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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2页] |
作者:百年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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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哼了一声,说:“别拿书本上的东西糊弄我,我虽然很久不教书了,这些东西也比你熟。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而老师的职责就是要引导学生向善。我在问你自己的看法,不是别人的。” 我低头想了想,认真地说:“无论是舍生取义还是大奸大恶,这些概念都太宏大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来这么大的事情,更没想过要千古留名。可是我知道每做一件好事都会令自己心情愉悦,哪怕事情再小也会开心很久;要是做了坏事——虽然我还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我一定会感到良心不安,睡觉都不安稳。所以我相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人心是向善的。” 我以为二叔会和我辩论,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眼神有些奇怪,但没有就这个问题谈论下去,而是继续开始了讲述——面对梁朴的矢口否认,警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一边努力寻找线索,一边在外围展开对梁朴的调查。 |
“先是学校的领导班子,包括我。”二叔说,“然后是平时和梁朴关系密切的老师,都被约谈了。警察想从梁朴的日常行为中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有没有成为凶手的可能和动机。” “不会有结果的。”我说。对于梁朴的人品,我简直比他本人还有信心。不说别的,光是他不把自己的学生分成三六九等,就不是那些充满了私欲的老师能比的,他家里满墙的优秀教师证书就是证明。 二叔点了点头:“确实没查出什么东西。梁朴的口碑很好,为人低调,没有不良嗜好,教学质量高,尤其是不私自开班这一点,连警察都很赞叹。可是,有人不信。” “谁不信?”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跳出那个瘦削峭拔的影子了。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双犀利阴沉的目光射来时裹挟的森森凉意,以及他身上似乎永远散不尽的浓浓烟草味道。 |
果然,二叔接着道:“韩莹莹的父亲,他也是警察。但负责这个案子的不是他,你们是不是有亲属回避制度?” 我点头,但没有告诉二叔我现在就是韩长庚的搭档。 “就算他不负责这个案子,也一定对办案的警察有影响。自从他亲自来看过现场后,警方就加大了调查力度,连平时和梁朴没什么交集的老师和后勤人员都被约谈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关于梁朴的一些说法冒出来了,不过我和几位校长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哪方面的说法?” “梁朴的单身。” 我很奇怪:“单身有什么可说的?” |
二叔又用方才那种淡淡的似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梁朴二十八岁进入铁路中学,死的时候三十八岁,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些年也一直有热心同事给他介绍对象,甚至还有一位新来的音乐老师对他很有好感,主动追求过他。可是他全都拒绝了,却领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干女儿。” “小瑕的妈妈和他是……”我对来路不明这个词感到刺耳,但说到一半,不禁语塞,连小瑕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妈妈和梁朴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皱眉道:“就算小瑕是梁朴从大街上捡来的,这关别人什么事?法律没有规定不准领养,这和案子能扯上什么关系?” “的确不关别人的事,但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他们说什么?”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猜不到问题的答案,尽管明知这个答案一定与梁朴后来的死有关。 |
事实证明,整个案情从这里开始以近乎诡异的方式发生了逆转。 二叔沉默着,似乎在心中斟酌措词,好半天,他才慢慢地一句一顿地说:“这种说法是,梁朴收养小瑕的目的,是为了把她当成性伴侣,或者说是为了满足某种特殊爱好的泄欲工具。这种特殊爱好就是恋童癖,所以他不结婚,因为他不喜欢成熟的女人。” 我浑身冰冷,内心充满了愤怒:“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二叔淡淡地摆了下手,“重要的是根据这种说法,一个猜想浮出水面——梁朴当天是知道小瑕来例假的。他身为班主任,毕竟要考虑影响,不敢把手伸向自己班里的学生,为了满足兽欲,他盯上了小瑕的同桌韩莹莹。一来由于韩莹莹长期住校很少回家,经常到自己家里来玩,梁朴对其比较熟悉;二来韩莹莹年龄相对较小,更加容易屈于威胁和控制。事发当天韩莹莹在对方要挟下,被迫前往尚未竣工的实验楼,目的不言自明,反抗过程中受到击打导致坠楼身亡。” 二叔抬头望着天花板,声音空洞:“警方在征得校领导的同意后,对小瑕做了体检,发现她并不是第一次来月经,而且,她的下体存在陈旧性撕裂伤。检查结果表明,这孩子很早之前就有过性行为。” |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说出话:“光是校领导同意?也就是说小瑕自己并不知道体检的目的?” 二叔点头:“校领导考虑到小瑕年龄还小,对很多事情懵懵懂懂,不宜对她讲太多成年人的肮脏和龌龊,只想用她的体检结果为梁朴正名,没想到适得其反。”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冷笑道:“是为了让这件事尽快揭过去吧?韩莹莹坠楼发生在8月24日,还有一周就开学了,要是让学生们知道了还不得闹得沸沸扬扬?为了给梁朴正名?说到底是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吧?这个体检的建议恐怕也是你们这些校领导想出来的吧?可惜还是让学校蒙了羞,最后不得不对所有知情人下了封口令。你们这么做考虑到小瑕的感受了吗?” 二叔冷冷地看着我:“你这么愤怒干什么?不错,这么做是为了脸面,但不是为了我们这些校领导的脸面,而是为了我们铁路中学建校七十多年毫无劣迹的脸面,是为了每年从这里走出去的千百个学子的脸面!要这个脸面是为了让他们无论何时都不会在心里偷偷羞愧于自己曾与禽兽为伍!梁朴如果走得正行得端,小瑕的体检结果就是给他做的最好辩护。我不明白你的愤怒是哪来的,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子么?如果是,就脱下身上的制服滚回家去做个混吃等死的大少爷,永远也不要踏进成年人的世界!” |
我被训斥得哑口无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哪里来的,是因为突然发现一直被我敬重的梁朴老师居然是这样的衣冠禽兽?还是因为同情小瑕那么小的年纪所受的遭遇?亦或是羞愧于别人都看穿了梁朴虚伪的画皮,唯独自己愚蠢得差点把他当成偶像? 愤怒渐渐消退,心头却被一片悲凉笼罩,我嗫嗫地问:“后来呢?” 二叔平静地说:“梁朴在看到警方出示的证据后,就找个机会跳楼了。直到死,他一句辩白都没有。” 不辩白就是默认。但我还是很难相信那个我认识的梁朴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我用近乎呻吟般的声音说:“这些都算不上直接证据。” “你指凶器?找到了。一根半米长的镀锌铁管,是安装消防管线时用剩下的废料,那上面粘有韩莹莹的血迹和梁朴的指纹。” 我彻底无话可说。 |
小瑕篇 01 “喂,下课了——”韩莹莹捅了我两下,我才从走神中醒过来。 “你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可能是要考试了,有点紧张。” “你全班前三还紧张,我们怎么办,你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考前综合征嘛。”我随口敷衍一句,从书桌里拿出课本。下节是班主任王凤兰的英语课,我又是英语课代表,千万不能再溜号了,王凤兰训起人来很难听。 预备铃响起,课间休息的同学陆续回到教室,一个后排女生经过我的座位时递给我一张纸条:“有人让我交给你的,我没偷看哦。” “谁啊?”纸条折成方胜的形状,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不认识,一个男生,指名要给你。” “情书吧?”韩莹莹坏笑,回头问后排女生,“哪班的?” “看班服是六班的。” |
我拆到一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两天下课后我一直待在教室,除了课间操外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白天连水都不敢多喝,就怕忍不住去厕所会碰见那个人,上次就是去厕所回来的时候碰见他的。 “小瑕你行啊,平时不声不响的,这都发展到外班去了。我替你拆。”没等我反应过来,纸条到了韩莹莹手上。 “这是……你们约会的地点?” 纸条上没有字,只有一栋用红笔画的房子,上翘的屋檐下挂着两只灯笼。 韩莹莹翻来覆去没找到落款:“都知名不具了。诶,你们发展多久了?老实交代,那个男生是谁?” 我抢过纸条:“哪有这回事。” 韩莹莹看着我一下下把纸条撕得粉碎,笑着说:“应该扔他脸上。” |
整节英语课我都没有上好,中间朗读课文时读得磕磕绊绊,王凤兰瞪了我好几眼,好在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不是上课的时候拿错了书,就是别人喊我没听见。放学前,王凤兰回到班里公布了昨天语数外三科模拟考的成绩,我又是全班第三。 “梁老师是不是天天晚上给你补课啊?”韩莹莹问。 我摇头。梁朴天天晚上补课是真的,但只对他班级里的学生,偶尔看两眼我的作业,从来没有特意辅导过我的学习。 韩莹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张纸条闹的?要是那个男生纠缠你,别怕,有我呢。刚上初中搞什么对象?幼稚!” 我沉默不语,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顶着一只熊猫眼的陈律,脸上挂着痞痞的笑容:“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我第一次觉得他笑得很真诚。可是,我不能向他求助。 |
我的不对劲同样被梁朴看在眼里,不过他以为我是由于考前紧张引起的。因为我一直很用功,对于每次考试成绩也格外看重,在学习上从没让他操过心。于是他破天荒地推掉今晚的补课,打算带我出去散散心。 这个决定无疑拯救了陈律那帮不爱学习的坏小子,他们兴奋得都快跳起来了,课桌都来不得收拾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祝你以后回回考试都紧张,最好多紧张几天。”临走时,陈律趁梁朴不注意又偷偷捏我的鼻子。 这次,我没有打开他的手。 |
