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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一个魂灵步入人间之路[第3页]

作者:一键为啥渡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他原想第二日便带人到八珍齐查案,虽不像和祈美密会时所说的那样独自一人暗中调查,但自己话已说尽,料定祈美见了也不敢多嘴多舌。哪知尤和颜一大早便从城外军营派人传话,责问为何还未让人与骁骑参领联络,要他先出来商议搜查水江口凶犯之事,高比穆心虚,只好把勘查抛尸案的事情放下,带上唐瞬乙、危蔟忌等人前去参见骁骑参领查将军。

    他与骁骑参领商议良久,接着又在城外各处关卡忙活布置,直到日暮西沉才得回城。次日,他才要赶去八珍齐查案,哪知一大早的,又有差官堵在门外,这回是吏部上司斗大人把他找了去。到了军营,斗大人心情大好,说是马上和尤和颜微服出游,要高比穆也陪了去,一则让他引路,二则让他顺路也听听周围乡临百姓对自己的评价。高比穆心里说这不是不分轻重干扰自己查案吗?但他怎么敢将此话说出口呢?只得满脸笑容地跟着去了。谁知一去又耽误了两天工夫。到了第三天傍晚,高比穆身心俱疲回到衙门。

    这一夜,杨美城寒风凛冽,除了夜市还人声鼎沸繁华依旧之外,其余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一些骑兵捕快在来回巡视。街冷宅热,子归逢家中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坐桌前,笑逐颜开好不热闹。

    “滋……”

    大圣喝下一口烈酒,满面红光,夸耀道:

    “我早说了那幅画可以多卖几个钱,想不到那姓缪的大户居然给了足足五百贯,比省去一个零就卖赚得大发多了。到外边给人家送货,就是比在家里卖值钱。我出这趟差太划算!”

    子归逢笑着说道:

    “阿醒得的是勤快二字!无论做什么生意,勤快总是要的。人说无利不起早,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是做生意,要的就是盈利,起早就是勤快,勤快才能方便得利。做生意盈利天公地道,过得比别人辛苦也是天公地道。不过,将来你们赚得差不多了,记得要早些收手,放手给年轻的一代去经营,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一世,要记得及时享福,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八戒素来懒散,枚芳怕他听了多心,看着他,心疼道:

    “阿醒这几天不在家,谓能一个人担负了店里家里各种各样琐碎事情,看他忙上忙下跑出跑外,乖觉卖力,竟也不说一声累。”

    八戒心知肚明,咧嘴笑道:

    “还是娘看得见我的辛苦,我这回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热热闹闹的,爹和娘不要以为只有大哥能干,这回也须认得我这个小儿子的本事。”

    枚芳不由得脸上泛红。她知道这些天八戒其实都是在筹划自己和子归逢的婚事,心里十分喜欢,含笑不语。

    大圣哈哈一笑,说道:

    “这几天我有些事情要办,会常常外出不在家里,谓能顽皮懒散,贪图安逸,爹娘好好地教训他便是。小时我没少用棍棒呼喝过他,现在他要再不长进,爹娘也使家法教训他。对了,我们家里得立个家法吧,要不总有人使滑偷懒,事情都落在个别人身上怎么行?”

    翠柳笑着,手里的筷子指指挨墙边放着的扫帚,眨眨大眼睛,顽皮地说道:

    “那样的便做得家法!明儿崔姨来时带上一把新的过来,我们把它摆在祖宗神位前,时时瞻仰,月月祭拜,还能随手使用,外人来家里看见了也会夸老爷泱泱家风。”

    八戒假意气恼,告状道:

    “爹!娘!你们可都看见了,是他们两个没事寻我开心,冤枉好人,这已经在触犯家法了,现在我就要请家法整顿门风。不能让小人得志啊!”

    看着三个年轻人开心说笑,子归逢百感交集,和枚芳对视一笑,高兴地说道:

    “一旦你们开心,房子里就满是欢声笑语,我和你们娘心里安乐,像年轻了几十岁,也很开心啊!”

    大圣收起笑容,对大家正色道:

    “先前谓能请先生算过了爹娘的婚期,说是宜早不宜迟,再过半个月便是成亲的好日子了。这期间我们都要忙活起来。不过,我原本定下的一批古玩要在近日到京城交割,我一旦离开,家里需要人手的事只能是谓能去雇些外人来帮着办了。兴许我五六天便打个来回,那样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只是谓能不甚轻松啊!有劳阿弟了!”

    八戒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瞧你说的……我们兄弟做了一辈子,任何时候都不是外人,客气什么呀!”

    兄弟友爱,其利断金,子归逢点头说道:

    “这约好的事自当要先去办的,我和你们娘年岁已长,不是年轻人,成亲一事切勿办得过于繁缛,只要知照街坊邻居,意思到了便可以了。家里以你们年轻人为重。生意上的事,尽管放心去办。如果一个人办起来麻烦,现在店里空空,谓能也跟着去吧,你们兄弟两个在一起,相互之间可以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些。”

    枚芳连连称是,慈爱地说道:

    “你做这行生意,外出时身上总是要带着不菲的钱物,一旦给歹人看在眼里惦记在心上,那就是凶险万分了。前几日你离开家里到牛涧村卖画,我们寻思你最多两日之间就可以来回的,哪知你过了三日都还没有回来,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好在总算一路平安,没有遇到什么不测。你不知道,那几日真正吓杀我了。”

    子归逢也说道:

    “你娘一旦心大心小,谓能就来劝解,要你娘只管放心,说你有功夫傍身,又说什么七八个人都不会是你的对手,唬得你娘满心欢喜了,才能安心去睡。”

    “是啊!是啊!”八戒算是抓住了反攻倒算的机会,“到了外边,你就只顾自己,像野猴那样撒欢,都不想想挂念你的一大家子人,这跟铁石心肠有什么两样?爹和娘仁爱慈祥,不会拿家法打你,现在我替他们出手,你服是不服?”

    大圣暗自感慨,看着二老关切的目光,满是愧疚的说道:

    “孩儿办事考虑不周,连日来让爹娘担心了,实在是,有负父母恩情。”

    他眼圈渐红,不由地低下了头。
    子归逢乃示意八戒不要胡言乱语,轻轻拍了拍大圣的肩膀,站起来说道:

    “阿醒,你和谓能都还年轻力壮,立业闯荡正当其时。人生在世,经历风雨或多或少。你记着我说的话——恣意妄行要不得,凡事必须三思而后定!就算你的武功十分高强,可以以一当十,一旦任性妄为,行事潦草仓促,也必定会受到上苍的惩治!”

    他看看枚芳,目光坚定,继续说道:

    “我在二十多年前遭遇的那场劫难,就是出于爱子心切,宽纵他们索要无度,从不考虑前路凶险,鬼使神差答应他们远离家乡,到远方游玩,去看大海,到了外乡也不严加管教,以致钱财外露,被歹人盯上,这才遭致惊天横祸。唉!可怜了一大帮无辜的人。”

    他的语气缓和,面色自然,平铺直叙旧事,枚芳看在眼里,心里生出欢喜,想到:

    “想来他已经将过去种种不堪彻底放下,要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了。”

    子归逢俄而微笑,又说道: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旧事了,本不该提,我言者无心,你们年轻人要听者有意。要知道,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性命都是拿在年富力强的当家人手上!”

    大圣起来把子归逢扶回位置上坐下,说道:

    “爹爹以亲身经历谆谆教诲,孩儿自当铭记于心不敢相忘。爹爹放心,眼下尚有数日闲暇,我一定快去快回,早早把那批古玩接应了来,省得到了爹娘新婚大喜之时我还要离开杨美城,那样可就沾不到爹娘的喜气了。不能陪在你们身边,叫我空空念想,岂不熬杀我也?”

    八戒笑道:

    “这回算你说得对了,你怪我偷懒,我还只是在这几条街上转悠,可以召之即来,你这个办事一去就是好几天的,一旦在外面耍滑溜鸡,赶上爹娘大喜,天大地大,要我们到哪里找你去?今晚你可麻利些,好生收拾了包袱,明儿趁早出去,趁早回来,省得我也挂念你!”

    这日大圣于申正时分回到杨美城,途中路过城里的一家私塾。那时遇到十几个孩童刚好散了私塾的课业,在路上玩耍嬉闹。大圣看他们顽皮趣致,忽然就想到了牛涧村缪家的小婴童,由此又想到了缪姝鸿。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就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了。那一刻他对自己说道:

    “这回给爹娘置办婚事,我做孩儿的,把喜事办得热闹堂皇自然是应该的。子家变故后,爹爹孑然一身,和娘亲相依为命几近三十年,除却彼此再无依靠。如果这回再把自己现在想到的事儿也办妥当的话,那就真的算是给他二老送上了不得了的大礼了。”

    他想这件事情甚是重大,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子归逢新婚之前办好了,于是才借口到京城去把一批古玩接应回来。五六天的功夫把两件事同时都办好,对大圣来说,不在话下。

    誌古斋里的古玩都是稀罕货色,自然不会乖乖地躺在京城某个角落等着大圣去取,和上回一样,大圣还是要从望凉山山神身上打主意。他又寻思要送给爹娘的大礼在天上倒是容易找得很,但他私自下凡已久,不想被天上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不过若只是在凡间寻找这个东西,却又似凡人难于登天。他想了一阵,觉得从那些在凡间司职的小神身上或许就可以讨到这个宝贝。望凉山山神正好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神。大圣面露笑意,期望会一举两得。

    再说沙悟净误伤人命后四处潜逃,最终流落在望凉山,于山神青木樵夫的洞府躲避风头。日出日落山花枯荣,转眼间,日子过了半年有余。期间遇到清风明月两个道童。这二位说是师父镇元大仙让他们出山历练,可以长久在外,故也久居山神洞府。青木樵夫对此求之不得,一时之间左有金兰盟友,右有同母亲弟,乐得个不行。这几个暗中各怀心事的人聚在山神洞府同居同住,日复一日花天酒地谈天论道,倚靠钟灵毓秀古树蓬蔽的望谅山,过着天人不知的潇洒日子。

    一日,天才蒙蒙亮,红头青面二鬼领命在外巡山,忽然看到一座被盗墓人撬开的新坟,那死尸被丢在一边,细看之皮肉完好,还煞是新鲜。红头青面未吃早饭,肚中饥饿,一时口水直流。二鬼略作商量,把坟茔重新掩回,细心地做了一番修饰,让人再也看不出被盗撬过的痕迹。表面文章做完之后,就把老早便被丢在外边的死尸拖到隐蔽处生火烤着吃了。吃时颇觉美味,觉得若加上盐酒等作料,只怕味道更佳,又想到洞府有客人,理当好味共享,便背着剩下的大半熟肉回到洞府门前,下了料酒椒盐再次猛烤,鲜香溢出,二鬼欢喜地向洞里呼叫:

    “今儿早上吃肉,大伙们快起来趁热了吃!”

    众人被吵醒,闻着鲜香挨个过来看。两个孽畜满嘴流油兴致冲冲,青木樵夫不知客人们是何想法,站在一旁默不做声。沙悟净虽说入了佛门,但之前在流沙河里吃过不少活人,现在心思颓唐,轻易没有主意,拿捏不定之际,看见明月眼都不眨一下,袖手扯下一大块就吃了,吃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生疏抵触。清风见状,客气地抛了一块肉给沙悟净,自己跟着明月一块儿大吃起来,口中啧啧有声,连赞美味。

    沙悟净接过人肉,看看众人笑道:

    “青面红头烧烤的手艺真是好,我在洞里就闻着香了。”于是大快朵颐,一点不落人后。

    清风明月离开了五庄观之后,长久没有管束,恣意散漫,早就不惮于做这等有违人伦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不想让沙悟净看出自己怯弱,乃坦然受之。

    大家如此坦荡从容,青木樵夫也乐得做一个好客的主人,乃毫无芥蒂地爽朗一笑,坐下来随众人一起享用这顿人肉大餐。

    几个家伙都曾经许久不食人肉,这时兴致高涨,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说起自己过往吃人的经验。红头、青面、白猿三个在一旁打下手,看出他们饶有兴致,便入洞端出美酒,逐个地劝。这伙人喝得酩酊大醉时,突然眼前圣光刺目,一朵祥云从天而降,内中一人,眼睛通红,气急败坏骂道:

    “呔!呔!呔!我还说你们聚在一起有什么好事,原来做的竟是这等灭绝天良的勾当,你们一个个的都癫狂了么?”

    来人尖嘴猴腮,铁骨铮铮,正是名满三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沙悟净境遇哀凉,自惭形秽,一时哑口无言,惶惶然呆坐着,不敢看大圣一眼,手上拿着大肉也不知道放下。

    置身此情此景,不以为然的人便若无其事,比如清风。此人站起对大圣施礼,哈哈笑道:

    “斗战胜佛孙悟空,别来无恙啊!”

    青木樵夫拱拱手,也打起招呼,言语间暗含讥讽:

    “这回又是什么风把上仙吹来了,我这里已经家徒四壁捉襟见肘,除了这一头两脚羊还可充饥,再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他说两脚羊的时候朝石台上人肉瞅了一眼,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

    大圣无视山神,怒气冲冲走到众人面前,一把拉起沙悟净,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连声责问:

    “你竟然躲在这里喝酒吃肉自顾快活,可知我和八戒曾经找你找得你多么辛苦?你明明身入佛门修成了正果,怎么还和这些吃人的妖邪为伍?以前你为人老实卖力,勤勤恳恳,谁都疼你三分,要是师父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师父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师父还不给活活气死了么!你,你可安的什么心?!!”

    沙悟净眼泪打转,满腹哀怨,辛酸往事一时间怎可尽述!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大圣面前,失声痛哭。

    大圣焦躁不已,抓耳挠腮,看看众人无由发泄,忽地从耳中掏出金箍棒,一棍将盛放酒肉的石台打得粉碎,扯着沙悟净高声怒叫道: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走啊!!我们进城,见了八戒再行发落!”

    明月不识相,蹭地从斜地里跳出来挡在二人面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嘿嘿”冷笑,说道:

    “且住,沙和尚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自己兄弟在一起快活,你凭什么带他走?”

    大圣心随意转,耳到心到,瞬间明白了什么,扬手将悟净一推,令其退后几步。

    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明月,说道:

    “你个不入流的小小道童,几时变得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你教唆老实人干出人神共愤的勾当,欺师灭祖,今天我要代替五庄观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将金箍棒照面打出。明月早有准备,怪叫一声,双臂尽开,一条烧火长棍突现手中,挡住了这一棒。清风担心兄弟有失,双掌一摊,震出长枪直刺大圣。

    沙悟净激灵灵地打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中间,拦腰抱住清风,清风一时挣扎不脱。大圣不打无法还手之人,压低嗓门嘣出几个字:

    “放开这厮!让他两个与我对阵厮杀,死得光彩些!”

    沙僧愁苦地摇头,声音哽咽,说道:

    “大师兄,我已经身不由己,再也不想回到天上。若果你是来把我捉到天庭交差复命的,大家无需打斗,我随你去了便是。大不了从此再进流沙河,以后再也不见师父师兄弟便是。”

    说罢泪如雨下。

    青木樵夫也喝住了明月,对大圣说道:

    “斗战胜佛,其实金身罗汉此番下凡,经历的事情倒霉透顶一言难尽,你是他的师兄,理应多加关爱体恤!现在你不问情由就要把他带到人多眼杂的杨美城,一旦被天上发现捉到凌霄宝殿,岂不是要毁了他在取经路上辛辛苦苦修来的正果?上仙,小神请你务必三思!”

    大圣觉得奇怪,将金箍棒收在身后,心里说道:

    “莫非沙师弟真的背负了什么冤情,害得他从此不敢光明正大回到天上?”

    想到自己和八戒也是私自下凡,虽不曾酿下什么大祸,但下凡的初心未必不会与沙悟净如出一辙。

    乃把沙悟净叫到一旁,背对众人详细询问。沙悟净原本已把下凡后的经历告诉过青木樵夫等人,诸事于此间已非隐秘,现在大师兄要问,自然更不会隐瞒,当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部都说了出来。

    那日子夜漫行,适遇大雾,沙悟净不知不觉去到灌江口,登临真君庙,想要拜访二郎神。未想庙内空空,只有泥像而不见一人,既是闲散时光,就在二郎庙里独自游玩。他见到玉皇大帝的御赐宝贝宝莲灯极致精美,好奇心大起,便拿在手里把玩。他十分记得自己打破宝物的劣迹,那一刻只顾着小心翼翼地把宝莲灯轻拿轻抚,大气也不敢出,深深害怕又出意外。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之间,一道莫名其妙的闪电劈在窗外的走廊上,“呯嘭”一声,震耳欲聋。其他的人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也就算了,可巧的是它隔着窗棂,就在沙悟净身边炸响。沙悟净被震得耳鼓爆裂仓惶失色。也算是沙悟净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在顿失魂魄的刹那,宝莲灯失手摔在地上裂成几瓣。

    沙悟净原先就是因为失手打破琉璃盏而被贬下凡,这次再犯相同的错误,下场只怕要比放逐流沙河还要凄惨,他十分恐惧,当即逃为上计。为了躲避天界耳目,不敢腾云驾雾,专挑僻静的小路,鬼鬼祟祟疾走,一心只想尽快离开灌江口。

    骇人的霹雳过后,天空下起瓢泼大雨,悟净从神庙必经之路猫腰而出,发现六个人带了一条狗在后面猛追。真君神庙地界,这样的阵势除了梅山六怪和哮天犬不会有谁,他更要夺路奔逃。其时恰好跑到一堵高墙下面,恶犬赶上咬住他脚踝。他甩脱官犬,官犬犹然追咬,乃亮出降妖宝杖,奋力打在墙根处,以为可以籍此吓退恶犬,谁料想此墙年久失修岌岌可危,在宝杖重击之下轰然倒塌,那六个人和恶犬瞬间被埋在其中,全都一命呜呼。

    事后悟净得知,那六个人和一条狗只是当地夜巡的衙差。一夜之中六个衙差因公遇袭致死,太了不得了,当地官府立即走访勘查,勾画嫌疑人相貌,广发通缉令,上报朝廷,举国搜捕。

    在沙悟净看来,上天耳目众多,与凡人争斗也会被上天察觉,由是他既要逃避天兵天将,又要躲避凡人官差缉捕,加上没有勇气上天界面见师父,是故长久蜷缩在隐蔽的角落,昼藏夜行,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直到经过望凉山,与青木樵夫不打不成交。

    沙悟净说说停停,脸上愈见悲怆,哽咽得难以成声。

    原来如此,大圣叹了一声,把金箍棒变成绣花针收入耳内,安慰悟净道:

    “沙师弟莫要难过,我们一同拜在金蝉子门下,你已经不再是混迹流沙河时孤身一人的时候了,莫说是摔了宝莲灯,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出来,我和八戒也都会给你撑腰到底。”

    又道:

    “师父的面子大,我们去找他老人家出来为你求情,未必不可免于责罚。不过,沙师弟,你说自己夜闯二郎神神庙,失手摔了宝莲灯之事,你就一直没有过怀疑吗?”
    沙悟净抽抽鼻子:

    “大师兄觉得我闯进的不是二郎神庙,摔的不是宝莲灯么?”

    大圣点点头。

    沙悟净吸了一口气:

    “因为通缉令?!因为水江口不是灌江口?”

    大圣道:

    “二郎神历来居住于灌江口!”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此节。”悟净告诉大圣,“在进入神庙之前,我曾见过灌江口界碑,故而我推测灌江口与水江口毗邻,我在灌江口被衙差发现追捕,误伤衙差时已经到了水江口。所以是通缉令说我在水江口犯案并无不通。想那神庙若不是二郎神庙,灌江口一带哪里还会有那样摧峨的神庙?除了二郎神,谁还配拥有那样的神庙?此是其一。其二,我在天宫时,曾以一丈之遥,远观宝莲灯,认得宝莲灯的样子,因为从未触碰,所以才会在那个静悄无人的夜晚,想要把玩一次。大师兄,我知你心意,想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实情就是那样……”

    “你误伤的六个人一条狗,后来你也知道了是凡人衙差,并不是梅山六兄和哮天犬,这本身就是可疑之处。”

    “这有什么可疑的。凡人衙差并非不可以出现在真君神庙附近。”

    悟净心情略为平静,奇怪地问大圣:

    “大师兄,听您的意思,是不是玉帝还没有追究我打破宝莲灯的事?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又就此罢休了啊?”

    “此事么,”大圣想了想说道,“为兄不好断言,我和你二师兄还在天上的时候不曾听说过此事,也不见凌霄宝殿有什么动静,下凡之后与天界再没有往来,不知此事究竟如何了。”

    乃笑了一笑,说道:

    “我和你二师兄也是背着天上下到凡间的,那时我们也想约了你一块下凡,无奈找遍天上,就是找你不着,这一年来我们在杨美城里和凡人过着清俗极了的日子,我们认了一户人家做老父老母,在他们面前又做回两兄弟了,现在你既就在附近,便和我一起到杨美城团聚去吧!我们且随那两个老人享受天伦之乐,这人间有浓浓情意,自由自在,赛过打坐念经几百倍。”

    沙悟净历经辗转困顿,已是多心之人,看着地上被啃得支离散乱的白骨,感觉又是一阵苍凉,心里满是覆水难收之意,转身看着青木樵夫等人,沉默半晌,对大圣缓缓低声说道:

    “大师兄,我今时不同往日,乃是有罪之身,现在流落望凉山,只不过是苟且偷生,过得一日便算一日,无论天上的神仙还是地面的官差,他们迟早总会找上门来清算我犯下的罪业,要是给他们瞧见我们三兄弟是在一起的,必当会拖累二位师兄,二位师兄名声清白,还在凡间有了亲情羁绊,我实在没有来由要师兄们和我一起背这个黑锅。”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大圣几步,断然说道:

    “大师兄,你自去吧,我暂时也不会离开此地,你和二师兄闲时若记得我了,看在我们一同西去取经情如手足的份上,记得常常过来这里看看我,悟净就心满意足了。”

    大圣将手一挥,说道:

    “沙师弟,你怎的如此颓唐?你一介天神躲在这里算是什么回事?打破宝莲灯虽是大错,但既已铸成,难道你就要一直蜗居在此?我们取经人光明磊落,个个都是盖世的豪杰破天的好汉,岂可轻易间就心如止水,形如魍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断不是我们取经人的所作所为,师弟切不可如此执意,那要伤了大伙儿的心了!”

    沙悟净自恨之极,捶着心口叫道:

    “我就是个不得志的霉人,要不怎么会一再失手摔破宝贝?你就算不知道我在流沙河的浑浑噩噩,也应该知道被压在五行山下的难堪滋味,那种磨难岂是你我心甘情愿的?我敬重师父和两位师兄,实在不忍心要你们继续与我这样的衰人为伍!大师兄,你,你就由了我吧!什么西天取经,什么金身罗汉,都是过去的旧事了!”

    山风呼啸而过,沙悟净耷拉肩膀孑然肃立,霎是黯然神伤。

    大圣吃惊的走到他面前,心痛地说道:

    “沙师弟,你当真要舍弃我和二师兄吗?先前你还说到我们兄弟的手足情份,难道你竟想不到我们哪怕舍弃了性命也要保住你毫发无伤平安无事吗?他玉帝若是胆敢拿你是问,我定用金箍棒像上次那样再把凌霄宝殿捅出一个窟窿。”大圣指着天上,紧咬牙关身子颤抖。

    沙悟净脸色苍白,无动于衷,眼睛看过一边摇了摇头,无力地说道:

    “师兄贵为斗战胜佛,怎可不矜持自重?我自犯下的罪业理当独自承担,怎可断送师兄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一世英名?悟净知师兄神通广大,不会言而无信,更不敢留在师兄身边做这等无情无意的小人。师兄且莫理会我了,须知这里的几个,也是我的结拜兄弟,你就由我和他们毫无顾虑过几天安生日子罢!”

    尽管情绪低落,沙僧说这番话时竟也毅然决然,大圣看着他,想他是发自肺腑,自己再劝恐怕也是白搭,乃恨恨地强忍伤心,一扭头走到青木樵夫面前,拱手施礼说道:

    “樵夫兄,看来我这师弟决意跟定你了,此刻我们都是他的兄弟,我和你也算隔着一层纸的亲戚。我现在拜托你,如若天上有了什么动静要跟我师弟过不去的话,还请你即刻给我在杨美城誌古斋的家里通个消息,那时我就对你千恩万谢了。”

    青木樵夫原本厌烦大圣巧取豪夺,但这次大圣真情流露,对结拜兄弟关爱非常,他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感动,对大圣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乃诚心诚意地向大圣还了一礼,说道:

    “上仙对兄弟情深义重,令小神十分钦佩。小神虽然不入流,但也知两肋插刀肝胆相照,就算没有上仙今天的嘱咐,天上来拿人时我也定当据理力争,舍得一身剐,也敢为沙兄弟讨个天公地道,上仙只管放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大圣看看沙悟净,又看看青木樵夫,想起此行的目的,突然涎着一张猴脸,笑嘻嘻的,对青木樵夫说道:

    “樵夫老兄,我现在在杨美城拜了两个老人家做亲爹亲娘,他们本非夫妻,但一直情投意合,却又谁也不肯说破,是我想着法儿拾掇他们终成好事,就等着大张旗鼓地成亲哩!我那古玩店也要长久地再开下去,怎奈上回你给的宝物已经卖了个精光,眼下店里空空,门都打不开,没办法再开张。和凡人在一起,这手里没物没钱的,很难尽得孝道啊!呵呵,你应该是知道这个的。”

    他厚着脸皮问道:

    “我记得你这里的宝贝还剩下不少,再施舍些给我如何?”

    青木樵夫哈哈大笑,说道:

    “我的辖地不过方圆百里,经你上次搜刮,还能剩下什么宝物?没有了!”

    大圣摆摆手,笑道:

    “我们都和悟净师弟有亲不是?你不要见外了!这回的宝贝就算你给结拜兄弟的师兄父母的贺礼,过几天我也请你去闹洞房喝喜酒,你意下如何?”

    青木樵夫心里好笑,挥手让红头青面到洞里翻了一堆古玩出来,在众人面前装了整整一个袋子。这次他不似上回那般满腹怨恨,大方笑道:

    “这些东西放在我洞里也等不来炫耀比富的机会,现在上仙既然有用得着的地方,就送与上仙了,算是为上仙老父老母联姻锦上添花也罢!”

    大圣心如明镜,看得出樵夫乐意帮忙,心里一高兴就伸出手来,抓住青木樵夫手腕,低声说道:

    “樵夫老弟,我知你不是东海龙王那样的小气人家,只是这回你千万得帮人帮到底了。”

    “上仙还有何事?请直言便是,能办到的小神自当照办不误。”

    “诶,这是人间有恨事啊!”大圣说道,“想我那老爹爹原乃是家中独苗,原来也都是个富贵人家,只是先前经历凄惨,妻子俱亡,现在年近六十,就算新婚,又怎能再生子嗣?俗话说不肖有三无后为大,樵夫兄,这不正是凡人所恨么?”

    清风明月两个道童,原本不得大圣待见,只在石凳上坐着看他们说话。明月耳尖听得清楚,接下话茬满不在乎地说道:

    “原来大圣想的是这个。我在五庄观的时候就研制过回春丹,药方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只须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即成,到时让你爹娘服下,不管是花甲之年,还是古稀之寿,保管你爹龙精虎猛赛比精壮小伙,你娘喜事连连胜似二八佳人,想要多少子嗣就有多少子嗣。”

    其人秉性与众不同,说话时吃吃浪笑,一派淫贱德行。

    大圣初听一喜,转而又复烦忧:

    “还要八十一天?久了久了,不能给爹娘带来突然的惊喜。樵夫老弟,你做了这么多年山神,深知本草功用,家里有没有一些现成的药丸,可以给他老人家立杆见效的?”

    青木樵夫面露难色,说道:

    “上仙有此善心,真是令人感动,对此我理当成全,只是我虽有良方在手,一时之间却到哪里去采集凑齐这么多的药材?只怕还得听从明月所说,这样的稀罕物,真的是要等待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熬制出来。”

    此刻大圣孝心拳拳,想到的事情是一定要即刻做的,哪里由得半点拖沓,眼见青木樵夫确实无计可施,焦躁的他摩拳擦掌,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等人世间少有,此等神旷古未闻,青木樵夫感慨大圣的一番苦心,面对茫茫苍山暗暗长叹,忽然茅舍顿开,乃指向远处对大圣说道:

    “这段时间望凉寺一带偶见祥云笼罩,偶见天地两气交合,暗示已有龙种潜伏于此,倘若有人正好在其下行房,龙种便会投胎。上仙既有蹈海通天的本事,何不如到那去想想办法。如能移花接木,让龙种投胎到你爹娘身上,生出来的孩子即便最后做不成天子,也都算是你爹娘的亲生骨肉啊,那不就是子嗣了么?”

    “有这等事?”

    大圣大喜过望,使用火眼金睛向着青木樵夫所指方向盯看片刻,咧嘴笑道:

    “如若那人后来还是成了天子,极可能就是像俺一样,是把朝廷捅了个大窟窿的,是造反闹出来的,那时候改朝换代,爹娘就成了皇太祖皇太后,我们一干人都成皇亲国戚了。”

    言讫谢过青木樵夫,回头安抚沙悟净几句,要他在此安心度日,将一袋子宝贝背起与众人告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圣施法把装满宝贝的布袋缩成女子用的香囊一般大小,揣进衣襟藏好,往望凉寺方向翻一个筋斗,轻悄悄地落在寺后山腰上,往山下烟雾缭绕处探看。

    望凉寺比白云观略小,其修饰一新,游客众多,和尚不少。

    大圣用火眼金睛盯看寺院,透视一重又一重障碍,见到紫气袅娜弥漫,却见不到其源自何处。不知其源便无法着手,乃心生一念,变做一个天上值日的丁甲,口中默默有词,把土地公拘出来,拿腔拿调问道:

    “喂!土地,这里寄有天子魂魄,不日将转世投胎,你可守护得好了?万一出了岔子,玉帝问罪下来,你我担待不起。”

    土地公回答:

    “上仙尽可放心。天子魂魄有我看护,一直在宝瓶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当今皇上只要在此临幸妃子,便能大功告成。”

    土地的声音令大圣一怔,他曾经听到过这把声音,盯视之,竟是在塌脸神庙时拘来问话的那个。

    这位值日的丁甲瞪大了双眼,说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玉帝面前不能敷衍,今日轮到我值班,我是要尽心尽职的,你且带我去看上一眼,我好回话,让玉帝放心。”

    土地怎敢说个不字,乃和值日的丁甲各自摇身变化,混在游人之中悠然进了寺庙。

    庙中有一水池,池中有一座驮着石碑的神龟雕像。雕像十分巨大。

    “上仙请看!”

    大圣又一次使出火眼金睛,果然便见神龟肚下源源不绝冒出一股磅礴浓雾,其由下往上笼罩着巨大石碑,飘飘渺渺升向天空。游人心潮感应,纷纷在此跪倒祭拜,往池中抛洒银钱祈福。土地把大圣带到一旁,瞅着神龟说道:

    “上仙请仔细看来,这连天不断的香雾就是从石龟肚子下的豁口溢出来的。它那里面的空隙还藏着一个宝瓶喽,下一代人间天子的魂魄就睡在那个宝瓶里面。凡人不会变化,怎么也进不到空隙里,更加不知道里面还有个宝瓶了。宝瓶里的秘密就是连神仙也没有几个知晓的。”自得一笑,说道,“如此上仙可以放心了吧?”

    大圣施展火眼金睛神技,目光穿过重重障碍,见到宝瓶内黄豆大小的一粒丹丸。这粒丹丸静悄悄躺在宝瓶之内。宝瓶只有拳头大小,瓶口狭长,盖子上还贴着一张揭,大圣寻思道:

    “也许这张揭就和当年把我镇压在五行山下的那张一模一样,到时一旦揭开,龙种自会出来,进入最近的胚胎,从而托生为人。”
    大圣心里盘算一阵,和土地公走到寺外,仍旧拿腔拿调说道:

    “我看那魂魄精神好得很,你继续小心看护,将来他托生事毕,大功告成,我禀报上去,玉帝自会重重赏你。”

    “小仙不敢求赏,但是期望上仙代为美言几句。小仙原先管的是踏脸神庙一带的土地,因为调迁,和老婆子两地分居。老婆子现在还留在塌脸神庙附近。玉帝要是算我一功而要行赏,就请把老婆子也调来这边。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小仙在此先感激不尽。”

    “土地公也会调任的么?”

    “对啊,小神接到调令时也是不解。要不上仙也可以帮着问问玉帝,告知小神,以解小神疑惑。”

    原来如此!大圣连称好说。

    几个月前,青木樵夫和沙悟净到此地游玩,望凉寺还破败不堪,少有香火,和尚都没有几个,这回焕然一新,兼且香火鼎盛,沙弥众多。时间不长,光景大变,令人疑惑。

    事情还得从朝廷说起。这些年新皇亲政,他在朝上勤政爱民,下朝之后却钟情炼丹之术,为了两不耽误,把一个道士尊为一品天师,赫封转阳真人。转阳真人有些本事,某日在宫中夜观星相,看见天边一颗天喜星暗暗闪动,与硕亮的紫微星一闪一合遥相呼应,掐指捻算之际,竟觉血脉翻腾,知道这是非比寻常的异兆,乃急忙登高望远,依稀看见远处有一道祥云笼罩许久不散,祥云下面紫气腾腾不绝,揣摩一阵,掌握了其中端倪,次日便来御花园向皇上禀报道:

    “吾皇即位以来,四海升平政通人和,时下可以定立太子,以免未来内宫争斗不休,坏了伦常,让外人耻笑。”

    皇上示意左右随从回避,带着转阳真人缓步走入万花丛中,贪婪地吸了一口稠如蜜汁般的花香,只和转阳真人说道:

    “朕生养了数个男子,每一个都还年幼,将来秉性如何,目前无法预知。要从中立出太子,时候似乎未到。”

    转阳真人道:

    “依臣所见,皇上若是只想着眼前这几个王子,只怕将来他们长大了也没有一个当得成太子的,皇上所愿怕是要落空啊。”

    “真人不必忧心,宫内嫔妃不缺,听说善贵妃、董贵妃都已身怀六甲,除却这两个,往后仍有子嗣出诞,我的后人多的是,不从现在那几个王子中立出太子,还可以另选他人。”

    “皇上,臣所言并非此意!恕臣直言,不管将来是谁以继正统成为太子,皇上一定都是寄望他雄才武略,能令我大沱国运昌隆,这乃是诸多国家大事中的重中之重。皇上既命臣侧旁辅佐,臣术业有专攻理当忠心尽职,昨夜本道观测天象,有幸看到暗含的天理,有些话要斗胆告知皇上。”

    “但说无妨。”

    于是转阳真人便把天喜星与紫微星互为辉映的天象告知皇上,末了说道:

    “臣学紫微之术,据此天象,判断继任大统者必定是在京城附近投胎转世,也就是说目前太子尚未来到人间,为绵延我朝万代江山起见,臣恭请皇上专程移驾,在那朵祥云下面临幸爱妃,与昭昭天道融通共谐,让真龙入体居隅,则吾皇幸甚,黎民幸甚,国家幸甚!”

    皇上皱着眉头,半信半疑,说道:

    “要是如真人所说,只要在那里怀上的王子便是不必再经删选的了,太子必然是他无疑,你这种立太子的方式真的很稀罕呐!连我这当爹的也还当真省事呢!”

    “这个,臣从自身所负之责向皇上进言,不敢有私,全凭天子定夺。”

    “我看这不是选太子,根本就是在选太后!这到底是便宜行事还是随心所欲?!”

