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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一个魂灵步入人间之路[第2页]

作者:一键为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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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一间名为“誌古斋”的古玩店在杨美城开张。

    尽管位于街市偏僻处,新开的古玩店也算面迎道路,故而交通方便,不缺旅人。店内窄小局促,修饰简陋。除去三尺柜台,仅能摆下两个博古架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博古架上林林朗朗地摆上了许多成色非凡的大小玩艺。这些玩艺不是俗物,都是至宝。但这些至宝所标价钱之低贱,简直令人大跌眼镜。一个手工磨制的四喜童子项玉,扬美城其它古玩店也有摆卖。人家标的是天价,大圣师兄弟二人拿着宝贝不当宝贝,仅卖三两银子。一个游客将此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心里不停嘀咕。

    这时来了个褴褛老者,走近柜台,眼神从宝贝上一一扫过,大圣招呼道:

    “客官走近些,过过手,掂量掂量才知道宝贝的好。”

    老者微微一笑:

    “我就想瞧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叫做五色花的颜料?”

    大圣是五色石孕成,只知道五色石,没听说过五色花,当下嘿嘿一笑,道:

    “五色花的颜料,客官打算作画么?”

    “正是!”

    “听起来是稀罕物!不过我这里只卖古董玩意,不卖文房四宝,您受累,再找找。”

    “找过不少店了,都没有。”

    “还找过不少店了?!”大圣笑道,“稀罕物自然不易碰上,您不会用别的颜料作画么?”

    “没有五色花颜料,实在提不起作画的兴致。”

    “听您的口气,您是大家?!”

    老者呵呵一笑,径自远去。

    良久,把玩项玉的客人斜眼看看大圣,又看看八戒,猜不出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愣头青,咳了咳嗓子说道:

    “以四喜童子为图案的项玉,历来不少见,各地皆有出售,并不是十分的值钱。你卖它三两银子,也不算漫天要价,还算是公道的,只是……”

    这人摩挲了半天,大圣早知道了他的心思,也装模作样地说道:

    “非也非也,你说这三两还算是公道?!也不觉得我卖亏了吗?你这是忒外行啊你!你听听。”

    大圣把项玉放在游客耳边,轻轻弹了一弹。清脆的回响在客人耳内回荡。

    大圣道:

    “此玉遍体通透,净白如洗,击之声脆,成品后又在地里深处掩埋了几十年,早就暗含灵脉。如此稀罕货色,你若是识货,只怕要你一百两银子你也得飞快地掏钱。”

    客人并非不识货,实在是人心不足贪欲太盛,想要再压低价钱。听了大圣此说料想没戏,便道:

    “如此说来,今天这个便宜我还是占定了的好?”

    大圣摇晃着项玉,笑呵呵说道:

    “今天我打开门光明正大做生意,绝对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本店日前才开的张,所有宝贝以超低价钱馈赠客人。不但一文钱不赚,还倒贴门租钱。如此便宜的美玉,你若不趁早买了回去,难道要给识货的人抢先下手?我说你这是迂得要死啊!”

    客人终于不暇细想,一把从大圣手里拽下项玉,三下两下包起来塞进衣服里,麻利地拿出银子当堂成交。捡了大便宜后神采飞扬,飞也似地溜得无影无踪。
    八戒呆呆望着那人背影,对大圣说道:

    “师兄,虽说这些宝贝来得轻松不要一分本钱,但这样子做买卖是不是忒贱了点?!人家做这行的,一天到晚门可罗雀,十天半月做不成一笔生意,一旦做成了生意,哪怕仅是一件宝贝也要赚个千儿八百的,所以这一行才叫做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我们誌古斋昨天才开的张,几十件宝贝就卖了一半去了,今天早上还有一个做批货的要了十几件,算上现在这块玉,这么多笔交易总共也只得了不到一千两银子,我看着怎么那么像笑话呢?我们在这里立足还是要顾及脸面啊!师兄,咱们还是改一改好吧,整得跟卖米一样,卖得多赚得少,啰嗦辛苦不得钱!”

    大圣扒拉柜台上的算盘,店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停手时大圣说道:

    “师弟,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原来就是把玩宝贝耍弄宝贝的主儿,那些古玩宝玉该值什么价,可以卖多少银子,为兄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你到店面后边瞧瞧去,子家老屋偌大的一间屋子,家徒四壁,要什么没什么,再看后边那一畦菜地,枚芳每日在那里挑粪担粪追肥施肥的,乌蝇乱飞,其臭无比,讨人嫌弃得很那。”

    “唉!”大圣叹了一声,望着外边路上的行人,“师弟,做人处世的艰难,我是至此方知!枚芳大婶种菜贩卖,自已照顾自己已是勉强,如今子归逢的病情不过稍有起色,就不愿再受檀香客栈恩惠,拖着病体残躯和枚芳大婶回到老屋居住,说着是有志气,实际上只有一个卖菜的营生,想要兼顾二人衣食住行,你说,怎么可能呢?这样捉襟见肘的日子,他们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八戒听了,颇是生出了一些感触,说道:

    “想我那时在高老庄里卖力气,不外是下地除草牵牛耕田,时常遭到烈日暴晒骤雨浇身,俗世的一些苦头,我也是见识过的。”

    大圣笑道:

    “呆子,那时有高老爷这样的大户人家管吃管喝又管睡,你一介神仙不过是出几分蛮力罢了。何况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高家小姐让你过干瘾,时时激励你用心干活,拿它与枚芳和子归逢现今的状况相提并论,你不觉得丢脸?!”

    八戒讪笑道:

    “眼下枚芳大婶是不做便不得生路,我那时是要当人家的女婿自己屈就,比不得,确实比不得。”

    大圣点点头,继续说道:

    “为人之道,贵在相守相持言而有信,一个篱笆三个桩,得人点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那日我们为了要下这间店面,故而央告檀香客栈老板,让他帮我们做说客去和子归逢谈,客栈老板回话说只要我们有本事把古玩店开起来,不像猴子摘玉米似地三心二意瞎折腾,让他们二人有一份长久稳定的店租可以收用便应承我们,这可是子归逢的原话。我们兄弟二人,开这个店还不是手到擒来吗?想见子归逢如此可怜,当时我便应承每月给人家二十两银子做店租,枚芳大婶却主动过来传话,只答应每月仅收一两银子,说是行情如此,他们是老实人家不会漫天要价,又说房屋过于简陋破旧,要赖我等修葺一番,每月收一两银子,是情理之中,还说既然我们做的是古玩生意,不一定每月都有交易,如果实在不行,拖欠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而且不收我们的押金。他们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
    八戒默然发呆,心中念想:

    “这是有大钱不要要小钱,和在宴席上只喝果汁不饮美酒一样,木鱼脑壳,笨得要紧。”

    大圣看到八戒呆懵,欲言又止,索性关门打烊。

    天色尚早,八戒说道:

    “天还早哩,关门作甚?”

    大圣一面拿门板,一面说道:

    “早点关门便可以四处去逛,让身子骨轻松些,这两天你不是嫌买卖太好,累了么?!”

    “师兄说的是。嘿嘿,这样挺好!”

    八戒乐呵呵地上前动手帮忙。他心不在焉,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话:

    “有好的价钱不卖,只是卖乞丐钱,木鱼脑壳笨得要紧啊!”

    真是口应其心,想到了什么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大圣一面闩门一面说道:

    “凡夫俗子能有如此仁义,我一百个佩服。我们兄弟二人不是凡胎俗子,如今做这行买卖,为的不是发达兴旺,而是要在杨美城有个打发日子的所在。子归逢既然愿意把这个地面租给我们,我们何不趁早聚敛多一些银子,什么时候给他帮一个大忙。人家帮我我帮人家,如此不好么?”

    八戒不甘心,说道:

    “话是如此,我总觉得这些玩艺实在是卖得太过不值了。”

    两天来,八戒频频三句话不离钱字,大圣不禁气恼,耐心随之云消雾散。

    “啪”一声,大圣重重的把钥匙摔在柜台上,说道:

    “谁有闲暇慢慢地跟买家讨价还价?卖得便宜了,三下五除二把这些劳什子卖得干干净净,到时我再去找人家讨要便是。两种卖法各有利弊,你若老是要钱,就上天去找财神赵公明元帅罢了,也不用陪着我在这里过细水长流的小日子了,好不好?在这里叽叽歪歪磨蹭算什么事?!”

    八戒怎敢当面激惹大圣,大圣愠怒,是自己说得过了头了,乃紧闭嘴巴,不再冒出半个字,一心只顾拿门板关门。做事最怕认真,大圣一眨眼的功夫,店面门板已经被他一一闩上,手脚十分麻利。

    大圣余怒未消,“哼”一声径自从后门离去,后边八戒慌忙喊道:

    “银子!银子!你得给拿回客栈去,这都是今天的辛苦钱!”日前二人约定好了,由大圣保管钱物。

    大圣头也不回地应道:

    “你全部拿了去!这些银子,以后我再也不管了!”

    “啪啦……”几声乱响,后边传来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想是八戒心里着急,不慎把银两撒泼到了地上,大圣心里好笑,神态自若,扬长而去。

    他们从子归逢祖屋穿过,由此而去往檀香客栈。
    好像有二十人左右在看吧。也不知道是真人还是机器人或是啥啥样的人。如果有真人在,说几句吧,鼓励鼓励,说不定会发多点。其实已经存稿几万字了呀。
    有没有嘴碎的朋友,说两句呀。
    子家祖屋原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子归逢先父在时偶有修缮,因为没人居住,修缮非常简单,只是涂抹批灰罢了。

    出事之后,气派的大宅院落到他人之手,枚芳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回到祖屋艰难度日。她在大屋子的后门边上挨着墙砌了一个烧火做饭的灶台,扯了一些油纸棉芯搭了个棚子把灶台圈起来就算是有了厨房了。在屋内角落,摆下一张长长的椅子,算是有了安睡的床榻。后门外有一大片空地,是祖屋更为久远的部分。枚芳把这片空地上的碎石砖块挑拣干净,露出泥土,修葺整齐了开荒种菜,有了收成后自己吃一些,更多的卖到菜市场。二十多年来,枚芳一直如此营生。

    前些日子子归逢疯病初愈,可以静心想事之后,正好赶上大圣打算租赁门面开店,经店小二牵线搭桥,双方一拍即合。子归逢更准许大圣将老屋子一间分为五间。经过师兄弟二人一番折腾,整个屋子最前面面对街市的位置整成古玩店“誌古斋”,店内左侧留有窄小后门。说是后门,实则先要经过一条走廊,走廊中间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是子归逢住了,另一间则由枚芳住了。走廊尽头是个拐角,拐角对面是枚芳原来生火做饭的地方,也便是子家现在的厨房,厨房退回几步便是这栋老屋子的后门,迈过这道门的门槛,就算出了老屋子了。“誌古斋”打烊,大圣兄弟从小后门离开,穿过走廊,从老屋子后门出去,踮着脚经过三五畦湿漉泥泞的菜地,绕过一片水塘,走上杨美城中一段古朴的青石板路,便可看到檀香客栈下的集市,如此再行走一段,便是檀香客栈了。这一段从子家老屋后门走到檀香客栈的路况略为崎岖,路程不远也不近。

    大圣哼着小曲走到后门,噼啪噼啪的声音传入耳内,循眼看去,原来是枚芳正在后门外天井用力劈柴,挪动眼光,则见子归逢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矮椅上,样子像是观望又像是憩养。大圣上前打了个招呼,笑着问道:

    “子老爷,今天又好些了吧?!”

    子归逢自从在檀香客栈中见到大圣师兄弟之后,当时虽也是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胡言乱语,过后却突然神智清醒,蓦地记起了许多往事,客栈的老板请大夫过来为他把脉,大夫查不出因果所以,直说怪哉,最后把造化推在了怪力乱神身上。子归逢自此渐渐康复,再见到原先令他惶恐焦躁的大圣兄弟时,也不再情急生变。这时他见大圣走过来问候,面上露出一丝笑容,从矮椅上站了起来,拱拱手施礼说道:

    “承蒙孙老板吉言,还好还好!不过我这副身板已经老迈,凭再怎么好法,也只能是这般光景了。”
    兄弟二人将名字身份做了更改掩饰,姓氏不敢改,大圣名为醒,八戒名为谓能,互称表亲,把在地图上找到的淮泷城认作老家,推说在老家的地里开荒种谷,意外掘得了一批古物,为了得到上好价钱,所以拿到京城附近贩卖,并打算从此往后都做这一行的买卖。“誌古斋”开张前后二人频频抛头露面,杨美城中知道的都称大圣为孙老板,称八戒为朱老板。

    大圣郑重其事,将子归逢打量一番,安慰道:

    “虽然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子老爷却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子老爷穿上这身整齐的衣服,又得枚芳大婶巧手装扮,正好似英姿勃发,年轻了三十岁都不止啊!有道长者不都是这样的么?!子老爷来日必定重振子家声威,再现当年的无限风光!”

    子归逢微微一笑,说道:

    “孙老板有心,承蒙夸奖了!不过此言差矣!子某经历多年颠簸,早已经不谙世事。如今心灰意懒,望死不望生。如果还能凭籍老祖宗上传下来的这间屋子平安终老,就算是还有点狗屎运了。其余的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八戒赶上来,听到了子归逢的话,说道:

    “子老爷,俗话说有地就有屋,有屋就有钱,有钱就可以利滚利,发家致富光大门楣的捷径可是摆在眼前啊!这里前前后后的地产、房产可不都是你家的吗?在我们两个外乡人面前假装英雄志短,子老爷,你可是相当地不地道啊!”

    子归逢摆摆手,踱了两步,幽幽说道:

    “都说我家是杨美城大户,只怕到了我这一代,所有的一切都要断送了!”

    枚芳递过来的一杯茶,子归逢接过轻轻呷了一口,大圣“哦”的一声,眼神热切,期望子归逢能说得更多。

    子归逢叹口气,说道:

    “我们子家在杨美城三百多年了。最早的时候,杨美城的疆域还没有这么开阔,老祖最初也只是在山野之间以采茶种田为生。他们躬耕陇亩,勤事劳作,十一代人之中,从来没有在哪个人身上有过一夜暴富的经历。成为望族,也是高祖父那一辈先人迁到城内,专事售卖茶叶以后,家里才渐渐有了积蓄,由此添置家业,购买田产。后又经历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辛苦营生,才终于成了富庶人家。子家在这三百年经受的林林总总,虽不足为外人所道,实则自己知道来之不易。到了我祖父这一代,虽然已经有钱有势,但却开始人丁单薄,接连单传,现在轮到我这一支,二十多年前就已断绝子嗣……如今这般败落,我又已年老体迈,都是快要被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难道还能重拾旧日河山?还能光宗耀祖?你说出来,你信吗?我不信!”

    大圣一时无语,眼睛望向门外,门外有竹,竹林外是滟滟池水。八戒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先出了门外。

    大圣心里默默嘀咕:

    “来日方长吧!重振旗鼓也确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求得来的,来日方长,哪天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好,就好。”他前脚跟着后脚,随八戒离开子家。
    刘雅在最后,也被跟着离开,迈过门槛,一眼看见巷道的另一头。那里有两个人背对子家,坐在水塘边的石凳上。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前些日子见过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他们不是要找大圣兄弟吗?这么不巧,就在这样一条冷清的小道上,没几个人,咫尺之间,都给错过了。他们的神通呢?刘雅又一次疑惑起来。

    如果他们现在站起来,朝前走,加快脚步应该能赶上大圣兄弟。

    刘雅停了下来,没有紧随大圣,自然而然伫立在门边。微风吹拂,把他刮回院子。

    子归逢已经又坐到椅子里了,一脸默然,沉吟不语。枚芳将木柴收拾整齐,忙活生火做饭,看到子归逢沉默,说道:

    “老爷,我看这两个年轻人也是一片好心,他们说那些恭维话到底是想老爷心里舒坦,快点好起来,只不过有些时候心直口快就口不择言了,老爷不要往心里去,就让枚芳好好地侍候着。等老爷把病全养好了,我们主仆就这样浅浅淡淡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也不是坏事。”

    子归逢微微一笑,借着夕阳余晖暗暗打量枚芳,看着枚芳操劳的身影,子归逢心情激荡,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又一幕曾经流逝的景象,而刘雅忽然就像大圣日前进入八珍齐小二庆福的脑海一样,一下子落入子归逢的翩翩浮想里去了。

    枚芳比子归逢小了将近二十岁,原是子归逢妻子芊娘的陪嫁丫鬟。芊娘不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她的父亲乃是乡下的一个教书先生,为使芊娘嫁得风光体面,芊娘的父母便把自幼收养的孤女枚芳做为陪嫁随芊娘一起送入子家。芊娘与枚芳自小便在一起吃住玩耍,情意堪比亲生姐妹。芊娘出嫁远离娘家,幸得枚芳相随,十分欢喜,每日心里想的不是相公子归逢就是玩伴枚芳,子家知道芊娘喜爱枚芳,上上下下也不把枚芳当做婢女看待,只把她当成是子归逢夫妇二人共同的妹子,对她甚为礼让。

    子家惨变之后,一家四五十口人被生计所迫,四处散卖东西家当,最后各自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枚芳一人始终留在子家,初时子归逢的老父亲还在世,但在多重打击下病入膏肓过得是苟延残喘,子归逢则早已经开始呆呆怔怔,经常人事不知,枚芳咬紧牙关,凭着一己之力担负起照顾老少二主的重任。

    子老爷不堪其子疯疯癫癫,没多久郁积而终,此时已家徒四壁,最终要靠枚芳到各家各户门前沿街乞讨求得丧葬钱,让子老爷得以体面下葬。

    恶人趁火打劫,欲强霸子家祖屋,枚芳拼死阻拦,在衙门上据理力争,感动府台,让子家老屋得以保存在子归逢名下。

    子归逢患了失心疯之后,有人笑话有人嫌弃更有人肆意欺凌,枚芳憋着一口气桀骜不屈,即种地卖菜营生,又抽空守护子归逢以躲避无妄之灾。

    子归逢在外流浪,无论何时回到老屋,枚芳总要赶做出一顿茶饭服侍。有时子归逢癫狂发作不能自制,枚芳便象抚养小孩儿般一路追随亲手喂食。

    为了避免惹来闲话,枚芳让子归逢居住在老屋正室,自己在老屋后门处搭了一间简陋的木房子,一年到头无论何种情形,都居住在木房子里,从不逾越一步,饱经了风霜雨雪的侵袭。

    有些年头,子归逢连续数月消失得无影无踪,枚芳坚信子归逢一定还会回到杨美城,她时时在城外高山观望守候,从不放弃希望,直至子归逢身影出现。

    枚芳初到子家年仅十岁,子家逢遭巨变之时,枚芳正是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二十多年风霜雨露,耽误了一个姑娘家多少美好青春,今日的枚芳已是徐娘半老风韵无存。

    子归逢念及枚芳大恩大德,心中悲恸难以名状,不知不觉脸上满是热泪,为了不被枚芳看到,他强忍着,于暗中饮泣。

    “啪!啪啪!”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把子归逢从回忆拉到当下。
    刘雅一看,竟是千里眼顺风耳走到了门前。千里眼问道:

    “有人在吗?”

    “在!”

    枚芳迎上前,诧异地望着二人。

    “打扰了!打听下,这些日子有两个外地人来过这里么?一个瘦些,一个胖些。”

    “你们是……”

    “我们是那两个人的朋友,知道他们来到杨美城,特地赶来见面,打算叙叙旧。”

    “他们姓什么?”

    “呃……一个姓孙,一个姓朱。”

    枚芳想也没想,当即说起了大圣兄弟,并且指路,告诉二人若是着急,可以到檀香客栈寻找,是不是自己朋友,到时一看便知。

    千里眼顺风耳喜出望外,欢欣地辞别了枚芳和子归逢赶往檀香客栈,路上兴致勃勃,揣想枚芳说的两个人一定就是孙大圣和猪八戒。这一次刘雅飘忽在前方,觉得像是为他们引路。有些意味的是,刘雅听到他们小声嘀咕感慨往事,由此而知他们确已失去神通。

    那日在兜率宫,太上老君一挥手,他们和刘雅一样瞬间落入浓雾之中。刘雅揣测此节是天音让自己进到他们回忆旧事的梦里。当浓雾散去的时候,刘雅出现在檀香客栈;而他们寻找大圣兄弟索回宝壶的故事由此开始。

    被逐出天宫,千里眼顺风耳察觉自己置身在浩淼无际的群山之内,附近有五道金光辉映天地,二神各显神通,双双发现大圣师兄乃在其中拈咒求救,于是匆匆腾云过去想要相助。太上老君都置之不理的事,他们自然就碰了壁了。他们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这墙与空气一致无二的透明,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要坚固,无论如何都穿不过,到不了另一面。折腾了老半天,二神累得跌落地上。未几,大圣兄弟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而且也看不见他们人了。站得高望得远,二神再要腾空而起察看,却发觉身上已无一点神力。

    半晌之后,二神发现居然可以从地面上走着去到另一边,于是急赶慢赶,希冀见到大圣兄弟索回宝壶就可以恢复神力,哪知深山叠嶂,迷雾重重,分不清东西南北,怎么也找不见那五道金光,更不要说见到大圣兄弟了,而后兜兜转转,见不到人迹,只有飞虫走兽,就此迷失,再也没能从群山里出来。

    书中早先说过,大圣兄弟被怪异的风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后来风沙散去,看起来只不过是睡了一觉,但是,幻域却已经过了一十八年的光景。
    千里眼顺风耳也在找不到出路、走不到边际的茫茫森林里过了一十八年。直到有一天,顺风耳看见了悬在眼前的一道细小光芒,二神心血来潮,顺着这道光芒指引,才终于走出大山,进入人境杨美城。

    悬在眼前的细小光芒,不久前刘雅也遇到过。要走出大山,似乎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便是这道细小光芒所指引的道路,大圣兄弟要不是恰好由始至终走在这条路上,说不定如今仍旧在大山里摸瞎。

    此刻,夜色越见深沉,二神说着闲话,偶然遇到行人,便打听檀香客栈是不是就在前边,确保自己没有走到岔路上,行人指着远处一栋屋子的弯角,告诉他们那便是檀香客栈。二神谢过,目送行人走远,千里眼乃说道:

    “太上老君曾说,我们这次寻找大圣索回宝壶,路上要是觉得凄苦了,就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神仙。兄弟,我们失去神力这么久了,说实在话,我已经打算要这么做了。”

    “我也是!没想到这才踏足尘俗没几天,就马上有了大圣兄弟的消息,看来,是我们好不容易修炼成神,上苍慈悲,不忍心让我们重头来过。”

    说话间来到了檀香客栈,二神向店小二说明来意,店小二把二神领到大圣兄弟客房,叩响房门。

    吱哑一下门开了,大圣当中站立,看看三人,不解地问小二道:

    “小二哥,有什么事么?”

    “孙老板,这两位自称是你和朱老板的朋友,找上门来了。”

    “哦!”大圣再次细细打量千里眼顺风耳,疑惑地说道,“我不认得你们啊!我们真的认识么?”

    千里眼顺风耳看到眼前人的相貌也傻眼了,哪里是记忆里的大圣兄弟,分明是陌生人。

    “呃!只是太巧了。我们要找的人也是一个姓孙一个姓朱,既然不是你们,那么我们告辞了!”

    “且慢!我们一个叫孙醒,一个叫朱谓能,真有这么巧的话,我们和你们那两个朋友简直就是有着妙不可言的缘分。”

    大圣让店小二先行离去,将二神请入房内。八戒躺在床上蒙着头,大圣催他起来斟茶倒水。八戒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被吵醒,红着脸,不情不愿地倒了茶水递给二神。

    “我们正好也是从外地来此做生意的,长夜漫漫聊一聊奇闻逸事正好打发时间。二位愿意说说你们的朋友么?我很好奇,居然他们和我们一样的姓,”大圣话题一转,“如何称呼二位?”

    “我姓钱,他姓舜。”

    “钱大哥,瞬大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眼前的人并不是孙大圣和猪八戒,二神很是沮丧。千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是从你的古玩店店面的东家那里找来的。他们说你们住在这里。”

    “原来如此!你们那两个和我们同姓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千里眼道:

    “呃,我们久已不曾相见,他们最近做些什么,实在不好说。”

    顺风耳道:

    “也许就是四处游山玩水,或者随便做点生意什么的。”

    大圣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道:

    “既然久已不曾相见,怎么突然要找他们了?”

    二神对看一眼,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陪着毫不相关的人扯闲篇呢?顺风耳盘算怎么回答,千里眼盘算开溜。

    “二位不要往心里去!”大圣说道,“我只是觉得和你们的朋友同姓这事有缘!缘分这事说不准啊!寻思将来哪天万一碰上他们了,我说有两个人在找你们,一个叫做钱……不好意思,请问您二位大名。”

    “钱里眼!”

    “我叫舜封迩!”

    “千里眼?!顺风耳?!”

    “不不不,我是钱里有眼的钱里眼,他是舜姓,封号的封,名闻遐迩的迩。”千里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大圣一拍手,继续说道:

    “我就说钱里眼和舜封迩在找你们,你们姓孙和姓朱的朋友反问我一句——我们久已不曾相见,他们为什么突然找我们啊?你倒是说啊——我回答不上。眼看本来能帮上忙的,他们一看接不上话,转身走了。二位,这是不是太可惜了?!”

    说得真有道理,这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二神又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于是千里眼说道:

    “那好吧!要是你们有缘见面,就说很多年前我们和他们都还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拿了一个壶请他们喝酒,他们把壶留下了,那壶不是我们的,现在壶的主人突然说此壶极为宝贝,价值连城,要找回来,要是一直找不回来,就要族长把我们逐出家乡。逐出家乡是破了天的惩罚,你跟他这么一说,他就懂得情形厉害了。估计他们听了会把宝壶送回去,那时我们才没什么事,才能又回到家乡里。”

    看来至少在店小二叩门之前,大圣就已经知道是千里眼顺风耳找上门来了。眼见他们逢场作戏,刘雅不由地觉得好笑。不过亦理解他们,因为各有各的算盘,所以才会不谋而合,一起演这么一出无伤大雅。

    等到二神告辞出了客栈,身影在窗外被夜色吞没,大圣回头问八戒道:

    “八戒,那个壶最后是你拿了,现在它在何处?”

    八戒苦想,道:

    “自己本来也不想理会的事情,知道是他们来,两句话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得了,你偏要让他们进来问个究竟,真是的!那壶不在我身上,也不记得落在哪里了。”

    “不能不记得!现在想不起来,上床睡觉了也要想。”

    “为什么?!我们现在是修人心养人性,和天上界域分明,东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不行么?”

    大圣摇摇头,说道:

    “八戒,他们被逐出天庭,沦为凡人,这我已用火眼金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没觉得他们凄惨么?我们于心何忍?!”

    八戒愕然。

    到底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大圣想把宝壶找回来交给千里眼顺风耳,让他们得以交差重回天庭,如此自己便能够释怀。私自下凡之前,便没有碍着天上的谁,如今到了凡间,更不想和天上再有瓜葛,宝壶的事要一了百了。

    大圣守着八戒许久,一副想不出来不罢休的姿态,八戒困倦已极,就要支持不住往大圣身上倒下的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说是在八珍齐吃下凡的第一顿饭的时候,好像从身上拿出来过那个壶。

    “你睡,你睡,我先去办该办的事。”大圣把八戒放倒在床上,变成一股清风,悠悠忽忽飘出窗外。
    缘于天音摆布,刘雅也飘起来,袅袅然跟在大圣身后。

    彩云追月,橙黄的月辉遍洒大地,藏于深山的杨美城万籁俱寂。

    这个夜晚,有一种静谧的美。

    到了八珍齐,大圣暗自笑了。清风里平白无故出现几只瞌睡虫,飞到八珍齐各处卧房,在每一张人脸上爬,令得所有人深睡难醒,而后大圣显出身形,没有大费功夫就从酒楼库房找到了与众不同的宝壶。

    “太上老君的宝贝随处丢,这些人真是不识货!”

    怎么把宝壶还回去呢?上天上直接还给太上老君肯定不干,那么就给到千里眼顺风耳手里吧,由他们自己交回去好了。可是千里眼顺风耳现在会在哪里呢?

    刘雅心道:

    “他们还在城隍庙吧?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能碰上。要是碰上就在那里把惊喜给他们啊!”

    刘雅动了动嘴皮子,无奈没有声音。大圣忽然腾空而起,居高临下俯视整个杨美城。片刻功夫,他像是又有了主意,直落地面某个地方。落到了地上,刘雅发现眼前竟然便是位于城外的城隍庙。大圣心思和自己一样!真是始料未及,本来刘雅只是随便想想罢了。

    城隍庙只在大堂内挂了两盏油灯,灯光昏黄,隐隐焯焯,大圣信步而入,四处张望,未几走到神像背后,此处一片漆黑,奈何大圣眨眨眼,漆黑中他的火眼金睛如同两只锃亮铜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神像背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墙上作满壁画,画的一样是白云苍狗仕女飞天,神怪佛陀飞鸟异兽。穿过走廊有个拱门,拱门外月华泻地,出来一看,除了临门一圈空地,四周成排的竹子,浓密成林。已是庙外。

    千里眼顺风耳便走在竹间的小道上,二人背对着大圣,并排而行。这么晚了,有什么必要赶路呢?

    “你们真的在这!”

    大圣心内好笑,拿出宝壶,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宝壶跟被凭空拎着似的,颤颤悠悠,顺着视线飘了出去,在竹林里拐了几拐,稳稳地落到小道上,距离千里眼顺风耳只有十步。穿过竹叶洒下的斑驳月光照着它,映出银色光芒。

    “看!前面有东西!”

    “哎呀!宝贝啊,我们的宝贝啊!”

    “太上老君的宝壶?!”

    千里眼顺风耳欣喜若狂,双双快步上前。千里眼一把拾起宝壶,和顺风耳一起端详,顷刻又四下里看顾。大圣哪里愿意和他们打照面,就在宝壶被拿起一刻,转身隐去。

    如此皆大欢喜的事,本来应该替他们都高兴,但是,只因比大圣晚了半步离开,刘雅却油然而生一股不详之感。晚了这半步,刘雅便看到千里眼和顺风耳的正面容貌,两副面相并不是之前所见的样子,对刘雅来说完全陌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包括毫不鬼祟的举止,无不就是千里眼和顺风耳本人。太奇怪了!

    他们究竟是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大圣那样神通广大,也许只要静悄悄一个回头就能发现破绽,可他没有。


    刘雅被天音摆布,什么都做不了,也就是白白焦急罢了。要是宝壶被骗走了,真正的千里眼顺风耳就很够悲凉了。

    静谧的美是种凄美。

    此后一段日子,大圣兄弟自卖自己的古董玩意,多数时候没什么新奇的事情。许是天音也察觉到刘雅无聊得要紧,便是这种时候,屡次将刘雅摆布出城外,到了新的地方,见识新的人和事。
    杨美城之外,山脉连绵浩渺无际,峰峦林立数不胜数,其中的一座绵延了几十里地,其与杨美城相近,附近的乡民称之为望凉山。望凉山青秀,山势险要,高耸入云,内中流水潺潺,镜泊如画,蛇虫混杂,鸟语花香,乃是一处探幽胜境。山中有一座古寺,取名清凉,未知何人所建,紫气环绕香烟袅袅,寺内只有几个僧人,潜心修行,每日诵经。此山遍地古树,既高且壮,无一不是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就算山外边烈日当空,或是大雪盈尺,山中都冬暖夏凉四季常青,显得极其灵精,游客身在其中只觉得芬芳清爽,好不惬意,时常令人浮想联翩。

    山是名山,寺是古寺,这里另有一个去处,最高峰望凉峰,此处说起来更是神迹。望凉峰半山腰上有一处开阔地带,怪石嶙峋,日间常受阳光照耀。因势险难行,故而人迹罕至,但却早就修建了一座光秃秃的门墙牌坊,门楣处只写了“山神”二字。此地鬼斧神工,一直无路通行,有幸来到山脚的游客要进一步领略神奇,也只能遥遥观瞻,不可近亵。

    山高有神,此山的山神便居住于此。

    几天前,自诩佛祖赫封的斗战胜佛孙大圣突然造访,说是要在附近的杨美城里做古玩生意,苦于没有本钱,软硬兼施,强讨洞府里的宝贝古董,最后装走了一整个袋子,直至今日,山神兀自耿耿于怀。

    眼下,山神正一面喝着闷酒,一面揣度西天取经的传闻,想着想着就嘀咕出声音来了:

    “好你个弼马温!已经成了上界的大佛了,位列仙班,与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同堂共座,一起领受佛祖教诲,怎么还是这般贼性不改?”又责怪佛祖,“这样的贼头,当初怎么可以给他正果?这正果来得也忒容易了。不就是打杀几个妖怪吗?而且还不是全凭自己的本事,一路依赖了多少仙家相助才取回的真经啊!这种求人的本事我都有啊!!泼猴简直太走运了!!”他愤愤不平,“做贼的也上得了大雷音寺,真是愧煞仙界,我们这些没人关怀的小小仙家,不知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恨恨地一推手,整碟山果被打落在地。

    牢骚归牢骚,不咸不淡的日子还是要过。百无聊赖之余,山神走出山门,来到山脚下的市集,在游人中混迹。他左看看右望望,眼见那些摊子摆卖的都是几十年一成不变的陈旧玩艺,一时间觉得很是无趣,对着道路走了神。

    呆怔之际,冷不丁被人重重撞了一个趔趄。山神勃然大怒,伸手一捞将那人紧紧拽住扯到跟前,双眼瞪圆,骂声脱口而出:

    “奶奶的,撞我?!瞎了你的眼!”

    冲撞自己的人低着头,山神满以为这就是个冒失的愣头小子,自己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打算像俗人似的以大欺小,教训愣小子几拳,正好泄泄烧了几天的心头火,谁知直面之下,看到眼前人和自己一样的身形高大,虎背熊腰。

    “转脸过来,让我看看你是真瞎还是睁眼瞎!”

    这人略一抬头,给山神看了一眼马上又垂下脑袋,低声说道:

    “抱歉,抱歉,我是无心之失,好汉莫怪,莫怪!”

    此人面容倦怠,一双铜铃爆眼黯然失色,眼眶深陷,目光闪缩,嘴里说着抱歉,一面奋力挣脱山神钳制,匆匆忙忙弯下腰抱个拳,火急火燎转过身子,眼看着就走远了。

    “太随便了!你撞我,吃亏的是我呀!”山神心里那个气呀,“难道这些天我活该窝囊么?”

    他心里本就愤愤不平,这时就想自己好赖都是本地山神,怎么能由这种没头苍蝇似的家伙在眼前恣意来去呢?太不拿山神当神了!转眼间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个不长眼的大个子教训一番。
    山神乃是一介不入流的小神,凡事不能太过造次。市集人多眼杂,动起手来稍一不慎就会惹来极大的动静,他乃暗地里跟随那人,一路察看地形,伺机动手。

    说来也怪,这名撞了他的倒霉汉子路上形迹竟也是鬼鬼祟祟的,不时抬起头看看天,也不时地回头张望,专门挑僻静小路行走,有意躲躲藏藏,好似担心被什么人发现一般。

    山神心中喜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哈哈,愣小子,老天注定你是我的菜啦,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你!”

    很快,天色暗淡下来,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壮汉嗖地一下钻进路边的荆棘丛里。

    山神心内盘算:

    “出恶气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也身子低伏向前一拱,加快脚步,无声无息地穿过层层荆棘,紧紧跟在壮汉身后。

    壮汉在密林深处怔怔发呆,未几落寞地坐在地上,伸手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翻一翻,倒了些干粮出来充饥。

    山神一声不吭,突然出现。

    “啊呀!”

    壮汉被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大猫,未站起来整个人已向后滑出八步远,稳住脚步时慌不择地擦了擦眼睛,看清楚原来是先前被自己撞到的那位。

    壮汉心魂甫定,壮胆问道:

    “老兄,你一路跟着我,莫不是有什么指教?”

    斑驳树影下,山神昂然而立,紧握拳头。

    “嘿嘿!你这个破落户,无缘无故冲撞了我,还有心思在这里开斋吃点心,不如我请你先吃这一拳开开胃!更加管饱!”

    冷不丁挥出一拳,照着壮汉眼眶就打。

    壮汉行迹猥琐,却也是个会家子,只见他眼疾手快,抬手、站立、弯腰、退步一气呵成,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已然避开拳风,然而身后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退无可退。

    前面拳风又到!

    山神手腕一紧,瞬间被壮汉右手虎口叼住。怎么回事?太快了山神没看出来。

    “住手!”

    壮汉爆眼圆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股豪气。眨眼间奇怪的事又来了,此人又压低声音道:

    “先前我已施礼道歉,告诉过你是无心之失。你若是好汉,无谓再来相逼!”

    山神一时技痒,不以为败,反倒暗叫“好身手”。

    “嘿嘿!原来你是练过的,那么好得很!我们过过手,看看究竟是你这个过江龙有本事,还是我这个地头蛇更厉害!”

    乃将手一抽一放,“唰“地一下又削向壮汉脸庞,力道大涨,速度更快。

    壮汉不敢大意,猛然侧身,双手举起,势如举鼎,以左手胳膊硬生生地接了山神一掌。山神自以为力大无穷,算定壮汉会被打翻在地。

    “砰!”

    壮汉稳如泰山若无其事,这一掌如同飞花落于水面,波澜不惊,山神一时怔住。
    壮汉凝神静气,抖擞抖擞身骨,上前两步抬手抱拳,恳切说道:

    “在下先前冲撞了好汉,都是因为赶路匆忙,一路未及细看,实在是在下的错,在下再次抱歉,请好汉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我之间本无仇怨,大可不必纠斗不清——好汉内劲深厚,鄙人甘拜下风!”

    山神两眼盯着壮汉,吃惊非小。此人在自己重击之下屹立不倒,武艺一定十分高强,自己不用法术只怕无法制服。但出于个人私怨而对凡人滥施法术,却是天上规条所严格禁止,修行之身岂可肆意妄为,此行不妥。壮汉一直采取守势,未见主动反击,况且一再施礼,给足了自己面子,不如见好就收,乐得平安无事。

    意随心转,山神换了面孔,微微一笑,说道:

    “你这一身武艺可不平凡,是条好汉!兄弟佩服!来日有缘再切磋了,今日你我就此别过!”

    说罢,抱拳还礼,旋即转身而去。

    未想后面壮汉忽然叫住说道:

    “好汉且慢!不知好汉知不知道山外的大路在哪里?从这里要如何才能走得出去?”

    山神莞尔,站住说道:

    “从此处到山外大道,离得太远了。由此东行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只怕你还没见到大路,天上便已雾霭深沉,地面一片漆黑了。”

    他转过身来,透过斑驳树影,又仔细看这个壮汉,觉得此人本来伟岸轩昂,但是此时此刻却又分明落魄不安。不知怎的,山神对壮汉忽然有了几分好感,往回走了两步说道:

    “好汉,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赶路,但是就算行程紧迫,也还是要打尖住店,养精蓄锐才好星夜兼程是不是?你刚刚随意吃的那些零碎点心,怎么能填补腹中饥饿?又累又饿,生出病来,赶路适得其反。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我看你有一身的好功夫,如果不嫌山路崎岖难行,不如留下来,到舍下整饬一晚,明日再行赶路,如何?!”

    壮汉徐徐收拾包袱,犹豫不决,山神不由笑话道:

    “你这是魁梧伟丈夫的身板,如何竟然这般扭捏?莫不是要我牵了你的手你才肯去?我真心真意邀请你,你要和我这样见外么?”

    壮汉竟然腼腆地一笑,低声说道:

    “如此,就叨扰了!”

    二人一路无话,及至山下炊烟四起山上夜鸟归巢,就来到了望凉峰的一处险要地带。山神把手向上一指,要壮汉也往上看,他微笑着说道:

    “好汉,你见到山涯陡峭处的尖角了吧,那里是我家石坊的一角。”

    他有心卖弄,对壮汉使了个挑衅的眼色,轻舒长臂,拍掌于石,腾空而起,轻轻松松几个跳跃,转眼间便攀到了那处门墙,站在门墙尖角上往下俯视,口中叫喊:

    “好汉,快快施展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功夫究竟有多高。哈哈!哈哈哈!”

    我在一路上听到过几次壮汉心里的声音,山神在壮汉面前卖弄自己的所谓武功,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为什么呢?且容我卖个关子。

    对于山神叫板,壮汉不免一阵好笑,他抬眼看天边明月,但见繁星升起,绝壁边上群星伴月,如画般精致绝美。山风吹过,壮汉心里泛起一股豪迈气概,高叫声:

    “我来也!”

    他要施展山神所未见过的绝世轻功,向上摘星揽月。
    山神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往下俯视,全情贯注,像看笑话一样,不愿错过瞅看预料中壮汉出乖露丑的半点时机,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壮汉在山下的崎岖小路上将身一纵,连半只手指都不曾用到,仅仅是足尖轻点,在月光中姿态翩然,几个起落便到了石坊之下。

    简直!太!出乎意料!!!

    山神目瞪口呆,暗暗夸赞:

    “凡人习武,能把轻功练到如此地步的也算是当世翘楚,数一数二了。此人不可小觑!好在我已经有心与他化敌为友。”

    此时他再无芥蒂,从门墙上一跃而下,心悦诚服地向壮汉深深施了一礼,诚恳的说道:

    “兄台轻功卓绝,真乃是当世的高人!小弟有幸,请得兄台到陋室客居,蓬荜生辉矣!”

    壮汉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唰地红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仓促中急忙还礼,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乃是蒙尘之人。此次承蒙英雄相请,只有不胜感激!”

    “这是何意?”壮汉指着石坊上“山神”二字问道。

    “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字,我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很久了,那时就已经有了这两个字。大概是说这里叫做山神坳吧!”

    山神轻描淡写,呵呵笑着将壮汉引向山门,边走边说:

    “我早年就已远离人世,业已久居涧洞。洞内物事简陋,难成敬意,兄台见了莫要嫌弃才是!”

    壮汉目向前方,看见门墙背后突兀现出的一块极小盆地,其间藤蔓拥翠,落英缤纷,雾水蒸华,有一个可容两人并排进入的洞口,洞内叮咚有声,好似清泉流淌,壮汉忽觉恍若梦中,像是来到了一个曾经谙熟的圣境。

    二人一前一后,信步走入山洞。洞中别有天地,石椅石凳石床一应俱全,洞中果然有溪流潺潺,也有瀑布飞溅,岩壁闪闪熠熠,点点亮光堪比火烛,一束月光斜照而入,映亮厅堂。花开不败,野果长鲜,鱼游浅水,萤虫飞舞,一切似有神灵庇佑。壮汉一边行走一边心内感悟,心中渐有戚戚,默然神伤,脚步渐渐沉重。

    山神请壮汉在石凳上稍坐,自己走到洞中一处角落,蓦地不见了身影。

    壮汉胸意难平,石凳没有坐热就起身,走到月光穿入山洞的所在仰面察看,见到上方乃是山洞里的一个圆形缺口,月光正是由此照入。他呆呆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高大的身形在地面遮出一个深黑色的影子。

    微风拂过,缺口边上的草木摇曳生姿,其上皓月当空,宇宙深邃无垠,一切是那么静谧。

    忽然,洞中响起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遂即山神在岔洞里咳嗽了一声,有如传递讯号。壮汉不由心一沉,洞中除了山神还有别人?!便在壮汉警觉地竖起耳朵的霎那间,一个毛茸茸的雪白色身影擦身而过,壮汉眼睛追看,发现并非人类。

    “好汉!”

    山神大阔步追出来,双手托着一盘酒菜,匆匆解释道:

    “好汉不必担心,那是我豢养的一个孽畜,闲来无事时逗着玩解闷。我不知它还在里头。叫它不要惊吓客人,却呆懵了,只知道藏去外面。”

    洞主是个武学的奇人,既然已经独居深山,那么行事乖张,出人意料便不算出奇,壮汉放下心笑了笑,夸赞道:

    “好汉能将孽畜驯化,能耐世所罕见,小弟佩服。”

    二人来到石桌旁,分左右坐了,一起分食烤得焦香的野味。水酒不是佳酿,也还酣畅适口。

    山神暗中察颜观色,只见壮汉吭哧吭哧地大口撕咬香肉,有时囫囵吞下,虽是豪爽,但更是狼吞虎咽,明显是因为多日不得果腹早就饿坏了的一副样子,接连不断给他斟满了十几杯酒,每一杯他都是端起来就一饮而尽。山神心上疑云渐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壮汉有了精神,在衣角上擦了擦双手,给山神斟酒敬酒,开口问道:

    “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人神有别,岂可直说,山神笑着打马虎眼:

    “实在愧不敢当!小弟浑人一个,哪里有什么尊姓大名!只因早无父母孤身在外,已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山下有些人,见面多了算相识,就把我叫作青木樵夫。”

    “青木樵夫!好!叨扰了,鄙人敬青木兄一杯!”

    一碰酒干,壮汉又问:

    “青木兄在此离群索居是何缘故?”

    山神笑答:

    “许多年以前,我四处云游,不知不觉来到了此地。在这里没几天,自觉灵光一闪,感觉像是顿悟了人世之道,从此便留在这里潜心修道,间或习武强身。说起来都是闲事,不过期冀延年益寿罢了。”

    他又给壮汉满上一杯酒,相互劝着吃了几味菜,问道:

    “好汉是何方人士?怎么练得这身好功夫的?可否说来一二。”

    壮汉停下筷子,沉吟了一阵,说道:

    “兄台见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汉!小姓沙,唤作沙不争,曾经浪迹天涯,其间得到过奇人异士的指点,所以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这一次是因为老家有人病故,我给他们帮办后事,庸繁了些,忙得昏了头了,身心俱疲,现在出来闲游,散散心,谁知道进了这座山就不知不觉地迷了路,耽误了几天脚程,干粮所剩无几,这两日我是连一顿饱饭都没能吃上。青木先生见笑了。”

    说罢又是腼腆地笑了笑。

    此人未说实话,不过相逢又何必相知,山神眼珠一转,说道:

    “沙老弟,你我都是远离了故土浪迹在外的人,茫茫人海中我们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分!先前看你行色匆匆,面对饥寒窘迫,一身的武功派不上用场,只能潦草敷衍,看着就觉得心疼。我不禁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时我也曾经无畏无惧,四处奔走快意恩仇,有时也吃了上顿没下顿,境况和你今天一致无二,所以对你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沙不争听了,怔怔地把酒杯端在手中,不言不语,嘴角诺诺而动,面色泛红,看是酒劲已到,突然间昂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山神料想壮汉被自己的一番话触动,将酒倒满,一声长叹后幽幽说道:

    “好汉不要怪我多言。我见老弟满面愁云,眉头深锁,情知老弟心中怀有不平之事。想此朗朗乾坤,白日里光芒万丈,入夜了月朗星明,看似两两分明,其实夹在中间的人世又有多少委屈不平?!又有多少心酸凄苦?!数都数不过来啊!善恶因果,天道循环,自是人人口中必称的大道理,但是到了紧要关头,最终都是落到自己身上,假如一个人表里如一,他不入地狱,又是谁入地狱?!”
    他站起来,在月光下缓缓踱步。月辉幽幽洒洒,心事也渐渐浮现在脑海中,回头看着黯然神伤的沙不净,一顿足,自顾自说道:

    “遥想当年,我也怀有满腔的雄心壮志,成人之后,礼敬先贤,广结同好,读破万卷诗书,得以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那是我是鞠躬尽瘁,任劳任怨,原以为苍天有眼,褒奖有方,总算有机会立下一番事业名扬天下光耀先祖了,哪知三番五次被别人捷足先登,我只有在旁边站着观望的份,最后落得个越站越远、渐渐就出了局的结果,尽给人家笑话了。哼哼,今日沦落到龟缩在深山里面,也不能说自己小气,嫌自己没有胸襟,而是实在是看透了,自己本来就不是经天纬地的人才。”

    沙不净瞪着地面,毫无反应只管发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说话,山神走近了关切地问道:

    “我说沙老弟……沙老弟……你没什么事吧?再喝了这杯如何?”说罢将手向酒杯指了一指。

    沙不争愕然,未几终于也叹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我这一路走来,自顾赶路,什么名川大山不及细看,闷得煞是淡出个鸟来了。”他抬起头看着青木樵夫,拱手抱拳,把脸偏在一边说道,“青木先生乃是参悟世事的世外高人,沙某不敢妄抬身价,一见如故四个字,羞煞沙某了。”

    沙不争站起来,请青木樵夫在石凳上坐好,自己握拳在石桌上捶了两捶,沉痛地说道:

    “难得青木先生还看得起我,其实,我,我却是一个大大的罪人!”