坐在灯火通明的快餐店里,我对面前的全家桶套餐提不起丝毫食欲。为了不让梁朴担心,我努力往下咽,以往最爱吃的汉堡炸鸡今天却味同嚼蜡。 “慢点吃,喝口饮料。”梁朴把自己的可乐推过来。他从来不爱吃这些快餐食品。 我心不在焉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你是不是有心事?”梁朴终于觉察到了我的不安。 “昨天课间我碰到了……”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可是话出口时却变了样子,“碰见了新来的李雯老师。” 梁朴的眉头皱起来:“是她主动找的你吧?” “嗯,她向我打听你平时有什么爱好,还问我爱吃什么,说下次做好了带过来。” |
我没有说谎。李雯是学校里新来的音乐老师,只不过她找我问这些问题已经是上周的事了。 “不要接受她的东西,包括吃的。” “你不喜欢她?” “一个人有喜欢别人的权利,同样也有拒绝别人的权利。” “梁老师,”迟疑了片刻,我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在一次导师主持的实验项目上。”梁朴眼中现出柔和的光彩,“你妈妈作为被临时指派过来帮忙的助手,来的第一天就冒冒失失地把放投影仪的架子撞到了,架子倒下来正好砸在我手上,当时流了不少血。你妈妈吓坏了,以为我这只手可能废了,赶紧带着我去学校医务室包扎——这就是你妈妈留给我的纪念。” 梁朴把手伸过来,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一个V字形的伤疤。 |
“你和我妈妈是大学同学?” “我只是导师外聘的科研助理。”梁朴笑着说,“我和你妈妈就是这么认识的,逐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即使后来我们不在同一个城市了,这些年也始终没断了联络。” 真的是这样吗?那为什么我在小学四年级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也从来没听妈妈提起过有这么一位朋友?如同梦里凭空出现的那只大手,在我最孤独无依的时候,梁朴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将我拉出了现实中的梦魇。如果没有梁朴,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但是关于那件事,我犹豫了一整晚,还是没有说出口。 深夜,我被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起身去拿放在床头柜的水杯时,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微,断断续续,带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节奏,我似乎知道那是什么,朦胧间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当我想仔细分辨的时候,声音却消失了。 |
期中考试的前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和韩莹莹结伴去食堂吃饭。我先打完饭去找座位,迎面正撞上那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这几天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彭昊手上空空如也,显然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没有……”我努力控制着情绪,但无法掩饰心中的慌乱。 “那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彭昊向我靠近,黏热的呼吸喷到我脸上。 我的手一抖,碗里的紫菜蛋花汤洒了出来。 |
“嗨,你们干嘛呢——”韩莹莹适时地出现,用手中的饭盘把我们隔开,她好奇地打量对方,“六班的?你就是给小瑕传纸条的那个人吧?” 彭昊立刻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我是小瑕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叫彭昊……” 没等他说完,韩莹莹就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听不懂话?我问你,是不是你给小瑕传的纸条?” 彭昊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机械地点头:“是。” “承认就好,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啊。刚上初中处什么对象?幼不幼稚?” 彭昊的笑容古怪起来,目光戏谑地看着我:“你跟她说我想跟你处对象?” “不是吗?”韩莹莹也看向我。 |
不等我说话,彭昊飞快地接道:“是,是处对象。哈哈,反正跟处对象差不多么,你说是不是小瑕?” 我又羞又急,感觉脸颊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一定红得没法看了。 韩莹莹似乎明白了什么,正色对彭昊说:“我警告你啊,以后离小瑕远点,不管你想干什么,总之别打小瑕的主意。还有,以后别见人就笑,因为你笑得很难看。” 彭昊轻蔑地道:“臭丫头片子,胸还没长出来呢,学什么大人多管闲事?” 韩莹莹一下子炸了:“你说臭丫头片子?再说一遍试试!” |
周围排队打饭的同学纷纷围了上来。我赶紧拉住韩莹莹,她把手一翻,饭盘里连菜带汤向对方扣去。彭昊急忙后退,还是没躲开,汤碗整个扣在脚上。彭昊的眼角瞬间立了起来,突然爆发的气势令我和韩莹莹同时哆嗦了一下。 “嘿,别惹她。”一个路过的同学冲彭昊说,“她爸是警察。” 一听这话,彭昊的气势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居然冲我俩微微一笑,踢掉脚上的汤碗,大大方方地走了。围观的同学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我和韩莹莹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刚刚他的眼神好可怕。”韩莹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原来她也并非天不怕地不怕,我心头漾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红房子三个字带来的阴霾冲散。彭昊今天虽然走了,但是如果不做出反击的话,事情就不有结束的一天,而我又不能向任何人求助——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战斗。 |
02 不出意料的,我的期中考试成绩一落千丈,从平时的班级前三掉到了第十四名,连年组百人榜都没进去。 王凤兰自然对我没什么好脸色,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期末考试进不了年组前二十的话,就会撤掉我这个英语课代表。我很想说你现在就撤了吧,我才不想当什么课代表呢,哪一科的代表我都不想当,我连自己都代表不了,还能代表谁?但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为了不给梁朴丢脸,我只有咬牙发誓下次一定会考好。 对于这样的成绩,梁朴倒没有表现出失望,反而劝我不必太在意分数,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而且教学的责任主要在于老师,而不是学生。他还拿陈律举例子,说别看这小子整天调皮捣蛋的,实际上他非常聪明,只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但错不在陈律,可能是自己没找到合适的教学方法。 |
梁朴让我坐在他面前,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只要你能快乐健康地成长,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相信梁朴这么说不是单纯地为了安慰我,我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真诚。忽然间我发现自己之前想错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连续四五天,我中午都没去食堂吃饭。其他时间则一如既往,课间休息能不出教室就不出教室,放了学我也是第一时间背上书包冲出校门。 韩莹莹很纳闷,问我这几天干嘛去了,我笑笑没有回答。她疑惑地瞅了我半天,吐出两个字,幼稚。 |
这几天很平静,彭昊没再给我传乱七八糟的纸条,也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跑到班级门口来堵我,这或许是那天韩莹莹的警告起作用了。但我不敢把希望完全寄托这上面,因为警察也不能无缘无故地乱抓人,何况我们都不满十六周岁,享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一切应有权利。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怕的不是警察,而是老师和家长。 周四放学,我照例跑出学校。梁朴让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些韭菜和茴香,因为明天就是立冬。在广袤的北方地区,尤其是东北,立冬这天是当节日过的,家家户户都会吃饺子。梁朴说平时可以吃食堂,但这一天不要糊弄。所谓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中国的传统文化如今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不希望我忘记自己的根。 家里的面粉、鸡蛋和调料不缺,肉馅和虾仁也都在冰箱里冻着,唯独缺少新鲜的蔬菜。韭菜虾仁鸡蛋的三鲜馅是给梁朴准备的,猪肉茴香则是我的最爱。我结完账拎着菜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韩莹莹。 |
“我都跟你半天了,你买这些菜干嘛?你会做饭啊?” “我五岁就会焖饭了,是用灶台,不是电饭锅,六岁会炒七八道菜,不过都是些家常小菜。”我和她一边说着一边并肩向外走,“袋子里的这些是准备剁馅包饺子的,明天是立冬。对了,明天你回不回家?” 韩莹莹摇头:“我妈跑车,最近一周都不在家。本来我爸说明天来接我,但刚才来电话说今晚去外地出任务,明天肯定回不来了。” “那正好,明天来我家吃饺子,没外人,就我和梁老师在家,正嫌人少冷清呢。” “你们过节,我一个外人去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梁老师,多个人多分热闹,你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好,我去。不过先声明,我只会包饺子,其他的和面、和馅、擀皮都不会。” “用不着你,我一个人就行,你等着吃就好了。” “诶,小瑕——”韩莹莹忽然拉住我,“那不是彭……什么来着?”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个讨厌的身影在超市内的小食品区转悠。 “彭昊。”我淡淡地说。 |
今天是五一小长假的第一天,祝大家假期愉快\(^o^)/~ |