    “皇上,此乃天意,至于到时临幸哪位有福之人,皇上心中自然有数,就算两全其美我看也是没有坏处的。”转阳真人心想你要简单的话就只带上皇后娘娘去那里得了。

    皇上对转阳真人十分推崇,何谈信与不信,当下微笑道:

    “既然如此,朕就依你所言,由你自去安排一切,只是不可妄对人言,免得宫中纷乱。”

    “臣知天机不可泄露,必当谨慎行事。”

    转阳真人循着兆示的方向来到望凉寺,看见腾腾不绝的紫气从石龟雕像下冒出来,心里说道:

    “这一处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有花,现在还冒出了这般灵气,真是一处极好的行宫,只是周遭太多的颓垣断壁,看上去过于萧条破败,皇上移驾于此,瞧见如此冷落,很容易便没有心情。”

    他有心造好,于是暂时关闭寺院,调来众多能工巧匠,短时间把望凉寺修饬一新,之后搬来果木盆景加以点缀,从别处调来几十个沙弥入寺小心看管。吉时未到,乃向乡民通告寺院持续开放,任由香客入内焚香祷告,以此来给龙种广聚人气。他想,到时只需提前两日戒严,然后皇上自可携带意中之人来此临幸,如此大事可成矣。

    转阳真人是个吃肉喝酒的道士,不与僧人共同饮食,在寺中独居一间小房,他住了几个月,看看诸事顺利,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回京复命。

    大圣在土地公口中问得究竟,心中甚是欢喜,不腾云也不驾雾,只去驿马厩租了一匹快马,在路上疾驰狂奔,赶到京城住了两日开了回眼界,算定时间差不多了,骑马赶到望凉山下。那时正是午后时间,望凉寺里里外外人声鼎沸,大圣艺高胆大,不惧人多眼杂,把快马赶进深林,自己摇身变做一股清风,在游人头顶上轻轻拂动,飘飘遥遥径直进到龟像肚子下面的缝隙里。

    窄小的缝隙里充满浓浓气雾。好一个大圣,将身子变得和蚂蚁一样大小,火眼金睛刷地睁开,这时他便看到眼前高高耸立着的宝瓶了。他紧盯宝瓶,目光穿透瓶身,看见一粒金黄色的豆子隐约包藏了一个人形,正在躺在浅浅的玉液上沉睡。

    外边流水哗哗响,大圣自言自语,对宝瓶说道:

    “亏你在这里还睡得着呢!呵呵!现在你得先听我的,去做俺的老弟。过些日子娘把你生出来了,你记得要听娘和爹爹的话,还要听老哥哥的话。”

    他向宝瓶吹口仙气,宝瓶瞬间变小,伸手一指,宝瓶飘起落入怀中。

    复又变做无形无影的清风,随着浓雾飘荡一阵,飘到寺外马路边隐蔽的地方。

    他回头瞻望,那团紫气依旧源源不绝直冲上天,心中暗想:

    “宝瓶里的魂魄与紫气到底有甚关系,青木樵夫和土地说得如此神奇,我自将它拿出来了,却又不见征兆有半点改变,不过如此也好,此番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真正造化了老父老母他们。”

    大圣志得意满,将身轻轻摇晃,变回了孙醒的模样,从衣襟里取出装满古玩宝贝的布袋,使出弼马温的手段望空吹了一声响亮口哨,眨眼间就听见“得儿、得儿”飞驰而来的马蹄声,那匹快马飞速来到眼前。想来那马儿也是天马托生过来的,哪怕是在凡间也不能忘记凌霄宝殿御马监的老官家。它来到大圣面前,驯服地轻踏前蹄,鼻孔冒着热气,像是对大圣说道:

    “弼马温!小马得令,官家要去哪里赶快上来吧。”

    大圣把布袋抛上马背,笑着对这匹马儿说道:

    “我早已不是你的主人,你想见主人还得为我奔波两日哩。”乃翻身上马,往杨美城疾驰而去。

    天上原本霞光万丈,怎奈一阵乌云迅速逼近,片刻之间,杨美城上空残阳如血,空气似乎在一瞬间静止,那些云蒸霞蔚变得昏暗,须臾再也不动了。大圣回看一眼,原来征兆此时方变。

    倒霉的是皇帝老儿!皇帝老儿要麻烦了!大圣暗暗偷笑。

    进得城内,夜幕已经降临,家家户户闭门造饭,誌古斋所处街道的店面大都已经打烊,行人稀少,有几个闲杂人面容冷漠,在路边或坐或站。誌古斋将古玩售罄后一直大门紧闭,他那一家全部都是转到后面池塘边上进门入户。大圣牵着马,乐悠悠地正要拐进一条小巷子,后面有人紧赶慢赶走了上来。其人身材修长匀称,身形婀娜多姿,对着大圣莞尔一笑,发出百灵鸟般的声音:

    “哎,孙哥哥!这样巧啊?你是刚从外面回来么?”

    来人面容姣好,民宅透出的灯火映射之下,脸颊绯红,两眼晶莹透亮,呼气如兰,正是前些日子在牛涧村卖画时碰上的缪家大小姐缪姝鸿。大圣心里砰砰跳荡,不由地加快脚步,手在马臀上拍了两下,忙不迭地说道:

    “缪姑娘,怎么会是你啊?你不是和你爹在牛涧村的吗?怎么就自己来到了这里?没有庄丁丫鬟跟着你出来的么?你爹对你怎的如此放心?”

    缪姝鸿抿嘴微笑起来,面上似桃花初放,随大圣边走边说:

    “孙哥哥,我正要找你,想要到你家里看看呢。”

    “要到我家里?!我们萍水相逢,姑娘开玩笑做什么?呵呵!我知道了,你父亲买画时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这两天是不是觉得那幅画不值钱了,嫌给得多了反悔呢?现在让你代他来找我退一些银子回去?!”

    大圣成心想惹得缪姝鸿不痛快,好快些扯呼。

    缪姝鸿并不气恼,甜甜笑道:

    “我爹爹说你的那幅画是当今难得的真品,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开心!他呀,是让我到你店里再打探打探,说是还有什么东西要是我也觉得稀罕了,也可以买回去在家里收藏呢。”

    二人渐行渐近,中间只隔着马儿。

    大圣“嘿嘿”笑了,他不相信缪姝鸿所言,心里依旧盘算着如何逃脱。须臾牵定了马儿,一动不动的看看缪姝鸿,说道:

    “眼下天色已黑,我这两天忙着别的事情都不记得买灯油了,现在店里面灯光昏暗,实在分辨不出东西的好赖。姑娘,我看你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吧,明儿天亮了过来再看岂不是真切些?”

    且先解了眼前之困,次日如何,晚上垫高枕头再想办法。

    缪姝鸿果然皱起了眉头,扯住一边缰绳,露出嗔怪的神情:

    “这样啊,人家赶路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一时之间你让我去哪里找干净整齐的客栈?现在各家各户都在用晚饭,你家里没有灯油,但是总有饭吃的吧,我爹花了这样大的一笔钱买你的画,你在家里请我吃一顿便饭表示下谢意总可以吧。要是你嫌自己做饭会累得慌,我们可以一起动手啊!”

    “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也愿意下厨做饭做菜?!”

    “我来就是去你家作客的,客随主便。”

    大圣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答应道:

    “如此啊——我家里自有人在,做一顿饭菜也用不着姑娘动手,不过那可都是粗茶淡饭,我是不好意思在家里请客,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请吧。”大圣心想,如果执意推却倒显得自己连普通的人情味都没有了,那也不是修人心养人性。

    缪姝鸿心满意足。

    走了没两步,缪姝鸿说道:

    “《月夜饮马图》里面有一个老道长,虽然画得不是十分显著,但是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你留意到了吗?”

    “没有!”

    “他很像我几天前见过的一个道长。已经作古的画师把他画在画里,我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因为先是你看错了。对错看的东西感觉奇怪是荒谬的。”

    “那么好吧……就算我看错吧。唉!你和我爹一个样,我和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也在看画,和我说的话就跟你现在说的一模一样——哦,他更过分,居然说我胡思乱想,接着奶奶跟我说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做左慈的禅修之人,世间传闻他精于法术。当时有个姓曹的大王嫌左慈妖术惑众,要杀了他,于是封锁城门全城搜捕。当时有人在城门附近发现了左慈,可是当官兵赶来,无论怎么样搜查,即便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城门守卫一重又一重,遵照曹大王命令,不放任何人出城,除了不通人性急于出城吃草的一群羊。忽然,城头上的将领发现左慈身在城外哈哈大笑,急忙通知城下的官兵。官兵出门追缉。只是城外的片片白云之下,青草地上是那群刚出城的羊,左慈早就没有了身影。”

    故事是另一个时空的传说,大圣略有所闻。

    在那个时空,人人都说是左慈变作羊混入羊群,随着羊群一起出的城。缪姝鸿的父亲却如此诠释:

    “人变羊之说谎谬之极。其实左慈一开始就在城外。都是报告左慈在城门附近的人出的错。他说看到左慈,其实就是眼花,错看了。”
    “你奶奶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奶奶年纪大了,有点神智不清,说这个故事时难得十分清醒。那天父亲也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个故事,就问奶奶怎么以前都没听你说过。奶奶说,那是自己很小的时候听家里长辈说的。”

    故事能够传到这边时空,一定有其缘故。大圣道:

    “我也知道一个故事,和你说的一样,和变化有关。不过并不是真的变成另一样东西,而是通过易容让别人认不出自己,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

    大圣说的这个故事叫红拂女夜奔李靖,但他化繁为简。

    传说有一个王公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来受命辅佐君王,却疏懒怠政,某日于王府驱逐了一位自荐的姓李的良才。其时有一个手持红色拂尘的绝美女子肃立一旁,将所有情形看入眼内。这日深夜,寓居驿邸的李良才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时见到一人,紫衣戴帽,杖揭一囊,李良才不认得,也就没有请客进房的意思,只问公是何人?来人却闪身而入,并催促李良才赶紧关门,说是有恶人正在四处搜寻自己。李良才关了门,问来人究竟是谁。来人摘去帽子,垂下乌黑长发,脱下穿在外面的紫色罩衣,显出婀娜身段,原是此人女扮男装。李良才正惊讶,女子抹去浓妆,问李良才还认不认得自己。李良才看了又看,恍然醒悟,原来这女子就是在王府见到的那位手持红色拂尘的绝美佳人。女子告诉李良才,王公老迈,日薄西山,她看出李良才不是碌碌无闻之辈,将来会有一番作为,故而连夜逃离王府赶来追随。李良才为其感动,与其一起易容,逃脱王公搜捕。此后二人琴瑟和鸣,李良才出将入相,一时成为奇谭佳话。

    “你父亲说的自有他的道理,凡俗尘世,修仙艰难,几时才有变化一说,只不过都是假以装扮,让别人看不出本来面目罢了。”

    “是啊!”缪姝鸿慨叹道,“你这个故事也算神奇了,现今的天底下,还有多少女子能有红拂女那样的勇气?红佛女终能陪在意中人身边,琴瑟和鸣,彼此恩爱!”

    “公是何人?”她看着大圣,眼中饱含深意,“紫衣戴帽,杖揭一囊,男女莫辨,白天见过面的,也要问她‘公是何人?’我是觉得红拂女那番改扮妆容的技艺很是神奇……要是你也会易容的话……”

    缪姝鸿欲言又止,盈盈而笑,大圣蓦地惊觉,自己怎么帮着她?这不是令自己越发地暴露了吗?忐忐忑忑沉默片刻,淡淡说道:

    “缪三爷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吗?你可是个娇贵的千金小姐。”

    缪姝鸿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说道:

    “你不知道!这回可真是好玩了。大前天,我和爹爹各自乘了一驾马车,一前一后回京,夜里,我们在半路上的客栈住了一夜。今天一大早,我悄悄地把马车让给了一对回京的母子,找个茬故意和爹爹怄气,让他对我不理不睬,我又对那对母子说我自去和爹爹坐在一起,他们竟都毫不怀疑的上路了。这下爹爹不见了我,他不会知道我究竟跑到哪里玩去了,一定头晕得不得了了!兴许娘亲和公公正在责怪他呢!咯咯咯!”

    大圣冷冷地问道:

    “你不是说是缪三爷让你来我这挑选古玩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他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呢?究竟哪句话才是真的?”

    他一心只要惹得缪姝鸿不快,因为他觉得,若是此女现在转身离去,麻烦也就即刻甩掉了。

    缪姝鸿听了,心里果然起了变化,往前走快两步,未料又计上心头,回身说道:

    “爹爹一早就说过让我来挑选古董,不过我没告诉他,我会什么时候来你这间誌古斋啊。”

    她原地站着,大圣耷头耷脑地走上来了,她又说道:

    “你放心。我是个女孩儿,只是在你家吃顿饭而已,顺便再看看有些什么稀罕玩意,我可不是没事干跑你家里玩的,你看我能吃人么?就算能吃人,我记得你胆子不小啊,看着血流满地的大蛇都不害怕,还会害怕我这个女孩儿吗?”

    大圣皮笑肉不笑,心里怨怪都是灵渊子信口胡诌给她种下的情种,发恨恼道:

    “老不死的妖精,早晚得把你装到宝瓶里去,叫你化为精卵再也不能说话,永葆青春岁岁太平。”

    他神思游离,缪姝鸿乃问道:

    “孙哥哥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说家里有稀罕的宝瓶,我来对了呢?”

    大圣来不及回答,缪姝鸿忽然展露笑容,张望着眼前一扇大门说道:

    “孙哥哥,那里窗户贴得亮晶晶的,多漂亮啊!看样这家人要办喜事了呢。”

    大圣一抬眼,这不就是自己的家么?透过矮墙上的窗棂,他看见房里灯火通明,四处整齐铮亮,房梁屋檐下挂着几条彩带,窗户上张贴了大大的喜字,翠柳和八戒正在堂上比划着裁制剪纸——只因心不在焉,几乎过家门而不入。

    大圣欢喜上头,丢下烦忧,开口便道:

    “缪姑娘,这里就是我的家了,你猜猜看是谁要办喜事?”

    孙哥哥的家里,会是谁要办喜事?缪姝鸿愕然一怔……

    大圣把马拴在院门外的竹根上,一手拎起大布袋,兴冲冲往院里大喊:

    “爹!娘!我回来了!”

    开门迎接他们的是枚芳。大圣终于平安回来了,枚芳露出了满面笑容,要把大圣往院里带,大圣让在一边,无奈地说道:

    “娘,还有客人!”

    粉面微红肤如凝脂的缪姝鸿走上来,微微一笑,落落大方施礼说道:

    “大娘,小女子多有叨扰!”

    她随枚芳款款登堂入室,装扮一新的子家顿时焕发出无限光彩,家里每个人都有一刻觉得是那样的春意盎然!
    从来未见孙醒亲近女色,这次离家办事才几天功夫,居然带回来一个长得天仙一般的美人儿……回过神来,子家上下大觉意外。

    此刻正是晚饭开饭时候,崔姨赶去加做两个人的饭菜,子归逢与枚芳窃窃私语,翠柳把大圣叫到一边,俏皮而低声地问:

    “老哥哥!这回办喜事,是不是就办个双喜临门,省得下回再雇人帮忙?”

    八戒眼睛睁得比缪姝鸿的明眸还要大,肚里七上八下,不知大圣搞的什么名堂。他招呼缪姝鸿洗脸擦手坐下喝茶,傻呵呵地,光顾着替大圣献殷勤。

    大圣把放在地上的布袋又提起来,塞在八戒怀里,说道:

    “呆子你没事了不是?!把这些古董拿到前面店里一样一样摆放好了。等会儿吃了饭,子姑娘要去挑选。”

    八戒双手捧着布袋,刚要往廊道走去,院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一声,大门被人猛然撞开,十几个衙差呼啦一下连跑带跳闯进院内,将子家所有人团团围住。领头一人身高八尺,面若重枣,满面虬须,正是杨美城衙中捕头危蔟忌。

    屋内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慌乱中惶惶然看着众衙役,大圣正想问清缘由,危蔟忌手按腰刀,横眉冷对,喝道:

    “把誌古斋的孙醒和朱谓能两个嫌犯给我带走。”

    官差张牙舞爪,大圣厉声叫道:

    “呔!且慢动手!”

    斥问危蔟忌:

    “我们犯了哪个规条?老实人怎么就成了嫌犯了?危捕头,当着我家里人的面,你把话说个清楚,不要栽赃冤枉我们两个兄弟,更不要让老人家觉得被我们丢了面子!”

    危蔟忌气定神闲,把手一扬,众衙役瞬间牢牢擒住大圣和八戒,他乃上前一步,瓮声瓮气说道:

    “冤枉你?!你们自己犯的法,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他的目光落在缪姝鸿脸上,不由暗暗惊讶——此女面容极美,和传说中的嫦娥一样令人惊艳。

    “嘿嘿!你既知道要面子,想必也知道收监过堂丢脸掉份,可你竟然下得了手,毒害他人性命!至人命丧当场!”

    乃斩钉截铁大喝一声:

    “带走!”

    屋内又是一阵慌乱。子归逢上前扯住危蔟忌手臂,气急道:

    “危捕头,你知道他们已经是我的孩儿,他们的过错,难道不可以说给我这把老身骨知道吗?我,我也是老杨美啊!”

    危蔟忌一言不发,肩膀一抽,将子归逢甩脱。

    颠沛流离那些年,子归逢饱经风霜,身子比常人虚弱得多,被孔武有力的危蔟忌忽地一甩,站立不稳,踉踉跄跄要往地上摔倒。八戒突发神力,一个挣扎就把钳制自己的几个衙役摔得七零八落,他快步上前,及时扶稳子归逢。

    吃了亏的衙役咋咋呼呼怪叫:

    “这小子拒捕!”

    “刷”地一下都把腰刀亮了出来。八戒眼里只有危蔟忌。他腾移飞快,撂倒两个衙差,掠过众人,摊手抓到了危蔟忌后颈,稍一用力,危蔟忌“哎呀”一声惨叫,整个被按倒在地。

    呆子瞪着大眼吼叫:

    “凭什么说我们兄弟毒害他人?我们千里迢迢来此营生,不偷不抢,开店纳税,广结善缘,从来都是以和为贵。难道是你家里死了人,你亲眼看见是我们兄弟两个加害的?!”

    大圣时常告诫自己不能显露底细,故而一开始便束手就擒,这时急忙叫道:

    “阿弟不要胡来!这些公差不是说道理的人!他们只会奉命行事。嘿嘿!我们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和他们走一遭又能怎样?到了公堂之上,自会有你我辩解的时候。”

    八戒手上蓦地没了劲道,危蔟忌挣脱开来,几个衙役一拥而上,“啪啪”,再次把八戒牢牢钳制,三下五除二把他绑成了粽子,除了两条腿,身上四五条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八戒显露出来的神力十分令人忌惮。

    大圣亦被衙役扭得犟起了脖子。他看看错愕的老父老母,看看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缪姝鸿,满脑子都是混乱,一时想不出要说些什么。众衙差推推搡搡将他押到门外,他又气又急地向着翠柳高叫:

    “爹娘的喜事不可耽误,记住一定要照办妥当。我们问心无愧,去去便会回来了。”

    真的是去去便回的话,事情等他们回来再办也不耽误啊,故而他说这话,其实也是没有底。

    眼下翠柳虽还是子家丫环,但是大圣自从认了老父老母之后就有了把她当作妹妹的意思。

    大圣所要经历的修人心养人性真不容易。

    兄弟两个被明刀晃晃的衙役押着,一路连打带骂直奔衙门。高比穆接到消息,庄严正气站立于公堂之上。公堂灯火明亮,照亮了他头顶上“明镜高悬”四个金色大字。堂下刑具一应俱全,公差威武站立两旁。

    兄弟两个被押进公堂,顷刻推倒在堂前,勒令跪下。高比穆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啪”一下,回声在公堂内激荡不休。他厉声质问,声音沙哑:

    “大胆孙醒朱谓能,你们可知罪?!”

    大圣挂念父母婚事,不愿有半点波澜,故而勉强跪在地上。然而闻听高比穆厉声斥问,就像从不认识自己一般,他寻思原来这当官的翻起脸来就跟翻书一样,乃圆瞪怒目,大声答道:

    “哼!我清清白白的有什么罪?滥抓好人你当的是什么官?亏你头顶上还有明镜高悬的牌匾,你羞也不羞?我倒要看看你给我们两个无辜的良民安个什么样的罪名!”

    高比穆像是一连数夜未得睡过饱觉,瞪着通红的两眼冷笑道:

    “你这厮!还敢妄称自己清白?!你当真以为有人信你是个大好人么?!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珍齐辣菜师傅被人下毒致死,你们就是该案的从犯。嘿嘿!主犯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初你是如何从旁协助,让凶手远走高飞,凶手现今躲在何处,今在公堂之上,赶快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以免受皮肉之苦。”

    说罢,高比穆瞟了一眼左右刑具,其声色俱厉,只是声音仍旧沙哑。

    八戒莫名其妙,气鼓鼓地也瞪着高比穆,叫道:

    “你这个挨千刀的昏官,坐在上面嗷嗷呀呀的才是唱戏哩,你的戏我们看不懂,我们不知道什么八珍齐什么辣菜师傅?”

    大圣也是听得云山雾罩,忘形而站起问道:

    “八珍齐有师傅被毒死了么?!杨美城这几天又发生人命案了么?”

    大圣哈哈大乐,笑道:

    “哥哥有时候看见你闲极无聊了啃书本,说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瞎耽误功夫,哥哥真是看走眼,你这番话明显是学问有了长进!孺子可教,高大人这次受了我们的大礼,一定会举荐你去做个秀才,哈哈,那时候你姓猪的一门都光宗耀祖了啊!”

    “瞎眼的高大人都能看得起,那时候秀才也算不得什么了,我自去买个官当当,有朝一日也和高大人叙叙同僚情谊,说不定也能一起审案,一起给人家挠痒痒。”

    “哈哈,也说不定还会一起坐在这座公堂上叙旧呢!嗨,王汉,到时我兄弟万一让你给高大人挠痒痒,你可不能像今日这般偷懒耍滑啊!别人都在出力,怎么就你蔫了吧唧的,你是不是又没准时吃饭啊你?”

    两兄弟谈笑风生冷嘲热讽大为尽兴。高比穆心想这两个果真是有神功护体的江湖异士,脸上又青又白,兀自强装镇定。

    八个衙役耗尽全身力气打完六十大棍,七歪八倒摊倒在地上,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再也拿不动手中棍子。

    高比穆憋出一副猪肝似的脸色,必须出后手了,略整衣襟,喝令:

    “危捕头,去把说书人刘擘英带上来。”

    又叫上来两个衙役,耳语几句,两个衙役听罢自退到堂下。

    他狞笑一声,对兄弟两人说道:

    “你们练有护体神功不惧动刑,更加说明你们是闯南走北的鸡鸣狗盗打家劫舍之徒,夺人性命对你们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简单平常!你们不是说我无凭无据么?罢了,你们既然不肯就此招认,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只是你们这回负隅顽抗咎由自取,再没有酌情轻判一说。孙醒,你与说书人刘擘英往来频繁,可知就是他指证了你?!”

    大圣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身上毫发无伤,脸上满是惊奇。高比穆又是一阵冷笑:

    “嘿嘿!我听说你们不久前才拜认了父母,这些天正在张罗着给他们联姻办喜事哩!杨美城有孝悌至此,实在是旷古佳话,作为一郡之长,我原本该恭贺你们,谁知你们却是肖小之徒,行凶害命,使用障眼法欺瞒杨美城满城百姓的双眼,若大家早知如此,子归逢还会认你们两个做儿子吗?!”

    大圣脑子里“哄”地一声,高比穆这话是直钻到大圣的心里去了。他摩挲腮帮下巴,心想这次的灾厄当真无妄极了,竟然还有证人证言在此,看来事情的真相一时半会不能大白,如若干耗在这里,爹娘的喜事如何能够操办下去,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岂不是要被搅黄了?

    “当啷”一声,两条粗大的锁链猛然地套在大圣身上。锁链越收越紧,瞬间把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八戒也被如法炮制。转眼之间,两人身上枷锁铁链一样不少,成了重刑犯。

    地上有一滩淤血,大圣心念一动,连忙去看八戒身后,果然看见八戒后身已被血迹染红,大圣情不自禁跺脚叫道:

    “你、你、你真是个呆子,怎的如此木讷?我不是……先前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嗨,不说了,气死我也!”

    八戒也看大圣身后,居然……毫无损伤……

    自己仗着皮肉粗燥,忍痛强作欢颜,起劲嘲讽,皮开肉绽鲜血流了一地也要豪情满怀……

    八戒再也忍不下去了,啊呀地跳来跳去,连声叫唤,拖得铁链铮铮作响,他怨恨地看着大圣,痛斥道:

    “你这是什么哥哥啊?!自己运功护体设法抵挡,怎么又使眼色骗俺活生生地承受?八十棍子啊!你真是个遭天杀的猢狲啊!嚯嚯嚯!呦呦呦!”

    他连连叫苦,压根未想是自己领悟错了大圣的意思。衙役下手毫不留情,大圣担心八戒忍不住会还手,所以使眼色叫他隐忍以免误了大事。他倒好,不但不还手还连自己的臀部也不管不顾。

    大堂侧门“咣啷”一声打开,两个衙役扛了副担架进来放在地上。趴在担架里的人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硬结的血污,闻着满是腥臊污秽。大圣倒吸了一口冷气,伸长脖子一看,担架里正是说书人刘擘英。

    此时的刘擘英披头散发血衣褴褛,绽露的体肤满是青淤肿块,胡乱贴在身上的药膏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味道。他睡得深沉,犹未醒转,嘴巴微微张开,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再也不是在夜市里说书时候的儒雅模样。

    高比穆板着脸喝令道:

    “叫他醒来!”

    衙役拎来满桶冰冷的雪水,哗啦一下子全部浇在刘擘英头上。刘擘英全身抽搐惊醒过来,睁大双眼抖抖索索,惶恐地看着公堂。

    “呔!案犯刘擘英!在你身边跪着的这两个人,你可认得?”

    人证当前,口供在握,审案应该势如破竹了,高比穆心态趋稳,口气好转。

    刘擘英辨认出大圣兄弟两人,不敢直面相对,头埋在担架里,抖抖索索小声应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认,认,认得。”

    高比穆和颜悦色地说道:

    “公堂审案不容有假。倘有前后不一戏弄朝廷官员,那就是极大的罪过,我受皇上俸禄,自当严肃法纪一定不会轻饶!你知书达理,应当知晓律例,本官说的可对?嗯——”他拖了一个长长的官腔。

    “大人,说的,是。”

    刘擘英已然有气无力。

    “本官连夜审讯,你已承认八珍齐厨师被人毒害一案乃是乐沉翛和你还有誌古斋孙醒三人所为,,当着孙醒的面,本官现在再次问你,此事可是千真万确么?”

    “这个……”

    公堂内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着刘擘英回答,但说书人瑟瑟不能言语。危蔟忌瞅了大圣八戒一眼,发话说道。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了便是,你揭发检举有功,高大人自当为你做主!”

    大圣不知刘擘英到底说过什么,疑惑的眼神显得更加焦急。

    刘擘英失神地看了看高比穆,高比穆和他目光一相对,不耐烦的靠到了椅背上,却把惊堂木拿在了手里。

    刘擘英气血翻涌,突然间把嘴一张,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人也立刻摊在担架里,连连喘气,几欲昏倒。

    “废物!”高比穆暗骂,把刘擘英供词翻开,重重一拍,命危蔟忌道:

    “危捕头,你把刘擘英的供词念给他们听听,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诡辩之词!”

    “戊子年五月十七日,应逃犯乐沉翛之约,罪人与孙醒共三人在夜市散场后密谋在八珍齐内投毒以泄私愤。是夜乐沉翛当即畏罪潜逃,至今不知踪影。画押,案犯刘擘英。”危蔟忌中气十足,读得悦耳响亮,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大圣听罢,已然知道个中原委,怒极而恨,恨极而笑:

    “原来那桩夜半抛尸的案子,你查案查到了乐沉翛的身上,这回你总算知道了那具尸首是从八珍齐里出来的了!你终于有点眉目了!嘿,嘿嘿嘿!”

    高比穆不容废话,“啪”地一声拍响惊堂木,咬牙切齿地说道:

    “孙醒啊孙醒!你这个大胆刁民,亏你还笑得出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桩案子必定是乐沉翛下手投毒,他因为畏罪,所以才要连夜潜逃销声匿迹。那一夜你们是如何商议的,刘擘英已有证言记在此上,其中原委本官洞若观火一目了然。本官姑念你们只是共谋而不是共犯,就算刑责再重也是从犯,断不会赶得上主犯乐沉翛。”他为了此案连续几个日夜不得安闲,现在已经快没有耐性了。

    他狞笑一声:

    “你要是也如实招认了,说出乐沉翛的下落,把你们如何在抛尸那一夜企图以报案这一行径掩人耳目脱身事外的经过从实说来,我自可对你们从宽处理。现在人证就在你的眼前,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要是还仗着那些三脚猫的武艺藐视公堂死不认账,哼,哼哼!我这里刑具挨个等着你,哪怕你骨断筋折魂飞魄散,死在当场,我也要把此案办成铁案呈上刑部。”

    大圣仰天长笑,说道:

    “我还说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居然也被抓来这里,原来是你破了抛尸案却抓不到元凶,就滥用酷刑,将刘擘英屈打成招,想要把我等三人拿去结案。哈!哈哈!你混在官场几十年,原来就这点半桶水的本事——做这种虎头蛇尾的事情,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你也不怕败坏了名声?!让一辈子声誉化为乌有?!”

    高比穆勃然大怒,气急高声:

    “猖狂!可气!左右,给他们上夹棍,看是他们筋骨硬还是我的夹棍硬!”

    衙役一阵忙乱,把大圣八戒架上夹棍动刑。

    一旁气息奄奄的刘擘英听着吱呀作响的夹棍声,心里无比恐惧,挣扎起来拼死劝道:

    “两位好兄弟,刘某屈打成招有辱斯文,实在惭愧得紧,不过我们好歹不是元凶,认了便无需受此罪过,公堂上的刑具样样夺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保住性命要紧啊!”

    大圣义薄云天,并不怪罪刘擘英,冷笑一声,瞪着高比穆从容不迫地说道:

    “他的这点能耐,也就是吓唬吓唬你了,这些家伙在我看来屁都算不上。”

    八戒这回有了默契,也懒得说话,打了一个哈欠,在刑架上闭了双眼睡起来,暗中施展法术护住双腿,几个衙差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行刑,头上渐渐冒汗,手脚开始哆嗦。

    大圣嚯嚯笑着,纹丝不动,八戒也像进入美梦,酣然露出甜笑。行刑的衙役把力气用到了脸上,咬牙切齿不堪形容,看起来夹棍竟似夹在自己腿上而不是对他二人用刑。遇到两个泼神仙,衙差也确是够可怜的。

    这两个修人心养人性的主啊!毕竟做了多年神仙,如今在人世混生活,少不得总有让人忍俊不禁的时候。

    到底是遇上奇人异士了,高比穆一张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变得猪肝一样,心里虚落落的,七上八下。

    “啪啪”连着两声脆响,两条夹棍几乎同时断成了两截,耗尽气力的衙差被吓得跳到一边,惶惶然又无可奈何,眼睛看着高比穆。

    高比穆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面前的一切让他像看天书一般难以理解,呆了半晌,下令把疑犯拖进大狱,等候次日发落。

    人散灯灭,公堂陷入沉寂。高比穆坐在官椅上,双手互握抵在台面,眼中的光一闪接着一闪。

    他心事重重。

    几日前的一个早上,高比穆带领众多衙役浩浩荡荡进了八珍齐,喝令八珍齐打烊歇业,吩咐衙役们看住各处门窗,不许任何人出入,宣布要在店内详查案情。大庭广众之下,祈美不敢吱声,一直提心吊胆地跟在高比穆身边候着。在厨房内,辣菜师傅经不住恐吓,老老实实交代了中毒的厨子突然毒发暴毙的过程。师傅事先经过祈美教唆,将祈美撇除事外,略去收受封口费一段,借口顾虑案发之后酒楼被封,将会害得自己一伙人没了事做,所以不敢报案,故而悄悄去把尸首抛于野外,出于此因,官差最初来查死者身份时便故意做了隐瞒。

    原来祈美倒没有和自己说过谎话,高比穆点点头。厨师略去封口费一段,他也乐得省去了追究祈美知情不报,权当祈是个局外人。他和祈美倒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高比穆令厨子回忆那时被死者摔破的坛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班头说那是按自己家乡古法秘制的调料,有几种辛辣的药物和两三样不同的辣椒剁碎了杂糅腌在一起,他们平时做菜经常要用到这味调料,客人吃了从不见出事。

    高比穆问死者毒发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班头操着浓重的口音答道:

    “我们几个老客都是在厨房里用的早饭,大家都吃同样的东西不见有异,单独是他中了毒。”此人大胆地揣测道,“应该还是坛子里东西的缘故。”

    高比穆面无神色,问道:

    “坛子摔破以后,里面的东西你们是怎么收拾的?”

    “当时前面要开门迎客,这边又要忙于掩盖命案,我们只是胡乱地清扫了一阵,把摔出来的东西都当作垃圾给倒走了。”

    “你们每天使用坛子里的调料时,自己都会先尝试的么?”

    “那倒也不必,伙计们有时顺手了就蘸一些来试试味道。”

    “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要谋害的并不指定是谁的性命,我看你们之中谁都有可能吃到那坛子里的东西,当然,包括在酒楼里吃饭的客人。”

    “谁跟我们八珍齐有那么大的仇恨?!”祈美惊得背脊发凉,一阵一阵后怕,“我做生意赚钱,一向光明正大,心狠宰客是有的,可那都是明码实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会强人所难,从来没有这么恶毒的仇家啊!”

    “那么案发前那些日子,你们可曾与什么人有过纠纷,特别是厨房里有过什么异样的动静没有?”

    “那些天开张才不久,里里外外忙忙碌碌,虽是乱了一些,可是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执啊。”祈美想了想答道。

    高比穆又看班头,班头想了想,说道:

    “我们做厨房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别人把自己的绝招学了去,因此绝不准许外人进入厨房。包括店中的伙计,他们也没人进来过。最多是有些冒失的不经意闯进来,我们有过把这些人骂出去过的,除此之外,那些天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啊。”

    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高比穆乃问班头道:

    “你们这一班伙计,平日里的交情怎么样,有没有彼此怨恨有仇的?”

    “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大家自小时就混在一快玩得好极了,这回出来闯荡更是团结一心,从无相互怨恨的。”

    高比穆看看这两人面色无异,乃点点头捻起长须,走到那一排调料坛子前仔细看了又看,头也不回地问班头道:

    “据仵作尸检,死者体内没有明显的毒物,但却是中毒死亡的迹象,你做厨房的班头兼师父,想必听说过食物的相生相克之道吧!”

    “这个小人略懂一二,有句俗语叫做要想死得凶蜜枣加香葱,指的就是食物的相生相克。此说乃是指各种食材秉性不同,分属的五行也不相同,做菜时合在一起使用,有时助长人体,抖擞精神,有时又损伤人体,如为相克之食,轻则脾胃不适,重则夺人性命,实为凶险莫测,我们干这一行的都对此谨记,万万不敢大意。”

    高比穆颔首踱步,心内想到:

    “死者中毒突然,中毒后死得也十分迅速,他们都说没有与人结怨,事前更无外人进入厨房投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他们私下结了梁子自己人害自己人,还是有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厨房下毒企图整垮八珍齐呢?”

    乃问祈美道:

    “你有仇人对头什么的么?!”

    “……没有……应该没有吧。”

    “同行如敌国!八珍齐开业时间不短了,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情况,有人也是做酒楼的,因为八珍齐开张,客源被抢走,经营难以为继,不得不关门倒闭,那个人把帐记在你身上。所以在你的八珍齐制造事端?”

    祈美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高比穆自言自语:

    “要破这个案子,看来还得从仇怨入手。”

    祈美突然想起点什么,一拍大腿说道:

    “嗨,真是该死,怎么竟没有想到呢?”

    高比穆盯着他,听他说道:

    “大人,小人没有仇人,但是如果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话,也许有一个。我这里原来的掌勺大厨唤作乐沉翛,八珍齐重新开张那段时间,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那就只有他了。”

    班头搬来椅子,侍候高比穆坐下。祈美继续说道:

    “可是又有些不像啊……怎么会至于有了仇怨呢?大人,那些年乐沉翛在我店里其实功劳不小,确确实实为我赚了不少钱。因为我改做辣菜生意,新请厨师,厨房不要他了,他只好出来帮店里做些杂工,不知他是心性高傲发了脾气,还是本就不做得杂差,”祈美停顿下来,看了看班头,顷刻又转眼面对高比穆,“那时我倒是常常听见他被这帮辣菜师傅训斥唾骂。大人是知道的,我做老板的要以酒楼大局为重,我不想厨房里整天吵吵闹闹地影响生意,又希望卖个好,让辣菜师傅安安心心做饭做菜,满足客人,就……就把他给辞掉了。”

    他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

    “他在我这里做了老长的时间,直到离开那一日,我一直是亏欠他的,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记恨在心伺机报复?”

    班头讪讪地陪着笑,笑容颇为僵硬。

    高比穆问道:

    “你刚刚一开口怎么又说不像呢?”

    “案发之日,乐沉翛早已被我辞退,当时我曾不许他留在杨美城,怕败坏了我的名声。这中间相差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店里没人见过他,好像杨美城里也没有他的踪迹,他应该早已离开杨美城了吧!时隔太久,所以我又觉得不会是他。”

    高比穆盯着班头,淡然问道:

    “你们是如何针对乐沉翛的?做得很过分么?真的令到他起意谋害人命么?”