    他满腹抑郁,双手端起酒坛昂起头咕嘟咕嘟一阵狂饮,直喝了个见底透亮,酒坛再也流不出一滴酒了,便重重地砸在地上,“庞郎”碎了一地,喘着粗气说道:

    “不瞒先生说,我也曾经求真释道,也不畏辛劳勇闯天涯,从不惧怕颠簸磨砺,万水千山视之等闲,只因那时屡有奇遇,也建有不朽功业,曾令万众瞩目景仰,哪料想命运蹉跎,都已经到了那种光景了,竟然还会一再失手误犯规条,伤害了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天道昭彰,法不容情,如今我已没有面目再见亲人,只得流落江湖,四处躲闪,逃避他人追捕,这些日子以来胆战心惊,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

    沙不争说的这番话,任谁都听得出来,憋闷其实已在心中聚积了很久了,此番有机会借着酒劲终于一吐为快,自己禁不住失声痛哭,全不似身负盖世武艺的英雄好汉。

    青木樵夫深有同感,心中忧伤,陪着沙不争也默默地流下眼泪。

    过了好一会,青木樵夫回过神来,只见沙不争手上多了一根木杖,在眼前激动地掉转穿插,如同挥舞着一件武器,聊以解忧。待他停下,青木上前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说你害了人家性命,然而毕竟是失手,并非存心犯事,那也是有情可原,如何不做解释?官家网开一面也未可知。惶惶然苟且偷生,如何重见天日?”
    沙不争掩面说道:

    “我那里的官家,执法甚严,从来不讲情面,我早有教训。此番又铸大错,如不趁早逃离,不知又会被他怎生惩处?想起当年的经历,我至今心有余悸!谁愿意过那些妖邪一样的、茹毛饮血的日子?”

    “妖邪?!茹毛饮血?!”

    似乎要越说越明白了。有时越明白一个人,就越是和他做不成朋友,所以山神愕然一怔后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沙不争恍然不觉,恨恨地一用力,手中木杖插入地面。

    山神啧啧称奇,看着木杖,说道:

    “这是我平时用来防身的木杖,它有个名字,叫眛泯神杖,据闻是此山诸树之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随着日子流逝,许多事情、许多东西都会成为过去,我们需要做的是记住这些事情、这些东西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温暖,让快乐、温暖沉淀于我们内心,不会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流逝。无视所有要过去、要消失的东西,虽然随波逐流,但是顺从内心,所以眛泯。我一用它防身,二是以它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念记本真。”

    木杖耍起来还算顺手,原来竟是洞主的防身武器,那得亲手递回人家手上。沙不争一抽,木杖如生了根,纹丝不动,皱皱眉,再一拔,应声而出。

    如果有哪一位和我一样,在他们一旁细看了所有端倪,大抵都能形成这样的印象:山神平时独来独往,极少与人交谈;沙不争更是连续数月不曾与人说话。继而推敲,眼下二人见到对方与自己境遇相似,彼此的感触又是一样的寂寞寥落,心里都感觉缘分难得。想来便是这样的原因,二人避开存心掩饰的话题,都打开了话匣子,一时相谈甚欢。及至月上半空,遍野消沉,二人在石床上抵足而眠。知己难逢,在我看来,此刻,他们便是一对万难相遇的知己。

    沙不争侧身,背对柔和月光,蜷缩着一动不动,两眼微闭,故意沉沉睡倒,片刻工夫,山神发出的轻微鼾声传入耳内。

    沙不争心道:

    “此人说睡便睡,果然无所牵绊,真是羡煞我也!”

    他不想打扰山神美梦,掀开薄被,把它全部盖在山神身上,自己往外挪了挪,抱着头紧闭双眼,却耐不住思来想去,久久无法入眠,良久,索性睁开眼睛,看见月光绵柔,照在潺潺溪流之上,沿着岩壁滑下的水滴一滴接着一滴,“叮咚、叮咚”地落到水池里,水面上波纹一漾一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刘雅默默呆怔,寻思自己被天音唤醒之后从来都是孑然一身,除了有思有想,能够感觉自己有四肢躯干大略像个人形,从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自己很轻,轻如微风,波纹也能带着转动。毫不经意间,刘雅一头栽进波纹,进入沙不争心里恹恹构想的画面。

    沙不争心潮起伏,随着一段经历在脑海中翩翩浮现,渐渐地又再两眼湿润,泪水夺眶而出。他自称的“沙不争”,只是一个用以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假名。几个月来,他一直愧对师门,痛恨自己是如此地不争气。他姓沙不假,他对山神说的自己的那些经历也是真有其事,只是并不具体确切,里面亦真亦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

    想必聪慧的各位已经猜到他真正的名号是甚名谁了——此人正是先前凌霄宝殿玉皇大帝御前听用的卷帘大将军,大雷音寺的金身罗汉,在保护陈玄奘西天取经的路上建立了极大功名的沙僧沙悟净。

    沙悟净取经归来修成正果,佛祖加封为金身罗汉,此后尊听金蝉子吩咐,挂单大雷音寺与金蝉子同进同食,洗耳恭听佛祖宣讲教义,如此经历千年有余。怎奈他天质愚钝,始终冥顽不化,佛祖教义博大精深,生涩难懂,他听起来备受煎熬,越来越苦不堪言,终有一日再也不能忍受,他有意与金蝉子渐行渐远,静悄悄地退到众神身后,最后无声无息地逃出了大雷音寺,又担心被两个师兄知道后责怪,所以没有冒然跑去诉苦,既然左右没有牵挂,就自顾自过起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忽有一日,沙悟净心怀故旧,便到灌洲灌江口走了一趟,本来是想拜访显圣二郎真君与梅山兄弟诸人,不想这一众兄弟外出未归,叫他白扑了一个空。百无聊赖之余,沙悟净独自在真君庙堂中游逛观瞻,哪里知道宿命轮回,这次又是一个一时失手酿下罪过,当他把玉皇大帝馈赠给二郎神的宝莲灯拿到手里摸索端详之际,宝莲灯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破碎声响起的一刻,沙悟净魂飞魄散面色全无,躲在漆黑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上一口。想起当初在凌霄宝殿做卷帘大将的时候也是因为失手打破了王母娘娘的琉璃盏,把个玉帝气得极其火冒三丈,盛怒之下,全不念他苦修三千年的功德,也不顾众神求情,执意将他贬到人间,由他在流沙河处自生自灭。宝莲灯绝非琉璃盏可比,不但是仙家至宝,对玉皇大帝自己家里来说更是有特别的意义。沙悟净心如死灰,自觉这次闯下的祸已经大得捅破了天,已经罪不可赎,结果势必比贬谪流沙河凄惨百倍,无论是谁来出面说情,一定都难于相救。于是他星夜逃亡,此后惶惶不可终日,但是身为一介神仙,又忧恐仙界全力缉拿,如此便不敢腾云驾雾暴露行踪,只能流落人间,有如惊弓之鸟,尽找阴暗冷僻的地方藏藏躲躲,日子过得人鬼不如。

    潜逃的路上,沙悟净不知道躲到哪里才算是妥当的,不敢与凡人交谈,不敢欢娱造次,一切愤懑委屈压在心底,过得实在是辛苦。当他一身狼狈地进入了望凉山,在高处看到绵延不尽未有绝歇的山脉,前路渺渺,又一次茫茫然了,从山巅下来就迷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小市集,不期然间遇到了望凉山山神。

    沙悟净不知山神的底细,以为山神是个离群索居的世外高人,虽说自己与这突兀而现的世外高人属于不打不相识,但是这世外高人率真耿直,而且言谈之中甚为交心,大家虽然经历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落魄寂寞,对挫败的感触与自己竟是那么相近,故而他对这位青木樵夫顿生知己之感。万籁俱寂之际把二人认识的经过品了又品,沙悟净内心感动得不行。

    神鬼与凡人一样,虽然有样貌、技能上的差异,实则心意相通,他们不知对方其实既不是什么武学奇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彼此掩饰自己的神仙身份,只是认为这样可以不使对方受到惊吓,两人或可以相处得更久一些。两个命苦的神仙,一时间惺惺相惜。

    沙悟净悄悄拭净泪水,眼皮沉重,睡意渐浓。

    忽然,山洞洞口又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沙悟净心内嘀咕,想起先前那团闪身而过的毛茸茸的雪白色身影,知道是青木樵夫豢养的白猿回到洞里来了,如此权当不知,闭了双眼只顾静静安睡,谁知那悉悉索索的响声越来越近,感觉中那只白猿像是越来越靠近了自己,臭烘烘的肮脏秽气扑面而来。

    这夜,月大如盆,月光皎洁明亮。每每到了此时,夜之愈深,月也愈明,无论人兽,隐藏着的本性俱皆释放。沙悟净想到这里,暗中睁开一丝眼缝,凭籍月光,果然看见一个怪物的背影,却不是先前见过的那只白猿,而是一个长相骇人的鬼怪。此怪头上长着结痂的尖角,尖角下是个光秃秃的大红色脑袋,后脑壳留有半圈黄色的卷毛,末梢扎成一条小辫,遍体毛发,上身没有衣物,下身胡乱地箍了一圈树叶和兽皮用以遮羞。怪物看过了沙悟净的模样,转身摇头晃脑地走向放着残羹剩饭的石桌。

    沙悟净细细倾听,青木樵夫睡得深沉,毫无动静,显然并不察觉,于是心中暗想:

    “此处位于荒山野岭,远离人烟,四周怪石嶙峋,又值中秋月圆之深夜,怕是孤魂野鬼出来作祟了!万万不能让它惊吓了高人——他一个凡胎俗子,怎么见得了相貌凶恶丑陋的邪魔鬼怪?不被吓杀才怪!”

    他盘算怎么对付,不经意间眼神一闪,就见红头鬼怪伸出毛茸茸的右手,朝着摆在石桌上的剔肉刀子摸去。

    “不好,它这是要行凶!”
    沙悟净心中一紧,悄悄缩入被中,蒙头盖面掐指念咒,把那亮晃晃的剔肉刀子变得一跳一跳地活动起来,一下子掉到地上,一下子又向洞口处跳跃。红头鬼怪觉得奇异,回过头来看看躺在石床上的两人,以为是谁在搞鬼,但这两人一动不动,分明是沉睡未醒。它煞是费解。

    红头鬼怪摸了摸头上的尖角,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走向洞外。这时,沙悟净看见它摆动着的两手摩擦着腰间的树叶兽皮,悉悉索索的,原来早先听到的声响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待红头鬼怪走远,沙悟净轻轻掀开被子,一跃而到洞口,这时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噼噼啪啪烧火的声音,循声转到洞口旁侧张望,只见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周围三四丈被照得通红,溅起的火星纷飞漫舞,一白一青的两个怪物蹲在篝火旁,翻动正在烧烤的食物,味道馋香。几步开外,红头鬼怪弯着腰伸长脖子,两眼盯着地上仔细搜寻,似乎要找从洞里弹跳出来的那把尖刀。

    沙悟净心想:

    “今夜果然妖孽成群,亏得我正好在此做客,要不然就算青木先生武功盖世,这些孤魂野鬼要害他的性命也只是探囊取物!”

    他使用法力向地上一指,卡在石缝里的尖刀从地面浮升起一人多高,月光映在刀刃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刀子轻晃,惊动那三个鬼怪,沙悟净跳出来抢先把尖刀抓在手中,低声喝道:

    “听着!我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鬼怪,只要速速远离了此地,我便饶过你们性命!”

    三个鬼怪呆若木鸡,一起望向沙悟净,面上都是枉然无辜的神情。这一照面,沙悟净惊觉其中长着雪白毛发的妖怪竟是早些时候匆匆见过一面的白猿,他疑惑了,暗想:

    “它怎么和鬼怪在一起厮混,难道是一伙的?!”

    白猿挠挠头,几步跳到沙悟净面前,指手画脚,嘴里喔喔啊啊地说着什么。

    沙悟净全情贯注。既然言语不通,只能留意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态,白猿的所有意思应该都在里面。

    沙悟净对哑语一窍不通,越看越糊涂。
    刘雅不然,天音惩罚同时又给以补偿,五族心意相通,即便看不懂哑语,白猿心里要说的听得一字不拉:

    “原来你不怕我们啊!昨晚樵夫赶我出洞,说怕吓到了你,现在看起来多此一举了呀!”

    红头鬼怪说话和人一样,只不过腔调有些尖声尖气:

    “客人不要见外,我们都是樵夫的熟人,也算这里的一分子!”

    青色体肤的怪物嘿嘿一笑,靛蓝色的脸上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说道:

    “你早前吃的羊腿,还是我烤的呢。闻闻,是不是这味?” 说话间把手里的一块大肉举起来,迎风晃了晃。空气中充满了烤肉的浓郁香气。

    沙悟净吃惊不小,背过手,刀子收在身后,半信半疑说道:

    “你们不要以为自己会说几句人话,就想编故事骗我,要是想活命,不要对我使诈,我记得住你们的样子!”

    “没有的事!”红头鬼怪摆摆手,笑了,仍是尖声尖气地说道:

    “客人你不知道啊!我们是望凉山的野鬼,在这里修炼有一百多年了,也会一点变化,和青木樵夫做了很多年的邻居,老朋友了。”

    沙悟净听到了破绽,握着利刀的手又是一紧,厉声问道:

    “你们既是野鬼,为什么要跨越界域与异族结为邻居?难道没有九幽收留约束你们么?青木樵夫乃是世外高人,饱读诗书,生性恬淡,又怎会与你等为伍?你们污蔑他自甘堕落,是也不是?”

    五族各有各的规矩,生老兴衰无不依照自家秩序,分有尊卑,层级严谨,上下有据。沙悟净想不通鬼怪怎么会和青木樵夫这样的俗世人物比邻而居。

    显然,沙悟净已经十分信任青木樵夫,不想青木樵夫声誉受损。在咄咄逼人的连声责问下,两个野鬼一时语塞。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事情。白猿瞅出了不对劲,往洞中指了指,又指指自己,再指指一青一红两个鬼怪,使劲点点头,抬起双手翘起拇指做了一个亲热的手势。

    “青木樵夫和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伙伴!”

    沙悟净虽不是机灵之辈,这一次也还猜得出白猿的意思。他仍旧将信将疑,脸色稍有松弛,申饬两个野鬼道:

    “你们两个在外面就罢了,切切不可进入洞中。如若让我看见你们妄图加害青木先生,我虽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也定要你等顷刻间灰飞烟灭,十辈子都不要想着翻身。”

    话音刚落,山外传来几声鸡啼,鸣声雄浑有力,悠远不绝,丝丝毫毫尽数贯入耳内,沙悟净犹恐樵夫惊醒,压低了声音命道:

    “不可擅动!”

    说话间瞪圆了双眼,把手里的刀子唰唰地比划了两下,转身快步进洞。

    青红鬼怪与白猿原地呆站,六目相对,面面相觑:

    “还没见过山神请客,这一请就来了个神经叨叨的货,简直愣头青!莫名其妙!”

    沙悟净蹑手蹑脚回到洞中,把刀子在石桌上放下,没想到正好看见青木樵夫在床上转了个身。

    “醒了?!不好!”

    必须要让樵夫认为一切安然,自己一直睡在床上,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他哧溜一声滑到床前,旋风似地躺倒到床上,也不扯被子来盖,只管一个劲地发出打鼾的声音。
    他保持的并不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时间稍久,僵直的身子越来越难受。

    青木樵夫犹然酣睡。

    第二遍鸡啼时,青木樵夫略略舒展一下手臂,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沙悟净,见到被子居然全部盖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地莞尔一笑:

    “啧啧,这个沙老弟!”

    便把被子给沙悟净盖上,然后下床,径自走向洞外。沙悟净记挂洞外三个所谓的伙伴,轻悄悄驾起半截云头,无声无息地跟在樵夫身后。

    未到洞口,青木樵夫先在临近洞口的宽敞处停住了。雾水渐浓,凉意袭人,樵夫在空地上摆了一个起势,耍拳法抵御寒气。耍了没几招,瞧见一面峭壁被映得通红,乃快步出了洞迎着火光一看,原来是三个家伙烧起篝火烤东西吃。樵夫走过去。

    青木樵夫不惊不乍,沙悟净心里说道:

    “原来三个家伙没有骗我,他们果然全都是青木樵夫的老熟人。这个青木樵夫,当真够胆识!到底是世外高人,是我想得肤浅了,简直枉为天神!唉……”

    乃轻轻扶着藤蔓,紧挨岩壁静观其变,没想到火光折射,他在峭壁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身影。

    话说沙悟净毫无来由地连声质疑,叫三个伙伴都觉得委屈,没有心思互相说笑逗乐了,也不再往篝火上增添柴禾,只顾专心烧烤,忽见樵夫背着手转了出来。

    “主人……”
    青面刚想要招呼,就见到峭壁上鬼祟的影子,细看之下认得出是沙悟净的身影——原来愣头青跟在主人的身后——还是那样愣头青。三个鬼畜意兴阑珊懒得言语,互瞅一眼只等着看戏。

    青木樵夫走到篝火跟前踱步,看看摆在地上的烤好的野味,皱着眉头说道:

    “听说北山上来了一只赤额大虫,已经有些天不曾开荤了,饿得极惨,接连伤了四五个路人的性命,要是你们去将它打杀了来,给我洞里的客人饱食,滋补强身,却才是正好!”

    客人就在侧旁看着,三个伙伴不便做声,挨个翻白眼,都挂着一张苦瓜脸没有半点反应。樵夫莫名其妙,扫了一眼骂道:

    “我把你们这三个鬼畜,竟全部都是睁眼瞎!没看见我在跟你们说话吗?”

    唉!主人都不知道客人有多楞头。白猿沉不住气,瞪着洞口,一直眨眼睛,青木樵夫蓦地一惊,心里砰砰地跳,难道客人已经醒了,藏掖着的要露馅?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却只见到光滑的峭壁。四下里看一遍,眼前还是几块突兀的大石,还是巍峨的石坊,还是粗壮茂密的藤蔓随风轻摆,并无异常之处。

    他心有所思,快步走入洞中,只见沙不争安然而卧,没有任何动静,一切如常。

    此时深夜已过,朝霞渐起,但听雄鸡鸣过三遍,天边泛起一片殷虹。

    沙悟净在石床上伸懒腰,打哈欠,嘴里连称好觉,忽然猛一转眼,樵夫手忙脚乱来不及回避。

    沙悟净一面揉着惺忪睡眼一面说道:

    “先生,我闻鸡而起,你比我还早,你起得可是真早啊!”

    青木樵夫掩饰不住难堪,摆摆手,吱吱唔唔地说道:

    “不早不早,也就才起的床,这一觉沙老弟睡得可好?”他说的是句问话,却不等着沙悟净回答,硬生生地转过身子往外便走,心里想让外面的鬼畜快点散了。

    沙悟净翻身下床,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说:

    “很好,很好,一觉睡到现在,我像是有三个月没有这样好好睡过觉了。”

    怎么还跟上了?青木樵夫急忙在洞口处站住,将沙不争轻轻一推,说道:

    “你这是才起来,那里,洞里的池水清爽提神,你还是先去把脸洗洗,洗洗。”

    沙悟净暗笑,身形扭动,蓦然间就超过了青木樵夫赶到了前面,大大咧咧走到靠近洞口的地方,随意往外一瞥,也不知他是瞧见了还是没瞧见,表情十分惊讶,说道:

    “先生兴致不得了,居然养着这么多的鬼畜!果然是绝世高人不同凡响!”

    沙悟净料想青木樵夫在世外隐居多年,不但武功奇高出类拔萃,而且还是个擅长驯服鬼畜的奇人异士。其实自以为是了。

    三个鬼畜实则是青木樵夫作为山神的零散手下。如同红头鬼怪所说,它们原本便与青木樵夫比邻而居,青木樵夫视之可用,将它们制服后收归麾下,受命护理山林,约束蛇虫,自己也可以偷得一时空闲。眼下他见沙不净已经看破,情知不能继续隐瞒,乃讪讪地,笑着说道:

    “一个人在深山里住着久了,没人说话解闷,有时自己也会觉得孤寂,养几个孽畜,逗着玩权当消遣消遣——没有吓着老弟吧?”

    他与沙悟净越渐熟络,不再称对方英雄好汉,看沙悟净的相貌似乎要小于自己,故以老弟相称。

    沙悟净转回头对他笑道:

    “不妨事!我那里原来的官家,也是养有这种鬼畜的,里面面目凶骇的,和这几个比起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见惯了,见多不怪,哈哈!”
    “哦,这样的官家倒是闻所未闻,够得上奇谈了。只是,他一个当官的,在任上就这么做,岂不是吓坏了周围的百姓?”

    “呃,呵呵!”

    有道是言多必失,沙悟净嘴角抽搐,不由自主地干笑了两声,脸转向洞外,走了几步,青木樵夫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他说道:

    “是啊,我也知道,这个嘛,是比较奇怪的哈。”

    沙悟净心中急想:

    “要有怎样的本事才可以豢养这样的鬼怪呢?”

    他眼睁睁地,开始掰扯,说话极其慢条斯理:

    “青木先生,你是不知道啊!这个官家,身边有一个师爷。那个师爷,其实颇识五行之术,可以拘役鬼魅妖邪。只因官家手下的捕快衙差不中用,所以才屡屡要师爷扶乩做法,拘出那些可以行走于人鬼两界的,魑魅魍魉解决疑难杂案。后来官家觉得每次都要师爷扶乩做法,太麻烦了,索性好吃好喝的把几个特别能干的妖鬼圈养起来,供自己随时调用。我频繁来去,常常得见。”

    一再打诳,罪过!罪过!沙悟净脸上发烫,摸摸额头,感觉像是有谁在暗中看着自己。他不就是心虚么?事实上暗中就只有刘雅在看着一切。刘雅又不能把他怎样。心虚什么呢!

    青木樵夫点点头,跟上沙悟净说道:

    “他用魑魅魍魉解决问题?!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弟这一路如此狼狈不堪。”

    “唉!不瞒先生说,先前我就是在这个官家手下当差的,曾经和这个师爷十分熟络,只是,规章律法不徇私情,咳咳……”

    原来如此,所有的疑惑沙悟净讲得很是明白了,青木樵夫一下子仿佛成了大明白,对沙不净的好感油然又多加了几分,他望着天边晨曦,心潮涌动,说道:

    “什么都不必说了!沙老弟,过去的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你今番远离故土沦落天涯,其实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与我的境遇太过相似了,我们二人注定要不打不成交!既然在荒山野岭里相遇,自当属于有缘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如若老弟心无芥蒂,又不嫌弃我脾性慵懒,不如趁着这一轮皎洁明月还没有落山,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沙悟净只顾圆话,没有想得更多,一问之下显得有些犹豫。思前想后,犹是觉得不妥。

    青木樵夫看他沉吟不语,慨然问道:

    “莫非老弟还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说?”

    沙悟净坦然道:

    “先生抬爱,令沙某受宠若惊。只是沙某家中尚有长者,又有两个兄弟,这与外间结拜之事,若能得他们的训示,似乎才好。”

    青木樵夫不屑地说道:

    “诶!此话谬矣!其一,沙老弟业已成年,自己的事何必还让家里人劳心劳力;再者我冒然揣测一下,你身犯重罪受人追捕,此事你家人早已尽然知晓,未必就不嫌你拖累;三者你来到此间已经远离人世,我保管你太平无事。只要你我投缘,肝胆相照,便可以义结金兰,点滴琐碎的事情又何必放在心上?”

    沙悟净听了又沉吟半晌,想到青木樵夫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感念自己一朝失足来到此间,或者就如樵夫所说的那样,已经回头无岸了,乃看着青木樵夫说道:

    “有幸和先生结拜,实是天大的福气。如此沙某悉听尊便,一切听长兄训示。”

    青木樵夫大喜过望,拉了沙悟净疾身便走。在写着门神二字的牌坊之下,二人面向明亮月光,背对殷虹朝霞,撮土为香,三拜九扣,结为异姓兄弟。三个鬼畜远远观望。

    礼毕,沙悟净怔怔地想:

    “以后我便是奇人异士沙不争了,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金身罗汉沙悟净这个人。”
    青木樵夫得偿所愿,按捺不住心头欢喜,看了一眼远处满是疑惑的三个鬼畜,高声吩咐道:

    “小的们,活动起来,有多少柴禾都丢进去,把我们这把火烧得更大些,更旺些,最好把天边都映亮了。天要亮了,我们给它提个早,看看究竟是我们的火光亮堂还是太阳的光亮堂,也好叫四周的孤魂野鬼飞鸟走兽都知道今儿我和沙贤弟结拜的喜事!”

    三个鬼畜得令,还管什么疑惑不疑惑的,顿时欢呼雀跃,劲朝一处使,把原先堆在一旁的干柴一股脑儿全部投进火堆,霎那间豁的一声,原本火势已经不大的篝火中蹦出连窜火星,接连发出噼啪巨响,幽蓝的火苗越窜越高,直至熊熊燃烧,火光将山腰处开阔地照耀,亮如白昼。

    动静太大了,沙悟净上前对三个鬼畜说道:

    “好了吧,好了吧,烧得太多,明儿砍柴得大费工夫了。”

    青木樵夫哈哈笑着,将手一挥,把三个鬼畜叫到面前说道:

    “小的们,此后沙老弟与我并为兄弟,我家便是他家,你等待他,却要似待我一般,你们把我唤做当家的,那么沙贤弟就是你们的二当家。”

    三个鬼畜乐呵呵的,口称得令,分别上前给二当家沙不争行礼,沙悟净一一还礼,连称抬爱不敢当,青木樵夫看在眼里笑而不语,末了说道:

    “多年以前,为兄的仗着有几分手段,收服了这两个在山下偷鸡摸狗骚扰村民的孤魂野鬼,它们本无姓名,我便把这尖头红脸的叫做红头,把这青脸长牙的唤作青面。这只白猿原先病重待毙,恰巧为兄也略通金石之术,于是将它救回,它得回性命后一直追随于我。这三个家伙平日各有修行,也会一点掩人耳目的粗浅把戏。这里一向渺无人烟,官府鞭长莫及,疏于管理,几十里地面山崖多有飞虫走兽奇珍异草,我们几个在这里小打小闹,也算是一方地主了,不过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既然霸占了这处名胜,我们也得为这里的杂生万物相安无事费点心思,有时候做一些功课,贤弟若是见到了,还请切莫见怪!”这番话除了没有直说自己山神的身份差不多坦白一尽了。

    沙悟净心不在焉,不作深想,淡然一笑,心说:

    “其实要是总没点事做,那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嘴上说出来却是:

    “依小弟看,哥哥这也是一份善心,功德无量啊!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哥哥只管吩咐。”

    青木樵夫摆手笑道:

    “贤弟虽然一身的好本事,但是只管休息游玩便是,望凉山区区几十里地面,能有什么大事?日常杀鸡而已,焉能用到你这把牛刀?!哈哈!”

    说话间心生一念,吩咐红头青面道:

    “且把你们那些戏耍村民的把戏变来与我兄弟助助兴。”

    又命白猿:

    “摆上好酒好茶好果子,把香透了的狗肉削下来,我与二当家细品慢酌。”

    “嘻嘻!我们修行粗浅,变化不算精巧,谨愿大当家二当家一笑,便是荣幸。”

    红头推开青面,摇身变成个提篮买菜的老妪婆。老妪婆满脸皱纹,像极了红头本来的样子,但却将脑后稀稀疏疏的发辫高高挽起,在尖角处盘了一圈,意图遮盖尖角,可惜角长难遮,红头便从身后扯了一块布包在角上胡乱遮挡。它微微驼背,撅着屁股扭啊扭啊,向前走了几步,又倒着走了几步。众人看它的背影倒是真有些老态龙钟的模样。青面一只手藏在身后,上前拍了拍老妪婆的脊背,要她直挺挺的站好了,藏着的手忽然亮出来,瞬间给她戴上一顶斗笠,却又重重往下一拖,斗笠顿时被尖角扎出一个洞,斗笠的竹叶像汗毛似的直竖起来。红头傻了眼,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青面不依不饶,眼珠子一转,把红头包着尖角的布片扯下来拽在手里,片刻红头现回原形,却觉得屁尾清凉,转过身子一看,居然是少了一块遮羞的兽皮。

    “哎呀!”

    红头尖声尖气叫着,抢回青面手里的布片,退到一旁整饬。

    众人哂笑。未几青面走到中央,背对着嚯嚯作响的熊熊大火,变做一个大头娃娃,在地上蹦跳,翻了几个筋斗,最后一次落地时凭空摸出一根长鞭,将鞭子甩啊甩啊的,活像是走在江边三心二意的钓鱼郎。红头记着恨,存心也要青面出丑,上前将长鞭抢在手上,朝着娃娃的大脸或轻轻一扇,小儿委屈作势要哭,不料才张开大嘴,两颗白森森的獠牙露了出来。红头正中下怀,一脸的得意。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沙悟净在山神坳住了下来,二主三仆有时打鸟狩猎,有时环山周游,其实不过是巡山护林。红头青面白猿不谙世事,时常插科打诨,嬉笑逗乐,令人愉悦,沙悟净渐渐地就把忧虑烦恼抛在脑后,他本是无家可归亡命天涯,此处荒凉僻静,天上无神,地上人稀,怎么看怎么是个避世桃源,与青木樵夫交好,闲聊叙事,过得轻松自在,乐而忘忧。

    春去秋来,山花盛开,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日子。这一日,小的们自去巡山,樵夫和沙悟净也离了洞府,自到山中古寺游玩。寺内有一方水池对着正殿后门,水池里有一尊乌龟驮大石的雕像,古朴简陋,不算很有看头,在寺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出了寺院。路上,二人远远回望古寺,忽见淡淡的红雾浮于其上,青木樵夫说道:

    “贤弟,此寺祥云呈瑞,红光照耀,定是要有喜事了。”

    禅修之所能有什么喜事呢?沙悟净揣测道:

    “莫非有高僧来此传道?”

    他自问自答:

    “此寺地处偏僻,寺中沙弥也不见几个,又许久不经修缮,如此貌不惊人的破落寺庙,如何会引得高僧留意,要到此地停驻?”

    樵夫摇摇头,解释道:

    “贤弟或是有所不知!此寺虽然貌不惊人,看不出香火旺盛的样子,但多年来即便只是一缕一息,香火也未断过,你看那焚香之处,香烟飘飘渺渺而上,与山中云雾融成一体,其实这正是天地两气上下交合,如此方能呈现祥瑞之色,此等光景自古就是吉兆,那是要有天子托胎于此啊!天子托胎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到时候一定会有得道的高人来这里祈福。”

    沙悟净听了,有些神不守舍,应道:

    “如此说来,此地定要大讲排场,旌旗浩荡,鼓乐喧天,我们的清静安宁要被打破了。”

    青木樵夫猜测他不喜喧哗,说道:

    “贤弟说的是,到时我们也不管它,要看便远远观望,不要看便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山上丛林茂盛,路途艰险崎岖,与寺庙多有阻隔,想来也吵不到我们的住处。不必介怀。”

    二人遥望那团红雾。在二人眼中,云雾越来越红,红极而变紫,紫而越来越浓重,直到笼罩住整座寺庙。

    二人睁大眼睛看了半晌。青木樵夫慨叹道:

    “这便是祥瑞的紫气了吧!”

    走上归程,二人一时无话。未来的天子将要降生在这间偏僻并且破落的寺庙,听起来不可思议,青木樵夫说出这个事情的时候,一脸虔诚郑重。既是山神,当有独到之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沙僧认为实属必然。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虎啸。那虎啸是一阵悲鸣,在空旷的大山中回响,悠远不绝。青木樵夫和沙悟净竖起耳朵倾听,听到其间夹杂着一阵呼啦啦急响。二人迅速走上高处,极目远眺,发现十几里外众鸟哀鸣。鸟儿犹如受到惊吓,四面飞逃,黑压压的羽翼遮蔽整座山头。

    青木樵夫骂道:

    “小的们搞的什么鬼,居然把群鸟都给惊动了。”

    沙悟净猜测道:

    “前些日子,兄长又提到了那只赤额大虫,怕是小的们撞上了,正在奋力擒拿。”

    遂有些恹恹的:

    “兄长,紫气一起,万鸟齐哀。我看不像紫气呈祥,倒像是煞气显灾!”

    青木樵夫无言以对,谁叫真的是万鸟齐哀了呢!

    区区猛虎不是小的们对手,青木樵夫与沙悟净一路赏鉴野花,悠哉游哉。

    午后三刻,二人回到洞府。洞内洞外没有烟熏火燎没有热气蒸腾,没有小的们出来迎接,看那每天都用的火塘,灰白灶冷。

    “不是应该有老虎肉吃吗?乘兴而回……太扫兴了!”

    二人正纳闷,林中忽然白影闪动……

    却是白猿惊慌失措地从密林里跳出来。它浑身发抖,肩上有明显血痕,见了二人,呲牙咧嘴,手指远山不停地唬唬啊啊。

    樵夫吃惊,问道:

    “你们撞到那只赤额大虫了?”

    白猿点点头。

    沙悟净也问:

    “是赤额大虫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白猿摇摇头。

    白猿伤势不轻,樵夫从洞中摸出一把青翠藤萝,在手中胡乱搓碎,命白猿服下,冷峻地问道:

    “如此说来,那里还有其他高人在场?”

    白猿面色恐惧,用力地点了点头。

    樵夫又问道:

    “红头青面还在那里厮杀?”

    白猿摇摇头,交叉双手高高举起,好似被绑,又做出一副苟延残喘,行将断气的样子。
    樵夫犹豫片刻,对沙悟净坦然说道:

    “贤弟,实不相瞒,为兄乃是上天赫封山神,多年前便开始管辖此山,从未见过附近有谁能将红头青面困于死地。此番定是极为凶险,贤弟可留在此处静等消息。若嫌为兄瞒骗可就此远去,为兄只有祝福,不会责怪!”

    说罢,命白猿前面带路,脚下如风一路疾奔。

    沙悟净怅然若失。

    却瞧见樵夫在远处腾空而起,像是要加快脚步赶去救援红头青面,怎奈修行不够,无法高升,才上得数尺,再要往高处上升,则踉踉跄跄,左右摇摆。

    “这点神技差得太远,怎么救难?”

    沙悟净叹了口气,远远地跟在后面,伺机助力。

    樵夫与白猿转过几座山头,在一条山泉边上的巨大岩石后停下,蹑手蹑脚靠近了岩石,趴在上面偷眼观瞧。

    岩石不远处有一个汉子,其人袒露了上身,长相颇为俊美,手中拿了一把磨得寒光闪闪的刀子正在跃跃欲试地比划。刀刃上滴着殷红的鲜血。清清泉水缓缓流淌。泉边有一团大火,柴火劈劈啪啪作响。另有一人猫着腰,正在熊熊火光后扒拉柴禾。地上有一只黄毛赤额大虫,已被开膛破肚,鲜血流了一地。近岸礁石上晾了几块虎肉。樵夫往远了再看,赫然看见红头青面俱被绳索捆绑,一高一低的倒吊在歪脖子树上,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两个孽畜晃晃悠悠,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一起厮混的伙计竟然如此下场,青木樵夫心中窜起三丈高怒火,嗖一声,猛地跃到岩石前面,冲着那二人大声喝叫:

    “大胆贼汉此地撒野!找死!!”

    他双手在胸前一震,光芒闪过,手中多了那根眛泯神杖。此神杖乃是在望凉山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根茎,自有几分灵气,青木樵夫将它精心修颀,诩之神杖,修炼仙法时将它带在身上。拐杖耳濡目染仙法,近日以来通体泛出暗光,乍现不同凡响。樵夫舞动神杖冲向拿刀的汉子,二人之间生起一股狂风,狂风中金光闪耀。

    拿刀汉子不是等闲之辈,不慌不忙一个起跳,明晃晃的刀子脱手而出,飞向来袭的金光,两者相冲,气流掠过,刀子无声无息碎成了几瓣四下里散落,但拿刀汉子同时斜地里抛出一张四方形丝帕,丝帕在一瞬间变得如同油伞一般的大小,遮住了阳光,阴影出现的霎那,金光化为无形。

    青木樵夫吃了一惊,失口赞道:

    “厉害!”

    来者带有奇宝,存心斗法,只怕转眼便输了,青木樵夫自知斤两,不再使用法术,将眛泯神杖舞得呼呼作响,接连打向那汉子。汉子左躲右闪,趁隙把丝帕塞进腰带里,纵身从衣裳堆里摸出一根银链变成烧火长棍,迎面与樵夫展开恶战。

    白猿从岩石后出来,忍着伤痛望空引颈嘶吼,转眼间呼喝出山中一众鸟兽又跳又叫,给樵夫呐喊助威。

    二人交战十几个回合,拿刀汉子越战越勇。青木樵夫力有不逮,明显不是对手,仓促间连接吃了拿刀汉子两棍,明眼人都看出他就要败下阵来。

    我听到樵夫暗说苦也,听到他心里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此正欲抽身跳出圈子,却听有人高声叫道:

    “住住手手!”

    这声“住手”煞是奇怪,几个人犹如耳背重听一般,起先还以为是山谷回音,其实却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是两个人几乎同时叫喊出来的。青木樵夫和拿刀汉子不知,十分惊异,是时正好棍杖相互一击,二人各自借势弹出圈外,循声探望,看见岩石这边走出一个人来。

    从岩石后出来的人满脸虬须,正是青木樵夫的结拜兄弟沙悟净。

    先前樵夫向沙悟净坦白山神身份,由其抉择去留,全因是急着救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总有些许期待。现在沙悟净没有撒手离去而且赶来相助,樵夫心中甚是宽慰。

    “我没看走眼,沙贤弟是个义气之人。”

    青木樵夫一高兴,豪气激荡,又鼓起了斗志,转身大喝一声要再与拿刀汉子较量。

    殊不知火堆后同样也走出来一个人,径直从裸露上身的汉子身边经过,眼神放亮,对着青木樵夫大叫:

    “哥哥!!”

    青木樵夫浑身一震,愕然呆住。

    来人圆睁双眼,张开手紧紧抱住樵夫,泪飞如雨:

    “果然是哥哥,我还说怎地如此熟捻……这么多年,想杀我了!”

    樵夫抱定来人,定睛看了良久,终于认出胞弟,霎那间热泪盈眶,昧泯杖掉在地上,失声哭叫道:

    “弟弟,果真是你!快告诉哥哥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他又恨又爱,在胞弟胸膛上轻捶两拳,乐得合不拢嘴。

    拿刀汉子收起烧火长棍,穿戴起衣冠,转眼成了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沙悟净站在青木樵夫身后以静待动,没曾想,眼前情状初看是亲兄弟相逢,再看却忽然清楚地认出来这两个人是谁了,不由地心虚起来,一声不吭地转身,想要择路而逃。

    “沙贤弟,”樵夫叫他道,“替为兄和白猿去把红头青面解下来!都是自己人,这是天大的误会!!”

    白猿在沙悟净身后挡住去路,它不知道沙悟净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乃伸出毛茸茸的手拉住沙悟净,转头望向吊在树上的红头青面,眼中流露出急切。白猿极通人性,平素沙悟净对它尤为喜爱。

    唉!

    不得已,沙悟净硬着头皮转身走向吊着红头青面的歪脖子树。拿刀汉子早就留意他了,这时又奇怪地看了他几眼,突然高声叫道:

    “沙和尚!你是金身罗汉沙和尚!!”(不和大圣八戒一样变化吗?)

    沙悟净满面通红,低下头尴尬地从这名汉子面前走过,口中唯唯诺诺,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又烦又郁闷的时候,许多人都这样。

    他走到歪脖子树下,纵身而起,三下五除二便将绳索解开,放下已经被吊得半死的二鬼。白猿忙不迭的笼着双手舀水,轮流喂二鬼喝下。青木樵夫将胞弟带到沙悟净面前,欢喜不已地说道:

    “弟弟,我给你引荐,这位是哥哥义结金兰的兄弟。”

    他面对沙悟净,假作搵怒,须臾却又莞尔笑道:

    “不过,在这之前,贤弟你瞒得我好苦。贤弟你自称沙不争,让义兄一直以为贤弟是哪方的奇人异士,哈哈!早该想到你就是金身罗汉沙悟净了。不过也好,要是一早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小小山洞,哪里还敢招容贤弟你这尊大罗汉。哈哈!哈哈哈!”

    他的胞弟听了,跟着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

    “沙不争?!偷吃人参果之后,想不到会在此地再次与你撞见,而且我是胞弟,你是义弟,有缘!起的好名字,不争,当真不俗。哈哈!哈哈!”

    沙悟净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原本裸身拿刀,在收拾一番后变得风流倜傥的汉子走上前,眉毛挑起,紧握了拳头,清清楚楚地说道:

    “大哥,这个人哪里是什么沙不争?明明是随唐僧西天取经的卷帘大将沙悟净,猪八戒可是他的二师兄,你被他骗了!”

    还说大明白话,正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沙悟净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奇怪的是,青木樵夫和青木樵夫的胞弟都已经知道的事情,为何还这么说?

    “知道知道,贤弟莫急!”青木樵夫的胞弟使了一个眼色,说道,“沙和尚,多年不见,不知你们师兄弟还记得我们么?”

    汉子领悟,半是庄正半是嘲弄地说道:

    “你在佛祖那里做金身罗汉,说诳语太不应该,罪过罪过!”

    “要是一个凡人,该受拔舌之惩!”

    沙悟净心里哀凉落寞,长叹一声,乃向青木樵夫双手抱拳,扭头说道:

    “大哥!事到如今,无需再隐瞒了,愚弟的确就是当年在流沙河里杀生吃人的沙和尚。你若嫌愚弟有意瞒骗,要拿了问罪,愚弟悉听尊便,绝不逞能顽抗。可叹天下之大,再无沙某去路。”说完蹲在地上,眼泪打转,有几滴落在脚下。

    青木樵夫慌忙上前扶起沙悟净,满是惊讶地说道:

    “贤弟说的是什么话?愚兄几时做过这样的凉薄之人了?愚兄若真有这般薄情寡义,还不早叫天上的雷公劈个半死?!贤弟不过隐瞒了姓氏罢了,何罪之有?可知愚兄心里想?!能与金身罗汉结为金兰,是愚兄迄今为止最大的荣光!”

    “沙和尚,我看你再怎么木讷也不至于这般死性子!”樵夫的胞弟很奇怪,问沙悟净,“你有什么罪过?怎么会没有了去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本来你不是跟着金蝉子呆在大雷音寺里的的么?好好的不呆在天上,难道这个金身罗汉你做得发痴了不成?!”

    这两个为了抢夺大虫,与巡山鬼畜大动干戈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僧师徒当年西天取经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时,观主镇元大仙因为外出赴会,被命留在观里迎候的童子清风和明月。

    此刻,白猿在一旁揉揉红头胸口,摸摸青面脑门,好让二鬼快些还魂。它三心二意,时不时又看看身后的四个人物,尽管通晓人性,但听着这四个人的说话,看到他们的神情,也不由地糊涂了。

    清风和明月二人同在五庄观镇元大仙处洗心修道,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清风成为师兄,明月是为师弟。但仙童清风在俗世间有一个同胞兄长,便是山神青木樵夫。清风追随镇元大仙离家远去,多年以后,青木樵夫开始寻仙访道,他不像胞弟那样有运气,修道以来从未得过任何大仙真传,所以法力低微,适才厮斗更无法与明月匹敌。

    因为一度寻仙不着,青木樵夫打了退堂鼓,转而投身仕途,无奈仍旧际遇太差,毫无起色,由此看破红尘,开始专心修炼,自此方有所成。

    明月先前打败青木樵夫之际,看见有人跳出来救场,还想着一并收拾了,未几却认出了来者其实是沙悟净,这令他即刻想起了曾与猪八戒在塌脸神庙厮斗一事,猜疑沙悟净是受了猪八戒的邀约前来寻仇,便有了戒备之心,正在与胞兄相认的清风暗地里给了一个眼色,要他不必惊慌失态,他霎那间恍然大悟——那时候与猪八戒打斗是变化了模样的,猪八戒眼拙分辨不清,不在场的沙悟净当然就更不会知道。

    沙悟净心里想的又有不同。认出清风明月二人,他只道是失手打破宝莲灯的事情已被玉帝知晓,天上布置了天罗地网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要拿他是问,清风明月怕是参与了进来。在他转身想逃犹豫踌躇之际,却发现清风明月只是寒暄哂笑,根本不提什么宝莲灯,他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寻思是不是玉帝还不知道宝莲灯已被摔破。

    清风连声追问,沙悟净吱唔难答。

    “既是难言之隐,不说也罢,”青木樵夫打圆场道,“弟弟就当自己没开过这个口吧!”

    说罢走到红头青面跟前验看伤势。二鬼俱是气息奄奄。清风觉得误会乃因自己而起,不暇思索便伸手入怀,看样子是要拿随身携带的丹药救治二鬼。明月见状,欺身挡住,手在背后压着清风手臂暗示不可取药,却又故作关心,问青木樵夫道:

    “大哥,它们伤势如何,还好么?有什么大碍没有?”

    樵夫点头说道:

    “不妨事,我有立竿见影的灵药。”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给二鬼分别服下。

    那药果然是灵方,片刻功夫,二鬼元气渐渐恢复,可以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二鬼和白猿,特别是红头青面二鬼,三个做山神手下的,到此为止已经倒霉透顶了大半天了。

    他们奉樵夫之命巡山,到了此处正好撞见赤额大虫,于是将大虫团团围住,一起动手,打得大虫伤筋断骨行将断气,不料清风明月突然闯入,要抢这只大虫,他们哪里肯让,一言不合,两边便动起手来。清风明月道行高深,武艺精湛,四五个回合便把红头青面打得遍体鳞伤不能动弹,在旁观战的白猿也被打伤肩脖落荒而逃。清风和明月本是凡人生养后天成神,看红头青面非我族类,便打算收了他魂魄,将之挫骨扬灰。

    明月心中厌恶鬼怪,看到师兄要拿五庄观的灵方妙药给二鬼疗伤,自是不肯。青木樵夫乃是一介山神,遍尝百草,熟读医方无数,自制了一种能救人于垂危的灵药并一直带在身上,手到病除救活了二鬼。

    白猿虽是兽类,不能人言,但自幼便有灵性,既得樵夫带在身边,有时也效仿主人焚香诵经打坐参禅,上天好德,实则已在修行之中。此刻它将一切看在眼里,虽是头绪紊乱,却分明看出明月不是善类。它一左一右扶起二鬼,远远地离开清风和明月,心中十分忌惮。

    心隔肚皮,樵夫未有察觉,一手牵着胞弟清风,一手牵着结拜义弟沙悟净,乐呵呵地说道:

    “此地风凉水冷,杀气太重,不是兄弟们欢叙的好所在,咱们把火灭了,去我山神洞府把酒言欢。”

    沙僧心道:

    “看样子,至少清风明月不知道我失手打破宝莲灯的事情。”

    明月夸耀神力,叫道:

    “看我的!”

    乃拿出方天丝帕浸入浅溪,一把甩出,到了火焰之上悬停,盈尺的丝帕旋即暴雨如注,火势越来越小,最后冒出一股浓烟,转眼彻底熄灭。

    到底没有谁提起宝莲灯的事情,沙悟净心情也便轻松起来。他是个挑惯了行李的人,自告奋勇将死虎搬起来放入水中,来回拉扯濯洗了几次,待虎血流尽,一把扛上肩头,迈开步子大声招呼众人前行。众人见他步履如飞,上百斤重的死虎压在肩上视若无物,乃为他齐声喝彩。
    闲汉听了,双眼迷茫,问道:

    “水江口,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长者替八戒答道:

    “说了你也不懂,那里离杨美城有十万八千里远。”

    “哇,那可够远的啊!”

    八戒笑道:

    “我说老兄,难不成你想去捉拿这个恶匪?!这赏钱可不好要啊!上面写他伤害了多人性命。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你往他面前一站,他可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闲汉辩道:

    “差矣!我这是要算计,经历了这么些时间,这恶人有无可能来到杨美城而已。”

    又看那张画像,自言自语道:

    “虬髯大汉?!留这样的大胡子,杨美城没有几人!”

    他忽然看看危蔟忌,笑着说道:

    “危捕头算是一个。”

    危蔟忌听了,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这人吓得抱着脑袋不敢动。

    长者瞪了闲汉一眼,指着画像笑骂道:

    “你要是病了呢就赶紧去找药吃!这个是身背数命的杀人犯,不是和你一样的神经病!若还留着这一圈胡子,他还不早被人认出来抓起送官了吗?还逃什么逃?这般明显的虬须,怕是早就刮了吧!”

    闲汉是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眨眨眼辩解道:

    “差矣差矣!其实我是想看看,杨美城里哪个人加上了虬须后就会像极了这个恶人。”

    众人哂笑,一哄而散。八戒正欲转身,忽然又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画像,危蔟忌见状,问道:

    “朱老板,你从外地来,莫非见过这个人?”

    八戒连连摆手,笑道:

    “我还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这可是人人眼红的五百两银子!再说我要是见过这个人,只怕早就被他一块给加害了,哪里还有机会来到杨美城啊!是不是?呵呵!”说罢摇头离去。

    誌古斋内,大圣饥饿难耐,索性走到门前往大马路上来回张望,未几终于见到八戒出现。

    呆子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跟相熟的人有说有笑地寒暄,看样子爽朗得不行,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大圣料想纸包里应该是吃的包子,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自言自语:

    “泼货一定是自己吃饱了,忘了我还在饿着肚子。拖了这么久,简直太不把我的温饱放在心上!”