陈律篇 关于校园坠楼案,二叔又对我讲了很多后续的事情,主要是善后问题。出了这种名誉扫地的丑闻,校领导为了顾全影响,同时也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向所有知情人下达了极其严厉的封口令,对外就说韩莹莹是自己失足坠亡。同时请求警方低调处理,不要对社会公开。警方表示理解,算是强行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一年之后,铁路中学裁撤初中部,大批教职员工被调岗。这件往事也就逐渐湮没在流逝的时间与人们的记忆中,即使有些当初知情的老人,也以曾与梁朴共事为耻,不愿谈及。 对于这些,我没怎么细听。荣誉也好,耻辱也罢,人死案销,事后说什么都晚了。我曾经以为名声只对活着的人重要,人都死了,别说骂他,就算你把他从坟里刨出来鞭尸他也感觉不到,又有什么用?可是这一次,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肉体虽然消亡了,记忆却依旧活在人们的脑海中,对那些曾经关心记挂过他、那些曾经爱过他和他爱过的人来说,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要经历一次颠覆灵魂般的痛苦,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
“小瑕呢?”我怏怏地问二叔,“受到这事影响了吗?” “说没影响是假的,虽然我们安排了女教师陪她同吃同住,但看得出来,这孩子受到的打击很大。梁朴死后,他的亲属中有条件的没有意愿收养小瑕,有意愿的又不符合收养条件,于是小瑕的监护人挂在了街道居委会名下,实际上还是学校承担了更多的照顾责任。我亲眼看着她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但不知为什么,高二那年她突然辍学了,之后再也没见到她。” 小瑕现在过得挺好——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心中隐隐闪过的一个念头,令我没有把它说出来。同时我对小瑕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换个人可能早就崩溃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姑娘却像一株野草,虽栉风沐雨,但终究坚韧地活了下来。甚至,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韧,和难以捉摸。 |
我继而问到沈娇,二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我提到她是转学的那个女生,二叔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告诉我她和韩莹莹是一个寝室的,开学后不久就转走了。 离开母校前,我特意到那块造型独特的泰山石前看了看。巨大的石头就立在主教学楼旁边的草坪上,以古拙的字体镌刻了两个大字:厚德。填充在字迹笔画里的朱漆在阳光下映出暗红的色泽,宛如干涸的血迹。我仿佛在血迹中看到梁朴那张严肃的、似乎永远因思考什么而陷入木然的脸。 |
开车在路上,我心情低落。经过一家街边的小卖店时,我停车下去买了盒烟,这是我自打两年前戒烟后第一次主动买烟。毋庸讳言,梁朴的事情给我带来的冲击很大。其实除了上述提到的原因,我对梁朴的好感更多的源于另一件事。 那是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过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立冬。学校本来集体放半天假的,但由于期中考试的成绩太差——抛开平时稍感兴趣的理综,我的语数外三科成绩惨不忍睹,尤其是语文,几乎满篇的大红叉。拿到卷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周末又要饱受煎熬了,因为梁朴教的就是语文。 |
果然,临到中午放学,梁朴带着一脸的忧患点了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倒霉蛋的名字,他让我们先去食堂吃饭,然后回来补课。我们几个难兄难弟哀叹着吃完午饭,磨磨蹭蹭地回到教室,表面上正襟危坐地听梁朴讲卷子,暗地里开着小差,心思早飞到网吧和游戏厅去了。 讲了不到十分钟,梁朴的手机响起来。我坐的离梁朴最近,听出电话是小瑕打来的,语气很急,隐约听到“小小超市”的字眼。接着看到梁朴的脸色变了,挂断电话宣布今天的补课取消,连卷子都来不及收拾就匆匆出去了。 难友们一阵欢呼,收拾了书包就往外跑,生怕梁朴中途变卦。出了校门,有人拿出偷偷藏在身上的香烟挨个发。我没敢接,怕碰巧被二叔逮到。他们兴奋地商量着是去打台球还是玩街机,因为我们中间有两个不会玩网游的女生,所以没提去网吧。问到我的时候被我以要去看望因工伤在家休养的四叔为由拒绝了。发烟的同学说了句没劲,大手一挥定下来打台球,领着大伙呼啸着去了,包括那两名平时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 |
待他们离开视线,我立刻快步朝反方向的104路公交车站走去。距离不算远,走快点的话五六分钟就能到,只不过104路公交并不通向四叔家。我去那里的目的,是因为小小超市就在104路站点旁边。那是家以售卖生鲜和小食品为主的个体超市,而真正吸引我过去的是小瑕和梁朴通话时提到的另一个字眼——偷东西。 是谁偷东西我没听清,想来一定是小瑕和梁朴共同认识的人。看到梁朴接到电话后着急忙慌的样子,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去一看究竟。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地方,超市门口已经围满了人,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声叱骂。我挤进人群,透过缝隙看见梁朴已经到了,正跟情绪激动的店主交谈。说的什么听不清,只看到他姿态谦卑,面孔因窘迫和焦急涨得微红,本不善言辞的他甚至有点口吃,却极力用身体护住背后的一个男孩,不让对方挥舞的手臂碰到他。 旁边的货架倒了一片,满地都是踩得稀烂的果脯和包装袋破损的小食品。那个男孩身形偏瘦,眼睛很大,嘴唇单薄,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背着书包,身上的校服被黑色的外套遮住,只能看到一圈衣领。不过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我们铁路中学的。 男孩此时面色苍白,垂着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凌乱的食物。 |
我还想往前面挤,忽然感觉衣角被拉住,回头一看,是小瑕。她一边冲我摇头,一边使劲把我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拽出去,到了外面才松手。 “你认识他?” “小学同学。” 小瑕拉着我在附近的一处高台阶坐下,这个位置能远远地看到超市里面的状况。沐浴着初冬正午的阳光,小瑕给我讲述了原委。 由于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很多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那个男孩姓彭,从小学入学就和小瑕同班,直至小瑕四年级转学才分开,没想到两年后对方也进了铁路中学,但和小瑕不在一个班级。 |
那天中午小瑕好像是去给梁朴的亲戚送什么东西,104路公交能通到对方家楼下。她来到站点的时候,恰巧碰见小小超市的店主抓到一名在店内偷东西的学生。凑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剃着板寸的中年店主从他背后的书包里翻出一袋没有开封的牛肉干。尽管人赃并获,姓彭的男孩却死活不承认偷窃,数次想要逃出超市,冲突中不仅撞倒了货架,还咬伤了一名店员的手臂。店主气急,揪住男孩逼问他家长和学校老师的电话,扬言要把他送进工读学校。 我想店主的这句威胁一定比报警更具震慑力。面对这么小的孩子,警察也同样无计可施,顶多来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教育了事。而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惧怕的,无非是学校老师和自己的家长,有的甚至连老师都不怕。 果然,这下击中了男孩的软肋。他不再试图逃跑,但拒绝说出家长和老师的电话号码。 |
小瑕告诉我,这个男孩的爸爸是铁路机务段的一名机修班长,不仅脾气暴躁,还是个酒鬼,经常喝醉酒后殴打他和妈妈。男孩的学习成绩一般,以往每次开完家长会都免不了挨顿痛揍,这次要是让他爸爸知道自己儿子居然敢偷东西了,说不定会活活打死他。找老师的后果也是一样,偷窃不是小事,涉及到学生的品德,过后老师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家长的,并要求对方严加管教,弄不好可能还要劝退。 眼看着干耗下去不是办法,小瑕情急之下打电话请梁朴帮忙解围。因为她相信,梁朴不会向男孩的老师和家长“出卖”他。 但是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梁朴和对方交涉了很久都没有结果。原因是这家超市最近一周连续发生了七八起食品被窃事件,都没有抓到小偷,丢的都是这种价值较高的袋装牛肉干。这次店主好不容易抓到现行,自然不愿轻易放过,打算用这个男孩以儆效尤,死活不同意梁朴掏钱赔偿。因此,那个冬日的下午在我记忆中特别漫长。 |
到最后,店主实在不耐烦了,指着地上踩烂的果脯和小食品对梁朴说:“让他把这些东西吃光,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我替他吃。” 梁朴没有犹豫,蹲下去捡起地上肮脏的食物,在众人的围观中塞进嘴里,一口口咽下去。可能就是这个承受羞辱的过程,让我感到时间变得漫长。我几次想冲进店去阻止,都被小瑕死死拉住。 “你要是过去,店主可能就反悔了。” 当时我没太留意她说的什么,却惊讶于她在那种状况下的冷静,同时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随口问起这件事的后续。小瑕告诉我,那个男孩对她很感激——那天不但帮他解了围,她和梁朴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当天晚上,梁朴拉了一宿肚子,这让小瑕感到非常内疚。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改变,它让那时整天想着与大人和老师作对的我明白了一些东西。从始至终,这里面都没有属于梁朴的任何责任和义务,是小瑕的同情心泛滥把他牵扯进去,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替那个犯错的男孩谦卑地道歉,吞下肮脏的食物,吞下不属于自己的羞辱。除了感动,我当时能理解的是,梁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那个男孩的自尊和未来,给他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至于更多的想法,心里有却说不出来。 |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成长——那时年少的我于人生的迷茫中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后来那个姓彭的男孩怎么样了,我不清楚,但我想有了这次经历,他至少不会走上偷窃的道路。而之后再面对梁朴的补课,我从抗拒逐渐变成接受,学习成绩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提升的。梁朴惊讶我的改变,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高中毕业后,我不止一次想回学校看看梁朴,但一想到可能会碰到二叔就迟疑了。几乎每次念头兴起的时候都设法给自己找借口延宕行程,总想着来日方长,不如等自己混出点模样再回去。没想到毕业既是永诀,更没想到昔日的道德楷模如今沦为衣冠禽兽。 |