    班头呆了半晌,说道:

    “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针对他啊!我们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嘴上说过他几次,呃!还有就是专门留了些苦差事让他做而已,也许他觉得我们是刁难他,可是我们那些做法还不至于令到他投毒害人吧?乐沉翛不像是那种胸襟狭窄的人啊。”

    高比穆来回踱着步子,心想如果这真的是乐沉翛做的案子,而且确实是由怨恨而起的话,这种令人走到极端的怨恨应该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生成的,必须是长期积累了愤懑,偶然一朝爆发。案发时辣菜师傅来到杨美城还不足两月,即使有斥骂责怪也是少数,偌单独只是这个原因,乐沉翛投毒害人的动机难以形成。

    于是开始看着祈美,眼神犀利,直盯到祈美心里。祈美不寒而栗。

    高比穆问道:

    “你亏欠乐沉翛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

    祈美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高比穆加重语气问道:

    “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是隐瞒本官的?你以为现在还是贺你新店开张的时候吗?本官此次公事公办,不是来你这里把酒言欢,你且把平日怎么对的乐沉翛都想清楚了,若与你无关,本官自会为你做主——除非八珍齐愿意这样——折腾?!”

    祈美很快明白过来,高比穆一语双关,自己已经是落到他手里的人,高比穆心情好,愿意提携就是美事,要是心情不好置身事外,后果将是颠覆的,乃看了看班头,又看了看高比穆,以眼神示意。

    班头退出厨房,祈美哀叹一声,说起当初自己如何救下乐沉翛,而后乐沉翛又如何来到八珍齐,直到最后将他辞退的前后经历,末了忧心仲仲问道:

    “高大人,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会令乐沉翛怀恨在心引发杀机?”

    高比穆没有马上作答,环顾略显凌乱的厨房,心中默想:

    “尽管乐沉翛的那双手是你使了黄金救下来的,但一开始你就是居心不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把八珍齐唯一大厨的福利降低到了极点,难以想象他在只有一个大厨的酒楼里会有多么繁忙,你用工如此刻薄,怎能不令人心怀怨恨?”

    踌躇良久,高比穆有心将乐沉翛定为此案嫌犯。
    他走到八珍齐门口。门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官差守在门外,被阻挡在外的众多闲人都在好奇地往酒楼内东张西望,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高比穆回看一眼,祈美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自己。微微寒风中,堂皇鎏金的对联依旧气势非凡,酒楼中彩旗依旧随风飘荡,似乎仍在不知疲倦地招呼客人登临用餐,高比穆心念一动,让祈美来日继续开门营业;招来衙差,命四处查探乐沉翛的最后消息。

    高比穆寻思先去城外把今日调查的进展上报了再说。此案拖了这么久,这回稽核官员过问,那尤和颜看似还好说话,自己在他面前,也应该占个先机了。

    他走进城外中军大帐,两位大人已然在等候,来不及行下官之礼,尤和颜快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笑道:

    “哈哈!高大人,我这里要向你道喜了啊!杨美城抛尸一案,整整半年没有头绪,今日高大人灵光一现,茅塞顿开,破案势如破竹进展神速,真正可喜可贺!”

    一把拉住高比穆,当着众差官的面倍加推崇: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吧,高大人乃是治世安邦的良才,不但把整个城郡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对于如何侦缉刑案也很有心得,破获此案只在顷刻之间呀!”

    斗透达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透着一股怪异。

    尤和颜言有夸张,高比穆心里不是滋味,把手抽回来,欠着身子尴尬地笑,暗自揣摩。尤和颜的眼线真是了得,自己做了什么尽被获知,传话也够神速,片刻功夫就报知主子案情有了进展。

    高比穆干咳两声,恭恭敬敬口述调查结果。尤和颜眯着小眼,听得十分仔细,不住地点头认可,最后笑道:

    “我现在想起一句话来了,这句话现在可不是第一次对高大人说了啊!不知高大人可曾记得,这些年我曾经两次奉皇上圣谕稽核你的政绩,每次都说过这么一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要知道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哈哈。”他举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要我们这个脑子活络,会转,开明,啊!不管要办的是何等样的事情,早晚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爽快麻利的嘛!嘿嘿!高大人,事出有因,万物雷同,只有这一个理!怎么样?我这话是不是很耐听?是不是越听越有味儿?!”

    “天变地变人变……”

    高比穆心里藏私,霎那间心跳加速,尤大人今天说的话怎么都那么刺耳,似乎总要意图说明一些什么。自己和祈美私下交易做得滴水不漏,断然不会走漏风声,更不会传到两位上司的耳朵里去。他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尤和颜哈哈笑道:

    “高大人不记得了吗?本座提醒便是。本座第一次稽核你的时候,曾在你家中拜访,那时你夫人对你的清贫有所抱怨,要我在皇上面前代你美言几句好给你增加俸禄,我当时就说了这句话,指的是高大人只要好好当官管事,本部如实呈报考案,皇上自会赏罚分明。”

    高比穆听了若有所思。尤和颜轻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

    “我们就聊聊闲话而已,高大人不必多虑。斗大人,我们陪高大人到外边吹吹风。”

    军营外,三人慢慢走在周围遍是杂草的小径上。小径包围了一座校场。此刻,骁骑参领查将军外出未归,下属几个武官力竭声嘶地训斥着,带领着一帮兵勇奋勇操练。小小的校场上烟尘阵阵马蹄声声,喊杀震动天地。

    尤和颜停下来看了看,一面走一面继续说道:

    “第二次来稽核,我与你饭局上私下座谈,你曾在我面前说自己会一直效忠皇上,死而后已,所以鞠躬尽瘁不敢懈怠公务,惟愿死后还能留个清名在人间。嘿嘿!嘿嘿嘿!!”

    冷笑突如其来,叫高比穆又一次摸不着头脑。

    尤和颜的冷笑实属话题之外,一点都不应景。

    但尤和颜自顾自地又道:

    “说老实话,本座在官场游走多年,知道一个人想要由始至终地,真正地做到一辈子清廉实在是太难了。如果上司不廉洁,那么简直就是难上加难,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啊!但是看到高大人你这么多年了都任劳任怨,矢志不移,我当时就信你不会说大话的了,只是那时我又一次说了这句话,不过那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和第一次不一样,是笑话那些身穿官袍捧着律典贪赃枉法的人,他们在仕途上中途落马,蹲守牢狱镣铐加身之时,可曾会想到自己最初步入仕途的时候,也曾经雄心壮志豪情万丈啊?!哈!哈哈!高大人,这可不是说你啊,本座可是久闻你的清名,对你相当有信心,一直都在看好你。”

    “今天,你来我这上报案情,听着你的一番推论更让我想起了这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都可以水到渠成了——啧啧!”

    尤和颜摸了摸胡子,微笑地看着高比穆,脸上表情十足的丰富:

    “案子拖了半年之久,一旦查到蛛丝马迹,揭开案情不就像揭开盖子一样容易了么——只要半天的功夫!好本事!!本座对高大人非常之佩服。很值得贺喜的事嘛!斗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尤和颜一席话说得高比穆面上笑容牵强,心里有如死水。虽不知尤和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却明显地听到了弦外之音,这番话满是讽刺嘲笑的味道,字字句句重重地戳在了自己心上,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尤和颜的眼睛。尤和颜心里冷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又自把话题扯远了,转眼围着军营走满一圈,回到中军大帐。

    尤和颜落座,也不看茶,发话说道:

    “高大人,我们言归正传!原本杨美城多年没有命案发生,这回的抛尸案搁置半年,迟迟未破令得人心惶惶,今天你即已有所突破,我看速战速决为宜,你可回去寻速查明真凶,一旦水落石即可颁发安民告示,令案情大白于天下,刑部这边也好销帐交差么。去吧!”
    高比穆百思不得其解,常言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和颜三番两次提到天变地变人变这句看似与案情毫不相干的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记起来尤和颜所说确实不假,上两次下来稽核政绩时确实都有说过这句话。这次一说再说,难道是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尤和颜知道自己收受祈美五千两银子?而且更不得了的是,居然能够在几年前就断定他高比穆必定晚节不保?

    不可能!

    他寻思自己和祈美之间的交易没有理由会败露,干脆还是把尤和颜的话当作耳旁风算了。

    回到城内不久,他独自在二堂上翻阅案卷,衙差王汉带了一个人前来回报,说是有了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消息。

    那人乃是一个闲汉,拜过高比穆开口便说道:

    “大人,五月十七日那天晚上,小人护送老婆到城东给郭家的接生,见过八珍齐的大厨乐沉翛。那时乐沉翛和誌古斋的孙醒还有说书的刘擘英在一起。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乐沉翛整个人愁云惨淡,苦着一张脸。后来我老婆留在郭家接生,我自己又回家来了,这前前后后最少有一个时辰罢,那三个人还没走散,仍是聚在一块说话。”

    “那么你可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公堂上说话,事关重大,你可得想清楚了。”

    “回大人话,那时我来去都是匆匆忙忙的,来去都只是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打照面的时候他们都没说什么啊!哦,回家时那个孙醒倒是笑话过我,说我把老婆扔外边所以独自回来了呢,那时说书人也在笑着,我记得乐大厨硬是苦着张脸,喏,就这样的!”说着,闲汉学起那时乐沉翛的模样,皱起眉头,两边嘴角耷拉下来,活脱一副哭相。

    “那么你自己说什么了?”高比穆微笑着问他。

    “那时我犯困啊,我就是赶回家睡觉的,应该,好像没有和他们说什么话吧。”

    “嗯,你怎么断定那是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一夜?次日他就没了踪影了么?”

    “啊呀,启禀大人,您老这是有所不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给郭家的贺喜,顺便接老婆一块回家,路过城门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乐大厨背着包袱往城门外走去,我才想着要问候他一声呢,他却刚好转身出城去了。呵呵,大清早带包袱出去应该是出远门吧,而且自从他这一走,我在杨美城里好像再没见过他了。”

    高比穆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怎么记得这个日子这些事的?事情听着可是挺真的,但怎么就能这么巧都凑在一快了呢?”

    “呵呵!郭家的孩儿一出世不是就想起名儿吗?那天早上郭家的和我们夫妇两个商量给孩儿起什么名字呢,那时我就想起头天夜里见过的说书人刘擘英有娓娓道来的文采,乐大厨也有做一手好菜的本事,我从他们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就给郭家孩儿起了个英翛的诨名,到现在还是这么叫唤孩儿呢,兴许郭家孩儿以后就用我两公婆给起的名了——这名字的来历我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就这么巧,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呵呵!大人!”

    高比穆看着这个憨厚的闲汉,客套了两句,没有再问什么便让王汉送出衙门。他在堂上来回踱步,想到如果投毒案真的是乐沉翛所做,而且乐沉翛真的是在案发前半个月就离开了杨美城的话,那么这个案子里毒性发作的情况就存在两种可能,一是那坛调料直到毒死人的那天才第一次有人尝试,这个人无疑就是死者本身;二是在这个死者之前,实则亦有人尝试过,但那毒性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到了那一天才变得更为剧烈,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毒物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搅合下变得越来越毒直至能够转眼之间要人七窍流血而亡呢?高比穆一时之间无法再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着应该把刘擘英和孙醒都传到公堂上问一问或者审一审,兴许就可以查知乐沉翛的下落了。

    正这么想着,王汉突然转回二堂,禀报田逸陇员外来访。最近高比穆一改严肃拘谨,与退养赋闲在家的田逸陇交往颇多,二人交情渐深,这时虽然还是处理公务的时分,高比穆也不避嫌,告诉王汉带着田逸陇到后院稍待,说自己片刻就到。

    他把案台上杂乱的公文略作收拾,折回后院与田逸陇见面。二人寒暄了几句,田逸陇突然把话题一转,关切地问道:

    “高大人,听说有几个朝中要员来杨美城办事,这些天一直住在城外的军营里,可有此事?”

    高比穆笑道: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老田这么关心?是不是想打听来的是什么人,想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的老朋友是不是?”

    “从前我一向在外地为官,与京城官员少有往来,哪里有机会交结得上京畿重臣这样的老朋友。”田逸陇笑道,“我若猜得不错,这些日子,高大人正在接受上司一年一度的政绩稽核吧?”

    年终稽核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几乎所有大小官员都集中在这段日子进行稽核。田逸陇谦逊,推说自己是猜的,但官场惯例他早就经历过的,眼下虽然已经告退不在公门,其实就跟看见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高比穆捻捻胡须,正色说道:

    “是啊,上级考核下级,年年如此,他们把我稽核完了,就轮到我考核自己身边那几个下属了。”他想起一事,故意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今年,刑部的尤和颜大人是我的主稽核。这回朝廷派了三个大员来稽核本府,还是和搜查通缉犯的兵部一起下来,看上去声势浩大,威武其事,挺吓唬人。我看着也替他们嫌累赘。田员外,你这个官场老马,可曾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田逸陇略显愕然,说道:

    “我岂能与高大人相比!高大人一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大得先帝推崇,是我朝官员的楷模榜样,皇上郑重其事也是为了对各地官员有个交代么,这个事我看着情有可原,可以理解!”他微微含笑,沉默半晌再不做声。

    其实田逸陇适才驾驴出城闲游,早就看到了哈尤和颜与高比穆在军营外兜着圈子说话。他有心忠告高比穆,却不知二人关系如何,所以抛出话试探。

    高比穆拿起茶杯走上前递到田逸陇手里,紧蹙眉头说道:

    “这么大的阵仗,致使同僚议论纷纷,令我不胜其扰!”
    田逸陇呷了一口茶,担心地说道:

    “高大人,不瞒您说,老哥我与京官虽然极少往来,但是在年度稽核的时候,还是曾经和尤和颜大人打过交道的,有些闲话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哦,那尤大人说话高深莫测,等会我还要向田兄请教哩。想我也是将要赋闲的人了,说不定没两年就和田兄一样再也不问朝政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田兄的话要是不好听,我只管当作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了,但说无妨。”

    田逸陇乃说道:

    “我知道此人是一个笑面虎,对待下面的官员颇有一些手段,尤其擅长夹人,这回他做你的主稽核,他就是刀俎,你就是鱼肉,高大人务必小心。”说这话的时候,田逸陇犹自有些惴惴不安。

    高比穆说道:

    “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交情。他受命稽核过我数次。平心而论,他每次都是秉公稽核,照章办事,况且我为官处世还算对得起朝廷,刀俎鱼肉之说,田兄多虑了吧!”

    田逸陇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对,对,高大人是当今的清官贤臣,田某和大人实在不可比类而语。”

    高比穆已经察觉出韵味,岂肯田逸陇就此打住,他又倒了一杯茶水,请田逸陇喝下润润喉咙,笑容可掬地问道:

    “田兄,本府也是愚钝之人,你这个夹人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赐教一二,本府洗耳恭听。”

    “高大人和我不算见外之人,就这么说吧,尤和颜大人是刑部高官,人脉广,爵位高,统管大沱涉及刑事的各级官员。他也是爱财之人,在他手上买进官阶或者出事了使银子保住官阶的大小官员不是少数。这个在官场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大概因为高大人一直清廉正直,远离俗套,不知道却不足为奇。”

    田逸陇想想自己仕途已退,顾虑无多,权当和朋友说个故事,便道:

    “尤和颜大人不像别的人,虽也贪财,但却极有心计,历来只受贿不索贿,他的不义之财都是人家自己送上门的。一般来说,官员只要没有把柄落在尤和颜手上,自己又确确实实问心无愧的,尤和颜都会和人家好言好语,绝不会为难。可是这样的官员又有多少个?实情是多如牛毛啊!单是吃这一块贿银,尤和颜十辈子都能够享用不尽了——一旦有人不慎,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了,他就使用闷夹的手段迫使这人就范。所谓闷夹,就是稽核的时候,在言语对话中若有若无地提醒犯事的官员,让官员意识到自己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限定时间要人家做出表示,否则这个官员就没有好果子吃就会倒大霉。官场上没有几个能像高大人这样清廉不阿,不说满身是屎的官员,就连没犯事的也要这样卖交情与他。如此一来,尤和颜自己一个钱字不说,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高比穆隐隐感到不妙,似笑非笑说道:

    “加上今年这一回,尤和颜大人前前后后一共稽核过我三次,说起来他每次不过都是老生常谈,关爱下属慈祥可掬,在我看来,田兄说的都只是外边的传闻,不足为信,除非……除非田兄也曾经在他手里栽倒过。”

    “三次了……呵呵,高大人也不该闭塞到这个地步,官场传闻极多,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我们哥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说的这是传闻,既是传闻,没来由现编现唱的是不是?”

    “田兄好意,心领了!这茶叶是朋友所送,滋味如何?”高比穆顾左右而言他。

    高比穆不愿听信自己所说,怕是执迷不悟,田逸陇有心别开蹊径启示,乃说道:

    “其实这在棋盘上是常见的杀着——闷杀便是,高大人要是现在有空,我便陪大人走上一盘闷杀的残局,如何?”

    高比穆一时兴致极高,命丫环找来棋盘棋子,与田逸陇对弈。

    同样一盘残局二人对弈了多次,田逸陇看出高比穆日常不喜走棋,棋艺平淡,高比穆在田逸陇指点解说之下,深明精要。按这盘残局的布子之法,高比穆所执的红棋老帅尽管有车马炮的保护,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黑方双肋车配合中炮围攻帅府,老将虽登三楼,但有惊无险,红方急于摆脱中路受制的局面,不得不落相换炮以减轻压力,岂料黑方不期然地弃车砍士。此残局设置精妙绝伦,高比穆绸缪再三,终难逃过闷杀结局,屡在最后关头被田逸陇杀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拱手认输。

    高比穆体会到了闷杀的精妙和败军的无奈,联想到自己身上,顷刻浑身震颤手足冰凉,心口气血翻涌,突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是如何给尤和颜抓到破绽的了,紧接着也便明白了尤和颜重弹老调的真正含义。

    天变地变人变,每每不同,重要的是听者心境——当下的心境!

    他想到的正和尤和颜对他起疑的原因一模一样。

    尤和颜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闷杀高比穆,只是官场上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自己,官场染缸之黑,几乎无人可以逃得过侵染,即便像高比穆这样大有名望的清官,最后告老退离官场之前也会因为清苦了一世心怀抱怨而产生补偿心理,以至于晚节不保,这一类人想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安全下闸前时日无多,以为无人干涉大捞一把,致使一世清名前功尽弃。

    这次尤和颜又再领命牵头稽核高比穆,来到杨美城之后,一面严令高比穆抓紧查案,一面又故意拖他后腿,要高比穆陪着他们几个周游杨美城附近十里八乡,几乎不给高比穆从容查案的时间,以此观察高比穆动静,判断高比穆是否也会不干不净。高比穆一时未揣摩得清楚,急于结案过关,可以说是只用了极短时间便取得了突破,数月无进展,三天便断案,这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欲盖弥彰!在不知不觉的露出破绽来了。所以,尤和颜十分断定高比穆在这个案子上有利益牵连。“天变地变人变”,前两次说过的话这次又一说再说,乃是暗讽快要退隐的高比穆逮着了难得的机会终于上了贼船了,同时也是暗含机锋地告诉高比穆,我已经看出你这家伙的苗头来了,你得给我识趣些。

    高比穆神思恍惚,气息微弱,如大难临头。

    田逸陇察颜观色,心想这清官也不好当!此时如果因为迟迟破不了抛尸一案而被尤和颜牵制,他高比穆几十年的清誉一朝俱毁,全无用功。

    乃好心劝说道:

    “高大人,抛尸案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侦破,依大沱律例,主管的官员要受到惩罚。尤和颜习惯了雁过拔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极有可能要敲大人的竹杠。大人需要提前应对,打点打点才是啊!”

    “你也只是知道有个抛尸案……唉!”高比穆心道,乃强作笑颜,嘴角的肌肉弹了一弹,说道:

    “如此,不知打点多少才算合适?”

    田逸陇看着他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却激灵灵地停住,摇摇头,叹息道:

    “唉!高大人,你清廉了一辈子,我看这一回难以过关啊!”

    类似高比穆这样的清官为名所累,实际上迂腐得要紧,既然从来都不贪财,这时哪里有什么闲钱可以用来打通关系的?而对方是尤和颜这样欲壑难填的大贪,就算他高比穆把牙缝里的残渣都挑出来上供,想来不过几百贯而已,这点点家当,怕是无论如何都满足不了。

    田逸陇没有直接回答。高比穆愕然发觉自己其实也是多此一问。厌上心头瞌睡多,高比穆正要端茶送客,王汉带了两个骑营兵勇直奔内堂。那两人见到高比穆,打了一声招呼,也不管闲人在场,只管从怀里拿出一份封好的公文放在案上,拱手执礼说道:

    “尤大人命我们把这份公文送来,说要高大人尽快签阅,尤大人不日启程回京面圣复命。高大人切勿拖沓!”说罢告辞而去。

    高比穆盯着公文信笺,一动不动,如同三魂七魄正给公文扯住。田逸陇慨叹一声,道:

    “高大人,你看了这份公文,或者就证明田某所说不假了。”

    已无话好说,田行逸告辞自去。

    偌大的内院只剩下高比穆一个人,孤零零的。天色渐暗,目之所及,四处光景愈发深沉。

    高比穆忐忑不安地打开公文,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稽核文书。由头到尾看了一遍,心惊肉颤,面色越发地铁青。这稽核文书洋洋洒洒数千个字,着重点全都落在抛尸案上,特别说明了他高比穆半年来查不出任何结果,只是在上峰的一再督促下,才略下功夫取得了一点进展。由于仍旧无法缉凶破案,案情迟迟不能大白于天下,最后总评是个劣等!

    犹如晴天霹雳,高比穆跌坐在椅子上。因为这个劣等,他在官场上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清廉几乎被全盘否决,原来他最低的期望是告退之时可以领个全饷甚至额外另有封赏,这样一来,这些都要大打折扣了。

    自从在八珍齐强入暗股,高比穆就已经变得面善心不善,徒有一身清名了。他一心想着能有一笔巨资以图赋闲后能够照顾家人能够安心养老,他想自己的一世清名应该到了有所补偿的时候了,别说他目前没有多余的银两,就算他有满屋的财宝,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就此乖乖交给尤和颜,因为这样做如同承认自己贪腐堕落。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昔时先皇提升自己做四品官员,坐镇京畿要地,对自己极其看重,全拜清名远播所致,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贪官都对自己敬而远之,更无人敢讨价还价。先皇已逝,自己在当今皇上面前应该还有几分薄面……只是一旦东窗事发,怕还会被问个欺君之罪。”

    现在尤和颜追逼甚紧,形势严峻,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夜晚,饭桌上多了一道红烧鲤鱼。高比穆梗着脖子,恹恹怏怏不思茶饭,韦氏心里起了疑问。

    兴许是这段时间相公实在太忙了,为了让气氛显得温馨融洽,她笑着介绍这条大鱼的来历:

    “这是先前田员外过来喝茶时捎带过来的渔获。本来现在大雪封江,没办法吃到这样大的鱼了,这个田员外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居然带人到清凉河河面凿了个冰窟窿钓鱼,他说自己的运气很不错,接连钓上了几尾几十两重的大鱼,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老爷,哪一天你要是得空了,我们自己也去试一试手气好不好?”

    高比穆眼珠子一瞪,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揉着脑门说道:

    “不去!要有这样好的运气,今天我便和田员外一块凿冰钓鱼了!还用得着为了应付那几个京官疲于奔命吗?!”

    虽然发了脾气,但闻着熟透的鱼儿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高比穆还是拿起了筷子细细地品尝起来。饭后不久,运气突然来临,竟然想起破案的关键来了。

    他急入书房查阅典籍,发现有一种名叫河豚的鱼儿,其内脏含有剧毒,其余部分可食,味道极之鲜美,可主可辅,但凡用其入菜,必先去其内脏。

    “发现尸体的那夜,尸体口中有些许鱼腥味,仵作也在尸检时发现其腹中有稀少的鱼肉残余,杨美城里也有时令河鲜出售,凶手会不会就是用河豚的毒物来害人呢?那一坛调料乃是辛辣之物做成,辛辣之食材一直都有催化加剧食物秉性的功效,难不成这河豚身上的毒物与辣料搅拌在一起了会变得比砒霜更具毒性?记得这班辣菜厨子说过自己偶然也有尝试过这坛调料的举动,也许没事的人只是闻到了鱼腥实则并没有把毒物吃到肚里,所以能逃过一劫,不幸被毒死的那个人却是正好吃到了毒物。”

    一通百通。至此,高比穆心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半年前的夜半抛尸案就算是有了清楚的脉络了。可是一转念又想到,难道因为元凶乐沉翛潜逃无踪,此案死无对证,自己就要领受尤和颜的闷杀吗?

    当晚,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背着家人在心里计较了许久,终于恶向胆边生。他把稽核文书置之一旁不予理会,招来手下,下令即去暗中打听刘擘英、孙醒、朱谓能状况行踪。未几衙役回报,刘擘英正在夜市说书,朱谓能在家中筹办婚事,孙醒外出采货未归。

    高比穆略加思索,命夜市散场后即刻暗中缉拿刘擘英,再分派人手时刻盯梢誌古斋,孙醒出现立刻回报,届时再行缉捕。

    衙役不由分说将刘擘英抓到衙门,高比穆连夜突审。刘擘英声称那日夜晚和乐沉翛孙醒聚在一起只是离别感伤,并没有任何计划谋略,对乐沉翛的去向根本不知,情状言之凿凿。高比穆早已断定凶犯必是乐沉翛无疑,缉捕刘擘英,乃是要落个口实,以佐证是乐沉翛做的案子。

    刘擘英再三申辩命案与自己无关,想着事情紧急,高比穆心头冒起无名火,哪里容得他开脱,连番施用大刑。可怜刘擘英一个文弱书生,根本经不起皮肉之苦,开始还痛骂呵斥高比穆人面兽心,骂到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只得画押认罪,屈打成招。

    没有大费周章,高比穆就拿到了刘擘英的供词。口供原就是按着高比穆构想的意思落笔,大意是指证乐沉翛为泄私愤,在八珍齐厨房投毒,毒杀了一名辣菜厨子。对此高比穆实则大喜过望,心想堪破此案总算走出了关键的一步,眼下只要趁热打铁,在这两天再把孙醒拿下。孙醒老实认罪也便罢了,要是口硬便也大刑伺候,如法炮制一并要了他的口供。这样即使抓不到乐沉翛,抛尸一案也算查得水落石出,可以正式呈报结案了。未几,虑及朱谓能与孙醒称兄道弟,此二人一同出现,远道而来,背景不明,乃又传话哨探,届时朱谓能若有顽愚,一并抓了。

    虽说乐沉翛潜逃在外是个遗憾,但缉捕逃犯与还原案发过程实属一体两面,算是两件事情,缉捕逃犯大可以找借口一拖再拖,大沱疆域广袤,权当凶犯不在自己管辖的地界之内,自己轻轻松松地向刑部申报通缉令后,抓不抓得到人的责任便不在自己的身上。那时,就算尤和颜再阴险,又凭什么要挟自己呢?这样一来,自己依旧仕途安稳,不但保住了告退之后那笔还算丰厚的俸禄,便连祈美每月缴纳的分红也保住了。至于尤和颜命人拿来的稽核文书,完全可以拖沓几天,到时自己有刘擘英等人供词在手,不怕他不重做修改。

    次日,高比穆想好了应对之词,在衙门内安静等了一整天,不见军营有人过来催收稽核文书。他心内料想,尤和颜此着更是应验了田逸陇所说,就像向其他人索贿那样,故意留与时间,想的必定是他高比穆能够携带了银两去低声下气地求自己疏通关系,嘿嘿!尤和颜这样瞎想,哪里料得到我高比穆已经拿到了刘擘英指证乐沉翛意图投毒害人发泄私愤的证词口供。

    仅仅过了一日,盯梢子家的衙役便急急来报,说是孙醒已经回到杨美城的地面。高比穆即刻发令缉捕孙醒朱谓能兄弟二人。朱谓能虽未于刘擘英证词中出现,但其人曾与孙醒不避耳目到衙门装模作样报知抛尸一案,想必也有所阴谋,高比穆要人把他一起抓来,其实是以测万全。

    不料这二位竟然是练家子,筋骨皮肉比铁石还要硬得多了,与刘擘英实在是大大的不同,无论怎样用刑,只是一概否认,就算面对刘擘英的口供,也哂然不顾。高比穆想破了脑袋也拿不出让他们低头认罪的更好办法,心力交瘁之余,只好将二人连同刘擘英一起关入地牢,分别关押,暂时了事。

    杨美城的大狱霉味刺鼻令人难忍。这是设在地底的一所监牢,多年来未曾派得上用场,一直缺少修缮。门外八个狱卒严加防守。地牢内密不透风,四周空气污浊,昏暗的灯光忽明忽暗宛如鬼火。

    大圣一声不吭,倒在临时铺就的杂草堆中假寐,许久之后悄悄醒来,暗中听取地牢内外的动静。

    地牢外的守卫多半已经入睡,八戒也在对面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倒是旁边牢笼里的刘擘英气息微弱,时断时续不明所以。

    刘擘英身上有伤,要他言语多有不便,那么此时究竟睡了还是没睡?好个大圣,睁眼瞧了瞧囚笼外边的小小烛台,暗中吹了一口仙气过去,微弱的烛光顿时像星星一样把光芒绽放,地牢大亮。

    八戒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梦话,似乎嫌光线刺眼,转过身面向墙壁又继续沉睡。

    刘擘英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大圣靠近栅栏,轻轻呼唤:

    “刘先生!刘先生!”

    刘擘英没有半点反应。大圣看看囚笼四围,伸出手指朝刘擘英一勾,凭空将刘擘英移到紧挨着自己的地方。

    大圣伸手轻触刘擘英,如同触到了烧红的火炭一般,十分滚烫。大圣吃了一惊,一把摸在他的额头上,暗道:

    “刘先生病得不轻!”

    大圣迅速思量,隔着囚笼一把将刘擘英提拉起来,令他背对自己坐在地上,双手一推,掌心紧贴在其后背,默念口诀运起神功,真气传入刘擘英体内。

    又突然大叫,声音直冲地牢门外:

    “取水来!刘先生生病严重,就快要不行了,刘先生就快要不行了!!”

    高比穆吩咐过要对三个嫌犯严加看守,要是有谁死了可不得了。狱卒匆匆忙忙提了水壶进来,打开囚笼铁门,把壶嘴对着刘擘英嘴巴,灌了一口又一口。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圣仍在施功救人。狱卒里有见识过大圣过堂时展露的奇功的,不敢啰嗦,给刘擘英灌了大半壶水便退后站着。一个狱卒小心翼翼地问大圣道:

    “这两日我们找大夫给刘先生看过两次,用了许多药,现在要不要再找人家过来?”

    大圣呵呵一笑,提掌收功,在刘擘英脖子上摸了一摸,说道:

    “水是救命的良药,你们喂他喝了水,就已经救得他性命了。”

    狱卒上前碰了碰刘擘英的额头,滚烫的体肤果然已如平常。

    “真是神奇!”狱卒暗想。此刻大圣乃一介狱囚,狱卒不敢明目张胆声称佩服,退到人后翘起大拇指夸赞大圣。

    刘擘英悠悠醒转。他知道有人给自己抵背疗伤,听到说话声,方知是孙醒出手。

    大圣关切地问道:

    “先生,你可好些了吗?”他使的是神仙手段,不敢太过造次,施治点到即止。

    刘擘英盘腿坐在地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觉神清气爽,身上疼痛近乎除却,乃拱手相谢大圣,抽泣道:

    “哎!孙老弟救我于危难,以德报怨,刘某万分愧疚!简直不配为人……”

    大圣安慰道:

    “先生皮肉之躯,怎经得住严刑拷打?此事不怨先生,先生不必太过难受。我既有本事,自当为先生洗脱冤情。等知道了乐沉翛的下落,我会带他来与昏官对质,到时一切便会真相大白。我们无罪释放了,再到夜市上,你说书,我听书。”

    八戒惊醒,静看四周,心里大略明白,费劲地揉揉身上隐隐作痛的地方,对众人道:

    “我兄弟的话你们千万听不得,他是正人君子,就算有绝世功夫,也不见得会硬生生闯出地牢。”他耻笑大圣,“哼!你想请命出去抓捕凶犯,在昏官那里看来无异于放虎归山。你太痴心妄想了!”

    斯言醍醐灌顶,大圣哑口无言,未几猛地跳起来,背对众人,戴着枷锁的手连续几拳重重捶在囚牢墙上,声音闷雷一样,咚咚咚,墙面被砸得凹陷下去,泥土纷纷落下,狱卒目瞪口呆。

    大圣转过身喝叫:

    “你等听好了,快去把你们的高大人叫过来,我现在就有话对他说!晚了半步,我就折断这些朽木一样的栅栏,打杀出去!”

    狱卒见识过大圣神威,生怕真的出事,慌忙让一个跑得快的同伴去报知高比穆。

    同伴属兔子的,不负众望,像兔子一样地溜到衙门内宅,又惊又咋,把高比穆从床上叫了起来,把孙醒几欲大闹地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一阵形容,唬得高比穆只把一件斗篷披在睡衣外就匆匆地跟了过来。孙醒二人是刺头,高比穆走近地牢门口,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想着如何收拾这二人。

    高比穆的脚步声传入地牢,大圣高声叫道:

    “哼哼!高大人,父母官!不要怪我半夜叫醒你,我料你也睡不着!我想到一个交易,对你绝对是大大的便宜!”

    高比穆彻夜未睡,十分眼睏,又不知道大圣要说什么,乃走近栅栏,看一眼,大圣身上的枷锁脚链完好。

    遂揉了揉眉心,冷冷说道:

    “纵有盖世武功,你也都是戴罪之身。先前你死不认罪的,不是不要宽待的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交易?有话快说,本府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

    大圣看着高比穆,看着他那双渴睡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

    “高大人,想那夜半抛尸一案,你既然已经审定是乐沉翛为泄私愤而犯下的命案,又何必再对我们三个无关的闲人苦苦相逼呢?你不过是想要缉拿乐沉翛,却又不知他究竟藏匿何处,这整夜睡不着觉的,不过是苦于无法下手而已吧?我的这个交易,保证乐沉翛能够手到擒来,大可解你燃眉之急。”

    高比穆不动声色盯着大圣,心里在想:

    “如果乐沉翛的下落那么容易找到,当初我何苦拿说书人做顶罪羔羊呢?逼供一事木已成舟,不做已经做了!不说找不到乐沉翛,就算乐沉翛马上在我眼前出现,我也决计不能给你们洗脱共谋投毒的罪名。”

    高比穆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急于驳斥,大圣欣喜,自以为是地继续说道:

    “高大人,早些年我闯荡江湖,在外面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眼线极广,耳目众多,要找到乐沉翛,只消我出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便可以号令天下的英雄好汉缉捕,那么乐沉翛被捉回杨美城,送到你公堂上的日子指日可待矣。不如我们这么办,你放我出去哪怕只是半天,待我把消息传出去便可,本人虽然略懂些武功,但基本上也是一介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缴税、和气生财、有情有义、尊师重道、呵护善良、情深意长、言而有信,父母老迈,财产尽在誌古斋内,而且还有个好兄弟押在这里,在此我向青天起誓,出去后一定不会食言半路走人。我助你破案,你还我清白,如此真真正正两全其美。大人意下如何?”

    “荒唐!一派胡言!简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高比穆气得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大声喝令,“牢头!把这两个人都绑得更紧些,吊他们起来,叫他们双脚离开地面,看他们还能从哪里使力?”

    众看守不敢有违,抽出腰刀,打开两个囚笼的木门,分别将二人围了起来,依照高比穆吩咐,三下五除二把二人直愣愣地吊起在囚笼中央。

    高比穆哼了一声,摸摸脑门,强行咽下一个哈欠,犹自大为光火,对狱卒嘱咐道:

    “咳!闯荡江湖的家伙惯于坑蒙拐骗,哪里会有什么实话?你们还要看管得更仔细些,切不可再受蛊惑,如若再任由他们生事滋扰,本府拿你们一并是问。”说罢拂袖而去。

    地牢沉寂。黑压压的杨美城也是那样毫无生气。

    大圣吊在锁链上,闭目深思,心中恨极。

    八戒哈哈笑道:

    “我说老哥啊,这回你看到了没有?老话怎么说来着——不听老人言,丢人现眼在眼前,你这是把高大人当作三岁小儿了,难道高大人可以任由你戏弄?”

    大圣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说道:

    “三更半夜的,不得嚷嚷!刘先生伤情才有好转,你得给他静养。我也疲乏了,这就要睡,你要再不歇一歇,是想等到天亮上堂受刑的时候再睡么?”