    八戒一抬头,猛然瞧见在店外站得笔直的大圣。大圣没张牙舞爪吓他,他自己倒吃了一吓,心想:

    “哎呀!坏了,刚才四处闲逛,想是把大老板给饿着了。”

    他丢下闲聊的熟人,旋风一样快步赶到店前,匆忙地把纸包里的大肉包子拿出来塞给大圣,咧嘴呵呵一笑,抢先说道:

    “饿坏了,饿坏了,快吃快吃!师兄不晓得我被耽误的缘故。先前我得了一个好消息,师兄现在要听吗?”顿了一下又道,“干脆还是等师兄吃饱了再说。”

    说罢一步三窜溜进店里柜台恭谨地站着,纯然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是套路,没少给大圣领教。大圣吃着包子蓄势,冷冷说道: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让你买包子充饥,你拖拖拉拉,四处找人闲扯满大街说废话,把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你想害了我独吞这间店?!我猜你说的好消息,不过是想开脱罪责,编来唬我的谎话吧?”

    八戒故作神秘,趴在柜台上招招手,要大圣附耳过来,须臾乃道:

    “我知道沙师弟的下落了。他也到了咱们现在这个时空。”

    沙师弟?!这话像是一味灵丹妙药,大圣果然一下子来了精神,嘴里不嚼包子了,不觉得肚子饿得慌了,也不觉得八戒玩套路了,喜出望外地看着八戒道:

    “果然是好消息,快说我听。”

    八戒小声说道:

    “适才我在那边墙上看见他了,只画了个头像,像极了沙师弟。”

    大圣不解,疑惑地问道:

    “画了个头像?你是说就只看见沙师弟的画像?”

    八戒仍旧小声地说道:

    “这里的官府贴了沙师弟的画像出来,要缉拿他!”

    大圣仍然一头雾水。这都听不懂,大老板真蠢!八戒直说道:

    “市集墙上贴满了通缉令,都是要抓拿沙师弟的,吃饱了你去看,看了便知。”

    说到底,八戒也只是觉得通缉令上的画像仅与沙悟净有一些相似,并不敢十分断定画中人就是沙悟净,故而怂恿大圣亲自去看。

    好好一介金身罗汉,怎么沦落到被通缉的境地?大圣心里七上八下,慌不择地去看了通缉令,回来时变了脸指手画脚呵斥八戒:

    “呆子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画像倒是有些像沙师弟!但你没瞧见上面写的么?你这脑袋怎么总是猪一样的没有一点长进?怎么说沙师弟都是个天上的神仙,不得对凡人滥开杀戒,枉死的那几个不过是凡人罢了,与沙师弟有什么干系?就算那人是沙师弟,那么这神仙犯下的案子,凭衙门里这些凡夫俗子也能找得出蛛丝马迹?!也能见得到犯案仙家的相貌吗!我看这画像也就只有虬须画得最像沙师弟,世上有虬须的人多了,我们的沙师弟就只有一个,那些有虬须的人总不会都是沙师弟吧!”

    全说在了道理上,八戒听得一愣一愣地,傻兮兮笑了起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大圣发泄了一通怨气,心中犹念:

    “这厮尽会戏弄我!”

    不由地恨恨冷笑,言辞刻薄:

    “呆子,据本师兄所知,你还在凌霄宝殿里不曾变作猪胎的时候,也是人模人样,怎么这回升官成净坛使者了,却不能跟着转回凡人的脸面,偏还要寄在这猪头猪脑的身体里?”

    八戒张着嘴笑不出来了,板起脸站到门边,若有所思了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也是个道理。”

    八戒默默地发呆。平时他在门前守候总会眼珠子乱转,有相熟的人从门前经过他断不会错过,总要捞着人家说上一句两句闲话,这回他走了神,竟没瞧见路边走过了一个甚是熟络的人。那人见到八戒失魂落魄的样子,摇头暗笑。

    大圣在店内看见,连忙招呼道:

    “刘先生,且慢些走。”

    八戒擦擦眼睛,看一眼,原来是在夜市里说书的刘擘英。刘擘英向二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大圣转出柜台,问刘擘英道:

    “先生今晚开讲的是哪一段?先告诉了我吧,我看看到时去还是不去。”

    刘擘英将手一摆,摇着头说道:

    “诶,孙老板不必去,我今晚不开摊,不说书了。”

    “哦!”

    大圣奇怪地问:

    “今晚你有要紧的事?”

    在大圣的印象里面,几个月来除了刮风下雨,刘擘英从未停止过说书,今日看起来晴空万里,微风轻抚,夜里的光景一定也是好极了,如此正是游人闲逛夜市的好日子,这样好的机会,刘擘英都放弃了,想来应该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会耽搁的吧。

    刘擘英抱歉的笑了笑,说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过几天东头的八珍齐重新开张,现在不是正在重新装修吗?祈掌柜要请我去写几幅对联哩。我现在去写,也怕要耽搁了几个白天黑夜的,所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如将说书的事暂且放下,留待更多的精力来写他家的对联,如此或许才会写得更好些,不至于让人家觉得花了冤枉钱。”

    大圣心道:

    “怪不得!前两天在八珍齐附近路过,就听见叮叮噹噹东敲西凿,原来就是八珍齐自家重新开张装饰门店。他那里菜肴的味道不错,是该扩大营业了。”

    乃向刘擘英一伸大拇指,笑着夸奖道:

    “刘先生不但会说书,还能写好字,有本事,佩服!佩服!”

    刘擘英来到八珍齐,跨入门槛,看到里面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烟尘木屑到处飞扬,楼上楼下一片狼藉。

    帐房杂役小二没有闲的,也都各有活计。众人素知刘擘英颇有文采,见到他出现,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过来问候,刘擘英连称:

    “不敢当,不敢当,您忙!您忙!”

    酒楼老板祈掌柜单名一个美字,闻讯从别处转出来,远远招呼刘擘英一声,兴冲冲地来到大堂右边楼梯的位置,喝退阻碍视线的两个匠人,分别拍了拍楼梯左右的两根柱子,一边上下左右审视,一边大咧咧说道:

    “呵呵,刘先生,我这次要请你在四个地方写四幅对联,这里就是其一了。”

    又指了指左边的楼梯,继续说道:

    “第二个地方呢,就是那边的两根柱子,那里同样也要写上对联,还要和这边气势一样一样的,不然相互不配衬,就不好看了。这次我下了大功夫大本钱,旁枝末节也要花心思啊!要不然就是对不起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刘擘英点点头,跟着祈美的眼光环顾店内一周,赞道:

    “这次的装潢极有气派,远胜以往,刘某今天捷足先登,预祝祈掌柜财源广进!”

    祈美连称多谢,伸手在面前拂了一拂,挥去掸下的一些泥尘,缓步上楼,口中说道:

    “前两天我这里的工程已经收尾,现在这些人都在做最后拾掇,酒楼很快就会变得整整齐齐干净利落了,刘先生来写字,不会被妨碍。”

    “祈掌柜考虑得周详,面面俱到,真生意人也。”

    祈美乐呵呵地,摆摆手说道:

    “上个月我去了一趟京城,看见那些达官贵人啦,名人雅士啦什么的突然间十分钟爱椒菜,请客吃饭非要椒菜不可。我做这一行的,见到这样当然很奇怪啊,就四处打听这是为什么。后来有个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说这是皇宫里掀起的风潮。原来前一段日子,万岁爷外出微服私访了一个多月,那时候万岁爷顿顿都吃椒菜,居然没一天嫌腻的,而且回来以后对椒菜赞不绝口,逢人必说,引得宫里的公公宫外的达官贵人都十分看重椒菜,对各色椒菜的来历啊滋味啊大大广而告之,这就算是把椒菜的名声给吹开了。如今京城那些专卖椒菜的饭馆酒家,天天食客爆满,做老板当掌柜的数钱数到手抽筋,赚钱赚得半夜都要笑醒。嗨,做生意这种东西,有时候都要跟风的,风水轮流转嘛,如果这一次老天爷大发慈悲,注定轮到我祈家发财,我好歹得跟上京城里的节奏吧。这样的好事一辈子碰上一两次,就可以赚到一世无忧啦。”

    祈美说罢,哈哈哈开怀大笑,就像已经掉进了钱罐子里,眼前有无数黄金让他数也数不清。他脚步加快拾阶上楼,像是二楼有座金山催促他去开采。

    刘擘英陪着笑脸,跟在祈美身后,“蹬、蹬、蹬”地也上了二楼。祈美在二楼转入包厢的正门处停下说道:

    “这里的两条柱子,从前门看上来也是一处关键提神的地方,也要配上一副对联画龙点睛吧。我在京城时转过很多家椒菜酒楼,抄了二十几副对联回来,等下还要请先生费点心思参谋参谋,从里面选上一副最好的才是。”

    刘擘英谦逊道:

    “不敢当,不敢当。想来要选哪一幅对联,祈掌柜心里已经有个大概意思了吧。”

    祈美被他看穿,呵呵地笑道:

    “我只是个开酒楼的生意人,对这些个对联,其实是个外行,就算心有所属,也要听听你们读书人的意见。”

    乃手指酒楼大门,居高临下地说道:

    “说来说去,重中之重还是大门口啊!我拜托刘先生,写在大门口的对联一定要让所有从门前路过的人都知道我的八珍齐是椒菜之家,而且整个厨房是真真正正的椒菜大师的班底负责,不是别的什么冒牌货。这一副对联写得好了,酒楼的生意就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刘擘英心中一动,问道:

    “祈掌柜请了椒菜大师的班底?!那么不会只是两三个人吧?”

    “那当然了,整个班底连带主厨、掌勺、厨工、采料一共十来个人,全是我这次从外地请过来的。嘿嘿!他们的价钱当真不低,不过我试过他们做的菜了,滋味绝对是这个,”祈美翘起大拇指,掩藏不住心里的得意,“我这钱花得物有所值!哈哈哈!”

    “那么原来在你厨房里的那些伙计……”
    刘擘英脱口而出,又马上闭了嘴,因为有些事不该过问。

    祈美知道刘擘英想说什么,摆摆手,鄙夷地说道:

    “这些人肯定要全部换掉,剩下一个两个实在没地方去的,只要他们愿意,留下来给椒菜大师洗碗打杂也无妨。在厨房做杂工,和大师傅没什么交情,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比专门炒菜的辛苦多了。我知道你可怜他们。不过刘先生,只知道可怜别人是没用的,要有本事帮得上忙。再能干的人,不会做椒菜,我的新店开张后就没有用处了。我下了本钱,得赚回来。我可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穿衣吃饭哪样不是钱!椒菜班子也一样。”

    刘擘英讪笑。

    祈美想了想,又道:

    “原来的大厨乐沉翛,原来打烊以后常常去你那光顾,没少帮衬你的生意,那是因为有钱有闲。椒菜师傅进驻酒楼有自己的规矩,将来一定会叫他忙得不可开交。唉!厨房的事我是管不了了,都是椒菜师傅那帮人说了算。不过我乐得一身轻松啊!只要他们有章法有实力,不添乱,把厨房管得井井有条,能够带给我丰厚回报,和他们的交易就划算。”

    刘擘英已有几日不见乐沉翛在摊前露面,所以有此疑问,听到祈美这么一说,心下释然。

    祈美又道:

    “写几个大字,对读书人来说本来是轻松的活计。不过,这次要把字写在柱子上、门楣上,而不是端坐着写在纸上。我想,在杨美城里,除了先生之外,该不会还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把字写得更好了吧?”

    他一展笑容,很是可掬。生意人擅讲恭维的话。

    刘擘英连忙说道:

    “过奖!过奖!承蒙祈掌柜如此看得起,刘某一定尽心尽力。”

    祈美问道:

    “不知先生打算怎么样来写这些大字?大概要写多久?我这里已经采办了油漆、金粉、粉刷等等物什,不知还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

    刘擘英四处看了看,说道:

    “你找一个人专门帮我扶梯递笔便可,要三天的工夫,后天开始。”

    祈美大喜,赞道:

    “先生真是神速!”

    祈美把刘擘英引到一间包厢。此处已打扫一新,圆桌上放有一摞纸卷。祈美将其打开,露出蹩脚字迹,口称是在京城抄下的对联。

    “先生请慢慢斟酌。如果不合适,还有劳先生代为润色考量。如果能够撰写出来一对合适的新联就更好了。”祈美说罢辞却,退出门外,轻轻把门掩上。

    刘擘英将对联细看研读,逐一揣摩。许久,庆福来到,叫下楼一起用晚饭,他摆摆手。庆福告知祈美。祈美眼珠子一转,让人把酒菜送到包厢内由刘擘英自便。到了月上三更的时分,刘擘英弯弯腰松松筋骨,敲定了四幅对联。

    过了一日,第三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刘擘英将修理了一天一夜的物什装在一个包袱里晃晃悠悠地带到酒楼。祈美在大堂等得甚是焦急,听说刘擘英来了,急急忙忙迎上前去,却见刘擘英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用一根光溜溜的竹竿挑在肩后,看起来像村民挑着个簸箕。众人见了忍不住掩面发笑。祈美好生奇怪,忙问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刘擘英笑而不语,把担子放下,缓缓地将包袱解开从包袱里拿出七八个一模一样的茸团。茸团的颜色或白或灰,大伙看得仔细,认出来是平日乡民纺纱织布的各种丝料。刘擘英已经将这些丝料剪得长短一致并且掺杂着编在一起,就像一团又大又长又厚的抹布。

    看到众人疑惑,刘擘英笑着说道:

    “这次我为祈掌柜写大字,靠的就是这些杂碎。”

    乃从中拿出几条长绳,笑眯眯的,眼神从祈掌柜等人面前一一扫过,问道:

    “我为了扎这些布绺,已经耽误几个时辰,现在还没有完工。谁来帮我?”

    人堆里走出来一个人。此人将搭在肩上的毛巾取下抓在手里,眼珠一转,笑容可掬地说道:

    “刘先生,这块布你要不要呢?我看它跟你这些东西差不多,只不过小了一些。”

    众人掩面而笑,刘擘英有些尴尬。他站在人群中间,走也不是,发作也不是,只能陪着大伙讪笑。

    祈美回头瞪瞪眼,咳了两声,众人安静下来。

    取笑刘擘英的乃是跑堂庆福,这下他知道说书人不善玩笑了,便用毛巾擦了擦手,作揖笑道:

    “刘先生,恕我冒犯。祈掌柜说了,我是专门给您打下手的。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刘擘英说了要有人扶梯递笔之后,祈美就指定了庆福。

    现在,刘擘英不动声色,走到庆福面前端详片刻,猛然间将绳索套住了庆福脖子。

    众人惊呼,倒吸冷气。

    “嘶——”

    谁也想不到说书人竟会睚眦必报,而且在众目睽睽下突然出手。

    庆福不敢擅动。刘擘英暗笑,并不收紧绳子,像牵猴一样带着庆福往前走,在一张桌子边上二人停下。众人醒悟,哄堂大笑,原来刘擘英只是将绳索寄放在庆福脖子上。

    刘擘英命庆福把光溜溜而且修长的竹竿平放在桌上,自己从包袱里捧起一团众人眼中的抹布,在桌上平平整整地铺开,将竹竿的一端压在上面。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过他有板有眼的动作,也似在闹市里说书一般,于是睁大了的双眼一下也不眨,好奇地看他如何表演。

    庆福在桌子边上握住竹竿,刘擘英将摊好的“抹布”在竹竿的这一头卷了起来,卷了一圈,就用力扯紧一次,如此卷了七、八圈,扯了七、八次,那“抹布”在竹竿上缠得十分紧了,伸手从庆福脖子上扯了一根绳索出来,用力将“抹布”的半段牢牢绑在竹竿上。众人看见刘擘英微笑着,把这根新鲜出炉的东西握在手里轻轻转了一圈,只见竹竿上缠着“抹布”的那头,大约有一尺没有绑到的地方,布条、棉纱等丝料纷纷打散,或如枪缨,宛若白莲盛开,煞是有趣。

    刘擘英将竹竿一抖,如同拿了一根长枪似的耍了两下,众人茅塞顿开鼓掌叫好,祈美喜道:

    “原来刘先生在做写字用的大笔!”
    乃上前从刘擘英手中拿过大笔,作势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点头夸赞道:

    “此笔做法构思精巧,简易实用,若不是先生这样的文人雅士,谁又会想得出来?想不到先生有这手绝招,实在令人大开眼界。高明,高明!”

    众人纷纷上前把玩这支大笔,不住地夸张刘擘英有才。

    刘擘英捋须微笑,对众人说道:

    “年少时练字,我和一帮顽劣学友玩闹,曾经拿了私塾的扫帚蘸上污水在墙上、地上胡乱涂抹,也有就这样写过字的。这次祈掌柜把酒楼装潢一新,留给我写对联的八根柱子高大浑圆,想在上面下笔,靠那排刷、狼毫大楷万万是完成不得的。就算吊在篮筐里写,脚不着地无从运力也是白搭。我依势做的这个设计,也就是重蹈儿时的旧迹,只为方便行事,倒让大伙儿见笑。”

    庆福捻着脖子上的几根绳子,吃吃地笑道:

    “刘先生,你的袋子里还有这么多布绺,难不成你要做几支笔么?”

    刘擘英答道:

    “你这话对极了,不及时换笔,写的字就没有那么光鲜了。”

    祈美哈哈大笑,佩服不已。

    大吉之日,八珍齐隆重开张,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笼内火烛明亮闪耀,灯笼下彩带随风摆舞,大大小小的绣球轻轻摇摆,两串红衣爆竹垂吊于大门正中,分别延至两座石狮边缘。有人将烟花炮仗点燃,“呯呯砰砰”响过之后,硝烟弥漫,烟雾缭绕,缤纷的花炮纸屑把迎宾之道铺得满地红遍。正门有舞师表演。只见师傅们将双狮罩在身上,狮身上下起伏颠扑交缠,气势灵动;右边有壮汉擂鼓助威,铙钹鼎沸,声声震天;左边有憨态可掬的大头喜童,摇扇施礼,散发利是;更有数十人站成一条线,高高撑起了一条长龙,起舞雀跃,翻滚闹腾,浩浩荡荡,在几条大街上来来回回折腾,整座杨美城不亦乐乎。

    店内同样张灯结彩,雕栏画凤,漆色光彩照人。红光辉映处,苍松绿竹,精致盆景,交错点缀。

    祈美在杨美城涉猎饮食多年,头脑活络,善于卖乖。他经营有道,早就富甲一方,一直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次新张开业,为了把声势做起来,下足了本钱,一点都不吝啬。而且为了大壮声威,他在开张这一日遍请名流,连请帖都发到了府衙高比穆高大人的手上——他有心要做杨美城饮食业的第一把交椅。

    混在人群中的几个八珍齐的小厮,按照祈美的吩咐,早早就候在衙门外哨探动静。等了半天,终于见到衙差抬着高大人沉甸甸的大轿走出大门,于是互使眼色靠上去一路跟随。眼见这抬轿子拐了几个弯,看其路径果然是朝着八珍齐而去。有人跑了一路,抢先通报祈美。

    祈美闻讯,忙不迭地吩咐左右,招齐一众家眷、随人、店中咨客、跑堂伙计和杨美城名流望族、长老列队迎候。众人拥作一团,站在八珍齐酒楼两个看守大门的石狮子跟前,翘首迎接高大人。高比穆的轿子才刚刚露出个边角,众人便一路簇拥上前,围着轿子高喊:

    “恭请高大人!有请高大人!”

    高比穆轻车简从,只坐了一个两人抬的轿子,随从亦仅有一人。抬轿的仆役在八珍齐门前停下,按低轿头。高比穆从轿中出来,微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他一身居家便服,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儒雅亲近。

    他笑吟吟地环顾四周,众人诚惶诚恐,很是恭敬的样子令他感慨,乃对众人招招手,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祈美祈掌柜酒楼新张大展鸿图,惠及四邻,很热闹,实在是可喜可贺!高某身为杨美城一地之长,深以为,你们,我眼前的每一位老百姓,有任何事情,高兴的事也好,不高兴的事也好,全都是高比穆自己的事。故而高比穆从来不敢散淡敷衍。今天适逢赋闲在家,喜得祈掌柜诚意邀请,理当出席。不过,就算祈掌柜不记得我了,我也是一定要来的。”

    有人响亮地叫了一声好,高举双手拍起巴掌,众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毫不犹豫地跟着鼓起掌来。整条街上掌声雷动。

    高比穆回头看一眼跟着来的随从。随从会意,钻进轿子里拿了一件用红布遮盖着的东西出来,双手托着,恭敬地站在高比穆身旁。高比穆拈拈长须,笑着说道:

    “既然是大喜,今天本官就和大家凑凑热闹,也给祈掌柜送上一样东西。”

    高比穆为官清廉,之前从不参与俗务,祈美虽然递上请柬,但对高比穆的来与不来,心里实则没有过多寄望。

    然而,眼下高比穆不仅来出席了,而且竟然还带来了礼物,更不得了的是当众赠予,此等荣耀,杨美城里还有谁能相比,简直就是祈家祖坟冒了青烟啊!祈美如沐皇恩,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下,拉着全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感动得语无伦次:

    “多谢高大人!高大人为了小民费心了!高大人乃祈某贴心人呐!”

    高比穆让他起身,笑道:

    “祈掌柜不必如此!这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它乃是我在外地做官的时候,偶然在溪流边拾捡的一块石头。石头是天工之物,浑然天成,我见它模样奇特,便把它带回家中摆放,闲来无事赏玩也是一个乐趣。现在就请大家看看,它像个什么东西?”

    随从带着笑容,腾出一手将盖着的红布揭了起来,奇特的石头瞬间敞露在众人眼光之下。这块石头通体藏青色,有盛汤的海盆般大小,表面泛有点点金光。形状上看,石头从边沿往里滑陷,到了正中间又兀然凸起,石身饱满滚圆,像极了一锭元宝。

    众人啧啧赞叹,对祈美羡慕不已。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叫出声来:

    “金元宝这么大一锭,预兆祈掌柜财源广进,发财发得漫山遍野,咱们能看上一眼,算是跟着沾光啦!”
    高比穆听了,仰面哈哈大笑,向众人拱了拱手,由祈美引路,缓步走向大门,此时不期然映入眼帘的,却是迎面两排铄金大字: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灵台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显功夫。

    高比穆身子前倾,仔细赏析,失口称道:

    “此联甚好!”

    众人也围着柱子一起看这副对联,不言不语,一时间显得颇为安静,似在等着祈美开化愚钝。这些人都是真不懂吗?非也,有人心里称赞但就是不说。

    高比穆暗暗好笑,心里嘀咕道:

    “看你们这些人虔诚恭谨的样子,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乃清了清嗓门,说道:

    “此联对仗殊为工整,读起来铮铮有声,尽然显露气势,此其一也。作者在字词的雕凿上还有意境上用心良苦,方才我略一读之,仿佛感受到酒楼佳肴所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这也是一副上好对联才有的功效,此其二也。此联还一语道破厨中事,独掌一勺现功夫,好啊!它不但说明了店中的厨师有绝技在身,而且这个厨师仗着自身不小的本领在酒楼里指手划脚,显得有些霸道,做主厨的正该如此!此乃其三也。哈哈。”

    高比穆拈着长须摇头晃脑,依照平仄之声郎朗颂读一遍对联。众人听了,果然甚有滋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皆点头称是。

    高比穆后退两步,视线放宽,又审视了一番说道:

    “这路笔法我是见过的。勾划严谨,刚柔并济,舒朗开阔。都说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作者的为人自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敢于直言。难得!难得!”

    祈美十分得意,心里比喝了蜜糖还要甜上百倍,乃满面春风地对高比穆说道:

    “呵呵,小人不知几时修来的福气,竟然能得到大人如此这般夸奖重视,实在是愧不敢当!”

    他乐呵呵地,都快要合不拢嘴了。

    高比穆瞥眼看他,哈哈笑道:

    “祈掌柜,你醉心饮食,不甘人后连年做大,在杨美城早就声名鹊起,非常不错。只是这字么……岂是出自你的手笔?!哈哈哈……”

    笑声未落,人已走入店中,身后留下一片笑声。

    祈美恨不得找条缝躲起来,暗骂自己过于得意忘形,竟然没留意高比穆一番嘉奖说的并不是自己。

    高比穆步入大堂,在正当中站好了环顾一周,看到了三幅同样写得端正四方遒劲有力的金字对联。

    这些字究竟是谁写的?

    高比穆思忖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手笔,一个人能把字写到如此程度着实不易。

    众人随他浏览,只见左边楼梯柱子上的对子写的是:一川风月留酣饮,万里山河尽浩歌。此联写出了游人胸怀,细一读之,好象自己置身于大沱的万好山川之中,满腔都是按耐不住的壮怀激情。右边楼梯柱子上对子写的是:乘兴高歌须醉酒,开怀畅饮且登楼。诺大厅堂,四联遥相呼应,春风得意节节高望,令人踌躇满志。

    信步拾阶而上,二楼正门的对子写的是:八珍热辣最无愁客,一丝清凉别有洞天。此副对子与别处不同,唯独它有四字横批,曰:楼上雅座。这条横批的位置有意无意,或不是横批或就是横批,与左右联天然相对,引来的却是另一番意思。高比穆一见之下,不禁哑然失笑,但对这一手字,心中依旧赞叹不已。

    高比穆进入包厢雅座,众陪客呼啦一下跟了进来。这些人不外杨美城名流望族。其中便有早年在外地任县令一职、适龄退隐的田逸陇,以及城里公推的三姓长老袁太公诸人,算上主人祈美,正好十人坐满一桌。高比穆回应着众人招呼,在首座坐下。

    众人相互寒暄几句,祈美请得高比穆之命,吩咐上菜开台。

    八珍齐今日开张志喜,大摆筵席,请了数百人在店中聚餐。在几条主道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风头之劲,杨美城里还从来没有过。此举引得那些没得邀请的庸人懒汉也来围观。这些人三五成群在大门口外聚集,引颈翘望,脸上满是羡慕妒嫉恨,对着八珍齐说东道西。

    晚霞满天,暮色愈浓。

    誌古斋孙朱两个老板,打烊之后闲来无事,却因为早就得知了八珍齐开张的消息,故而特意路过狂欢的闹市,兴致勃勃地随着舞龙师傅们闹腾,落了个满身是汗。舞龙师傅最终都进到八珍齐后院用饭去了,大圣和八戒本是这一场热闹的局外人,兄弟俩在街边停驻,看着八珍齐门外的闲人懒汉唠叨些没有边际的闲话。

    其中一人说道:

    “我和祈掌柜自小便是邻居,那时哥俩感情是相当的铁,我们从穿着开裆裤光着屁股一块玩儿直到十六岁啊!呵呵!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人才,算定他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今天果然搞得全城轰动,把全城有本事的人都请了去了。”说话的人长得白净,身形不胖却有明显的肚腩,众人送他外号“膘哥”。

    另一人毛手毛脚的在自己身上挠痒,吃吃的笑,师兄弟两个看他接下话茬侃道:

    “没错!先前我从夜市那头过来,撞见几抬粉红色香喷喷的轿子,你们知道那里面坐着的都是谁吗?不知道吧?我爬在高高的树上都看见了,她们可是浣香苑里的美若天仙的姑娘啊!打头的就是她们苑里的老鸨菲丽娘。看来今儿晚上里面不止有吃有喝,还有花姑娘陪酒的呀。”

    他的话让众人对出席这场宴席的宾客又一次羡慕不已。有人猥琐地闭上眼睛,念叨着花姑娘呀花姑娘呀,摇头晃脑幻想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大圣和八戒在一旁看热闹,笑嘻嘻的。

    又有一人挤眉弄眼,故意对“膘哥”道:

    “既然你自小便和祈掌柜在一块戏耍,在八珍齐里应该很有面子,不如你也进去得了。”

    “我倒是想进去,可是没有请帖。”
    “你和祈掌柜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祈掌柜怎么会不预备你的请帖呢?肯定是祈掌柜派去发请帖的人把给你的请帖弄丢了。进去吧,里面肯定找得到祈掌柜给你安排的座位。说不准就是坐在浣香苑最美貌动人的花姑娘的旁边啊!有香艳的姑娘陪你喝酒吃肉,你小子装什么清高!赶紧的,动作快些!”

    “腩哥”明知人家寻他开心,乃故意不屑,说道:

    “诶!那一群姑娘,不过残花败柳罢了,何来香艳之有?有这份心思,回家里去陪老婆得了。”

    “亏你还想着老婆,这都开饭的时候了,你不是顿顿都要在家里洗衣做饭的吗?回去晚了小心给黄脸婆臭骂一顿!”

    “腩哥”听了,白净的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神色,转过身边走边回过头来骂道:

    “你家的黄脸婆才要你顿顿都在家里做饭,还要顿顿都臭骂你呢!”

    众闲汉吃吃傻笑。

    八珍齐里里外外高挂绣球、彩旗飘飘,光景甚是热闹,八戒心痒难耐,扯着大圣走了几步,与那些闲汉有些距离了,低声哀求道:

    “师兄,你看这个热闹劲,和皇母娘娘的蕃桃大会相比都不逊色。这样的光景可不是天天有的呀!我们在杨美城里修人心养人性都多少天了,这才第一次碰上呢。我们不能老这么清心寡欲。耍个法子进去看看怎么样?凑凑热闹,顺便吃点点心水果什么的。好师兄,这时候施点法术是不是情有可原呢?”

    想不到的是,本来还笑嘻嘻的大圣竟翻了一个白眼,大声叱道:

    “进去?!人家邀请你了么?瞧瞧你这没劲的熊样,我就知道你猪脑袋里想的是什么破烂东西!你若是要使法术进去,不管你吃得有多舒心惬意,出来了我便和你分道扬镳,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只是有一条,从此不必再回誌古斋来找我。”

    美食当前,却没有受到邀请,大圣也是心里焦燥。他见过祈美几次,祈美也到过誌古斋,那时两人聊得都算客气,他自以为这回祈美会给自己一张请帖,哪知直至开张,连祈美的话都没等来一句。

    八戒和大圣在偶尔是不是可以施展法术来占取便宜的意见上相左。他只要一提这事,必然遭致大圣劈头盖脸痛骂。这次他侧过身去,恨恨的说道: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主张来这里看热闹的那个。哼哼!这回到底不是我说要来的,是你自己在店门前看见人家舞龙精彩,才要我一路跟了你过来看的。人家现在想你顺遂,给你出主意,你不爱听就算了,居然还当真发火了你!”

    他无处发泄怨气,面含委屈,快走两步拉开距离,对大圣不理不睬。

    大圣自有见地,混进八珍齐吃顿好酒好饭是芝麻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为此卖弄仙家法力。

    乃换上笑容,笑嘻嘻地叫八戒:

    “八戒!八戒!”

    八戒看看街市上红彤彤的灯笼,望望天边晚归的大雁,陌生人从身边经过也夸人家长得俊,偏偏就是不搭理大圣。装模做样的样子叫大圣忍俊不禁。

    八戒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圣索性不再理会,往八珍齐里面张望了一眼,刚巧见到在门口迎候客人的咨客文书收拾了礼单账册步入酒楼。

    “是个机会!”

    大圣心里暗叫了一声好,眨巴眨巴眼睛走近八戒,对着八戒耳朵小声说道:

    “好师弟,他那里也没有专人把守门口了,我们真要进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阻拦。今天是开张的好日子,祈掌柜得图个吉利,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过不能空手,要带上些什么礼物才好。”

    八戒心情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笑逐颜开说道:

    “礼物?!那就找呗!你怎么不早说?!这也太容易了,我们拎两个之纸包,里面装上瓜枣蜜饯不就得了,虽说轻贱,那也是礼轻情义重——祈掌柜一有钱的主,还能计较我们送的是什么东西?!”

    大圣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况且我们只是进去瞧瞧热闹,也不是偏要吃他的。”

    八戒从附近买来两包瓜枣蜜饯,二人各拎一包走向八珍齐。几个闲汉见状,有琢磨看笑话的,也有打算趁机混进酒楼里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多眼杂容易坏事,大圣回身斥道:

    “去!去!没你们的事。少跟着凑热闹,回去伺候自己的黄脸婆要紧!”

    八戒作势驱赶,把“礼物”亮出来给几个闲汉看,揶揄道:

    “你们有请柬吗?准备礼物了吗?没座位你们进去了坐地上玩过家家?!”

    “原来这两人是有请的啊!”

    几个闲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八戒讥讽道:

    “没讨老婆的去讨老婆,讨了老婆的就去爱老婆。卿卿我我,相公相公!不多想想哪里得做公公?”

    一路畅通,二人轻轻松松走进八珍齐。八珍齐弥漫着浓郁酒香,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客人划拳行令沸反盈天,酒量浅的屡屡推让气急败坏,被灌倒在地的呼呼大睡憨状可掬,众多端茶递酒送菜的杂役跑堂于席间穿插往来自顾忙活,不亦乐乎。

    酒楼豪华堂皇,无比奢华,大圣忍不住将手中那包“礼物”抛到八戒怀里,上前这里也摸摸,那里也拍拍,忽见一个熟人从身后转过上了楼梯。此人喷着满嘴酒气,看似迷糊却还算清醒,认出大圣八戒二人。

    此人东歪西扭地推了推大圣,嚼着不听话的大舌头说道:

    “孙老板啊……哦!朱老板……你们……两个也都……来了,吃饱了没?有啊?我在楼……上包厢,你们,呃,呵呵,也上去坐坐,我们好好,呃,好好,叙叙……不来不是兄……兄弟……”

    此人憨态可掬,踉踉跄跄爬上楼梯。

    大圣乐道:

    “看到了吧,这祈美不请客,自有请客人。我们就去他那里乐一乐。”

    八戒捧着两个纸包笑道:

    “你说你吧,真是的。刚才说要进来的时候你还跟我毛躁。现在进来了不但没有人驱赶,而且还有朋友相邀,自己就只出这么一点意思。白吃一顿丰盛晚饭,太有意思了!”

    有个跑堂伙计蹬蹬蹬地往楼下赶,呆子不暇思索,把两个纸包往伙计怀里一塞,板起脸吩咐道:

    “拿去,放好了!”

    伙计慌忙将纸包抱紧,话没多说一句就下了楼梯。

    二人哈哈大笑,上了二楼。
    楼上都是包厢,先前那个醉鬼进了哪一间呢?八戒招招手叫来一个伙计,一本正经地问道:

    “脂趣坊的郭老板出来了没?怎的还不见他到楼下来找我们啊?”

    伙计道:

    “郭老板不是下去了才上楼的吗?怎么你们没碰上?!那么请稍等,我去为两位老板说一声。”

    伙计转身走开,大圣的目光追了过去,看到他朝着一间包厢门外的另两个伙计打了个招呼,似乎要他们进去传话。

    大圣向八戒使个眼色,八戒心领神会,抢上前几步,拍拍伙计的肩膀说道:

    “也罢,他一定是故意不记得欠我的那杯酒了,我自己到里面去灌他。”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圣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两个杯子,向众伙计嘿嘿一笑,转头之际看见有客人把对面包厢的门口打开,闪身入内。短短一瞬,祈大人和陪客在里面谈笑风生的情景已进入大圣眼帘。大圣不以为意,和八戒走进郭老板所在的包厢。

    高比穆略饮了些酒,笑容可掬,显得兴致很高。席间,众人海阔天空滥数典故,借故吹嘘自己本事如何如何,露骨的阿谀奉承大拍马屁,完事了涎着脸面等待高比穆首肯。高比穆听多说少,惜字如金,可是终究免不了意兴索然,于是索性对众人说起拾获元宝石的经历。

    “淮泷郡西南的十万大山里面有一个鹿桨县。此县盛产楠木,尤以冬寒渐退之际才露春芽的老树木质最好。当地人手巧,擅长制木,常把这时候的楠木砍伐了运回家中,放在通风处使之阴干,待忙过农活之后,经过阴晾的木材干湿正好,村民便把树干修造整齐,用于制做棺材。”

    众人鸦雀无声,一脸狐疑。高比穆笑道:

    “我这不是要说荒诞不羁的鬼故事。鹿桨县得天独厚,以其出产的楠木制做的棺材极有盛誉,方圆千里人尽皆知。那一带年长的人都希望死后能够栖身在鹿桨棺材里。”

    众人恍然大悟。

    高比穆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那时我正好在淮泷城任职,有天传来消息,岳丈大人病入膏肓,大夫回天乏力,已经叮嘱家人准备后事。鹿桨县棺材闻名遐迩,我也想亲自找一副鹿桨出产的上好棺材,用来侍候岳丈大人百年大寝。我既在淮泷城,便有先天优势,于是叫了两个随从上路,颠簸了好些日子进到十万大山,向鹿桨县原住乡民打听上好棺材的下落。”

    祈美恭维道:

    “高大人如此孝悌,九泉之下的岳丈大人一定十分欣慰。”

    高比穆侧目道:

    “怎么敢不孝悌?为人子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自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不知受了父母的多少恩情。不说读书人,只要不是行尸走肉,还能说能言,这点良心必定是要有的。”

    这时祈美幼子进来请安,高比穆欣然受之,末了微笑着说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在你如何对你的父母子女,将来,你的子女也便如何对待你和他们自己的孩子。小子善学,有样学样啊!”

    祈美连忙命小儿道:

    “难得有机会聆听高大人教诲,还不多谢高大人?!”

    幼子乖巧听话,再次作揖打礼:

    “多谢高大人教诲!”

    高比穆拿了一枚生果,递在孩童手中,夸了一声,孩童高兴地一鞠躬,转身离去。

    三姓长老袁太公坐在高比穆左侧。袁太公年岁虽大,眼不花耳不聋,对高比穆所说大有兴趣。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拿着筷子,拿着筷子的手晃了两下,盯着高比穆说道:

    “刚刚高大人说的棺材,很合适老朽啊!不知后来找到了上好的棺材没有呢?”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棺木呢,等下才会讲到。现在先说一说那块元宝石。”

    又呷了一口茶,说道:

    “在鹿桨县,有两样人人称道的宝贝,人们称之为至宝双尊,其一是棺材,其二就是奇石了。”

    “那一回深入十万大山鹿桨县,我以为既然到了出产上好棺木的源头了,就应该能很快找到称心如意的棺材。奈何我们越是一路问下去,乡民口中称道的好棺材就越是被说得更加的玄乎,到了最后,要找到我愿景中的棺木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按照我最后的要求,这副棺木首先是要质地坚硬,其色黑而油亮,还要击之时只能略微有声,不可脆响,历久不可渗水,不可受潮。只有这样的好木,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棺材在地下无虫蚁叮咬,历时上百年而不腐化,如此方可堪称神奇,也才堪称子女对长辈的最后一点孝心。”

    众人惊讶不已,归隐的田员外眯起了眼,琢磨着说道:

    “这样的木材既能被称作奇木,势必在非同一般的环境才能生成,想来高大人不会轻易寻获。在我们北方,因为气候恶劣,空气干燥缺少水分,从无这般好木。好在我现在举家来了南方。”

    高比穆笑道:

    “田兄想得有点多了。”

    田员外杯空见底,高比穆提了茶壶站起来给他倒茶,田员外慌忙也站起来,说道:

    “有劳!有劳!这点小事,留给祈掌柜的伙计做便得了,我哪里好意思?”

    祈美激灵灵地跳起来,一把夺过茶壶,自给田员外倒茶:

    “小人做东还睁眼瞎,二位贵客包涵包涵。”

    高比穆拍拍祈美的肩头,连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

    祈美坐下,高比穆继续说道:

    “我们三个人为了找到这样的木材,在那里的深山老林进进出出一共三次,前后历时半年之久。最后的那次下了一处天坑,在天坑见到了一条石涧。”

    “石涧周围钟林毓秀,古树繁多,都是参天大木,一些大树高耸入云,无奈我们找了大半天,都没看到想找的奇木。可巧的是,这时偏偏下起了倾盆大雨,淋得我们浑身湿透。”
    “在南方大山深处,一旦下起暴雨,十有八九会有山洪暴发,而且山外的人远远看去,难以看穿是晴是雨,有时还能看到七色彩虹,但是压根不知里面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山洪来时也跟海上巨浪一样骇人,涛声震天,泥沙俱下,洪流足以摧毁千军万马,我们在十万大山往来数次,自然知道其中凶险。那时我们几个都算年青精壮,手脚也还灵活,分别走在前中后,当听到远处滚雷般的声响,就叫喊着互相知照,每个人即刻手脚不停地爬到高大粗壮的树上躲避。我们在树上还来不及喘息,奔涌而来的山洪呼啸着哗地一下吞没了我们先前经过的小径,转眼之间,我们脚下顿成泽国。”

    “呵呵,这一波山洪把我们困在树上,足足有七个多时辰,好在我们都是各自把食物带在身上,要不然,不在地面上被洪水冲走,也要饿得从树上掉到洪水里去,就算水性再好,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定难逃没顶之灾。”

    众人心想:

    “这位高大人,看上去儒雅有礼文质彬彬,想不到年轻时有过如此野蛮的经历,真是人不可貌相!”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阳光普照,雨势渐停,云雾消散,山洪一下子退去无踪。一个随从有了闲心,爬到自己那棵树的最高处,极目四望想要寻找去路,不想发现对面山包有一个巨大山洞,洞口黝黑,洞里有光芒射出,他把所见告诉我们,大家都觉得奇怪,下了树就赶去那个山洞一看究竟。”

    “到了的时候,洞中还有激流涌出,但激流的两侧已经可以徒步,原来它本来就是一条溪流啊。我们走进洞中,看见洞顶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强烈的阳光从其中穿过,一缕一缕地呈现。几十屡阳光多有交织。汹涌的流水将光芒反射在洞内,那时刻光影流动,洞顶突兀的石棱石笋石柱倒映在水面,有时像雪原,有时像宫阙,我们自己像置身于十五的月宫里面似的,偌大的山洞宛如仙境一般,令人痴醉——唉!那都是我们三人没有见过的奇美风景。”

    “那时是酷夏的天气,洞中流水却无比冰凉,浸着腿脚很是舒爽。没多久,激流变得平缓,我们在里面脱得精光了洗濯衣物。随从说眼前所有的光都不是他在外面树上看到的那道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扑通一声响,有东西从洞里的高处松脱掉入水中,我们随即见到了一块通身浑圆、模样奇特有趣的石头——便是我今天当作礼物送给祈掌柜的元宝石了。”

    他向摆在包厢正面柜子上的石头一指,笑道:

    “它的出现有几分灵异。大家看看,有没有感觉到它的灵气!”

    众人望向元宝石,眼睛放光啧啧称奇。金店老板万抗抗离开座位,上前把元宝石抱在怀里,叫伙计把围坐的桌子中间腾空收拾齐整干净,把元宝石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众人细细围观,摩挲把玩。

    祈美生怕众人嘴里呼出的污浊酒气玷污这块灵石,心疼地劝说:

    “都坐下,都坐下!高大人的故事还没说完,你们就只顾着看石头了。一个两个,小的老的,都无礼得紧。”

    高比穆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大好日子不扫兴。”

    袁太公心里想着棺材的事,把拐杖在地上“咚咚“地敲出声响,几个老板笑嘻嘻对视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

    袁太公一本正经地问:

    “高大人说的风景是很好,只是不知后来又怎么样了?”

    高比穆指指袁太公的茶杯,示意伙计上去给袁太公斟上茶,说道:

    “太公莫急!我这便讲到了。那时候我们才捡得元宝石不久,便遇见一个从洞里出来的汉子。初时我们见他从黑咕隆咚的地方闪身出来,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山魈人熊之类的怪物。后来聊了天才知道他是在洞内采药的当地土人,我们很疑惑地问他,洞内阳光稀少甚至不见阳光怎么会有草药生长在此处呢?这个人闲来无事,就带我们向洞底深处走去,路上我们对他说了来此地的缘由,他笑称我们虽是惊险,但是却来对了。他告诉我们,说我们要找的奇木就在洞底。我们将信将疑,随着他走了约摸三四里地,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古老的森林就这么出现了,跟突然蹦出来似的,其间既有蜂飞蝶舞,也有蛇虫蚁兽。此开阔处位于一个通天的洞底。我们说起早前已经下了一个天坑,土人言曰,这种地况称为坑中坑。我们历经辛苦来找的奇木就在这片森林里面,而且居然多得难计其数。”

    袁太公两眼放光,两手颤抖,嘴唇哆嗦,问道:

    “照高大人的说法,那些奇木,却是真的有?”

    “真的有!当然有!”

    袁太公眼眶湿润,伸手拭抹,又问道:

    “如此说的话,我若叫人去找,还是能找得到的?”

    高比穆微微一笑,道:

    “二十几年前,那些奇木数也数不清,历时日久,情形如何,就不好说了。”

    宴席过去半程,来客逐一离去,酒醉的也被拖着背着送走。走廊外客人互相道别,高比穆看看时候正好,起身向祈美致谢,向同桌一一告辞。

    另一间包厢里,大圣师兄弟厚着脸皮,让伙计加了两个座位,硬生生挤在十个人中间。兄弟两个不吃得热辣,几味入口,又是龇牙咧嘴,又是连连呵气,拿起凉水照嘴里一顿猛灌,惹得众人一阵好笑,没奈何,只好吃些清淡的辅菜小食。他们不避美酒,在席上也和众来客推盅换盏,说天说地。

    有客散去,师兄弟二人也心满意足跟着下楼,不经意一抬眼,却看见乐沉翛在楼下大堂收拾桌子。

    八戒扯了扯大圣,说道:

    “乐沉翛不是大厨吗?祈美怎么要他出来收拾残羹剩饭?”

    大圣摸摸脑袋,说道:

    “想是今天来客多了,打杂的人手不够,他们做厨房的也要出来帮忙罢。”

    二人走到八珍齐大门,忽然内急,便转身去上酒楼的茅厕。要去茅厕先要经过洗碗池。

    二人还在厕所嘘嘘的时候,听见洗碗池方向传来一阵呵斥,仔细一听,原来有人骂道:

    “干活找饭吃要打起精神来!你怎的这般懒散,客人都走了大半,你却只收得这几个碗筷。”

    被骂的人没有做声,骂人的又不耐烦道:

    “知道你做不来,你还赖着不走,碰上你呀真他妈的丧气。”
    大圣觉得奇怪,走到厕所门边张望,不想见到的竟然是乐沉翛的背影,心里揣测道:

    “骂人的声音不是他,那么被骂的人就是他了。”

    大圣多走了几步,在洗碗池边上偷看乐沉翛,只见他神情悲愤一脸凄楚。乐沉翛略一偏头,看到了大圣,面色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摆摆手,故作无暇理会,抱起了一个湿漉漉的大竹筐快步走到大堂收拾。

    而他挥手的时候,手掌通红肿胀,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浇到了一般,大圣见了顿生疑惑,望着乐沉翛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八戒从茅厕出来,瞅一眼呆怔的大圣,漫不经心问道:

    “他们骂谁懒散?”

    大圣也不言语,把手背在身后便走,八戒一面跟上一面回头寻找,目之所及,希冀能够看到谁是懒散之人。

    他对大圣说道:

    “我说你这个做表兄的,没听见我问你吗?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些天可真是奇怪,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人家支应你,轮到人家有事要问你了,你就装聋作哑,回答得不爽快,能问一下你肚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吗?浆糊?!我是有多久没听到你的痛快话了!”

    大圣并不理会,只管往外走,就要步出大堂的时候,放慢速度,回头示意八戒不要做声,眼睛只瞟向大堂的角落。八戒心有灵犀,看向那角落处,见到有一人在弯腰干活——那人是乐沉翛。

    乐沉脩看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估计是想动作快些。怎奈手上不利索,不得已慢了下来,然而不知碰到了哪里,双手突然猛地哆嗦,哗啦啦地一阵急响,抱在手里的几个碟子全部跌落在地,乒乒嗙啷摔得四处都是碎片。

    “哎呀老乐啊!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八戒替乐沉翛懊丧,想要过去相帮,大圣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瞪眼,轻轻地说了声:

    “是非之地,莫说,莫做。”旋即拉住八戒。两人并排一处,快步走出八珍齐。

    门外,一个接着一个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通红灯火下,八珍齐两座凝脂一样白玉狮子,在夜色中更显玲珑剔透。

    八戒甩手挣脱大圣,连珠炮一样的抱怨:

    “乐沉翛打碎了盘子碟子,心里一定着急,我不过是要问候他一声,以示关切,你拦着我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不近情理?!你这个人也真是够了!几个月来假装四目皆空,只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不闻不问,当初说的修人心养人性是这样的吗?!简直岂有此理!再说那乐沉翛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你去听刘擘英说书,不也是常常和乐沉翛坐在一块的吗?我们多多少少是朋友啊!”

    大圣冷冷地辩解道:

    “你真是个呆子。乐沉翛是什么人?他是八珍齐的大厨!谁都知道!你也不想想,一个颇有声望的大厨在酒楼里收拾客人用过的碗筷,倾倒残羹剩菜,是沦落!!是何其地不光彩!!!凡人都有羞耻之心,刚才你要是当面问他,往外散的客人都看着,你叫他怎么跟你开口?!”

    八戒急得一呲牙,不解地叫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先前不是明明说了收拾碗筷的人手不够,乐沉翛才出来帮忙的吗?这有什么不光彩的,沦落到哪里了?你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真正莫名其妙……”

    不料,他一下子猛地醒悟,指着大圣,咬牙说道:

    “原来你开始说的那些其实是欺骗我!”