小瑕篇 01 奇怪的声音又来了,我的心骤然缩紧。 大约每隔一周,有时可能四五天,有时七八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里就会响起那种奇怪的声音。之前一直以为是错觉,现在我能肯定它不是。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没用!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没用!我把枕头隔着被子压在脑袋上,还是没用!那个声音像无形的怪兽,能穿透一切阻碍把我从被子和枕头组成的厚厚堡垒中带走。 我手脚冰冷,全身血液凝固,我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撕裂,恐惧的深渊携着被我埋葬在心底的记忆迎面扑来!我攥紧拳头,把自己蜷缩成虾米,却丝毫无法抵挡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最可怕的是声音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能勾起潜藏于体内却从未察觉过的最隐秘的欲望,仿佛有什么东西溶化了,燥热一丝一缕地向整个身体漫延…… |
我轻轻打开房门,站在黑暗中看向狭窄的走廊对面,地板上方的门缝里泄出一线浅浅的光。 宛如受到了召唤,我慢慢朝对面走过去。声音愈发清晰了,隔着门,我听到了低沉压抑的喘息,似乎门的那边藏着一头可怕的野兽。恐惧、惊骇、忐忑,还有更多莫名的情绪同时在心头迸发,我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突然间,声音消失了,门无声地打开,梁朴穿着睡衣的身影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怎么还没睡?”梁朴的眼睛在逆光中幽幽发亮。 “上厕所。”我慌忙拐进卫生间,关好门,坐在马桶上捂住胸口,感觉心脏就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伴着马桶的抽水声,我若无其事地走回房间,发现对面的门已经关了,地板上方的缝隙不再有灯光泄出,整个世界与黑暗融为一体…… |
02 “小瑕,上次的鱼是怎么做的?今天教我这个。” 立冬之后,韩莹莹频繁地来家里做客。自从吃了那顿饺子,她对我会做饭这点佩服得五体投地,嚷着要跟我学。我自然倾囊相授,虽然只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但对从未下过厨房的韩莹莹来说,犹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在我面前,她毫不掩饰对父母厨艺的鄙薄:“说实话,我妈炒菜就难吃,我爸更是只会下面条,有时还糊锅。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是她做。等我学会做饭炒菜了,到时给他们一个惊喜。” “上次是红烧鱼,做法简单,就是家里的调料用光了,咱们先去超市。正好梁老师也爱吃鱼,等咱们做完他也该回来了。” |
今天是周末,梁朴照例给他的学生们补课。听他闲聊说,近期陈律的进步很明显。他指的进步不是考试成绩的大幅提升,而是陈律对待学习的态度不一样了。无论是白天在课堂上还是放学补课,陈律不再像之前那样敷衍和调皮捣蛋了,变得严肃且认真。 对此梁朴很纳闷,因为他并没有改变自己一贯的教学方法,而且这种学习态度的改变只发生在陈律身上,其他学生依旧一听补课就叫苦连天。想了很久,梁朴得出结论,陈律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早熟,以往出现的叛逆行为是进入青春期的表现。现在,陈律正逐渐走出青春期,因此能沉下心来面对学习。 我对梁朴的判断将信将疑,总觉得平时跟皮猴子一样的家伙一旦正经起来,准是心里又憋着什么坏呢。 |
小小超市里多了好几个监控摄像头,全都安在特别显眼的地方。韩莹莹对此颇为不满:“这些探头怎么安得这么低?要是夏天来都不敢穿敞口的衣服了,一点隐私都没有。” “这些袋装食品体积小,随便揣包里就带走了,出门的时候店家还能挨个检查顾客的包啊?”我把挑好的袋装大料放进提篮里。 “诶,你说有没有办法在这玩意眼皮底下把东西带出去?”韩莹莹手里拿着一袋开心果,不爽地瞅着柜台上方新安装的摄像头。 这个摄像头的位置比超市原有的那些摄像头都要低得多,人只要经过这里一抬眼就能看到。我猜它的威慑力一定比实际监控效果要大得多,因为不可能有人在电脑前全程不眨眼地盯着卖场里每位顾客的一举一动。但是当人们看到摄像头对着自己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约束自己的行为。 |
“这是拿咱们顾客当贼防备呢,下次不来这家超市了。”韩莹莹把手里的开心果放回柜台。 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东西是带不出超市,不过想要捉弄他们一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韩莹莹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你看,超市的摄像头大多集中在小食品卖区,因为这里的东西小便于携带隐藏,所以店家重点照顾。那边生鲜区的摄像头就很少,因为没有人会把二斤韭菜半筐土豆藏在身上逃账。也就是说体积越大又不太容易损坏的商品,店家的防范就相对宽松,可能会有监控盲区……” “我们把这儿的小食品放到盲区藏起来,店家盘点的时候发现东西少了,还以为被偷了,却又抓不到小偷。哈,你这主意好!”韩莹莹说着,就要去拿柜台上的东西。 |
我忙拉住她:“说说而已,你还真要这么干啊?就算东西藏起来了找不到,但是人家回头调监控却能看到是我们俩把东西带出小食品卖区的,万一下次来的时候被人家截住盘问,丢不丢人啊?” “不是说了,下次不来这家超市了。” “你不来我还得来呢。”我又好气又好笑,“就算真的想捉弄他们也不是你这么做的。” “那该怎么做?” “你在小食品区一次多拿几袋东西,到了监控盲区只藏起来一袋,再把其余的东西放回原处,空着手离开。这样就算人家在监控里看到你了,轻易也不会注意到东西少了一袋。然后隔一天你再来,重复刚才的步骤。积少成多,才不会引起怀疑。” “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我……在书上看到的。” “对了,我下午课间碰见彭昊了,他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看见我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你上次把他给吓住了。” “我觉得不像。诶,等一下,我看看这个——” |
角落里的货架上摆着一排打折的拉杆箱,韩莹莹拿起一只,打开拉链看里面的空间:“前几天来还没有呢,这是今天刚摆出来的吧?” “莹莹,该走了,鱼还没买呢。” “马上就好,我的拉杆箱轱辘摔坏了,正想买个新的,刚好这就有打折的。” “坏了一个轱辘就换新的,多浪费啊,回头让梁老师帮你修一下。” “那多给梁老师添麻烦,我买个便宜点的就行,咦?这是什么?”韩莹莹打开最靠里面的一只拉杆箱,箱子里塞着七八袋没有开封的牛肉干。 她回头怔怔地望着我:“你说的那本书也有别人在看。” |
放寒假的时候,韩莹莹终于逮住父母同时在家的机会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厨艺,几乎把从我这儿学会的菜全部做了一遍,一张桌子差点没摆下,把她的父母震惊得都不会说话了。 “那个红烧鱼,我爸连夸好吃,差点把筷子咬断。”韩莹莹得意地向我显摆。 虽然我觉得有点夸张,还是向她伸出大拇指:“那你不趁着爸妈在家多给他们做几顿饭,怎么又回学校来住了?” “我妈升列车长了,比以前更忙了。我爸这阵子网上追逃,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让问。我自己在家没意思,电视不爱看,想说话连个搭茬的人都没有。”韩莹莹有些沮丧,很快又乐观起来,“不过我都习惯了,从我记事起他们就这么忙,小时候是奶奶把我带大的。” 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在身上,暖暖的。我和韩莹莹头挨着头躺在床上,各自把脚支起来抵在对面的墙壁上。 |
“诶,跟你说个秘密,沈娇来那个了。” “哪个?” “就是那个嘛。”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 “跟我和徐颖说了。没告诉田文静,嫌她事儿。” “哦,我不跟人说。” “其实说了也没事,看沈娇的样子,好像很得意,她是主动告诉我们俩的。” “这有什么得意的?” “长大的标志啊,不会再被人叫丫头片子了。” “你还记着那句话呢?” “没想记,就是说到这儿自然想起来了。” “不用羡慕人家,你早晚也会来的。” “你这么淡定,是不是已经来了?” “……没有。” “真的?” “嗯。” |
“小瑕——” “嗯?”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没想过。你呢?” “我想离开家,到处走走。” “看风景?” “也看人,看形形色色的人,听他们背后的故事。最好是徒步,没有目标,走累了就搭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喜欢就停下,厌了继续走。” “你喜欢凯鲁亚克?” “不喜欢,只是喜欢他笔下的这种状态,在路上,想想就浪漫。” “好,等你回来,我给你做红烧鱼。” …… |
“小瑕,今晚我可不可以在你家住啊?” “怎么了,不愿住宿舍?” “沈娇跟家里打起来了,这两天晚上躲在宿舍里喝酒,喝完就折腾,我们几个都得陪着她熬夜,也不敢告诉宿管阿姨,我都两宿没合眼了。” “你怎么不早说?” “怕给你和梁老师添麻烦嘛。” “一会儿你去把洗漱用品拿过来,晚上咱俩就睡这张床,别嫌挤就行。对了,沈娇来那个了还喝酒?” “她就是喝完酒发现来那个的。” |
“她因为什么跟家里打起来了?” “沈娇因为什么住校,你知道吧?” “不知道。” “唉,平时下课了你应该跟同学多接触接触,别老闷在教室里做题。沈娇的妈妈去世了,他爸爸又找了一个,沈娇跟这位后妈不合,所以选择了住校。” “沈娇这次就是和她后妈打起来了?” “其实也怪沈娇。她本来回家取羽绒服,恰好被她后妈收起来了,她就发了脾气,说羽绒服是她妈,嗯,她亲妈买的,问她后妈有什么资格动这些东西,你想这能不吵起来吗?她动手把她后妈推倒了,她爸打了她耳光,让她道歉,她不肯,她爸就把她的生活费停了。沈娇平时大手大脚惯了,没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但即便这样,她也死活不在她后妈面前低头,反正现在就僵到这儿了。” “唉,人生啊……” |
03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中,我和韩莹莹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她经常到家里来玩,偶尔会留下过夜。梁朴对我交到朋友由衷地高兴。曾经有一阵子,梁朴怀疑我可能得了自闭症,不仅是他,那时连我自己也这样怀疑。好在那个难熬的阶段总算过去了,我看到阳光照在前路上。 身边的事情乏善可陈。沈娇和她父亲的战争仍在继续,看不到和解的希望,围在她身边的女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徐颖对她不离不弃。 梁朴还是一如既往地免费给他的学生们补课,听说这一点颇招其他老师的微词。曾经主动追求梁朴的李雯老师在得不到丝毫回应下终于放弃了一年多的坚持。 连当初令我恐惧的彭昊都像韩莹莹说的——似乎变了个人。偶尔,我会在操场中遇见他,彼此一句话不说,匆匆擦肩而过,如同路人。 |
