车灯也裂了。” “在哪儿?” “这儿。” “哦,昨晚城外的水太大,可能是绕路时刮树上了,咦……这是什么?” “月野兔。” “什么……兔?” “代表月亮消灭你——美少女战士月野兔,能变身水手月亮。不过就剩半张脸了,还有一条辫子。” |
“呵呵,不干胶贴画嘛,应该是在树上蹭的。你喜欢这个?” “嗯。” “回头叔叔给你买全套的,对了,有没有这个什么兔的玩偶?” “商场有,很贵的。” “有卖的就好,咱们一会儿就去买。” “谢谢崔叔叔。” “一个玩偶而已。” “我不是说玩偶,谢谢你帮了妈妈。你昨晚借给妈妈的钱,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还给你。” “哈哈,小瑕,你也别太懂事了。告诉叔叔,你今天一整天都没笑过,是因为这件事烦恼吗?” “嗯。” |
“小瑕,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比如借钱,不是只要你有钱就愿意借给别人的,所以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说了,以后你会就明白,小时候的烦恼到你长大了就不再是烦恼了。” “黄头发也会这样吗?” “会的,头发黄多数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具体说就是身体内缺少某种微量元素。不过叔叔向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的头发就会黑得发亮。” “真的吗?用什么办法?” “暂时保密,很快你就知道了。” 床头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我的头发果然黑得发亮。 卡卡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跃上对面的书桌,蹲下身子幽幽地看着我。 “你是露娜吗?会教我变身水手战士吗?” 卡卡喵了一声,跳进灯光照不到的暗影。 |
03 “小瑕姐,小瑕姐,我要有弟弟了!” “你哪来的弟弟?你今天不是去看妈妈了吗?哦……你妈妈怀孕了?” “嗯嗯。” “那不一定就是弟弟,也有可能是妹妹。” “我喜欢弟弟,不喜欢妹妹。女孩子太烦人了……呀,别拧我耳朵,姐,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们班里的女生,特别爱哭,还给老师打小报告。” “你又欺负人家了吧?” “没有,你快松手。” |
“你上次把菜青虫偷偷放到人家文具盒里,把人家吓哭了,不告诉老师告诉谁?” “你怎么不怕菜青虫?” “那东西喜欢吃叶片厚的蔬菜,像白菜、甘蓝、菜花之类的,洗菜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有什么好怕的?” “唉——” “怎么了?耳朵拧疼了?姐给你揉揉。” “不疼。我叹气是因为妈妈要养胎,以后每个月我只能见到她一次了。” |
“姐,姐,我妈生了,是个妹妹。我看到了,比卡卡还小,脸上都是皱纹,嘻嘻,难看死了。” “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的,过一阵就好了。对了,你不是不喜欢妹妹吗,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其实无所谓了,主要是妈妈喜欢,唉,也不是妈妈喜欢,是高局长喜欢女孩,他原来的孩子是男孩,比我大一岁。” “什么高局长?你怎么不叫高叔叔?” “人家现在升局长了,不是粮食局,是商务局,喜欢听别人叫他局长。” “谁叫你也不应该叫,他是长辈,得叫叔叔。” |
“知道了。姐,昨晚阿姨把你单独叫过去干嘛?” “没什么事。” “是不是又骂你了?” “……没有,只是说了两句。” “是我和小宇打架,阿姨说你干什么?” “你要是不弄得鼻青脸肿地回来,我妈自然不会说我了。我是当姐的,有责任照顾你。” “我怎么觉得阿姨好像有点针对你啊,无论你干什么她都看着不顺眼,阿姨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不许说我妈坏话!你才多大,懂得什么是更年期?” “好好,我不说。” |
“对了,你和小宇打架谁赢了?” “我俩平手。” “那就是小宇赢了,男孩子都不愿承认自己输。” “下次我一定能赢。” “小宇个子比你高,力气一定比你大,这次都输了,下次拿什么赢?” “我有秘密武器,看——” “这是什么?手电筒?” “看着像手电筒,实际上是电击器,能放电,把人电晕。” “哪来的?” “从我爸那儿拿的,他的公司就是买这些东西的。” “你爸爸不知道?” “嗯。” “不行!快还回去,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拿?” |
“不危险,它最多只能把人电晕,过会儿就醒了,不会死人的。现在好多人都买它防身。” “那也不行,你想赢小宇就得凭自己的力量,作弊算什么本事?听姐的,这东西太危险,赶紧还给你爸爸。” “不能还,我爸要是知道我偷拿这东西,会揍死我的,早知道这样就不给你看了。” “还说不危险,不危险叔叔怎么会揍你?听话,小卓,你要是主动还回去就没事了,叔叔从来都没发过火,不会揍你的。” “那是平时,我爸发脾气的时候你没见过,他真的会揍死我的。求你了,姐,这事别让我爸知道。” “那你把电击器给我,我帮你保管。” “你保证不给我爸?” “我保证。” “那……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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