    大圣无语,只得耐心说道:

    “你没看见宴席才散,众多食客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么?他们之中认得乐沉翛的人不在少数,也知道乐沉翛是这里的大厨师,肯定也有人看见他在那里收拾碗筷擦桌子什么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像你那样,惊异到一定要说出声来?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不是不愿说,实在是说不得。现在八珍齐做的是椒菜馆,乐沉翛一定是不会制作椒菜,被赶出了厨房,这不是羞耻还有什么是羞耻?我和那些人一样,不把话说穿,大家有面子好下台,下次如若见到,还会如朋友一般。你要问的那些话,只能过后在私下里自去问他。”

    “哎呀!”八戒失声道,“该死,这一层我当真没有想到啊!”

    大圣边走边说:

    “当初祈掌柜见到乐沉翛饶有厨艺,才在急难中把他解救出来,然后带到这里让他为自己的酒楼出工出力,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出于祈掌柜自己的私利。祈掌柜是生意人,自古以来刻薄自私便是生意人的本性,他一定就是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想着怎么盘剥他酒楼里的那些伙计工人。你不是听外人传言八珍齐主厨的月钱高得厉害么?其实依我看,乐沉翛的报酬一定低得可怜,他每夜去刘擘英那里听说书,不过是做一个假象给大家看见而已,好让大家觉得他在八珍齐活得悠闲自在,不必为钱财的事情心烦着急,这也应该是祈掌柜为了粉饰自己刻薄而用来掩人耳目的伎俩。”

    走到僻静处,八戒不解地问道:

    “师兄,那么现在乐沉翛既然不做大厨了,为何还要在八珍齐做这些小工,他不会到另一家酒楼打工吗?难道他受得了这种大起大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大圣默想片刻,说道:

    “在杨美城开酒楼的,谁会收留被同行赶出来的伙房师傅?乐沉翛是外乡人,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不能立即离开此地,甘愿受人欺凌,想来是没有什么盘缠。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就更可以佐证祈掌柜对他一直刻薄。”

    八戒神情黯然,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祈掌柜可是真的不厚道,满肚子坏心眼,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圣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看这时光流逝多年,人心早已不古,一些人盘算至深,我们做神仙的有时候也摸不透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如今我们瞒着师父和佛祖,在杨美城厮混过日子,一切来日方长,做事多要从长远打算,切勿轻举妄动,不得总是大大咧咧,能够带眼识人才是最好。”

    乐沉翛苦笑,说道:

    “酒楼现在忙得天都要跟着转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没能出力帮忙,还成天躲在院后偷懒,倒也真是让人惦记——惦记着一顿骂呀!”

    庆福撇撇嘴,伸出手在嘴唇上轻轻蹭蹭,究竟怎么开口才好?在院落里转悠一圈,问道:

    “听兄弟们说,你的伤寒病已经好些了?”

    乐沉翛伸展了一下筋骨,满是精神地笑道:

    “托大伙的福,好了七七八八了,今晚上要是再没有不适,明天我就到前面帮忙干活。”

    如今八珍齐的所有杂役之中,跑堂的庆福和乐沉翛算是比较熟络了。庆福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还想着给人家卖命呢?”

    庆福寻思半晌,仍旧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拍了拍乐沉翛的臂膀,叹口气,转身说道:

    “乐兄弟,这活总是要干的。只是前面的活计,祈掌柜已经安排了人手。”

    很正常啊,当老板的必须这么做,乐沉翛微笑,问道:

    “既如此,不知祈掌柜会让我去做些什么?”

    乐沉翛犹自不明,庆福只好硬着头皮直截了当说道:

    “先前帐房先生离开酒楼的时候,教我拿这个月的月钱给你,说祈掌柜已经说了,这两天你病好了就到别处另谋高就吧,只要不在杨美城附近即可。至于为什么,祈掌柜说你会懂。”

    庆福把信封放在柴堆上,轻轻敲了一下,叹口气,转身离去。

    “另谋高就?!”

    乐沉翛听得清清楚楚……实在难以相信!他像根木桩似的,痴痴杵在院落,两眼通红。

    世态炎凉啊!他搀着柴垛,把装着月钱的信封紧紧拽在手里,仰天发出一阵长啸,泪如雨下。

    信封里只有不到一两银子。

    乐沉翛病倒之后,八珍齐人手紧张不得不补充新丁救急,一个人一张口,新人来了多张口,如此一来,时刻抱紧钱袋子精打细算的祈美便肉疼了。他暗暗观察,发现新招的精壮杂工干起活来并不逊于乐沉翛,而且既然乐沉翛已经不再是值得长久拿捏的棋子,再花钱显然就是浪费。

    亏本生意不能做,祈美即刻有了赶走乐沉翛的念头。此后他对乐沉翛的想法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日竟然就想到了几年前乐沉翛因为偷师学艺让人捆绑起来,差点就要被砍断一双手的往事——被偷师的厨房班主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酒楼老板在一旁气急败坏的情形历历在目。经营酒楼,成也厨房败也厨房,万一自己也步之后尘……祈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乐沉翛一日为贼,终身难免再犯,如果不能当机立断,将来只怕夜长梦多反受其害。

    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祈美不是大善人,旋即招来账房,吩咐打发乐沉翛,要求次日即刻走人。

    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乐沉翛拭净泪水,强打精神走出八珍齐,此时的他心中了无牵挂,游荡一路,不知不觉来到夜市上。夜市曲终人散,游人从他身旁走过。他怔怔地对着夜市,自言自语:

    “就算有口福,也是一日三餐,每一餐又能吃多少进肚子里呢?”

    他想到了自己最早吃到的那只烧鸡,想到了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怪人,想到了自己念出声来的咒语。一切,似乎从那天起就是个开头。

    他特别记得怪人说的一句话:

    “我又不饿,饿的人才能念得出吃的东西!”

    就当时看来,九字万千咒分明就是一条心想事成的咒语。现在乐沉脩默念数遍,没有一点用处。

    这夜月淡无光,流云静止,几片浅黄色的云彩在月亮前面遮挡许久,羁绊月亮的脚步,让黑夜越发漫长。

    夜市只剩下一个摊子。这个摊子除了风雨急事,要不必然开张。十几个人或坐或站,静悄悄地,一言不发,无不是全神贯注。人群中间,刘擘英声情并茂慨然激扬。

    乐沉翛站在圈子的最后探望。刘擘英正在说道:

    “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一片又一片,一片紧紧挨挤着一片,漫天里没有去的只有来的,于是乎越积越厚,那个簇挤呀,即便是老天爷现身也休想移动分毫。乌云下面,大风骤然而起,看官且听那声音,呼——哗,呜——嚯——哗啦啦……一阵又接着一阵,不绝于耳,四面八方都在传来凄厉的萧作之声。往远处看了,那是遍野的芦苇横飞,满天的秋雁悲啼;往近处看了,人人俱着白衣,众人不分你我,眼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这些人个个是垂首低眉,掩面不敢相看。”

    “啪!”刘擘英拍响醒木。

    “只有荆轲傲然迎风,他手扶宝剑,抬头挺胸,身子站得笔直,任由狂风鼓足了衣裳,芦苇打在脸上亦不躲不闪,太子丹跪在地上,把温酒高高举过头顶,用盖过了狂风的响亮声音说道,请英雄饮了此杯!我代燕国百姓祈祝英雄马到功成!荆轲双手离剑,接过温酒向着喉中倾倒,一饮而尽,霎时间满腔豪情。他壮怀激烈地看着众人,忽然间哈哈大笑,把喝空的酒杯高高举起,猛地在岩石上重重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酒杯遁去无影,只有呼呼狂风啸声不止,高渐离把手轻扬,在筑上蹬蹬蹬地敲出一个直扣人心的声响,但听得咣——的一声,这声响颤颤悠悠,久久不曾停歇,荆轲面朝滔滔江水,高声做歌而和,歌声凄厉悲怆,令人感伤,听者无不动容流泪。”

    “荆轲突然把双手一抬,众人跟随他的手势站了起来,听他朗声说道,我生在燕国,自当为大燕百姓不遗余力,此番渡江,必定要成就大丈夫天下美名!他招呼了高渐离一声,高渐离心领神会,平息静气片刻,猛然手影翻飞,把筑弹得慷慨激昂,高音如箭离弦,连绵不断,刹那间,荆轲果然雄心万丈,虎目圆睁,众人则扼腕长啸,怒发冲冠。荆轲飞跨上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大声喝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只听骏马连声嘶叫,荆轲的随从也在众人面前呼吼鼓气,叱咤连连,齐齐越上坐骑,一似离弦的响箭,迅速消失在深沉的雾霭之中。”

    刘擘英说罢,伫立片刻,须臾对着已经痴迷的听客抬手抱拳。众人回过神来,交口称赞,刘擘英谢了,说道:

    “今夜已晚,大家请回。”

    人们逐渐散却,露出在当中正坐的孙大圣。大圣笑嘻嘻的走上前说道:

    “先生,刚刚你说的这一段令人回味无穷,大伙可以半个月不吃肉了!”

    刘擘英连称过奖,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刺客列传,可是真有荆轲刺秦的故事?”

    刘擘英笑道:

    “有!不过刺客列传全是杜撰的上古故事,不是真的。”

    大圣又问:

    “故事里面荆轲刺死秦王了么?”

    刘擘英笑道:

    “这哪能啊?人家总是千古一帝么!再说咸阳宫戒备森严,秦王身边高手如云,那些人有谁是吃素的不是?就算荆轲一早决定了以死明志,也不能伤人家半分半毫嘛。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啊!秦王手下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

    大圣道:

    “那些刺客为何看不惯人家?总想夺走人家性命,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于己又有何益?好端端的做什么刺客?”

    刘擘英睁眼看了看远方,说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权谋相斗,谁的身边没有一群同仇敌忾的朋友啊?这些所谓的大事,总会有人不惜性命,有人义无反顾。有益还是无益,却难说得清楚。”

    大圣摸摸后脑,茫茫然说道:

    “刺客列传真是一部奇书!”

    刘擘英看了看大圣的样子,笑道:

    “杜撰出那么多人,那么多诸侯国,那么多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故事,刺客列传当然是奇书,关键是谁也没见过它的原本,全赖大众口耳相传。大家这样深深地喜欢一部书,几个著书的人做得到?”

    “嗯啊!”

    大圣一半清醒一半糊涂:

    “这个地方既然是与东胜神州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时空,但是为什么又会有东胜神州的历史和传奇在此流传?”

    须臾又想:

    “莫非曾经有谁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是从东胜神州那个时空过了来,所以带来了刺客列传里的故事,因为并不在这个时空真实发生,故而推说为上古故事,并且流传开来?”

    这个念头并没有停留在大圣心里太久,原因是他要在这里修人心养人性,要做到余事莫问。

    一切要活在当下——在这个越见深沉的夜晚。

    刘擘英看见了乐沉翛,遂把收拾好的包袱搭在肩上,快步迎上前,拱手问道:

    “多日不见,乐老弟近来可好?”

    乐沉翛满腹凄凉,无奈地摇摇手,苦笑道:

    “唉!我这是一言难尽!明日我便要离开杨美城,眼下闲来无事,想和刘先生告个别。”

    事前祈美见过刘擘英,刘擘英多少猜得出一二,默然点点头,悠悠说道:

    “世事变迁无处不在!乐老弟,”他问,“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呢?”

    乐沉翛黯然道:

    “我只是一个炒菜的伙头,当下只能先离开杨美城。出了杨美城再盘算在哪落脚的事情吧!我是苦命之人,以后都只能随遇而安了。”

    大圣上前问道:

    “乐兄真的只能一走了之了么?”

    乐沉翛苦笑道:

    “乐某除了炒得几个小菜,生平再无长处。如今八珍齐有能人支撑,我要是再不远走他乡,留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杨美城的笑话。”

    刘擘英道:

    “乐老弟干的厨师这一行,要寻生路不是难事。离开杨美城,说不定更能得心应手,以后大展宏图也未可知。”

    大圣也道:

    “刘先生说的是。换个地方,活得更加滋润。我就是外地来的,各地都游历游历,不是坏事情。”

    乐沉翛惨然一笑,对刘擘英说道:

    “我在杨美城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是时候离开了。我在杨美城也没什么经历。因为一个御厨传人的噱头,或许这里会有几个人认得我,相比之下,我认得的人就太少了。不过没关系,其实都是过眼烟云罢了。只有……只有您刘先生……刘先生说书日臻化境,听刘先生说书,可以让人忘记一整天的辛苦愁怨,全情地投入到故事之中。想到刘先生,我就不舍,就感觉难以离去……以后的每一个晚上都只能在心上牵挂了……唉!”

    刘擘英鼻子发酸,拱手谢道:

    “惭愧,惭愧!说起来我们三个都不是杨美城本地人,但是浪子心声不一而同,都是离别情伤。萧老弟这次远去,再次相见遥遥无期,这何尝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萍聚萍散缘随风!”

    三个早就相互认得的人,只因这夜乐沉翛辞别,第一次蓦地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三人在街边你一句我一句诉说起离家在外的感受。夜愈深沉,路上偶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

    刘擘英问乐沉翛道:

    “乐老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没见过你家乡的人来探亲访友呢?”

    大圣看看乐沉翛,又看看刘擘英,心里说道:

    “咦!这个刘先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更长久吧?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家人的事情?”

    情势所迫的事怎么启齿?乐沉翛默然半晌,低头说道:

    “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年事大了,不便随同远行,我在八珍齐又每日忙着厨房里的琐事,来了也无暇照顾,所以……”

    大圣道:

    “其实你该把老母亲一块带来杨美城,忙活时照顾不到情有可原,但是酒楼打烊之后可以带她一块来听老刘说书,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该这样?既然年事大了,你就没想过,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乐沉翛眼圈泛红,无言以对。

    刘擘英道:

    “乐老弟,我看你不如先回老家看看。而且说不定因为你在这里历练了这些年,现在都已经可以在家乡立足了。”

    乐沉翛满腔愁怨不能诉说,心里悲凉到了极点,看看刘擘英关切的目光,点点头,没有说话。

    终究是伤心人伤心事,大圣眼珠打转,搂搂刘擘英的肩膊,笑嘻嘻问道:

    “刘先生,你又是哪里人?”

    刘擘英捻须,狡黠地说道:

    “英雄莫问出处!旧事不必再提!大家相识又何必相知?从小时候起我便生性散淡,父母辞世后开始离家远游,十年前一直居无定所,来到杨美城后才想要安顿此生。”

    大圣吃吃笑道:

    “既然想要安顿此生,这么多年了为何不讨一门亲事?也好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不是么?”

    刘擘英并不介怀大圣说笑,笑着微微点头:

    “早年刘某在外浪迹尘世的时候,已经斩断情丝,如今在这座杨美城,只想孤身终老,不想给他人徒添累赘。落地生根虽是人之常情,但刘某乃槛外之人,与此不沾边。”

    大圣讪讪拍了拍刘擘英肩膀,笑道:

    “我听出来了,其实刘先生就是为了一份逝去的深情甘愿孤老终生。刘先生,你是一枚情种啊!”

    三人心思各异,彼此不嫌话多,聊着聊着终于走到街角,挥手告别。

    大圣对子归逢说道:

    “既然平白无故得到了这笔意外之财,依我看,子老爷只要花费其中的小小部分将房屋稍加修葺就可以了,余下的大部分不如招收人手做些批发生果日杂茶叶碗碟之类的生意,再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做账房先生帮你打理。这些生意虽小,可是是人之所需,日积月累,也是大钱。等生意做得顺了,也赚大发了,再图谋起房买地的事。到时候您想起多大的宅院就怎么起,生意想做多大就做多大,家宅和生意两不耽误,甚至买下一条街,一半起宅院,一半做生意,您兜里钱多,还不都是随您心意了么!”

    “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像自己的钱被抢了,八戒不服气,嚷嚷着辩道,“你瞧瞧子老爷今年都多大岁数了,做生意谁敢包赚不赔?就算当真一路猛赚,等得大发也要不少时日,本来子老爷老早就可以享受的尊荣富贵,按你说的去做,都要耽误好几年。”

    子归逢含笑听完,点头说道: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这一千贯钱如何运用,确实是要用心想想。”

    不久,子归逢找来起房子的匠人,带着匠人围着老宅地面转了不下三五圈,把自己的意思清清楚楚地说了,匠人欣然开工,敲敲打打一个月之后,子家老宅幡然换了新颜。

    子归逢甚是节省,一文当作两文使用,没请太多师傅,整个过程也没有大动静。工程结束后,新宅看起来显得简朴素净。

    子归逢只在原来的菜地上起了一栋四合小院,既没有楼层,也没有红砖碧瓦,分有前院后院,中间有五进小房,留有后门和走廊,仍与前边的誌古斋相通。原先的老房和誌古斋顺便粉刷了一遍。

    乔迁新居那天,师兄弟二人在后院里看着才落成的院子,想到掘出一千贯钱那天大家说的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子归逢看在眼里,解释道:

    “子某经历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几欲成为废人,所幸得到老天庇佑,在花甲之年神转魂还,并且还有先人遗宝相赠,这样的事无论落到谁身上,都应该知足了!我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几年的日子可活,今后可以不疼不痒的了此残生的吧。”

    他看着院里新种的花草,话题一转说道:

    “子家曾经的满室浮华,是数代人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一朝洗尽,付诸东流,着实令人痛惜,无奈我人老体衰神思倦怠,比不得二十多年前,如今再也无力勤事经营了,所以,我没想太多,更加没想要多几间屋子做生意,仅仅只是修造了这么个小宅子。家宅虽小,但长处是安静闲适,我和枚芳静养晚年最好不过。人生苦短,贪多无益,够用就不错了!”

    老人面容削瘦,两眼寡淡湿润,这张皮囊里面的灵魂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大圣想要安慰,却只想到貌似无用的老生常谈,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

    子归逢抬手指了指修葺一新的老屋,微微颤抖着,欲说还休,似乎眼前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明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却轰然倒塌,转眼之间又忽地变成了现在小巧简陋的模样。他忽而奕奕有神忽而黯然失色,尽然随着眼里幻觉的变化而变化。

    八戒心不在焉,自在一边赏玩花草,这时又变得不忍,暗暗叹道:

    “又在想陈年往事了,包袱放不下,人啊!真是可怜的人。”

    子归逢回过神来,对二人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虽是远方来客,之前与我素昧平生,但与我子归逢,实在缘分不浅。”

    他不介意二人看见自己哀伤,信手抹去眼泪,大度地笑了笑,说道:

    “我常听枚芳说,我得疯病的那些日子,除了她枚芳,就谁也不认得了,谁也管不了我了。要不是那一天鬼使神差遇到你们,令我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莫名其妙暴跳暴走,致使冲破了哪根堵塞了的神经,让身上的血流又再活络过来,或许这身疯病就一直好不了了,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呵呵,我看这个意外极有可能!这可都是托你们兄弟两个的福啊!

    大圣替他开心,笑道:

    “要说不是缘分,那也该算是子老爷的造化到了,挨了这么多年苦楚,总该苦尽甘来!是不是?”

    子归逢湿润的双眼更露出热切的期盼,笑吟吟地说道:

    “我看二位为人处事与众不同!不像外间的人那样呼朋唤友结党营聚,对外事素来不闻不问,自顾自过得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好比天上的神仙。有你们做我这个老朽的邻居,我心里很是安乐!”

    邻居?平常靠得近不算邻居,住也住得近,吃也挨得近才算邻居。八戒大喜,咧嘴笑了起来,趁机说道:

    “原来子老爷真把我那天说的话记住了,您这是答应我们搬过来住了吧?!那可太好了,我老朱这回算是天天有口福啊,可以顿顿都吃枚芳大婶做的菜了,是不是?子老爷!老爷子!”

    枚芳从房内出来,高兴地说道:

    “有口福!有口福!子老爷早就说了,翻新了这栋老屋,就请你们两个搬进来住,再不用每天客栈店铺的来回跑动了。你们前脚一伸可以打开店门做生意,后脚一缩可以到这边来吃饭喝汤,一日三餐子老爷都欢迎你们!”

    八戒欢欣不已,乐呵呵地走在几间房中犹如走马灯似地来回察看。大圣若有所思,慢慢踱步,慢慢看新房,偶尔露出一丝笑意。

    大圣和八戒看了个够,转回店面正经看守生意。前院的空地上只剩下子归逢枚芳二人。枚芳忽而有所感悟,眼中泛出泪花,乃转过身用手擦拭,子归逢看着她的背影,呆呆站立了一会,柔声说道:

    “枚芳姑娘,今年我正好六十岁,值此花甲之年,我倒是不觉得自己老啊,可是两条腿真的有些迈不开了,人言未老先衰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看来我也要找一根拐杖,拄着、扶着,才好走完剩下的这些日子了吧。”
    枚芳年近四十,听到子归逢突然叫自己做“小姑娘”,禁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过身,看了子归逢一眼,说道:

    “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些天你走路不都好好的吗?人家七十岁了才要拐杖,你还有十年的功夫才到那个时候。你胡说这些话,是要小姑娘为你感伤还是怎的?”

    枚芳眼中犹有泪花,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啊!子归逢叹了一声,柔肠百转地说道:

    “不感伤,不感伤,我们索性说好以后大家都不要感伤了吧!可我看你怎么还流着泪呢?莫不是又想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枚芳脸上露出淡淡的浅笑,摇摇头,上前扶着子归逢徐行,于院中踱步,她幽幽说道:

    “你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特别是那个胖些的朱谓能,嬉怒哀乐都形容在脸上,跟孩子一样,如果和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那不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一家子其乐融融了?!你可以试想一下,我们就要和他们在同个屋檐下朝夕见面了,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你和我心里都会对他们有一些爱怜啊!”

    子归逢心知晓枚芳感触,他轻拍枚芳手背,说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枚芳妹子,我们总算是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还能在原路上走得回来的人,相比那些一世都在饥寒交迫度过的贫苦人家,我们从高处跌落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经常触景生情,时时这般忧伤,还不如从今天起每日焚香礼佛,心怀慈悲,感念造化宽厚之恩德。万事顺其自然才好啊!如果世间真有灵验,能够换来你我日后善终,也是寻来了一桩妙趣的好事。”

    枚芳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子归逢怔怔的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浮现出丝丝情意。枚芳业已人到中年——这个也曾经满怀梦幻的玲珑少女,瓜子脸上依旧眉似弯月,眼珠子依旧乌黑灵动——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身姿丰腴婀娜,一颦一笑掩藏了几许娇媚,眼角几道皱纹徒添岁月的痕迹。

    近些日子,枚芳重拾胭脂,薄施粉黛,盼顾之间娇羞怡人,看到子归逢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嘴唇微微颤动,露出如玉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

    “都到了寻找妙趣好事的暮色时分了,还好看么?”

    子归逢蓦地醒转,红了脸,尴尬地露出笑容。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只有一只小小的蜜蜂,嗡嗡地在刚刚盛开的水仙花上飞舞。

    枚芳心随念转,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

    “那个朱胖子,近时常常说我炒得一手好菜。其实我做饭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吃过我做的菜的人虽不算多,可巧知音竟然是没什么机会吃的那一个。”

    不用我说,枚芳的心声大家也该知道,此句言外之意浅显易懂,乃是说朱谓能被孙醒管束,不能随时到家里来吃东西,不过是仅仅吃了两三次,便赞得不行。

    枚芳说了前半句,两眼看了看子归逢,嗔怪似地说道:

    “那个每顿都在吃的,却没有人家会表白,连一句夸赞的话都不曾给过人家。”

    子归逢听得明白。他哪能不知道枚芳的心意,只是因为顾虑过多,故而矜持,一直不曾开口。这下开口正欲解释,哪知说出的话却是:

    “他二人一旦过来一起用饭,妹子你可不如现在这般轻松了。”

    枚芳面色一沉,脸上的淡淡红晕唰地没了影,面无表情,直截了当说道:

    “子老爷你又不知了,这做两个人的饭菜,和做四个人的饭菜,用多少功夫本来没有什么差别。老爷不妨叫他们等会儿就过来吃饭,我现在做来给老爷看看,看看会不会真的不轻松。”

    子归逢忙道:

    “妹子稍安勿躁,我原是想这新房已经建好,多起的那几间房子,就给我们请来的人居住。这次我们的院子也大了,需要专门的人打扫收拾,吃饭的人多了,也要请个人帮着买菜做饭。”

    枚芳面色稍稍好转,子归逢微微一笑,又说道:

    “妹子,你为了我们子家,过去就已经操劳了很多年,吃的苦比我还多还难。虽说你身子硬朗,干起活来不惧苦累,得心应手,但是这段时间你我年岁渐长,做事的能力大不如以前,如果家中还能雇得起帮手,就找两个回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我们只顾好好的保重身子。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

    枚芳心有感触,眼泪又再度流下。她寻思自己做为子家婢女,之所以子家家变之后不忘恩义,一直留在子家老屋照顾疯疯癫癫的子归逢,乃是只求做事有始有终,让自己问心无愧,此外再无杂念。

    人心在变。话说子归逢清醒以后,二人在老屋内相处日久,朝夕见面,枚芳朦朦胧胧对子归逢渐生情愫,此后从未经历人事的枚芳心中恰似怀春的二八少女,念及将来,心中时常有小鹿乱撞。子归逢一句“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令人遐想,原来自己有情,子归逢也有意呀!

    是之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乃擦了擦眼泪,说道:

    “雇得人来,我自是得了清闲了,只是起了这一房院子以后,还要买些家中常用的杂物,积蓄就不多了。”

    子归逢往院外张望,说道:

    “孙朱二人愿意住到这边,房租和店租加在一起,也不会少于一贯钱,足够我们养老的了。”

    枚芳觉得他年老鬼祟,笑道:

    “人家都还没搬过来,你就在盘算上怎么用人家的钱了。”

    子归逢拈着胡须呵呵一笑,说道:

    “就算他们不搬过来,这多出来的房子还不总得租出去嘛!房子租出去,还不是一样要盘算怎么用钱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誌古斋的孙醒和朱谓能搬进了子家的老屋,八珍齐也重新开张。全新的酒楼里宾客如云纷至沓来,生意之兴旺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祈美数钱数到了手软,半夜也乐咯咯地笑醒了多次。可怜的乐沉翛被迫离开了杨美城,不知所踪。

    某一日,县衙高比穆闲来无事,离开公堂,来到衙门右侧自家的宅院,屏退了门童独自饮茶。他起起坐坐,来回踱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看起来心事重重。一杯茶被他久久地端在手中,直到凉了也不知晓,呷上一口,连忙吐掉。

    庭前的葡萄架长得丰茂,枝桠上挂着一个翠竹编制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金丝雀。金丝雀在笼内扑来扑去,嘴中发出清脆的叫声:

    “晶!晶!晶晶!”

    高比穆觉得颇是好听,放下茶杯走过去逗弄。

    他舀了一勺小米往食槽里倒,用棍子撩拨,自言自语地说道:

    “乖鸟儿喂,我来看看你金光闪闪的羽毛啦,抖擞起来好不好啊?你叫得这般好听,莫不是见到我了就要我喂你呢?”

    这只金丝鸟,是他最小的儿子养着玩的。小儿子曾经每日的伺候小鸟吃喝洗澡,就像父亲照看孩子一样尽心,自从半年前跟随兄长远赴他乡之后,金丝鸟再无专人照料,出入家中的家丁婢女随意喂养,居然也活得颇为长久滋润。

    夫人韦氏从厢房出来,看见他在逗鸟,这样的情景倒是少见,乃眉头一皱说道:

    “老爷子今儿怎么得空了?不妨你去打听一个人吧,先前我听见危捕头和衙役们议论纷纷,说是朝廷出现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少年英才,很是讨得皇上的欢心。我听说这个人来过杨美城,而且还和老爷认得,老爷既然有时间,就去探探人家现今的下落,找时机叙叙聊聊,你们都是做官的,彼此熟络些不是坏事。”

    高比穆也不拿正眼瞧她,一边逗鸟,一边淡淡的说道:

    “隔墙有耳,非君子之为。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安心在院里呆着吧!”

    韦氏上前撤换冷茶,嘴上说道:

    “我只不过是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罢了。他们还对我说,老爷曾经和这个人一起喝茶听书,他们对老爷都很恭敬!”

    高比穆拍拍手去掉鸟食的屑沫,笑着说道:

    “夫人说的这个少年人,出身可了不得,乃是当朝一位权贵的儿子,真正官二代。昨天,衙门就收到了朝廷的昭示公文,讲的是这个官二代由翰林院编修连跳四级,已被封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从七品官提到三品官。可是年前我见他时,他还毫无功名,白丁一个!”

    白丁一词,三种解释,一是没有任何功名,二是目不识丁纯白字先生,三是指普通百姓。

    “升迁这么快?!”韦氏惊讶不已,“他的父亲究竟是哪一个,怎么这样了不得?”

    高比穆瞥了一眼:

    “说了你也不知道,妇道人家少打听这些事,省得在外面说三道四!”

    韦氏不以为然,说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看起来还算顺其自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啊!不服气的人又能怎样?!自己没有碰上机会而已,若是碰上机会,谁能保证自己做得没有人家出格?!老爷做官做到今天,埋头一世给皇家卖命,不贪不敛,徒有一把清名,时至今日,什么都没能为家里留下,再过两年,也要向皇上告退返乡了。”

    韦氏说着有些难过,停顿了一下,腔调变得忧怨:

    “我这辈子跟着你受一世清苦是命中注定,也就算了罢,可一旦你退下来离开官场,我们可怜的孩儿日后就会更加艰难。将心比心,我看着他们就不忍心,你做父亲的,难道就能狠下心对他们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吗?”

    眼泪掉了下来:

    “我让你去和别人联络,也不是非要你去找那个年轻人,皇上专门提拔年轻人是个难得的机会,老爷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想个办法,把还算聪明的小三送进公门,好歹在他们三个当中留下一个进入仕途有所作为,以后兄弟几个谁有了难事了,官府里也好有人照应。”

    高比穆果断地摆摆手,眯起双眼,坐在椅子里靠着背说道:

    “夫人不要只是看到官府无限的风光威仪。官场的险恶从来都被表面风光覆盖。如果成天想着升官发财,迟早便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再要翻身难上加难。”

    韦氏叹了一声,拿手帕擦着泪眼说道:

    “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够留在身边的,个个都得流浪在外奔波度日,挨风吹被雨淋,不知他们会不会也接得你这个当爹的死性子,把自己整到每天都要数着叮当作响的荷包来过日子。人家倒是子承父业真正的官二代,我的娃就要变成真正的白丁了……哎呦喂,我可怜的娃啊!”

    高比穆无言以对,把茶杯拿起来,一口没喝又重重地放到茶托里,发出“乓”的声响。

    韦氏再怎么伤心难过,看到相公一脸愠怒的神情,也不敢太过造次,摇摇头,转身走到一旁。

    高比穆索然无味,越发地觉得百无聊赖。他回到公堂之上,几个原就站得挺直的衙役以为他有事升堂,急匆匆地又整了整皂衣,整齐地分立两边。高比穆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

    “毋须着急!”

    他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再难平静。忽然,门童递进来一份请帖,说是八珍齐装修后重新开张,老板祈美请他光临。他随手将请帖置于后院几上,徐徐踱步。

    韦氏正好过来,拿起请帖看了看,见到高比穆踌躇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劝他道:

    “酒楼开张,请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做起生意得心应手的人,他们聚在一起必定相互提防,未必就敢向老爷张口讨要好处。我看这不过就是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老爷去那坐坐也无妨,到时告老退隐了,最后若是还留在杨美城养老,能有几个熟络的朋友,偶尔串串门,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散散心什么的,也都好过日子啊!”

    高比穆突然把眼一瞪,叫起来道:

    “我若是告老,必定返回老家!人言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在外为官三十多年,从不回过家乡,就连清明重阳,父母之墓、高家祖坟都有赖叔伯兄弟打扫凭吊,那时我要再不回去,孝心何在?还不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吗?到了老死之时,还有什么面目去拜见爹娘?”

    高比穆对韦氏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把火,却命门童回话,允诺到时赴约,八珍齐掌柜祈美得到消息后喜出望外,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话说回来,那日韦氏听见衙内传言,说皇上身边新晋的红人年轻有为,和高比穆有过一面之缘,对高比穆很是恭敬,于是想通过此人为小儿子踏入公门穿针引线,便来打探高比穆的心思。

    高比穆见过昭示公文,知道此人乃是工部尚书夏侯大人的公子夏侯恩,此人一年前曾在杨美城策马践踏滋扰民生,随人被危蔟忌拦截擒拿,故此发生纠纷,高比穆不得不赶去救场,二人仅仅由此而打过一次交道。酒席之上,高比穆看夏侯恩的模样,乃是年少得志,盛气凌人,心中亦是颇有城府,当时要不是说起皇上对其题字中暗含的殷殷期盼来约束于他,真不知这个麻烦会如何收场。

    秋风劲扫落叶,寒意渐侵骨髓,转眼间冬季将至。一日深夜,衙门内外一片沉寂,当值的衙役捕快将双手拢在衣袖里,本来还吃力的干瞪着双眼,几个连天哈欠之后,迷迷糊糊打起了磕睡。偌大的杨美城衙门,只有高比穆犹在空空荡荡的公堂上来回走动,他把一盏灯笼提在手里,打算到书房查阅文书,离开公堂没有几步,于静寂中听到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高比穆竖起耳朵,听到脚步声到了衙门外的申明亭突然停住了,来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高比穆有意走近了堂门侧耳倾听,未几听到一把尖声尖气的声音说道:

    “发呆做什么?你怎的不拿槌子敲鼓啊?!是你先看见的尸首,你来敲鼓,快敲,快敲!”

    “命案!?”

    高比穆心一紧。真的发生命案的话,杨美城多年来的安宁可就打破了。

    另一人好像并不乐意来到这儿报案,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是先看见了尸首不假,可这种事情太意外了不是吗?谁知道自己会撞见这倒霉催的事了?我打开袋子不就是想看看究竟而已嘛!”

    说话尖声尖气的人恳求道:

    “好人有好报,老天有意让你先看见那具尸首,就是成心要从你口中把事情传出去。人家有冤屈,特意留一份功德给你。你不想想,申报冤情让被害人沉冤昭雪,这可是多大的功德!”

    “不干!不干!好端端凭白无故的撞见杀人抛尸的事情,多晦气啊!你要是觉得这是功德,那你就来敲鼓好了,功德留给你,我老朱不缺这个。反正大半夜冷飕飕的我都跟你走到衙门来了,也算对得住天地良心,报案的事你就自己做了吧!”

    两个人在衙门外推让再三,抛尸案显然不被放在心上。

    “好你个姓朱的!”

    ……

    说话尖声尖气的人发作起来,不知做了什么,被催促的人“哎呀”一声,告饶道:

    “莫要就扯。现在这耳朵小了,揪起来更要疼得厉害,不经揪!不经揪!”

    那人不情愿地接过槌子,在鸣冤大鼓上敲了起来。那人越敲越来劲,大鼓咚咚巨响,悠远不绝震撼人心。整个杨美城几乎被它吵醒。

    衙门值夜的是胡四和麻平,二人从梦中惊醒,一蹦三丈高,慌慌张张跑向大门。胡四不能饱睡,满心烦躁,说闲话道:

    “姥姥的!这不是才敲过子时吗?有冤情怎么不早些来?三更半夜擂鼓鸣冤,难道是被媳妇赶下了床不能睡觉了,要告回床上去?!”

    麻平打着哈欠,拍了拍嘴巴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话茬说道:

    “就是,就是,不就几个时辰抱不了老婆嘛,是谁连这也等不得!真他妈活该他倒霉,换我是他老婆就让他跪搓衣板,连门都不让他出!”

    二人吃吃窃笑,不想一转眼看见高比穆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之上,二人吓得舌头一缩,恨不得把说出来的话咽回肚子里。乃老老实实上前打开大门。

    二人来不及迈过门槛察看,蹭蹭蹭的,从门外跳进一胖一瘦两个人来。正是是誌古斋两个老板孙醒和朱谓能。

    想到这两个家伙都还没有媳妇,衙差心里更是来气,暗叫:

    “瞧瞧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的,倒是能有什么冤屈啊?!难道是飞贼把你们店里的冒牌古玩偷了个精光?!”

    “击鼓鸣冤,未问不说,问了必答!”

    二人断然吆喝,翻着白眼把两个活宝带到大堂正中央,向高比穆行礼禀报:

    “大人,誌古斋的孙醒、朱谓能击鼓鸣冤!”

    高比穆挥手,胡四和麻平分两边站立,他仔细审视报案的二人。

    瘦的这个,中等身材,眼眸明亮,内敛深沉,头戴红色小圆帽,身穿天青色羽缎锦袍,外罩一件褐色马褂,脚蹬白底靴,这人先是定定看了自己两眼,须臾欠身做了一辑,然后便转动眼珠偷偷观看公堂上的情形。旁边那个胖一些的,身材较瘦子高大许多,温和憨鞠,娃儿似的笑容挂在脸上,身上就穿一件一遮到底的灰色锦袍。胖子把一顶紫色圆帽拽在手里,呆呆地站着笑着,像等着自己先开口。

    这两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高比穆心道:

    “年纪不小,怎得如此不识尊卑?”

    乃向左右两个衙差各看一眼,胡四麻平心领神会,打足了精神,高声喝道:

    “公堂之上,刁民还不快快跪下!”

    八戒一脸疑惑,看看旁边大圣——大圣一脸的木然。

    把鼓敲响的是自己呀!八戒惊讶道:

    “我们可是来报案的,不是凶犯。做善事呢,不是连这也要下跪吧?”

    胡四和麻平气得眼珠子冒火,心里都在骂:

    “你们两个夜半游魂,大半夜把我们吵醒不算,还竟敢在公堂之上故作懵懂,真想戏耍我们不成?”

    手中水火棍一扬,作势狠狠打下,眼看就要打到,大圣伸手轻轻一扯八戒,两人滑出两步远,踉踉跄跄跪在了地上,更加靠近高比穆。两根水火棍在二人身后一掠而过。

    大圣向八戒使眼色,要他有话快说。

    八戒还算脑瓜灵光,稍稍定神,说道:

    “启禀大人,早先我和表兄二人从檀香客栈往家里赶路,看见有人扛着一袋东西,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样子鬼鬼祟祟的。表兄觉得奇怪,就喊了一声吓唬他们。原本只是闹着玩儿,谁知一声喊就叫他们吓得魂都掉了。他们跳起来,摔开了那袋东西,连滚带爬跑得没了影。他们心虚成那样,我和表兄就更奇怪了,走过去把那袋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个头脸都是鲜血的死人……真真太晦气了!唉!”

    八戒一口气把话说了,高比穆眼睁睁的,没有反应。八戒想了想,愣头愣脑补充道:

    “唉,大人,我们报的就是这个案子,您看看该怎么办吧!”

    大圣也道:

    “是啊!大人,看样子那人死得好凄惨好可怜,你该去验尸勘案了。”

    高比穆仍然无动于衷,八戒看了看旁边的衙役,哀求道:

    “报案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起来啦?现在天冷,就要下雪了,一动不动跪地上,久了要着凉!”

    胡四眼睛望向对面,对面一堵墙被他瞅得死死的。站立如松和闭紧嘴巴是衙役站班的规矩,除非大人下令,否则绝不能把自己如狼似虎的本性表现出来。

    麻平心说:

    “天冷了还在外东游西逛,早早钻进被窝里才暖和啊!傻瓜都知道的事!你晦气撞见了死人,我们就要跟着受罪啰!简直害人不浅。等会带多两支火把把自己照得暖和些才好。”

    高比穆一声不吭地看了二人许久,起身转到堂前。几个原本正在安睡的衙差急急忙忙穿戴整齐了跑到堂上,逐一向高比穆行礼。高比穆吩咐道:

    “带上报案人,即刻前往抛尸现场!”

    抛尸?!抛尸现场?!抛尸案?!众人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也就是刚进来的几个衙差紧张。大圣拍拍八戒,两人站了起来。衙差王汉靠近说到:

    “你们两个前面带路,不许走远了。”

    大圣一笑,说道:

    “不走远,管保差大哥跟得上。”

    众人各去准备火折火把等照明用具。未几,一行十几个人匆匆出了府衙大门。危蔟忌恰好赶到,打一声招呼汇入人流,一起朝着檀香客栈方向行进。

    时值秋分之后,寒露之前,这一年天气冷得早,人人都穿起棉袄裘衣,口中呵出团团白雾。天上星光依稀,月亮晦涩不明,杨美城四处漆黑静谧。公门中人组成的光与火的影子快速移动,静寂中掀起一丝丝嘈杂。

    高比穆坐在轿中,由轿夫抬着赶去案发现场。他在轿内发话,让大圣、八戒跟在轿子左右,须臾他问道:

    “现场还有人看守没有?”

    大圣眨眨眼摇摇头,对着轿内说道:

    “没有!”

    高比穆道:

    “你等既然想到了报案,为何想不到要保护现场?”

    八戒答道:

    “这档晦气事,我还不想管呢,倒是想有多远走多远。只是表兄硬要我去击鼓报案,我说不去,他说要押着我去,我一句他一句吵吵闹闹的,就谁也没想到还要留下来保护尸首了。”

    高比穆转问大圣道:

    “你们表兄弟,如何一个不想惹事,另一个又一定要到衙门来报案?”

    大圣没想到高比穆会有此疑问,挠挠面颊——自己来报案不过就是要看看热闹,瞧一瞧人间官家如何勘案破案而已,但这话如何能说。

    灵机一动,答道:

    “我们从远方来这里做生意的,只想着杨美城的好,看见不平的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害死了,杨美城百姓必定会有所恐慌,我们及早报案,也方便大人勘查破案。大人早一日把案子破了,就是早一日把太平还给杨美城。这种大大的善事,何乐而不为?”

    轿子内高比穆微微一笑,说道:

    “这么说,你这个做表兄的,倒是个热心人。”

    高比穆捋须默想,轿子一颠一颠的,帘子外的火把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先前在公堂之上,朱老弟自称你们是从檀香客栈回家的路上遇见人家抛尸的。现在子时已过,早已经是更深露冷时分,这么晚的光景,你们还在檀香客栈,究竟有何贵干,能不能告诉本官?”

    八戒脚步不停,目视前方傻呵呵地一笑,乐道:

    “大人不是怀疑我们吧?一个不放过,您可真是称职的官啊!不过大人,我们可是大大的良民。您想想看,遇到了这种晦气的倒霉事,除了我们表兄弟两个,谁会在半夜三更第一时间就赶到衙门报案的?这种时候别人看见了还不都得当作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啊,谁乐意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换在平时,还不得等到路上人来人往日上三竿了,才有人到你那里报案。”

    答非所问,呆子也是真啰嗦。隔着轿子,大圣瞪着八戒喝了一声“呔”,斥道:

    “去去去!”

    回高比穆道:

    “大人不要听他讲的废话,先前我不揪着他,他还不愿来呢!我直说给大人听得了。我们与檀香客栈的少东家小二有老交情,正好今夜他当值夜班,我们适才在他家客栈一起烤火吃肉,喝茶饮酒。因见天寒地冻,只有客栈里暖和,一时懒得起身,所以拖到深夜才离开。”

    说起话来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到抛尸现场。

    现场临近郊外,坡路上只有两盏指路的气死风灯,孤零零的,光线昏暗,本来显得极之静谧。随着众人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数把火炬火光熊熊,照亮了路旁原本黑压压的房舍。一条又长又窄的青石小路,远远地通向郊外的一片白茫茫的山林,那里寒露深深,叠障重重。

    官差聚集,寂静不复存在。

    这是一处拐角。往前七八步的距离是个三岔路口,较为宽阔,一眼看去并无他物。大圣快步赶到众人之前,往一张石凳后面审看,尸首还在。

    他回头招呼道:

    “这里!就是这里了!”

    危蔟忌高举火把,照向石凳后面。瞅瞅觉得不够亮,遂喊:

    “胡四过来。”

    胡四出来时备觉寒冷,故而拿了两支火把,一为照路二为取暖。他忌惮死人,站在最后。

    被叫上前,胡四极不情愿地把一只脚跨进石凳里侧,伸长手,压低两支火把,屏住呼吸,若无其事朝天上张望。

    石凳被照得通亮,白色袋子清晰可辨。

    人影晃动,高比穆来到跟前,危蔟忌让到一侧。

    高比穆从麻平手里接过火把,蹲下仔细查看。

    装着尸首的是一只普通的白色布袋,袋口浸然鲜血,装在里面的尸首露出大半个脑袋。尸首头脸的模样十分骇人——面目深紫,额头青筋暴起,双眼外凸,口张舌瘫,表面俱是干透了的血迹。

    高比穆皱着眉头问道:

    “朱老弟,这袋口可是你打开的?”

    八戒上前,抱着手臂探头探脑看了几眼,耸耸身子答道:

    “没错大人,我记得最后就是这样,这个死人半边靠在凳脚,半边摊在地上。”

    石凳后是一段废弃倒塌的土墙,之后,依稀是连片的田地;近处,青石小路两边都是破旧的民宅。
    高比穆乃问危蔟忌:

    “这些房子可还有人居住?”

    危蔟忌回话无人居住。

    高比穆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八戒道:

    “朱老弟,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八戒伸长脖子瞅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道:

    “这应该是捆扎布袋的麻绳,我给尸首吓到,慌忙丢在一边。”

    高比穆的目光从尸首上移开,站起来,看着八戒,说道:

    “你且说一说你们两个发现这具尸首的经过。”

    八戒看了看大圣,欲言又止,大圣上前,笑着推了八戒一把,一脸兴灾乐祸地说道:

    “你这个财迷,还有什么好想的,快回大人。”

    八戒暗骂一声死猴子,边想边说:

    “大人,我记的东西要是有错有漏不太对的,你就让我表哥补充,他贼咯,脑袋好使偏不说,硬是要我这糊涂人说,给大家看笑话。”

    这两人如此不正经,还真有些奇怪,高比穆挥挥手,说道:

    “但说无妨。他我也会问。”

    八戒便道:

    “我们从檀香客栈出来,正好是子夜时分,我本想从另外一条道走上大路,表兄他仗着胆子大,不怕黑,说走这边是近道,可以早些到家早些钻进被窝什么的,于是我们就绕到这条路上来了。”

    他抬头,眼睛往一处地方张望,手也指着同个地方,说道:

    “就是那个地方,从这儿上去拐个弯就能走到。从那里可以看到这儿。我们走到那里就看见这儿有两个人了。那时这一片都乌七麻黑的,天上有一点点月光。除了刮风的声音,就只有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动静了。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抬着这个白袋子,走起来很吃力,没风的时候,我们都还听得到他们喘大气的声音。兴许是走得累了,他们动作可不快。我看见了也没做理会,但我这该死的表哥却朝着他们喝了一声,叫嚷‘偷东西啊!抓贼啊!’。其实表哥的声音也不是非常大,只是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大声罢了。那两个抬着袋子的人听见了,猛然往我们这边张望,不知道表哥发的是什么癫,竟然在那里又是挥手又是跺脚的,那两个人吓得把袋子一掀,摔在地上就往这边跑了——这是往回跑么?是不是通向城里的?”

    八戒手脚并用比划当时的情形。大圣在旁边看,不时呵呵地笑,八戒窝了一肚子火。

    危蔟忌接下话茬说道:

    “不错,在这里往那边走,确实可以回到城内。”

    八戒按捺住,继续说道:

    “那两个人仓惶失措,我们又好笑又奇怪。一路走过来,就看见他们丢在这儿的白色布袋了。仔细一看,还真是个挺大的袋子,鼓囊鼓囊的。”

    八戒突然指着大圣,含着一股怨气说道:

    “接着表兄说了些什么话了,我不记得。大人,您得问他!”

    大圣嘿嘿一笑,上前两步,说道:

    “你不记得是假,使性子是真,我不似你,要我说我便全说了。”

    原来大圣在那时候说了句玩笑话:

    “袋子里鼓鼓的装着东西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见人就逃,袋子里一定装有偷来的什么宝物。八戒,我们可是开着古玩店的,去把袋子打开,看看能不能弄到我们店里摆卖。顺手牵羊省工夫!”

    宝物?!八戒马上来了精神,四下望望没有人,不放心,装模作样望空乱嚷,发出微小的声音:

    “掉东西了啊,是谁掉的东西啊?快来认了啊,要不谁捡的就归谁了啊!”

    大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闹腾片刻,八戒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将捆绑好的袋子抓在手里。袋口绷紧,显露出诡异的形状。八戒感觉不对劲,猝然撒手,疑惑道:

    “师兄,怎么有些血腥味?这里面像是个人哩?!莫不是你又拿死人冒充宝物要我背回去?”