    受刑时哪有现在睡得安稳,八戒再不做声闭眼沉睡,不一会鼾声如雷。

    刘擘英看在眼里,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孙老弟,好在你们兄弟两个都有武功傍身,委身冤狱还洒脱自如,我要是有你们的一半武艺,想来也会咬牙硬扛,那便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更不会毫无道理牵连两位。”

    他哀怨愤懑。大圣把眼睛睁开,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们这些武艺,不是人人都可以学得来的,先生不要再怪罪自己。想来我们兄弟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只是……呵呵,吉人自有天相,来日定当苦尽甘来。”

    “老弟既是能人,不如想个法子看看怎样逃离眼前的苦海吧!我看高比穆这一次心性大变,完全不是以往和蔼亲民的样子。万一他是鬼迷了心窍,我们三个很难全身而退!”

    “呵呵,现在三更半夜的,谁要管他是不是鬼迷心窍,睡觉才是要紧事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不必忧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刘擘英抱歉地笑笑,闭上眼睛。

    大圣成心要所有人都深深睡眠,他向地面上轻轻一吹,几绺干草慢慢地飘了起来,不多时变成七八只瞌睡虫。几只虫子嗡嗡嗡,在每个人脸上晃悠起落。转眼之间,除了大圣,牢里牢外十来个人全去了梦寻周公。

    好个大圣,身子一缩变得极小,面带笑意潇潇洒洒从枷锁铁链里跳了出来。他捡起地上干草胡乱地塞进枷锁铁链里,呵一口气,喝一声“变”,顷刻之间,干草一生二、二生三,生长连接起来,蓦地就变成了他的替身,也和八戒一样吊在锁链上耷头耷脑地昏睡,他自己就着一身小人样儿,在囚笼里腾起云团,卷起一阵小旋风,呼啦啦冲出了地牢。

    跃上半空,大圣看了看广阔苍穹,星光稀稀疏疏,点点雪花悠然飘落,又俯视杨美城,除却城府衙门还挂着的几个大红灯笼,路上只有两个夜不能寐的打更人在燃香计时。偌大的杨美城里里外外鸡犬不鸣,一片萧瑟静谧。他稍加思索,降落在城门之外。

    他变作值日丁甲,默念咒语把土地公拘了出来。想是这土地先前睡得极好,这时出来了还眯着双眼连打哈欠。大圣似笑非笑,责怪道:

    “土地老儿,我们老相识了,你可还认得我么?”

    土地公揉揉惺忪睡眼,看清楚召唤自己的原是日前见过的值日丁甲,乃拱手施礼,询问何事召见。

    “八珍齐原来的大厨乐沉翛投毒杀人一案,你可有什么见地?”

    “小老儿调任至此不足一月,旧事尚未梳理,故而不知。上仙见谅。”

    “这样啊……”

    土地公乃问大圣:

    “上神除了巡游值日,也要辖管凡间刑案了么?”

    大圣眼珠子一转,道:

    “非也!本座收到有缘人焚香祷告,说的是案发之前,乐沉翛已经被掌柜祈美开除,还被驱逐出了杨美城,如今下落不明踪迹全无,眼下要找他回来救难。这祷告其实应该是找你的,估计你初来乍到收不到,最后给本座收到了。本座深以为与此人有缘,决定帮他一把。你能帮我查到他的下落么?”

    “我来杨美的路上听说过一个厨师,此人穷途末路,曾在杨美城呆过几年,或许会是上仙要找的那个人。”

    大圣两眼一亮,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此地西去三千里,有一座名叫指环的高山,山里有个叫做鸣誉大王的妖怪,那个人便在鸣誉大王那里做事。”

    “鸣誉大王?!妖怪?!给妖怪做事?!那是一个凡人,真的是他么?怎么可能?!土地老儿你究竟清醒过来没有?可千万不要记错了!”大圣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一点没错!那个人是厨师,会做菜,鸣誉大王是个好吃的货色,所以才让那个人给自己当厨师。小老儿是听山里一些小妖精说的,知道的就这么多。上仙只管去那里查访,一定可以找得到那个人。有什么好奇的话,上仙见了那个人,自己再问他吧!但他是不是乐沉翛,小神道听途说,不敢打包票。”

    留下来干耗不如去碰碰运气。事不宜迟,大圣谢过土地,向西一个筋斗云,在三千里外往下瞻看。

    夜空布满繁星,地上万木凋零,时有野兽咆哮,野鸟惊鸣,乃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当中更有一片嵯峨高山,险峻异常,最高的山峰宛若手指竖起。大圣心道:

    “指环山,哪有指环呢?不过指环要戴在指头上,估计土地老儿说的还就是这里吧!”

    他使出火眼金睛神技细看,所见不出意料。山中迷雾深深,妖气漫漫,夜深之际犹有乌云遮盖,确实便于妖怪出没。

    遂纵身前往,降落于山腰,其间有一扇紧关着的钉钉铁叶门。大圣思虑片刻,变成白云观黑袍老道灵渊子的模样,把金箍棒从耳中掏出,放在手中变成一杆清扫宇宙的拂尘,装模作样对着钉钉铁叶门鞠了一躬,自觉滑稽忍不住连连暗笑。

    笑罢抬手捶响大门。

    “咚咚咚……”

    大圣大声叫嚷:

    “里面那个叫什么鸣誉大王的,快些出来见我,大慈大悲的老道士给你算命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响,开了一道缝,一道亮光从门缝里射了出来。有个挑着灯笼的小鬼探头探脑,打量大圣两眼,虎视眈眈地问道:

    “你是何方神圣,竟敢来敲我家洞府大门,不怕我们吃了你么?”

    大圣将拂尘一挥,喝令道:

    “你这小鬼!你还有心思吃啊你?!快回去叫你家大王出来!俺老道慈悲为怀,看你家门口位置开得不正,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特地来搭救你们。快去快去,错过时辰便谁也救不得了。”

    小鬼大吃一惊,吓得门也不关,屁股一溜烟跑去给大王报信,嘴里大叫:

    “大门装歪了,大事不好啊……”

    大圣竖起耳朵,听到洞里一时间乱哄哄,尽是忙于奔命的声音,忍不住笑骂道: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知他们在这里聚啸山林多久了?”

    转眼间,一群妖精慌里慌张地出了来,挑灯提火,中间拥着鸣誉大王。灯火把半山照得通明。

    鸣誉大王身高八尺,披着黄衣金甲,身后有一掀龟盖,脑后有一翎冲天短辫,短辫闪发奇光。大圣心道:

    “这是什么鸟妖怪?”

    鸣誉大王看着眼前的老道士,怒喝道:

    “你是哪里来的臭道士?不在自家道观中修身养性,却要到这里来扰人清梦妖言惑众,身子痒痒想讨打么?”声音浑亮,如鸣钟鼓。

    一眼便看穿自己瞎扯淡,果然是个做大王的角色。大圣不想认栽,嘿嘿地笑了一笑,背起手转过身傲气地说道:

    “老道乃是杨美城白云观的灵渊子,研习梅花易数近百年已经颇有心得,日前路过此地,看见这里愁云惨淡,就好心帮你掐指算了一算,原来你洞里留了一个不该停留的人,他的生辰八字与你洞中方位相克相冲,你得速速把他叫出来,好让我带他离开化解戾气,要不然,明日午时三刻,你这个洞必定会有血光之灾,不只是你这个做洞主的,就是一窝子大小,都要性命难保。”

    大圣说得神乎其神,众小妖都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鸣誉大王泰然自若,看了看身边大小妖怪,有心拿大圣出气丢丑,哈哈大笑,说道:

    “哦!这么说,原来你不是来捣乱的,也不是送上门来让我们吃的。好吧!既然你要卖弄道行,那么我问你,我这洞里的伙伴天天杀生吃肉,谁还会没有戾气?不如你就留在我洞中,天天给我们诵经化解如何?哈!哈哈!”

    大圣料想洞里大抵都是妖怪,个个杀虐成性,说道:

    “你洞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家伙理应是个凡人,他本不该在你洞中存活,你留他下来,人妖杂居,岂不有违天道?天谴自当随时降临。今夜月朗星稀,神仙不查,正好让我带他离开你处,省得来日耳目众多掩藏不了行径,那时就再也救不得你们了!”

    鸣誉大王耸耸肩,心下盘算:

    “一定是乐厨师的家里人找老道士来寻他了。这个道士胆敢孤身一人夜犯险境,不知有多少本事。”

    乃冷笑道:

    “切!你真是个油嘴滑舌的牛鼻子道士,编撰了这么多废话,不过是要救乐厨师脱困而已嘛!乐厨师在我洞里干活干得好好的,我们也不曾亏待于他,要是把他交给你了,我们还能继续吃到好吃的东西么?你是不是傻?!我劝你闲话莫提,趁早滚下山去。你年纪一大把了,要不是看在你多年修炼不易的份上,兼且我洞中尚有余粮,我就把你抓进洞里,让厨师把你做成早餐大家分着吃了。”

    大圣被他看破心思,也恨他的言语轻视,恼羞成怒,把拂尘一抖,叫道:

    “大胆妖精,口出狂言,看我替天行道!”

    说罢跳将起来,把拂尘对准鸣誉大王心口,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了过去。

    鸣誉大王从容地将身子一侧,让过了要命一招,顺势把手一张,亮出一把白色羽扇,那羽扇是个宝物,骨架子乃是由上古神铁铸就而成,上端有弯钩,骨架子上的窟窿眼上插满了珍禽的羽毛,那羽毛也是特别,任由雨打火烧刀劈剑砍不能伤它分毫,整个羽扇模样似极了八戒的九齿钉耙,只不过这是件柄短的。鸣誉大王把它拿在手中,可以扇,可以钩,可以挡,可以剐,可以抓,反着拿还可以又挑又刺,只见他丝毫不惧大圣,跳在圈中,就在洞前空地与大圣你来我往,大战了一百多个回合竟然难分胜负。

    大圣不想久战,把拂尘奋力一震,变回如意金箍棒,他使棒惯了,这回兵器趁手,瞬间如鱼得水抖擞了精神,再发神威,把金箍棒使得风车一般,只见山谷里灯光下带着耀眼金光的一团身影左劈右扫上挑下撩,直杀得鸣誉大王防不胜防,连连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鸣誉大王嗖地一声跳出圈外,定睛看了看金灿灿的神棍,不甘心就此落败,怪叫一声道:

    “葖,老道!你且稍停,这不是如意金箍棒么?怎么落到你的手上?你这是仗着金箍棒的威风,算不得自己本事!”

    “鸟妖怪竟也识货?!”大圣心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算你有眼光,常言道宝贝轮流拿,今年到我家,你要是惧了它的名声,速速把乐沉翛送出洞来,贫道饶你不死,要不然便是你这里的整座山峰,我都要将它拦腰打断,到时候看你在哪里安身立命?”

    鸣誉大王心想:

    “难不成这臭道士竟然是斗战胜佛变化的,不然怎的这般棘手?”

    乃吹了一声鸟哨,随从的大小妖怪纷纷退进山洞,自己殿后守在大门前,说道:

    “老道士,你有何德何能,竟敢吹嘘得到了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的宝贝——如意金箍棒岂是谁都能拿得起运得动的?我看你还就是孙悟空变的,你这个欲盖弥彰的长毛猢狲,休要以为躲得过我的眼睛!”

    “哟呵,你这算什么见识?估计你不知道我的来历吧?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我乃是天上地下经历了几千年的镜仙,本事大过了天,小小金箍棒自然手到擒来,你不要自以为是——莫要扯齐天大圣的闲话,快把人交出来给我。”

    鸣誉大王冷笑道:

    “我不信你有大过了天的本事,我也有一个宝贝,我把它放在手上,叫你一声,你若是敢答应,就算你本事大,乐厨师就由你带走,”他从身上摸出一块晶莹透亮的金刚石,托在手上说道,“要是你不敢答应,就不要再讲废话快点滚蛋扯呼,乐厨师还得留在这里继续伺候我们吃喝。”

    “哦,我答应了这个宝贝又会怎样?”

    大圣颇为疑惑,鸣誉大王把宝贝拿出来,看起来像个小塔,不知有什么功用。

    “呵呵,我的这个宝贝啊——我叫你时你要是答应,它便吃了你,只消一时三刻你就会在它内中化为血水,到时不管你是什么神仙,永世都不得超生哩。你敢试一试么?”

    大圣寻思西天取经时路过平顶山莲花洞,遇到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也有葫芦、净瓶两个宝贝,功用也和鸣誉大王现在吹嘘的一模一样,那时自己不曾伤得分毫,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害怕,于是逞强说道:

    “怎么不敢?如此就让你看看我镜仙的甚深道行,你只管叫爷爷大名,哪怕叫得一千声,我都答应了你就是。”

    鸣誉大王高举宝塔,口中念念有词,拖长嗓音大喊道:

    “灵、渊、子——”

    大圣心中大乐:

    “灵渊子?这压根不是自己的本名,还不是随便答应了他么?”张嘴一笑,顺口应道:

    “哎,尾音不要拖这么长了,你老祖宗在此!”

    金刚石应声徐徐升起,在十丈外的高处悬停,鸣誉大王自己闪身入洞,钉钉铁叶门瞬间关上。唰啦一下,金刚石变成一块透明天幕,俯冲到钉钉铁叶门,严丝合缝紧贴其上,牢牢封住山洞。整座山峰变得冰雕雪铸一般。

    大圣不知巧妙,乐不可支,笑弯着腰,说道:

    “喂喂,里面的还听得到吗?你这个倒霉催的鸟怪物,拿来的是什么破宝贝,不是说吃了我的么?怎么反倒是你自己让宝贝给吃了?”

    钉钉铁叶门忽然变得透明,映出鸣誉大王伸手在门后擦抹的动作。鸣誉大王分明看见了大圣,大圣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哈哈大笑:

    “别说我不告诉你,我这宝贝的功用其实是,不管你是哪个,你既然答应了,现在就再也进不了我的洞府了,不信你来试试!哎呦,金箍棒啊,怕怕哦!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厮另有诡计!”

    大圣倒吸一口冷气,高高举起金箍棒,使出全身力气,咣咣咣砸在铁叶钉钉门上。深夜的山谷里传出绵绵不绝的回响,一群又一群的夜鸟惊起高飞。如同鸣誉大王所说,山门一应陈设安然无恙毫发不伤。

    大圣暴跳如雷,驾起云来,在山上飞起飞落四处打砸,势同劈山,间或把金箍棒变成大椎子,运法使大椎子转动起来,直要把山峰钻开个直通山洞的窟窿,无奈那宝贝太过厉害,不只是钉钉铁叶门,便连整座山峰也保护得妥妥当当。折腾至筋疲力尽,大圣也不能在山上扒出一条缝。

    大圣黔驴技穷,只得回到洞前破口大骂。躲在洞里的鸣誉大王得意洋洋哈哈大笑,意犹未尽,招呼来一群小妖看笑话。小妖趴在铁叶门上挤眉弄眼指指点点,扭腰拍腚大唱:

    “金箍棒,痒痒挠,心痒痒,挠一挠,大圣来了我不怕,宝塔震住了金箍棒!”

    大圣心有不忿,涨红了脸又骂了两句,悻悻然跃上了半空,瞪着冰峰发呆。

    他左思右想思绪难平,既想到天上去彻查这妖怪的来历寻找破解这宝塔金刚石的妙法,又想搬些救兵与自己一同使力毁了这座山峰,但是自己与八戒还有沙僧都是未经师门允许就擅自下凡的,要做这样的事,自己不是要飞升天阙,就是要深入地府,总之都会在三界中闹出不小的动静,一旦有人上告师尊,必然就妨碍了自己在杨美城里自由自在的如意生活,这就反为不美了。但是,如果不能把乐沉翛带回杨美城,他师兄弟二人与刘擘英身上不白不明的冤情又如何能够洗脱?而刚刚乐沉翛就在洞内与自己咫尺之遥,自己却失于暗算……

    焦躁烦恼间,晃晃悠悠的他居然回到了杨美城上空。这时,天边泛出鱼肚白,天,眼看就要亮了。

    忽然他想到自己的瞌睡虫厉害,万一有其他人到地牢查看,见到那十个人都沉睡不醒,岂不容易让人起疑?于是他按落云头,看准地牢门口,打算降落,却冷不丁地发现地牢外边的街道上有四个人缓步前行。这四人越来越走近府衙大门。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子归逢一家主仆三人,还有奇情女子缪姝鸿。

    大圣猜疑道:

    “现在天还早得很,他们不在家里安睡,一起出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探监?”

    遂化作一阵晨雾,弥漫着、消散着追到近前,看见翠柳塞了一块碎银给守门的看更,声似银铃:

    “多谢大哥好心通融,我们只是进去看看他们兄弟二人状况,很快就出来,不会给大哥添麻烦。”

    看更拽紧银子,四处张望,说道:

    “他们兄弟两个麻烦了,大人把他们关到了地牢,进了地牢轻易脱不了身。趁着天色尚早没人看见,你们赶紧进去,快点出来,大家都方便!”

    “果然是来探监!”

    这片忽隐忽现的晨雾打了个机灵,袅袅娜娜翻墙越境——大圣瞬间回到了地牢。

    众人进了衙门,子归逢快步抢上走在最前。枚芳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奈,伸手握住翠柳。翠柳顺势搀扶住她。两人缓缓走在中间。缪姝鸿拢着袖子,看着前面三人,多少有些落寞的样子。她蹙紧眉头,心念起伏,这一趟自己到底该不该跟着来呢?四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不一会来到地牢门口。

    看守刚刚醒过来,见状慌忙提刀拿枪,大踏步跳上前阻拦。这些人夜里睡得好极了,此刻抖擞精神板起脸孔,恶狠狠喝道:

    “站住!这里是地牢重地,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

    子归逢老脸上挂着笑容,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各位大爷辛苦!我和大家是杨美城的老邻居,现在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孩儿被关在里面,他们一定让各位大爷操心了。我这里准备有几封散碎银子,不成敬意,算我子归逢对不住各位!特地补偿各位的。还请各位看在我这老面子上笑纳,笑纳!”

    乃示意翠柳一眼,翠柳面无神色,伸手从提篮里摸出银子,按照子归逢的吩咐一一分派。

    狱卒本就是假作凶悍,眼见得了好处,凶神恶煞的神情瞬间子虚乌有,乐呵呵地打起哈哈,说道:

    “子老爷,今儿你一家起得可是真早啊!里面的两个儿子你不是才认没多久吗?为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地浪费功夫,有必要吗?”

    公门差办多是粗人,懒得理会他人所思所想,更不可能理解子家人此刻焦急的心情。翠柳上前把手中提篮一举,睁着大眼睛说道:

    “才认的儿子也要吃饭啊!他们被你们抓走的时候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呢。你们自个说说看,再不给他们填饱肚子他们会饿成什么样子啊?那能经得起审讯的吗?饿得昏了的人在堂上少不得说几句胡话,难道高大人愿意这样子审案么?!”

    翠柳初生之犊不怕虎,看守历来被高比穆严厉管教,倒也不敢对她怎样。

    众狱卒身后突然走上来一个年纪稍大的看守,模样像是牢头,此人从翠柳手中接过银子,掂量掂量揣入怀中,看看子归逢,发话道:

    “饿了会是什么样子?你们自己不清楚么?不就是吃饭这点小事吗?你们来这么多人,到底是要闹公堂还是要劫狱?!少废话,四个进去两,多一个人都不行!动作快些!”

    大伙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应该由谁进去探望。枚芳揉了揉脑门,想当然地觉得既然是四人一起来的最好还是四人一起进去,不然岂不是硬生生地分出了亲疏远近?乃上前哀求牢头,说道:

    “这位差爷,您好心通融通融,我们四个都不是两个孩子的外人……”

    自己也不是外人!一旁的缪姝鸿听了,面上泛起红晕。

    牢头冷笑,打断枚芳,骂道:

    “嘿嘿!外人谁他妈的到这里来探监啊?看你年纪不小,说话怎么和这个小姑娘一模一样?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地牢重地,我是牢头我说了算,再啰里啰唆地不进去我可往外赶人了啊。”

    翠柳接连向看守们送银子买方便,花钱如流水,缪姝鸿心中早已经憋了一口闷气,这时又见看守蛮横粗野,实在忍不住,横眉怒目上前想要质问,子归逢不知她的底细,急忙伸手阻拦,示意不可胡来。

    子归逢思忖片刻,吩咐翠柳把饭菜篮子递给缪姝鸿,要她和枚芳留在门外等候,自己和缪姝鸿进去探监。因地牢昏暗,缪姝鸿用另一只手搀扶子归逢进了地牢。

    大圣在监舍内假意酣睡——他决定让子归逢看见自己睡得安稳的模样,兴许这是做儿子的在当下情形所能做出的对爹爹的唯一安慰。

    八戒被吊了半个晚上,突然间醒来,浑身筋骨酸麻。他依稀听到地牢外传来翠柳的声音。翘首以待半天,见到有人身影晃动。

    未几缪姝鸿搀扶着子归逢出现在眼前,八戒乃高声叫道:

    “爹爹,爹爹,这边,我和哥哥都在这边哩!呵呵,这下可好,你们终于来了啊!”

    呆子这样的口气,分明没把眼前光景当成一回事。

    当他见到缪姝鸿手里的提篮,禁不住两眼放光,盯着提篮开怀笑道:

    “篮子里装的是吃的吧?我这里正好挨饿着哩,你们想得真周全!呵呵……”

    有家真的是件美好的事情!

    大圣不再假寐,睁开双眼,心情忐忑,压低嗓子叫了一声:

    “爹爹……”

    一时语结,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子归逢蓦然震惊,拄着拐杖快步抢到缪姝鸿前面,站在分别关押大圣和八戒的两间囚笼之前,左看右看,气冲脑门,把拐杖捅在地上,咚咚的响,满是哀怨地问道:

    “你们兄弟两个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难道上了公堂还不知道好歹?你们就不知道好好的低头认罪吗?为什么非要搞到这样的地步?你们叫我情何以堪?”

    大圣双眼湿润,喉结蠕动,欲说还休。这幕情景无声胜似有声,八戒不敢再信口开河。

    众人眼下,子归逢双手青筋暴露,肩膊颤抖,嘴角哆嗦,满腔都是愤恨。他在责怪谁呢?是天?是地?是命?是高比穆?还是自己?大圣惴惴然,不敢妄加揣测。

    缪姝鸿上前,隔着囚笼栅栏端详大圣,眉宇间似有千言,却只说得出一句:

    “孙哥哥……他们……对你用刑了?”她也是眼圈发红,声音和大圣适才称呼子归逢“爹爹”一样哽咽。

    这一刻惶惶然,二人泪眼相见,竟似缘定三生。

    子归逢面上有着未曾见过的憔悴,大圣强压悲愤,生怕铁链发出的声音刺激到这位刚认的爹爹,不敢挣扎,也不敢直接回答问话,他向着缪姝鸿摇摇头,轻声说道:

    “缪姑娘,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大碍……你看得出的……现在天大早,你不在客栈中安睡,却要过来陪着我的父母,真得谢谢你了,你们都……都……稍安勿躁。”

    大圣顾左右而言他,看看子归逢背后渗进些许亮光的囚牢走道,失神问道:

    “爹爹,我娘亲可没有来吧……她这一夜可睡好了?孩儿并非不孝之人,只是……委实不想二位老人家负累……”

    他不忘为自己辩护,说出来却是显而易见的词不达意。

    子归逢冷笑着训斥:

    “娘亲?嘿嘿,亏你还想着娘亲!你们娘亲昨夜一宿未睡,大冷天的在院里又是烧香又是拜佛,指望天上神灵保佑家里平安无事,早上天不亮就叫翠柳起来,一起加热昨晚剩下的一桌子饭菜。她要是因此染疾,你们还有面目叫她一声娘么?!”

    “咚咚!”

    地上又一次被他用拐杖捅得直响:

    “你们知道昨夜她平添了多少白发么?!呵呵!呵呵!呵呵——呵!”最后的那几声,不知他是痛苦至极还是气急而笑。

    大圣兄弟两个心虚,深深垂下头来,不敢回应。

    “唉——”

    子归逢长长的叹息声,无比凄凉。

    他悠然想到自己与枚芳可怜半辈子了,临老之时天可怜见,好不容易摆脱窘境,一度令他打算好好地了此残生。原先他认这两个儿子,满心都是欢欣鼓舞的,此一来是见他二人虽然经营生意,但确实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自己对这样的人颇有好感;二来也是出于自己的好心,有意满足自幼便失去双亲的二人这些年来对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寄望;三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私心,虽然此生认栽了,但他实指望自己和枚芳百年之后,也能够有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二人披麻带孝送上一程;四是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二人到底有些缘分,若非他们突然在杨美城中出现,若非他们在檀香客栈中插科打诨误打误撞,自己心中的淤毒又怎么会被逼出来?若非这淤毒被逼出来,现在的自己又和以前的疯疯癫癫有什么两样?

    子归逢曾经认为,有些失去的东西是会又渐渐地回来的,虽然子家再也不能大富大贵,但从丰雪节那夜起,家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像三十年前没有出事时那样美好温馨,可是这样的愿景才得多少天呢?这两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儿突然间就正道不走走上歪道了,以致这一刻身陷囹圄铁锁加身,高比穆大人清正廉明,自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他们,这两人竟是如此地不成器。

    他梦碎当场,他满心里都是愤懑,他恨铁不成钢!!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传进众人耳内:

    “谓能——你听得见没有啊? 娘和翠柳都在门口这里呢!你和哥哥都还好吧?娘不进去了,你们好娘就放心啊!你们好好听高大人的话。记得要早日出来啊!爹娘心里想着你们呢!”

    大清早的时刻,地牢内外静悄悄,枚芳扯破喉咙发出的声音十分唐突,打破周遭的静寂——她一直在担心,喊了话,不停地抽泣。

    牢头赶忙喝止:

    “打住——探监就探监,胡乱嚷嚷什么?儿子敢作敢当,当娘的有什么好哭的?吵到了老爷家里,我们都得挨板子!”

    按照大沱律例,只有重刑犯才会披枷带锁,缪姝鸿忽而起疑,退回到子归逢身边,扶着他孱弱的身子,一脸正色又有些焦急,说道:

    “孙哥哥,子老爹在家里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们两兄弟会做不见得人的事情,你快告诉子老爹,究竟是因为什么,高大人才把你们关起来的啊?”

    大圣头皮一阵发麻,耸耸肩膀,本能地想要挠上一挠,怎奈一双手被锁链绑着,只能恨恨地,但又不得不挤出笑脸,说道:

    “缪姑娘,昨晚公差上门抓人时我不是在家里说过了吗?我们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一两天便可以真相大白的么。这是我原来就说过的话啊,你怎么没听见呢?还是你听见了却又不记在心上?你要是真的好心,就应该拦着我年迈的老父老母!大清早的出来,还不如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们——”他不敢看子归逢,眼神闪躲,像是要同时对两个人说话,“我……我和谓能真的没什么事情,过两日便可以回去……”

    子归逢恼怒之极,猛地举起拐杖大声叱咤:

    “混账!你怎么能怪到缪姑娘身上去?!缪姑娘一番好心,知道我们今早要来探监,天不亮的孤身一人从客栈赶来守在门口,见到我们后一路陪着我们过来。你要不是犯下极大的罪孽,会给官府绑成这个样子吗?”他在气头上,脚下一个趔趄,缪姝鸿急忙扶住。

    大圣真心认子归逢为父,却遭子归逢这样误解,他心如刀割,苦口婆心解释:

    “爹爹,孩儿并非不孝之人!你年纪大了,决计不可以胡思乱想,你只需要牢牢记住,孩儿历来行得正坐得端,一世光明磊落,不屑作奸犯科,最恨鸡鸣狗盗。我做的事情件件都是见得光的,今天被困在牢狱,也是老实人做老实事,不过是配合高大人查清八珍齐那桩疑案而已。少则一日,多则两天,就能回家。我想好了,等真凶归案时我一定要高大人到咱们家还给我们一个公道,那是左邻右舍、整个杨美城又都知道咱们是清白的了。”他难抑苦痛,身上的锁链扯得铮铮作响。

    提篮里的食物味道四溢,弥漫地牢。八戒心猿意马,低声说道:

    “缪姑娘,不要忘了篮子里的东西啊!我被绑在这里一宿,肚子实在饿得慌,再不给些吃的,我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子归逢在牢中说了三句话便发了三通脾气,这时只在摇头叹气。

    人都被这么吊着,可怎么吃东西呢?缪姝鸿从提篮里拿出食物,冲着地牢门口叫道:

    “牢头大哥,麻烦你行个方便,这里要吃东西!”

    年长的牢头听见了也不过来,在地牢门口粗声粗气地回应道:

    “要吃东西?不敢。没有大人吩咐,我怎么敢解开他们?我看高大人昨儿夜里怒气冲冲的模样,感觉那意思是不想让他们吃东西了。真要是听了你的话,我们还能在衙门里混得下去吗?还不得都卷包袱滚蛋啊!”
    缪姝鸿气得面色通红,撇下提篮,蹬蹬蹬快步走近地牢门口,一本正经的说道:

    “牢头大哥,你是监牢里的老大,犯人吃喝拉撒时该怎么做,对你来说不是难题——就算是等着开刀问斩的囚犯也还得吃东西呢!你自个瞧瞧好了,大家不都是在杨美城过日子的人么?出了衙门,日后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怎可以做得如此绝情!”

    “呦嗬!”

    牢头打开大门,晃头晃脑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摇得叮当作响,瞪着眼睛说道:

    “小姑娘,你也知道什么叫绝情么?他们都是命案的嫌犯,冷血杀手!你不对他们绝情,他们要下起手来可不顾你们的亲情!懂不懂啊你?”

    他仔细瞧看灯影下的缪姝鸿,但见其风姿绰约面容姣好,不由得惊为天人,迟疑片刻腆着脸说道:

    “好像还没在杨美城见过你呐,你……你这姑娘长得可真是不一般的标致!”

    忽然又抬高声调:

    “可是现在是在地牢!!!地牢里相貌当不得饭吃!我吃的是公家饭,你说的在我听来不!算!数!咳咳!”他故意咳了两声,“大人说过了这两个是武艺高强的重要嫌犯,无论如何松绑不得,要给他们吃东西,得喂着来,那可要浪费老子的功夫!知道不?就是说我得冒险!”

    缪姝鸿很是不爽,但郁闷归郁闷,总该想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脑袋瓜一转,想起翠柳机灵的好处来了,遂没有好声气地说道:

    “牢头大哥,你想要赚辛苦钱,我成全你,如果这些天你把他们俩都伺候好了,回头我还有大大的奖赏呢!哼哼,没见过我,那是你是没见过大世面,掂量掂量我说的话吧!”

    她从怀里拿出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金子,却不愿递到牢头手上,直接往提篮里一丢。她这一块金子虽然散碎,但对领着月俸过日子的狱卒来说,足以抵得上半年的花销了。

    牢头极其看不起子家,但是谁会跟金子有仇?当下立即两眼放光。瞧这姑娘家出手可真是阔绰,自己守卫牢狱多年,牢狱空空,也就清苦多年,这回总算是平白无故地赚上一大笔了。又想:别的狱卒都在大门外面,要给他们看见了那里还好吃独食啊?赶紧弯腰拾起金子塞进怀里,掏出钥匙,一把抓起提篮,屁颠屁颠打开囚笼,把食物逐一摆在地上,向八戒报起了菜名,笑嘻嘻问道:

    “朱老板,您家菜可真香,您先来哪样尝尝?”

    八戒咂巴嘴:

    “随意,随意!哪样都成,都是填肚子的……”

    牢头夹起食物,筷子伸到八戒嘴边,八戒一口叼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这厮涎着脸,张着嘴巴,整一副奴才的模样,令人看了无比憎恨。

    沉闷中有一种洗洗嗦嗦的声音响起——刘擘英醒来已有一阵,爬近栅栏说道:

    “子家老哥,还有这位姑娘,你们不要再让孙老板受委屈了,他是无辜的!要不是我受不了高大人酷刑的连番折磨,屈打成招冤枉了他们,今天他们两兄弟也不会被拘押在此,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们,我、我、我有愧……千错万错都在我的身上……我……我给你们跪下!”

    他跪在地上,一再作揖。

    刘擘英也被关在了这里?!子归逢越发糊涂,恨恨地问:

    “嘿——刘先生,你们是同案犯?!你们三个是要演哪一出戏啊——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刘擘英乃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因他有愧于人,说的时候士气低落声音低沉,说到后面深深羞愧,瘫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草垛,不敢看子归逢脸色。

    子归逢愈发悲怆无助。

    孙哥哥真的是被冤枉的!缪姝鸿气不打一处来,胸脯上下起伏,连声喝斥:

    “你!你怎么能这样?!啊?!本来事情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一来,案情不就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啰嗦了吗?!你的受不了,你的屈打成招,你怎么、怎么就可以信口开河血口喷人了呢?人家还拼死维护自己的名节呢!!现在你的对不起,你的愧疚都有什么用?只要找不到真凶,你们三个就要永永远远背着这个黑锅过一生一世了!!你的罪孽真是大得顶破天了!!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找高大人,一定得反悔!不,这不是反悔,是翻供。”停顿了一下,又叫道,“这连翻供也算不上……总之你要去把事情说清楚!”

    子归逢呆怔半晌,长叹一声,苦道:

    “他已经签字画押了,白纸黑字落笔生根,现在再想反悔,难于登天!”

    话音刚落,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老人落泪从来比年轻人更令人动容。

    大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又挤出笑脸说道:

    “上苍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爹爹,你和娘亲只管把心放宽,高大人做官办案,总要顾全自己的名声,他不过只有刘先生的口供,我们不是都还没有认罪吗?他怎么样都得先把乐大厨师缉拿归案吧?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么?”

    大圣自知对众人来说,自己所说空洞虚乏,笑得极为勉强。

    缪姝鸿说道:

    “那可不好说,现在的问题是元凶在逃,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躲在哪个山旮旯里去了。”

    扫了刘擘英一眼,又道:

    “这个没有骨气屈打成招的又在口供上签了字画了押,平白无故把孙哥哥两兄弟扯了进来,自己当了个见证的中间人——这是最要命的!我看这桩案子,你们或许可以不判极刑,但因为官府手里有人证,让你们充军流放,还是容易得很的。”

    刘擘英已在地上半死不活,缪姝鸿自顾自地点头:

    “我看只能从他的口供上来想办法!”

    呆子闷啃牢头用筷子夹过来的食物,头也不抬,说道:

    “充军流放?!别以为我干过农活,就啥事都能干,现在我可没有心情给人家做苦力任人使唤什么的了,要去哥哥你自己去得了,到时千万不要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闭嘴!!”

    大圣瞪着眼大喝,众人皆惊,他却转向缪姝鸿,笑着说道:

    “缪姑娘,眼下光景多说无益,我爹爹还在这里哩。他耳朵好使,你不要瞎说吓坏了他老人家。我不是说过了天无绝人之路么?你要是真好心,这两天就和俺翠柳妹子好好地陪着两位老人家,出去后我也好好地谢你,你父亲不是喜欢古画么,我这回采购的古玩里面真有他喜欢的东西。”

    缪姝鸿看看他,心里说道:

    “要是真好心?!这话在你口中说了两次了,我这不是好心是什么?你在怪我多心多事是么?你自己又有什么主意,当真两天就好了?你把人家当官的当作酒囊饭袋了么?”

    她曾恹恹地猜想这些个落难的人不过是普通人家,面对这样的官非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这基本上就是待宰的羔羊了,她已经打算回头就赶回京城去找外公想办法了。

    她有些嘲笑似地问大圣道:

    “要是我没有好心,难道过两天你就能把元凶变出来?或者是把他的口供变没了?”

    大圣一时无语,偷眼观瞧子归逢。眼见子归逢面色苍凉,看似满腔悲愤却又无可奈何,越发地心如刀绞无比难受,他无法再假作笑容,泪光涟涟,却仍旧强忍着说道:

    “爹爹,你信我是你的好儿子吧?!”

    子归逢木然地点点头,嘴巴蠕动了一下,没有吐出一个字。旁人看了觉得辛酸,大圣看了觉得稍有宽慰,热泪溢出眼眶,挤出淡淡的笑容说道:

    “只要爹爹信我,我受这一点罪算不了什么!高大人毕竟有了几十年的清名,我看他现在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待得他清醒过来厘清案情,我们自然就会无罪释放。爹爹,你还是听我的吧,每天你只管由着翠柳和帮闲们,由着他们照常筹办喜事,在你和娘亲大喜之前,我和阿弟定将赶出来,一定不会耽误了给爹娘祝贺。”

    情知不可能,子归逢为了抚慰大圣,也只得苦楚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想到,突然,子归逢咬咬牙一跺脚,叫了一声:

    “刘先生!”