变化的还有陈律。我偷偷观察过他,发现他看梁朴的眼神和看其他老师的眼神不一样。 进入初二,课程开始增多。我们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尤其当每年六月份学校变成考场的那些天,看到冒着酷暑或是大雨仍簇拥在校门口不肯散去的成群家长时,连一向爱说爱笑的韩莹莹也逐渐笑不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课余时间被晚自习占据,无论多晚,学校门口永远挤满了等待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乏味的日子里唯一能被称为调剂的是,有个外校的高年级男生跑来追求沈娇,被沈娇找人打了一顿。沈娇由此再次确立了大姐大的地位,围着她转的女生又多了起来。与此同时,沈娇的手头也变得阔绰。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化妆,但韩莹莹告诉我,光是爱马仕的口红沈娇在宿舍里就偷偷藏了好几支。 “她跟老爸和解了?” “没有,不知她的钱哪来的。走,进这家看看。”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假期,韩莹莹陪我上街给梁朴选生日礼物。以我现在攒的钱来看,只够买件好一点的衬衫或T恤。 |
“嗯,这件不错,梁老师穿上显得年轻。” “他现在也不老。”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对别人评价梁朴变得在意。但是看到韩莹莹相中的是一件粉色的立领T恤,还是有些犹豫,“这颜色太艳了吧?” “就是因为梁老师平时穿的太素了,才给他挑件艳一点的。”韩莹莹拿起一件样品在一旁的男售货员身上比划,对方的身形和梁老师差不多,确实很合适。 但我忽略了一点,梁朴居然害羞,不好意思穿。 “这么嫩的颜色年轻人穿合适,我穿了容易被人笑话。” “谁会笑话?你班里的学生?还是其他老师?三十八岁的人穿得跟七十八似的才让人笑话,你看现在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哪个不比你穿得年轻?” “不能比,不能比……”除了给学生们讲课,梁朴的嘴其实很笨。 |
我快速拆掉包装,把T恤在他面前展开:“试一下,不好看就不穿,不勉强。” “那……只试一下啊。”梁朴像个怕打针的孩子,磨磨蹭蹭地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我一把将T恤套在他的头上,他只好顺着往下穿。 “不好看吧?”穿好后,梁朴局促地拽着衣襟下摆,木讷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 我一时有点恍惚,似乎看到另一张布满阳光的脸冲我笑。八年前那个人失踪时穿的就是一件粉色的立领T恤,这也是我下决心买这件衣服的原因。 “怎么了?”见我不说话,梁朴有点手足无措。 我从脖子上摘下贴身佩戴的福字硬币给他戴上。他知道这硬币的来历,开始时抗拒了一下,随即接过去主动戴好,然后伸出手指拭去我眼角的泪珠。那一刻,我好想叫他一声爸爸,但最终没有叫出口。 |
“吹蜡烛吧。”我回身拿出蛋糕,把蜡烛插好,点燃。蛋糕是韩莹莹买的,一来她也想表达对梁朴的生日祝福;二来买完T恤后,我手里只剩下坐车回学校的钱了。 “许个什么愿呢?”梁朴搓着手,明显对我第一次给他过生日有些紧张。 “没有现成的愿望,那就想一件你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吧。” 梁朴双手合掌,闭上眼睛认真地在心中默念。橙色的烛光在他脸上熠熠摇曳。 “好了。我的愿望是……” “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等实现了再告诉我。” |
莫名的,我心中有点伤感,或许是想到了另一个充满阳光却又时刻带着几分坏笑的家伙。 “小屁孩,你慢慢在学校里熬吧,老子终于脱离苦海了。”毕业那天,他悄悄告诉我,他准备把家里给他规划的高考志愿改了,将来去当警察。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故意和家里作对,不想听从大人的安排。 梁朴曾经以为他长大了,走出了叛逆期,其实并没有。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捏我的鼻子。 |
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和韩莹莹结伴去看电影。本来定的是第二天返校结束后再去,但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大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韩莹莹放弃了她提议的《谍影重重4》,同意看我选择的《听风者》。不是韩莹莹向我妥协,而是杰瑞米·雷诺的鹰眼不敌梁朝伟忧郁的眼神。 电影散场后,我和韩莹莹一边讨论电影和原著小说的区别,一边踩着路灯的光影步行回学校。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忽听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去,路边的树荫下走出来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 随着他走出阴影,我看到了一张面色青白的狭长马脸。瞬时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漫延全身。 “几年不见,小瑕都长成大姑娘了。”马脸邪笑着说,“你还记得红房子吗?” |
陈律篇 01 城市边缘的山峦挡住了夕阳,余晖照在李言光秃秃的头上,映出油亮的光。他伸出手掌在头顶来回摩挲了两下,似乎留光头的人都有这种习惯。 见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嘿嘿笑着说:“原来两边还有点头发的,最近全掉光了。如今我这形象都不敢一个人下片儿,上周还被群众投诉过。我前脚刚走,对方的电话就打到所里,念着我的警号问刚才来的是不是真警察,我们所长解释半天才信。”李言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他刚入职时的证件照给我看。 那时的他不但头发浓密,目光也清澈温和,和眼前这个相貌彪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难怪会被人家误认成黑社会了。 |
李言是铁路中学的管片民警,当年校园坠楼案的亲历者之一。二叔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时,我还担心对方可能不太好打交道,毕竟那是个因嫌疑人自杀导致半途而废的案子,而且嫌疑人就死在了办案警局,这种不光彩的经历没有人愿意提及,却没想到这家伙是个自来熟。 我注意到证件内卡上的出生日期,原来这家伙今年才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由帅小伙变成了沧桑的光头大叔,基层工作压力之大令人唏嘘。我把手机还给他,他接过去无奈地笑笑。 “因为我是当天最先到达现场的警员,同时铁路中学是我的管片,后来市局成立专案组时就把我借调过去帮了一阵子忙。” |
李言回忆说,当天梁朴报案后,警方根据对方的描述很快锁定了韩莹莹坠楼的具体位置——实验楼五楼东侧楼梯的转角处,并在临近的墙壁上找到一小块喷溅状血迹,基因鉴定结果与韩莹莹相符。需要强调的是,该血迹被人用雨水擦拭过,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在喷洒鲁米若试剂的情况下才呈现出微弱的蓝白色荧光。 除此之外,警方在现场发现很多凌乱拖沓的足迹。当时正值实验楼二期工程结束,后期装修尚未开始,地板均为粗糙裸露的水泥表面,前期施工产生的大量粉尘使这些印迹得以保留。 这些足迹大多是建筑工人留下的,基本无法核对。比较特别的是其中有一道长长的拖痕,能明显看出有人故意用鞋底在地面上拖蹭过,目的是为了抹去地上原有的脚印。 拖痕从坠楼处一直延伸到走廊内第二间屋子。屋内更加凌乱,且多出了挣扎打斗的痕迹。地中央有一块席子,是干活的民工临时过夜用的。警方在席子上提取到若干毛发和人体皮肤组织,经生物鉴定,确认其中部分毛发属于韩莹莹。 |
随后的实地模拟大致还原了案发时的情景。韩莹莹到达第一现场后(五楼走廊内第二间教室),遭到嫌疑人的肢体侵犯,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反抗,韩莹莹逃出教室,打算沿实验楼东侧楼梯下楼,却在第二现场(五楼的楼梯拐角处)被嫌疑人追至。嫌疑人用直径约27mm的管状物击打韩莹莹头部,造成其身体后仰,重心越过楼梯护栏,导致坠楼身亡。 鉴定人员提取了拖蹭地面的鞋印,发现与梁朴脚上的鞋底纹路相似度很高,但由于现场鞋印缺失部分过多,无法百分百确认。梁朴也否认自己曾经到过五楼,他说在三楼看到韩莹莹坠楼就立刻跑下去查看,之后没再上过楼。 虽然法医发现了被害人头部的外伤,但苦于找不到凶器。对于符合击打特征的管状物,很多人都想到了作为消防喷淋管道的镀锌管,原因是在刚刚安装完消防系统的实验楼内,这种镀锌管的边角余料几乎随处可见。不过凶手既然知道抹去墙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脚印,自然不会傻到把作案工具留在现场。因此,警方搜集了整栋楼内所有能找到的各种管材余料,光是符合特征且长度适合拿在手里击打的就超过一百二十根,并在其中的绝大多数管材上提取到了指纹或生物检材,但无一与梁朴匹配。 |
有人怀疑凶手作案后可能随便找间屋子通过窗口把管子扔到楼外了,然而当天的大雨增加了取证难度,就算扔到楼外的管子没有被泥土覆盖,长时间的雨水冲刷也会严重破坏上面的生物痕迹,即使侥幸找到了,也无法成为证物。 最终,事实证明了这种担心。在接连被鉴定人员否定了结果后,警方被迫放弃了寻找凶器,转而将工作重心放在人员走访上。 “梁朴的口碑很好。我们听到对他的评价都是关于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他带的班高考录取率高之类的。唯一负面一点的……嗯,也谈不到负面,就是对他领养小瑕这件事有点议论。甚至有人说小瑕其实就是梁朴的私生女,早年间梁朴抛弃了女方,现在那女的死了,小瑕无依无靠,实在没办法了他才把孩子接回来。不过我们查了,说这话的是梁朴隔壁班的班主任。他因为私自办班被人举报到教育局,上面关停了他的班,并责令学校对他做出停课和记过处分。他怀疑举报自己的人是梁朴,但没证据,就借着这次警方走访调查的机会给梁朴上眼药。事后我们警告他了。不过——” |
李言再次摩挲了一把光头,抬眼看向我:“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什么地方奇怪?” “梁朴大学毕业后就在省城的一家生态研究所供职,其间工作一直很稳定,二十八岁却突然辞职回到本市,去铁路中学应聘当了老师,两年后担任高中部班主任,三十三岁领养的小瑕,死的时候三十八岁。如果说他是因为小瑕的关系不愿结婚,因此拒绝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这还好理解,无非是担心女方日后对小瑕不好。可是他在领养小瑕之前那些年为什么也一直单身?我听说有位新来的音乐老师曾经主动追求过他,也被拒绝了。按说他的年龄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却从来不碰女人,你说……这正常吗?” “这种问题你们总不好向他本人询问吧?” “问了。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担心类似的流言万一传到梁朴耳朵里,会让他误认为警方的调查在给他的形象抹黑。结果——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梁朴说小瑕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收养小瑕是受那位故人临终托孤,他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要把小瑕好好地养大成人,多的就不肯说了。” |