    大圣挤挤鼻子,在空气里闻,知道是个死人在里面,顿起好奇心,忽悠八戒道:

    “师弟,你尽赶着好买卖了。上回是个落难的国王,这回又是大沱皇帝的先祖。交回皇宫肯定会大大有赏。快打开袋子,让为兄看看这回怎么救他。”

    既然里面的人还有救,而且师兄确实有把死人救活的本事,又想到这些年在天上经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八戒坦然了,硬着头皮把绳子解开,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个死去的人——尸首的头先露了出来,赤目圆睁,七窍流血。

    八戒倒吸一口冷气,眯了双眼连声念佛。睁眼再往里看,尸首四肢僵直,保持着张牙舞爪的样子。

    所见惊悚渗人,饶是八戒曾经斩杀妖精无数,也还是心里砰砰直跳。

    大圣上前细看,不说救人的事,故意惊诧道:

    “瞧他这身装束,可不是贵人!可惜了……八戒别想买卖了……好人要做到底,你快去报官。”

    八戒气不打一处来,叫道:

    “我不管,要不你救活他,要不我就当什么事也没瞧见!”

    大圣不愿滥施法术,却又要借着一尽良民本分的由头,好好地看一看这个热闹。他连劝带唬的扯着八戒赶往衙门,惹得八戒老大不痛快。

    大圣把打开袋子见到尸首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话里把该隐的隐了,其余照说无误。高比穆听罢沉吟片刻,吩咐危蔟忌道:

    “把尸首从袋子里取出来,切记小心些。”

    两个衙差被危蔟忌叫上前,伸手分别架在尸首腋下,小心扶定,危蔟忌自己缓缓地把白色布袋一点一点往下抖动。不一会,整具尸首给倒腾出来,全部暴露在火把的熊熊火光之下。

    高比穆又再仔细观察。尸身穿的是极为普通的浅灰色褂袄,除却褂袄,内里穿的较旁人单薄,衣服上沾有星星点点的油渍。摸一摸尸身的双手,触一触尸首的嘴角,翻看一下尸首的后脑,这名死者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并无明显外伤。

    高比穆皱一皱眉,眼睛盯着尸首问道:

    “仵作上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远处出现一支火把的熊光,随之疾弛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王汉和仵作共骑一匹快马匆匆赶到,翻身下马,向高比穆施礼问命。

    仵作不算公门中人,高比穆略略点头,道声“有劳了”,说道:

    “师傅你且看看这具尸首怎么回事,他嘴里的血沫似乎还含有一些什么东西。”

    仵作走到石凳处蹲下,略略一看,在尸首上动作起来,高比穆以目光示意,周围几个衙差赶忙把火炬凑在一块,把点滴之地照得亮如白昼。八戒后退几步想离得远些,抱着手臂的大圣将用肩膀将他向前一推,狡笑着说道:

    “人死如虎,虎死如花,人家跟你无冤无仇,又不是你害的他,你害怕什么了?上前看看去,是你报案给他声张冤屈的,让他好好认得你啊,好给你积阴德。”

    八戒走到一旁说道:

    “去你的,我可没说我害怕!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没事为什么要看?!我嫌晦气!你要是觉得呆站着闲得慌,就自个上去看。”

    口不对心的事常有,现在八戒就是,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嘀咕:

    “唉!要说不害怕,那可真是假了。取经回来千把年了,一直都没有再见过死尸,现今他又这般死不瞑目,看着心里怪发毛的。”

    大圣碰了个冷脸,煞是无聊,走近危蔟忌说道:

    “危捕头,我们在杨美做生意大半年了了,平时看到大家都一团和气,碰上人命案,心里感觉不一样了。为什么还有这样残忍的事发生?难道平日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

    呼呼寒风中,危蔟忌站立如松,看着火把下仵作晃来晃去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地搭腔:

    “你才来不知道,高大人来了以后,杨美城都太平了十来年了。装出来的?!要装得装十来年!你能装吗?!”

    大圣毫不介怀,笑道:

    “一向如此太平,你们官差的日子也太好过了!”

    危蔟忌笑而不语。

    大圣闲得慌,在石凳上坐下,对众人呵呵傻笑。危蔟忌一下子没了笑容,猛拍他一掌,板起脸训斥道:

    “没看见这里在干活吗?要坐到后边地上坐去!”

    自讨没趣,太无聊了,大圣起来走到八戒身边,并排站着,一脸的郁闷。八戒笑话道:

    “这回你知道什么才是有趣什么才是热闹了吧?我早就让你拉倒了,你还非要管这闲事,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大圣打个哈欠,睁大双眼,不顾高比穆就在面前,冲着仵作问道:

    “老哥,大人让你翻他的嘴巴来看,怎么看这么许久?你往哪看的?!要不要钻到他肚子里去?”

    仵作不敢像大圣一样撒野,全神贯注,只在心上应答:

    “操你大爷的,叫唤什么!你懂个什么鸟毛?有本事你来翻进他肚子里去。”

    仵作哪里知道,钻进别人肚子翻天闹海正是大圣的看家本事。

    八戒心里乐道:

    “猴头果然支持不住了。呵呵,在这么多人前装模作样,够他辛苦的!”

    他也有些眼睏,于是一样的不识趣了,说道:

    “大人,我表哥这是一整天没睡觉,倦乏了才胡说八道的,你大人大量见怪不怪。我们只是报案,您瞧这冷劲儿,我们快给风吹一宿了,现在看起来没我们的什么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了?”

    高比穆尚未答话,危蔟忌已经板起脸孔,他一本正经训斥两兄弟:

    “你们两个总不能安静点么?这可是三更半夜杀人抛尸,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是最先见到尸首的证人,你不是说记性里有错有漏的吗?你们要是走了,等下大人问起细节来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再去你们家里,把你们从被窝里叫出来?真的是!怎的就这么不耐烦?”

    高比穆面容还和善,摆摆手,让危蔟忌不必气恼,对两兄弟微笑着说道:

    “你们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还很年轻啊,今晚少睡一些,明天就可以多睡一些。你们古玩店里的生意还算好吧?”

    “三十岁上下?!叫我老祖宗都还远得很呐!总算有人搭理我了。”大圣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冷笑着反问:

    “嘿嘿,大人去我们店里看过?!”

    说到誌古斋,八戒忽然来劲,抢道:

    “我们古玩店的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生意好不好,反正每天都得打扫抹擦,这体力活都是落在我身上。反正明儿我可记得一定要起晚了,不到午时我不下床,谁今儿让来报案的,谁明天一大早去开门干活。”

    高比穆拈须一笑,说道:

    “贵店开张之时,内人曾经买了一对玉镯子。那玉镯据我看来不算是劣等货,内人说只花了她的八两银子,不知二位从中能赚到多少?”

    大圣狡黠的眨眨眼睛,嘿嘿笑道:

    “我们那时新开张,不赚钱,要的是人气。夫人模样慈祥,长得面色也好,当时我还倒贴了她半两银子。那副镯子,夫人喜欢不?”

    “呵呵!”

    高比穆一笑,不置可否。大圣眉毛一扬,得意道:

    “大人要是喜欢我们店里的宝贝,只管还来。哈哈!只是小店的新张早就过了,就算关照大人,也都再没有那般便宜的货色了。夫人先下手为强,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时高比穆偶然得知夫人从誌古斋赚到了便宜,觉得甚是奇怪,怀疑志古斋是不是一间寄售贼赃的黑店,故曾命危蔟忌前去查看,由于为时已晚,店中两个老板已经把经商策略做了更改,不但店中宝贝甚少,而且每件的价格都是贵得离谱,做生意先蚀后赚平常事,于是高比穆疑虑不了了之。

    他干笑两声,说道:

    “看来你们两个不只是好心人,还是曾经的大善人呐。”

    这时,仵作从尸首旁站了起来,复命道:

    “大人,小人勘验完毕!”

    高比穆回过头,和仵作一起蹲下查看,周围几个衙差捕快又赶紧把火炬凑在一块照明。仵作指着尸首说道:

    “此人头上血迹斑斑,却无一处有皮肉外伤,小人看那鲜血流淌的痕迹,乃是从口中、耳中、眼中鼻中流出,故判断他是七窍流血而亡。”

    高比穆问:

    “你在他口中可有什么发现?”

    仵作点点头,说道:

    “此人虽然口中满是血污,但撬开来看,可见其喉咙深处有些许白沫,还有一股极辣的呛鼻味道,像是辣椒,又夹杂了一丝鱼腥的味道,小人判断他很有可能是吃了什么以致中毒身亡。”

    “中毒?!”
    高比穆皱紧眉头,问道:

    “既是中毒而死,如何又张牙舞爪,面目惊骇?这可是中毒之人死时的必然模样么?”

    仵作回答道:

    “非也!小人见过几个身中剧毒而死的。他们有些明知是剧毒,但强硬忍受,死状也还算从容平静,也有过毒物的麻醉性大于痛楚的,使人不知不觉中七窍流血,突然卧倒毙命,事先可以没有一点征兆,还有些服食了大量砒霜决意一死的村妇,其人不知厉害,把砒霜吃进腹中,才知奇痛无比,那一刻或会变得极度恐惧,令她双眼俱爆,筋骨扭曲,临死前她若是拼命挣扎,以手抠喉驱呕,便有了这个样子。依小人看来,此人的死因与后一种较为接近,只是不知他吃进肚子里的究竟是不是砒霜。”

    八戒碰碰大圣,要大圣和他走远了几步,回望众衙差,眼睛一眨一眨的,说道:

    “这人要真的是自尽身亡,那他的心思又真是奇怪了。活着已经难受得不行,寻死时就不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恐怖。这老半天都不能断气的,不但死到一半的时候比赖活着还痛苦,死完了还留着怪样子吓唬人,让看见的人恶心嫌弃。得不到看见他尸首的人的半句好话,还不如一直赖着活下去好呢!世上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一张芭蕉叶么,一个人在最难的时候挨得住不死,日后就未必跳不出这张芭蕉叶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是这个理吧?”

    人要是真的自去寻死,谁还有心思为肉身留下一副好皮囊!猪八戒自以为善解人意,其实大概是最触碰不到人心的。

    大圣伸出手,抓一把虚空,举到八戒眼前摊开手掌,冷笑道:

    “芭蕉叶?我觉得这都算大了!佛祖的五指山也就是那么一个巴掌,乾坤大了去了,你见谁能跳出来过的?这人或许就是该死,他遇上的那张芭蕉叶,说不定就是死胡同,就是迷魂阵,他的大限在一个时辰之前到了,就算不是自己寻死,也会有人要他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敢说这个人就是自己寻死的么?”

    “师兄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要你回忆以前的事情。”八戒憨笑着说道,“我当然不敢说这个人就是自己寻死。我又不是地府通判,又不像人家有通天下地的神勇,说了也不一定准,说准了未必就没有人能够最后改变,现在就是说闲话玩儿。”

    闲话说得不够,看了大圣一眼,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不知道这位仵作老哥究竟还能验出些什么东西来。对了,尸首嘴里有鱼腥味,那么说他可是吃荤的了!要是他早年就出家做了佛门子弟,不曾沾染荤腥,荤腥里放毒就毒不到他。就算还想死,因为是佛门弟子,佛祖慈悲,最后放自己的弟子一条生路,让他总是寻死不成,上吊绳子断,砒霜是假药,投河水结冰,由他断了寻死的念头,不就能赖着活下来了吗?”

    大圣浑身不自在,恹恹地说道:

    “佛祖本事大啰!面对众生只有杀错没有放过。你看这人,既然当死,那就谁也救不得他了!”

    寒风萧瑟,师兄弟两个片言只语断断续续传入旁人耳朵,什么芭蕉叶什么五指山什么佛祖,听起来都是不着边际的废话。众衙役都想,这两人真够疯疯癫癫的!

    王汉牵着的快马长嘶一声,鼻孔喷出一连串的白雾。王汉有心笑话师兄弟二人,说道:

    “我说二位掌柜,你们做买卖的,平时就伶牙俐齿,现在三更半夜就更玄了,说的都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神奇!神通广大!太让人佩服了!看样子这匹马是你们的知音,都听得懂了呢!麻烦二位帮着问问它,肚子饿了没有啊?是不是要吃夜草了啊?”

    众人吃吃地哄笑起来。危蔟忌暗地偷眼观瞧高比穆,高比穆乃眉头紧锁,兀自听着仵作说话,似乎并不被身后的玩笑影响。

    他不敢惊炸,踱步巡守,冲着众衙差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对师兄弟两个比划,要两活宝禁声。

    一时沉寂,于是众人便又清楚地听到仵作说道:

    “此人死后曾经被数次搬动,导致体内血流时聚时散不能固定一处,所以这时看来便有多处尸斑。”

    高比穆问道:

    “此尸全身僵硬,师傅能不能断定他大概死于何时?”

    仵作并不直接回答,触一触尸身方才说道:

    “回禀大人,死去之人的身子僵硬,原是尸首在半日之内的变化过程,到最后又会变得柔若无骨。先前小人触碰这具尸身的时候,他的身子正在由硬变软,现在大概又过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吧,或许可以摆动他伸出来的双手了。”

    话音刚落,“呼”地刮起一阵山风。周围老房子的门板吱呀吱呀作响。众人疑惑,自从来到这里都刮了几阵风了,怎么这时才响起门板开合的声音?正纳闷,远远地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梆!梆梆……”

    尸首的手臂慢慢地垂下,无声无息放倒在地面。

    “呀——”

    一声惊呼,举着火把照明的胡四惊炸起来,被闪电劈到也似,整个人弹到一边,手里的火把掉到地上。

    火把熄灭的瞬间,在地面撞出一团火光……

    “没用的东西!”

    危簇忌快步上前,捡起掉落在地的火把,斥道:

    “滚一边去!”

    高比穆眼尖,道:

    “且慢!火把给我!”

    旁人递上火把,高比穆接过,弯下腰,放低火把,几乎烧到地面。他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借着火光仔细观看,拿到尸首身上比对,突然问道:

    “危捕头,此尸首竟没穿着鞋子的吗?”

    危蔟忌记得自己把尸首从袋子里褪出来时的情形,连忙回答道:

    “是的,大人。他只是穿着袜子,没穿鞋,袋子里也没有鞋子。”

    高比穆点点头,把那样东西交给危蔟忌,交代小心保管,对仵作说道:

    “按师傅所说来看,这人究竟死于何时?”

    仵作很肯定地回答:

    “一定是在昨日早上巳正的时候中了剧毒而死!他的身子死而后僵,僵而后软,刚才寅正时分,他的手臂自然垂下,按这死人身体变化状况的推算,算至昨日早上巳正时分,正好满八个时辰。”

    高比穆微微点头,又问:

    “师傅既说这人像是服食剧毒而死,那么在他口中有没有佐证证明他究竟死于何种毒物呢?”

    仵作摇摇头,答道:

    “死者口中只有一些红色辣椒的残渣,间或有十分腥臭的鱼味,这两样东西都不会害人性命。若要详查,就要将尸首搬到义庄,经过开膛剖腹,才能看得出他究竟吃了些什么。”

    高比穆环顾众人,说道:

    “这人既是昨日早上就死了的,显然已被置于某处藏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藏匿地,可能就是案发的地方。昨日一整天,直至深夜,都无人到衙门来报人口失踪,想来死者家属还不知其已经死亡。”

    乃对众人招了招手,道:

    “你们都来仔细认认,看看认不认得这个死者。”

    众衙差上前轮流看了,都摇摇头说不认得,危蔟忌一边看着尸首,一边看着众衙差,忽然晃了晃手中的火把,叫道:

    “胡四,不要这般没用,赶紧过来辨认。”

    顺着危蔟忌的眼光,众人看见胡四正远远的站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躲到后面去的。

    危蔟忌耳提面命,胡四极不情愿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又踟蹰不前,好似脚有千斤,再也迈不开第二步。众人寻思他没有见过尸首所以心中害怕,有人便笑出声来。

    胡四心里越发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发慌。早先他还在尸首旁边的时候,不敢直面尸首,仅是稍稍看了尸首的四肢躯干,一颗心便已经狂跳得不行,几乎窒息。此刻要再上去辨认尸首的脸面,他冷汗频冒,眼皮打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众衙差忍俊不禁,大圣和八戒相对一笑,走到胡四身边,笑道:

    “我们街坊邻居也一起过去认认。”把胡四架起来就要往前走。

    胡四如此地没出息,平时真没看出来,高比穆挥挥手道:

    “罢了!罢了!你们都认不出来,想是这个人很少在外间抛头露面了。”想想又自言自语,“胡四,你这个大男人……”

    大圣看着尸首,灵光一闪,说道:

    “大人,如果这是个路过杨美城的客人,你叫大家如何认得出来?”

    吹了一晚上冷风,大圣总算说了一句众人都觉得靠谱的话了,高比穆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们说的那两个意图抛尸的人最后是往城里的方向跑去的,对吧?这可不能记错了。”

    八戒笑道:

    “错不了,他们跑到前面那个拐角边上的时候,我还在上边笑话他们哩。”

    高比穆略一思索,吩咐道:

    “危捕头,你和两个人留下把守现场看护尸首,明天一早去把城里的画师找来,临摹此人面像。我们且先回去歇息,等天大亮了再出来勘验。”

    大圣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又闭了嘴,和八戒跟在一众衙役身后,默默走上回程。

    二人回到誌古斋,各自上床胡乱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中,大圣听到后门传来枚芳焦急的呼唤,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对面床上八戒鼾声连连犹然未醒。

    大圣不想吵到八戒,没有立刻回答,径直起来打开房门,房门打开的霎那,一眼便瞅到枚芳紧张的神情。

    “枚婶早啊!”

    枚芳见了大圣,即刻大为宽慰,好似心上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对大圣左看看右看看右,问道:

    “你们两个可是都在屋里呢?”

    “在,在,在!”

    要找八戒么?大圣让到一边,要请枚芳进来,笑着说道:

    “表弟还在床上睡懒觉呢!”

    枚芳并不打算进房,只是伸长脖子往房内张望,未几笑容满面,说道:

    “是这样,今天我一早就做好了早点,但是又迟迟不见你们过来吃了去开店。我和子老爷想起你们昨夜很晚也没有回来,事先又不曾听你们说过会去哪里。以前你们从来不曾这样子过。所以就有些担心了。而且我过来之前听到买菜回来的崔姨说,外面传闻檀香客栈那边死了一个人,呸呸呸……害得我和子老爷直以为是你们出了事。”

    居然是这个缘由,一份关爱显而易见,大圣挠挠后脑勺,咧着嘴,笑呵呵说道:

    “枚婶说的哪里话?!常言道,好人自有好报!我们兄弟都是良民,子老爷、枚婶都是良民,哪个敢来算计我们?不怕天打雷劈么?是不是?枚婶先进来坐坐,我马上叫醒了表弟一块过去用早饭。”

    枚芳摆摆手,心满意足的说道:

    “既然是昨夜回得晚了,谓能要睡便由他睡吧,你也不必叫醒他了,让他多睡些。一会儿你洗漱完了自己先过来用早饭罢。”说完,转身,从走廊回去。

    大圣后脚跟着送出门外,心中若有所思,怔怔看着枚芳远去的背影,不料看到子归逢影子晃动,闪身出来和枚芳走到了一起。原来子归逢也是跟了枚芳过来的,只是没走到自己门前,而是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长夜漫漫人困马乏,高比穆回到衙门后因心事繁多,不愿入房惊动韦氏,只在卧房外的躺椅上浅睡了一会,起身后便走到书房翻看物证揣摩案情。窗外朦朦胧胧,天色渐渐变亮,他寻思良久,一无所获。

    韦氏起来见不到高比穆,便往窗外望去,见到对面的书房亮着灯,心里说道:

    “人都老了,还这么勤于公务做什么呢?还有哪样事比得上把自己照顾好了更重要吗?”

    未几厨房把早饭送过来了。韦氏让杂役把早饭放下,跟着杂役出了门,径直走到书房,只见高比穆呆呆地看着桌面,桌面并无明显的杂物。

    韦氏在身后关切地问道:

    “老爷,先前天快亮了你才回来,早先我还听见有人在击鼓鸣冤,莫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她声音不大,担心吓到似乎正在走神的高比穆。

    高比穆怔怔地点点头。韦氏叹了一声,把他劝回厅堂洗漱。

    韦氏在水盆里拧干了毛巾,说道:

    “老爷在这里做官做了十来年,差不多快要告老回乡了,以前都没什么波折,余下这些日子,最好也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又道,“唉!虽说老爷在任上没有来得及顾及子孙活计,但我也宁可老爷像这些年一样风平浪静,最后平平安安地退下来。”

    高比穆不置可否,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说道:

    “这几个孩儿的事么……想想这些年他们也是跟着我清苦。枉我还是一个四品官员,只顾大家不顾小家,确是有些愧疚啊!唉,算是我一直以来考虑不够周详了。”对着镜子,他露出嘲讽自己的笑容。

    坐到桌子边上,高比穆一面吃一面说:

    “再过两个月就到年底了,吏部稽考的官员会到杨美城核验我这一年的政绩。年年如此,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发生了一起抛尸命案,衙内事务就有些复杂了。”他说着有些走神,忽然冒出一句,“哪里由得我分心!”

    韦氏惊道:

    “这些年老爷以教化为先,杨美城人人谦让有礼,不是都很和气的么?怎么还发生人命案了?”

    高比穆瞟了韦氏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东西谁也看不到,甚至自己都不知不觉,教化?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他到二堂点卯。各房县丞典吏诸多下属按时就位。

    高比穆看起来还算满意,命主簿和刑部典吏以及几个捕快跟着自己,步行至抛尸现场再行堪看。

    杨美城街市行人渐多,开始有人围观抛尸现场。

    危蔟忌划下警戒线,将行人拦在线外,两个衙差把腰刀抽出一半亮在胸前把守,模样十分威武。

    尸首被白色的袋子隐隐约约地覆住了躯干,只露出颈脖以上部位。旁边的石凳上摆有一面镜子,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临摹尸首的相貌。或许是还没有为这般惊骇的面容画过像,画师拿着毛笔的手有些哆嗦。秋风寒凉,他却不住的往脑门上擦汗。紧张之余,不慎将画笔在自己额头上粗粗地画了几笔,有时又不得不停下来冥思苦想。围观的人忍俊不禁。

    高比穆来到的时候,画师正在绞尽脑汁,十分努力地构想着死者这番尊容在生前大概会是个什么样子,学着尸首的骇人面貌左右上下抽动自己的脸皮,时不时地照一下镜子揣摩。他当然看到了镜子里自己被画花的面容,不擦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担心擦了会更加的一团糟。

    高比穆看到这番光景也忍不住差一点笑出声来。当他凑近了,清楚地看到了画纸上的肖像,不由睁大了双眼,吃惊不小。须臾,吃惊变成满心的佩服,在这位年轻的画师笔下,画中人与那尸首实在是太过相像,看看尸首,马上又看看画纸,一个死不瞑目,一个栩栩如生,目光挪移之间,仿佛便若一人频止而现。

    高比穆转过身,问危蔟忌有没有新的发现。

    危簇忌答:

    “回大人话,天刚亮时这里还没什么人,卑职细心搜索过一遍,可惜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高比穆背起手,眯着双眼在地面上又再搜寻一阵,依旧一无所获,索然无味时他走近危蔟忌,看着画师感慨:

    “这位画师很年轻啊!”

    危蔟忌恭恭敬敬的说道:

    “他是城里独一无二专画人像的画师,很多人都找他为垂暮的老人绘制炭像。”

    高比穆迟疑了一下,问画师:

    “这么年轻,很了不起。学画学了多久?”

    专心的画师居然答道:

    “少时便学。家传手艺,献丑了。倒是想拜一个师父深造,可惜无门无路,命中注定没有造化。”

    高比穆微微一笑。

    他再往尸首身上看,目不转睛盯着尸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乃问:

    “危捕头,他身上沾的或大或小的油污,能让你想到些什么?”

    危蔟忌上前,蹲下看了看,不暇思索答道:

    “我和兄弟们在外当值时,常常吃大饼油条充饥,那些炸油师傅身上扎着的围裙就是这样满身油污。”

    高比穆又问:

    “那么,若是在家中做菜做饭,会不会也是这般摸样?”

    危蔟忌想了想,说道:

    “在家中做饭菜,也会沾上油渍,但只要及时清洗,便不会残留这么多污迹。酒楼饭铺也一样。”

    高比穆点头说道:

    “如此说来,这个死者应该是和油腥打交道的人。等这位年轻的师傅把画像画好了,你和兄弟们拿着画像主要是到市集街道上叫卖餐饮的摊档上找人认认,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画师身上。

    画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耗尽所有神思,几乎全身虚脱,最后一屁股瘫坐在石凳上,木然喘了半晌粗气,给自己接连灌了三杯茶水,翻翻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危捕头!你交代的差事真是好得没二话。这辈子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煎熬——太让我吃不消了!”

    他临摹时十分投入,不曾留意身边的人,即使先前一面描摹一面答话,也不知道是高比穆问他。此刻见到高比穆捻须微笑,猛地醒悟——大老爷早就在身边了。

    画师蹭一下站起,改口说道:

    “大人啊!小民保佑杨美城从今往后岁岁平安,年年吉祥,诚心祝愿大人心想事成——呵呵,就是不要再有这样触霉头的事情摊到我头上了。”

    衙差上前把画布轻轻揭下,拿给高、危二人观看。高比穆微露笑容,十分满意,说道:

    “多谢师傅!”

    乃把画布递给危蔟忌,吩咐道:

    “既然现场已经查不出什么结果,就把尸首搬到义庄去吧。如果过了这两天还是查不出这具尸首的身份背景,就由仵作师傅做主。我们到时再来论处。”

    年轻画师心想没自己什么事了,收拾画具打算告辞。高比穆漫不经心地对危蔟忌说了一句话,话是对着危蔟忌说,声音却清清楚楚的飘进画师耳中:

    “危捕头,一下还得有劳这位年轻的画师,让他拿这张画布马上去摹仿十份出来,以便派给各位弟兄分头寻访,我们多管齐下,可以争取时间。”

    所有的神思都给耗尽了,还要画?!年轻的画师天旋地转,险些晕倒。

    高比穆背对画师,浑然不觉。他要顺道到城内各处走上一走,把自己一年来所经手的事务做一番梳理纪录,以便应对即将面临的政绩稽核。

    主簿唐瞬乙一路陪同,谨小慎微不敢走在前面。高比穆步履缓慢,二人在城内游走。唐瞬乙拿了纸笔,听到高比穆说了一些合适用在述职文案上的话,便挥笔记下。随行的尚有衙差王汉。

    街市上熙熙攘攘,一行三人走马观花。这时节是立冬之后,天气两头凉中间大太阳,夜晚寒风刺骨,晌午让人大汗淋漓。王汉浑身燥热,不停地喝水擦汗。晌午将过,三人走到一间烧饼铺子面前。
    铺子看上去生意不坏,午饭时间已过,还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着买热饼。高比穆感觉有些疲乏,有意在此坐下歇息,乃问主簿道:

    “唐主簿,你今儿早上吃了些什么?我们一路上走了那么久了,都没听到你说肚子饿。”

    唐瞬乙心说:

    “这回大人说话可跟往常不一样,自己想吃东西却要我们来说出口。”

    乃笑着回答道:

    “大人,下官已经饿得差不多了,现在脑子里就想在哪开午饭了!只是在公事面前,吃是小事。”

    小子倒是心有灵犀,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是个可塑之才,高比穆笑道:

    “今儿早上我只吃了些芋面点心,也不经饱。既然主簿想吃烧饼,王汉,那么我们就顺遂他的心意如何?”

    王汉盯着烧饼铺好久了,脱口而出答道:

    “好啊大人!杨美城的几间烧饼铺,还就是这一间做的烧饼最好吃!还不贵,三文钱两个,我来请两位大人罢。”说完也不等高比穆搭话,噌一下,转眼就要窜到那七八个人的队伍后面排队去了。

    王汉脚步太急,一下子就撞到了排在最后那人的脊梁骨上。那人往前跌出半步便站稳脚跟,也没碰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见王汉,也不恼怒,乐呵呵笑道:

    “怎么是你?”

    此人长得和颜乐天,正是誌古斋二老板朱谓能。

    八戒笑眯眯地看着王汉,说道:

    “昨夜在外吹了一宿的寒风,今儿没有补休的么?”

    王汉瞅瞅他,瞪了一瞪眼,道:

    “我们吃公家饭的,身不由己,加班加点,耽误吃饭,为百姓鞠躬尽瘁那是常有的事,吹这点小风算什么? 你这么晚买包子,难不成今儿又有大买卖上门,也身不由己,赶不上吃午饭啦?”

    明明夜里还说着玩笑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嘲讽起来了呢?八戒自觉无趣,漫不经心的回道:

    “我可不像你,身不由己像长在嘴上似的。早上吃得晚,午饭就延后呗。”

    转眼间高比穆和唐瞬乙来到,二人在王汉旁边桌子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王汉激灵灵地觉得和八戒说话过于写形于色,高比穆爱民如子,岂可见容!乃降低了声音问八戒道:

    “你常吃这里的烧饼?”

    “不常吃。”八戒看看高比穆,来了精神,问王汉道,“你们一起的?”

    王汉小声答道:

    “我随大人出来办事,大家都饿着肚子!”

    八戒自以为是地笑了,也轻声说道:

    “是昨晚的抛尸案?”

    王汉做个手势要八戒禁声,把话题扯到一边说道:

    “我说你那个小店是不是该补上多点东西,来来去去就那几件存物,还卖几百贯,死贵烂贵,存心不想做生意了是吧?!”

    八戒笑了,声调如常:

    “哪里的话!老哥,我先给你漏个消息,再过三个月我店里的东西就要打折售卖了,你有没有看上眼的,看在昨晚大家一起吹冷风的份上,我可以预先给你留下来。”

    王汉鄙夷地飞了飞眼睛,说道:

    “你这奸商,上千两银子的东西你舍得打几个折?还三个月以后,你骗鬼吧你!就算到时真的卖得便宜了,十有八九是你拿假货搪塞百姓。”

    “同是一件东西,买贵了是真的,买贱了是假的,贵的你买不起,贱了你怕上当,那可不是我们不想做生意,压根是你不想买!”

    “奸商!就是懒得和你嚼舌头!”

    未几,大家都上前买了烧饼。八戒抱着装着烧饼的纸包,在高比穆面前弯下腰,满面笑容的说道:

    “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才用午饭啊?为了咱们杨美城,您可真是够辛苦的!”

    高比穆随和地笑了一笑,说道:

    “哪里,哪里——你这肚子能装得下这么多烧饼?”

    八戒食量难改,也不太好意思,腆着脸解释着道:

    “这里有表哥的,他嘛,也吃得不少,呵呵!”

    高比穆看出他没有就走的意思,望了望身边空凳,说道:

    “你要是不急,就在这里坐了和我们一块吃?”

    八戒不假思索坐了下来,他倒不吃东西,问道:

    “听人说,在那边抛尸的事都传开了,有没有人到衙门去报失人口啊?”

    唐瞬乙警觉起来,看了八戒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不是要打包烧饼回去吗?是不是这个案子比你的肚子还要重要得多?!”

    八戒讪笑:

    “大人从昨晚深夜一直忙到现在,我不是全部都看见了嘛!我也就是关心关心,问问闲话,看看是不是已经查出案子的什么蛛丝马迹来了。”

    唐瞬乙不悦,正待呵斥,高比穆夹起一块烧饼说道:

    “唐主簿,昨晚你也听到鼓声了吧,那个击鼓报案的就是他。”

    “原来如此!”唐瞬乙心道,旋即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容。

    高比穆吃了一口烧饼,又喝了一口面汤,笑道:

    “这两个表亲,既热心又会做生意,日子过得很是悠哉游哉啊!”

    三人矢口不提案情,八戒有些失望,告辞离去。王汉嘴里塞满烧饼,冲着八戒背影叫道:

    “你店里哪天打折,先来衙门说上一声。”

    唐瞬乙忽地想起了什么,对高比穆说道:

    “大人,他们的古玩店就在前面。这一年,老爷严办治安,整饬经济,对民众诸多教化,内容丰富可以大书特书。至于土木修造房屋改建的事,就只有他那里的一家,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哦!”

    高比穆应了一声,嘴里嚼着烧饼,腮帮一鼓一鼓的,心内寻思:

    “述职文书年年写,其实早已了无新意。自己年岁渐老,不出几年就要告老回乡,朝廷退俸养不定,全凭稽核印象,要想这日后公家给的供养较有富余,不如把这几年的文书都写得充实精彩些,一旦在皇上面前卖得出些乖来,那也是达成所愿的一个方法也未可知。”

    于是说道:

    “子家的那块地皮,在我上任以前,就一直丢荒在那里。我很早便想建议他们把房子盖起来,住不下就租赁出去,如此既遮住了尘土,房子两头的街道岸边也都好看一些,只是那时候子归逢疯疯癫癫,不可理喻,所以无从商议。子归逢这回既然能在老屋原地又盖起了新房,也算是他时来运转。苦尽甘来,走向新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而且他这次起房呢,也是杨美城民生的一个缩影,我们便过去走走,看看去!”

    少顷八戒回到店内,和大圣说起闲话:

    “适才买饼,我见到高大人了。他这时才有空吃午饭,看得出来那案子可把他累坏了。”

    大圣眼睛看着店外,说道:

    “在他管辖的地头里出现了这么件事,他不受累还有谁受累?除非他自己能干或者手下有能人,能够尽早查出尸首是谁,是做什么的,这个案子或者就可以进展神速,如此他才得喘气消停哩。”

    八戒眼珠一转,说道:

    “依你看,死者本身是做什么的?”
    大圣啃一口烧饼,说道:

    “笑话了!我要是有这般好用的脑壳,早就去混个官爷来当了,哪里还有空跟你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当官的多少总有几个人鞍前马后伺候着,去哪里都舒舒服服,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非死猴子真的把自己当成凡人了?!忘了自己的神仙身份可不是什么好事。

    八戒打了个哈哈,说道:

    “你不是火眼金睛吗?以前取经,在车迟国的时候,你还跟人家赌什么隔板猜枚的把戏哩。我还以为你一早看穿了那尸首的来历。”

    大圣显然被说中了心事,瞥了一眼八戒,冷笑道:

    “少拿法力说事,现在我在这里过得安安稳稳的,与上面仙界没有什么两样,而且还惬意多了。你若是技痒,变换了这身相貌离去便可。记住,不要逢人便说我在这里过小日子,我也不管你的死活。”

    这样口气的话大圣说过多次,八戒每每听得心烦,不行,今天一定要出口恶气。八戒一只手拿着烧饼,眼珠子又一转,另一只手猛地拍在大腿上,“啪”地打死一只飞虫。

    “哎呀!”

    八戒自己龇牙咧嘴地叫起来,瞪着死虫子,借故骂道:

    “你这只弼马温啊!不过就是叫你用眼睛来看看吗?这又有什么关系?!手不用你的,脚不用你的,只要一说起法力道行,你怎的就这般德行?我还是你师弟吗?你还是我师兄吗?”

    大圣翻翻白眼,报以哂笑,爱理不理把饼吃完,拿起鸡毛掸子走到大门边上掸灰尘。

    我都下本钱了,还不理睬我,行!算你狠!八戒服软了,软语说道:

    “好师兄,你应该还记得集市上那张通缉令吧?官府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最后都会发出海捕文书悬赏鼓动百姓参与破案,那悬红可不就是一笔外水吗?我想高大人最后多半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当然我也可以凭自己本事去赚这笔钱,不过终究不如你的火眼金睛来得隐秘轻松啊!只要瞪一瞪眼,不动声色,干脆麻利,人不知鬼不觉就可以看出因果所以的本事,还不就是你有吗?”

    大圣专心致志掸灰尘,看似没有听见,殊不料突然把鸡毛掸子一抖,向着八戒猛挥。八戒以为要被打到,啊呀怪叫,全身紧抽,不敢动一下,活脱一副木鸡的模样。大圣又好气又好笑,停在半空的鸡毛掸子晃了晃,指向外边路上,说道:

    “你的财神爷看你来了!”

    “我不信你!!弼马温!泼猴!!”

    又要戏耍本尊!八戒愠怒之极……然而又忍不住向外观望,不料目睹高比穆正从对面走来——原来大圣真没骗人!

    刚刚自己还和这仨见过面说过话呢,没来由又找过来啊!八戒胡思乱想:

    “不会这么巧吧,我和师兄说的话给他们听见了?神仙身份要藏不住了?”

    大圣站在门口正中,向走来的三人作揖行礼,笑吟吟说道:

    “高大人安好!莫非是昨晚上的案子有眉目了,现在要聆讯我们两个报案的人?”

    高比穆停住脚步,看着大圣笑了笑,说道:

    “你是报案人,聆讯言重了。真要有事找你们,估计得请二位到公堂上去。这位朱老板不是一直不愿意到衙门吗?我们总不能在马路边上办案,像街头杂耍那样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热闹吧!”

    “大人差点就赶上猴耍人了。耍猴人凄凉啊……”八戒嘴欠。

    大圣狠狠瞪了一眼,鸡毛掸子噌地竖了起来,八戒乃改口道:

    “大人不是来办案就好。您知道的,这些天夜里实在是冷。昨晚最甚,冷得没有谁想招惹闲事。”

    毕竟猜不出三人此来用意,乃说起客套话:

    “大人似有闲暇,如此请到店里坐坐,喝盏茶如何?”

    高比穆微笑道:

    “也不全是休闲,还有公务在身。”

    他踱着脚步,左右看了看店铺的正面,问大圣道:

    “这次修缮,你这店里并没有太多改动,对吧?”

    “我们八珍齐做的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店面这样足够了,没必要整得太过堂皇。何况这也是子老爷的房子,我们不过是租他家的门面,如何修缮,修缮到什么程度,一切遵从子老爷的意思。”

    唐瞬乙在店内往侧廊里张望,对高比穆说道:

    “大人,子家这块地地势狭长,这次修建,他只是在后边起了一栋院落,和这誌古斋,中间隔着几丈远的空地,是一处极大的天井。”

    “哦,”高比穆探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倒像是已经进去看过了!”

    唐瞬乙恭恭敬敬的说道:

    “那时下官看过他家递上来的建造图纸,对这块地上附着物的构造还有一些印象。”

    “嗯,”高比穆点头道,“唐主簿,你真是好记性!”

    高比穆极少夸赞下属,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唐瞬乙听了十分受用,乃有心卖乖,说道:

    “要到子归逢新起的院落里去观瞻,这家店里就有通道可去。”

    誌古斋没有几处改动,高比穆在外看了看四周,已经了然,此刻正好想着怎么转去子家新院,听了唐瞬乙的话,笑道:

    “如此说来这便是一条捷径了!他们留下这么一条通道,有利于两家往来,两位老板和子老爷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关系便不会疏远,而且还会越来越熟络。”

    大圣堆起笑脸,说道:

    “都是子老爷家里的地面,怎么修造,尽可随心所欲,留下这条通道,正好方便他自己到集市上散步逍游。”

    八戒伶俐,看出三人入内观瞻的意图,招呼了一声,把柜台侧边横板掀开:

    “大人,请从这里走!”

    高比穆说了声:

    “打扰了。”

    王汉前面带路,高比穆自己走在中间,唐瞬乙最后,三个人在八戒的带引下穿行侧廊。一行人在狭窄的通道里指点议论,未几到了略为开阔的空地上。

    空地便是唐瞬乙所说的天井。

    此处整齐亮堂,阳光充足。地面铺就红砖。天井的中央有棵新栽的梅树。梅树是整株移植,枝干犹枯萎状,枝头却已长出几片新叶,显然是经历了垂死挣扎之后,存活下来了。梅树旁放着一个硕大水缸,缸里盛满清水。天井边上是小而狭长的园圃。园圃内歪歪斜斜地插了一些长着青嫩叶子的罗汉竹。对面院落沿墙堆砌了一摞木柴。柴垛上两只正在啁啾的小鸟看见有人来了,“叽”的一声,振翅飞上屋顶,于屋顶上旁若无人地蹦跳。透过院落的窗棂,众人看见一个纤巧而忙碌的身影。
    景致不错,高比穆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说道:

    “这个天井倒是安静闲适,可惜子归逢没有后人,如果有机会在这里含饴弄孙,恰是刚好。”

    八戒眼光一直盯着窗户,这时对着那忙碌的身影喊了一声,里面传出女子银铃般的声音:

    “诶!”

    八戒笑着说道:

    “翠柳,府衙高大人到家里来做客,你去和老爷说一声,告诉他不要怠慢了官爷。”

    高比穆张张嘴,轻咳一声,说道:

    “子归逢和我的年纪好像一般大罢,早前他失魂落魄了二十余年,吃尽人间苦头,早就已经身老躯残了,这次请丫环回来照顾就对了。”

    翠柳的声音隔着窗户传了过来:

    “子老爷已经午睡了,请大人稍候,奴婢这就去叫老爷起来。”

    高比穆转过身,背对众人,抬头默默看着这边老屋的高高檐角,良久不发一言,眼中半是暗影半是青天白日。唐瞬乙在身边说道:

    “大人,子归逢如此建造院落,下官以为很是周到。”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你姑且讲来听听。”

    “这新起的院落么,占地不大,里面几间小房子也是简简单单,不算是上规模的工程,所以在建造时闹出的动静自然也小得很,不会搞到尘土蔽日污七八糟,也不曾断水绝缘,更无改变地层构造从而遗害这一方的水土,如此一来,他这里左邻右舍的生息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唐瞬乙一面说一面暗中察看高比穆神色。高比穆偶尔紧抿了嘴唇,偶然于眼中放出一丝光彩,除此之外面色平淡,并无过多表情。

    这副表情是何意思,唐瞬乙揣摩不透,心里有些忐忑,无奈自己已经开了话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记得他图中规划的那几间房各有所用,下官觉得他子家也就那么几个人住在这里,既不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用不着大兴土木,他这么安安静静地起几间房子,恰好足够一家人饮食起居的用度。而这与大人这几年就地取材降低损耗提倡简朴的施政纲略却是相通的。”

    高比穆拈着胡子,想到子归逢曾经凄惨的境况,一时间浮想联翩,然而还是听清了唐瞬乙说的每一个字。

    他微微一笑。

    唐瞬乙仿佛看到了无声的鼓励,趁热打铁又道:

    “此地原是一片泥泞污浊的菜地,终日浇肥施粪,苍蝇蚊虫乱飞乱舞,邻近左右居住的人虽不言语,但对此的嫌弃一定是有的,毋庸讳言么。这回他在这里栽梅种竹,引得莺歌燕舞,空气清新,不但自己可以肆意呼吸,怡然自得,邻居也不用再与污臭为邻,也一定心怀喜悦。”

    又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八戒,说道:

    “平素大家都说外出谋生不容易,那是因为地方上的人对外来的人都有一些本能的排斥,处处对外乡人充满了戒心。但子归逢不但让他们在宅院的一墙之隔住了下来,还专门留下一条通道,便于两边来往交流,这种临街宅地修造新房的模式可谓是填补了两种人之间深深隐藏的沟壑,增进本外地住户的联谊。如此一来,又是与大人提出的共创和谐杨美城的施政纲略一脉相承啊!”

    说话间唐瞬乙感觉不自在,额头发热,遂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手帕,打算如果虚汗真的下来了,就拿出来拭擦。自己说的都是歪理,但又有何辜?这不过是作为下属为了乞讨上司欢悦而说的牵强附会的奉承话。

    虽然有些分神,高比穆仍不失为非常之人,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抚慰一下这个勇于表现的幕僚,乃打起精神笑道:

    “唐主簿眼界果然独到,竟然能把翻修改建的事情诠释得如此意义重大。”

    话题一转,又说道:

    “也罢,此番抛尸一案来得不巧,或与政绩年检交织重叠,我若无暇顾及这次的述职文书,到时候就由你来帮着润色,如若上峰不持异议,以后杨美城各处的房子再有翻新改建的,便据此结合实际情形推而广之。”

    这一来唐瞬乙算是明明白白了,按耐不住心中窃喜,毫不顾忌外人在场,一面作揖一面口称:

    “属下谢大人栽培!”

    杨美城官员破天荒的第一次得到高比穆嘉奖。

    未几,翠柳扶着子归逢出到天井。翠柳向众人道了个万福转身回屋。子归逢从午间浅睡中醒来,恍恍惚惚,惊讶的看着高比穆和唐瞬乙,顿然作揖施礼:

    “老朽室陋屋贫,两位大人竟然大驾光临,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折杀老身!”

    众人微笑,子归逢又急忙说道:

    “大人快些请到屋里坐,在此处站着成何体统?不是我子家待客之道。”

    高比穆笑吟吟说道:

    “老哥莫要着急,我等今日此来,只是看看你家里新房的构造,用不着拘谨。”

    唐瞬乙心情轻松,说道:

    “当初你这新房还是我审查批复的哩,大人直夸你建得好哩!”

    子归逢将众人引至内堂,谦虚地说道:

    “我人老了,也没什么本事,这房子简简单单,也就是供三五个人的住宿餐饮,仅此而已,其实不值得大人夸奖!”

    八戒向高比穆看了一眼,卖乖笑道:

    “大人都到你屋里参观来了,你还说不值得,怎么说话的这是?怪大人没眼光?这可怎么对得住大人对老子家的关切之情?”

    子归逢讪笑,指指吃饭用的矮桌,说道:

    “不知大人会来,都没有好好准备桌椅,我家平日也都围在这里闲坐,大人……”

    高比穆连忙摆手,笑道:

    “老哥不必多礼,我们只是随意看看,也不必坐着。”

    翠柳斟好了茶水,款款上前,将茶托放在桌子上便要退了出去,子归逢说道:

    “翠柳,要用说的,请各位大人用茶啊!”说话的口气神情,便像管教自己的孩儿一般。

    翠柳脸色蓦地红了,忙不迭的端起茶托,走到高比穆面前,低声说道:

    “大人,请!”

    高比穆接过茶杯,笑道:

    “小姑娘,这是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做丫鬟吧?”

    翠柳羞涩的点了点头,拘谨地站到子归逢身后。子归逢说道:

    “翠柳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他父母都去了外地谋生,多年没有音讯,她和外祖母在家里种田,看天吃饭。我家枚芳见她身世可怜,就把她领来帮闲,也不知能不能接济上一些。”

    高比穆听了,心里又起了疙瘩,不说话,一口茶含在嘴里半天没进肚子。唐瞬乙看得仔细,走到一个窗户往院落张望,岔开话题,对子归逢说道:

    “你这边也是好景致,透过院墙可以尽揽荷塘冬意。”

    子归逢笑了笑,说道:

    “这是托了高大人的福!这大片水塘的玲珑景致都是高大人在任这段时间修造起来的,我不过占了个地利,投机取巧沾了观瞻的便利而已。”

    翠柳给众人奉了茶,欠身退出。

    高比穆看着翠柳离去的身影,目光怔怔有些呆滞,一时缓不过神来。

    无人吱声,八戒乃说道:

    “我说高大人啊,你早就应该来这里看一看了。要说子老爷,那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家。你看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就知道了,我和表哥在这里无依无靠,全赖子老爷把这间店面租给我们,现在我这身上穿的,脚上踩的,肚里装的,夜里盖的,点点滴滴可都离不开子老爷这块地面。你们官府要是对老百姓有什么打赏,一定不能少了子老爷的份。”

    唐瞬乙清了清嗓门,说道:

    “子老爷为人善良,有情有义,坊间皆知。其实杨美城多年来一直民心纯朴,团结互助蔚然成风,也是有赖官民之间的相辅相成所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孰优孰劣,高大人一早就心中有数了。只是今日我们来此纯属公务,以察看民居,询问百姓住房事宜为主,余事稍后。朱老板,现在不妨说说你在这里住下以来对杨美城民居的状况又有哪些心得体会,如何?”

    见到唐瞬乙打起了官腔,子归逢也便有了些责怪八戒胡言乱语的意思,乃说道:

    “二位大人,这个朱老板,总归是个外乡人,杨美城的事我深有体会,还是我说了吧。”

    高比穆缓过神来,静静听罢三人说话,踱走了两步,说道:

    “室雅何须大!子老哥,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够用就好啊!”

    他在屋内随意转了一圈,上下看了看,见那几间房有的把门开着,有的把门关着,微微笑道:

    “你这也是一人一房?”

    子归逢忙回答道:

    “正是一人一房。”

    他把身边人的来历一一做了说明。高比穆听了又生出一番感慨,乃对子归逢说道:

    “你和我一样,也是年过半百,老哥你若真是像适才所说这般,抛却世事,不再为前途担忧,这样的日子过得不但不算坏,而且还当真惹人羡慕!”

    高比穆心中有事,抬手拈拈胡子,又说道:

    “你这是经历了家门惨变,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打算。其实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这样洒洒脱脱,哪一个不得拖儿带女,哪一个不得不为儿女忧心忡忡。如若人这一世,诸事都能做到够用二字,将身边的人好好的照顾了,便是十分的圆满。”

    然而,未说出口的才是他最最深的感慨: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够用二字,也有人望而不及!”

    子归逢沉吟不语,唐瞬乙摸索揣测,高比穆心潮静静平复。

    八戒感觉闷得慌,说道:

    “这以后的日子都长着哩!不都是造化吗?造化造化,事事都有可能变化。想点高兴的事。子老爷曾经是大富人家,以后就未必不能再大富大贵;高大人在天子脚下当官,靠皇帝这般近,告退之前再升几级谁又敢说不可能啊?是不是?!”