    “扑通”一声,他对着蜷缩在草垛里的刘擘英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苦苦地哀求道:

    “刘先生,你就当作可怜一次我这个废人吧!你不是不知道,这三十年来我过得悲哀凄凉,直到去年见了阿醒他们两个兄弟,才好不容易地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现在这样的折腾颠簸实在是再也经受不起啊!!你既然是熬不住严刑逼供才冤枉了我这两个孩儿的,求求你!今天就把这事到公堂上都与高大人直说了去吧,好给我们一家留一条活路,我们一家都会挂念你的大恩大德,出去后我就把你家的祖宗也供起来,让他们也领受我子家的香火。”

    他在地上长跪不起,凭缪姝鸿怎么苦劝,只是不愿动弹。

    刘擘英苦不堪言,只要一想起高比穆在公堂上气急败坏杀心阵阵的样子,他就心有余悸,就觉得整个天都黑了下来。这时他侧过脸,稍稍看了看子归逢,诺诺索索地说道:

    “我冤枉了孙老板,本来清清白白的,现在也成了有罪之身,先前我只想着自己苟且偷生,现在连牲畜都比不上了。现在若要反悔推翻原先的口供,我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高比穆不是简单之人,他对我等动辄使用大刑,如此狠毒,不像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对付过去的。昨夜我们过堂,他十分在意我的口供,那时两位老板毫不屈服,仗着一身武功百般嘲笑他,他的杀心已起,到时如果我们执意推翻先前的口供,想来他必然会又被激怒,肯定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唉!覆水难收啊!

    子归逢久久跪在地上,灯影之下身形微恸,银色的发辫分外显眼。

    谁人不老呢?谁人不是护犊情深呢?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刘擘英仰视孙醒,孙醒正在注视子归逢,一串眼泪从他脸庞滑落。

    “我刚受了他的恩情……”

    刘擘英忽地良心发现,拼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狠狠一锤地上,众人错愕,听他提高声音说道:

    “不过,现在的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正本清源的事,我必须要去做。”

    他跳起来,三两步跨到栅栏边上,疯了似的拍打栅栏,大叫道:

    “升堂!升堂啊!我要升堂!我要面见高大人!我要——我要翻供!!”

    牢头喂了八戒又打算喂大圣,手上又是拿碗又是拿筷,伸脚“咣咣”地踢在栅栏上,喝骂道:

    “住嘴吧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就是我们几个倒霉的还在这里看着你们几个不老实的了。大冷天的别人谁不是在炕上暖和,谁会起这么个大早干活?以为都探监吗?!高大人有过交待,说你们不是什么好鸟,都给我安静!不许偷奸耍滑玩弄诡计,等高大人什么时候叫你们了,那时再带你们去上堂问话。”

    刘擘英瞬间被训老实。牢头遂打开关押大圣的囚笼,喂大圣吃东西。大圣静静地吃了两口,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从子归逢和缪姝鸿脸上掠过。忽然他意兴全无,对牢头说了声饱了。

    他默默地与缪姝鸿对视,看得姑娘家心里满是遐思,乃惨然一笑,说道:

    “缪姑娘,拜托你先扶我爹爹回去。地牢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等我们过两天出去了再说,好吧?!”

    牢头收拾残羹剩饭,出来锁上囚笼,锁链放下时发出重重声响。缪姝鸿刹那间回过神来,心想:

    “他们怎么把牢狱里的事情想得这么简单,进了牢狱还能算得出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吗?”

    “缪姑娘。”大圣把话又重复说了一遍。

    “哎!”

    缪姝鸿心里激灵灵地,走远了的思绪扯了回来,暗暗对自己说道:

    “这一家子既然定下了办喜事的日子,那么我要营救他们就得即刻去办了,再也容不得一刻拖沓。”

    牢头走向门口,回头吆喝道:

    “里面的人快些,等会官爷知道了,兄弟们受罪,你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缪姝鸿扶起子归逢,柔声说道:

    “假的不会变成真的,真的永远是真的。既然这位证人都承认了自己那些证词是屈打成招的,子老爹就不要着急了。您听孙哥哥总是说等两天啊等两天的,他这样言之凿凿,说不定真的会有京城里的高官赶来解救他们也未可知呢!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几时才会再次过堂,我们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牢头翻脸不认账,不耐烦地挥手,赶鸭子似的,说道:

    “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识趣些快些走吧!高大人管我们严厉得紧,我可不愿意蹚趟浑水里。走了吧!走了吧!”
    缪姝鸿瞥了牢头一眼,心说这天还早呢!高大人十有八九还躺在床上睡大觉。看起来凶神恶煞似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忌惮高大人呢?刚刚见钱眼开,服侍孙哥哥兄弟两个吃东西时就跟没有了骨头一样,敢情他是专门欺负穷苦人家的呀!这个高大人把刘擘英打得惨状不堪,硬是逼着人家违心招供,一定比牢头还要凶悍十倍。在公在私,对这样的人似乎都应该好好地教训一番,她越加坚定了向外公求助的念头。

    外公乃是前朝降臣,先帝对他极为礼遇,曾经权倾一时说一不二,现今宫中的权贵多有出于其门下者。就算高比穆再有能耐,也不外乎县官一个,应该不会、不敢不给外公面子。她劝妥子归逢,回过头对大圣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从现在开始可要好好地照顾了自己,我看这间衙门凶险之极,你们没有来由,不要再受他的皮肉之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个高大人教你们认什么罪你们都先认下来,我要带人来会一会这个昏官,保证你们最后高枕无忧。把清白还给你们!”

    牢头将近门口,耳朵不短,听见了缪姝鸿的话,心里暗笑,说小姑娘想多了,天真得要紧啊!也不言语,走到门边,把一串钥匙晃荡得窸窸嗦嗦乱响。

    大圣默无声息,目送子归逢和缪姝鸿登上台阶,听见大门落锁的声音,忽地向前猛踢一脚,地上的枯草飘飞起来——他已经压抑了快半个时辰了,先前只顾着解释劝解,一直没有正经想过如何从狱中脱难,这时要想,却头痛欲裂。枯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他心乱如麻,手上青筋暴露,紧抿着双唇,两眼通红似要喷火。锁链已然绷紧,只消一转念,动使神功,囚笼、地牢怕是顷刻迸裂,碎为齑粉。

    八戒警觉地瞥了一眼刘擘英,说书人呆若木鸡神不守舍,状况完全可以无视。

    乃笑话大圣道:

    “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亏了你这么霸气的名字!现在怎么这么多拘束?!真的不明白你了!你还说要在这里过好日子的呢!你瞧瞧自己,瞧瞧我,咱兄弟两个这样算是过好日子吗?!要都这样,咱们一直呆在杨美城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身的神通这时还不用究竟要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憋了一年,你现在都已经变傻了都?”

    话很平常,却令大圣突然间开窍,想到:

    “八戒说得对啊!我到底是齐天大圣斗战胜佛,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本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为什么要如此木讷?!羁绊太没有来由了啊!虽然屡次说过不要滥施法术,但现在分明是关键时候,只要做得天衣无缝,谁又能知道我不是凡人?呵呵!哈哈……真要这样下去,我真的就成了木鸡了,呆子说的话也得给他应验了。”

    大圣抬起头来,“嘿嘿”笑了起来,眼中闪出狡黠的光,对八戒说道:

    “师弟先不要着急,委屈你仍旧辛苦些,稍后便给你看看哥哥的本事!”

    乃向八戒使了一个眼色,无声无息地变出一个替身来,代替自己继续被锁链吊着。八戒心有灵犀,见到大圣的脑袋突然间垂下,便知道他在施展神通。

    大圣化作一阵清风,轻飘飘地来到了城门之外。

    杨美城原本下着小雪,这时又下起小雨,雨雪交加,实在不是好气候。

    大圣早已拿定主意,摇身变化,地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活人——他变做乐沉翛的模样,又和原本不太相同,胡子拉渣蓬头垢面,是乐沉翛从未有过的形象。他大摇大摆来到城门口下,正眼对着守卫发出两声怪笑,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摆出个对镜贴花黄的动作,十分怪异。守卫摸不着头脑,连忙打开画像与他核对。

    这一对,守卫寒毛直竖起来,失声道:

    “这厮是逃犯?!”扯破喉咙叫嚷,“逃犯在这里了!兄弟们动手!抓住他!”

    唰唰唰,十几个城门守军亮出兵刃猛扑而来,呼啦一下将“乐沉翛”团团围住。

    “乐沉翛”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举起手来,一点也不慌张,说道:

    “各位兵哥不要着急,小人乐沉翛,正是八珍齐命案的元凶。雨雪交加冻得厉害,我可怜各位大哥守门辛苦,不怎么好意思,现在投案自首来了!”

    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众军士面面相觑。

    这些守卫似乎傻了,“乐沉翛”乃提高了嗓音喊道:

    “哪个带我去见高大人?!”

    这哪里还分哪个的,他的一声令下,官兵和衙差统统涌了上来,谁也不让谁,一起便把他掀翻在地牢牢按住,从路旁赶牛的老农手中夺过牛绳,片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像粽子一样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这些把守在城门下的兵勇精力旺盛,平日操练起来勇冠三军,他们一早便听到衙门里传出消息,说八珍齐投毒案的一伙凶犯身怀极高武艺,平素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关键时候武功施展出来比几十个兵勇都牛逼。现在面对了“乐沉翛”既紧张又兴奋,个个都争着先下手为强,想要在同伴面前显露自己的身手,谁知这个人诚心诚意地来投案,简直比珍珠还真,无论如何戏谑斥骂嘲讽,一点也不躲闪,更不挣扎反击,气得众兵勇干瞪眼,索性一顿乱拳狂揍。十几个人的拳头如冰雹一般,噼噼啪啪地招呼,“乐沉翛”依旧呵呵地傻笑着,并不还手。

    一个健硕的兵勇破口大骂:

    “他妈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样难得的高手?原来就是傻子一个!兄弟们,把这厮丢到牛车上,带他游两圈去。投案自首讲义气,扯蛋去吧!咱们让他看看在百姓眼里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大圣任由众人将自己摆弄到车上。他如释重负,憧憬着子归逢新婚时一家人欢乐开怀其乐融融的情景,兴奋溢于言表。晨曦的冷风嗖嗖刮过,他微笑起来,乐呵呵的。

    “咣咣咣!”

    押差连连敲击着铜锣,高声宣扬:

    “看啊!投毒犯啊!投毒犯游街了啊!大家都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啊!看看歹毒的家伙都长了什么样的一副嘴脸啊!”

    天已大亮,城廓炊烟四起。

    缓缓移动的牛车周围渐渐挤满行人,有人惊呼:

    “果然是乐大厨师!!”

    “真的是你投的毒吗?”有人不愿相信,犹在怀疑。

    “呵呵!没错,确确实实是俺做的恶。大家受惊了!那时俺不懂事。对不起各位,连累了大家!大伙们放宽心,以后出入再也不用被查对相貌了!案子转眼就会结案了!杨美城还是很太平的!”

    大圣被放倒了,牢牢地捆在牛车上,仰面朝天,笑着高声回答。
    “啪”的一声,一团裹着污泥的雪块不偏不倚地砸在大圣脸面上。

    “投毒犯呦,八珍齐里的师傅就是他害死的。他不得好死!”

    “他的心肠忒毒啊!砸烂他的狗头!”往车里砸菜头,树枝,泥块的人越来越多。

    “好在我家老爷那几天没去八珍齐吃东西呐,要不然也可能被毒死了!真缺德啊他!”

    “对啊!要不是那个倒霉催的辣菜厨师先被毒死,无辜的客人就要遭殃了!这家伙的良心被狗吃了,简直是个疯子。”

    “这厮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一直看不出哦!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死了一个椒菜厨师,挽救了杨美城多少人啊?呜呜!”此人有感而哭。

    “打啊,打死他!”众人纷纷挤进牛车,唾沫口水横飞,大圣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牛车对着人山人海,兵勇衙役有心丢乐沉翛的丑,故意让在一边,任由百姓用各种方式对投毒犯发泄怨气。众人在闹市走走停停,过了许久,竟都到不了衙门。

    两个差人突然间冒出来,上前对押解乐沉翛的兵勇衙役一阵耳语,说是高大人有令,务必将嫌犯从衙门西侧的小门带入,据说这样做一是以免惊动路人围堵衙门引发骚乱,二是要对江湖流寇多加提防以备不测。众人作势驱散跟着走来走去的闲人,把牛车赶往衙门西侧。

    牛车吱吱呀呀,缓慢行进。

    众人要去的地方愈见偏僻冷清,四处鸦雀悲鸣。潇潇雨雪一路伴随。一行人驱赶着牛车,渐渐地转到一座小山前面。山边的小路杂草丛生,不远处正对四面高墙,高墙内便是位于杨美城衙门后侧的牢狱。因道路狭窄,牛车不能通过,众人将大圣拽下牛车,一路推推搡搡,直往高墙下一扇已经掉了漆的朱红小门。大圣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路上饱受百姓斥骂凌辱,倒也不寻思发作,只是心情郁闷,没法子嬉笑得起来了。

    转眼到了朱红小门面前。门紧关着。这门要从里面才能打开。早先赶去传话给兵勇的两个衙役把大圣推到门前,冲里面喊了一声。众人听见牢头在里面答应,听到一大串钥匙碰撞的声音。未几,牢头推开门走出来,身后跟着高大人。

    高比穆面色铁青,缓步走到乐沉翛跟前,眼睛里冒出阴冷的寒光。“乐沉翛”与他对视,想到此人讯问自己时不分青红皂白酷刑用尽,鼻子里哼了一声,傲娇地把头扭过一边。

    高比穆喝令道:

    “把人犯押进来!”

    说完侧身让在一旁,靠着门口站着的牢头有样学样,也赶紧往门外站了一站。两个人这样做算是让出一条路来了。两个衙役伸手在“乐沉翛”背后一推,“乐沉翛”昂然迈步,眼见就要跨过门槛。

    谁也没料到,高比穆突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面朝里头朝下,猛地扑在牢头身上,他的右手正巧一把拍在牢头紧握着的一大串牢狱钥匙上。牢头不知会有此一着,钥匙脱手而出,下盘不稳,和高比穆一起摔倒,后发先至,超过前面的“乐沉翛”,双双滚进门内。

    高比穆高声叫喊,力竭声嘶:

    “不好!看住钥匙!”

    “乐沉翛”见状,乃往门里一跳,伸长了脖子,想要看那串钥匙被甩到了何处……

    嗖嗖……

    两道寒光掠过……咔嚓一声,他的脖子瞬间冷飕飕的,一股热血喷涌而出……

    只一瞬间,乐沉翛身首异处。

    “乐沉翛”掉在地上滴溜溜乱转的脑袋瓜子,看着“乐沉翛”鲜血直流的半边身子,眼珠子直愣愣的。

    自己到底是死还是不死,怔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是一个北风呜咽的早晨,伴随着所有人惊诧的目光,空气霎那间凝固。大圣眼内,朱红小门这一方寸之地无比苍凉萧瑟——他心如冰封。天空灰蒙蒙的,那是一点一点的,那是一片一片的,那是凝聚了所有忧伤的冬雪……冬雪在杨美城上空徐徐飘落。

    城外,一驾套了三匹快马的轿车正在向着北方狂奔,康庄大道上卷起了一阵旋风,急促的马蹄声划破杨美城郊外的宁静。

    驾车的是一名看似年长忠厚的男子。车轿里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

    “师父!趁着这段路还好走,你是不是能再加快些马力,我想早些赶到京城里去。”

    赶车师傅扶着几欲被风吹起来的毡帽,快马扬鞭,应道:

    “姑娘,再也快不得了,这车子本来只套两匹马,现在套了三匹,跑得算是非常快了!”

    女子掀开车轿的布帘,露出绝美容颜,正是缪姝鸿。看看几匹疾驰的快马,缪姝鸿心念一动,向赶车师傅递过去一个酒壶,说道:

    “师傅,您不是只会赶两匹马,赶三匹马就被难住了吧?”

    赶车师傅接过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说道: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老陈赶马无数,早先在军营侍候战马的时候,连六匹马的战车都驾役得妥妥当当。现在我只担心这三匹马彼此不太相熟,缺少一起拉轿的默契,逼得它们紧了,只怕它们自己都要分道扬镳,反倒耽搁了行程!”

    缪姝鸿不以为然,心道:

    “这不都是同一个马厩里的马匹吗?怎么会不相熟呢?”

    乃拿出自己官家小姐的架子,圆睁凤目说道:

    “师傅,租用马车时我见店里人多,只叫你们套多一匹马就急着出来赶路了,都没跟你们说我是要赶到京城相爷府上办紧要的差事哩!相爷可是在家里等着见我呢,你要不更快些,我可不好问他拿银子付车脚费。”

    老陈听了傻了眼,暗叫倒霉!

    “想不到小姑娘家竟然是给王爷办事的,而且身上居然不带钱?!这样的主顾伺候好了有赏,伺候差了连毛都没得一分,妈的!他奶奶个熊!”

    乃接连扬鞭,每匹马都挨了他一顿狠抽。三匹马全速疾驰。寒风凛冽,老陈大声说道:

    “姑娘,坐马车比不得抬轿走路的四平八稳,况且您现在坐的这也不是战车,不能颠簸得太过剧烈,要是硬来,车子受不了我怕它散架哩,那容易出大事!我们还是这样好了罢?!相爷应该算过姑娘赶这一趟路程的时间。一般说单骑快马到京城是大半个日夜的功夫,照我们现在这样的脚程,姑娘赶得上今夜王爷府上的晚饭!我可敢说,京城方圆千里八九个县郡再没像我这样能赶车的师父了。”

    缪姝鸿暗暗好笑,用窗帘遮住半边脸说道:

    “师父,这天可冷了,您受累,多喝几口水酒热热乎乎身子,要是用不着连夜赶路,我请你在王爷府上用晚饭!”

    老陈料想这女子算是给安抚定了,他接连把酒连灌几口,“驾!驾!”地吆喝,美滋滋地说道:

    “姑娘您说的没错,这是前些日子我给将军府办事得将军打赏的老酒,说是给边关的将士们喝的,酒劲大着呢,喝在肚里不是一般的热乎。御寒啊!您能喝酒不?要不也抿上一口?”

    缪姝鸿摇摇头,缩回轿内,坐卧不定,想到孙醒,想到易容之术……

    未几又打开窗帘问道:

    “师父你可知道这拉车的马儿和战马有什么不同吗?”

    “嘿嘿!战马会的动作多。平时它们受到的训练可多了,而且为了让它乖乖地听话,还不能轻易给它一顿打,只能好好的伺候,要用它们的时候,只要给它们戴上铠甲,平常在一块儿训练的马儿谁也不认得谁,就连生它的妈也不顾了,那时候本性暴露无遗,在战场上就只管听令狂奔,勇往直前横冲直撞。拉车的马就是两个字——欠揍,你越是打它,它跑得越快。”

    此话一出口,便知容易引起误会,要是一路上姑娘只顾催促……

    老陈道:

    “不过呢姑娘,这些马要是撒欢了跑,跑得尽兴了,容易不分南北东西,对身后拉着的车子不管不顾,我们赶车的坐车的说不定都要跟着它倒大霉。”

    缪姝鸿一双大眼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笑道:

    “师父,我也不是要你快马加鞭,我常常骑马坐马,马匹跑得是快是慢我心里有数,我也不催促你,你好生地驾驭了车子便得了。”

    看来这位千金小姐善解人意。老陈呵呵笑着,又是连灌了几口烈酒。他想,按小姐现在的心思,到时除了车脚费,一准还有赏赐,此行真是不虚,他高兴地又给马匹甩了几鞭子。

    疾驰了约摸一个时辰,遇到了一座大山。老陈在山下的驿站停车下马,说要解手。

    缪姝鸿也下车,来到驿站旁的铁铺,对着浑身是汗的铁匠问道:

    “师父,你这里有战马的铠甲买吗?”

    “当然有啊!姑娘,您这是要上战场么?”铁匠露出一丝憨笑。

    “你少管!我只要三幅马脸的盔甲,你要多久可以给我的马儿套上啊?”她把一枚散碎的金子在铁匠眼前一抛,又握在手上,向着不远处三匹马的车轿指了指。

    铁匠想不到天上居然会掉下大馅饼来,迅速地走到那三匹马面前打量了一下,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那的铠甲都是现成的,姑娘你只要稍等片刻我就能弄好!”

    缪姝鸿挑着眉毛,说道:

    “我给你一袋烟的功夫,行你就马上做,不行你可别夸海口,要是耽误了我的事儿,你就趁早关门大吉,以后也不要再在这里混日子了!”

    “哟!姑奶奶,我哪敢在您面前夸口啊!你就等着看吧!”铁匠对银的灰的黑的可见得多了,私人拿金子来买铠甲可是稀罕事。他真心想要缪姝鸿手里的金子。

    他快步回到铺子。当再次来到三匹马跟前的时候,他像变魔术一样取出三小片铠甲,又像变魔术一样三下两下便套到了马脸上。他才做好,有一匹马便开始不安地嘶叫起来。老陈刚好回来,他在如厕时也喝了不少酒,一张脸变得通红,见状喝住那匹马,对缪姝鸿道:

    “小姐你这是干嘛呢?我是驾过战马,但这几匹可不是战马啊!您可千万别让它们互相给惊吓了。”

    缪姝鸿伸手在车驾上一拍,得意地笑道:

    “陈师傅!你只管像赶战马那样驾车罢,它们已经谁也不认得谁了,他们要是真的只会一路狂奔勇往直前,我让王爷加倍的打赏你!”

    老陈喝得有些晕乎,再不晓得计较安危了,咧了嘴笑道:

    “王爷听你的话么?你能让他打赏我多少银子?”

    缪姝鸿跃进车厢,发出一串朗笑。老陈听到这位美貌姑娘说道:

    “王爷在我面前就是个小孩子,我想让他打赏你多少就有多少,不过你动作可得快些呀!这笔赏钱可是按时辰来计算的哦。早一个时辰和晚一个时辰,不可同日而语。”

    老陈摸摸马儿坐上车驾,这下他又有些担心,犹犹豫豫说道:

    “小姐啊!我不跟钱有仇。不是我不想快些,只是这三匹马哪能和战马相比呀?”

    “师傅,他们都是牲畜的嘛,跑起来靠的都是本性。这样跑要是真的出了事了,我不怪你就是,到时你再有多慢跑多慢得了,行不?”

    “……”

    “我看您喝酒喝得可真是豪迈,够老爷们的!想必您驾驭战马的时候也是狂放不羁的吧?刚才您要是瞎说一气的话,这回我可就知道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了啊。

    “……”

    “师傅,您光说不练,不是看着我是姑娘家好欺负吧?!”

    老陈酒壮英雄胆,哪里受得缪姝鸿这么一激。

    他在马驾上扎稳脚步,打了个酒嗝,粗声粗气说道:

    “呵呵!小姐,你那是要我重操旧业么?小姐既然这么说,那您可就得坐稳了,车里有扶手您记得抓紧哈,这段路虽然颠簸,但只要是我驾车,担保你一路平安,有惊无险。”

    他另有一番心里话:

    “老子那些年驾驭战车的时候,就连多年的老兵都受不了它的颠簸。丫头片子你要是不坐好,我可不光欺负马匹,还连你一块给欺负了呢。”

    马鞭在半空甩出一记响炮,啪地落到三匹马身上。三匹马嘶叫起来,一阵颤动传到整驾马车上。眨眼马车疾驰向前,越跑越快,车后卷起一团雪花。

    打铁匠掂了一掂手里的金子,笑骂一声,道:

    “这姑娘和马夫搞什么名堂,前面山路崎岖险峻,他们跑得这样快是嫌命长么?真是有病啊!有钱治不了的病!”

    缪姝鸿坐在车内,听着外面老陈不停地呼啸吆喝,一鞭紧似一鞭,不停的猛烈抽打马匹,自己身子也跟着车厢剧烈地摇来晃去。窗外,树影刷啦啦的,急剧向后不停地移动。

    车夫这回真的使出浑身解数了,缪姝鸿抓紧了扶手,心中暗暗喜道:

    “按照这样的光景,顶多酉时便能回到京城见到外公了!我得想些什么法子说得动老爷子出面帮孙哥哥的忙才好,最好用了晚膳便能连夜出发,那样很快便可以救他们出狱了!”

    车夫这回真的使出浑身解数了,缪姝鸿抓紧了扶手,心中暗暗喜道:

    “按照这样的光景,顶多酉时便能回到京城见到外公了!我得想些什么法子说得动老爷子出面帮孙哥哥的忙才好,最好用了晚膳便能连夜出发,那样很快便可以救他们出狱了!”

    老陈不愧是军营里淬炼出来的老把式,从驿站到进入山林有十几里地,三匹马在他娴熟的驾动下,不到半袋烟的功夫便跑完了整段路程。车子虽然抖得厉害,但有惊无险安然无恙。

    进了山林,马路上光线变暗,这也丝毫不能妨碍老陈继续发挥他的御马之术。三匹马精神振作,撒腿跑得正欢,许久也未现出一丝一毫的吃力之相。

    这其中有一匹天真烂漫的马儿,正是大圣盗龙种时租借的那一匹。此马天生神武,心性高傲,常惹无端遐思,它猛跑了一气,发现左右两个伙伴也是从容不迫,大气不喘一口紧跟在自己旁边,于是嘶叫一声,似在说道:

    “你们这两个土鳖,居然也这么能跑!不如咱们就分个胜负,谁的脚步慢下来了就算它输。”

    它不再按老陈催动的节奏,脚下如风,跑的比先前更快了。

    两个伙伴不乐意,心说你小子跑出毛病来了是不是,老陈都已经不怎么甩鞭子,那是存心让我们慢下来休息一段啊,为什么不领情?!你要买弄本事也别在这个时候啊!咱们仨可是套在一起的。

    可是天生神武的马匹力大无穷,它一轮狂奔,硬是逼得两个同伴无法慢下,只能舍命陪跑。

    车子进山,冲上山里的一段陡坡。路边多树,树外是深长峡谷,峡谷内有数不清的古树藤蔓,叶子上遍是积雪。或许因为地势险要,为保万一,此路被修得颇为平整。三匹马发狂似的你追我赶,谁也无暇顾及谷底的状况。

    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的老陈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这酒真是给劲,一再喝下,一再觉得像是回到年轻时在军营操练一样,浑身充满神力,只要寥寥几鞭便能令马匹跑得又快又远。他得意地笑问:

    “姑娘!猜猜这是上坡路还是下坡路?”他自问自答,“上坡稳,下坡快,我们又稳又快,如履平地!”

    缪姝鸿用手稳住帘子看看四周。疾风吹得她鬓发乱作一团。她乃赞道:

    “上次我是用午饭的时候才到的这里,师傅果然有一套,以后我要是还在这段路来回,你就专给我驾车好了!”

    前方的山路现出明亮的光。老陈眼前一亮,车子即将上到坡顶。

    “啪——”

    脆响,马长嘶。

    疾速行进的车子猛地歪到一边,两匹马儿错失前蹄各往左右翻倒在地。缪姝鸿不能自己,在轿厢内剧烈冲撞,慌乱中一把抓住了车内扶手,正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抓着,忽然一切天旋地转……帘幕被掀起,车窗前,一匹马一跃而起……

    老陈被颠出车外。亏他是个老把式,在半空中他还扯紧了缰绳,怎奈皮辔已经断成两截,他被重重地摔在一匹马的身上,那马又将他踢了一脚,他瞬间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另一匹马和车厢跌落峡谷。

    车厢翻滚着,转眼之间摔得散了架子,顶盖、门窗、底板七零八落撒遍沿途。

    缪姝鸿抛出车外。所幸积雪深厚,她在斜坡上打了几十个转去势,一直滚到谷底……她能够感受自己伤势的时候,胸间剧痛手脚乏力,无法挪动。

    谷底地形曲折,大树遮蔽,古藤交结,一年到头没有阳光直射,飘雪在阔大的树叶上积了一层又一层。地底暖流蒸腾,腐败的落叶散发着霉烂的气息。缪姝鸿贱贱地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先前的地方。这回她身处在一个浅显的山洞里,背后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此处半是积雪半是碎石,空气清新,比起峡谷底部好了不止十倍。

    是谁把自己安放到这里来的呢?

    四处静悄悄的,缪姝鸿缓缓移动目光,没有发现任何人。试着舒展筋骨,手脚尚能活动,只有腰胯处仍是疼痛不已。想来滚下峡谷时撞到了。突然,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乃挣扎着说道:

    “外面的朋友,你是救了我的人吗?小女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她的声音宛若百灵,婉转空灵,沁人心脾。

    “嗯!”

    随着应答,一个黑衣人闪身入洞。此人身上穿了一袭黑色套装,衣襟整齐洁净,头上戴了一顶硕大的斗笠,身后背着竹筐。其人身形瘦削却干练十足,头发俱已斑白,面皮老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怎么是个老奶奶啊?缪姝鸿心想。此人既能救得了自己,想必手脚还十分灵活。

    老妪和蔼,目光犀利。缪姝鸿艰难地挪了挪身子,露出浅浅的笑容,说道:

    “老奶奶,您救了我的性命,如此大恩大德,我该给您跪下才是……”

    她挣扎着,很是吃力。老妪连忙俯下身来按着她说道:

    “小姑娘,闲话休提!你腰间伤得不轻,现在还未敷药,你这样乱动怕是以后再也站不直了。”

    缪姝鸿又是着急又是愁苦:

    “啊!那怎么办?我急于赶路救人,没想到会摔成这样。”

    “你不要再想着救人了,等我这个老太婆先把你救了吧!”

    老妪一面将背后的竹筐解下,一面说道:

    “好在这附近就有医治腰伤的药材,已经采回来了。用上老太婆调制的药剂,只要过得一个时辰就没有大虞了,那时我再把你送到路上去。你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老妪笑眯眯的,嘴角上的皱纹愈加明显。

    缪姝鸿泪水流了出来,身子抽搐,发出嘤嘤声的啼哭。

    老妪握住她的手,笑道:

    “哭鼻子呢!我叫你小姑娘,你就真的是个小姑娘了?!说你是胖子你就喘啊!有十八岁了吧?”

    缪姝鸿点点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人了!家里活计一大堆,可不敢这么随性想哭就哭呢!”

    “我……我平日也没有这么随性……”

    “那么你是想心上人了吧?”

    缪姝鸿脸一红,摇了摇头。

    老妪把筐子里的藤蔓放在嘴里嚼碎了吐在一块撕破了的衣襟上,让缪姝鸿就地趴下,笑着说道:

    “老奶奶要给你上药,你把衣服扯一些起来吧!”

    缪姝鸿脸上又是一红,伸手在腰间拽了两拽,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老妪皱皱眉,心说小姑娘可真拘谨,只露这么点地方够干什么事呀?干脆自己动手,把缪姝鸿的衣服撩起半截,往一青紫处涂上药揉了起来,说道:

    “别怕,害不了凉,也别羞涩,荒山野岭没别人瞧见。一会儿揉得发热了,就能敷药了。你可真是命大啊!那车子差不多摔了个粉碎,你还只是仅仅扭伤了腰胯。车子摔下来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么?”

    缪姝鸿胸脯冷飕飕的,腰部渐渐热了起来。她答道:

    “车上只有我和赶车的师傅,我不知道赶车师傅怎么样了?或许跟我一样,也摔下来了,摔到了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荒山野岭并不是只有她二人。眼下正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藤蔓树丛里,咽着口水,饥渴极了地窥视着在山坳里趴着治伤的缪姝鸿。所见令他燥热难耐,血脉喷张,看起来整个身体就要被撑破。

    四周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清晰可辨。听起来约莫是五六个人。老妪迅速把缪姝鸿的衣服拉下遮羞,心道:

    “这死老头子,该不会带着别人一起来吧?”

    缪姝鸿不解地看着,问道:

    “老奶奶,这些都是您的朋友吗?”

    老妪摇摇头。

    “那他们是……”

    “不速之客!”

    窥视山坳的无耻之徒人称玉玲珑,是个住在附近的土霸王。先前车子坠落悬崖,他和几个兄弟正好看见,想要趁火打劫,乃下到谷底搜寻,一时未见,便分头寻找,最后除了车子残骸一无所获。不期然间,玉玲珑看见老妪背负一人进了山坳,乃抢先追来此处。不想竟大饱了一顿眼福。

    兄弟都来到了身边,玉玲珑痴梦终于惊醒。他忍不住,把手一指山坳,两眼淫靡,咽着口水,吃吃赞道:

    “啧啧!弟兄们今儿艳福不浅,不浅!那里有两个女流,地方又好,很是隐蔽,正好可以和她们娱乐一番,嘿嘿!”

    玩蛋东西的兄弟都是无赖。众无赖乃大声叫好,跟着玉玲珑上前,没几步便走到了山坳。缪姝鸿貌似天仙,无赖的眼睛都看直了,再挪不开去看皮肤又糙又皱的老妪。

    来者不善,老妪挡在缪姝鸿身前,瞪眼问道:

    “这里姑娘家要养伤,你们大老爷们的过来做什么?”她喝道,“快快出去!”

    “嘿嘿,眼见为实,等大爷给姑娘家检验检验,剥了她衣裳看看究竟有没有伤再说。”

    “就是,要是姑娘家没伤,就是你这个老太婆拐带良家妇女,我们也得送你去见官,治你的罪!”

    玉玲珑憋堵涨,不耐烦地叫道:

    “把老太婆轰出去,老子来不及要娱乐了!”

    众无赖上前蠢蠢欲动。老妪婆势单力薄,却冷笑一声,说道:

    “你们人五人六的,做恶显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怕天谴的么?”

    无赖狞笑,道:

    “呵呵!说到天谴,我们大爷可有通天的本事!差的只是和天仙配成双,哈哈哈……”

    缪姝鸿花容失色,拽紧衣裳领口,厉声叫道:

    “畜生,可知道我是谁?马上滚,要不然教我外公诛杀你们九族!”

    众无赖发难,隔开老妪和缪姝鸿分。玉玲珑俯下身,一把拧住缪姝鸿黑发,狂叫: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厮整个人扑倒在缪姝鸿身上。缪姝鸿羞愧难当,拼死挣扎。

    没有哪个无赖还会留意老妪婆。

    老妪婆从身上摸出符箓,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符箓燃烧起来,灰烬飘向天空,山坳上风云骤变,出现黑压压的乌云,举手可触。

    “咣!”

    乌云中爆出闪电,将山坳里的巨石劈成两半。

    众人脸色大变。惊咋之下,玉玲珑意兴全无。

    老妪推开挡在身前的无赖,抢到缪姝鸿身边护住,逼视众无赖:

    “你们还有谁要试一试道家法门的厉害?!就算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叫他焚成飞灰!”

    老妪言不二话,掌间亮出又一张符箓。

    众无赖仓惶逃离山坳。玉玲珑想到适才美人在抱,暖玉温香,心里又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其人贼心不死,瞪着红眼冲着老妪婆叫嚣:

    “老不死的东西!坏了我的好事!你等着!不用一时三刻,老子找人送你归西。”

    “不知死活!”

    老妪竖起两根手指,念动咒语,奋力将符箓砸向玉玲珑。

    符箓化成火焰席卷而来。玉玲珑傻眼,脚下生风,与众无赖作鸟兽散。

    群狼退去,缪姝鸿惊魂未定。老妪理了理凌乱的白发,和颜悦色说道:

    “原来你是官家千金,怪不得有胆量独自出来行走。真是任性呀你!”

    缪姝鸿靠在老妪肩头上痛哭起来。老妪好言安抚,心里再次念道:

    “老头子迟迟不来,我怎么把小姑娘救出山外?”

    众无赖逃到几百米外,气喘吁吁。有人问玉玲珑道:

    “大哥,我看那姑娘长得可真是俊,是个耐受的玩物,难道我们就这样罢手了不成?!”

    “老太婆是真有道行。我们不罢手,你是想被雷劈还是想被火烧啊你?!”有人呛声道。

    玉玲珑心痒难耐,恨道:

    “他妈的!看来以后也要学点法术才能吃得开了。要是屡屡碰上这种会法术的婆娘,岂不得把自己委屈死了!”

    “要不咱找找神仙去,大哥受委屈,咱们老二还不都得憋死啊!嘿嘿嘿!”说话的人在淫笑。

    “哪里来的神仙?找到会点法术的和尚道士都可以拜他为师了。”

    “到哪里找?占卜扶乩跳大神的算不算?”