蒋君萍,我想起当日小瑕在高雨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小瑕说她妈妈长得很漂亮,高阳是她妈妈的追求者之一。梁朴呢?会不会是之二?还有没有之三?我没见过蒋君萍的照片,难以想象她令人倾倒的姿容和气质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女人的美貌是使男人失去判断力的重要武器,没有之一。 通常来说,在事情发生之前做出的决定叫判断,事后叫做总结。虽然人们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却能在事后的追根溯源方面做得很好,总能根据已知的结果推导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对于这起案子,当初参与调查的警员至今也没有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事后看来,大多数人比较认同一个说法——由于一个人的出现使原本并不算复杂的案情加剧了变化,甚至改变了最终结果。 这个如同催化剂般的人,就是韩长庚。 |
02 韩长庚早年干过预审,外界传闻他脸黑手辣,没有几个人能在他面前抗住不招的。后来司法机构改革,预审并入刑侦,韩长庚依旧不改狠厉本色。在一起人质挟持事件中,他毫不迟疑地抱住打算点燃煤气罐与人质同归于尽的嫌疑人从二楼窗口撞了出去,和对方双双摔断了腿,为此还被对方家属投诉到市局信访处。 女儿坠楼的第三天傍晚,刚刚结束跨省追逃的韩长庚赶到现场,彼时暴雨倾盆。别人劝他,他一言不发,执拗而孤独地站在雨中,后来站不住了就跪在地上,面前是女儿坠楼的位置。 天快亮时,韩莹莹的妈妈也搭乘最近的一班返城列车归来。夫妻抱头痛哭,由于工作的羁绊,身为父母的两个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女儿。 |
参与办案的警员感同身受,大家开始着急。与此同时,市局主管刑侦的萧屿局长亲自过问了案情,并责令带队的刑侦支队长梁峰于开学前必须破案,此时距暑假结束仅余四天。 梁峰也是市局出了名的狠角色,以往但凡发生了重案要案,上头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这次也不例外。萧局发话后,他立刻带人开始了第二轮更大规模的走访排查,询问对象从最初有限度的几名案件相关人扩大到所有与梁朴有过交集的在校老师和教务职工。因为他相信一个朴素的道理:世上没有完人,人总是有弱点的。 梁队的这个看法,与因司法回避制度而无法参与案件调查的韩长庚高度一致,他们怀疑在梁朴受友托孤的古风高义背后隐藏着什么。 |
说到这里,李言的嗓音变得低沉:“就是这时候,出现了那个关于梁朴和小瑕的传闻。” “虽然是传闻,总该有个源头的。”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很想知道是谁向警方披露了如此阴秘的隐私,可是连对校园操场上什么时候落过几只麻雀都清清楚楚的二叔也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传闻的来源有点特殊,是市局的一位老刑警上厕所时无意中获得的。当时这位老刑警在上大号,隔着门板听到外面两个学生的对话,由于无法立刻起身,他又怕自己出声把对方吓走,于是灵机一动用手机把两人对话录了下来。虽然没有录到开头,但好歹也算保留了录音证据……” 我不禁插话:“录音证据不能单独使用,何况这种内容不全的,你们没找找那两个学生吗?” |
“找了,没找到。而且找人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个问题后面再说。”李言皱了皱眉,似乎不满被我打断话题,继续道,“当时主要是确定不了调查方向,同时迫于限期破案的压力,专案组上下都有些急躁。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拿这段录音当突破口,重新开展走访调查。结果大多数受访者,尤其与梁朴日常接触较多的老师都隐晦地表示听说过这个传闻。之前没有告诉警方,一是因为说不清传闻的出处,二是顾忌梁朴的脸面,算是为亲者讳吧。可是这么一来,难题又出现了。” “没有证据。”我说。 “所以有人提议给小瑕做个全身体检,用事实来验证传闻是否可信。梁队既不好驳那个人的面子,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跟学校方面说了。” 尽管李言没提那个人的名字,但我也猜到是谁了。 |
“刚开始校方强烈反对,但架不住警方做工作,同时校领导也希望早日结案,不要影响到开学,就勉强答应了。没想到体检报告一出来……”李言叹了口气,手掌用力张合了几下,继续道,“梁队特意安排了女警询问小瑕,但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孩子一提到韩莹莹坠楼就哭,而有些事情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又不好开口询问。于是警方对梁朴家进行了搜查,结果在梁朴的电脑里找到了大量日本成人AV,还有一条女生内裤……” “日本AV就算了,那玩意有几个成年人没看过?但是在梁朴家里找到女生内裤,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言看了我一眼,说,“那条内裤是在梁朴的枕头底下找到的,经过生物鉴定,确认不是小瑕的,而是韩莹莹的。” 我目瞪口呆,嘴张了半天才问道:“后来呢?” |
“我们传讯了梁朴,向他出示找到的证据和小瑕的体检报告单,他看后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专案组里有几位擅长审讯的,轮番上阵,但就是撬不开他的嘴。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他罪大恶极,连禽兽都不如,可是他不开口,我们也没办法。最后韩长庚说让他试试。大家都知道他是从预审转过来的,是这方面公认的高手。梁队念及情分,准许他参与审讯,但要求他只能带耳朵进去,如果有问题,必须写在纸上让主审员发问。韩长庚在外面答应得很痛快,没想到一进审讯室就把门反锁了。你也知道,审讯室的墙壁和门板都包了隔音棉,就这样里面的惨叫声还能传出来,听着瘆人。等我们强行把门破开,梁朴已经站不起来了,一起进去的主审员和记录员都被韩长庚拷在了桌子上。后来听他俩说,不管韩长庚怎么打,梁朴死活就是一句话,没做过。” 我听得心惊肉跳,既没想到韩长庚的胆子这么大,也没想到印象中那个木讷呆板的梁朴竟然这么能抗,看来两个狠人碰到一块了。 |
李言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要给我点火被我拒绝了。他点燃自己的那支,狠狠吸了一口,说:“当时上去三四个大小伙子才把韩长庚拉开,梁队也急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连踹了好几脚。那家伙一声没吭,死死地瞪着我们,眼珠子通红通红的,眼神跟狼一样,我们都不敢和他对视。大家以为他要爆发,他却从地上站起来,推开众人往外走。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自己出去冷静冷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带着梁朴从四楼医务室看完伤出来,迎面又碰见了他。他不但又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问道:“是谁?” 李言说出了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小瑕。” |
他抽了口烟,继续说:“小瑕看到梁朴,哭着想跑过来,胳膊却被韩长庚死死抓住。我就在梁朴身边,能感觉到他看见小瑕的一瞬间就崩溃了。韩长庚冲他大声说,梁朴,你也是做父亲的,你知不知道失去女儿是什么滋味?当时是三伏天,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韩长庚抓着小瑕就站在窗边。我们都蒙了,怕他冲动起来失去理智把小瑕推下去,谁都不敢上前,就那么僵持着。有人劝他,有人警告他不要乱动,甚至有人把枪都掏出来了,你能想象那种混乱的场面吧?” 没等我点头,李言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时候梁朴突然回头对我小声说了一句,你有空去学校的车棚里看看。当时我和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韩长庚和小瑕身上,听了这话没明白什么意思,正想问他,他已经转过头去,冲对面大声喊,小瑕,忘掉过去,好好活着。然后纵身一扑,从距他最近的窗口跳了下去。” 李言模仿梁朴喊话的腔调惟妙惟肖,听得我后背发寒。尽管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我心里依然很不好受,尤其得知小瑕亲眼目睹了梁朴跳楼这一幕。 |
“我们在梁朴说的地方,就是那个车棚,靠墙的角落里,找到了凶器。和之前猜测的一样,是消防管道的下脚料,一根半米长的镀锌管,法医在上面提取到了韩莹莹的血迹和梁朴的指纹。那个车棚是用来停学生们的自行车的,在实验楼西边,距实验楼超过150米,就算人站在楼顶也扔不到那么远,所以之前没有排查那个地方。因此,大家都搞不明白梁朴保留凶器的意义。案子弄成这样,除了我这个临时借调的,所有人都背了处分。韩长庚算是间接逼死了梁朴,这种事很不光彩,上头下令封口。同时韩长庚也把同僚得罪光了,大家那么卖力帮他,最后却惹了一身骚。我离开的时候听说他被停职了,后来怎么样就不清楚了。” 李言一口气说完,把没抽几口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随后挺直身子,展开双臂狠狠做了两下扩胸,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将压在心底七年的沉重记忆一起吐了出去。 |
我捻着指间没有点燃的香烟,久久无言,直到李言拍着我的肩膀问:“记得之前说的那个传闻的来源吗?” 我这才想起在厕所里交谈的那两个学生:“不是说没找到吗?” “这个案子弄成这样,究其根源就是因为那个传闻。最初那位老刑警拿着手机录音上报时,梁队就第一时间排查了当天所有滞留在校内的男生,但是没结果。梁朴死后,上头很重视这件事,打算把这两个男生找出来问个明白,就把那段录音做了个鉴定,准备用来做声纹对比,结果发现了一件怪事,你猜是什么?” |
“怪事?难道是女生模仿男声?” “没那么离谱。声纹鉴定的结果显示,那段对话也是录音。有人提前用录音设备把那段对话录下来,然后溜进厕所里故意播放给我们的警员听。而且,其中一个男生正处于变声期。” 我瞪大眼睛瞅着李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李言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当时进厕所播放录音的或许不是那两个男生本人,但我们都上当了。也许梁朴真的没做过传闻中的事情,韩莹莹的死也确实与他无关,所以连韩长庚都问不出口供,也许……这才是上头下令封口的真正原因。唉,谁知道呢?” 最后一缕天光随着李言的叹息消失在阴沉的暮色中。出神良久,我想起手中的香烟,拿到嘴边想抽,发现早已捻碎了。 |
小瑕篇 01 天塌了。 我的世界又一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我曾经看到前路有光,以为自己逃出了暗夜的笼罩,可是宿命如影随形。 “……” “梁朴是在你十岁,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收养你的?” “是。” “他为什么会收养你?” “我妈死了,我没有其他亲人。” “我们的资料显示,当时你还有一位继父……” “他在我妈去世前就失踪了。” “梁朴和你妈妈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