    众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八戒。听不懂?八戒料想需要解释,便又说道:

    “以前姜子牙拿着老婆补衣服的针线去钓鱼,上面既没有弯钩,也没有鱼饵,谁不说他钓不上鱼啊?最后他不但钓上鱼了,还是一国之主这条不得了的大鱼,奇怪了吧?造化了吧?他那时的岁数比你们俩都大,七十啊,古稀之龄,不也照样时来运转,登坛拜相是不是?”他眨眨眼睛,想起天上岁岁年年的玉皇大帝来,脱口而出,“还有凌霄宝殿的玉皇大帝啊,他坐那龙位已经数不清日子了吧?够风光吧?你们知不知道他历经了一千七百五十个劫难,每个劫难都有足足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啊,人家也是始终执着一念,不忘初心,最后也能苦尽甘来,尽享无极,是不是?羡慕了吧?天上、地下、人间谁不对他推崇备至啊……哈哈……你们都懂啊!”

    八戒口沫横飞,说得性起。高比穆和子归逢低语了几句,不约而同一起瞅向八戒,脸上多少有些哂笑的意味。王汉也瞥了一眼八戒,表情十分蔑视,心内笑话道:

    “昨晚说佛祖,现在说玉帝,你这毛病显然经常发作。没话说,病了,活该大夫赚你的钱。”

    查访已毕,高比穆正要道别,一扇紧闭着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枚芳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到门前站着的是官府中人,脸色比翠柳先前还要红艳。

    子归逢对高比穆介绍道:

    “这就是我已故夫人带来的枚芳妹子。”

    高比穆听说过枚芳,心下有几分敬重,乃施了一礼,诚心诚意说道:

    “妹子,子老哥遇见了你,实在是他天大的福气。”

    枚芳羞得头也不敢抬,匆匆行个万福,说一声:

    “大人慢坐。”

    她站到子归逢身后。

    高比穆心中一动,笑着与子归逢道别,带着唐瞬乙、王汉从院子前门出去了。子归逢送至门外。

    枚芳舒了一口气,看着八戒问道:

    “谓能啊,适才我在房中听得你说什么玉皇大帝多少劫,又多少年的,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怎么从不知有这种新奇的说法的?”

    子君逢有些恼火,说道:

    “你该学学你表兄了!你表兄总是老老实实在店内安静地等生意上门,总能在店中找些事来做。你怎么就能到处转悠,夸夸其谈,还在高大人面前说没有头脑的谬论。”

    子归逢第一次向八戒动怒。八戒愕然,委屈得鼻翼一张一合,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见你们说自己年纪相近,都在感慨来日无多,有些同病相怜的样子,所以我才说这些上古故事给你们激励激励,这不会不妥啊!”

    枚芳有心护着八戒,笑了一声说道:

    “不就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忆苦思甜嘛,他们不缺你的激励。不过我看啊,谓能说的不该当成谬论,姜子牙的故事既是上古传说,也就无所谓真假的分别。这玉皇大帝嘛,人间都信奉千千万万年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修持的,难说他未尝不会有这样的经历。我想,这回既然谓能提到了,过些天,我就到城外的道观去拜祭拜祭他,好让他保佑住在这屋里屋外的人,让大家都能够安心如意。”

    翠柳咯咯地笑出声来,子归逢叹一声气,进了屋里。八戒看着子归逢的背影,突然有些不自在,心里七上八下念想:

    “怎么让他说两句就有些难受不堪了?!真是奇了怪了,合着常常跟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像欠了他的似的?!唉,修人心养人性也有这一课么?!”
    将近点卯时分,高比穆一行回到府门。撰写稽考文书一事已经全权交给唐瞬乙,他略感轻松。静心之余想起抛尸案,不禁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老半天,想不出任何结果。那些拿着死者画像外出查访的衙差辛苦了一天,查不出任何名堂,也都垂头丧气地回来先把差销了。

    过了几日,刑房典吏飞也似的跑来禀报:

    “大人,仵作请大人到义庄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告。”

    高比穆心中大喜,却说道:

    “本官尚要准备功课迎接上峰稽考,让仵作来这里说话。”他心中暗想:“义庄本是极阴之地,现在仵作又在那里搞得一团血腥,要到那里勘验,岂不是像人家传闻那样要沾上晦气,那能做得了什么事情?”做官主事多年,高比穆并非第一次和尸体打交道,以往从无故忌,这一回他却由衷感到厌恶。

    仵作于日前得了高比穆口令之后,在义庄中将尸首开膛破肚,将死者体内各处细细查看,发现仅仅是简单的食物中毒。他来到衙门前,高比穆刚好迎了出来。

    高比穆迫切地问:

    “师傅查得究竟如何?”

    仵作施了一礼,回道:

    “小人剖验多时,在死者口腔、咽喉,食管、肠胃并无异样发现,但是他身内各脏器已经极度扭曲变形,很是夸张,证明他是被毒性剧烈的毒物毒死的。”

    高比穆早知这是必然,追问道:

    “可曾查出是何种毒物?”

    仵作摇了摇头,说道:

    “在我们杨美城里,能致人死地的毒物只有药店里出售的砒霜、曼陀罗、钩吻、乌头等些少药材,山上一些毒蘑菇一旦被误食入腹内也会夺人性命,但是在死者体内均查不出以上这些毒物或由这些毒物炮制而成的残渣。”

    高比穆乃问道:

    “敢问师傅,据你看来,此人是被灌毒还是自己误食毒物?”

    仵作想了想,回道:

    “这是一种烈性十足的毒物,要把它灌进明白人的口内,必须约束死者本能的反抗,但死者身上并无被钳制而遗留下来的痕迹,应该不是被灌毒。或者是死者本身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稀里糊涂地用了这种毒物,但如果有人存心要结果他的性命而诱骗他服毒,那么从表面上看,这两种误食的结果是一样的。这其中的分别,只有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才清楚了。”

    “但是,不管是他自己误食毒物致死也好,还是凶手有意诱骗他误食毒物致死也好,他身上既然毫无伤痕,就可以归结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应该都与他人豪无关系,但为何不见有人报案而偏要深夜抛尸呢?”

    仵作看了看高比穆,发现高比穆两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这令他觉得自己脸上麻痒,好像有数只蚂蚁在来回地爬——他察觉到这样说话并不是自己的分内事。

    高比穆专注于案情,习惯地拈拈长须,沉吟片刻说道:

    “如果死者真是自己误食毒物而死,那么可以肯定,他的死会给某人带来某种不利,所以当时他身边的人决不能公开他的死讯。”

    “杨美城一直没有什么极大的事情,这人死了又能造成什么影响呢?”高比穆自言自语。

    仵作又说道:

    “大人,死者肠胃中残留着一些食物,似是当日吃的早餐。”

    “可曾看得出来他都吃了些什么?”

    “是一些米粉,夹杂拌着些肉末蔬菜,还有一些辣椒,就和残留在他口内的辣椒一模一样。”

    高比穆又问:

    “发现尸首那夜,你说死者口中有很重的鱼腥味,针对这一点,你这两天有没有更深入的发现?”

    仵作回道:

    “死者腹中确有极少的鱼肉,此事看起来极为平常,事实上也没有由此而得到进一步的发现。”

    高比穆笑了一笑,说道:

    “那死者肠胃中遗留的乃是早上餐点,一大早就吃鱼,好像不常见啊。”

    仵作点点头,却又说:

    “说不准那鱼是头天剩的。”

    高比穆沉默了,踱了两圈,看看仵作,让仵作退下,转到存放证物的小房,拿起前些天在抛尸现场发现的东西仔细的想了又看,看了又想。

    这东西乃是一小块棉麻,拖着几根挺粗的棉线,依稀呈现出一个半圆的形状。高比穆认得出这是常人冬天所穿布鞋的鞋跟。鞋跟能掉落一块,必然先是有所磨损,在鞋底露出破绽,而后被人踩踏,穿着这鞋子的人又急于迈步前行,才会被扯下一块来。

    高比穆断定,抛尸人被孙醒和朱谓能发现以后,两个活宝大惊小怪咋咋呼呼,令他们仓促逃窜,于是脚步撞在了一起,瞬间的踩踏便在现场留下了拇指大小的鞋底碎片。

    高比穆的脑海中,抛尸现场的鞋底碎片、尸首腹内的米粉辣椒、画得逼真却无人认识的死者容貌逐一跳起闪跃,然后渐渐交织在一起,冥冥之中似乎就要告诉他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什么,高比穆心里越来越有些明朗了。

    找到了案子的突破点,高比穆心情有了些少轻松。出了证物小房,路过一排矮墙,却听见隔壁传来突突的挖土声。墙的那边是他与家人寄住的庭院。他不知何事,竖起耳朵静听。

    遂听到夫人韦氏的贴身丫鬟韵儿说道:

    “夫人,要不要再挖深些,这样也能防备猫猫狗狗的闻见了味儿来乱刨了去。”

    夫人似乎有些哀伤,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就再深些吧,魂儿没了,给猫狗的尖牙利爪扒坏了躯壳,只怕也不得好好地投胎转世呢。”

    高比穆有些奇怪,靠近矮墙,冲着那边问道:

    “韵儿,你和夫人在干什么呢?是谁没了魂,要投胎转世呢?”

    韵儿迟疑了一下,应道:

    “小少爷养的金丝雀昨夜里冻死了,夫人吩咐挖个坑埋了它。”

    韦氏也说道:

    “三儿在家时最喜爱的就是这只鸟儿了,成天用手拎着提着手也不觉得累,就是由着它在耳边叫唤几个时辰也不觉得乏腻过。他随大哥出去的时候还说了要我们好好看管它,说要等着它生小小鸟出来,谁知它这样命弱,竟连一个冬天也过不去,就这么冷死了。唉,我们没有将它看养好,既然死了就好好埋了吧,也算对三儿这份善心有个交代吧。”

    韦氏说着,忽然间就抽泣起来。高比穆皱皱眉,隔着墙劝道:

    “也就是一只鸟儿,叫得还算好听罢了,三儿见了都不至于为它哭哭啼啼,你多大岁数了,怎么跟孩童似的,这么容易就想不开,一大早的叫唤也不嫌晦气!”

    韦氏没有作声,犹自低泣不止。

    高比穆心里说了声麻烦,又对着隔墙说道:

    “等会就让韵儿到集市上再买只乖巧伶俐的回来,好好调教一番,那时你又可以听鸟儿每天叫醒了好不?”

    韦氏哽咽难言,韵儿代她答道:

    “夫人心里想的是小少爷,不是念这只鸟儿。”

    高比穆听罢愕然,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开了。

    次日,天上初有亮色,高比穆换了便服,步出衙门,走向街市。

    食肆林立的闹市上,薄雾徐徐消退,一栋富丽堂皇的酒楼当街而立。高比穆伫足观望。两个杂役正在门前洒扫。石狮子旁便是两根硕大柱子。柱子上各有一行字,无不金光耀眼。

    “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西蜀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有真功!”

    高比穆默默吟念,心道:

    “百年不遇!八珍齐,你这是赶上了别人几辈子都碰不到的好时候!”

    杂役中有人认得高比穆,慌忙上前请安,请他到店里安坐,高比穆欣然应允。

    一杯热茶递到高比穆手里,杂役摩搓着手,乐呵呵笑着,说道:

    “大人今天好兴致,来逛街日来了。”

    高比穆微笑,说道:

    “衙门休假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出来看看。”

    商为富官为贵,当官的总不会和普通百姓说到一块,此为人之常情,高大人来此,唯有祈美可以相陪。杂役心里这么想着,便道:

    “还请大人稍待,祈掌柜应该就在路上。”

    不知该和高比穆说些什么,杂役焦急,一对眼睛往路上张望,四处寻找着祈掌柜的身影。祈美哪里可能说来就来,杂役如此做作不过是掩饰窘状。

    高比穆心知肚明,呷了一口茶,安抚道:

    “小哥莫急,我这是刚好路过,记起你们八珍齐里有几幅对联值得回味,就专门进来看看罢了。”

    杂役随意搭腔:

    “大人瞧见哪一副写得好?”

    “我只看到你店里的四副对联,对对都写得很好啊!”

    高大人是在夸赞撰写对联的笔法,杂役自以为是,乐道:

    “大人好眼力,实际上,这四幅对联都出自一人之笔。”

    高比穆嗯了一声,起来走到左侧的楼梯处,看了看那副对联,说道:

    “我对这手字倒是有些印象,似乎在公案上见过。”

    杂役呵呵一笑,道:

    “大人一定是见过这手字的。”

    他留下半句话不说,对高比穆笑而不语。

    高比穆心道:

    “这个杂役倒也有趣,莫非要考我记性不成!”又细看一阵对联,笑吟吟说道:

    “小哥,你却难不到我,依我这双老眼看来,这些字都是出自杨美城的某人之手。”

    杂役此举倒不是因为胆子够大,竟敢小瞧了高比穆,而是故意示好,结果乃在意料之中。他对高比穆伸出大拇指,夸道:

    “大人果然好眼力,这几幅对联,乃是祈掌柜把时常帮写讼状的刘擘英找来帮写的。”

    高比穆装作恍然大悟,顺口说道:

    “刘擘英这手技法,早在之前的讼状就已经令我印象深刻。”

    杂役呵呵陪笑,讼状什么的于他来说显然不懂,他也不想懂。

    高比穆把空杯子交还杂役,笑道:

    “不知你店中该到何处解手。喝了你家的茶水,我内急。”

    杂役急忙指了个方向,诚惶诚恐说道:

    “小人带大人去了便是。”

    高比穆摆摆手谢绝,径自走向杂役所指的地方。这处原是个通廊,中间有拐角。未几,杂役便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通廊中有块牌子,上书“厨房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高比穆本就是奔着厨房而来,他毫不理会径直走了进去。到了开阔处,高比穆看见正当中有几个蓄水池,池中盛满了水,地面有些湿滑。一辆满载着蔬菜的推车后面,两个人一面忙碌一面扯谈。

    高比穆蹑手蹑脚靠近推车,静悄悄地往厨房内里张望。半盏茶功夫,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祈美的声音传入耳内:

    “高大人!高大人留步!这里污糟杂乱,还湿辘辘地,容易脏了大人衣物,您从这边走罢!!”

    高比穆没有立刻回答祈美,目光不移,分明看见掰菜的外地人明显地都打了一个哆嗦,和突然间受到惊吓一样,并且话也不敢说了,本来利落的动作霎那间慢了下来。高比穆踮起脚尖,故意往里又走,一直走到看得见厨房灶台案板的一个角落才停下,说道:

    “祈老板说的可是这边?你店里的茅厕离用餐客人太远了。”

    真的是走错地方么?祈美不知高比穆是真是假,仓促中也不嫌地面湿滑,急匆匆踏水而过,抢到高比穆跟前,慌忙说道:

    “这里是做菜的厨房,大人已经过了茅厕了。”

    祈美闻了闻,空气中果然有呛辣的味道,乃四下环顾,笑道:

    “你们的椒菜做得好,辣得香远,就连杨美城的空气都能吸引食客登门。”

    厨房里也有几个外地人,正在各自忙活,对高比穆都只是牵强一笑,没有只言片语,转瞬又都转身,把背对着高比穆,继续干自己的活。祈美上前向高比穆施礼,说道:

    “这厨房已经给椒菜师傅承包了,除了大师傅,剩下的和我们杨美城语言不通,我们说些什么,他们通常没有反应。”

    他连说了几个请,带着高比穆从另一处转了出去。

    二人回到大堂,高比穆说道:

    “刚才听伙计说你是请了说书的刘擘英来帮你撰写那几副对联的,你看得出他写的字好,也算是长了一双慧眼!这些字可为你的八珍齐增色添姿了不少,让食客感觉大为不同,不知你给了他多少的润笔费?”

    祈美不知高比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挤出憨笑,老老实实回答道:

    “大家都是这条街上熟络的人,实不相瞒,我只给了他一百文钱。”

    高比穆冷笑了一声,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自磨砺出,你知不知道要写得这么一手好字,人家青春年少时要耗上多少工夫?你也明知道这椒菜酒楼是时下风尚,只要一开张,定会客似云来,财源不断,你本身就是富裕人家,现在又这么大把地赚钱,却连酬谢人家的润笔费都不舍得多给一些。我看你这人哪,还真的不能和这堂皇的八珍齐相比,算不得大气,主人肚量撑不起,终究不过还是小打小闹罢了。”

    祈美不知高比穆来意,心中原本忐忑不安,听到这么一说,心里倒冷静下来,暗想高比穆莫不是看不惯自己给刘擘英的钱少,替人家讨债来了?这个刘擘英肚里蔫坏蔫坏的,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嚼舌头的人,竟把润笔费的多少去跟大人说了,不过他们毕竟都是读书出来的人才,惺惺相惜也不足怪吧。
    于是脸上推起笑容,说道:

    “大人莫要见怪,那时我虽然只给了他一百文钱,实则只是前期的费用。那时我凑措新张,手里头也是有些紧的,只想等来日赚到钱了,再送上与之等值的钱币。现在,全仗着大人和大人那日送来的元宝石的鸿福,八珍齐一直高朋满座,生意兴隆。这笔支出已在我这个月的盘算里面,稍后就可以给刘擘英送去。”

    高比穆点了点头,四处看看,踏上楼梯走了几步,看着楼上的对联说道:

    “楼上雅座四个字,为何置放此处?如同横批一般,让人以为狗尾续貂。当初我不说,你便不知?这样贻笑方家,你真的愿意?!”

    祈美连忙跟着上了楼,仔细瞧一瞧,想一想,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呵呵说道:

    “我只是想把客人往楼上指引,所以才叫人贴了这四个大字,实在来不及多想,想不到闹出了这么个笑话。我这就命人重新规划了去。”

    高比穆摆摆手,转过身来看着祈美。他要开始今天登门拜访的正题。随着这一看,他的面色变得冷峻,半晌不发一言,目光犀利,直看得祈美心中发毛,阴云密布。

    祈美心中有鬼,一双眼不敢再看高比穆脸色,头垂了下来,双腿不住打颤。

    高比穆越发心中有数,移动目光,徐徐看向他处,未几转身走向通道尽头,那里光线明亮。

    “前些日子发生的抛尸一案,祈掌柜一定听说了吧。”

    祈美跟在后面,心里正七上八下,听见问话,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小声回道:

    “听说了。”

    “那么衙差可有拿着死者的画像到你店中问询?”

    祈美眼光上射,偷看高比穆一眼,不想高比穆正在紧盯自己,他慌忙又低下头来,回道:

    “两日前便有衙差来过问了,店中伙计都说不认得那人。”

    高比穆释然般说道:

    “既然伙计都说不认得,你总是这样低着头做什么?心虚了?!”

    祈美唯唯诺诺抬起头来,仍旧不敢正眼,额头上汗涔涔的。高比穆心内冷笑,幽幽问道:

    “伙计说不知道是伙计的事。你是八珍齐的掌柜,对八珍齐往来的各色人等应该接触最多,你对那副画像上的人有何看法?”

    祈美这才正眼对着高比穆,回话道:

    “回大人的话,衙差来查案的时候,小民刚好不在店内,没有见到那张画像,所以,也说不上什么看法。”

    高比穆抿起嘴唇,飞快地一沉吟,说道:

    “你没有见过死者画像,说不上看法自是情有可原。只是我日看夜看那张画像,生出一些念头,却要说给掌柜听听了。”

    祈美皮笑肉不笑,说道:

    “这么说来,估计大人的念头一定跟那具尸首有关。抛尸一案人命关天,事关重大,像小人这种局外之人,听了只怕没有什么好处。应该避嫌吧!”

    高比穆目露冷光,说话掷地有声,不容回避:

    “八珍齐已经名声在外,每日慕名而来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外乡人过路人都有不少,见多识广的祈掌柜一定能帮我参考参考。”

    祈美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话几无神气:

    “呃!大人说吧,小民聆听大人指教。”

    “有句千年古话,叫做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想必祈掌柜不会陌生,原是说常常聚在一起的人大都意气相投秉性相近。依本官多年的经历看来,这句话也大可以用在人的长相的归结上,比如是夫妻的有夫妻之相,是兄弟的有兄弟之相,两家人,十几口站在一起,要从相貌上辨认出谁和谁是一家,也不是难事。越是不相干,越是距离得远,人和人的长相差别就越是巨大。我大沱国疆域广袤,由南到北,或是由东到西,人的长相上便有明显的差别。一些州郡,即使互为相邻,生活在其间的人的相貌上也有微小区别,不难看出。”

    高比穆目光似箭,逼视祈美。祈美越发慌乱,心砰砰地跳。

    “杨美城地处北方,人多是单眼皮,这眼皮又生得比南方人厚许多,肤色净白,却粗燥,长的不外乎是大脸庞高鼻梁鹰钩鼻尖,也有面部平坦鼻子略显低直的,但多半就衬着一副四方脸。”

    “你知道我说什么么?”高比穆忽问。

    “……”

    “这个被半夜抛尸的人皮肤虽也净白,但是细腻,个子偏小,双眼皮,长就瓜子样的脸庞,知道这些特征,你有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到,其实这是一个来自遥远南方的人。”

    祈美手心也开始冒汗,他紧拽拳头,四指在掌心不停摩搓,勉强挤出笑容,几乎牙齿打抖,说道: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杨美城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条要道,来来往往中确实有不少的南方客人。”

    有的人,一个事你不直说,他总会糊涂装到底,高比穆深蕴此理,来回走了两步,复又看着祈美直说道:

    “可惜,我看了多日的画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来往行人的身上去。那个死者不只是南方人,而且他和你店中请来的南方椒菜厨师相较,无论是身形还是外貌,都像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

    祈美差点站不稳,撑着一处扶手,眼前发晕,喃喃说道:

    “大人,话虽如此,小人却不曾见到这班厨师里有谁曾经走脱过啊!”

    高比穆似乎站得累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看了看四周,又看看祈美,指了指他强撑着的手臂,不动声色地说道:

    “祈掌柜,你这么硬撑着,倒不如在我旁边这位置上坐下来,放轻松一些又有何妨!”

    身子真的是有些麻木了,祈美缓缓地在高比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眼空洞无神,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脑子一片空白。

    高比穆自信已将案子断了个八九不离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那人乃是身中剧毒而死,却又不是药店售卖的砒霜,杨美城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这般厉害地夺人性命,不知祈掌柜晓不晓得?”

    祈美木然地摇了摇头。

    高比穆觉得时机已到。

    乃咬咬牙,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祈美说道:

    “自打你这八珍齐开张之后,我还没有恭喜你祈大老板大吃四方,日进斗金,现在向你恭贺,应该还不算晚吧?!”

    祈美一下子陷入云里雾里,抬头转脸,茫然看着高比穆。

    高比穆面不改色,鹰一般犀利的眼神依旧盯着祈美,说道:

    “日进斗金不是小数目,一个人全吃在嘴里,容易噎着。”

    没错,高比穆今天一大早出来,就是要分八珍齐一杯羹!
    祈美非是蠢人,登时间醒悟,瞪大双眼,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解气的话出来……

    高比穆猛一摆手,要他隐忍,自己继续说道:

    “我看,这回你在八珍齐下的本钱可不算少,现在可是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是个精明人,算盘打得噼噼啪啪作响,不会只想赚了两个月就此打住收手的吧?你的眼光要是放得够长够远,今日起广结善缘,来年把分店开进京城里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这番话说出口,高比穆如释重负,他挨着椅子靠背,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乱如麻的祈美,继续说道:

    “这不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小厮么,性命贱得很,死了以后身边的朋友一点都不着急,杨美城上上下下的百姓就更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和不见了一头猪一样!有何差异?!只要衙门这边不去刨根问底,不再搞出什么动静来,过些日子按我吩咐贴出一张安民告示,声明死者并非我杨美城周遭人士,由于身份不明,目前无法查清案情,我将之列为悬案上交刑部,管保不出两个月,杨美城百姓就会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高比穆伸了伸脖子,自己说得够多了,余下只要抚慰即可。他抬起手,食指点了点桌上的茶具,示意祈美喝点茶,缓一缓劲,惊乍过后,不必再将旧事放在心上。

    祈美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对眼前厉害关系的权衡清清楚楚,沉默半晌之后,心情渐定,不就是清官突然变了个人,要做贪官么?!脸上带笑,说道:

    “祈某苦命,本想用此机会大展一番拳脚,不幸却遭此横祸,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心力交瘁,既然大人心如明镜洞悉一切,小人只得有劳大人帮着斟酌应对。”

    高比穆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户处,一边往外看,一边说道:

    “在商言商,商者,生意也。这生意应该怎么做,祈掌柜!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外行吗?若是你愿意赐教一二,本官一定是受益匪浅的!”根本就是把话说开了,这次来就是和你祈美做交易的。

    祈美寻思:

    “我叫他想法帮助开脱罪责,他却叫我告诉他怎么做生意!日进斗金,担心我被噎着,这可是明明白白的利益交换啊。他如此狡猾,老谋深算,过去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祈美决定先灌高比穆一壶迷汤试试。

    他站起来,走到高比穆身边,低声并且恭谨地说道:

    “八珍齐生意再好,但里里外外琐事繁多,终究不是我一个人应付得来的,大人要是有意从中协助,祈某情愿分一杯羹与大人同食。大人一向英明,那管辖全郡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生意场上,收获一定丰盛有余。”

    他的后半句隐含了高比穆能够帮着八珍齐发财的意味,话说出口,才觉得这半句此时此刻听起来其实充满了嘲讽的韵味,说得实在不是时候。

    到了这个地步,高比穆已无所谓,假作不解,呵呵笑道:

    “若能在任上令祈掌柜发达兴旺财源滚滚,本官心中自然欣慰。但本官历来头脑愚钝,两袖清风,倒不知该为八珍齐留下些什么才可以换回我该得的那份酬劳?”

    祈美猜不透高比穆心里的想法,一时间无话可说。

    高比穆眼一晃,看见雅座包厢窗口上的写意水墨画,会心一笑,上去弯了腰边看边说道:

    “我放在你这的元宝石,这些日子给你带来的财源倒像是这画中的山山水水,祈掌柜过来瞧瞧,这潺潺流水画得如此的逼真,似乎还没停歇过啊!”原本他是将元宝石作为开张贺礼送给祈美的,这时有意不说“送”而说“放”,明显有个寄放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还是我的。

    祈美心领神会,勉为其难地笑了,即便笑得勉强,他的眉毛也舒展开来,说道:

    “大人的元宝石汇聚灵气非同一般,有它在店中坐镇,管保八珍齐……管保大人财运亨通。”

    高比穆也很欢喜,说道:

    “这块元宝石就算是我入股八珍奇的本钱了好吧?”他并不需要祈美的回答,继续饱含深意的说道,“开张那天我说了,你也知道了当初我是历经艰险才发现它的,我家里上上下下把它当作珍宝一样护着,不知现在它每月能给我带来多少孳息?”

    祈美没有说话,心里在寻思。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滑头!原来好心送来的一块破石头竟然还打着埋伏呢!那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的送了这块石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居然要把这拿来做入股的股份,天杀的哪一个会想得到!不过自己现在莫名其妙地栽了个大跟头,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一定要求他帮忙。不管怎么样,高比穆始终都是一棵大树,傍着他就算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不是,只是看他追得这样着急,千万不能拂逆了他的心意才好。

    心里一盘算,咬牙说道:

    “我祈某一家大小全要仰赖大人的关照!大人觉得高兴了便是小人有福,小人有福了,财源自然就会滚滚而来。”

    左右张望了一下,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紧张地看着高比穆说道:

    “我看这块元宝石如此灵验,每月孳息不少于这个数目如何?”

    高比穆面有愠怒,说道:

    “这个数目是多是少,实在难以叫本官算得清楚。只是若要追查抛尸一案,这个查封店面,把相关人等拘押起来收押候审的事,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说了便了的。”

    祈美又一次惊愕。

    高比穆毫无掩饰,摆明了你祈美要是一再做得不合我意,回去后自当秋后算帐,整你整到鸡飞蛋打一场空,到时八珍齐全是泡影。

    祈美何等乖觉,顾不上心头不满,顾不上头上飙汗,叉开五指的手翻了一番,咽了一口唾沫到肚子里,说道:

    “大人,小人说的是这个数字,每月一千贯钱。”
    高比穆慢慢地直起腰来,目光从水墨画上离开,转而满脸阴沉地看着祈美。

    他心里的恐吓与神情完美契合:

    “老子一生的名节就是毁在你这儿了,你可得给我牢牢靠靠地,千万不要节外生枝,要不然,哼哼,我就像拈死个臭虫一样,拈得你尸骨不存。”

    高比穆将祈美足足打量了一盏茶的时间,认为传达了足够的威严和恐吓之后,笑了起来,说道:

    “这副算盘,还是祈掌柜打得好,扬美城要是人人像你,个个都是大财主了。以后,我会常来这里向你讨教!你可不要吝啬,哈哈!”

    在笑声中,转身扬长而去。

    吝啬?!不就是要自己大方给钱吗?一时之间,祈美呆若木鸡,也不想该不该跟着送下楼了。高比穆身影在眼中渐渐消失。祈美悻悻然,跌坐在椅子上。许久,终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闷气,喝了几口水,心情渐渐平复。

    祈美寻思,自打这帮椒菜厨子来到八珍齐后,厨事繁忙,一直呆在厨房后院,除了两个外出采购的常常大清早起来买菜外,其他人几乎未曾出过八珍齐,与生人极少打过照面,杨美城多的是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大多数都是一晃即过,对这一帮椒菜厨子,本地百姓同样也没有什么印象。椒菜厨子怕人偷师学艺,厨房与外间泾渭分明,与八珍齐里的其他伙计少有交往,并且分开住宿,偏居于厨房后的院落里,以至于这些本地伙计也与死去的厨子不熟。这个厨子在八珍齐内中毒暴毙也就是几个椒菜厨子知道,那几个人得到自己不薄的封口费,还指天盟誓地说绝不会把这事说了出去,虽然他们听自己教唆于半夜抛尸却不慎给人家发现了尸首,但若非辨认得出尸首的身份归属,高比穆绝对难以查到八珍齐。

    “应该不是他们说出去的!”

    祈美自言自语的说出声来。那日厨子暴毙,他给在场的其他厨师分析了张扬与不张扬的利弊,得到这帮厨子的一致认可,高比穆今早来得突然,结合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像是有人揭发举报,而是高比穆经过自己细察而获得的结果,而且一定再无他人知晓,要不然高比穆也不敢就此讹上门来。

    祈美垂头丧气,捶了捶自己脑袋,再一次想到高比穆这次的登门讹诈,前前后后进退有据,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把柄:

    “这个高比穆,如此老奸巨猾,如此才智过人,如此城府甚深,我怎么就结交上他了呢?每月一千贯钱,血亏啊!今后和此人持续交往,不得不防啊!”

    时光荏苒,杨美城的天气是越来越像是正经八百的冬天了,原本两头凉中间大太阳,现在即便是正午的烈日照耀,也不能再让人感受到一丝暖意。城里所有的树木在寒风的一再吹袭下,都只剩下突兀的光杆。冬风渐起百事哀,日逐一日让人感慨。

    即便如此,杨美城里也是过客不断,繁华依旧。誌古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大圣和八戒一时间又闲极无聊起来。八戒倒转水壶,倒了两杯暖茶出来,伸出右手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台面上写写画画,说道:

    “我说老表哥,怎么刘擘英写的字就那样好看,这些日子我也学写了不久了,愣是没有人家写的那种俊秀挺拔。”

    大圣伸手拿过茶杯,暖着手,在柜台翘起了二郎腿,看着天花板,笑话道:

    “你这样的也叫写字?我看你还是省省吧。别看我们上天入地了几千年,可是把我和你写的字全加在一起,都没有人家一篇作文的字数多。刘擘英写字,要的是看起来养心怡神,读起来朗朗上口,在关键的时候,还可以换来身上衣裳口中食。你写的字鸡爪疯一样,也就只能写在桌子上了,等会儿给风吹干了,人家也看不出你的丑来。”

    八戒经受的嘲讽多了去了,安逸坦然,也不拿正眼瞧大圣,照旧一边写一边说道:

    “你就是孤陋寡闻。沾水写字怎么了?多少名家不也是这么练出来的。你不是要在这里常住吗?谁叫我们师兄弟俩呢,我便陪着你一直住着,闲了就在桌子上不停的写,最好你住个百八十年的,我也专心练它个百八十年,到时你再看看,我的字丑还是俊。”

    “嘿嘿!”大圣笑出声来,说道:

    “行啊!你真要这么做,我倒是不敢轻看了你。在这里住上百八十年,呵呵!那时你要怎样变化啊!你都可以做人家爷爷的爷爷了,就没见过那个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写字的,你还以为这回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你倒不如说那时你跟着我过得乏了腻了,带着一手好字到天上去给师父佛祖他们鉴赏邀功,说不定也得一个什么妙笔生花佛的晋升,或许就再不用寄在猪头猪脑的躯壳里做这贪吃懒做的净坛使者了,那也是你心中所愿!”

    八戒一乐,傻笑道:

    “真的要有那一天,能不要这猪头猪面自然好,贪吃懒做是我原来的秉性,却还是要留下来的。”

    八戒乐呵呵地,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忽然,门外行人向两旁避让,一辆豪华马车缓缓驶过。

    车内一人倚窗而坐,其人四十岁上下,长得俊逸不凡。大圣看着他,他也不经意地朝大圣这边看了一眼。大圣见他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禁不住心念一动。

    师兄弟二人照旧闲聊打趣。豪华马车突然又转回来,在誌古斋门前停下。车厢后厚重的绒布门帘被掀开,相貌不凡的中年人走下来。此人气宇轩昂,一身华服,迈步直入店中。

    大圣连忙上前招呼:

    “客官好生气派,光顾小店,诚令蓬荜生辉!”

    客人微微一笑,客气地说道:

    “不客气!鄙人随意看看。”

    柜台里的古玩寥寥无几,客人颇为失望,露出遗憾神情,大圣见多不怪,陪话道:

    “客官随意看看就是,这回没有中意的,下回再来,大家交个朋友。”

    此人颇得大圣好感。大圣想了想又道:

    “我家时常会有好东西。”
    客人看看大圣,露出嘉许的笑容,须臾抬眼看向博古架,见到一幅卷轴,乃对大圣揣测道:

    “这是一副古画么?”

    大圣点头称是,转入内里把卷轴拿出来,放在柜面上摊开,说道:

    “客官可曾听说凫瓒?这幅画署名凫瓒,画工精绝,无人能比,这便是他的真迹。既然有缘来到我这小店,你该好好看看!”

    客人来了兴趣,瞪大眼睛,弯下腰来仔仔细细欣赏了半晌,末了不动声色问道:

    “这幅画么,不知店家要多少文钱才肯出售?”

    大圣伸出食指,眉头一扬,说道:

    “一千贯!盛世古董,我这幅画值这个数!”

    中年人笑了笑,一脸认真地说道:

    “店家,你开这个价,太不像老实人做生意了!”

    大圣哂笑,转回柜台,从博古架原先存放卷轴的格子上取下一张纸条,摆在古画边上说道:

    “客官,我不是随意开口,这里标出的实价一直未改,您看看吧!”他把茶壶端在手里,试一下冷暖,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回头说道,“客官要是真的有意,我就卖你个九折,九百贯,再不能少了。”

    早见门前无有行人,大圣把手一扬,茶壶内凉水倾泄而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带着一身光芒,款款而来。

    “哎呀!”

    冷茶正中女子脸颊,茶水沿着颈脖直流到衣襟里。女子以手遮挡,快步走入誌古斋,店内一时满是兰瑟香气。

    女子花样年华,姿色极美,面若桃花,呼气如兰,粉红的瓜子脸上眉似新月,明亮眼眸就如一泓净水清潭,要说此女貌似嫦娥,却又盼顾毅然,神色明朗,比嫦娥还要多了三分英气。她被茶水泼中,憋红了脸庞皱紧了眉头,惹人怜爱。

    拭擦脸上的茶水,极不乐意,嗔怪道:

    “喂!就你这家店会下暴雨?明明是大晴天!!”

    失手的大圣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杵在当中。

    中年人啧的一声,一脸正色。八戒赶紧上前搭话,笑道:

    “我是店里的二掌柜,我这大掌柜素来有些毛手毛脚,客官莫要见怪。”

    中年人瞥了一眼,说道:

    “这是小女!”

    忍不住责怪大圣道:

    “你也真是,泼洒茶水怎能这样随意?”

    大圣慌了手脚,蓦地伸手往女子颈脖上拭擦。他无意冒犯,却还是一把刮到姑娘前胸。

    女子“蹭”地跳到父亲身边,通红的脸蛋羞得红如火烧,连声说道:

    “好了好了,简直越忙越乱……一团糟……我进车里去了。”

    出门进了马车轿厢,玉手轻抬,把门帘窗帘紧紧拉上……大圣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看你这死乞白赖的脸!”

    八戒板起脸,为这一对父女出气。

    女儿貌似天仙,当爹的见多了俗人这般嘴脸,并不往心里去,冲大圣咳了两声,仍然认真说道:

    “我看上这幅画作了!只是卖价离谱,九百贯还是嫌贵,你若还能打个对折,四百贯,我便买回去收藏。”

    这是钱的事,钱的事不可掉以轻心,八戒打起精神插嘴:

    “客官,我家大掌柜早告诉你了这是真迹,无价之宝,没听进去还是没放在心上?!你要是拿到京城转手,怕还不止一千贯呢!”

    “你愿意出四百贯,足以见得你是行家。曾有看过此画的人说过凫瓒的画最多仿作,谁买谁掉坑里。你既然认出这是真迹,何必再砍价?机会难得啊!”

    大圣说着,“嘿嘿”地笑,上前催促八戒到后院去打热水泡茶,请中年人面对面坐下讨价还价,二人说了半晌谈不拢。

    马车里传出妙龄女子百灵鸟似的声音,催促道:

    “爹爹,既然谈不成,我们就走了吧!”

    中年人放下茶杯说道:

    “叨扰二位,我们后会有期!”随即出门上了马车。马夫催马而去。

    大圣歪着身子倚靠在门口,看着渐渐湮没在人流中的车子,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说道:

    “这比以往好,虽然还没有做成生意,好歹聊了一阵天!”

    这晚愈见寒冷,冰冷的疾风在黑夜里呼啸着,犹如无形的针尖直刺入人们的心田。人人都在忙着添衣加炭。到了深夜子时,果然不出枚芳所料,天上就飘飘扬扬地下起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到了天亮时分,雪势渐渐加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面有了积雪,早起的行人走过,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足迹。

    瑞雪兆丰年,杨美城历年都要在这日夜晚庆祝第一场雪的降临。有的地方冬大过年,而扬美城,历来是下第一场雪的次夜大过年,并以节庆欢度,叫做“丰雪节”。

    这一夜,官民同乐,逛夜市,抬花轿,吃火锅,吃小食,猜灯谜,看大戏,其乐也融融。子家老宅里的几个人近来心情不坏,先是孙醒和朱谓能在内堂下棋喧哗,而后别的人也都从房内出来,商量出去凑凑热闹。

    子归逢手里提着一个火笼,左看看右看看这个灯笼,有些无奈地说道:

    “当年我家太公七十多岁也不曾用过火笼。我这身子虽说经历了一些坎坷,但总不算得太弱,翠柳硬把它塞来给我,直叫我用得离不开了,过些年真要老了,还有什么可以替换?那时一旦天冷,我不是要整日裹在被窝里烘个干透?”

    崔姨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抽空将火塘烧得通红,随手扇了扇熏人的火烟,露出节庆的笑容,说道:

    “子老爷,这场雪下了一整天,直到现在飘得沸沸扬扬的,真是很祥瑞。像以往似的,今晚定会有许多达官贵人出来,他们哪个不装扮得雍容华贵的?老爷也是贵气过的人,今晚穿上那件黑色缎锦的棉袍来,加件围脖坎肩,把手拢在火笼上,眨眼就能回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八戒神态轻松,看着冥思苦想的大圣,“嘿嘿”地笑道:

    “那敢情好!我也能依稀见识老爷年轻时英俊的模样嘛!”棋盘上大圣终于走了一步,八戒赶紧移子应对,高叫一声,“将军!”兴奋地一拍大腿叫道,“好妹子,你孙哥哥又输了!”

    桌上,早已摆好一只笔和两张纸,翠柳面对笔纸发呆,撇撇眼,怔怔说道:

    “老爷啊,我倒是愿意和你交换,我替你拿火笼,你来出灯谜吧,我都想半天了,也不知道要人家猜些什么。人家出灯我们也出灯,人家的灯上不一定都出谜语啊!我们挂两盏白灯就算凑热闹了,好不好?”
    子归逢笑道:

    “年幼的时候要多学点东西,家里最小的就是你了,你就当借着今晚的热闹活络活络自己的头脑吧!你们都把我当老了看,哪还能叫我来做这般费心思的事儿!再说,今年儿大家都想喜庆,挂盏白灯没有趣味,多没意思啊!是不是?”

    枚芳也对翠柳说道:

    “老爷想的是今儿夜里过得有趣些,你就应着他的心思,用你女孩儿的心肠想些什么高兴的喜事儿哄哄他吧,实在难想,阿醒、谓能都可以来一起参议啊!”

    大圣已经输了一局,他下棋不是八戒的对手,眼下正在苦苦寻思对应之着,枚芳说的话真是解救了他,乃伸了个懒腰,对八戒挤眉弄眼,滑头滑脑地笑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的还费这么大的心思在棋盘上?行啊,这一局我也放你一马,我要给翠柳做参议办今晚的正事了,不陪你玩了。”

    八戒庆幸自己得势,即将大开杀戒,不愿就此罢手,急忙伸出手一把按住大圣肩头,嘴上嚷嚷道:

    “喂喂喂!你这什么棋品?!没你这样糊弄人的啊。就算你输定了,也要走到最后一步,我这都排兵布阵半天了都,你可不许耍赖,喏,快点坐好了走棋。”

    大圣眨眨眼,争辩道:

    “谁输定了?师傅不赢头盘棋,上一局我就是让你赢的,这局还没杀两个子呢,难道你又想挨到最后要我让你?这可都第二盘了,你不能让我名师出高徒,连着要师傅让,多不好意思啊不是!”

    八戒“切”的一声,鄙夷地说道:

    “连着输才不好意思呢,你人没我胖,脸皮倒比我厚得厉害,有本事这盘你赢一次看看。”

    大圣把八戒手一拨,自己弹到翠柳旁边,笑道:

    “好表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棋改天我再陪你玩了,没听见枚芳婶说什么吗?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也过来参议参议,看看究竟怎样才出得一副好谜语。”

    八戒心里不愿,碍于子家人的面子,也只得作罢。他起来看看翠柳面前的两张白纸,怨气顿消,居然乐道:

    “我都快赢两盘棋了,你好像也是那时就开始想的吧,这么久了真的是一个字没写。”

    翠柳撅了撅嘴,不服气地说道:

    “写几个字算什么啦,我脑袋里都装着刚刚想来又想去的东西呢。”

    大圣“哦”的一声,问道:

    “那你都想到些什么了?有没有能哄两位老人家开心的?”

    “喏,我想要大家猜一句成语,叫做六神无主。”翠柳把眼睛睁得老大,认真的看着每一个人。

    “这喜庆的日子,要大伙猜这个,怕不好吧。”崔姨吃吃地笑着。

    “这个灯谜图的是好玩。谜面是这么出的,七仙女嫁出去一个,嘻嘻,剩下六个神仙没人要呢,所以六神无主啊。”

    众人恍然,八戒笑道:

    “好,好,有趣,开天上仙女的玩笑,太好玩了。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也涮她们一把。”

    八戒心里想的是天上真正的七仙女,大圣不点破,接着话茬说道:

    “我看不好,要大家都有主才算得妙,才算得喜庆。翠柳妹子,你说下一个。”

    翠柳眼珠一转,狡黠地笑:

    “我还在书上见到过一个,这会让你们先猜,谜面是小白长得很像他哥哥,猜一个成语。”

    众人沉吟,半晌不得其解,八戒焦急地问道:

    “妹子不要让我们瞎想了,两兄弟长得像太平常了,这还能猜个成语出来?难道有个大小不黑的成语了。”

    翠柳噗嗤一笑,说道:

    “什么大小不黑啊?真相大白,不就是了?”

    大圣挠挠头,笑着说道:

    “妹子倒是费了好些心思。不过,哄老人家开心才是出灯谜的重点,不知你可想到了?”

    翠柳有些迷茫,呆呆地说道:

    “其实这两个谜语都挺逗人开心的,难道老人家和年轻人不一样,猜这两条谜语还开心不起来吗?”

    枚芳笑道:

    “阿醒,老人家没有这么刁钻,不要太为难翠柳了。”

    子归逢心有所思,抱着火笼缓缓跺步,微笑不语。

    翠柳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说道:

    “这个谜语如何,谜面是老人一只手,猜一个字。”

    大圣很快知道谜底,笑了笑,道:

    “这谜的意味是有了,可还是哄不了人。”

    八戒嚷道:

    “翠柳可是想了半天了,你一来就说这个没有主,那个哄不了人,依你的意思,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谜语才哄得了子老爷开心?”

    呆子记恨大圣,拿起笔递到翠柳面前,软语温存道:

    “他尽在鸡蛋里挑骨头,没必要理睬,把你先前说的写两条下来,谓能哥陪你到外边挂灯去。”

    “且慢!”大圣笑道,“子老爷是这屋子的主人,你就不征求一下子老爷的意见?!”

    “大家看我这条谜语的寓意如何。谜面是衣冠楚楚,俘获芳心。翠柳小妹,你就猜一个成语,我且看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意思。”大圣嘿嘿一笑,意味深长。

    崔姨不由得笑道:

    “这谜语也太直接了当了,说的不就是你们年轻人情情爱爱吗?子老爷一把年纪了,还会喜见你们年轻人哝哝我我的样子了?你这个人,还说要老爷开心宽慰,做出来的谜面尽顾着自己好玩了。”

    翠柳细想,忽而叫到:

    “我知道谜底了,叫做穿井得人!”

    八戒不屑,说道:

    “我早说不要理睬他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谜语,翠柳妹子还不想一大通出来啊!呵呵,这谈情说爱的谜语,还轮不到他出呢!”

    子归逢却点点头,颇是欣慰地说道:

    “你们年轻人,男的钟情,女的怀春,合在一块说说情爱,就算不是自己的情爱,心里也都会不由自主地高兴。我是过来人,懂你们!现在你们哪个真要有了意中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会乐得合不拢嘴啊!哈哈!”

    翠柳听了,脸颊绯红,羞得把头低了埋在手中,崔姨呵呵地笑着,说道:

    “你们三个,特别是阿醒和谓能,年纪都一大把了,顾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吧!看看来年是谁先找到媳妇吧,我可想吃你们的喜糖喜饼了呢!”

    情字胶着几人知?

    枚芳默默无语,一面转回屋里,一面自顾自说道:

    “今晚又是花灯又是庙会,街上一定热闹得不得了。到时大家都去游一游,玩得要开心些。”

    大圣将枚芳的落寞看在眼里,心道:

    “这个心结还是要早些打开的好。”

    乃向翠柳投以安慰一笑,说道:

    “子老爷说好呢——这一个谜是哥哥我好不容易点对他老人家心思的,你就留着好吧。按照我这样的意思,小妹自己也想一个,凑成两,就可开写完工,算小妹今年在子家立的大功一件。”
    翠柳凝眉细想,说道:

    “这样出谜语并不是难题——与君共同到桥头,猜一种树木的名字,谜底是珙桐树。”

    大圣乐道:

    “妹子一点即通,真是好才情,太合我意了。子老爷,恭喜你请得一个好姑娘啊,我看翠柳真不是个丫环这么普通,那太可惜了,子老爷索性收她做义女吧,您瞧她多么聪明伶俐!”

    子归逢面带笑容,自去拨弄火笼里的木炭,说道:

    “你也不赖啊,眼明心亮也算你一份。”

    八戒不好再埋汰大圣,顺势说道:

    “呵呵,子老爷心里也真年轻,这些心思我可是想不到的,只有表哥,他是人家肠子里的蛔虫做得惯了的人,猜人心思的功夫才会这般老到。不过,以后你们有什么心思不想给别人知道的时候,记得不要在他面前寻思那些事了,要不准给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翠柳有些犹豫,大圣微微一笑,对她说道:

    “呵呵,谓能哥说得不全对,我可不会没事尽猜人家的心思,特别是姑娘家的心事。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啊!妹子莫怕。”

    吩咐八戒:

    “谓能,快给妹子侍候笔墨,我们写灯谜!”

    翠柳看了看大圣,又看了看八戒,说出的话莫名其妙:

    “你们一个胖点一个瘦点,又都是快三十岁的大龄男子,还不是本地人,说不定几时又要走了,做妻子的到时一定会和老家人两地分隔的,留下老父老母在家孤零零呆着那可多凄凉啊!我肯定不找你们做夫婿!”

    众人被吓了一跳。大圣眨眨眼睛,心里说道:

    “坏了,子老爷才说了少女怀春,小妮子莫不是就拿我们师兄弟两个比划吧?!”