    “到哪里找?!这还不得靠我出马吗?嘿嘿,我是你们的老大,你们可知我的上面还有大哥哩。我的大哥就是个奇人。”玉玲珑忽然间踌躇满志。

    “那是大大哥了啊!老大,今天你可得给兄弟们引见引见。”

    玉玲珑曾经结识过一个同道中人,那人与玉玲珑很是对眼,曾在玉玲珑面前卖弄过撒豆成兵之法。

    “刚刚我想起来了,大哥曾授我呼唤之法,若是真的,一时三刻他便能来到兄弟们面前。”

    他右手中指食指并拢,摊开左掌,虚画符文,画毕握拳,高高举起,闭眼默念口诀。众无赖听到他说最后一句“急急如律令”,见他张开手掌,一缕薄雾从他掌心飘起,瞬间散去无踪。

    玉玲珑与大哥相识于妓院之中,相知于淫放之时,大哥见他夜御七女,大为惊诧,感叹道:

    “玉老弟,你肉骨凡胎竟然功底深厚,收放自如,真不愧玉玲珑之美称!”

    众女在玉玲珑身上动作,玉玲珑缓缓斟满一杯酒,让一女端到大哥床上请饮。大哥肆意摸弄女子娇躯,听着众女娇喘,哈哈笑道:

    “你这也差不多到了极致了。此处都是庸脂俗粉让人提不起性趣,可惜了我们两个的雄风。要不然,老哥我演一出大战三日三夜的给你看看。不知到了那时,你还有心有力否?”

    玉玲珑对自己的床第之术非常自负,不以为然。大哥冷笑,把众女逐出房外,抓一把花生往玉玲珑床上抛。花生落到床上的一刹那变做一队威风凛凛的小人儿,赤膊了上身捉对儿操练,嚯嚯有声。


    玉玲珑看得呆了。大哥教他画了一道符,又告诉他如何使用,说道:

    “你我都是御女高手,以后自当相互关照,你若是有好介绍,就施法叫我,我自当赶来,我们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你要是认了我做大哥,天下间的美女都是你胯下之物。哈哈!”

    眼下,玉玲珑如法施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招唤那个奇人。

    山坳,薄雾散尽。

    缪姝鸿担心歹人去而复回,对老妪说道:

    “老奶奶,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了,我们有办法离开么?”

    老妪微微一笑,说道:

    “老太婆别的本事没有,奇门遁甲还是会一些的。那些歹人要是还来,我就变一只大灰狼出来,先吃掉他们的左手,再吃掉他们的左脚,要是还不滚蛋啊,就让大灰狼吃掉他们的小鸡鸡。”

    老妪手脚并用,学给惟妙惟肖,缪姝鸿先是觉得好笑,最后唰地一下脸又红了。

    她定了定神,问道:

    “老奶奶,我看您的岁数可大了,还能进山采药,真是能干!您老人家高寿?”

    老妪眨眨眼,风趣地回答:

    “哎呀!我老糊涂了,都要记不清了,也许二百三十,也许二百伍,哎呦,中间差二十年呢,这可怎么得了哦?那二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唷?有二十年的工夫,我怎么就没生出个你这样的美人胚子宝贝疙瘩啊?”

    缪姝鸿忍俊不禁,掩着嘴问道:

    “老奶奶,您学的法术里面有没有可以令自己相貌发生变化的呢?”

    老妪盯看她半晌,索性说道:

    “有啊!成仙了就可以变了。不过那有那么容易成仙的。等会有个老道士过来,他比我还要老,有本事可以救我们出山,他的法术可神了。可惜就算活了那么老,懂了那么多,修仙了那么久,他也做不成神仙……你说他是不是该哭鼻子了呢?”

    老妪装出又老又难过的样子,甚是滑稽。缪姝鸿笑道:

    “老奶奶,您别那样,我看您这样长命百岁的就好,成仙不吉利,很多人去世了都叫仙逝,那多叫家里人悲伤啊!”

    老妪不置可否,说道:

    “刚才让那几个歹人折腾,你的腰伤怕是没有十二个时辰好不了了,你不顾一切地赶时间,究竟要救什么人?”

    缪姝鸿遂说起孙醒的遭遇,其间隐藏了自己对孙醒难以言喻的情意,末了她道:

    “高大人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可恨之极!只有去京城把更大的官请来约束他,要不然他真的会草菅人命!”

    老妪默不作声,为缪姝鸿轻轻揉捏痛处,不知不觉陷入遐思。

    起初,遐思只是一朵鲜花,然后是无数朵,无数朵鲜花都长在一片峭壁上。峭壁繁花锦簇,缤纷盎然,每一朵花儿都开放得蓬勃热切……

    玉玲珑与众无赖左等右等见不到神仙大哥,坐不住了,有人对玉玲珑笑道:

    “大哥,我记得故事里的事,神仙要是真的理睬凡人,凡人招唤的时候,出现得可是快极了。大大哥是不是有事脱不开身,还是都不记得您了,懒得理会咱们了呢?!”

    玉玲珑也是疑惑,看看山坳,索性说道:

    “大哥远在天边,谁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勾当!求人不如求己!老太婆和大美人不是一路的,我们潜藏下来,暗地跟踪,看看大美人往哪里去,我们伺机下手。我就不信了,老太婆还能一直守在大美人身边?!哼,美人迟早是我的玩物。”

    话音刚落,林中落下来一朵白云。

    白云将近地面,如烟般散尽,一个白面书生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人纶巾羽扇,膀阔腰圆,风流倜傥,正是玉玲珑在妓院里认得的奇人。

    玉玲珑慌忙率众无赖伏拜在地:

    “神仙大哥,别来无恙!你要想死小弟了!”

    神仙大哥哈哈大笑:

    “玉老弟,一别数月,我还说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原来你也有一帮兄弟跟着你快活呢!”

    玉玲珑抬起头,谄笑道:

    “大哥说的哪里话?若是庸脂俗粉,小弟怎么敢惊动大驾?实不相瞒,眼前就有一道野味,真真正正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堪称国色天香,小弟不敢独享,斗胆请大哥先来一试!”

    神仙大哥两眼放光:

    “却之不恭!玉老弟前边带路。”

    玉玲珑吱唔道:

    “这个……这个……先前我们打算抓住那个女子了再叫大哥来受用的,不料半路却杀出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

    有人附和玉玲珑:

    “大哥……大大哥,那个老太婆会法术,又是劈雷又是放火,我们和大哥近不得她们身边。”

    “还请大大哥定夺!”

    神仙大哥把羽扇一拍,冷笑道:

    “霹雷放火乃雕虫小技,我看她不过是插标卖首之徒罢了……敢坏兄弟们的好事,大哥这就去给大伙出气。登临极乐,人人有份!走!”

    将近山坳,玉玲珑毕恭毕敬地说道:

    “大哥,国色天香就在里面,老太婆也在里面。您可得防着老太婆放火,她放的火会飞!”

    神仙大哥站定了往前看,发现除了玉玲珑说的女子和老太婆,附近还多了一个人。

    遂颇有些卖弄地说道:

    “咦,玉老弟,你说的究竟是几个人?我怎么还看见有一个老道士也在那呢!”

    大大哥是活神仙,那么老太婆那边也可以有神仙啊!

    “坏了,那一定是老太婆搬来的救兵了,”玉玲珑未及搭话,一个快嘴的无赖先惊叫起来,“老道士不会是老神仙吧?!”

    有人翘望半天,未见什么老道士,乃嘀咕道:

    “哪里有什么老道士了?大哥请来的这个人行不行啊?大冷天还摇晃羽扇,怕不是冻糊涂了吧。”

    “呵呵!老太婆就够棘手的了,再来一个老神仙,我们凭什么对付人家?我看我们还是回村里找别的大姑娘下火得了。”

    神仙大哥看了一眼玉玲珑,玉玲珑一脸讪笑。神仙大哥心里冷笑:

    “这是怀疑我呢!干脆,我就给这些人打个前哨,让他们都开开眼界涨涨见识……来个下马威……”

    两个多嘴的无赖被叫上前,神仙大哥喝道:

    “你们两个做先锋去吧!!”

    话音刚落双掌齐推,“咚咚”两响,地上雪花飞溅,两个无赖肉球一样滚动起来,撞向棘林……

    众无赖看得眼大,下巴险些跌在地上,那模样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

    “轰隆隆……”

    两个肉球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棘林里闪出白光,雪花纷飞……转眼间肉球却弹出棘林,倒在地上哀号不已。

    两个人出现在众无赖眼前。

    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都是白发斑斑,都是一袭黑衣。

    左边的人背对着山坳里的凹陷处,玉玲珑看得分明,正是使法术劈雷放火坏了他好事的老妪婆;右边的人身穿乌皂衣,头顶戗金冠,手上持了一杆扫清宇宙的拂尘,目如朗星,面如重枣,一副长生不老的仙家风范,正是白云观老道灵渊子。

    老道士上前责怪两个肉球:

    “我独自在山巅打坐静养,都不知道多么的惬意,你们怎么敢就打扰了我?”

    两个肉球哼哼哈哈不敢回答,老妪皱着眉头道:

    “呀!怎么又是你们?!你们去了又来,真的想被烧成烤猪不成?!”余光一闪,抬眼观瞧,人五人六的家伙一个不少又都回来了,这回是个倜傥俊秀的男子领头。老妪婆暗觉不妙。

    乃对灵渊子低声说道:

    “老头子,早前我救了个姑娘,正在给她疗伤的时候,这些歹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想要乘人之危轻薄姑娘家。”

    不想灵渊子竟然骂她道:

    “你就是个多管闲事的死老婆子!你采你的药,救什么人?干嘛要惹来事端?”

    所谓不速之客全看见了牛鼻子道士。玉玲珑对神仙大哥道:

    “大哥!他们真的也搬救兵来了……要不,你说句话,咱大伙一起上?”他跃跃欲试。

    神仙大哥晃着扇子拍着掌心,走到灵渊子跟前,瞅两眼,油嘴滑舌:

    “喂!我说两个老人家,你们这可是为老不尊了哈!年轻人血气方刚,想要片刻欢娱你应该成人之美的嘛,棒打鸳鸯大错特错!”

    “大大大哥,那个俊俏的女子就在里面哩,她那美得哟,弟兄们可都是他妈的真心仰慕,实在是憋不住——老太婆太他妈可恶!”

    “住口!!”

    灵渊子厉声呵斥:

    “闭上你的狗嘴!你们落井下石,强人所难欺凌良家妇女,天理不容!老人家好心劝阻,为的是不使你们作恶多端堕入无边地狱,你们不知感恩戴德,还去而复回一再纠缠,难道想要现世报不成?!”

    灵渊子气力充沛,声若洪钟。

    “老头子,你老婆子我就是这么想的,你都懂怎么还凶人家?!”老妪婆眉目传情。

    神仙大哥哂笑道:

    “老道士,在我面前,你竟还这样臭屁哄哄!简直可叹!简直可叹!!我劝你还是识趣一些,趁我现在心情大好,夹了尾巴和这位黑不溜丢的老妈子闪到一边自得其乐去吧!这里,今天,是我兄弟们的天下!在我眼里,你可真不算什么东西!!”

    灵渊子将拂尘横在胸前,冷笑道:

    “我早看出你有三两三的功夫,要是你色胆包天不怕天谴,只管放马过来。今天,这里,我替天行道!”

    老妪婆推开灵渊子拂尘,叫道:

    “你这个老头子真是啰嗦,对牛弹琴浪费口舌。这些人要不是色胆包天怎么会去了又回?”

    也不知老妪婆是性子刚烈,还是仗着灵渊子有恃无恐,右手一挥,将一张符咒嗖地摔在神仙大哥脚下的一块岩石上,符咒瞬间起火,只一转眼的功夫,岩石也熊熊燃烧起来。

    玉玲珑一众无赖缩在神仙大哥身后,大惊小怪叫道:

    “要烧过来了!要烧过来了!”

    “大哥,快点兵!快点兵!!”

    “逃命啊!!”

    神仙大哥不为所动,把扇子轻摇,两眼直视熊熊大火,心中冷笑不已。

    嚯地一声,大火窜起一丈多高,内中金光闪动,一只威风凛凛的火狮子赫然出现,浑身抖擞,躬身一跃跳到神仙大哥面前,对神仙大哥怒目而视,张开血盆大口。众人看着它一声狂啸,顷刻地动山摇,石走沙飞,雪地上一时间热浪逼人。众无赖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腿脚打颤,动不得分毫,眼看就要被火狮子生吞活吃了。

    神仙大哥高声叫道:

    “休要怕它!不过是幻觉罢了,兄弟们不要自己害了自己。”

    他屹立不动,任由大火吞噬,没了踪影,火狮子变得更加雄壮威武。

    这回神仙也没法挡!两个无赖魂飞魄散,仓惶中冲撞火狮子,仰面翻倒,重重摔下。奇怪的是二人身上并没有被焚烧的迹象,只是头破血流,有气出没气进,眼见是活不成了。

    烈火中传来神仙大哥的声音:

    “老太婆,你这样的我一眨眼就能收拾了!不过你既然习得符箓之法,我就陪你玩玩,让你见识修道的极致。”

    地上的积雪呼地飘浮起来,像是被磁铁吸附一般,纷纷飞向火狮。雪花遇火而化,变成雨滴落到火狮身上。雨滴越来越多,顷刻如同倾盆大雨,全部倾泻到火狮身上,最后“嗞”地一声响,火狮子瞬间消失,湿漉漉的地上积雪荡然无存,只余有那块岩石,岩石上残留了几片灰烬。

    神仙大哥一脚踏踩灰烬,得意洋洋地对老妪婆欠身施礼,道:

    “哈哈!老人家,承让了!你看我这法术施展得如何?”

    没有兔死狐悲,玉玲珑看看两个撞石致死的同伴,嘀咕道:

    “要是抬死尸回去交代善后,岂不是啰嗦得要紧,还是扔到谷底喂豺狼干脆。”

    灵渊子耳朵够长,念念有词,答腔道:

    “不必如此,我就在这里安葬了他们!”

    老道士挥动拂尘,岩石上符箓的灰烬化作点点火星,顺着岩石滑下,没入尘土之中,尘土便自己运动起来,一层覆一层,掩埋了那两俱尸首,坟茔似的,却不就此停止,渐渐就筑成了两座高高的泥塔,及至半天高,塔端赫然成了满是疙瘩的黑色大手。

    两只大手往下一拍,复为尘土,山丘一样,连带神仙大哥一起掩埋。

    这下没有靠山了,玉玲珑惶恐至极,屁滚尿流爬到灵渊子跟前求饶,扯住道袍痛哭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神仙爷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命,饶了,绕了……”

    灵渊子哼了一声。老妪婆说道:

    “你们是畜牲转世,留在世上有何用处?难道还给你们继续欺凌良家妇女?!”

    土丘里传出神仙大哥沉闷的声音:

    “老道士,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想稳操胜券了吗?我们再来玩玩,哈哈哈!”

    土丘如人一般站立起来,原来是底下长出两根硕大繁茂的树根,那树根前一脚后一脚的走,一心只要踩到灵渊子身上。灵渊子连连闪躲,不防土丘一侧身,粗壮的树杆拦腰扫了过来,将他打翻。原来土丘左右也横长了两根树杆,正像手臂一样摆动。

    灵渊子原地打坐,拂尘仙人指路祭出一符,那些根须被拂尘点中,刷啦啦一下变得金灿灿的,再也动不了了。轰然一响,土丘仰面倒下,泥土纷纷剥落掉到地上,最后只剩下金光闪闪的巨大树桩。

    老妪婆笑对玉玲珑,神色鄙夷:

    “你们几个畜生,要不是色胆包天死性不改,这棵金树就送给你们过后半辈子了!”

    蓦地,众人听见当当咣咣的声响,仔细一听,却是神仙大哥从金树里传出来的声音:

    “呵呵,借点火来。”

    地上残余的一片灰烬随风飘起,悠然落在金灿灿的树干上,众人听见神仙大哥呢呢么么念了两句口诀,那片灰烬复又燃起熊熊大火,瞬间吞没整棵金树。玉玲珑惴惴不安,哀叹道:

    “可怜哉,大哥其实败了便败了,何苦自焚呐?这一来没有了苦主,老太婆还不得唯我们是问啊!哎呦喂,大哥恁的走这么快,真个痛杀我也!”

    一个无赖眨巴眨巴眼睛说道:

    “大哥稍待,先前大大哥给火狮子吞进肚子里不也一样没事么?两神仙耍宝,可能还没有那么快分出胜负!”

    二人不提闲话,只定定地看住了那团大火。想是金树被烧化了,地上四处流淌着成片的金水。玉玲珑鼻子一酸只想哭,这大哥真是不济,原本自己还指望由他带着寻花问柳一锉群芳……

    不想金水突然凝聚成人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变回神仙大哥,潇潇洒洒把折扇扇了一扇——这回扇子有了功用,熊熊大火瞬间被扇熄了,地上冒起一溜青烟,想来地面上还是热的。

    灵渊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暗道:

    “这段时日怎地出现如此多的异人?看这厮本事,竟也不差于那个齐天大圣。”

    玉玲珑心中激动,靠山不死,日子有奔头了,他对神仙大哥点头哈腰,说道:

    “大哥英明神武,仙人在世,小弟从此跟随左右伺候,三生有幸哉!”

    神仙大哥哈哈笑道:

    “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兄弟!”他转向灵渊子,嘿嘿乐道,“老道士,看清楚了吗?我还是我,你的法术不灵啊,哈哈!”

    老妪婆勃然大怒,从装草药的背筐摸出两把亮晃晃的尖刀分别拿在左右手上,断喝一声就想上前厮杀,灵渊子急忙拦着,递过去一张符箓,低声说道:

    “老婆子,此人法术在我之上,非同一般,我们可能要认栽了。你用此符施法,救走姑娘儿,我来断后。”

    说罢甩动拂尘,把老妪婆拦腰带动。老妪婆身不由己,像流过的风,被安安稳稳甩入浅洞。

    又二话不说,抖搂了拂尘直取神仙大哥面门,快如闪电——灵渊子希冀一击即成。

    神仙大哥也是快手,哪里给灵渊子机会,略略侧身便让过拂尘,同时双臂一震,手上便多了一根烧火长棍,冷笑着,使一招反弹琵琶,长棍在背后由斜刺里向上一桶,险些打在灵渊子胸前。灵渊子怆惶让过。

    神仙大哥抖擞了精神叫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道士,我任你出招,不管是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还是兵戎相见使力硬拼,你都只是我手下败将无疑!”

    他将烧火长棍抡得滚圆,虎虎生风,左右连击。想来老道士年老体虚,只格档了几下,头上冒出腾腾虚汗,心又跳气又喘,手脚越发忙乱,根本不能与神仙大哥匹敌。

    “老头子扯呼!”

    峡谷里传来老妪婆一声高叫。灵渊子忙把拂尘在地上一扫,积雪霎时间滚滚而起,眨眼之间垒成一面狂啸的屏障遮住了神仙大哥等人视线。

    灵渊子借雪遁逃得无影无踪。

    玉玲珑心急难耐,匆匆跳进浅洞,只一看便失声叫道:

    “不好!大美人给老太婆带走了!”

    神仙大哥卖弄了半天功夫,冲的就是洞里的美若天仙的女子,他脸色骤变,叫骂道:

    “他妈的!到嘴的鸭子还能飞走了?咱们追!我们兄弟在一起,只要开荤,绝不吃素!”乃把扇子丢在地上,指着它喝声“变!”,小小羽扇忽地变作一丈见方的华丽地毯。

    神仙大哥招呼无赖兄弟坐上地毯,自己像纤夫一样把地毯一揪,喝声:

    “起来!”

    华丽的地毯腾空而起,接住翻身而起的神仙大哥,穿过滚滚雪墙,载着众人向前急追。

    玉玲珑等人渐渐变得胆大,有人往下边峡谷看了一眼,瘴气深深,不由得失色惊叫:

    “这一摔下去,我的小命就玩完了啊!”

    另一个啧啧慨叹:

    “爽啊!腾云驾雾,神仙也不过如此。还没追上那个女子,我现在就欲仙欲死了。”

    “操!瞧你那点出息,腾云驾雾算什么,大大哥是大哥加师父,以后咱跟大大哥好好学学,哪一天也把姑娘家弄到地毯飞到天上操弄操弄,理当是另一番趣味。嘿嘿!”

    飞毯前方出现一个飞奔的人儿,起初人儿小小,随着越发接近,越来越看得真了。

    “看呐,他们在那里了!”玉玲珑兴奋地大叫,“大哥,大哥,好生收拾他们。”

    忽而又道:

    “那是什么怪物?”

    现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人。我看到此巨人赤裸上身,头扎红绳,只穿了一条明黄裤子,佝偻着腰抱着缪姝鸿没命地往山上奔逃,速度极快。

    神仙大哥嘿嘿笑道:

    “这个叫黄巾力士,也是符箓招出来的东西。他们还在一起哩。你们瞧那个力士的两条腿上。”

    飞毯降低,紧随黄巾力士。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力士腿上一边一个人儿——灵渊子和老妪婆都抱着力士的大腿。想来他们自知跑不过神仙大哥,索性抱住了力士两腿,由力士带着逃走,那样或可逃得更快更远些。

    老妪婆叫道:

    “死老头子,恶人追上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灵渊子“哼”了一声,说道:

    “没法子了!你以为我是谁?那一个真是神人来的——怎的会有这样好色的神人?竟然还真的穷追不舍了。”

    老妪婆无奈道:

    “你这几百岁真的是白活了。”

    “……”

    “他们要的是这个女孩儿,难道我们为了自己活命,只能扔下她,不管了?!”

    “……”

    咣当一声,二人耳畔发出巨响。后面的神仙大哥招来闪电,左一挥手左一劈闪电,右一挥手右一劈闪电……闪电一时未绝,嗖嗖地擦身而过,落在地上雪泥翻飞,砸出深深浅浅的土坑。黄巾力士蹭蹭蹭跳将起来,二人东颠西倒。黄巾力士一步三窜,速度加快,却已是疲于奔命。

    玉玲珑高声大叫:

    “嘿!老不死的留下小妞。”

    “老不死的留下小妞!”几个混混跟他喊道。

    “不然明年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明年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鼓噪撩得神仙大哥兴起,手上变出一张弓来,凭空捞着一道闪电,搭在弓上,奋力射出,将黄巾力士一箭穿颈而过,身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神仙大哥狂笑:

    “弟兄们,看你们的本事了,谁先抢到美人大哥我先赏赐谁!”

    黄巾力士踉踉跄跄,怀抱着的缪姝鸿被抛出,当空摔下,灵渊子大叫一声:

    “老婆子救人!”

    他跃到地面,对着黄巾力士背脊猛击一掌,黄巾力士带着一团火翻滚进树林,瞬间烧起熊熊山火。

    玉玲珑大呼:

    “乖乖隆嘀咚,大哥,烧到美人了!”

    “哎呀!失策,快进去抢美人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老妪婆跳出去接住了缪姝鸿,不想却给猛烈翻滚的黄巾力士撞到,落地时重重地磕在岩石上,一时间动弹不得,松开手,任由缪姝鸿压在自己身上。

    恶人就在身后,灵渊子不敢大意,迅速从身上扣下一片闪闪发光的物什,念了一声咒语,把拂尘舞动,将那物什拍在自己背后,口衔拂尘,一手一个揽起两个不能动弹的女流,借光遁逃出火海。

    火势越来越大,满山噼啪作响。玉玲珑傻了眼,不敢走进火海。神仙大哥见状,也只得匆匆行雨浇灭大火,待他率众走入山林,看到四周满是焦土灰烬,到处一片惨白,见不到半点活人的影子。

    他乃跳上半空,极目四望,偌大一个林子,再也看不到灵渊子等人踪迹。

    正在这时,天空忽然层云密布,那些云与平日所见不同,成波成条,紧紧挨挤,神仙大哥激灵灵地冲地面上叫喊:

    “地裂了——”

    他的话音刚落,山里地动山摇,地面呼啦啦地裂开了一道豁口,阴风喷涌回旋,玉玲珑几个逃避不及,全部掉进豁口,随着地面一阵起伏收缩,豁口被扭得麻花似的。

    玉玲珑一众色中恶鬼,就此殒命。

    地上又平复如常。

    “花了老子大半天功夫,连那女子长的什么样都没见到,真他妈的白费劲!”神仙大哥瞥一眼深沟,自言自语,“死了也罢,没来由让他下次又再戏弄老子。”云团一卷,去往清凉山。

    灵渊子与老妪婆、缪姝鸿被困在地底下,仍然活着。灵渊子为老妪婆施治,往老妪婆头上缠包黑布。此处是个深壑。仰望上方,有一条细小的缝儿,透下的光线十分微弱。灵渊子试图攀爬,手触到坑壁,感觉甚是冰凉。

    往上爬了一段,坑壁不止是冰凉,而且渐渐有些滑腻。突然,坑壁渗出莹莹光亮,深坑瞬间比之前亮了许多,他看到自己其实是攀在长着苔藓的冰岩上。冰岩由下到上十分平整,他有些惊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攀附住了,而且居然还爬了一小段。然而他很快便无处攀附,手指打滑,仰面摔下。

    深坑上大下小,由下往上渐趋缩小,井底约莫十丈见方。

    “光遁怎么遁到了地下?又不是土遁!”灵渊子很是郁闷。

    缪姝鸿和老妪婆都躺在地上。老妪婆脸色惨白,人已昏迷不醒,包在头上的黑布渗出鲜血,伤势似乎更严重。

    灵渊子摔下的声音惊动了缪姝鸿,缪姝鸿乃问:

    “老道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我没事。”

    又道:

    “你没有大碍,好生静养便能康复,只是这一时半会的,我们如何出得这个深坑?”

    一时半会,多想也没用,灵渊子扶起老妪婆,令其端坐,双掌抵在她后背,为她运功疗伤。

    缪姝鸿眼泪垂落,自责道:

    “是我的不是!老奶奶不过与我萍水相逢,便一再救我,这才落得如此的结局。我,我就是这样的不祥之人。”

    灵渊子听而不闻,专心给老妪婆体内输送真气,怎奈老妪婆伤的是脑部,已经神散形失,施治一时难以凑效。半日过去,灵渊子几乎耗尽了真气,老妪婆忽然悠悠醒转。

    灵渊子握住老妪婆双手,眼中含泪,关切地说道:

    “老婆子,老婆子,没事了,我们算躲过一劫了!”

    “老头子,此处怎的这么昏暗?”老妪婆声音微弱。

    在我看来,现在至少要比坑壁还没有渗出亮光之前亮堂。觉得昏暗,应该是老妪婆自己的问题。

    “我们是在一个深坑里,也正因此,才躲过那个恶人。老婆子,你觉得好些了么?”

    “啊——”老妪婆头痛欲裂,抽出手搀揉脑门,过了一阵勉强笑道:

    “死老头子,这回我又连累你了。”

    “不说了,咱们好好修养,出去了再好好过日子。”老道士脱下道袍披在老妪婆身上,抱着她,生怕阴寒侵入她体内。

    缪姝鸿挪了挪身子,腰间疼痛减轻了不少,她看着眼前两个相依偎的老者,暗暗祈福。

    老妪婆和灵渊子说话:

    “老头子,这姑娘的长相像不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灵渊子专注地看着老妪婆,心内却在嚎啕,适才施治,他已情知老太婆凶多吉少。

    “像,那时你和她一样俊俏!”

    “难得呀!一把年纪了,你终于还哄我一次。你骗不了我,小姑娘应该比我俊俏多了。”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样俊俏!”老道士紧抱着她。

    “可我记得,你那时还嫌弃我!”

    “不要说了!我不是嫌弃你,那时我看着是个年轻男子,其实已经一百多岁,怎么敢和天真烂漫的你在一起!?”灵渊子流下泪来。

    “呵呵!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你鹤发童颜,我白发苍苍,谁也不比谁俊俏,不过这几百年你伺候我多过我伺候你,你怪我吗?”

    灵渊子痛苦地摇头。

    缪姝鸿惊疑,心道:

    “这么说两个老人家都是罕有的高寿了。他们几百年都在一起,不正是神仙眷侣吗?”

    老妪婆闭目道:

    “人家到了八九十岁的时候,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死也瞑目了。”

    “你好生静养,不可胡思乱想,过得片刻我给你推血过宫,一定没事的。”

    灵渊子身心疲惫,看看光滑的峭壁觉得无法逃出生天,又想到自己天赋异禀,思忖给老妪婆推血过宫或可延长她的性命,抑或就此恢复也说不准。

    老妪婆睁开眼,看着缪姝鸿:

    “我没能为你开枝散叶,真想再活几百年。如果我们有这么俊俏的女儿,万一我先走了,你也不必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缪姝鸿抢话道:

    “老奶奶,你仁慈善良,心怀悲悯,一定一定会永远和老道长在一起。”她挣扎着,想要更加靠近二老,“老奶奶与我非亲非故,两次救我,恩同再造,认了我做你们的女儿吧!等我们出去了,一起进京城,和我家的老老少少在一块,一起享乐天伦。”

    “人多有什么好!我们不都是好静的人么?两个人这样就好,你陪伴着我,我不觉得孤单。”

    老妪婆暂时还算清醒,灵渊子急于恢复气力,挨着老妪婆打起坐来。

    怎奈心思不定,打坐半天也没有什么效用。

    缪姝鸿看了二老半晌,扭了扭腰肢,说道:

    “老道长,我的腰伤似乎好了许多,不知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助一臂之力,小女子愿听从吩咐。”

    听到此问,灵渊子想了半天,灵机一动,有些喜不自胜地说道:

    “姑娘,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现成办法,你要是请得一个人来,我们或者就得救了。”

    他想这些日子以来的异人异事,不外就是先前巫咒高明的恶人和齐天大圣了。恶人是什么身份,自己一无所知,看其卖弄的手段总不会是凡人,兴许便是一个煞神;齐天大圣曾在白云观里和自己交心,说得出天上的故事,虽然迁怒人世情缘打碎玉镜台,却不失为耿直率真的天神做派。如果附近还有人有本事能够镇住恶神,并且救助自己三人逃出生天,必定属他无疑。

    乃对缪姝鸿说道:

    “杨美城有间叫做志古斋的古董店,店里有个长得铁骨铮铮的掌柜。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二十多岁年纪。此人身怀绝技,神武盖世,若是能请得他来相助,我们眼下的困局便可以化解矣!”

    缪姝鸿脸上绯红,说道:

    “老道长,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救他才在路上翻车跌入深谷的——他真有那样的绝技?那么他怎么救不得自己呢?”

    “你已经认得他了么?”灵渊子有些吃惊。

    缪姝鸿天真单纯,把面前两个老者看成了亲近之人,当下乃解释道:

    “他姓孙名醒,我爹爹曾经在他店里看上了一副古画,因为谈不拢价钱没能当场成交。后来,他家急着要用钱办事了,他就带上古画来到我家里贱卖。所以我认得他。”

    老妪婆听了微微笑,轻声说道:

    “这丫头,小小年纪,看不惯官场黑暗,说是要赶回京城找更大的官来约束杨美城的高大人。好一个铁肩担道义的初生之犊啊!”

    “孙哥哥被人指证与人阴谋下毒,毒杀了八珍齐的厨师。他虽没有亲手下毒,但因此被列为从犯,但是指证孙哥哥的人却是屈打成招。那人有心悔改,无奈木已成舟,口供被县令高比穆牢牢掌握。高比穆是一地之长,我不想法救他,似乎没人再来趁这趟浑水了。”

    老妪婆道:

    “姑娘,你这样的官家千金,与人萍水相逢便有此情义,难得呀!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孙哥哥了?”

    缪姝鸿默然无语。

    灵渊子故意说道:

    “哎!孙醒的长相可不如玉镜台兆示的那个男子俊美,那个美男子与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缪姝鸿的情思究竟几何了呢?灵渊子说起那日缪姝鸿抽到的竹签上的谶语:

    “一人进了一人退,下梢还有好姻缘——姑娘,你这一段情缘来得早了些,不是玉镜兆示,只怕还得等等。”

    小姑娘果然上当,说道:

    “老道长,我知道你有你的神机妙算。可是,我怎么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那你讲来听听。”

    缪姝鸿脸上发烧,乃顾左右而言他:

    “老道长,眼下要务,就是我们都能出去,出去后妥善救治老奶奶。孙哥哥被关在杨美城地牢,身上披枷带锁,没有一点身怀绝技的样子,压根说不上神武盖世。要是他是装出来的,那就是有意赖在地牢,那我该如何说辞,才能搬得动他来救老奶奶?还有,我怎么才能出到外面去呢?都太难了!”

    救孙哥哥出狱是急事,挽救老奶奶危在旦夕的性命更是急事。孙哥哥出狱还能亲自为老奶奶施治,岂非好事成双?!缪姝鸿有些不敢想。

    “不难……至少有一样不难!”

    灵渊子从袖筒拿出一张符箓,凝眉说道:

    “这是最后一张符箓,是驱策之符,我们身处险境,非万无一失不能使用。等会我用它对你施法,你会元神出窍。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的元神可供差遣,不过那也不错了。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便宜行事。当你见到孙掌柜,告诉他,白云观灵渊子与妻子有难!”

    他背对老妪婆,伸手在缪姝鸿掌心写字。缪姝鸿细心感受着,灵渊子示意她不要念出声,她乃以口型示知。

    “生!死!攸!关!”

    缪姝鸿抬起头,一脸错愕。她才知情形原来如此危急。老道长一定是不想让老奶奶知道,故而只写不说。

    姑娘家倒真的是聪明伶俐。灵渊子有些失神,默默说道:

    “他来与不来,得看我们的造化了。”

    他要留下来看顾老妪婆。万一中间老妪婆伤势加剧,自己也可应急;自己与齐天大圣先前曾不欢而散,大家心存芥蒂有些不好见面,见面了大圣未必肯来;玉镜台预示了齐天大圣与缪姝鸿情缘,缪姝鸿已开始对齐天大圣暗生情愫,冥冥之中齐天大圣兴许会听从缪姝鸿出手相救;再者,万一这一次真的要跟老妪婆生离死别,自己也能陪着她度过最后时光。

    他命缪姝鸿闭目静坐,把最后的符箓置于指掌,贴近缪姝鸿前额,默念一通咒语,喝了声“疾”,符箓脱手而出,在缪姝鸿头顶上化作一粒星芒,微小却耀眼。

    星芒感召,缪姝鸿元神遂即离体。

    灵渊子拂尘向上直指,缪姝鸿元神悠悠然飘出深坑。

    元神出了来,要它听话,还需缪姝鸿自己真身带动。缪姝鸿默想着扬美城路径,时间不长,元神就到了扬美城地牢。

    这是大圣被关到地牢的第二个晚上。

    地牢增加了守卫。两个狱卒怀抱鬼头大刀,镗镗镗来回走动。囚牢看似平静。元神见到吊着的朱谓能,见到蜷缩在地上的刘擘英,原本关押着孙醒的囚笼里,只有一个塞满稻草的人形。

    深壑内,闭着双眼的缪姝鸿突然开口问道:

    “老道长,我看不清楚孙哥哥!他现在似乎只是一个稻草人。地牢里多了两个看守。我该怎么办?能和这团稻草说话吗?”

    “那两个看守神情怎样?”

    “平平常常,不像是丢了犯人的样子。”

    “大圣不愧是神仙,行事人不知鬼不觉。”灵渊子乃说道,“你到外面去找他。他用法力把稻草变作自己替身了。如果他以元神行事,必定带有一些光芒。你可专心查找。”

    偌大的杨美城里,大圣只留下一副身首异处的躯壳。他的真身昏昏然飘洋过海,来到了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一刻他垂头丧气,疲惫落魄。

    星光满天,芳草萋萋,山泉缓缓流淌,萤虫蛙鸣如故,空无一人。

    大圣寻遍山前山后,愈发觉得冷清,高声喊道:

    “师父!师父!徒儿这一路过得好苦啊!教教我,我该怎么办!”话音未落,已泪流满面。

    无巧不成书,砍在投案自首的“乐沉翛”脖子上令他当场身首异处的一刀,其实大有文章。

    那日天色大亮,折腾了一晚上的狱卒轮岗出门,忽见把守城门的兄弟狂奔而来,在衙门口放风道:

    “兄弟们,元凶乐沉翛自己投案来了,在东城城门被兄弟们拿下,捆绑了正在游街示众,稍后就送往衙门。”

    来人直闯衙门后院通报。高比穆忙活一宿,才得迷迷糊糊地睡了个浅觉,闻知传讯,好似听到晴天霹雳,浑身一震,毛巾失手掉落地上。
    高比穆急智,片刻的功夫便做了决断。他兴冲冲的,早饭也顾不上吃,抬脚便往外走,吩咐前来报信的守卫,要他到城外军营中报信,务必请三个考官过来听审。又另叫一人,通知将乐沉翛从衙门西侧的小门押解进入,一是以免惊动路人引发骚乱,二是以备不测。

    两个衙役得令,刺溜一声,想要飞奔着跑了出去,高比穆喝道:

    “匆匆忙忙成何体统?身为公门众人,你们不能稳当点么?”