“在收养你之前,你见过梁朴吗?” “没有。” “听你妈妈提起过他吗?” “没有。” “你知道你妈妈和梁朴怎么认识的吗?” “我妈妈上大学时通过导师的一个实验项目认识梁老师的,当时梁老师是导师的科研助理。” “梁朴收养你之后,对你怎么样?” “很好。” “具体好到什么程度?” “就像爸爸对女儿一样的好。” “可是你刚刚称呼他梁老师。” “我一直叫他梁老师。” “为什么不叫爸爸呢?” “刚开始时叫不出口,后来就习惯了。” |
“你和梁朴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年,发现他做过超出监护人范围的事吗?” “你指什么?” “比如……梁朴晚上有没有进过你的房间?” “我睡觉好蹬被子,都是梁老师夜里帮我盖的。” “除了盖被子,平时他触碰过你吗?” “拉手算不算?我上小学的时候都是梁老师接我上学放学,路上他会拉着我的手。” “正常拉手不算,我的意思是比盖被子、拉手更亲昵的动作,同时会让你感觉不舒服。比如,他抱过你吗?” “抱过,但没感觉不舒服。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吃完饭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梁老师回来把我抱上床。我上初中后,他抱不动我了,就把我叫醒,让我自己回房间睡觉。” |
“嗯……下一个问题。韩莹莹是你的同桌,她经常去你家,有时还会在你家里过夜?” “是。” “据我们了解,韩莹莹是寄宿生,她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为什么要去你家过夜?” “没有为什么,我们喜欢在一起。” “能说的具体点吗?”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能够聊得来,所以喜欢在一起。而且,韩莹莹都是在周六或周日来我家过夜的,这不违反学校的住宿规定。” “你们共同的爱好是什么?” “看书、看电影、做饭炒菜,韩莹莹做饭就是我教会的。” |
“梁朴平时对韩莹莹态度怎么样?” “很好,很热情。” “热情——你认为这个词准确吗?一位高中部老师对一名自己班级之外的初二女生,热情从何而来?” “因为韩莹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自从妈妈走后,我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梁老师为了让我从阴影里走出来,花了很多时间陪我,但效果不好。认识韩莹莹之后,我才逐渐变得开朗。所以我对这段友谊很珍惜,而梁老师可能比我还要开心。” “好的。那么梁朴有没有和韩莹莹单独在家的时候?比如说韩莹莹去找你,你不在家,恰好梁朴在家?” “没有。” |
“一次也没有?” “我们俩上课下课几乎都在一起,要是放学后她想来我家,会和我一起走。” “周末呢?难道没有一次她临时有事找你,而你又恰好不在家的情况?” “我不在家的时候,通常梁老师也不在家。因为周末梁老师要么给他的学生补课,要么带我出去玩了。如果是后者,我会提前告诉韩莹莹。所以不会出现你说的梁老师和韩莹莹单独在一起的情况。” “8月24日中午返校活动结束不久,韩莹莹在你们校内的实验楼发生坠楼事故,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吗?” “不知道,我是在大扫除快结束时先走的。” “你们平时不是形影不离吗?” “那也不代表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 |
“根据我们的调查,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梁朴曾到2号宿舍楼找韩莹莹询问返校结束后是否看到过你,韩莹莹回答没有,但是在梁朴离开五分钟后,她就冒雨单独前往实验楼。请问她是去找你的吗?” “我……不知道。那时我一个人在家里。” “8月24日你去过实验楼没有?” “没有。” “虽然你今年未满十六周岁,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必承担刑事责任,但你要清楚作伪证的重要性……” “这位同志,我看就到这里吧。” “陈主任……那好吧,谈话就到这里。接下来我们会对小瑕同学做一次身体检查,校方可以安排合适的老师全程陪同。” |
02 晚上,又有人来看我。我机械地应对,对方前脚刚走,我就忘了刚才来的人是谁。我努力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却发现有很多记忆片段变成了空白,只要稍微使劲去想,就头疼得厉害。我知道自己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损伤,是连日来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 自从韩莹莹出事后,来家里看望我的人络绎不绝。尽管校方要求在这件事上严格保密,但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开了,至少对住校学生和当天返校结束后尚未离校的老师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对于她们的到来,除了一丝感动,我心里更多的是烦躁。 相比同学们对我表达的空泛的关切,老师们更关心的是梁朴,他们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梁朴现在的状况。因为出事后梁朴被警方叫去询问了多次,并且从前天起就没有回家。我跑去问驻留在实验楼现场的警察,他们安慰我说梁朴正在协助警方调查,让我不要担心,梁朴很快就会回家。 |
这样的答复平息不了我内心的忐忑。如同我不明白警方为什么要给我做体检,虽然明显感觉不妥,但没有能力拒绝——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事情正朝着不可控的边缘滑落。 果然,第二天上午,警察又来了,这次来的人有点多。他们当着高中部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王凤兰的面向我出示了搜查令。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梁朴的枕头底下翻出一条绝对不属于我的女生内裤,随后,又在梁朴的电脑里找到了好多成人色情电影。警察们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在一份经教导主任和王凤兰确认后的不知什么文件上签完字,家门就贴上了封条,我被安排至校内宿舍暂时居住。整个过程我完全是懵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警方搜查了你家?我上午去市局给领导送材料了,不清楚啊。”面前的大个子警察抓着后脑勺对我说。 他是负责铁路中学这一带的片警,出事后第一个到达现场,我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叫李言。此时他是我唯一能找到并且愿意和我说话的警察。 不知为什么,一觉醒来,几乎所有警察对我的态度都变了,不是见到我就低头躲着走,就是一问三缄其口,可是我看到他们的眼神中流露着共同的东西:愤怒和怜悯。我想不出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怎么会同时集中到一起。甚至在那位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和我是本家的梁队长眼中也出现了相同的东西,这让他剽悍且有着刀刻般棱角的脸孔看上去非常奇怪。 这些人似乎统一了口径,对我的发问置之不理,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案情正处于调查阶段,你不要着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
“求求你,帮我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梁老师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拽着李言的胳膊不放。 “好好,你先放开我,我打听明白了去学校告诉你。”李言架不住我的央求,终于答应下来。 “不,我就在这里等你。” “这里是派出所……” “我在院子里等你,不会打扰你们办公的。” “我快去快回。” |
李言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快回来。我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远远地坐在院子角落的老槐树底下,背后是爬满葛藤的栅栏。由于连日来担惊受怕没有睡好,加上雨后地气蒸腾,困意阵阵袭来。我怕睡过去李言回来后找不到我,只好掐着大腿强迫自己不许合眼。饶是这样,仍忍不住一下下地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很近的地方有人在抽泣,没等我睁开眼睛,一个几乎在耳边响起的男人声音将我从瞌睡中彻底惊醒:“哭什么?不是在家商量好了吗?一会儿进去照做就是了。” 实际上对方的声音并不大,能听出是特意压低了嗓音说的,只是距离实在太近了,吓得我浑身一激灵。可是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
“汝玉怎么办?”先前抽泣的是个女人。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我轻轻拨开一丛葛藤,透过叶片的缝隙看到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站在栅栏外面,与我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米。男人身体粗壮,面目狠厉,胳膊上的肌肉鼓成了疙瘩,衬衫敞着,赤裸的胸前纹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女人倒是长得顺眼,双腿修长,身材匀称,眉眼看着也舒服,就是脸上的妆化得有点浓。 “汝玉还是姓邓,我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男人虽然长相凶狠,却是一脸的悲愤。 “你我可以不在乎名声,将来儿子长大……”女人捂着嘴说不下去了。 “咱们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吗?”男人似乎心软了,声音也变得柔软,抬手替女人抹掉泪水,然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用力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随即蹲了下去。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你真的要离开我和妈妈吗?” |
原来还有个小孩。我把面前的葛藤拨了拨,看到一身熟悉的校服,是我转学后的铁路二小的校服。男孩长相几乎完全随了妈妈,眉眼清秀,右侧颧骨下方有颗黄豆大小的痣,这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邓汝玉了。 “爸爸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事情过去了就来找你们。”男人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一下,问道,“记得在家里教你的吗?” “我只要大声哭就行。”男孩瘪着嘴说。 “对,等下进去你看到我和妈妈吵起来,你就哭,声音越大越好。” |