    翠柳的眼神是无邪的,眸子里有光,那光是对未来的期许。如她所说,大圣和八戒都不在她的期许之内。她眼中的未来,乃是沉醉在清淡的氤氲,自诩自足。

    枚芳从房里出来,双手托着上百文铜钱,来到众人面前,说道:

    “我还有一些这几个月开支后剩下的余钱,现在分给大家。你们每人拿几十文去,今晚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我们是小家,平时除了月钱也没有什么例用,这几个钱,就当是子老爷这回过冬的打赏。”

    崔姨和翠柳乐呵呵地接过银子,高高兴兴地先谢子归逢,再谢枚芳。大圣和八戒呆站着,看起来有几分不知所措,枚芳微笑道:

    “这是老人家给的钱,屋子里的都有份,谁也不许推脱,开开心心收了,子老爷图的就是个喜气。”

    大圣讪讪地笑了,双手接过银两,唱诺一声:

    “谢子老爷,祝子老爷吉祥,祝子老爷安康。”

    他故意逗八戒:

    “到你说了,可不许学我说的,要动脑子,要动听,要大家听了都高兴。”

    八戒先把钱数了一数,整整六十文,而后瞅瞅大圣,再看着子归逢,咧嘴笑道:

    “这有何难!我祝子老爷六六大顺,老树发新芽,来年行大运。”

    傍晚,炊烟冉冉升起,飘了一天的鹅毛大雪嘎然而止,杨美城里里外外白雪皑皑,银妆素裹,街市道路、各家各户的屋顶房檐上铺下的一层厚厚积雪,格外洁净而美好。已经有了空闲的居民纷纷拿着自制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宫灯走到晚上游人聚集的所在,找了心仪的好位置,细心的把灯笼拨弄整齐了在指定的钩索上挂好。当值的衙差和道路两边店面的伙计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堆,紧赶慢赶地清扫路面上的积雪,积雪太厚,只好将就着扫得多少算多少。炉火旺盛的小吃摊档冒着腾腾热气,吸引了早早就到闹市游玩的孩童。孩童唧唧咋咋地吵闹着,欢跳着,辩论着不回家吃饭的好处。众人无不是充满了热情地期待这个愉悦夜晚的来临。

    戌时,市集上灯火通明,夜市游人摩肩接踵越来越多。闹市正中央,一座大戏台,坐席边上人头攒动。掌声响起,穿了一身便服的唐瞬乙笑吟吟的,抬手示意安静,高声地说道:

    “各位乡邻、街坊,大家都见到了啊,这是昨夜子时起的大雪,一直到今天酉时才停下,落了满地的积雪扫都扫不及,不过,节日的雪越厚,就预兆我们杨美城百姓的日子就会过得越好,今年我们杨美城的丰雪节乃是天公作美,满天白银一日之内绵绵不绝,我在杨美城七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景致,想来一定是高大人在这里鞠躬尽瘁、勤事民政十余年给大家带来好兆头啊!我们就请高大人上来,大家给多点掌声感激他。”

    他向台下招呼一声,把双手举过头顶,卖力地鼓掌,带头喝彩。随着助威的锣鼓声咣然响起,唐瞬乙满脸写遍了恭敬和崇拜,坐席下坐着的和站着的人兴奋伸长了脖子,或挥手或鼓掌,全场一片喧腾。

    高比穆披着一件灰色貂毛斗篷,戴着暗红瓜皮棉帽,帽檐的碧玉熠熠生辉,走上台,满面春风,笑呵呵地环顾四周,抱起拳来向众人还礼。他中气十足,缓缓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贵宾,今天下了大雪,天气严寒,但是我的心是热乎乎的。每次新年来临的时候,我都很想早些和大家见面,希望和这么多的人一起聚一聚,聊一聊。现在下去,就是严冬季节,但是我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的乡里乡亲,就像看到了杨美城光明的前途。因为我相信,杨美城的百姓有才智有勇气,我们官民同心,大家的日子是可以过得越来越好的。“

    “我现在是在用心说话,讲真话。这些年以来,我了解大家就像大家了解我一样,我们都希望实实在在地做事,安安份份地过日子,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好,总之大家很勤劳,愿意付出,不怕艰苦,这都是十分可贵的,这是达成我们心头愿景的最大潜质。我在杨美城为官,事实上就是坚持以人为本,在公正的条件下促进杨美城的全面发展,就是维护各位的尊严和自由,让每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得以迸发,成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付出就有收获,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是每个人心里的一杆秤,我们今年更要大力发展杨美城的优势行业服务业,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会看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失去了的落后了的都将在我们的团结进取中得到弥补和追偿。”
    “以和为贵是我们泱泱大坨的传统,杨美城百姓胸怀宽广博大,就像大地承载万物,宽厚包容,又能像苍天刚健运行一样,彰显正义。”

    “为大家把脉开方的大夫说过,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事实上,通与不通都是身体变化发展所固有的,我们要身心健康,要兴旺发达,也要用发展的眼光来做事做人,要学会变通圆润,顺应机理本身的变化,真正达到和谐共融。”

    “杨美城的能人志士很多很多,他们是行业翘楚,富甲一方,都是有德之人。道德是人世最伟大的,道德的光芒甚至比阳光还要灿烂。在大坨,杨美城要富足,艳压群芳,大家就要以他们为榜样,对见利忘义,损害公众利益,丧失了道德底线的那些人厉行批驳,人人喊打。我们应该倡导,乡绅富贾要承担社会责任,身上要流淌着道德的血液,要带着邻里街坊一起,扩宽发家致富的门路,让我们杨美城的百姓个个都富足,个个都吉祥如意。”

    高比穆说得滔滔不绝,目光多次有意无意地在祈美面前停下,祈美一一看在眼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各样的滋味都涌上心头,默默念想:

    “要是换在往年,高比穆这么说,还真是不得从心里认同他佩服他。像他的官爷其实不多,虽说有时他会钳制了生意人赚钱的脚步,但是整个杨美城平安恬淡,出入不忧,即使我赚钱赚得慢了,赚得没那么多了,全家人乃至全城百姓也还是日子过得很惬意,他也不失为一个真正为民谋利的好官。可惜的是,高比穆这一身正气,这满腔的不入流竟然只是他在人前的又一番面目。他披着一身虚伪的画皮,居然蛰伏了这么多年,而且每每做得滴水不漏,真是不得不万分地佩服啊!只是今年,我这流年不利,本想追随京都大流好好赚上一笔,怎奈店里闹出人命案来,实在太他妈的点背啊!可恨的是,此人抓住这个要害,逼我每月白白给他一千贯钱,这家伙已经背负了一身的善名,谁会料得到他竟是这样的大贪急欲!!老子也命苦哦,封住厨房那班人的嘴巴又是伍佰贯,每月还得多加十贯工钱给他们,真他妈的!这生意就算再红火,也经不起他们这样地刮来刮去,姥姥的!老子最后究竟能捞到多少好处?就快要算不清了。”寻思间,周围鼓掌雷动,百姓纷纷为高比穆的一番说辞叫好,祈美定了定神,随着众人鼓起掌来。

    一声炮响,礼花冲天而起,鞭炮齐鸣,电光闪射,缩在巷头巷尾的各种阵仗敲着锣打着鼓,咚咚锵锵地走上大街,踩高跷的、戴大头的、耍杂的、抬花轿的、扭秧歌的、男扮女的、舞狮的、舞龙的、玩着把戏的、唱戏的花旦青衣武生混杂一处,花样百出,多姿多彩,游人纷纷驻足围观,各种叫卖声、敲打声、男腔北调声轰轰嗡嗡,一派大好景象。

    良辰美夜,子家一起出门,休闲游乐。节日里人人兴致高昂,大圣有意给子归逢和枚芳酿就独处的机会,正巧子归逢在一副灯谜前痴醉成迷,乃扯了扯八戒,又叫住翠柳,借口离开二老。

    夜市一隅,刘擘英的说书摊子围满了人。这晚他只说些短小精干的书评笑话,两三盏茶的功夫便说完一个段子,来客只要坐下来听,就交五文钱。客人不时发出笑声,翠柳拉着两个老哥挤了进去。

    没想到看见一个九、十岁的小哥“扑通”一声跪在刘擘英面前,稚声稚气的叫道:

    “请刘先生收我为徒,请刘先生收我为徒!”

    这一开了头,小哥身后紧接着又跪下几个顽童。这群孩子一边磕起头来,一边异口同声的高叫:

    “先生收我,先生教我!”

    竟像是捣蛋一般。

    刘擘英急忙一一扶起,好言好语说道:

    “你们这些孩儿,正该用心念书,学这些玩意做什么,耽误了将来的大好前程。”

    听书的客人们又笑又急,纷纷叫唤起来。

    “父母叫你们了,快回去吧。”

    “小孩儿,快走开,刘先生还要说书!”

    “没教养!这一来,耽误我们听书了。”

    带头下跪的顽童是个倔脾气,眼见其他小孩在众人催促下都站立起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退到一边去了,他还拧着脖子继续跪,嘴上说道:

    “先生在这里说书,我都听了几回了,我就是喜欢听,我就是要拜你为师跟你学艺,这我都跟我爹我娘说过了,他们不准许,我也要来,先生要是不收,我便一直跪着,跪到先生答应为止。”

    有人认得这孩子,笑着说道:

    “朱峭文老弟,前些时你不是才去唱大鼓的马家拜人家两公婆为师吗?后来人家没收你吗?还是你这么快就被逐出师门了,不得已又要转投刘先生的门下?”

    原来小孩子做事三心二意,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被他人揭丑,朱峭文脸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争辩道:

    “马家不认得我的一片诚心,再说他那家里事情也多了,不收我是、是权宜之计,我、我、我以后还要去拜他的。刘先生,今晚我是诚心诚意要学你说书的,你收下我吧!”

    刘擘英跺了一跺脚,责怪道:

    “你这小孩,到底要学什么哩?起来吧,我是真没空顾得上你。”

    一个往外望着的孩童回过头来叫道:

    “峭文,你娘亲来了,要遭罪,快跑!!”

    转眼间一个胖乎乎的大婶挤入人群,高声喝骂,没等得朱峭文站起来,已信手拧住朱峭文的一边耳朵,一手牵着朱峭文的一边衣袖,一边往外拉扯,一边恨恨的吼道:

    “丢人现眼的瓜崽子,老娘白白养这么大了,不好好上塾堂向学读书,日间顾着鹦鹉学舌,招猫逗狗,还逢人就跪,总惹一担子笑话回家,把你老朱家的脸都丢尽了,看一会儿老娘怎么教训你。”

    朱峭文被当众拉走,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刘擘英尴尬地向大伙施礼,而后继续开说笑话,众人频频欢笑。

    翠柳和大圣乐呵呵地,没有座位,也驻足听了许久。八戒心随意转,想着去看戏班唱戏,乃放低声音,好说歹说拉了翠柳和大圣出来。大圣挠着头,笑话他道:

    “呆子,这样沉不住气,我看刘擘英那话也是说你呢!你到底要看什么?是不是你们朱家人做事都这样三心二意,到头来总是不知道自己一开始究竟要干什么来的。”
    翠柳撅起小嘴,臭了八戒一眼,突然间想到了一事,呆呆站着,看着师兄弟二人,幽幽说道:

    “你们男人真好,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女的就可怜了,不是做婢就是卖菜做饭,大不了嫁到一户好人家里,终日窝在家中闲手闲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怕将来自己会闷出病来呢!”

    八戒不以为然,笑道:

    “丰雪节就个把时辰,这么多好玩好看好吃的东西,我们不这看看那看看,不这玩玩那玩玩,不都浪费了吗?不要说什么将来,妹子你要是今晚上错过了,明儿回想起来马上都会悔出病来呢!我们走马观花,一样不拉,这样才算是精明。”

    说的牛头不对马嘴,翠柳索性问道:

    “二位老哥哥,你们小时都想过自己长大了要做些什么吗?”

    老?!大圣把手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擦了擦,活络了一下面皮,笑着问翠柳道:

    “老哥哥?!哥哥真的很老了么?”

    翠柳觉着滑稽,笑道:

    “老哥哥,你擦脸洗脸也没用,这可有两个原因呢。一是你们不曾婚配,自己也不怎么去找媳妇,我的家里就把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单身的人都叫做老哥哥,是敬称,翠柳是好心提醒你们呢;二是你们快要三十了吧,人家到了这个岁数谁不是拖儿带女了?妙龄女子找婆家谁会优先考虑你们啊?”末了眨眨大眼,狡笑道,“阿醒老哥哥,谓能老哥哥,我不说出来,你们也真以为自己还年轻啊!”

    八戒认真地说道:

    “我小的时候么,距离现在也太久了吧,都快要记不得了,不过我这个人嘛,呵呵,我还是记得那时我曾经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跟现在也差不多啦。后来得一个有道之人的点化,他对我嘘寒问暖,告诉我做神仙的许多好处,于是我就想做神仙,就想长生不老了,那可能就是我年幼时对将来的想法了吧。”

    做神仙?!翠柳一听,急得跳了起来,撅嘴叫道:

    “我叫你老哥哥,你就应该把我当小妹妹,真诚相待,可你居然拿胡话唬弄我。哼!”

    八戒的回答显然令她十分不满。

    大圣劝说道:

    “我们两个的家乡可不平常,乃是礼佛之邦。礼佛之邦是什么样的你是没见过啊,有这样的愿望不足为奇,这都是千百年家教的渊源么。妹子,莫着急,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你懂的。”

    翠柳脸蛋通红,甚不服气,说道:

    “那你们家乡有谁做成神仙了?有道之人?!难道你小时也是想做神仙的么?你们逗我玩呢。”她瞪着明眸大眼往前走了几步,平复了一下心境,回过头来做个鬼脸继续问道,“那后来你们发现自己做不成神仙,对自己的将来又有了什么新的愿望呢?”

    打破砂锅问到底啊!八戒傻眼,无可奈何地看向大圣。大圣使眼色,敦促他把话圆好。八戒乃竖起手指头,一边想一边说:

    “做神仙的想法,大家在孩童的时候都会有的啦,特别是当你有亲人逝去,阴阳两隔的时候,多少人都想着自己能从此长生不老啊!有道之人,应该也是有的,这个啊那个,有很多有名的神仙开始不都是凡夫俗子嘛?你听说过济公、张天师、陈抟老祖、陈塘关李靖这些人吧,我们,虽说常见……不对,虽说没见过这些人,但不能说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吧,付出了心血最后功成名就的人总是有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站在你面前……这个,有这些事可说呢?对吧?”

    说得刻意,太勉为其难,大圣笑骂一声,说道:

    “啰嗦!啰嗦,连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翠柳妹子,我和你朱老哥哥生于斯乡长于斯乡寸步不离,他从小到大的愿望我是都知道的。”

    翠柳欢喜道:

    “他说得这样不情不愿,那些愿望一定是好好玩的。”

    大圣笑道:

    “你这个朱老哥哥小时一心向佛,潜心修行,做了无数善事,为的真是能当上神仙。这便是他的第一个愿望。后来,他发现自己该倒霉还是得倒霉,该撞墙还是得撞墙……该饿肚子还是得饿肚子,他索性不再想着做神仙了,那时他就想专心读书,间或舞刀弄棍,要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哩,这是他的第二个愿望。”

    翠柳笑道:

    “想考取功名啊?有志气!不过朱哥哥,你的样子真的不像个读书人,秀才用脑,不用嘴,可不会像你这样能吃啊!”

    身边有小贩叫卖冰糖葫芦,八戒拦下,买了一串,一口啃下两个冰糖葫芦,说道:

    “秀才有什么好了,穷酸受罪,哪有我现在了无牵挂想吃就吃的好。”

    大圣睁大眼睛唬翠柳,说道:

    “那时候朱老哥哥本事可不小,本来可以功名大大的,怎奈他为了第三个愿望,把自己的前程搞砸了。”

    “有这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嘿嘿,朱老哥哥他血气方刚,年少轻狂,壮志凌云,所向披靡啊。”

    八戒不知道大圣会说出些什么,眼睁睁的道:

    “你莫要胡说,逗人家女孩儿可不是你的本事。”

    翠柳细观大圣神色,知道有嘲笑之意,着急地说道:

    “孙哥哥快说快说,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糗事呢!”

    八戒一下子变得不慌不忙,笑对大圣道:

    “对,我们都是一身的糗事。你要说我,我也说你,你给我保密,我也不揭你的短。”

    大圣心里吃急,迅速的盘算一阵,笑道:

    “我光明正大,哪里有什么糗事。你说,我便给你先说,要说不上来,我就揭你色胆包天的往事。”

    “啊!”

    翠柳吃惊,露出鄙夷的神情,却又笑道:

    “朱老哥哥的第三个愿望一定是情情爱爱,起于女子,而后又毁于女子吧!”

    八戒嘴里的冰糖葫芦咽不下去,脸上又青又红,争辩道:

    “是又怎么样了?你看谁人在年轻的时候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心里喜欢一个人又不是错误,谈情说爱是人的天性不是?顺着天性做事是错的吗?难道,难道要人人都像你,长着一幅尖嘴猴腮,无人疼没人爱,自己也不好意思追求中意的女子,偏也要人家陪着你孤零零地过日子,真没道理。”

    大圣闻言,担心自己走了变化,慌忙把脸抹了一抹,原来并没有现出本相。

    翠柳诧异道:

    “孙哥哥以前很瘦吗?自惭形秽吗?瘦到不敢喜欢自己中意的姐姐吗?”

    八戒狠狠地点着头,说道:

    “瘦啊!很瘦!瘦得简直太厉害了,都没人能瘦得过他了,而且,他还有随地小便的毛病,他一不小心就尿到了人家的五根手指上,把人家惹火了,被拘禁了很久很久呢。”
    大圣并不气急,呵呵一笑,说道: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好汉不提当年勇,罢了罢了,翠柳妹子,我们都是快二十好几的人了,以前的愿望已不敢再提,现在就想好好做点生意,赚几个钱,过个自由自在的日子。”

    八戒出了一口恶气,也有心休战,顺势说道:

    “是啊,过日子更重要!快三十了再说什么愿望的会招人笑话,我跟你老孙哥哥现在都很现实啦。”

    越是不说,翠柳就越是想知道,嘟嘟囔囔说道:

    “我又不是要你们说现在的愿望,不就是以前的事情嘛,说说也这么难吗?我发誓不向其他人乱说好了吗?”

    大圣挠挠头,小姑娘居然这么麻烦,喜庆佳节,万一小妹子不高兴,那算什么事,便笑道:

    “以前的事不是难说,是说了没意思,你听了觉得是个传奇故事,我们两个老哥哥提起勾心债可是要犯心疼病的呢!我们现在要看眼前哩。”

    不远有一面飘扬的旗标,上面花花绿绿,“魔术”二字渐隐渐现,大圣说道:

    “我现在就给妹子变一样东西出来,你看好不好?”

    翠柳颇是无趣,说道:

    “愿望你们不说,难不成我还能指望你们变什么出来么?你们也不是变戏法的人啊。哎!”

    八戒又有了精神,一语双关,斥道:

    “就是,哄人开心你得换第二样来,变什么戏法呀?你会变吗?你能变吗?小心变砸了!”

    大圣瞥了八戒一眼,颇有蔑视的意味,然后挪动脚步,拉开距离,面对二人。

    他双手藏在身后,装模作样,口中念念有词。正好一束焰火在他身后冲天而起,砰的一声巨响,焰火炸开,迸射出璀璨礼花。礼花洋洋洒洒,熠熠生辉,如同每个人心头曾经灵光一闪的理想和信念毫不踌躇地坚决释放。顷刻之间,声光色电皆于白雪之上,煞是惊艳,惹人痴迷,大半个杨美城笼罩在奇幻的仙境里面。

    “变!”

    大圣喝了一声,笑盈盈地从身后腾出一只手来,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竟捏着一样物什。这物什像是折叠起来的扇子,长约三尺。八戒和翠柳不解,疑惑地看了看,相互对视一眼,提不起兴趣。大圣脸上依旧笑盈盈的,从身后又腾出一只手来,作势向着折扇一样的物什一指,原先捏着物什的手指轻轻捻动,看起来像扇子一样的东西慢慢地展了开来。路过的游人好奇,停下脚步围观。

    扇子越开越大,渐渐地露出一左一右两只描绘得艳丽生动的鸟来,加之扇子本身是洁白透亮的丝质缎布,街市上明灯映白雪,大圣手臂轻抖,那两只鸟儿就栩栩如生一般,身上似有光芒射出,众人哗地惊叫起来,八戒和翠柳也不由地看呆了。

    大圣呵呵一笑,双手奋力地向前一送,双臂猛然向下一震,扇子已然离手腾空,大圣乃将右手作势一牵一扯,那扇子已不再是扇子,竟然化作一幅精工巧妙的纸鸢,随着大圣手上的动作在低空优雅婀娜地飞舞起来。

    众人连声喝彩,啧啧赞叹,纷纷鼓起掌来。有好事者叫道:

    “纸鸢快些飞起来吧!”

    大圣应了一声好,右手往正当空一指,纸鸢应声而起,直冲天际。这时,众人才发觉他手上早就多了一副卷轮。

    那纸鸢被风鼓动,绷紧了纤绳,几绺丝帛般的布缀做成的鸢尾轻舞飞扬,两翼上下起伏,它在夜空下越飞越高,它的身影宛若一只硕大的彩蝶,随着不停升上高空的焰火的照耀,展示着它清丽怡人的风姿。

    翠柳惊得出了神,眼光随着纸鸢的飞舞而转动。半晌,她喃喃地说道:

    “原来他变的竟是纸鸢啊!”

    八戒也怔怔地看得发呆。围在大圣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无不是带着恭敬和崇拜的神情,对着大圣或是天上的纸鸢指指点点。大圣洋洋自得,满脸的满足和惬意。八戒忽然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抱起手臂冷冷地观望着面前的一群人,心中暗暗说道:

    “这猢狲真正该死,当初成天劝戒俺不要在人前卖弄法力,不得爱慕虚荣,他自己来了兴致却又随处施法,引人围观。他如此的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原来那些话都是骗俺老猪的,老猪不信得他了。”

    呆子心里恹恹的,百无聊赖间,翠柳将他一扯,拉着他的手疾步跑到大圣跟前,赞道:

    “孙哥哥,你真是手巧啊,又会变戏法,又会放纸鸢,刚才大伙儿都看着你呢。”

    大圣把纸鸢收下来,众人挤上前一看,原来纸鸢上画的两只鸟儿是一双成对的鸳鸯。

    大圣有心向翠柳卖好,便道:

    “老哥哥把纸鸢送给你了,提前送你的新年礼物,高兴不?”

    翠柳欢喜地跳了起来,叫道:

    “真的吗?高兴,我太喜欢它了。”

    翠柳心头美滋滋地,自说自话:

    “这是今晚丰雪节飞得最高,最受人留意的珍奇玩意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咯。”

    大圣不再耍弄纸鸢,围观的众人渐却散去,又顾着看别的热闹去了。

    八戒醋劲不消,不阴不阳地说道:

    “妹子你可要当心,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伤心难过的事都还没起头呢!这是他凭空变出来的玩意,小心回到家里就变成枯树枝烂抹布了。他那一套唬弄人的把戏,骗得了你可骗不了我。”

    大圣太懂八戒了,呵呵地笑道:

    “老表啊老表,你没正眼看我变这个戏法的么?你当真以为我会法术不成?”

    法术?!可是你大圣自己说的!八戒抬头看看天,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无奈忍不住,兴灾乐祸地说道:

    “我可不敢说你会法术,戏法也是变出来么,呵呵!反正好赖都让你说完了。你看翠柳妹子现在被你哄得多开心啊,我是担心等一下她伤不起。”

    大圣懒得理会,对翠柳说道:

    “你别看这副纸鸢那么大,它的机关在这里哩。”

    将手指朝纸鸢上一碰,那纸鸢竟然缓缓地收拢了,收到最后,便成了一把合拢了的大扇子。

    翠柳好奇地把纸鸢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大圣盯着纸鸢上的两只鸳鸯,借故问道:

    “妹子,你来看看这一对鸳鸯,它们像谁?”
    翠柳仔细看过,摇摇头,说是不知像谁。谁人长得像鸳鸯呢?八戒伸长脖子撇了一眼叫道:

    “这么逼真的模样,还能像谁了,不就是枚芳大婶在池塘里养的那两只樱桃鸭子变过来的嘛!”他的口气,倒是真像在夸赞纸鸢上的画工画得好哩!

    居然如此不解风情!大圣直截了当说道:

    “我说这像极了子老爷和枚芳大婶两个人!”

    翠柳眨了眨眼睛,把纸鸢一合一开,恍然大悟,乃把纸鸢伸到大圣面前,却又挡着自己双眼:

    “哎呀,你怕是要动什么坏心眼了吧?”

    大圣把纸鸢轻轻一拨,笑道:

    “小妹子,我看你也聪慧伶俐,不是姓朱的可以相提并论的,我看见的东西难道你会看不见?”

    一句话,噎得八戒直翻白眼。

    翠柳把纸鸢收起,抿着嘴儿静静地不做声。她一入子家,便知子枚互为主仆。此后日复一日,屡屡看到他二人举手投足间情意绵绵,耳濡目染多了,便知他们彼此爱怜。日久天长,翠柳早已觉得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小屋檐下,名不正言不顺,是以情有梗阻,多有不便,有时听到别人就此说些闲言碎语,自己也气郁胸膛觉得羞煞。二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怎奈自己一介女孩儿年幼位卑,说道不得,又拘泥于礼数,对孤寡二老之间的情分不知如何应对,更不敢在人前稍有表露,通常也只能在心里胡思乱想,又总是不得其解法。

    眼下孙老哥哥以画寓意,干脆直接地就把这话挑明了,简直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终于可以一扫阴霾直抒胸臆了。翠柳当即说道:

    “以前又没有人跟我说这个事,在他们面前有时尴尬得不行。我一直心烦着呢。孙哥哥,你怎么不早说?”

    八戒不知者无罪,知道了便良心发现,这时笑呵呵地说道:

    “既然大家都有善心,他们又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我们就成人之美,撮合他们得了。”

    大圣赞他:

    “你说了一句好话。不然你以为我们真是凑热闹来了!”

    三人走到一处茶档,叫小二上茶。思前想后闷闷地喝了两盏,大圣开口说道:

    “我早就想过撮合他们了,只是在这中间必定会碍着一些礼数。到时他们面子上万一挂不住了,就会坏了大事,让原本相亲相爱的两个人无端端地生出嫌隙来。”

    八戒不以为然,说道:

    “总说婚姻大事婚姻大事的,说起来不过就是人家两个人自己的喜事嘛!我看真的没有必要想太多。他们两个是上了岁数的人,都已经住到一个院子里去了。说尴尬,也就是我们在旁边看着的尴尬,他们自己还有什么可尴尬的?我可不想做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监急了也尿不出的的乏腻事。还是对他们直说了吧。我看这事肯定成,直话直说吧!省得我们在旁边左右看着不自在,他们却早晚得是自己人。”

    翠柳怔怔的发呆。大圣说道:

    “妹子,哥哥看你有急智,好歹你也帮着想个两全齐美的计策了了这两老的心事。”他坏笑道,“要不,你心里揣着这种心思成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说亲不亲,说不亲偏又有亲的你浓我浓,我估摸着,你算是杨美城里最难熬的了!”

    翠柳瞬间崩溃,一把抱住脑袋,啊呀呀地大喊,引得旁座侧目。她委屈得几乎落泪: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最难熬那个了,你还要说出来,亏你还自称哥哥。都不懂怜惜人家小姑娘。你们明明是在合伙欺负我!”

    她站起来,围着八仙桌转了两圈,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若有所思,又看了看大圣和八戒,紧蹙的眉头突然一下舒展开来。她计上心头,笑靥如花地说道:

    “有了。果然被我想到了一个妙计,要是真能行得通,不只是成人之美,简直就是大团圆。”忍不住心里的得意劲,翠柳笑得花枝乱颤。

    大圣一口喝掉满杯的茶水,不暇思索,跳起来附和,信誓旦旦说道:

    “既是妙计,一定行得通,要是遇到阻滞,有你孙老哥哥在,一定设法给妹子你推波助澜。”

    翠柳笑得岔了气,叉着腰说道:

    “有你这番话,我的计策真的就成功了一半,要是朱老哥哥也愿意相助,那另一半也都成功了。”

    八戒端坐着,笑道:

    “妹子不要小看了朱老哥哥,我不是小气人,要说帮忙相助的事,我做得不比你孙老哥哥少。”

    翠柳呵呵地笑个不停,说道:

    “这回要你们亲力亲为,其实真的一点儿都不冤。你们附耳过来。”

    她对着两人耳语一阵,期间忍俊不禁,几次笑出声来。大圣和八戒听着听着,双双一怔,脸上都是犹豫。大圣的心思转得飞快,转眼间笑嘻嘻地说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没有问题!我们都听妹子的安排就是。不过是做人家儿子而已。我们来自远方,远离家人,正好也可以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妹子果然出了妙计,哈哈。”

    乃面向八戒,要他附和:

    “老表,你说是也不是?”

    拜做凡人的儿子,修人心养人性正当其时。

    八戒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当仁不让地说道:

    “你做得我便做得,谁怕谁啊!这样一来还不是做回两兄弟吗?翠柳妹子,我们两兄弟听你安排便是。”

    翠柳很是满意,点点头,不经意地向游人如织的路上看去,顷刻间神色突变,说道:

    “今儿丰雪节,老爷他们兴致高昂,打铁要趁热,就是现在了——他们现在就要过来了!”

    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好汉吓了一跳,顺着翠柳的目光,看见子归逢和枚芳走出人群,缓步登上茶档台阶。

    大圣一时慌乱,压低嗓门轻声说道:

    “妹……妹子,也太快了,其实我还没准备好……”

    翠柳管不了了,眼睛一横,眉毛竖起,急切地催促两人:

    “你们哭啊,快哭啊!抱在一起哭啊!”

    大圣和八戒面面相觑,看看翠柳,终是无奈地双双趴倒在桌上,肩头耸动,假装抽泣,大圣在桌底下狠踢八戒一脚,低声说道:

    “呆子,你先说!”

    八戒吃痛,“啊呀”一声叫唤出来。

    翠柳哪里知道八戒被踢了一脚,悄悄说了句:

    “朱老哥哥,你可得装得像点!干嚎着没有眼泪,不行的呢。”乃伸手在八戒腿上掐了一把。

    急切之中,翠柳只嫌下手不够重,好像这三十来岁的朱老哥哥皮也够粗了肉也够厚了,这一掐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下夹击令八戒再也消受不起,疼得是龇牙咧嘴,口中不清不楚地叫道:

    “怎么尽欺负俺啊!这有公理吗?呜呜!”片刻之间两眼晶莹,泪水奔流而出。

    子归逢和枚芳走过来,见状十分奇怪。翠柳慌忙起身道个万福,站在子归逢身边说道:

    “先前他们两个看见游客扶老携幼,拖儿挈女,举家三代同游,其乐融融。就感念自己远离故土,没有家人疼爱,只有二人相依为命,备觉孤苦零丁,不知不觉就伤心至此。”说完,自己也假意擦了擦眼泪,未想居然真的落下一滴泪来。

    子归逢和枚芳摇摇头坐下。枚芳劝道:

    “出门在外就要受这般凄苦的了,相思累人啊!要不,来年开春后回家里看看罢,你想家里人,家里人也想你们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八戒心说苦也。他随有道之人修炼之后就再没回过故土,至此已经经历了数千年,老父老母已不知转世投胎多少回了。孝心在心头闪过,乃重重地拍着桌子,流出真正悲怆的泪水哭道:

    “我们两个虽是表亲,其实他和我一样,父母都早已不在人世,我们不得不辞别故土出外谋生,其实是要排遣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啊。”

    他渐入佳境,情真意切,倒也不愧是人之子孙。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么多年了,只要是什么中秋节、重阳节,特别是父母的寿辰忌日,我们都受不了心里的折磨啊。同样是礼佛之地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为什么人家的父母老祖长命百岁可以四代五代同堂欢叙?而我们还年纪轻轻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要没了慈父慈母?呜呜,上天不公,不公啊!呜呜!”

    大圣听得真切,一时间心里也拢上了莫名的哀伤。他无父无母,由石中爆出,浑然天成,经日月光华的润泽,也和凡人一样怀有父母情意。这一刻,八戒想到的是亲生父母,他想到的却是从五指山解救了他又带他一路取经求得正果的师父唐三藏,念想到自己现如今忒不争气,居然厌倦佛门蜷缩一隅,也不禁泪眼涟涟,低声呓语:

    “对不住啊师父,徒儿只怕要辜负你了。”心中乏闷,失声了叫出来道:

    “礼佛之地,到底是佛法无边还是苦海无边?日诵佛夜诵佛,在世的人为什么逝去,逝去的人又有谁唤得回来?!”

    两人都哀伤恸哭,子归逢一时手足无措,说道:

    “嗨!你们可是两个大男人啊,要撑起门面好好做生意的。生离死别本是人世间的无常之数,你们这样又流泪又叫喊的究竟有何用处?怎么能这样让人看着笑话?”

    枚芳也陪着掉下泪来,口中悲悲啼啼地叫道:

    “可怜的人呐,我们怎么都这么命苦哦?”

    子归逢心里不禁有些烦躁,站起来又坐下,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说道:

    “今儿不是好好的日子吗?如此愉悦的时光,怎么一下子的全都伤感起来了!”

    他凝神细想,对大圣和八戒说道:

    “我们既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平日里有来有往,彼此互相照顾,也算是有所依靠,遇到不如意的事了可以说出来让大家帮着排遣郁闷,两位不要太过感伤了么,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哪天不要大家挺着的?!想我已经花甲之年,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上了,这我老头子都能看破世事,平静度日,你们这般年轻,不应该这样想不开啊!”

    话音刚落,翠柳失声叫道:

    “老爷,你鞋底沾上污泥了。”

    没等子归逢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蹲下帮他轻轻蹭了一下鞋底,暗中却一把掐在八戒的小腿肚子上。

    八戒恍然间又白吃一痛,满眼泪光,嘴角颤动,好在这回他还算机灵,记得继续使诈。他蓦地站起来,一把拉开凳子,向着子归逢跪倒在地。

    子归逢吓了一跳,满眼都是疑惑,不知此子要弄什么玄虚。

    八戒拭去眼泪,鼓足勇气了说道:

    “子老爷,你岁数大了,举目无亲的,也不好过日子。你要是真的不嫌弃我这个粗鲁人,我就拜你做自己还在世的父亲,你就把我当做亲生的儿子来关照,解我思亲之苦,我也好生奉养你,让你老人家颐养天年,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他连磕了几个响头,长久地拜倒在地上,显得极是诚心诚意。

    子归逢惶惶然,心里又悲又喜,越发的显得难堪。但彼此之间确实有这样的情份,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早早伸出来的一双手,想扶八戒起来也不是,想把手往后撤回也不是,只好干晾着,说道:

    “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快快起来,这种事怎么能如此这般地草率?我是一个经历数十年辗转颠沛的老朽,说句不好听的,都没有多少天活头了,不知几时说没就会没了的人……就是个累赘,怎么还敢耽误你青春年壮的大好时光?!”

    枚芳眉头一皱,心里迅速思量,微笑着劝解子归逢:

    “老爷啊,我们相处日久,谓能对长者的孝心,平日里也可见一斑,若是谓能以此地为家,老爷又答应了他,谓能日后娶亲有了子嗣,也可以令老爷膝下承欢。老爷!一辈子到了最后能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也弥足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啊!”

    八戒在地上抬起头来说道:

    “我这都认了爹了,就不再想什么礼佛之邦了,和爹爹在一块过日子才称心哩!”

    他想到先前那个欲拜刘擘英为师的顽童朱峭文,也学着那孩子的口气说道:

    “爹爹要是不认我,我便一直跪在这里了。”说完又埋下头来。

    翠柳一面轻轻地给子归逢捶着背,卖弄乖巧,一面转动脑子飞快地想着——她要打起边鼓暗中激励子归逢,说道:

    “谓能哥,不是我要说你,平日你真的不怎么安分呀,尽知道跑大马路上四处撒欢了,就不知道每日过来向老爷问候请安吗?现在念亲了就要认爹,是不是急了点啊?我看你的诚心不够嘛!我家老爷宅心仁厚,重情重义,生就一副慈父心肠,他喜欢的是阿醒哥这样老老实实在店里做生意的人,要说收儿子,也得先收了阿醒哥做大儿子,你呀,靠后站去,哦,枚芳婶!”

    “讲得好!”

    枚芳眼中流露出嘉许的目光。

    她和子归逢之间的交流,除了言语,更多的都是通过眼神、表情来表达,他们对彼此的一频一动心意相通,相互之间的情感早已跨越主奴之间的沟壑,然而一旦念及述说衷肠,又被对方的身份和境况所约束,他们只能让最深的爱恋继续停留在心底深处,艰难地为对方也为自己默默地守着那层似乎重有千斤实则飘渺的雾一样的薄纱,谁也不敢轻易揭开帘幕一角。

    茶档里的客人见到有人跪在地上,纷纷侧目,都过来看热闹。八戒人来疯似的,趁势大声说道:

    “爹爹,我有本事着呢,肯定做个好儿子不让您吃亏,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好了。您再不说话,我可就当您已经认了我这个儿子了啊!”他又磕响头,一连九个,恭敬不已。

    子归逢面上泛起红光,惶惶不安的神情变得温和。茶庄伙计伸手递出一杯茶来,好心对八戒说道:

    “快给爹爹敬茶,他已经是你爹爹了!”

    八戒双手接过茶杯,高举过顶,口称:

    “爹爹,孩儿请你用茶哩!”

    大圣和翠柳都捏了一把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子归逢眼中饱含热泪,不再矜持,笑吟吟地轻轻一拍八戒肩膀,双手接过茶杯,动情地说道:

    “好,好,好!爹信你,你会是个好儿子!”

    他的目光和八戒对视一眼,乐呵呵地笑着,将温热的茶水一口喝下,众人齐声喝彩。

    八戒认得爹了,翠柳急忙向失神呆坐着的大圣使眼色。大圣心思激灵灵的打了个转,心领神会,又趴倒在桌上放声大哭,清清楚楚地悲诉,一字一句都传进了子归逢和枚芳耳内:

    “我的娘亲啊!你怎的去得这般狠心?阿醒生来就不得见过父亲,上天本就注定了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这一去,可晓得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啊?娘亲咧,你可想杀孩儿呀!啊啊啊,呜呜呜。”他的声音哽咽,可谓是痛彻心扉。

    翠柳铁定要忙,开始围着枚芳转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陪着大圣痛哭,说道:

    “哎呀啊,枚芳婶,老爷收了谓能哥做儿子,醒醒哥一定是受刺激了,这可怎么办啊?”

    子归逢放下茶杯,正将八戒左看看右看看,开心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情绪高涨,听到翠柳的话,大咧咧地笑道:

    “我能有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儿子,你都可以啊……呵呵!醒醒不坏,做儿子肯定不比谓能差,你也做他娘亲就正正好了。”

    大圣故意一怔,然后恍然大悟状,随即翻身在地向枚芳跪倒,招呼伙计给自己倒满一杯茶,他双手接过端在枚芳面前,惴惴不安地问道:

    “婶娘唉,我无父无母多年,不知亲恩是何滋味。今番欲要认你做娘亲,你可愿意收我,当做亲儿子管教?”

    枚芳年届不惑,犹是处子之身,在众人辗然而笑的情形下,禁不住脸色绯红。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大圣,只见他棱角分明但不突兀的瘦削脸庞上写满了诚惶诚恐,活脱脱的近情情怯。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叱咤天上地下数千年的猴精,终于在人前第一次流露出经不起任何一丝拒绝的孱弱神情。

    枚芳双手接过茶杯,没有言语,只有满怀释然的微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把茶水呷入口中。

    翠柳抢先热烈地鼓起掌来,带动着茶档里的客人一起向子归逢和枚芳欢呼祝贺。有认得这一家的熟人上前敬茶,笑道:

    “子老爷,这要重重恭喜你!你这是老来得子,羡煞旁人啊!”

    子归逢拉着先前玩闹眼下有些呆拙的八戒,笑得合不拢嘴,说道:

    “哈哈哈,多谢!多谢!上天还算是待我不薄。谓能,且来见过这位叔叔。”

    子归逢开怀之余似已忘形,左一句右一句地向人家介绍“儿子”八戒,竟不想这左右的熟人不但认得他,也早已认得八戒。

    丰雪节的时光短暂,茶档里的人看了不期而遇的子家认亲,又走到街市上观看其他热闹。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奔走相告,片刻工夫,子归逢和枚芳二人分别认誌古斋的朱谓能和孙醒为儿子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众人良多感慨,议论纷纷,一些好听的不好听的也渐渐传到了犹在欢喜不已的这一干人的耳中。

    子归逢经历过坎坷,心情不容易为人所左右。在临近夜市结束的时候,一行五人欢天喜地地远离了喧嚣。路上,子归逢拨弄了一下火笼里渐渐熄灭的炭火,炭火中飞冒出几颗闪闪的火星,忽地又旺盛起来。他把火笼塞到枚芳手中,二人指尖相触。子归逢觉得枚芳手指冰冷,一抬眼,二人的眼光在霎那间交织。二人莞尔而笑。

    一家人续而往前,向家中走去,路边的热闹已经吸引不住他们。自得其乐的激动、开怀、憧憬已经让他们忘记了满是焰火满是喧嚣的丰雪节。

    翠柳忽然说道:

    “醒醒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小时的愿望呢,今天我就放过你了,下一次我可要专门听你说了。我们的事可还没完啊!”她的大眼睛又是一闪一闪的,就像言尤未尽,别有深意。

    大圣微微笑了笑,正待回话,却看到身后正偶然搀扶在一起子归逢和枚芳,“原来如此”,大圣心头淌过一股热流,咳了两声,按计就班地对八戒说道:

    “坏了,我和你虽然认了亲,却是你只有爹爹,我只有娘亲,那你的娘亲,我的爹爹在哪里耶?我们要去哪里找这般相衬的父母啊?”

    他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传进子枚二人耳中。

    枚芳脸上一阵羞煞,想要与子归逢拉开距离,古灵精怪的翠柳却将身一闪,挡在枚芳面前,八戒就“嗨”的一声,向着子归逢他们走了两步,大咧咧地说道:

    “爹爹,枚芳婶既是我阿醒表哥的娘亲了,大家又早晚见面的,我看你就把枚芳婶娶过门来,让我们五个人做成真正的一家好好地过日子得了,省得阿醒表哥下次又像今天这般地叫唤着找爹爹,万一枚芳婶找个陌生人回来怎么办?他这个人呐,娘亲管教还不行,要爹爹管教才肯听哩!”

    大圣嘿嘿一笑,对枚芳说道:

    “娘亲咧,我倒是也想认子老爷做爹爹,不过却被表弟抢了先。你已经是我的娘亲了,我要认爹也得听你管教了,再也随意不得,现在,就看娘亲你看不看得上子老爷,愿不愿和子老爷共谐连理了!依孩儿看来,子老爷不但是好爹爹,也是个好丈夫哩。”

    翠柳在一旁附和地说道:

    “呵呵,醒醒哥果然是个好儿子,儿子本就是要对娘亲言听计从的,这样的好儿子,眼光一定不会错的!”

    枚芳忽然大悟,在街道两旁花灯的照耀下,她脸色比先前大圣认她做娘亲的时候更显红艳,像朵花儿般娇羞万状浑身无力,她禁不住依偎着子归逢,颤抖着说道:“他们,他们……”便说不下去了。

    子归逢幡然醒悟,心有万千感慨,神情却从容恬淡,他轻抚枚芳手背,柔声说道:

    “该来的事儿总会来的!难为孩儿们这一番良苦用心了!芳妹,其实你已尽然知晓我的心意,若不嫌弃我年迈无用,就让孩儿们做一回杨美城里最年轻的媒人吧!”有了大圣师兄弟二人先前认亲的这一块垫脚石,子归逢如鲠在喉的情话终能脱口而出。

    一连串焰火冲天而起,游人伫足观望。忽然,焰火照亮的天空分明出现一道七色彩虹。彩虹之下乃是清凉峰,奇景相映成辉,相得益彰。众人叹为观止。

    枚芳默默无言,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她轻轻推开子归逢,深深凝望一眼,情难自抑,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欲被人看见,抬手拭擦泪滴,又喜又悲地快步走在前面,渐渐地便没了身影。

    原本走在前面的八戒见状,问道:

    “爹爹,你说什么了,怎么把枚芳婶气得哭跑了?我可是等着枚芳婶做我的娘亲咧。”

    翠柳上前便给了他一个栗暴,笑道:

    “醒醒哥叫你作呆子吧!你怎么这么呆啊?我要是子老爷,就不会收你这个呆子做儿子了!嗨,叫你还不开窍,该打。”她一连弹了好几个。

    至此,这夜所见,令我深深触动,其间我曾数度落泪,若非是在惩罚之中,比不过一缕风,一定有人会凭空四处张望,疑惑为何晴天落雨。

    远方传来几声炮响,稀稀落落,丰雪节悄然散场。

    翠柳之策止于子玫联姻,只是一场婚事的前前后后涉及甚广,首尾繁杂,大圣和八戒既然认了人家做在世的父母,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们身上。大圣即已决定过凡俗的日子,对琐碎之事坦然接受。

    伴着晖映全城的焰火,夜空彩虹一度,奇景美轮美奂。

    已然冰冻的扬美湖在不知不觉中出现裂缝。裂缝涌出气流,发出时断时续的啸声。

    冰湖涌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都来围观缝隙喷涌水气的奇景。

    长而弯曲的缝隙边上尽是竖起的冰凌,尖锐凌厉直指天上。

    没有谁担心踩裂冰面,纷纷往前,要凑近了观看。紧急关头,危蔟忌带来一队官差,围绕裂缝划出隔离带,百姓只能站在三丈开外。

    湖面结冰事属正常,出现不愈的裂缝则是头一遭,望着喷涌的气流和晶莹闪亮的冰凌,有人说诡异,有人说神奇,更有人说湖下潜藏了可怕的妖怪。

    大圣兄弟打巧路过,顺便看了两眼。

    “师兄!你怎么看?”八戒问道。

    “怎么看?!看热闹啊!看完了,该回去了。”大圣的回答直截了当。

    “啧!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我跟你直说,事出无常必有妖,冰面之下是何作祟?师兄真的也不想瞧瞧吗?”

    “不想!”

    “这是真的有妖怪在,不同以往,师兄好好想想。”

    “不愿意想!”

    “师兄你再好好想想啊!佛祖封你为斗战胜佛,除了嘉奖,还有对你将来的期许,里面没少鼓励你降妖除魔啊!”

    “谁见到妖魔从湖里出来害人啦?”

    “也许只是冬眠的呼吸!妖魔早晚总会出来害人啊!不能让它出来害了人之后你再动手吧。”

    “多说无益!你该住嘴了!”

    回到家里,八戒越想越气,乃道:

    “你说过,只要我显露神技,就让我卷包袱,和你分道扬镳。我不管了,分就分。我是神仙,不是缩头乌龟!”

    “我们都是神仙,没有谁是缩头乌龟,我们只是在修人心养人性!”

    “你在借机推脱!你自己不想去,我想去,我经历过那些降妖除魔的日子我不会忘记!”

    “你去!给你十二个胆子!”

    “等到今晚夜深人静,没什么人在了我再去,不酿那么大动静,还要先行变化,一点都不影响你。你尽管放十二个心!”

    大圣一把抓住八戒,冷笑道:

    “现在你用神力挣扎试试!看我治不治你!!”又道,“我和你已经是子归逢的儿子,刚刚认亲,你就逼着我跟你想闹分家?!我会把你囚禁起来,然后对子归逢说你失踪了。你要是一直不服气,我就等子归逢死后再放你出来。你和他的缘分就到今天为止!”

    八戒无可奈何,气得直跺脚,甩脱大圣钳制,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你既然拜认子归逢做了父亲,你就是一个凡人了。你的一举一动,不止要顺着他,依着他,还要不能惊吓他,不能让他一惊一乍,要让他安安心心养老。”

    次日辰时,崔姨提菜进屋,说起路上见闻,言曰冰面已然平静,缝隙已经冻上,除了原先突兀的丛丛冰凌,其余一概如常。警戒的官兵先后撤去。

    大圣暗暗地问八戒:

    “你觉得还有妖怪在湖底么?”

    “有!这个妖怪不在湖底,在我心里。它姓恨,我恨你,我跟你同檐异梦!”
    这日,志古斋店门大开,师兄弟二人守着店中仅余的两三件古董打发日子,八戒捧着一本书躺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圣说道:

    “师弟,这回爹娘结亲,虽说他们已经上了岁数,原本是不必声张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情我愿的喜事总归是人间至善,没有喜气洋洋的气氛就不像回事了。我们做了人家的儿子,是不是该为爹娘搞出一番动静来啊?叫城里全部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喜事,让他们二老光明正大又堂而皇之的成为你我的双亲,我觉得这才叫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如何?”

    八戒斯斯文文地翻过一页书,他是功夫在书外,有模有样却只是一副花架子。对大圣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大圣早有决断,乃笑了笑说道:

    “你不是师兄吗?还是大儿子哩,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我们背着爹娘商议,大事都该你说了算,何况这还是人间四大喜中的一桩啊!你只说怎么办就是了,我做弟弟的,任凭哥哥差使。”

    想必是昨天最后一通说辞说服了八戒。大圣也笑道:

    “人间四大喜?师弟,你在这里一年多,对人世间的事还真是懂得了不少啊!”