    衙役乃按部就班,行礼告退。

    高比穆健步来到二堂,单手把一把佩刀抱在怀中,满脸萧杀。二堂上官吏差人原已各就各位站好了迎接他,看见他第一次拿佩刀上堂,大感意外,似乎大敌当前。堂上一片冷峻。

    高比穆审视众人,忽然冷冷一笑,问道:

    “你们带刀的几个,近期可曾磨刀,有没有哪个懈怠公务?!”

    众人不知何意,对视一眼,不敢上前回话,王五才想说自己昨日和胡四一块磨的刀,胡四蹭蹭两步抢上,高举腰刀先叫道:

    “磨了,磨了!”

    胡四素来胆小,众人心道:

    “这小子想邀功还是怎的?成心要栽我们老伙计的脸呀!”

    高比穆两眼放出光来,

    “磨什么了?”

    “……磨刀啊……昨天,我在后院池子,和王五一起磨的刀。”

    “可算得锋利?”

    “算得锋利。虽不是削铁如泥,劈柴斩骨足以应付。”

    胡四唰地抽出刀来,随手晃悠,白光闪处,众人四下躲避,都在心里叫道:

    “胆小鬼变成愣头青了!”

    “大人,要试试刀不?王五的刀也亮,只是没我这把快!”

    众人暗笑,心说你小子没看见大人手里的佩刀么,你这不是班门弄斧就是要大人下不来台啊!

    高比穆眉毛一挑:

    “你们几个,衙门的饭吃了多少年了?就不知道磨刀的么?你们把刀挎在腰间,只是拿来吓唬小偷小摸的吧!一旦遇到亡命之徒,你们何以自保?更如何去保护百姓?”高比穆眼光瞪着那些不敢答他问话的人。

    “小人下次不敢!”

    “本官面前还有下次的么?若不严惩你们几个,威仪何在?法纪何存?来啊,你们几个每人杖责十棍杀威棒,王五,胡四,给我好好教训他们,重重地打,我看谁敢徇私?”

    那些衙役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哀求:

    “大人饶命,小人立刻就去磨刀,大人开恩啊!”

    王五胡四不好对兄弟们动手,也跪在地上替他们求情,王五说道:

    “大人息怒,前两日危捕头检视刀械,正好这几个兄弟都各有指派外出办案去了,所以没有及时磨刀,我们也是在那时才想到磨刀的。小人觉得此事情有可原,恳求大人放过他们一次。”

    “若是危捕头不加检视,刀在自己身上,你们也不知道勤拭刀械了么?前两日已经检视交代,你们要么隔日才磨要么至今不磨,想要造反不成?!”

    二堂外廊道传来脚步声。危蔟忌和唐瞬乙双双走进公堂向高比穆行礼。堂内境况不同寻常,二人问明原委,觉得高比穆小题大做,煞是怪哉。

    危蔟忌求情道:

    “大人,磨刀事小,作为捕头我也有责任,只是现在凶犯乐沉翛即将被押到公堂,我看还是审案要紧,懈怠公务一事是不是留待稍后再说?”

    唐瞬乙也道:

    “大人已经请了城门外的京官观摩审案,如若现在就惩治这班兄弟,一会京官见了有失体面。”

    高比穆拍拍脑门,恍然大悟状,道:

    “呃,两位既如此说了,此事也不必稍后再来解决,书记官且好生记下,将他们每人罚一月俸银,王五胡四本月俸银翻倍,以儆效尤!日后再有这等懈怠,一定杀威棒伺候,重责不饶!”

    众衙差吓出一身冷汗,腿脚颤抖不已,余悸久不能消。

    高比穆正襟危坐,苦口婆心:

    “磨刀亦非小事啊!就说眼下这一桩案子吧,虽说乐沉翛是自称投案自首的,可是你们看看那关在地牢里的孙醒和朱谓能是什么人啊!初一看,还真的觉得他们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老板,他们既非五大三粗的身板,又非凶神恶煞的相貌,谁知道他们竟然深藏不露,都有一身的绝世武功啊!要不是我命人给他们带上枷锁镣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此逃了出来?!我担心那个乐沉翛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身怀绝学的武林中人。难保他这次来不是劫狱的。大家要多留个心眼仔细提防着他,一旦他突然撕下伪装,对我们痛下杀手,你们那样的钝刀,杀鸡都难,若不能一击得手,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

    他捋捋胡子,异常冷峻,说道:

    “本官在杨美城主政十数年,一直太平无事,难怪大家会有一些懈怠。谁会想得到我们身边就有这样的武功极高之人!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一直在杨美城里悄无声息潜藏,我们对其一无所知,要命啊!!这一次,本官觉得实在棘手,很是凶险啊!说不定我们这是捅了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窝了!像什么刘擘英、乐沉翛、孙醒、朱谓能等等之流,他们先后来的这里,极可能是先摸清我们的底细了,然后才把抢到手的珠玉古玩拿到这里来卖。可恨的是,他们长久蛰居,已经取得杨美城百姓的信任了,投鼠忌器,这是真正令本府头疼的所在!”

    堂下人未起任何疑心。八珍齐一案尚未最后裁断,无有解释,存在无限多的可能性。

    危蔟忌一众捕快衙差上前,忠心耿耿说道:

    “大人放心,我们定当全力以赴,如果他们敢有什么动静,我等自当舍命护法,叫他们从此不敢小觑杨美城府衙!”

    高比穆听了,想起乐沉翛即将被带到衙内,说道:

    “乐沉翛既然说了是来自首的,少不了跟地牢那几个当面对质。对地牢那几个,我们已经领教过他们的奇功,这次他们对质,无论如何不能解了拘束他们的枷锁铁链,”他吩咐道,“陈皮、马晗,你们到外边和军士们一起把乐沉翛带到地牢里去,记得从牢狱西侧门进来。其余人等,小心把守衙内各处大门。我和唐主簿、危捕头还有王五胡四也一块儿过去。我们到地牢看看,他们见了面会有什么话可说。”

    众人得令,各自照办。

    高比穆看看唐瞬乙,要他过来接了佩刀抱在怀里,招呼众人快步走向地牢。

    人言如风,高比穆临时检视刀械的事一下子便在衙门传开了。由严苛开始,近些日子略有随和,现在又冷酷至斯,心绪之变频仍,大人是疯了吗?!各种规矩一大推,自己有没有做不到的,会不会被揪出来杀一儆百?衙门上下都很紧张。
    杨美城地牢位于衙门大院的西侧后角,靠近后花园,向西有一座矮山。山上砌有围墙,将衙门与外间相隔。围墙处开有一个小小的侧门。门外小路直通山后,那是冷冷清清荒草丛生的一片草坪。草坪便是衙门对死囚行刑开刀问斩的极阴之地。高比穆上任以来重视教化,以德服人,杨美城多年安定和谐,早无穷凶极恶之徒,暗示送囚犯西去的侧门久已经不曾打开。

    高比穆一行经过三堂,莲池,七房,大仙楼,来到了大狱门前。

    狱卒牢头听到了前边二堂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醒悟,便闻知高比穆已到。一时间,人人都以为是收受子家好处的事情败漏了,都吓得慌了神。见到高比穆,高比穆一脸萧杀的模样;看看唐瞬乙,唐瞬乙怀抱佩刀神情漠然;看看平素还能说上几句玩笑话的王五和胡四,二位这时也没有了兄弟之情,只管手按刀柄地拿眼光在牢狱内四处查看。特别是神经质的胡四,这摸摸那推推,时刻都是要把戒刀抽出来砍人的样子。

    看这阵势,大人是在大兴问罪之师!

    众狱卒满头冒汗,手足发软,两腿一颤几乎就要跪在地上主动坦白了。

    高比穆并不就此进入地牢,在牢狱里的空旷处环顾一遍,锐利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在牢头身上,足足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喝问道:

    “刘三,你身上不该带着牢里的钥匙的么?那些钥匙现在何处?”

    刘三下意识的把手往腰间一摸,钥匙果然不在身上,放哪了呢?他本来是记得的,高比穆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断喝让他一下子蒙了,变得不记得了。他焦急地四处看了看,原来是丢在高比穆身后的木桌上了,他急忙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呲溜一下回到高比穆前面,低下头,不敢回话。

    高比穆看着眼前的所有人,满面通红,十分地怒不可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你们身为公门中人,对待公务如此懈怠,随身携带的刀械不利不磨,关着凶犯的牢狱钥匙四处乱丢乱放,这,这成何体统?!刀枪不利,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钥匙乱丢就是有意放跑囚犯,这样要是出了事,还会是小事吗?!”

    他突然手指上天,力竭声嘶地吼叫道:

    “大事!都是天大的事!我告诉你们!你们看着日子天下太平,一个两个都提不起神了吗?!统统回家去得了!衙门不必还养着你们这些废物,你们做不出什么事来!!”

    众人战战兢兢。想是大人破案的压力忒大了,狱中关押的又是身怀绝技誓不低头的强硬汉子,官匪不两立,有人怠惰,大人自是恨铁不成钢,这样一想来,众人竟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感觉。

    危蔟忌率众说道:

    “大人请放心,小的们立刻抖擞起来,管教没有哪只苍蝇可以从我们眼前溜过。”

    高比穆“哼”地一声,余怒未消。他走了几步,狠狠地指着西侧小门,呼喝到:

    “王五胡四,你们到那里去把守,千万留神,切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二人慌忙如箭般冲过去站住了。胡四紧张得又把钢刀拔出了半截来。

    高比穆看看四周,最后目光竟然又落在刘三身上。刘三被看得就要窒息,却听到高比穆命他道:

    “你掌管的是整个牢狱的钥匙,最好先离监舍远些,省得人家真的劫狱了顺手就可以拿了你的钥匙便开门救人,”忽又指着西侧小门道,“你也站到那里去!好歹两个快刀手可以跟你一块照看钥匙!”

    高比穆咋咋唬唬半日,衙门上上下下绷紧了神经,他不为别的,只为置乐沉翛于死地。他原想制造机会自己动手,但是忽然想起头天晚上韦氏发的牢骚。

    “王五和胡四怎么在假山池子里磨刀啊?水都给搅浑了。你见过吃铁屑的鱼儿吗?!”

    他想,胡四为人毛毛躁躁,正可一用。

    高比穆满脑子要保住既已所得,恶向胆边生。

    “乐沉翛!你莫名其妙!本来我巴不得你远走高飞,永不回来才好!怎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你下药毒杀他人,也是该死,依律也要处斩,既然早晚都是如此,今日我便给你来个痛快的,省得到时你多嘴坏我好事,令我从此不得解脱。”

    大圣在灵台山斜月三星洞找不到菩提祖师,脑子炸痛,且走且喘息,难受了一路,未发觉竟是原路返回。在杨美城地界,他浑浑噩噩走在野外,路过军营,脚踩衰草,几只冬虫惊起,认定是他打搅了安宁,围在他身边盘旋,嗡嗡吵闹。

    下凡以来,尽管一直有八戒陪伴,大圣仍旧备觉孤单。此种孤单带来的落寞之感在这一次到了一个高点。他与八戒之间,总有些说不到一块的地方。八戒自得其乐,得过且过,当按耐不住想要吐露烦闷心事的时候,八戒明显不是一个优秀的听众。

    那明晃晃的两刀劈下来,他先是疑惑不解。

    紧接着就看见胡四发出一声惊叫,此人甚至来不及扶起高比穆,瞬间跪倒在高比穆面前,颤抖着说道:

    “大、大、大人,小的罪、罪、罪该万死,错手、错手杀……”

    高比穆爬起来,抢过话头,高声说道:

    “大家看好了,乐沉翛意图劫狱,现今身首异处实属咎由自取,与胡四王五无关,各门衙役,投毒案既破,本府都有封赏。”

    胡四有话要说,正欲开口,王五一把按住示以眼色,对高比穆叩首谢恩道:

    “谢大人恩典!”

    胡四就算毛躁,这时也清楚了其中奥妙,高大人这是大事化小,有心保他。

    事情来得突然,唐瞬乙、危蔟忌猝不及防,无力深究,心知肚明者只有他们三个,掌管钥匙的牢头刘四明哲保身,自然也是不言不语。

    一条人命,被当作一场乌龙掩盖过去。

    那一刻,大圣觉得凡人的卑劣可怜其实是多么的无奈啊,像自己,不就是想好好地过一段俗世间的日子吗?所谓你不惹事,事却惹你,虽然大圣一再告诫自己要收敛所有道行,遮掩仙家底细,然而为了行事方便,有时分明已经投机取巧越过尘世间许多繁文缛节,但就算如此,也还是难逃这种怪圈——只要来到尘世,凡人都要在或多或少的压力下不由自主的违心地、艰难地活着,但在每个人的脸上,又要时刻装出或从容大度、或恬淡宁静、或意气风发、或颐气指使,高比穆如是,子归逢如是,刘擘英如是,乐沉翛如是,左邻右舍都如是。

    大千世界,人命如蚁,既然大家都这样,为什么偏又不能好端端地共生共存呢?愤懑无语中,大圣想起了菩提祖师,祖师乃是方外的神仙,远离天地自成一家,目光洞悉一切,是神仙中的高人,到灵台方寸山去,拜会师父,求师父指点迷津,应该也能消烦解闷。

    可惜寻隐者不遇。
    “这个劳什子,也是不自在!”

    大圣赶着头上的冬虫,牙痒痒地,自言自语。

    一阵阴风刮过,田地里灰白幽暗,变得诡异起来,田埂、山边草丛里透出冰冷的光芒,衰草忽然起起伏伏,像是秋收时掀起的一阵稻浪,又像是涌出了滚滚江水绵绵不绝。

    大圣擦了擦双眼,定睛观瞧,眼前分明又与平常无异,正纳闷时,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走近他,在他肩后轻轻一拍,发出空洞的声音,说道:

    “难得一见啊!上仙。”

    此人说话声极冷,大圣有种掉在冰窖里的感觉。

    大圣转过身,又突然冒出一个白影,却是黑白两个无常小鬼。二鬼各自拿着播幡和幽冥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大圣。

    大圣骂道:

    “晦气!如何见到你们来?你们想讨打么?你家阎王想要讨打么?”

    “上仙息怒,我们出来公干,不想见到上仙,特意问候一声。”黑无常道。

    “多时不见,上仙越见逸致洒脱了,嘻嘻!”白无常恭维他。

    “天下每天要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今天才公干?以往怎么都没见到你们?你们故意的!这些日子俺士气低,你们也想戏弄爷爷不成?”

    为什么要过来打招呼呢?二鬼后悔了。

    “呵呵!上仙莫怪,只因这回您是元神之身,碰巧了大家才见上面的。”

    “元神?!”

    大圣忽然觉悟,变做乐沉翛被杀之后,只因气急太过,躯壳留在原地,自己元神出窍而不察知。

    不说大圣,我也一直以为此时此刻的大圣本是真身。

    大圣哂笑,道:

    “你们代我向阎王爷问好,他改了我家的生死簿,这比老账我记着它!不过今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快快干你们的事去吧!”

    “如此告辞了,上仙。”

    “去吧!别说我误了你们的事,阎王教你们公干可容不得拖沓。”

    二鬼刚要上路,大圣转念又喝令道:

    “站住,先别急着走!我问你们一句话,早上我让杨美城差官砍了两刀,不是死也只好当自己死了,那时你们怎的不来救我?你们还是欠我一顿打!”

    大圣亮出金箍棒。金箍棒寒光闪闪。

    二鬼慌忙跪倒在地:

    “上仙饶命,我们做小鬼的,只有勾人魂魄的功夫,哪里懂得救人。上仙神通广大,游戏人间,过得潇洒恣意,没来由把小的牵扯进去。”

    “如此你们去把这里俯衙高比穆的魂魄给勾过来,让他早死早超生,你们不是要走这条路吗?爷爷我就在这里等着。”

    “没有文书,小的岂敢乱来勾人,此举有违天理,小的们倘若做了,是要过刀山下火海的。”

    “这么说你们休要从我面前走过。你们只要跨过这根神铁,就算是俺老孙的仇人了。”

    大圣心里恨极了高比穆,借得黑白无常出手,也能宣泄心中怒气。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上仙你行行好,意气用事要不得!”

    “我只是元神出窍!没事的,你们跨过铁棒子玩玩,好玩着呢!”

    黑白无常傻了眼,跪在地上哀求道:

    “上仙尽说笑话。谁人不知上仙出神入化,真体元神合一,元神即本尊,本尊即元神。我们在幽冥界效劳,一层一层的提升,不出分毫差错最后才可以转世为人,比不得上仙生来造化。万望体恤!”

    大圣躺在地上,闭着眼哼哼:

    “爷爷今天什么也不管了,只要没见到高比穆魂魄,你们就休想回到阎王殿里交差!”

    二鬼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愣头青,不可理喻!”

    “大王交待的时候就要到了,交不了差,难道真要到油锅里洗白白?”

    “先办正事要紧。天寒地冻,愣头青能在这里呆上多久?说不定等下回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怎么走?他说我们只要跨过那根神铁就算是他的仇人了,那还不一样把我们打死呀!”

    “跑呗!不管去勾谁的魂魄,总得先走过去再说吧!”

    哧溜,二鬼跳过横在地上的如意金箍棒,没命地往杨美城跑去,身后,愣头青呵呵笑道:

    “记得爷爷说的话,爷爷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呐!”

    黑白无常出来勾人,再没哪次像这般狼狈的了。

    大圣百无聊赖,愣头青愣到底了,他不知人家几时回转,索性背靠田埂大睡起来。冷风嗖嗖,从他面上刮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将近四更天了,大圣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会是这个吃货?!这厮不在地牢里好好呆着,出来干什么?”

    乃睁眼一看,果然是八戒那厮。八戒只一个人,嘴里絮絮叨叨,神情颇是愤慨,不知是什么惹着他了。

    大圣变作恼人的冬虫,落在八戒肩头上。八戒淌出眼泪,拭擦一把,说道:

    “这回拉倒了吧!大家都不用过了,我也回高老庄看看高家后人,能帮就帮他一把,也不算白白下凡一趟。”

    大圣现出本相,一把扯住八戒的耳朵,骂道:

    “呆子你又磕错药了?!我们在这里有爹有娘,日子过的好好地,怎么又像取经路上那样,动不动就闹着分行李散伙?!这是今天这种时候要做的事吗?!”

    这回八戒竟不叫痛,转身一把抱住大圣,大哭道:

    “猴哥哇!我们命苦啊,这一回又成了没爹没娘的娃了呀!”

    大圣猛然怔住,想到先前打眼前经过的黑白无常。

    “啊呀!”厉声道,“爹娘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呀!”

    “呜呜……”八戒坐在地上哭诉,“先前我见你又出了地牢,我就想也到外面喘口新鲜的空气,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家里,想不到碰上黑白无常来勾爹娘的魂魄了。他们告诉我,说爹和娘阳寿已尽……呜呜……师兄你说,咱兄弟俩以后还有家吗?”

    大圣呆了半晌,蹦出一句话:

    “你这个呆子……你,你,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人家那是公干,我凭什么阻拦人家?我好歹还跟爹娘话别了!不像你,看样子倒是孝顺,谁想到你出出进进地牢几回了,就是不到家里看看。要是你在,兴许有别的办法让他们留下爹娘,”又拭了一把泪眼,黯然说道,“可惜,他们这辈子成不了夫妻了。”

    大圣仰天闭目,泪如雨下。

    八戒忽然想起了什么,讶异地问道:

    “我看到他们就是朝这边过来的,师兄你没见到他们么?”

    大圣心念一动,跳上半空,审看广袤田野,但在幽静的冬夜里,此时此刻除了满眼的银装素裹,除了嗖嗖的寒风,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踪影。
    大圣心气难平,随即拿起如意金箍棒,奋力向天一指,摇晃起圈圈来。越摇越快,呼呼生风。天上黑了亮,像是撕出一道口子;亮了黑,被他划出一个乌云密布。片刻后,狂风大作,雪花漫天,飞沙走石,一股狂啸着连天接地的龙卷风出现了,衰枝枯草、雪花冬虫被席卷而起,一一从二人眼前掠过。

    大圣瞪着一对血红的火眼金睛,冷冷地大声叫道:

    “我把你们两个无常鬼怪,还想要躲到哪里去?快快滚出来受死,爷爷今天要大开杀戒!”

    草木将摧,狂风中突然出现一个周身萤光闪闪的黄衣女子。此女衣襟凌乱,面容姣好绝美,正是缪姝鸿。大圣始料未及。

    大活人啊!八戒连连跺足,“哎呀”叫道:

    “怎么会是缪姑娘?师兄留意,她是个凡人!”

    说罢跳起来,伸手一把抓住缪姝鸿,硬是将她从旋风中拉扯了出来。

    缪姝鸿突然见到二人,面对二人相貌,着实被吓了一跳,退却于田边一角,惶恐又不安,却又不甘地问道:

    “你们是何方神圣?怎么一个身上有光一个身上无光?这风是你们叫刮的吗?”

    八戒不敢实话实说,看看大圣,对缪姝鸿说道:

    “我们是路过的神仙,你这个姑娘家真是的,这才四更天,你跑到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干什么?现在这里可不安宁。”

    大圣满腔怒火,自顾盯着被风刮得纷乱的田野,对缪姝鸿再也不看一眼。他没能发现黑白无常,大吼了一声,纵起身,狠狠地将金箍棒重重砸在地上。金光闪过,天上地下一声巨响……杨美城内外地动山摇。

    沉睡的百姓被震得从床上摔到地上,仓惶失措。有人开门开窗,远眺城外光电大作的龙卷风暴,情形仿如末日来临。

    “看呐,那里又红又亮,又黑又白,没见过啊!”

    “怎么这样怪异啊?”

    “龙翻身啊这是,上天保佑,有怪莫怪。”

    “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快显灵,救救可怜的我们吧!”

    翠柳从梦中惊醒,感觉是要地震了,先后抢去子归逢和枚芳居室叫醒。哪知叫了一个又一个,两人谁也没出屋,都躺在各自床上一动不动。乃进各屋,又推又摇,顿然惊觉二老身子冰冷僵硬。翠柳跌坐地上,放声痛哭。此时的子归逢与枚芳早已没有了魂魄,徒剩躯壳。

    郊外,大圣一棍砸得地动山摇,瞬间猛提金箍棒,呼——又再掀起急骤旋风。田间地头忽现四个连成串的身影,被刮到半空。其中两个泛发幽光,另两个狼狈不堪。大圣舞动金箍棒纵身而起,直逼这四个身影。

    暴风席卷,八戒一个不留神,让旋风卷走缪姝鸿。

    “我去——”

    八戒迎风急追,从风中抢出缪姝鸿。

    四个都不是别人,恰是黑白无常和子归逢枚芳。两个无常鬼抱在一起,各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子归逢和枚芳愈见变形的魂魄,生怕被狂风吹走了,阎王面前交不了差。

    大圣落到地上,金箍棒从掌中滑下,往地上一戳,一声巨响,龙卷风逝去无踪。

    “还要藏躲到哪里么?”大圣声音淡然。

    二鬼摔在地上,疼得直叫唤,子归逢和枚芳却轻飘飘地落下,安然无恙。

    大圣棒指二鬼,威风凛凛,说道:

    “适才我少问了你们一句,你们就斗胆进到俺家里去了。你们不拿高比穆,专拿我的父母,这一趟是冲着我来的么?”

    “哎呦呦”,二鬼磕头如捣蒜,说道,

    “岂敢!岂敢!若非阎王爷吩咐,小的哪里敢自作主张?再说我等确实、真的不知二位老人家是上仙亲眷。”

    “你们可速将二老魂魄送回他们体内,稍后再来听我发落。”

    子归逢站到大圣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喃喃问道:

    “你和谓能一样?!你就是我的大孩儿孙醒?!这便是你的本来面目?!”

    缪姝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她不再惊骇于面前几个人的怪异,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她不知大圣会如何回答,心里自说自话:

    “我期待他是个英雄,哪怕他长相一般。他三番两次变化相貌,哪一次才是他的真身?他究竟对我有那一种意思吗?如果有,我们一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是可以惊天动地的活神仙,这样的两人能在一起吗?要是他对我没有那种意思……他会去救老道士夫妇么?”

    此时此刻,我竟想吟诗一首,诗云:佳人二八易思春,飘萍风雨总关情;等闲识得东风面,哪堪伦常自此回!

    缪姝鸿自怜身世,不愿成为命运多桀的无果之花,是以将一点情思尽数附着在英雄好汉身上。她能想到孙醒就是在牛涧村村口救他的俊美男子,也能想到孙醒必定身怀绝技神武盖世,就是从未想到孙醒会是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真正神仙。

    大圣向前一跪,伸手想要拉住子归逢,哪知扑了个空。望着子归逢魂魄,他点头说道:

    “孩儿藏头露尾,并非存心隐瞒,孝悌之心上天可鉴,万望爹爹见谅。”

    “起来吧!你是穿梭古今的仙人,本事通天,子某何德何能,此拜再也愧不敢当。”

    “爹爹怎可如此说话,人家一日为师,尚可终身为父。我和谓能心甘情愿在大庭广众面前对爹娘三拜九叩,请茶相认,发誓孝顺终身,如此一片冰心,爹爹难道不记得了么?俗话说神仙也是凡人做,我今为了父母,大不了再做回凡人又如何?”大圣情急,义无反顾。

    “醒儿,爹娘知道你一片好心,适才谓能也和我们说了,这些天你的苦心我们也都知道了,你确是个好儿子。今日我们阳寿既了,这段情缘就由它善始善终罢。”

    大圣又对枚芳道:

    “娘,你若体谅孩儿,就和爹爹一块回家去吧。孩儿也不隐瞒身份了,我们就一路过着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好吧?!”

    “唉!傻孩儿,世事皆有定数。你们既是神仙下凡,我们这一去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今后你们切勿多念,把心放宽,看开些,我们便安心了。”枚芳悲泣无言,子归逢乃代答。

    大圣迁怒于黑白无常,指着二鬼叫道:

    “难道爹爹以为孩儿斗不过他们,所以不愿随我再入人间?!”

    子归逢跺足道:

    “相安无事才好,打斗二字提来做什么?此刻我和你娘同入轮回,无病无灾去得安乐,到时在阎王爷面前申告来世再结为夫妇也是好事一桩啊!”

    八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人老了,难得安安乐乐地就死了,难怪他们都不想回阳世呢!”

    乃对大圣说道:

    “师兄,爹和娘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来世定当托生在一户好人家里享尽太平。风水轮流转,你我想要念叨亲恩,这不也过了一段时日了?”

    他跪在地上向子归逢和枚芳的魂魄拜了两拜,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娘,你们尽管去吧!我和师兄打听清楚后,过些年再到你们阳间新的府上撮合你们,保管你们心想事成,还在一起,还过上好日子。”
    大圣不堪忍受,“哎呀呀”一阵吼叫,抄起金箍棒,照着黑白无常面上就打。

    黑白无常疾呼:

    “大老爷救命!”

    二鬼在田地上疯狂逃命,

    一道幽红的光在黑压压的天底下掠过,平地上乌云翻涌,遮住整片荒野。

    乌云从中间两下散开,现出一座大城,护城河火光熊熊,城门上书“幽冥界”。城头上十大鬼王一起向大圣施礼,齐称:

    “大圣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这是幽冥界幽冥城?!我错愕了——如天音所说,要不是惩罚的缘故,我倒可以算是无所不能。

    大圣乃把外衣扯脱,身上金光刺眼,瞬间变化。其人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除却一张雷公脸,可谓风姿飒爽,英气逼人,真乃绝世英豪也。

    他狂笑道:

    “我三番两次进出幽冥界,不曾捣毁你这极阴之地,今日正好一并了结了旧账。”

    乃卷起五色祥云高举如意金箍棒杀奔上前,只一棍,便把写有“幽冥界”三个字的牌匾打得粉碎,趁势一步三窜跳上城头,对着守护阎罗殿的鬼卒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顿好打,一时间哀嚎四起,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八戒“哎呀”一声,大叫道:

    “师兄,你这是何苦来呢?不要闯祸啦!”

    大圣已然癫狂。叫的拦不住,八戒乃追上前,想要抱住他。

    众鬼王见势不妙想要上天报信,被大圣打下,纷纷跌落云头。八戒只好先上去扶住了,陪着笑脸一一赔不是,道:

    “对不住啊!包涵,包涵!”

    两个牛头马面鬼鬼祟祟,打从八戒面前闪过,二者各持兵刃,张牙舞爪就要偷袭大圣,八戒将其一把打落城墙,红着脸笑道:

    “对不起啦,他是我师兄啊!”

    城下传来缪姝鸿尖利的声音:

    “孙哥哥——”

    大圣听闻,浑身一震,呆站在城墙上面,两眼通红,泪流如注。

    十大鬼王屡屡被打趴,一个个纳头伏拜,此起彼伏,不敢擅动。

    “孙哥哥,子爹爹有话对你说。”

    大圣不愿回头,一手叉腰,一手拄着金箍棒。

    子归逢与枚芳飘飘忽忽,来到跟前,摇摇头,说道:

    “醒醒我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要超然视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本是病入膏肓,所幸与你有一段父子情缘,才得活到今日。这些最后的日子,我得享伦常,又得与枚芳交心恩爱,你们兄弟两个对我照顾非常,我对上天,已感恩戴德。此去无怨无悔,你要是因此颠倒天伦,酿出大祸,叫我情何以堪?!”

    乌云在大圣身边翻滚,孤独的身影越显苍凉。

    枚芳道:

    “儿啊,你爹此话出自肺腑,你忍心让他最后竟不能心安理得地去吗?”

    大圣心头一软,跳下墙头,跪倒哭道:

    “爹,娘,孩儿苦也!”

    “好孩儿,你也算是顶天立地,爹娘以你为荣!”

    “你这般神武,有儿至此,任谁都羡煞了呀!我们知足了。”

    缪姝鸿陪着掉下眼泪,劝大圣道:

    “死者长已矣,孙哥哥你莫要太悲伤了。”

    大圣一把甩开缪姝鸿,对着二老拜了九拜,跳上半空对众鬼王喝道:

    “罢了!老孙请诸位好生看顾俺的父母,万万不可令他们受到委屈,他们的来世务请妥善安置。这里俺先谢过了!”

    说罢,大圣合掌相谢。

    众鬼王面面相觑。阎罗窃声说道:

    “避过风头再说!”

    众鬼王一起施礼,连连应诺。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子归逢看向枚芳,枚芳伸出手与他相携,跟随黑白无常登桥入城。

    深邃的夜,荒野轰鸣,寒光乱射,转眼之间乌云褪尽,鬼王、城堡消失无踪,四下静寂,唯留一地狼藉。

    黑天时而幽蓝,时而伸手不见五指,时而火影绰绰。

    缪姝鸿的声音传入大圣耳畔:

    “孙哥哥!白云观老道长和他妻子有难,性命堪舆危在旦夕,你要不要随我去救人?!”

    大圣瞥了一眼地上缪姝鸿元神,降落云头,冷冷说道:

    “八戒,这名女子如此美艳,你随她救人去吧!”

    夜色中八戒现身,他挠挠脑袋,咧嘴笑道:

    “师兄,你怎么又来了?人家认的是你。我和白云观老道长没见过面,素昧平生,救他的事不要往我身上推。”

    一阵寒颤,缪姝鸿心里哀凉之极,说道:

    “天下这般大,能人这么多,老道长只说你能救他,你现今推脱,难道你就不认和他的交情么?”

    八戒大大咧咧插嘴道:

    “认的,认的。他们肯定交情不浅,要是不熟络,困境危途怎么想得到他呀?”

    对着大圣,又道:

    “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要忘了你是佛祖赫封的斗战胜佛,责无旁贷。”

    呵呵一笑驾云自去,半空上丢下一句:

    “这里惊天动地,城里一定炸锅,老猪看看热闹去!”

    大圣抬起脚,看样子也要走,缪姝鸿匆匆转到他面前,凄然说道:

    “孙哥哥,你真的是个仙佛?!人家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枉我三番五次尊称你做哥哥,现在你却因为自己心里不痛快,连救一个凡人这点举手之劳都不愿意了吗?”

    大圣冷笑道:

    “姑娘莫要说了!嘿!嘿嘿!我算什么仙佛?有多少事,我都做不成哩!灵渊子与我非亲非故,他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缪姝鸿默然须臾,冷冷说道:

    “在牛涧村的桃树林,你从大蛇嘴里救了我,我一直把你当成豪气干云的英雄好汉,不想我竟错看了你!现下我只再问你一句,灵渊子夫妻遇难情有可原,并非平白无故,他们,他们也是为了救一个女子而致使身负重伤,如此你救他还是不救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圣也该知道姑娘家的意思了——老道长夫妻为了救我身负重伤,你就不能为了我去救回他吗?

    情思胶着,缪姝鸿本来脸皮薄,尽管有意自决,却动辄羞红脸庞。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说出这话的一刻,她心里平静,面上仿如涂抹冷光。

    大圣烦乱焦躁,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跳上半空,说道:

    “缪姑娘,你不要受那老道士骗了,他是死不了的,你几辈子的性命都没有他这一世长久哩。”说罢身子一溜烟,转眼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竟然凉薄至斯……缪姝鸿握紧拳头,突然跪在地上,连连捶捣地面,放声大哭道:

    “出来啊!出来啊!你们不是掌管人世生死的阎王判官吗?老道长夫妻善良仁慈,神仙眷侣,你们就拿我这个有花无果的性命去换了老奶奶吧!”

    荒野上只剩缪姝鸿一人……

    暗夜越发沉寂……

    大圣丧了爹娘,懒得再回地牢里,他失魂落魄地在半空游荡,忽见杨美城城门外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这群人戎装整齐,举着火把,跨着高头大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大圣眼光仔细搜索,心头冷冷说道:

    “这些天的遭遇,都是拜这些官们所赐!人模狗样的东西!好好戏弄戏弄,出我胸中恶气!”

    城门大开,几十个衙役兵勇队列整齐,拥着一顶轿子出了来。高比穆不骑马只坐轿,轿子里面自然是他。轿夫抬着他赶到一众官将面前,他匆忙出来行礼,谦声说道:

    “各位大人,下官来迟……诸位大人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尤和颜一脸凝重:

    “适才天象摧枯拉朽,来势凶险,令军心大为涣散,高大人是这里的一地之长,未知有何见教?”

    “这个……本官也是从未见过,十分惊骇,不敢妄论!”

    斗透达瞻望远方幽寂之处:

    “我们乃朝廷命官,什么妖魔胆敢擅动?就不怕真命天子责怪吗?”

    天子乃上天之子,上天最大,此说似在情理之中。

    随行武官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怕他个鸟!我的数百儿郎,都不是吃素的。依我看,我们就杀将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妖孽作怪!抓住了妖怪,正好押进京城给一品天师转阳真人辨认,也算我们大功一件。”

    夏侯恩惴惴不安,说道:

    “我看着怎么像造了个空城计呢?那里刚刚还阴云密布,五光齐射,转眼就啥动静都没有了,会不会是什么不寻常的人设计引诱我们过去啊?”

    “年轻人,怎地如此惜命?要不,列位在此观看,本将军先杀过去了。”

    这位查将军心道:

    “真要和这帮文官饭桶合计,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不等众官合计停当,喝令了一声,带领着五百骑兵轰轰烈烈地疾驰而出,剩下几个文官见了,也只好跟在后面,他们没有查将军那种冲锋陷阵的雄心,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前面会是什么结果等着自己。

    众人行进不到半里,忽听空中一声哨响。那哨声悠悠扬扬,往高时响彻云霄,往低时刺耳欲聋。众人皆惊,胯下战马更是吃惊得厉害,魂魄皆丧,惶恐万状,纷纷驻足发狂起来,颠扑跳跃,四蹄乱蹬,彼此撕咬。一个接一个的士兵跌落马下,战马来回践踏,完全不听兵将的口令。

    数百人斗志昂扬的一个方阵,转眼间马嘶声,呼号声,踢踏声,哭爹叫娘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情状惨烈,赛过了两军交兵的战场。

    查将军连连吼叫喝令,怎奈眼前这些骑兵拼命逃生,哪里还听他的号令,他胯下那匹雄壮的黄膘马前蹄高高扬起,前后蹬跳几次,也将他撅下马来,发疯了的战马犹如万马狂奔四散而逃,将士们被踏得骨断筋折,遍体鳞伤,令人惨不忍睹。

    夜幕中大圣按下云头,亮出金箍棒,冲入阵中乒乒乓乓一阵打杀,左突右挡,一直冲到几个官爷面前。这几个当官的已成了光杆司令,身边无一个官差守护。

    大圣雷公脸一呲牙,狞笑道:

    “高大人,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认得我么?”