男人说完站起身,又恢复了凶狠悲愤的面貌,女人也换上一副漠然的表情,一家三口绕过栅栏,走进了派出所。不多时,屋里就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是谁的呵斥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以及吵吵嚷嚷的拉扯声。虽然有些好奇,但我没心思看热闹,只盼着李言赶快回来。 李言没有回来,一个脸膛煊红的老警察来了。老警察边走边用握成空心的拳头捶打后腰,捶得很用力,离得老远都能听到砰砰的声音。 真奇怪,老警察一进屋,里面所有的嘈杂声顿时都没了。工夫不大,男人蔫头耷脑地出来,老警察在他身后不停地用巴掌扇他的后脑勺,也不说话。男人不躲不闪,就那么缩着脖子硬挺。邓汝玉牵着妈妈的手跟在他们身后。老警察大概用力猛了,一下闪了腰立在原地,男人见了忙回身帮他捶腰。老警察扶着对方肩膀缓了一会儿,摆摆手示意让他们离开。男子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他的妻子则站在原地似乎欲言又止,见老警察再次冲她挥手,才领着儿子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
直到母子二人走远,老警察才叹了口气,转身的时候,目光刚好与我相遇,一下子愣在那里。一瞬间,我觉得对方煊红的脸膛有点眼熟,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警察愣愣地瞅了我一会儿,似乎和我的感觉相同,最终也没想起什么,摇摇头去了。 “小瑕,那条内裤是韩莹莹的……” 李言到底回来了,可是他带回来的消息令我浑身冰冷。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学校的,应该是李言把我送回来的,但我完全没有印象。 |
03 夜晚躺在陌生的宿舍床铺上,我强忍头疼想试着理清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眼前出现的总是那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滂沱大雨,天光幽暗,韩莹莹静静地躺在已经停工的实验楼前…… “她自己失足从楼上掉下来了。”嘈切的雨声中,梁朴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 我整个人傻掉了,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韩莹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望着天。 “莹莹——” 她不回答我。 |
“莹莹——” 我期待她的鼻子皱起来,然后眼角慢慢下弯,两只眼睛弯成一双月牙,最后笑着对我说,你哭什么,幼稚。可是她的眼睛执着地望着天空,雨水落上去也不眨一下。 “莹莹——” 我看到一缕殷红从她的身体下渗出,又迅速被雨水冲散。 梁朴过来遮住我的眼睛:“别看。” 我用力扒开他的手。 “回家去!”梁朴第一次对我疾声厉色,神情凶狠得像一头狼。 “不。”我浑身颤抖着,竭力鼓足勇气。 |
“记得过生日时,你让我许的愿吗?”梁朴忽然幽幽地道。 我说不出话,脑海里闪过黑暗中熠熠摇曳的烛光。 “如果没有现成的愿望,那就想一件你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吧。”梁朴一贯木讷呆板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我的愿望实现了。” “你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想再失去我的话——”梁朴从地上捡起一根镀锌铁管,把手搭在我的脸颊上,说,“现在就回家。” 我浑身僵硬,望着他脸上诡异的笑容,脚下不自觉地一点点后退,直到脸颊脱离他冰冷的手掌。 梁朴的目光逐渐变得凌厉:“记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
04 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没有等到梁朴回来,却等来了另一个人——韩莹莹的爸爸。难以想象的丧女之痛使这个原本就瘦削的中年男人更加瘦脱了形。 我是在韩莹莹坠楼的第三天初次见到他的,高耸的颧骨、赤红的面颊,布满血丝却格外犀利的双眼,令我不敢和他对视。 “我听莹莹说起过你。”他的嗓子哑了,说话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她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韩叔叔……”我有好多话想说,但只叫了一句就泣不成声。 “谢谢你教莹莹做饭……红烧鱼很好吃。”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女儿的同学交流,说完就搀扶着几欲昏厥的妻子向外走去。 |
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参与案件调查,但几乎所有被警方质询的对象都能在谈话时感受到某个偏僻角落里散发的阴冷气息。 同样的气息我也感受到了,尽管当时他正努力对我挤出笑容。我觉察出他笑容背后的虚假,但还是上了他的车,因为他对我说:“我带你去看梁老师。” 我已经四天没有见到梁朴了,这是我认识梁朴以来和他分开最久的一次。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来不及告别的永诀。 忘掉过去,好好活着——梁朴最后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 在我昏过去之前,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梁朴被身边警察拉扯而撕开的T恤领口里,脖子上的硬币不见了。 |
陈律篇 01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访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沈娇的同学,也有当年的教职员工,联系方式自然是二叔帮我提供的。虽然铁路中学经历过大洗牌似的架构重组,二叔那里仍保存着当年所有教职工和历届学生档案。但毕竟时过境迁,不少电话号码已经打不通,我便一一循着地址找上门去,有的连地址都更改的,只好放弃。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与案件本身关联不大的人员,无论是老师,还是教务职工,包括当初2号楼女生宿舍的宿管大妈,都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提出的面谈请求,但这样的交谈往往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凡是我认为有可能对那起事件了解更多,或平时与梁朴接触更密切的人,要么就是彻底联系不上,比如已经移居海南的当年初二三班的班主任王凤兰;要么就是一听我的来意就断然拒绝与我面谈,其中就有那位曾经追求梁朴不果的音乐老师。梁朴死后她就辞了职,在一家知名商业公司干了几年,如今嫁到了广东。难得的是,她原来的手机号码仍能打通。 |
其实在所有的接触名单中,我最想听听她对整件事的看法。但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愿再想起那些人。” 那些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厌恶和鄙夷。 “你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东西的。”二叔神情玩味地说。他对我的四处碰壁似乎早有预见。 “因为封口令?”我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把它当回事?” 二叔不屑地撇了撇嘴,没有言语。 |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二叔先前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态度和素来护犊子的个性,按理说不会因为我是他的亲侄子就会为我的调查大开绿灯,可是从他丝毫未加阻拦并爽快地提供通讯录来看,二叔好像没有针对我的调查故意设置障碍。我甚至隐隐觉得他在鼓励我查下去。 相比老师们的集体沉默,学生这条线的进展颇为顺利,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时隔七年,有的人已经记不起曾有一个叫沈娇的初中同学,在我提醒后方茫然点头,说似乎有这么一个人,但往昔的情景已经想不起来了。生活中不乏这种毫无心计的人。对他们来说,记忆像指缝间漏下的砂,被岁月的风一吹,就散了。 不过更多人仍记得这位中途转学的昔日同窗,甚至有人还能找出当年开学典礼时的班级集体照,给我指出沈娇在其中的位置。大家的说法一致,沈娇个性很强,爱出风头,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出来进去的总有一群女生围着,俨然一副大姐大的派头,据说她还和高年级的男生打过架。 |
我出示了在方一同家找到的那张合影,很多人都能想起是初二时的元旦联欢会上拍的,当时气氛热烈,拿相机的同学随机抓拍了大量照片。合影中的两个人是同寝室的室友,沈娇虽然性格张扬,韩莹莹却热情随和,跟谁都能聊得来。 对于韩莹莹的坠楼身亡,她的同学都感到震惊和意外。不过事情发生在返校结束之后,当时班里的其他同学都已离校,直到开学后的一个多星期,大家才渐渐风闻此事。彼时距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只轰动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至于韩莹莹的死因就众说纷纭了。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她跟家里闹别扭,赌气跳的楼。这种说法的依据是,她的一个室友于事发前过生日,收到了家人送的礼物,韩莹莹触景伤情,感叹没有人关心自己,她的父母好像忘记还有她这个女儿,一时想不开导致轻生。 也有的说韩莹莹和某个校内男生搞对象,被对方甩了,才一气之下跳了楼。至于那个男生是谁,大家伙瞎猜一通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 |
我小心翼翼地问到梁朴,居然没人能第一时间想起是谁,再提到他和小瑕的关系,对方才恍然大悟:哦,你说高中部的梁老师啊,他好像开学后就调走了。也有个别人不太确定地表示,听说梁朴出车祸死了。总之,这父女俩的存在感都很低,尤其小瑕,虽然说不上孤僻,但朋友确实很少,显得很离群。 不得不说,这种问询结果对我的调查毫无帮助,却让我惊讶于二叔他们的保密和封口工作,我不禁怀疑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都是二叔为了掩盖真相故意散播的。加之当时学生们年龄太小,心思没在这上面,出事的时候新鲜三五天,热度过去就抛在脑后了——我尽量把自己代入他们的思维逻辑。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出现,才让我对处于事件中心的几个人有了稍微深入的了解。那是两个女生,她们都是沈娇和韩莹莹的室友,但两人就某些问题的说法却并不一致,如同家具上错位的榫卯,无法衔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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