    他身子晃了又晃,轮番变作孙醒、乐沉翛的模样。

    几个官爷吓得魂飞魄散,大呼:

    “妖孽啊!”

    大圣一把拎起高比穆,驾云飞上半空,大骂道:

    “我与你有何冤仇?好心给你报案,你还要如此冤枉我?”

    天上呼呼风声,高比穆肝胆俱裂,拼尽全力讨饶道:

    “呜呀,神仙息怒,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凡人呀,要混口饭吃!要给子孙留个饭碗啊!”

    “我呸!你要混口饭吃,就得活活把我父母给气死了吗?”

    “什么?你的父母死了?!他,他们真的是你的父母?”高比穆在刹那间想起了子归逢和枚芳。

    “我放了你,你到地府里去问他们吧!”

    大圣咬牙切齿,像掷一只小鸡崽似的,奋力将高比穆往下一摔。高比穆抱紧了脑袋,惨叫着,急速下坠,眨眼间“噗”地一响,在几个京官面前摔成肉泥。

    尤和颜等人慌得趴在地上,浑身筛糠五体投地,齐念“啊弥陀佛”。

    大圣已无留恋,卷云而去。忽见城头高挂一匣,睨眼视之,乃是“乐沉翛”头颅,遂吹一口气,“乐沉翛”头颅身干化为乌有。

    远离了杨美城,大圣看见一座高山,那不正是清凉山么?大圣晃到山神洞府,大叫一声:

    “沙师弟,樵夫老弟,天要亮了,还在懒睡做什么?”

    天边现出鱼肚白,一缕阳光直射山巅。

    八戒在回城途中便已看见查将军勒马对着骑兵们发号施令,期间听到有人窃语说道:

    “那边声光大作,尚不知是什么作怪,敌情不明,切莫要我们上去送死啊!”

    呆子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

    “师兄憋了这么久,这回一闹就闹了个满城轰动,他可够解气的啦!”

    乃趁乱混入城中,多见好事者在各自门前观望议论,也有人登上高处,大呼小叫地喊着:

    “骑兵出动了,前面就要开打啦!”

    “打什么打?!和谁开仗?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小心回头割了舌头!”

    “对啊!这天下不是太平着吗?不可能好好地一夜之间就有叛军杀过来了!”

    “老赵啊,咱们是不是开溜啊?两军交战,咱们老百姓铁定要遭殃。”

    “对啊!赶紧吧,人家一下就杀过来了,睡觉前还没消息呢,那些骑兵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早说了,城外不会平白无故驻扎大批兵士的,原来果然大有名堂啊!”

    “唉!”八戒低叹一声,变作衣冠不整的客商,走到众人面前叫道:

    “大家莫慌,那里不过是地震的震中罢了。”

    “地震?!震中?!”

    “前些日子,我就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老道士,他说这夜四更天的时候,大鳌鱼会游到这里来了,要在这里大翻身哩,那些光光电电的,就是大鳌鱼翻身时撑开地皮现出来的,现在那里平平静静的,大鳌鱼应该也翻好身了吧。”

    那边一片漆黑,但是确实很平静,众人将信将疑。

    “都回去吧!明儿起来看官府的安民告示便明白了。”

    呆子突然想起家中的翠柳妹子,这一下父母双亡,翠柳还不知如何处置后事呢。他一路寻思,回到池塘边上的子家老宅。看着老宅里进进出出的邻居,呆子想:

    “翠柳妹子哭惨了,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

    进入内堂,果不其然,皆是左邻右舍相熟之人在忙活叹息。他对着两眼哭肿了的翠柳说道:

    “想不到这地上一震,就把两老人家给震没了,妹子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翠柳看看他,点点头,再看看他,拭着泪眼问道:

    “大叔,我还没见过你呢!”
    转阳真人有面照妖镜,这时拿出来对着陡峭山崖照过来照过去。不久,居然给他照出了山上的一些端倪。他嘿嘿冷笑,众人凑过去看了,对他佩服不已。镜子上轮番出现红头青面两个鬼怪,两个小鬼是做小的干活,正在吹火造饭。

    转阳真人向精兵赐饮灵丹,下令困住山脚,务要生擒妖怪。

    众人奋勇争先,忽剌剌冲到峭壁,还没来得及拉开阵势,半空响起一声叱咤:

    “好大的阵仗!你们全都要来寻死么?”

    山巅闪过一个金色身影,其人翻了几个筋斗,安安稳稳落在众人中间。

    来人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生就一张喷火雷公脸,威风凛凛,豪气干云,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众人都知道这回是来擒拿妖怪的,看到孙大圣长相与己迥异,虽然心里悚怕,那些精兵却都锵锵锵地亮出家伙,只要转阳真人一声令下,便上前砍杀。

    转阳真人把照妖镜往大圣身上照了照,看到的不止是猢狲,倒吸一口冷气,鼓足勇气喝道:

    “你这妖孽好生大胆!快点把宝瓶交出来!”

    “宝瓶?!”

    大圣怔了一怔,把手往胸前轻轻拍了一拍,碰到了那个小瓶子,想起对子归逢枚芳二人的情谊,恨得牙痒痒的,说道:

    “你这个妖道!支使人谁个不会?不过你想支使我,还得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转阳真人喝令一声,一众道士僧人盘腿坐下默念口诀,双掌伸出对着大圣,掌心都有一张符箓。转阳真人果然有些道行,随着口诀愈念愈急,大圣头脑发涨,面前叠影重重,一时间迷糊起来。

    八戒在云中看得分明,跺脚慌道:

    “不得了了,以前师父对他念紧箍咒的时候,一开始他就是这般德行。”

    明月奇道:

    “你师父和道士有亲?传了紧箍咒给道士啦?!”

    八戒道:

    “天才晓得!”

    沙悟净疑惑道:

    “师兄的紧箍不是早给佛主摘去了吗?”

    大圣站立不稳,转阳真人料想时候正好,将拂尘一挥,命精兵上前擒拿大圣。未料大圣一把擎出金箍棒,躬着身子,怒目圆睁,高叫道:

    “那么多人想要欺负我,我当真好欺负吗?看打!”

    金光闪处,两个奋勇争先的高手来不及哼哼,便被打成了肉饼。

    一众精兵高手平日训练有素,无惧生死,天生卖命的材料,见同伴被杀,呼啦一下,所有人手里的家伙都向大圣身上招呼。大圣把金箍棒舞得只有风不见影,所有兵刃都被格挡在外。

    转阳真人传音入密,说与道门弟子:

    “孩儿们齐念金钟咒,保护武士不伤分毫。”

    八戒降落在地,顺手抄起地上两柄腰刀杀入阵中,向大圣喊道:

    “师兄,八戒助你一臂之力!师兄说杀,八戒便杀,师兄说留,八戒便谨守杀戒!”

    精兵高手得过转阳真人赐饮灵丹,随着“金钟咒”响起,个个都成了精钢不坏真身,个个都能在两个天神面前耍弄耍弄。大圣不急不躁,且打且游戏,心道:

    “尽管玩得开心点吧!等会死也甘心了!”

    峭壁上传来风破之声,清风、明月、红头、青面凭空而降,四出击杀,山谷里一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这拨人心里没有念叨杀戒的,出手不问轻重,尽逞一时快意。

    清风看出僧人道士的古怪,瞅个空档砍翻两个道士,大声叫道:

    “弟兄们,快先打杀念咒的和尚道士,过后才好打杀这些碍手碍脚的武士!”

    转阳真人避让闪躲,不慎将手里的照妖镜掉到了地上。八戒刚好杀过,瞅了一眼,山神洞府里里外外没有镜子,一照之下见到自己超级大猪头。真是久违了!八戒莫名愤恨,飞踹一脚,照妖镜被踢到岩壁上,撞碎落下,成了遍地银花。

    红头青面听见清风说话,调转枪头只对着僧人道士打杀。二鬼长相凶骇,僧人道士心惊肉跳,眼见几个同道惨被屠戮,再也坐不住了,频频有起来逃命的,一时间,回荡在山间的咒语断断续续,金钟咒即时破功。失去护持,精兵高手纷纷落败,眨眼间血肉横飞,死了一地。

    竟会有如此之多能人异士,令自己首尾不能相顾,转阳真人乃迎上前,喝道:

    “住手!你们这些妖孽,究竟是什么底细?竟敢仗着一身本事,藐视天朝,盗走天子魂魄,砸死朝廷命官,滥杀皇宫武士,就不怕天谴么?!”

    大圣狂笑道:

    “爷爷我做过妖,修过仙,做过佛,天不怕地不怕,你们今日送上门来,活该倒霉,正好给我打杀了解气!”

    明月杀得浑身是血,煞是过瘾,叫嚣道:

    “兄弟们,既然开了斋,就不要放走了一个!”

    手起棍落,身边的武士躲闪不及,头上顿时变作万朵桃花开,血溅当场。

    众武士纷纷喊着风紧扯呼,各自夺路逃命,奈何天神鬼怪都杀得眼红,哪里肯放过一个,个个呼啸而起,各自追击。所有来犯者,包括念咒的僧人道士一一毙命。

    转阳真人无处可逃,闭上眼睛,合掌念道:

    “无量寿佛!”

    地上叮啷一响,转阳真人听见雷公脸说道:

    “知道自己走不了吧?你想拿走的就是这个瓶子?!”

    转阳真人睁开眼,地上果然是那个宝瓶在血地上滚动,他无动于衷,心道:

    “我已经全军覆没,还提我想的做什么?你要是真的许我拿了宝瓶回去,自己退去才显得真心。”

    大圣把金箍棒往宝瓶上一击,宝瓶被打得粉碎。转阳真人心中发颤,瞧见一缕青烟直升天上去了。

    “嘿嘿!哈哈!”大圣陷入痴狂,狂笑道,“你既然想要它,随它去了又如何?”

    乃将金光闪闪的棍棒横着一击,眼都不眨一下,就势升上半空,先回山神洞府去了。

    转阳真人血溅当场,一缕忠魂烟消云散。

    ……

    冬天快要过去了,仍旧没有春的气息。
    满山的鲜血顺流而下,流入山溪,从山溪汇入河流,带着腥臊一路浮浮沉沉,流向三百多里开外的杨美城,届时绕城而过。

    近山峡谷,峭壁湿滑,坑井深邃。缪姝鸿扶着岩壁,微微张开嘴,毫无气力地啄饮顺着岩壁缓缓滴漏下来的水滴。她和灵渊子夫妇被困多时。

    这一日,老妪婆接连昏迷,灵渊子知道她大限已到,凭籍自己功力无法施救,他把她轻轻抱着,像怀抱婴儿一般轻摇。他的泪眼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老妪婆再次醒来,惨白的面容透出依稀血色,声音微弱,说道:

    “老头子,你的手在哪儿呢?我要你的手……”

    灵渊子伸手让她握住,声音哽咽:

    “握着了……好……暖和一些了吧!”

    “呵呵,其实我不冷,你看上面那点光啊,它一圈一圈的,像是太阳映在水里一样,慢慢地漾啊漾啊……你觉得暖了吗?”

    “嗯!”

    灵渊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同时点了头——他无奈地握着妻子的手——他只能这样轻轻握着,用力了,垂死之人受不了。他恨自己不能让妻子感受到更多温暖。

    缪姝鸿离开滴水的岩壁,水珠落在地上,发出叮咚一声响,从缝隙渗走。

    “老头子,怎么这么安静?陪我说话啊!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老妪婆似乎也感到时光无多,勉强笑了一笑,“我和小姑娘说自己的岁数是二百五……其实,小姑娘,那还不到奶奶一半的岁数哩。”

    缪姝鸿爬了过去,垂头丧气说道:

    “老奶奶,我没有用,连累了你们夫妻,我就是个有花无果的累赘。”

    “你就是在大桃树下降生的女孩儿吧?什么叫做有花?什么叫做无果?那是人家看见的,没来由在意——有花无花,有果无果还不都在自己心上么。”

    灵渊子哽咽道:

    “老太婆,这些年来我也对不起你,有许多心事我都放在心里没跟你说哩,瞧着你陪我一块衰老,我越来越不敢说。”

    岩壁内渗出的幽暗的光映在老妪婆脸上。

    “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你挂念我,念着我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不是霸道的人么,你愿意在外修行我还落得个安静,要不是老天爷念着你诚心诚意,他怎么会让我们这几百年来活了一年又一年的?我从你那得到的情意,世上还有谁比得过?”

    灵渊子低下头:

    “还没认得你以前,我好心给人相面,口不择言,人家说我是不祥之人,对我退避三舍,他们又见我容颜不老,就说我是妖魔附体,逼迫我弃了双亲,离家出走……认得你以后,是你对我好,与我成亲,劝我学道,终于令我有一天证实自己……我才知道自己是镜仙……”

    缪姝鸿眼睛眨了一下,寻思道:

    “活了几百年又怎样,镜仙又怎样,现在深困洞下,和凡人没有一点区别。除了两个人几百年的都在一起……令人羡慕……”

    她听灵渊子继续说道:

    “我算得出人家的吉凶祸福,却算不出咱们这回遭遇的劫数,不能令自己趋吉避凶。”

    由是心内又想:

    “老道长这是对我耿耿于怀,我真的就是个累赘。”

    老妪婆手上一紧:

    “老头子,参禅悟道以德为先,以义为重,你为了救她,拼力与歹人斗法,实乃是我的好夫君。”

    “老太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我看自己是撑不到出去了,日后你孑然一身,这般大的岁数,倒叫我于心不忍,真希望你能够有个亲生骨肉照顾你……”老妪婆看着缪姝鸿道,“这个小姑娘,心地单纯善良,做事风风火火,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你们彼此能有个牵挂,互相关爱,我也能含笑九泉。”

    灵渊子苦苦地摇头:

    “老太婆,你就歇一歇吧,无谓的话不要说了……”

    缪姝鸿露出凄苦的笑容,说道:

    “老奶奶,老道长年岁高长,这次又救我于危难,我自当照顾老道长。只是,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啊!”

    老太婆眼里闪出微弱的光,身子动了一动,说道:

    “我想要见到你们结成异姓父女!”

    灵渊子和缪姝鸿脑袋“嗡”地一响……

    老妪婆看看两人,对缪姝鸿正色道:

    “我是个糟老太婆,对你来说这是个不情之请,我这般唐突,仗的就是这一次救难于你的机缘。小姑娘,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会怪你。不过就是有点儿死不瞑目罢了。”

    又对灵渊子说道:

    “你已经活了七八百年了,别看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将来也总有老迈动不了的时候,如无人照看,我这黄泉路上怎会走得安心?”

    老妪婆要灵渊子把自己扶坐端正,想要跪下来求缪姝鸿。

    缪姝鸿抢先跪下,伸手握住老妪婆,莞尔说道:

    “老奶奶,姝鸿得你们夫妇舍命相救,报答无门,本来不管怎样,都会照看得老道长好好的。现在您指了这条明路,我正该高兴哩。”

    灵渊子不忍拂逆妻子的意思,默然不语。

    老妪婆微微笑道:

    “好姑娘,人世间的事,很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这唯一的机会一旦失去,总叫人心痛不已。你算是答应我了么?”

    缪姝鸿点点头,灵渊子垂下头来,泪水只往肚里头咽。突然,老妪婆手一松,灵渊子急忙叫唤道:

    “老太婆!老太婆!”

    老妪婆全身一阵抽动,自己浑然不觉,抬眼惶然问道:

    “这是哪里?怎么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微弱的气息中带有一些焦虑。

    灵渊子想到她即将离去,抱紧了她,流着泪喃喃说道:

    “我们在,在一口深井里……现在出不去了。”

    “不对!不对!老头子,现在我飘起来了,我好像在一座山的山顶上。我的衣裳红红绿绿,啊!是花骨朵儿——我是一颗树啊!身上的花儿好美好美,这是杜鹃花吗?你一定没见过盛开着这么多鲜艳花儿的杜鹃花。山下有很多人家,村庄,田野,小路,袅袅炊烟……老头子,你看啊,我身边还有一棵茁壮的松树,它就在悬崖边上扎根。它,它就要对我说话了,它怎么长在那么险要的地方呐?”

    灵渊子陪着她一起望向遥远的坑顶,宛若醍醐灌顶,又悲又喜,叫道:

    “老太婆,老太婆,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那株杜鹃花真的是你吗?那棵松树是我……是我啊!”

    “老头子,你是那棵松树?我说的是梦话吗?那是真的往事吗?”
    老妪婆眼前仿佛有两处不同的景致。身旁的白发道长触手可及;浮在半空的山巅、杜鹃花、松树宛若梦中。

    “你记得那棵松树中间有个透明的窟窿吗?那就是那块神镜,那就是生生世世都随着我的宝物,你见过的啊,它就是我后背上的玉麟痣。老太婆,我,我没有用,没有保护好你……”灵渊子痛不欲生。

    “老头子……抱紧我……我记起来了……我也曾经是一条鱼儿,在雪峰天池上出世,随着另一条鱼儿从雪峰游下……游过一座座山岭……草原……丘陵,游了好多个湾……我们总是不停地游……”

    灵渊子笑得凄凉:

    “我们最后都游到了大海,在大海里一起经历滔天巨浪龙卷风暴……一直在一起……老太婆,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老头子……可惜了这一世……我对不起你了,不能像前两次那样善始善终,我,我,不能,再陪你出到外面去了……”

    “老头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几百年,应该知足了,原来却是早就在一起了,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

    老妪婆面露微笑,与世长辞。幽兰的光柔和地、恬静地洒在她脸上。

    灵渊子伏在老妪婆胸前大哭,缪姝鸿跌坐地上,默然垂泪。她浑身乏力,空荡荡的心里想到:

    “老奶奶三生有幸,每一世都伴随在老道长身边,此生也应该死而无憾。”

    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

    “被困在这里许多天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死了吧。爹爹,娘亲,外公,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我是咎由自取。无花之果死了也罢,可惜爹娘他们始终不知道,我最终魂归何处。”

    她已经十分虚弱,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话说将近一千年前,灵渊子与老妪婆偶然相遇情订终身,于杨美城附近定居。那时杨美城只是陋城粗现。二人新婚燕尔,老妪婆忽然间怀有身孕,欢天喜地之余,灵渊子算定这是一个女孩儿。老妪婆听闻城外牛涧村有棵神奇的古树,每次花季都长得纷繁似火,好比漫天流云,煞是艳丽。如同每个女孩儿的母亲,总想着自己的孩儿出世后也要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便央告灵渊子带上自己到牛涧村祭拜祈福。

    此时,缪家的祖上都还没有发达兴旺,他们住的庄子还不包括老桃树这块地方。

    神奇的古树便是老桃树。

    灵渊子夫妇到了牛涧村,才听到周围的人说此树其实不祥,尽管长得好看,却只开花不结果,外乡人不知道的拜便拜了,住在周围的人却是从来不敢在此祈福。

    缪家的祖上好心,告诉灵渊子夫妇只可远观,不便亵玩。

    老妪婆依仗灵渊子有些道行,自信百邪不侵,一点也不忌惮,只管在树前摆上香烛供品,祈求女儿生下来后平平安安,将来出落成个大美人,一辈子顺顺利利。

    缪家祖上看见灵渊子身为道士也不忌讳,一时胆大,等灵渊子夫妇祭拜之后,干脆也在那张供桌前祷告起来。不过,缪家祖上求的是兴旺发达福泽绵延。

    他们两家,祷告的地点时辰相同,所求不同,结果是灵渊子犯了天煞,不久后老妪婆小产,此后再也没有怀上胎儿。而缪家得尽所有便利,此后一日好过一日,一年好过一年,一世比一世富有,遂成望族。

    饶是灵渊子会掐会算,也没能算出这一举动会令自己终身抱憾。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这也算是凌霄宝殿对自己的惩罚。罪不及妻儿,灵渊子历来散淡,唯独对此事耿耿于怀。

    缪家祖上对灵渊子自是感恩戴德,再不忌惮有花无果的说法,对大桃树奉若神明,发达以后买地起屋,扩大宅院,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桃树圈入自家宅地,好生护养。

    灵渊子常驻白云观,缪家对白云观十分礼遇,时常接济白云观、问计灵渊子,两家渊源由是而来。

    到了出脱得天仙一般的缪姝鸿身上,她外公权倾一时,自家富足无忧,门前谦卑者众多,缪姝鸿本应养就大户小姐家的从容娇纵习气,谁知随着一年一年长大,缪姝鸿屡屡生出无花之果的哀伤,面上与生俱来的几分英气也时隐时现,至于为何,无人知晓。

    冬去春来,转眼江河开冻。不经意间,一点一点的绿意跃上了枝头。

    转阳真人在清凉山全军覆没已有月余,离奇惨烈的故事在村民中口耳相传,久久未能平息,尽管到了踏春的大好时节,大家不敢再到山下做买卖了,不由而同止步于山外,对深邃森林敬而远之。幽静的清凉山开始冷冷清清,有时连续数天见不到一个游人。

    红头和青面照例是要巡山的,它们既非人类,本来得躲避凡人,这时倒好,它们豪不避忌地走在那些破败的食肆档口,四处翻找。红头挠挠头,说道:

    “那两个新来的嘴也太刁了,说起来他们以前也是和我们一样在山里做妖怪啊!三牲五畜是我们常备的食物,烤熟了吃不过瘾,大可以生吃啊!他们怎的就想改口味了呢?”

    “就是!现在人家都不开张,我们哪里去弄瓜子糕点啊?”

    “这还不得怪你呀!那个猪头使者随意说两句,你便应承下来,现在怎么办才好?”

    “我还以为能像以往那样使障眼法儿捞一些回去呢!唉,谁知道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这个时节山上的瓜果也少得可怜,要不然倒是可以拿些熟果搪塞过去,那个瘦猴儿就好水果。”

    “你叫他瘦猴?!真是不敬重,他的能耐比你大太多了,连山神都叫他上仙哩,白猿跟我说他是天上的斗战胜佛来的,他吹一口气就压得死我们俩了。”

    “呵呵,眼下他又不在,咱哥俩说说而已,我一直膜拜他呢!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榜样,他就是我的目标。过些天,我得求求他,让他教我成仙速成法,也好四处搜罗好吃的孝敬他呀!”

    “主人的亲大哥也是了不起的神仙,咱们伺候了主人这么多年,找他大哥会不会更好说话些?”

    “老弟,咱们快些下山吧!说的都是闲话,你居然当真了,你可真好耍。人家若是要教人做仙,不会先教自己的兄长么?咱们排队等着吧!”

    “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那我有准数,时间会照顾我们兄弟的。”

    “去你丫的,净瞎扯!闲话太咸!”
    二鬼一路扯谈,转眼看见了山外的大路。青面欢喜地说道:

    “兄弟,这些天经过我精心研究,已经可以把嘴里的两颗獠牙变短了,变身做人再无瑕疵。现在变给你看,你好好开开眼界。”

    红头背靠一棵大树,看青面变化,很是羡慕。青面变做大头小儿,腮帮藏不住两颗獠牙,被撑得鼓起,乃张大了嘴,伸手捻住其中一颗,说道:

    “你好生看哩,我这就把大牙变短了。”

    他叽里咕噜念了一段咒语,哪知那獠牙竟嗖地一下,没有变短,反倒变得更长。红头一乐,说道:

    “快些把咒语倒着念。你小子这是拿自己寻开心呐!”

    青面心里纳闷,不甘心地又念了一遍咒语,没想到两颗獠牙疯长起来,尖利的牙梢唰地刺向红头。

    “哎呀!”

    红头失声惊叫,整个人弹起来,跳到一边避让。

    两颗疯长的獠牙直插在了大树上,转眼间穿透树干,继续往外生长。青面张着嘴,流着口水干瞪眼。牙齿连根,他的大头被长牙撑定,无法动弹。

    红头不知所措,青面“啊啊”叫唤,嘴里不清不楚道: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主人救我。”

    红头回过神来,拍拍脑门,摸着长牙笑道:

    “就去,就去。不知道主人会不会要我扛把锯子过来,要不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折断这两颗大牙。”

    不曾想大树后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笑着的,说道:

    “不急不急,要折断这样的大牙,也不一定要用到锯子。”

    一个先生模样的老者从树后转了出来,笑吟吟的,肩上挑着一杆拐杖,拐杖后头挂了个灰色布袋。

    红头瞪着老者,张牙舞爪吓唬道:

    “喂!老头儿说什么大话,我们天天吃人,你要只是吹嘘,我把你烤了吃!”

    青面歪着脖子,训斥红头:

    “哇呀呀,你这没眼力见的尻货,老人家忒好心,你还要把人家赶走啊!敢情这么长的獠牙不在你嘴里,难受的不是你呐,”他冲着老神仙直眨巴眼睛,“老人家大慈大悲,救救我!”

    老者伸手敲敲那两颗硕长的大牙,笑道:

    “我本想在树下打个盹,醒了就去北海,没想到给吵醒了。罢了,算你走运,我的袋子里正好有柄如意锤,刚好可以敲掉你这两颗大牙。”

    红头乐道:

    “嘻嘻!青面,敲掉了大牙,从此一表人材,那你还做妖怪不?”

    “屁话!我不做妖怪到时你自己巡山得了。”

    老者放下拐杖,伸手在灰色袋子里摸了一通,袋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叮叮当当地一阵磕碰,未几拿出一柄银色的小锤,捏着青面的大牙齿说一声:

    “你不怕疼!”

    就在大牙上敲一下,青面“哎呦”一哆嗦,那牙齿果然应声缩短了一截。

    “你疼不怕!”

    又在大牙上敲一下,青面又是“哎呦”一哆嗦,那牙齿又应声缩短了一截。

    老者念了七八遍你不怕疼,疼你不怕,在每颗牙上也都敲了七八遍,长牙便缩回青面嘴里去了,长得平平整整,再也不撑着腮帮子了。

    青面跪倒在地,望着老者手里的如意锤,欢欢喜喜地谢道:

    “老人家,您可真是来得及时啊!这里山多,不靠海,您要去北海还远着呢。相请不如偶遇,您要是不嫌弃,到我家洞府去做客吧!我那些家主,也有各种各样的本事,要是给他们见到你这个神奇的宝贝,他们一定惊奇。”

    红头也心悦诚服:

    “老人家,看您可不是凡人,是神仙吧?我家里好客着呢。我们真心请您大驾光临了。”

    老者不紧不慢收拾了袋子,依旧挑在肩上,依旧笑吟吟地说道:

    “神仙也是凡人做。难得你们两个小鬼一片盛情,那我就随你们走一遭了。但请前边引路。”

    “哎呀,那也不大好啊!家主要我们到乡下找些糕点回去,这一来不是空手而回了吗?”

    老者看看自己身后的布袋,慈眉善目地笑道:

    “我这个袋子里头,也装有不少的糕点,管保你们不会空手回去。”

    “那还一举两得了,老人家请这边走!”

    老者年纪虽长,脚步却不慢,一步不落在红头青面身后。到了峭壁之下,二鬼挠挠头皮搜肠刮肚。

    老者问:

    “你家洞府在这里了?”

    青面傻了眼,说道:

    “不是这里,是这里的上面。我们随随便便就爬上去了,老人家您可怎么上去啊?”

    “你们的家主不是有本事的么?你上去告他们一声,说不定他们就有办法了。”

    “呵呵,老人家说的是,如此我上去通报一声。红头,你可陪着老人家在这儿等着啦。”

    青面说罢,喜不自胜地跳上垂直的岩壁,老者看着他轻松地攀爬,不一会就上了烟雾缭绕的山巅。

    大圣与八戒自从离开了杨美城,便来到界牌屏山神洞府与青木樵夫和沙悟净等聚在一处,每日无不是吃了喝,喝了吃,醉倒了便睡,睡起了便又再吃再喝,合着几个山神野鬼讲义论武,海阔天空大肆扯谈,又命树精花怪吹弦歌跳艳舞,靡靡辣辣,过得昏天黑地,没心没肺。

    这天章程照旧,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青面欢喜地跳上前,报说有客在峭壁下等候,描绘了一番老人家的神奇。

    青木樵夫对他笑道:

    “既如此,你该先把长牙留下,好叫他顺着你的长牙爬上来呀!哈哈蛤!”

    明月也笑话他道:

    “你这厮学艺不精,简直丢樵夫的脸面,我看不必见他了,你去唤红头上来,让那个老家伙自己走了得了。”
    “嘻嘻,他说他袋子里有不少的糕点。虽说大家不愿见他,但是又嫌每日肉食油腻,何不如吃他一顿素食再打发他?”

    大圣皱眉寻思片刻,说道:

    “走!我们到山门去引接他,那厮有古怪哩。哼!他孤零零一个老人家,去什么北海?我想那个袋子里藏有的宝贝多了,大家都看看去。”

    众人点头称是,一起走向牌坊,悬崖边忽然升起一阵青烟,红头和老者出现在眼前。

    青面快步上前,喜道:(以下这话写在其他位置,突然觉得自己离答案很近,突然发觉有个问题,会不会我自己先知道了谜底,然而无法恢复正常身。)

    “老人家,这一群人都是我这里的家主哩!”

    老者捻须对他笑道:

    “你是真心好客。可惜啊!因为这些日子你口不择食,吃了人家的父亲,将来报应来了,你就会谋害至亲。”

    青面一怔,变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连声说道:

    “这话我不爱听,这话我不爱听。”说话间匆匆走回大圣身边。

    大圣扫了老者一眼,冷笑着说道:

    “嘿嘿!你果然不是常人!你那袋子里都有些什么?会不会是吃人的宝贝?我瞧它像是弥勒佛的后天袋哩!”

    大圣心想自己前些日子闯了祸了,天上终归会找上门来算账。

    老者笑着答话:

    “你这猴头,眼里只有后天袋,岂不知还有一个辈袋?我这辈袋里什么东西都装有,但却不是扔进去的,进不进来都随东西自己的方便。”

    八戒不屑:

    “袋子里的东西从来都是被塞进去的,要不就是被用法力吸进去的,哪有东西自己进去的道理。我不信!”

    青木樵夫狐疑:

    “此话怎讲?”

    老者抖搂抖搂袋子,内中叮铃有声,他一边解开袋口一边说道:

    “诸位都是修仙学道的人,与我乃是同道,我怎会诳言瞒骗?这里面有样宝贝,和你们这个雷公脸有亲,便是自己要进到袋里的。诸位要是不信,尽管过来一看。”

    大圣睁开火眼金睛,左看右看瞧不出老者是天上神仙,放心上前,探头探脑向辈袋里张望,问道:

    “老儿,这里面只是一捧黑土,哪里有什么宝贝?和我有亲个头。”

    八戒和沙悟净也凑上前探视,袋内一如大圣所见。八戒叫道:

    “老人家,你要来玩,坐下来聊天便是,干嘛戏弄我们兄弟?瞧你一把年纪,也太老不正经了吧!”

    沙悟净扯着袋口,若有所思,道:

    “老人家,先前你摇得袋子叮铃地响,是不是有东西藏在泥土里面?”

    话音刚落,袋里发出“叮”一声响,声音清清楚楚,一道亮光师兄弟三人面前划过。这声这光似有魔法,三兄弟都有些呆了。

    老者叹道:

    “唉!里面埋了三个铃铛,你们三个兄弟,正好一人一只。”

    三兄弟听了,都把手伸进袋子摸索。一阵拨弄,每人都抓住了一只铃铛。怪异的是,三个铃铛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凭他们使足了力气往回收手,愣是拿不出来。

    老者微笑道:

    “这三个铃铛本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自己要进袋子里。他没脸出来。里面好躲。”

    八戒撒手,没好气地说道:

    “我不听你瞎掰,谁跟铃铛有亲了?我可是云栈洞里野猪生的,面相不怎么好看,但我不忘本。”

    大圣觉得自己依稀听到过这样的叮铃声,心里打了个机灵,紧紧握住手里的铃铛,压低了声音问老者:

    “老人家,敢问你是何方神圣?这三个铃铛究竟从何处而来?”

    老者嘿嘿冷笑,把脸一抹,现出一派仙风道骨,手里的拐杖也变成了一盏不灭的青灯,这盏灯有分教,任凭白天黑夜,任凭风雨晴霜,总是熠熠生辉。

    大是出乎意料,大圣惊道:

    “原来是上古燃灯道人!别来无恙啊!”仍不敢从辈袋撒手,“古佛一定有事而来,还请实言相告,解我疑惑。”

    “尘归尘,土归土。”燃灯古佛凝视辈袋,面色沉重,说道,“几日前,金蝉子突然在众佛面前坐化,一身躯壳只留下了这三个铃铛。你们几个顽劣之徒,要是还念一点师恩,就向这三个铃铛拜别吧,可叹你们师徒一场,金蝉子心性高洁,你等今日却离经叛道。我当真不知,如若金蝉子还在世上,会不会甘受你们一拜。”

    燃灯古佛一语带过,犹如晴天霹雳响于耳畔,却给了心里重重一击。

    大圣从来不敢忘却师恩,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惶惶然站立不稳,他双膝跪倒,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还伸在袋里。沙悟净双手托着袋子,一样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却已泪如决堤之水。

    八戒几乎是趴着,哭诉道:

    “师父!师父!徒儿不孝!不孝!!您走得太委屈啊!!!”

    大圣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在八戒身上。八戒和沙悟净对着大圣又掐又打,见大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慌道:

    “古佛,请你救救师兄吧!师兄这一趟也不是故意惹祸,屡次把修人心养人性挂在嘴边。求你开恩救救他呀!”

    青木樵夫与清风明月一齐跪下,齐颂上天有好生之德,纷纷向古佛求情。

    燃灯古佛愤然说道:

    “这等顽劣之辈,我救他又有何用?我看他对金蝉子还是师徒情深,佛祖命我将铃铛丢到北海,这厮既然要死,不妨让他随金蝉子一起去了。让他烂在东海,也能时刻陪伴他枉死的师尊!”

    “古佛何出此言?”青木樵夫错愕道,“大家都是方外仙佛,正该彼此相救。”

    燃灯古佛不发一言,弯腰收拾袋子,看来想要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圣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古佛一番怨语,猛地睁开双眼,挣扎起来推开众人,狂叫一阵抓住辈袋扯开袋口,投身楞往里钻。霎那间辈袋生风鼓动,也把大圣往里吸附。大圣脚朝上飘了起来。

    八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大圣,紧贴袋口僵持,哭丧着脸大声叫道:

    “兄弟们快来,不要让师兄走了呀!北海可是有去无回的绝路啊!!”

    沙悟净也一把将大圣拉扯住,红着眼劝道:

    “大师兄,师父不在了,连你也要丢下我们么?”

    二人力有不逮,渐渐被大圣拖了进去,青木樵夫急忙招呼一声,清风明月红头青面白猿赶上,一起紧紧抱住八戒沙悟净,往后使劲,以期留住大圣。

    大圣双手紧扣三个铃铛,像是拽住正要离自己而去的师父,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突然间,他眼前一亮,袋里的黑土像是涂抹了一层油彩般莹莹亮亮,连带袋口也放射出迷幻的光彩。太迷眩了,大圣眼睛眯了一下,又马上睁开。一眯一睁之间造化奇巧,眼见的情形竟像从高空看向地面,满目的星辰闪烁,处处是云卷云舒,目光穿过了星辰云彩,山山水水映入眼帘,和谐宁静,恰恰又是一个宇宙。

    燃灯古佛洞察万象,知道大圣看得真切,乃高声说道:

    “泼猴听了,你要是真心想救金蝉子,就不要撒手,辈袋里悔过,万般方有转机。金蝉子到头来是生是灭,就看你这一遭怎么走了。三个魂铃齐聚,是金蝉子魂兮归来的正途!”

    他厉声喝问:

    “你可愿意?!”

    师兄弟三人齐声应允:

    “愿意,愿意!”

    燃灯古佛右手高举青灯,眼眉高挑,左手向袋子一指,大喝一声:

    “阴阳无极,九九归真!”

    天地暗淡,日月无光,界牌屏上生出一股怪风,激烈旋转,狂暴至极,直向辈袋卷入,白猿首当其冲,冲撞到青面身上,青面又撞上前……众人抱着扯着,挤作一团,怪风猛烈呼啸,将他们尽数卷进辈袋。

    辈袋内风云突变,狂风大作暴雨不断,处处电闪雷鸣,一道又一道霹雳在耳边轮番炸响。一时光影交织。不如一缕风的刘雅这时仍旧不如一缕风,置身其中巍然审视。他们惨叫一声四散分开,各自坠落,彼此生死未卜。

    (《抢救西游记》第一部到此完本!抢救西游记远未结束,敬请期待后续—余下有六部,皆已完成初稿,正在紧锣密鼓修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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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3-10 23:57:37  更:2022-03-11 0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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