    八戒笑道:

    “古来诗云,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人间四大喜事,我不过把刘擘英说书的词信口又说出来罢了。”说着他把书往脑后一塞,闭上眼睛懒洋洋地问道,“不知哥哥有何吩咐?”

    他的这副德行就像饱食终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混混儿,大圣心躁,乃上前重重地拍了一把,把他拍了个大眼圆睁惊咋起来。

    大圣冷笑道:

    “呆子!原先我说的留些银子给子老爷办喜事,你可还记得?怕是都忘了吧!”

    懵然的八戒激灵灵地跳了起来,连声说道:

    “记得,记得。你还说要赶快卖了这几个玩意,好进新货色哩。”

    大圣一阵好笑,说道:

    “那时子老爷与我们既非亲又非故,我担忧他们不肯收受赞助,所以一时没做便宜卖宝的打算。现在他们是我们的父母,儿子花钱孝敬爹娘合情合理,我们的孝心,呵呵,使得出了耶。你拿着一本书如此安闲,究竟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大话被戳穿,八戒讪讪笑道:

    “哥哥绕了一个大弯,原来为的是这个道理,你可真正是有心人!老猪再次做回你老弟,心甘情愿,不怨不悔。”

    “真舒服,”大圣躺到躺椅上,美美的翘起二郎腿,“剩下的几件宝贝,市面上多有赝品,牵连到我们的真品也不得价。我们曾对外人说过要打折出卖,眼下要使银子办事,随意处理了吧!”

    八戒坏笑道:

    “那俺就改价,把那后面的圈划去,一会街市上游客多了,一准卖得出去,今天便可以彻底清仓。”

    大圣摇摇头,说道:

    “我们这间志古斋,开张时把古董的价钱修修改改,出尔反尔,在杨美城多少整出了一点名气。你去拿张大红纸,写上尾货贱卖价高者得,再贴到大门口门楣下,吸引路过之人驻足观望,那样便能卖出合适价钱。你这财迷也不会有太大失落。”

    八戒点头赞道:

    “如此甚好。哥哥你也不必说我失落什么的,现在要筹钱给爹娘办喜事,多卖一文钱就多得一文钱的孝心,这桩亲事也做得堂皇一些。”

    说话间街口一阵吵杂,传过来整齐但又略嫌刺耳的脚步声。

    两兄弟出门张望,看到行人纷纷向街道两旁避让,上百个兵勇全副武装,腰挎大刀手持长矛,步调一致迅速赶往衙门方向。

    正狐疑,行人传来闲话,说是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勇闯进城里来了,至于他们进来了要干些什么,还无从知晓。

    与己无关,大圣不做多想,回到店中从柜台内取出一幅卷轴,把那副唤作《月夜饮马图》的凫瓒古画打开来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装进卷轴,说道:

    “人间办喜事,讲究的地方多了去了,什么看八字,避灾邪,选时辰,还要贴新房,置彩礼,请花轿,雇乐班,杂七杂八,有我们忙活的。八戒,卖掉剩下的古玩,你就去把前前后后给问个明白,来日我们办事也好有章法可循。”

    八戒应诺,问把古画收拾起来作甚,大圣解释道:

    “这幅古画为兄自有打算,整整划掉一个零太可惜了,即便贱卖,好歹也要卖多几两银子。招徕客人来了以后,剩下的宝贝随你心意沽货,你只要记得是筹钱给爹娘办喜事就可,那时我出城买画不在店里,你自己要好好照应生意。”

    凫瓒,是为前代名家,脾气古怪,多做山水图画。只因有人说他的画比不上松雪道人,他便在野外道观的马厩里住了长长半年,强忍着臊臭,每日观察揣摩,硬是憋出了一幅《月夜饮马图》,画毕他用快马把此画寄送松雪道人鉴赏。那松雪道人的画工为人所称道,入画景物甚广,包括花草山石,海浪松林,街市即景,仕女神怪皆入其画,被推认为一代宗师。但时已年老气衰,卧床不起,当他在病榻看到倪瓒的《月夜饮马图》后,大加赞赏,感慨一代新人胜旧人,一时激动,竟能从床上跃起,还要亲自装裱此画,不料却耗尽心血而亡。此画因为有这么一出故事,所以传颂甚广,但倪瓒关于马的图画又仅此一幅,后人拿来临摹无数,有人便以讹传讹,以致赝品斥目,不下千幅万幅之多。

    大圣告诉八戒,一个月前,店里来了一个中年客人,那人长得高大轩昂,飘逸不凡,天庭饱满,双目有神。他看上了这幅古画,但嫌卖价太高,最后折衷,说了只要价钱对折便可以带画随他到家中交易。那时,大圣不急着卖画筹银子,但见此人似有诚心,便请他饮茶寒暄,套问了家境住址,却没有即刻答应把画卖给他。

    八戒说道:

    “那时我也在,怎么没听到你和他说过这些话呢?”

    大圣笑道:

    “你这人办事磨蹭,那时我让你到院里倒热水泡茶给人家喝,你几久才出得来,你记得么?我们说了什么,你哪里有机会听见。”

    八戒挠挠鼻翼,说道:

    “看来这也是我的不是!”

    大圣笑着说道:

    “那人住在城外不远,我念其心诚,现在把画给他送去,拿回来的断不会少过二百贯铜钱,相比留在这里拍卖,要实在得多了。”

    他把卷轴背在身后,交代八戒好生看着家里,道别一声,离店而去。
    将近城门口,远远看见危蔟忌和一个武官带着十几个兵勇守在城门,见到陌生人必定拦下。他们手中拿着画像,和陌生人详细比对,然后才准许其进出。等着进城出城的人在城门两边排成长龙。大圣自忖身家清白,不慌不忙走到城门下,隔着几个人向危蔟忌招呼一声,笑问道:

    “你们搞这个大阵仗,莫不是官家有麻烦了?”

    危蔟忌和大圣本无交情,不过眼熟而已,当下瞟了大圣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身后背的是什么东西?要到哪里去?”

    大圣自称带了一幅画,要到城外牛涧村寻找买家交易。

    危蔟忌心说“你个奸商”,嘴上却问:

    “你店里那些东西都不是便宜货色,什么人舍得花大价钱买你的古画?”

    大圣笑了笑,边走边道:

    “一个姓缪的人家,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他的眼光往城墙上随意一晃,通缉令上的画像映入眼帘,他又看了看兵勇手中拿的图像,和墙上的一模一样。这份通缉令,他早就见过了,凶犯的相貌像极了沙师弟。

    危蔟忌指着城墙上的通缉令,面色阴沉,说道:

    “古画值钱,歹人凶残。你可要切记这恶人的相貌,他伤了十几条性命,要是有幸见到他,切记避之为宜。等回过头来再报官领赏啊!”

    大圣拱手致礼,笑着走出城门。城外山高树密,积雪令树桠低折。寒风一吹,扬起片片飞絮,偶然露出一点绿意。霎那间,透亮的冰凌隐隐约约流下泪滴。

    大圣渐行渐远,路人越见稀少,杨美城渐渐成了个小圆点,而前面,掩藏在原野山林里的村落的轮廓越发地清晰了。

    东门出城,行约六十里地进入丛山。其有山涧长流,经年不断。村中耕牛常于此涧饮水,因而得名牛涧。大圣沿途问路,且问且走,并无半分停留,徒步大约两个时辰,已然进入山坳,未几果然见到指路人所说之山涧。此时的山涧大部封冻,剩下涓涓细流。流水上熏腾暖气,如烟如雾,一路弥漫,缓缓向山外流淌。

    大圣以手作勺,捧起涧水喝了一口,霎时间冰爽沁脾,甚是提神。此地山形如斗,古树参天,山坳之外空旷无垠,极目舒天,偶有鹰鹤嘶鸣,松鼠雀跃。大圣心旷神怡之际,生出我即山水,山水即我的感慨。

    大圣迎着山峰,长吸一口气,闭目遐想,自言自语说道:

    “雪化了再来看,定会是另一番极致的景象。”

    眼前大雪封路,四下无人,又无路牌指引,该往哪里走呢?

    忽见光影流动曲射一方,白皑皑的树林里走出一个风骨清奇的牛鼻子老道。老道穿了一领黑溜溜的乌皂衣,头上戗金冠束着银白头发,手上持一杆扫清宇宙的翠玉拂尘,目如朗星,面如重枣。

    大圣暗喜,心里叫一声“道友”,快步上前作揖,问道:

    “天寒地冻,师父往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老道士如炬电眼从大圣脸上扫过,不答问话,嘿嘿一笑:

    “施主,我认得你!”

    大圣一惊,不动声色,沉住气道:

    “敢问道长尊讳,如何认得我了?”

    老道还礼,自称叫做灵渊子,在此山后面的白云观修行,乃是一名火居道士,他道家的人可以娶妻吃肉,不必一味全真。俗家在杨美城的西大门外,有时回家探望妻子,穿城而过,打巧都在志古斋门前路过,其间见过大圣两三回,所以记得。此番下山,也是回家。

    原来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介凡人。

    灵渊子同样问大圣姓氏,来此何干,大圣照实说了,末了向老道问路。

    灵渊子指着山涧,说道:

    “你只要沿着山涧往上走,转过了这座山,就会见到数百亩空旷的田地,田地侧旁有一条壕沟,田头对面有大片含苞待放的桃花,桃花丛中掩映着一个村子,那便是牛涧村。那里确是有姓缪的大户人家。冰天雪地你送画上门,生意做得热心实在,倒像是一段佳话。”

    大圣不以为然,笑道:

    “不瞒道长说,我这么卖力气也就是为人为己,家里急着用钱,不得已而为之,哪里称得上什么佳话?”

    灵渊子捻捻花白的长须,脸上绽放雍容,笑道:

    “万般皆有缘故!贫道学过些少卜卦相面之术,看出你与逃字有甚深渊源。牛涧村满栽桃花,你和牛涧村,早晚会结下一段末世情缘!”

    老道说的不外乎是桃花缘吧?!

    大圣暗忖现在这一身表相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任凭老道再会看相,算得再准,算出来的也是身上所附皮囊的命相。皮囊没有精血魂魄,只是一副空壳,自然不会有什么命相!他人之事,与自己本无关系。

    和尚道士素爱假扮好人,借以占卜算命敲竹杠,何必理会!大圣皮笑肉不笑谢过老道,转身溯涧而上。

    他在山腰处拐弯,详看四周景致,并不见灵渊子说的什么“此山后面的白云观”,自顾自哂笑道:

    “果然是个骗子老贼!”

    不远处确有桃红点缀,红花绿叶被皑皑白雪衬得煞是醒目,连片房舍掩隐其中。

    大圣心情大好,隆冬里如沐春风……

    只是,老道所说的——他的末世情缘即时拉开了序幕——从一声尖叫开始……

    “啊——”

    尖叫声从侧旁的树林传了出来,小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响起……

    啼哭声夹杂在寒风中,一阵紧似一阵,更是显得揪人心弦。

    大圣深藏慈悲,情知有人遇险,乃以手遮耳,避开呼呼风响,听音辩形,抹一把脸,变做另一人的模样,赤手空拳纵身跃进树林。

    进得林中,一条深沟横亘眼前。离深沟不远,一条全身金黑,约莫大腿粗细的森蚺赫然在目。

    森蚺身长三丈,“呼呼”地吐着血红舌信,嘴巴一张,比城里人洗澡的浴盆还大三分。

    它收缩巨尾,曲卷的身子叠罗汉似的盘成一个硕大圆圈,眼中寒光凛凛,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丈开外的大树,欲向树下发出致命一击。

    大圣不用想也知道树下有人,纵跳上前,果然见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此女手持一根碗口般粗大的枯枝,背对大树与蛇相持。必是这个女子发出来的尖叫声。

    小儿的啼哭声再次响起。大圣循音细看,发现哭声来自蛇身围成的圆圈里面。

    大圣乃施展火眼金睛神技,目光穿透蛇身,看到圆圈内有一个婴童。婴童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在尾巴圈内蹒跚捉爬。巨蛇身子滑腻,婴童总是跌回圈中。

    巨蛇的目光只与女子凛然相对。女子不敢擅动,担心一旦挪动目光,巨蛇便会立刻张开血盆大嘴吞下小儿。

    大圣轻挪脚步,渐渐靠近女子,低声传话:

    “不必惊慌,我救你们母子!”

    巨蛇像是会听人话,惧怕他二人联手,乃以蛇尾卷起犹在啼哭的小儿,头颅一摆,迅速滑向深沟逃之夭夭……

    说时迟那时快,大圣纵身而起,瞬间从女子手中夺过碗口粗的枯枝,一折两断,双手齐扬,一声呼喝,两段树枝如电光火石激射而出,飞向巨蛇。

    女子怕误伤了小儿,又失声尖叫。

    噗噗两声闷响,中招的森蚺发出哀号,嗞嗞地飙血,洁白的雪地就像万朵桃花飘红艳……

    森蚺气绝身亡,卷着小儿的蛇尾松弛垂下。大圣纵身上前。大蛇皮开肉绽,两根枯树枝分别穿过蛇头蛇腹,牢牢地钉在雪地里,几乎没入土中。

    下凡近一年,自己依旧身手了得!大圣喜笑颜开。

    婴童面无血色,抽搐着,想哭也哭不出来。大圣蹲下,轻轻握住他通红冰冷的小手,拍一拍,呵呵笑着安慰。

    女子快步赶来,急促的脚步声在大圣身后响起。

    大圣哄弄婴童:

    “娘亲找着你了,刚刚你藏在蛇身窝窝里,让你娘好一顿找!”

    谁是谁娘?!女子粉面通红,未对大圣千恩万谢,把婴童抢过来察看有无受伤,带着哭腔,在婴童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转过身来正眼端视大圣。

    这名女子不止是年轻,而且身段修长匀称,姿色极美,其人面若桃花,呼气如兰,粉红的瓜子脸上眉似新月,明亮眼眸就如一泓净水清潭,要说此女貌似嫦娥,却又一颦一笑间盼顾毅然,神色明朗,比嫦娥还要多了三分英气。

    大圣猛然想起发生在誌古斋里的旧事,心下惊道:

    “怎么是被我泼了一脸茶水的女子?!”

    送画上门,买家是女子父亲,女子在此出现,并无不合常理。

    女子定定神,抱着孩子深深道了一个万福,说道:

    “幸得壮士挺身相救,小女子万分感谢。壮士恩德,缪家无由报答,没齿难忘。”

    此女意乱情迷,心中另有一番说话:

    “在这种山旮旯的地方,竟有这等英俊挺拔,气质超凡的英雄好汉……千里姻缘一线牵么……好难为情啊……可他……可我没在这里见过他呀!他是谁呢?”

    女子痴迷了……却在突然间醒悟,没有来由在救命恩人面前这般羞涩啊!

    她端看面前的俊美男子——此子目光宛然而无邪,谁知道竟是一个变身。

    女子怀春,把初见当成意中人,大概便是这种情形。

    二人这一对眼,不止是女子犯痴,大圣惊了呆,呆了惊,目不转睛盯着女子,听到女子感谢,摆摆手,莞尔问道:

    “你也姓缪,那么缪尽毅是你家里人么?”

    女子愕然,再次情思不定,应道:

    “缪尽毅正是家父,你是牛涧村老乡?!也认得我父亲?!我从京城来,在村里小住几天。好些天了都没见过你!”

    大圣哈哈一笑,说道:

    “认得,认得。不瞒姑娘说,我正要到你们缪家去做客。你既是他的女儿,有劳前边带路。”

    女子怀抱婴童,带大圣走出树林。大圣回看一眼,树林里尽是密密相连的桃红骨朵,数不尽的桃树一棵挨着一棵,绵延满山。

    想到出城以来接二连三的奇遇,又想到灵渊子说的桃花缘,大圣不禁发笑,失声说道:

    “一入桃花丛,便见桃花劫。虚长百年的老道,火居的?!桃花缘?!算得差,算得太差。”

    桃花丛?!桃花劫?!桃花缘?!女子疑窦顿生。

    婴童倚靠在女子肩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圣,明亮的眼神无邪而趣致。大圣感慨道:

    “缪员外才多大的岁数,外孙儿满年了吧?”

    女子停下脚步,柳眉竖起,露出逼人笑靥,说道:

    “老恩公!我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是怎么看出小孩儿是我的孩子的?什么眼劲啊你?一再地毁我名节,要害我嫁不出去么?!”

    女子忽而自己醒觉过来:

    “哦,对了,那么说,你并不是村子里的人!”

    大圣无辜:

    “呃……我只说了认得你父亲,没说我是这里的人啊……”

    说话的工夫二人走到村口,如同女子的忽然醒觉,大圣猛地想到自己的面相是变化过的——就要进村了,几乎忘了变回孙醒的模样。

    他板起脸,借口说道:

    “我以为姑娘还有姐姐呢!冒犯姑娘家了,这事怨我,姑娘不要见怪。我该自己掌自己的嘴。我已经知道缪员外住在这个村子里了。流年不利,还是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今日多有得罪!”

    说罢掉头,往回就走。

    一介凡人哪能看出大圣的花花肚肠,女子慌忙说道:

    “恩人且慢,我就是随意说说,不是成心责怪你呀!”

    “与你无关,只怪我自己脸皮薄!”

    大圣越走越快,一刻不停……

    女子埋怨起自己,跺跺脚放下孩儿,回头向村口叫喊:

    “看好孩子!”

    脚下生风在大圣后面追着急叫:

    “都怪姝鸿说错话了,恩公你不能走!”

    村子里呼啦啦涌出的十几个拿刀拿叉的庄户,大圣早瞧在眼内,心说要躲过众人,此时还不快走更待何时!回头向妙龄女子歉然一笑,闪身避入桃林,只一下子,身影便在众人眼内消失。

    行踪既然藏匿,大圣默念口诀,变做一只白鹤,冲天而起。

    白鹤在半空中盘旋,把整个牛涧村看了个真切无遗,也看见了极远处天地相接的缕缕紫气彤云,那一刻与其说大圣心无旁骛,还不如说他对一应神迹心如止水。

    村中有条小路,四通八达恰好又无人经过,白鹤扑一扑双翅,翩然落下,着地时摇身变化,杨美城誌古斋孙大老板的模样瞬间又回来了。  
    他在村中路口问得缪尽毅宅院所在,大步疾行,转眼间便看见一栋别院大宅。宅院紧挨山边,白雪下绿意葱茏,观之雾锁深闺,愈深处愈有仙境神韵,走近了乃见高墙耸立,琉璃瓦金壁辉煌,朱红大漆门,青玉石为阶,气派非凡。大门两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让人望而生畏。台阶上人进人出。

    大圣心道:

    “要是在城里给爹娘置办这样的一幢院子,也能让他们觉得不枉此生。”

    未几走上大门台阶,拦住一个护院说明来意。护院叫他瞅一眼院里乱哄哄的样子,推说眼下火烧眉毛,要他在门厅等待,也不传话,跐溜便窜出了门。大圣等了两下,再往里看时,一群身着华服的男女从院里匆匆走了出来,看起来人人忧虑不安。领头的长者看着像是主人。

    大圣执礼上前,问道:

    “敢问缪庄主在否?”

    “鄙人正是!请问阁下是哪位?”

    缪尽仁在后宅听说缪姝鸿和幼童遇到麻烦了,故而火急火燎地带着一帮家眷赶到前门听候消息。

    “鄙人是城里誌古斋的掌柜,姓孙名醒。令弟看中小店一幅古画。今日专程送画上门。”

    缪尽仁拱拱手,对大圣说道:

    “原来是孙掌柜,舍弟确实说过在你那买画的事情。可惜不巧得很,他外出办事去了,还要三两天才能回来。”

    大圣面露难色,想道:

    “我卖画换钱是要办正经事情,难不成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自己不腾云不驾雾,花了三个时辰的功夫一路走着过来,现在折返回去,事情没有办成,岂不是又要被八戒嘲笑枉为天神?

    他的欲言又止被缪尽仁看入眼内。缪尽仁乃体谅他大雪天里送画辛苦,说道:

    “你刚到,如果现在又回城,来回过于奔波了。要是不嫌我这里清冷,就请在此住上两日,等舍弟回来你再和他详谈,如何?”

    大圣心道:

    “店中事已交代八戒,想来现在都已拍卖掉那两件玩意了,八戒正在关门大吉呢。”

    悠闲之人只为卖画而来,大圣乃拱手谢道:

    “如此甚好,孙某但凭缪老爷安排。”

    缪尽仁从人群里叫出管家,命带上丫鬟给大圣张罗客房。

    一大一小出事,缪家人万分焦急,都留在大门处伸长了脖子等待消息。大圣明知缘故,一面走一面和管家聊天,故意问起是什么事那么热闹。管家姓何,说话干脆利落,答道:

    “家人在外面玩耍,久不归来,兴许遇险了,大家都在等消息。”

    大圣心下笑道:

    “多亏撞上了俺老孙,让你们白白着急了。”

    穿过三五处廊桥水榭,瞅看七八朵不败寒花,旋即到了客房门外。下人把屋子收拾整齐,大圣谢过进入房中。管家及丫鬟离去。

    大圣门也不关便躺到床上,左一眼右一眼四处张望。

    客房布置得甚是雅致,有把花鸟虫鱼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窗棂门框,有摆放着几个稀罕玩意的紫檀架子,门外小院有桃花含苞待放,有翠竹青葱茁壮,假山石桌,笼鸟画壁,真个是隆冬时节里藏着一片生机,十分舒适怡神。

    脚步声响,庄丁急匆匆地端了饭菜进来,放下后又急匆匆地出去。大圣心血来潮,叫住问道:

    “你家遇险的人回来了么?”

    庄丁头也不回,答道:

    “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冬天也不蛰伏的大蛇!难得一见!大家都赶着去看热闹。客人也赶紧去看看啊!”

    一条蛇长到了这么大,都快要成了精了,还蛰伏什么呢?少见多怪罢了。

    大圣心里琢磨:

    “这几天要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既然人家说了是怪事,也不好故作清高置身事外,说不定到现场一惊一咋,或许更象普通的俗人。正所谓修人心养人性。”

    忽闻肚子咕咕作响,乃匆匆吃过午饭,离开客房,循着来路走向大门。

    忽见对面屋檐下有人走入长廊。其人穿着浅色云头背心,正是缪姝鸿。

    缪姝鸿正在气头上,粉脸通红,走几步,跺一跺脚,径直走去内宅。大圣自顾自走自己的,二人擦肩而过。缪姝鸿在他后面向着四处大喊:

    “雪瓶!雪瓶!雪瓶!!你在哪里?!回来磨墨,我要画画啦!”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原先在此候着的一干家主都散了,只有两个把门的护院往外探头探脑。大圣随着他们一起张望,问道:

    “听说有条冬天也不睡觉的大蛇被打死了,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有个门子刚好从外面回来,满脸惶恐,唬道:

    “大蛇?岂止是大!简直就是蛇的祖宗!邪门玩意谁敢让放在自家门前?!现在丢在晒谷的坪子里呢!”

    农闲时节逢遇冰雪,按说村民都应该在家中取暖避寒,但现在没几个呆得住的,纷纷出门赶去晒谷坪看热闹。其人三三两两,一面匆匆行走,一面诚惶诚恐议论大蛇。大圣在这些人身后随行,片刻工夫来到村口。村口处本有一片被雪覆盖的开阔平坦的晒谷坪子,这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大圣钻进人堆,挤到最前面,见到那条已经死去的巨大森蚺。森蚺倒在血污之间,身上有七八处用打着活结的绳子绑着。绳圈貌赫然,显然是被一群人用担子挑过来的。

    几个胆大的庄户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蹭蹭蹭”地跳到大蛇身上卖弄自己胆色,手中的刀叉往大蛇身上又戳又砍,笑嘻嘻地向众人招呼道:

    “瞧瞧,不动吧!都说已经死了的,上来踩踩啊?!不干啊!嗨,你这胆小鬼。晚上山上的蛇要找大王,就到你家里去。”

    有人突然暴叫起来:

    “不要折腾了!快住手!”

    说话的人一身猎户装扮。此人抢步上前,在谷坪看看蛇身,痛心疾首说道:

    “你们怎么都这么外行?怎么能这样玩弄蛇呢?这多好的一身皮,你们就给砸出破窟窿来了??简直就是欺负蛇!简直就是不人道!这样一来怎么卖?!怎么卖?!等我来啊!!要是等我来,我必当先擒住蛇头,拿绳索穿过它两个鼻孔。喏,它这个鼻孔,完全可以伸手进去,穿绳打结不是难事,如此便可以拉扯着它,把它吊到老樟树下,再慢慢剥它的皮。只有这样,剥出的皮品相才好,价钱才高,卖出一张可以休养三两年了。唉,也不知道是谁这样胡闹,一开始就砸两窟窿出来。可惜可惜,废了,废了!”
    这人是阎王面前充老鬼——不知天高地厚。这牛吹得也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能埋汰人,还显得自己多么的有能耐。大圣忍不住,存心要出他的丑,高声叫道:

    “你会剥蛇皮,未必就敢把手伸到蛇的鼻孔里,要不你在死蛇身上试试。”

    众人愕然,转瞬间一下子都叫起好来,接二连三鼓动那人去试。

    那人看了大圣一眼,满不在乎,朝着硕大蛇头狠狠地连踢两脚,吆喝一声,卷起衣袖亮出双臂,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不认得你,你是从哪里来的?报上名来,一会必定叫你认得郭某的手段,须知我在这里的浑名叫做扑天雕,那也不是现编的。”

    话音刚落,围观之众让出了一条道,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健壮结实,穿着短打紧身衣,外披青斗篷。大圣在缪家大宅时见过他一面。正欲逞强的扑天雕见状一声不吱乖乖退下。有人告诉大圣,这是一群缪家护院,领头的姓莫名强。

    莫强咳了一声,朗声说道:

    “缪老爷有话,要我传给大家。”

    缪家势大,众人无敢不听,晒谷坪上一时鸦雀无声。莫强看看大蛇,继续说道:

    “这条大蛇,名字叫做森蚺,此物生来体形硕大,异常毒辣凶狠,世上本来少见。这条长得如此这般的……巨大,而且在寒冬腊月不眠不休,是不是妖精,实在很难说得清楚。说起来这次它害的是我缪家,但是如果让它得逞了,过后未必不会再来村里吃人,好在有个外乡来的壮士把它打杀了,这也算是救了大家的性命。甚好!缪老爷吩咐,立刻掘坑深埋,以免死后成精,流毒害人。”

    几个老太太老太爷颤颤巍巍上前,无一不是带了香烛纸钱的。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碎米圣水遍洒四周,焚香祷告,说是可以彻底驱除妖邪,保护牛涧村老少平安。

    一些人眼神闪缩,躲在人缝的间隙,紧张地眨巴着眼睛似看不看,说是围观实则胆小如鼠,当听说这恐怖的大蛇兴许是妖精时,不由地害怕到了极点,颤抖着转身打道回府,晒谷场上闲人渐少。

    原先上百号人围看热闹,最后只有二十几个壮汉跟着莫强留在谷坪。大圣向莫强招呼道:

    “要把大蛇埋到哪里?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们帮帮手。”

    莫强招手让他走上前来,赞许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外乡人都这么仗义!”

    大圣故作懵懂:

    “什么外乡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莫强道:

    “我听说这条大蛇先前在山林里要吃人,恰好一个外乡男子及时出现把它打杀了。现在要掩埋蛇尸,本村人因为害怕大多散去,又是你这样的外乡人主动出来揽活。你说今天外乡人是不是都很仗义?”

    大圣笑言:

    “我在城里开店营生,应该算半个本地人。”

    一弯腰和众壮丁担起蛇尸,吭哧吭哧走向村外。到了一座山下,有人问道:

    “莫班头,这么大一片山岭,究竟要埋到哪里去哩?”

    莫强往四周看了看,朝一处向阳的山腰指去,说道:

    “就是那里了。缪老爷早就请了先生赶去看风水了,那里不是有几个人么?”

    大圣插嘴道:

    “我看这不是什么妖怪,爱埋哪里都行。先生爱编鬼话,专糊弄庄稼人。”

    众人不以为然,有人说道:

    “此言差矣,缪家读书人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信先生的话。缪老爷天天看老黄历,初一十五烧香祭拜的场面谁也比不过缪家。缪家一直以来顺风顺水富贵逼人,就是拜先生所赐。”

    莫强附和道:

    “这村里有土地庙,城里有城隍庙,还有什么寺院、道观、祠堂,遍布山野村舍,连皇上都要在宫里设坛祭拜天地,这不都是大家听了风水先生、天师先生的话做出来的?外乡人,我可不信你家里就没有听过先生的话——无论吉凶,你们凡事都能随心所欲?!”

    话既然说了,就得圆回来。

    大圣乃道:

    “这条死蛇十分沉重,既摸得着又看得见,除了相貌凶恶些,实在看不出它与妖怪有何关系。其实所谓凶恶也只是丑陋,丑陋也不过是与我们不同罢了。要是它真的是妖怪,只要身子一卷再一铰,我们二十几个人也就粉身碎骨身首异处了。现在道路偏僻,正是妖怪下手的好时机哩。”

    山边阴风嗖嗖,众人被他说得心里发毛,纷纷啐他,加快脚步,都只想早早地把蛇尸掩埋了,再让先生念咒做法驱除妖魅,以保无恙太平。

    日暮时分,众人办完事回到缪家大宅。缪尽仁叫人在偏厅备好晚饭,和庄丁护院们一块吃用。大圣受邀和众人欢饮,没吃得两口,忽然眼角余光又见到浅色云头背心。不动声色瞅看一眼,但见缪姝鸿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进偏厅,倚靠在门边,满是娇嗔地看着自己。

    “对谁犯花痴呢?”大圣心道。

    莫强和大圣坐在一处,正相互劝酒,他瞅瞅小姐的眼神,又看看眼前卖画的外乡人,心说小姐可真是怪了,莫非两人之间有私不成?但小姐看似心性高傲,怎么会与不入流的商人勾连。乃借故提醒大圣,说道:

    “我家小姐一个劲地只是看着你,莫非你们早就认识了?”

    大圣坦然地看了看缪姝鸿,先自喝了一口汤,赞道:

    “真不错!味道妙极了!”

    而后笑吟吟答道:

    “呵呵,你家三爷在我店里看画的时候见过她一面,不过初次见面没什么好说的。算不得认识。也就是今日午时才又见了她一次。我送画上门给他爹,你说她现在是不是要找我说话呢?”

    未几,缪姝鸿看着大圣像是吃饱了的样子,果不其然地招了招手,让他出来。

    大圣走到门边,微笑着等着问话。缪姝鸿的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的是早前那张纸卷,发话让他一路跟着。来到与偏厅一墙之隔的小花园处,大圣纳闷,说道:

    “缪姑娘,我们之间有什么话要出来说的?不如你现在就说吧。”

    此举乃是缪姝鸿有心回避众人。她抿着嘴唇,看了看大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问道:

    “听何管家说,你是吃午饭前来到这里的?”

    缪姝鸿的声音宛似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儿,在潺潺流淌的山泉边饮后初啼,发出的声音清而不涩,鸣而不杂,沁人心脾。

    大圣答道:

    “姑娘说的不错,正是午后,我这回从杨美城踏雪而来,就要找你爹爹卖画给他哩。”

    心里好像有一股温泉流过,缪姝鸿喜逐颜开,高兴道:

    “冰天雪地里到牛涧村,只能走山涧边上的那条小路,你一定是从那儿过来的。”

    大圣哪里料得到两地之间只有一条小路,这回他知道缪姝鸿要问什么话了,该怎么应对呢?似乎颇为棘手,乃伸手揉了揉鼻梁,微微张开嘴巴,还没说话,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缪姝鸿把身后的纸卷拿出来,轻快地站到大圣身边。一缕清香钻入心怀,大圣恍恍然,竟有些陶醉了。纸卷在大圣面前被缓缓展开,缪姝鸿脸上飞起浅浅红晕,悠悠然地说话,吐气如兰:

    “你看我画的这个人,就是他袖手飞出树枝,刺死了大蛇,才从大蛇嘴下救了我和我家人。那样的身手应该是盖世的武功,你说是吗?”

    大圣看了一眼画像,怦然心动,忍不住凑近细看,忽然,伸手在脑袋上挠了又挠。

    “太奇怪了!我那时候的变身真的是这样吗?”

    不知不觉发出“诶——”的一声。

    缪姝鸿在旁察言观色,心里已是小鹿乱撞,顾不得羞涩,明眸一闪,十分期待地问:

    “莫不是先生见过这个人?!我找先生来,就是想问他的消息。”

    想不到此女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还能够描画出来,若是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那可相当令人佩服!

    大圣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淡淡地笑,有种戏谑的意味:

    “这个人嘛,只是依稀见过,却又不敢断定是他。姑娘,你莫不是看上这小伙子了吧?”

    看到画像,大圣立刻明白了缪姝鸿春情萌动的缘故。一早森蚺作怪的时候,他急于救人,仓促中变化成的乃是一个少年英雄的模样。从缪姝鸿的画像上看来,这少年长得极其的英俊昂然,连大圣自己都没有想到。

    缪姝鸿少女情怀,又是在险境中得英雄相救,对相貌英俊的恩人动了春心实属人之常情。

    “你笑什么?不许笑!”

    缪姝鸿粉脸涨得通红,杏眼圆睁瞪着大圣,须臾又和颜悦色,说道:

    “算了,你不知道缘故,我不怪你!这个人本来是要到这来找我爹爹的,是我说话不小心,惹恼了人家,又让他生气走了。我欠了人家的大恩大德,理应邀请他到家里来聊表谢意,人家却如风一样不见了,让我们缪家无从谢起。晌午时大伯就教训了我一顿,说要是找不到这个恩人,这笔良心债就算欠下来了,如此一来,缪家便会一直安心不下。”

    果然不出所料!大圣点点头,张嘴噼里啪啦对缪家家风很是赞许了一通。为示郑重,他把画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故意说道:

    “姑娘,你画的这个人究竟像不像啊?怎么我越看越觉得心里糊涂,刚才看着还依稀像是我在山坳里遇见的那个人,现在看久了却觉得没有见过他了,是不是你错画了自己臆想的人物出来?!”

    缪姝鸿家境极好,既富且贵,自幼时起便有京都名师教授琴棋书画,浸淫多年,对自己临摹的功夫一向自负。她盯着大圣双眼,冷笑道:

    “臆想的人物?你是不是觉得他太英俊了,都有点不像当今活生生的人物了是不是?我可是清楚地记得他的相貌,这幅画像和他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模一样,你要是真的没见过他也都罢了。我画什么的可都是像极了,就算做皇帝的老师都绰绰有余呢!哼!”

    大圣侃侃而谈:

    “如此说来你却是记得十分清楚的。嗯,那好,请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们这是萍水相逢,人言大恩不言报,人家行侠仗义,行踪不定,一定不会念着对你的恩德的。你不如跟他一样,把这事当作过眼云烟,再不要瞎想的好。顶多让你的父母放在心里,你落得自在,趁着年轻,还不必……还不必要你来传承缪家的家风,好吧?现在你把他画出来,有些多此一举了。”

    “叫我忘恩负义?!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的日子很太平么?你就不会落难的么?你孤寂无援的时候也会这么想么?做人得感恩,难不成这也要我教你?我看你是一直以来都缺少家教……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想不到大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缪姝鸿觉得上次被泼冷茶的时候就应该骂上一顿出气。

    大圣被连珠炮似地呛了几句,一时灰头土脸,说道:

    “姑娘不要误会,我看这事怎么觉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我就是担心这幅画耽误了姑娘的功夫。”

    缪姝鸿倒是担心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情思,又红了脸,辩道: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扯什么呢?!都跟你说了我家的门风——就算他没有音讯,我把这幅画像挂起来每日拜问,也算我缪家知恩图报。”

    大圣心烦意乱,把画还给缪姝鸿,落荒而逃一般快步抢入花径,身不由己一回头,看见三丈开外缪姝鸿仍旧兀自看着那幅画,神情仍旧痴痴醉醉,乃禁不住又上前说道:

    “缪姑娘,我可不想瞒你,我在村外确实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人,我原是想向他问路,他却行色匆匆,多次回头张望,我和他是瞬间擦身而过,想来我可以认得出他的地方,就只有他的背影了,凭这张画像,我是认不出来的。那人与我没有说话,我哪里会晓得他的什么消息?就算我们搭了腔,我也不见得会问人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只会问他牛涧村往哪里走。”

    大圣心明眼亮,越看缪姝鸿就越认定了她是个情根深种的奇女子。人间自有七情六欲,凡夫俗子一生的命运,无论曲折通顺,贫贱富贵,其实都是挣脱不开的七情六欲所致,虽说命由天定,实则自取。他自从私下凡间后心智虽然闲散,但总算没有忘记告诫自己,不能恃强凌弱,更不能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毁掉人家前程。所以,当他明了缪姝鸿要寄情在那具空壳身上时,就有意扼制,赶紧把前后推说干净,不许她再深陷太虚。
    缪姝鸿问不出结果,倒也知这原本就在情理之中,本想就此别去,但被大圣倒浇了一盆冷水,想着太无端,太没道理,所有懊恼便只冲大圣身上发泄。她撅着嘴,把画折起放入怀里,说道:

    “你这人都没点记性,显然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名堂那种。不问你也罢,好在他和我爹相识,我可以等爹回来了再向人家致谢。”说完,眼神一瞅大圣,像老夫子一般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好似在说着:

    “你真没用,就是一个大傻瓜!”

    迈着轻盈的脚步,缪姝鸿走开了。余香随流风,袅袅消逝。

    大圣怅然若失,无趣地转往客房。一路上想到了那时自己尚未变身就提起了缪尽毅的名字,还说了要到人家家里做客,这两个都错了,错实在离谱,实在太不可饶恕。如若打死大蛇后立即隐身起来,嘴里不嘣半个字,岂不是便没有了后面的周折?按现在的情形,过两天缪尽毅回来了,一旦说起和画上的人素未谋面从不认识,缪姝鸿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思。

    大圣思前想后,走过了自己的客房犹自不觉,再抬眼时发现来到了一座拱门之下。忽听见几米外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仔细一看,冤家路窄,竟然又看见了那件浅色云头背心。

    大圣唰地紧挨墙壁,打算摄手摄脚原路退回,但他耳尖,依旧能够听得到那宛若百灵鸟似的声音:

    “我说你这个人哪,老天爷对你可不吝啬,让你有一身能够救人的武艺,也让你有一番俊俏的相貌,可惜怎么就给了你这般窄小的器量呢?你走得这般的快,就算我说自己错了,你也对我不理不睬,叫我到时如何向爹爹解释呀?他们总说缪家是读圣贤书的,知书达礼,得人点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你可不要让我做那对不起缪家的事啊!”

    大圣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双手慢慢攀上墙头,鬼鬼祟祟地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庭廊下,缪姝鸿把画像摆在栏杆上,伸出手指,画画般地照着画像的边幅比划来比划去。庭廊下一盏红灯。大圣清清楚楚地看到,彤彤灯影之下,缪姝鸿眼中脉脉含情,流露绵绵不尽的相思。

    大圣不由地头皮发麻,心下发慌,松开手跌下墙,恨恨地扭头便走,连连惊叹:

    “不得了了!这女子可是动了真心了!啧啧啧,哎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一夜,大圣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觉得现在这床被子比平时重了很多,掀开被子迷了一会眼,又觉得有些寒冷,睁眼看看窗户,那窗户早已关得严严实实,索性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趴着睡,又觉得闷得慌。看到桌子上有水壶,想起里面盛着水,起来喝了两口,冷水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可是明明是大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啊!他又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口钟似的坐在床上,却又身子摇摇晃晃,这回像是暴风里的吊钟了。他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最后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外边传来几声鸡啼狗吠,又把他从浅睡中惊醒。

    即便天神神勇功高,也有近情情怯的一刻。

    折腾了一宿,直到天亮,大圣几乎没得好好睡上一觉。仆人送早饭过来的时候,在外面把门敲了四五遍。他虽听见,但懒得起来,蒙着头装作不知。过了半个时辰,那仆人又来,这时大圣刚好把门打开,看见佣人,瞪着乌黑的眼圈指了指对面画壁问道:

    “墙那边是什么地方?谁在那嬉戏?我听着有些吵杂。”

    仆人看看他不眠的睡眼,进来把早上的餐点逐一摆到桌上,忍着笑答道:

    “缪家的小孩儿都在那里玩耍。先生没睡好吧?是吵到先生了吗?”

    大圣勉强笑道:

    “不吵不吵,童趣可爱。”

    喧哗的孩儿跳得越发欢快,地面上被跺得咚咚作响。大圣寻思没法补觉了,还不如出去走走,囫囵吃些东西,走出客房,走到画壁背面,看见了那些孩童。

    孩童都有丫环带着。孩童在一起戏耍,丫环也乐得坐在一边嗑瓜子闲聊。见到大圣走来,丫环给了个笑脸,之后仍是自顾自攀谈。大圣看着孩童嬉戏,百无聊赖。

    孩童吵吵嚷嚷,拿了一些石子往石壁上砸。石壁上画了一个圈,比划谁能砸到圈子里。墙下是一个沙池。看来是缪家专门开辟出来给孩儿们玩耍的地方,大圣头日救下的婴童也在其中。

    婴童见到大圣,欢快地跑上来,缠住大圣,大圣只得陪他一块玩耍。    

    许久,缪府女眷过来。

    大娘看了看大圣,问他道:

    “你就是卖画的孙老板?!”

    “正是小可!夫人,你可好啊!”

    大娘点点头,看着众女说道:

    “还是年轻的好。天那么冷,我们几乎都足不出户了,你还有闲心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依仗的不就是年轻力壮么?”

    大圣笑道:

    “夫人说笑喽,我为两顿米钱,不得不挨这一身冻。”

    “你把古董拿来买卖,前无古人,第一家生意,还会缺两顿饭的钱?这样的话我不信。不过,现在的天是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婴童躲到大圣身后,一个劲扯住大圣,不让任何人抱。大圣尴尬,要把婴童往来牵他的人怀里送。婴童急了,抱住大圣大腿大哭起来,声音极尽凄惨可怜。大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谁也拿这孩儿没有办法。

    大圣只好自己把婴童抱了起来,附耳柔声细气劝慰,好话说尽,婴童只是拍着大圣后背叫嚷:

    “去玩,去玩。”

    大圣皱皱眉,对众妇笑道:

    “这孩儿跟我亲咯,我带他在院里走走如何?”

    孩子的娘无奈,交代一声好生看管,随众人一同离去。

    大圣把小孩一路抱着,做了几个猴科的怪脸,终于逗乐孩子。孩儿面色红润天真可爱,与被森蚺卷着的时候判若两人。大圣问道:

    “小娃娃想去哪里玩?叔叔带你去。”

    小孩自顾掐着手指玩,眼皮也不抬一下,说道:

    “花,花,就看花嘛!”

    大圣笑话道:

    “你这个顽童,小小就爱看花,长大了不要做个花心大萝卜才好。”

    他想起昨日变成白鹤在空中盘旋时,曾见缪家宅院内有一大丛桃花盛开,花期竟比山上的那些要早得多了,可谓奇观,于是寻思着路径,往花丛走去。

    隔着几幅院墙,远远就看见一棵粗壮繁茂的桃树。此树高如七层浮屠,亭亭如盖。树上繁花锦簇桃红斑驳。冷风一吹,扬扬撒撒落下花瓣,满是清香扑鼻。

    这便是在天上往下看见到的桃花丛。大圣走进桃树所在的院落,发现树下不远犹有房舍——这一处竟然十分宽敞,而且地面与其他地方不同,皆是青石板铺就。苔痕阶上绿,明显是经历了久远的年月,颇有古朴格调。

    大圣闲雅的走着,踏着坠落在石板上的花瓣,一面欣赏桃树,一面在心里赞道:

    “蟠桃园里桃树繁多,也没有一棵长得像它这般高大繁茂,此般禅意盎然,堪称人间仙境。”

    婴童从大圣身上挣脱下来,也不再赖着大圣了,自己坐在桃树的围护上捡花瓣儿玩耍,大圣围着桃树转了一圈,见到桃树上上下下长满了青苔,乃自言自语说道:

    “这样大的老树,不知结的果有没有蟠桃园的大个。”

    不曾想居然有人向他答腔,声音有如百灵鸟似的水灵:

    “你看它的花开得红彤彤的,像天上的火云一样,对不?你是不知道,这棵树只会开花不会结果,多少年了,历来如此,便是我爷爷的爷爷也都没见过它结的果子!”

    大圣心动,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缪姝鸿从院落里的屋子走了出来。其面容妩媚,肌肤白里透红胜似树上的桃花。大圣施礼,说道:

    “原来这里是姑娘的香闺,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别致,我只说带小孩儿进来赏花玩儿,没想到打扰了。恕我冒昧。”

    缪姝鸿走到大圣跟前,耸耸肩说道:

    “也不是什么香闺了。我只在这里住十天半月,几年回来一次,和这里的人都不太熟悉,爹爹又办事去了……哎,小孩儿是不是老缠着你?”

    一阵清香扑鼻,原来缪姝鸿身上的香味和满树桃花的味儿一模一样。大圣向摆弄花瓣的小孩儿看了一眼,微笑道:

    “没有的事。你看,他现在不吵不闹,乖得很啊!”

    缪姝鸿少女情怀,对救下自己的美男子一见钟情,想着大圣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曾经照面而过,总以为能从大圣口中得到那美男子的更多消息。

    这时她又眨眨眼睛,动着心思试问:

    “昨天下午,我画好了画就去找过你一次,他们说你看热闹去了。你不怕那条蛇么?”

    “这个,这个嘛,我做的是古董生意,有时要大胆一些,深入险境才能找得到好宝贝么。这么多年了,练出来的。”

    “哦,练出来的,有道理!那么你说,要把这么大的树枝在那条大蛇身上砸出这么大的窟窿那得练上多久啊?”

    缪姝鸿说着,一面装着心不在焉地比划树枝的大小,一面不动声色暗地观察大圣表情。

    “呵呵,抱歉啊,姑娘!你要问我这胆子是怎么练的呢,我还能说上两句,练武练力,和练胆子不太像一回事,我实在回答不了。”

    “你不是说深入险境的吗?那你岂能不习武?没有武功,你怎么敢身入险境?”

    缪姝鸿连声追问,目露挑衅。

    “让姑娘见笑了,我有胆子足矣,真要到险境寻找宝贝,自会有一些会武功的同行一起去的,我沾他们的光,呵呵。”

    “咦,我见你说不懂不知不会的时候都挺干脆,挺有理的。实在叫人家再没有办法问你了。”

    缪姝鸿叹了口气,似乎认栽了。

    她大大方方打量起眼前这位古董店老板。大圣的长相其实其貌不扬,不过眼神锐利,骨骼铮铮,面上常常挂着似笑非笑面容。

    心随意转,顷刻间,所想脱口而出:

    “人人都说无商不奸,你要把古董卖个好价钱,嘴巴总要油滑吧?!总是这样的油滑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嫂子说谎话呢?”

    大圣猝不及防,迟疑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的古董生意做得可不算好的,或许就是因为嘴巴不够油滑,未能和你爹当场交易,才要在大雪天里出来送画上门。”

    “哦!那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啊?”

    “这个嘛,出家人不……”

    “出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举头三尺有神灵,不管是出家人还是荤俗人都不能说谎,就这么个意思。”

    “我不管!你回答我,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

    大圣有些窘迫。

    “呵呵,姑娘,对家里人怎么可以说谎话呢?人人都说,做了夫妻,两个人就应该相亲相爱,坦诚相见。”

    “听你的意思,你是从没有对你妻子说过谎了。你敢发誓吗?!”

    此女简直太过莫名其妙!

    “姑娘,我只是来你家卖画,你这样说话是不是不合适?!对你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正事!”

    缪姝鸿按部就班,继续说道:

    “这棵桃树据传生长了上千年,它从不结果。因为从不结果所以颇有灵验。缪家祖祖辈辈都知道,在树下打诳说谎会有报应。今天你要是敢在这里发誓,说自己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谎话,而且以后也不会说,我就相信你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到时我自会让爹爹多给你些银两,买你的画。”

    “嗨!姑娘你怎么可以……”

    大圣不由地闭上嘴巴。

    这一刻,缪姝鸿似笑非笑,冬日暖阳穿过桃树的重重叶脉,洒落在她身上,一时艳光夺目,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心无旁骛。

    大圣心肠变软,后退一步,说道:

    “姑娘,你以为我成家立业了?嗨,其实我都还没有娶亲,哪里会有对妻子说的谎话!”

    缪姝鸿傻了眼,伸出手,指了指大圣,犹犹豫豫地说道: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你,你看起来比较老了哦!”

    大圣哈哈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是真的老!你不是说在这棵桃树下撒谎会有报应的吗?我岂敢凭空去说自己有妻子啊。”

    缪姝鸿脸上一阵绯红,脑筋飞转,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怎么应对,乃理直气壮的说道:

    “就算你是老实人了,不过你干嘛不承认自己记得我那救命恩人的相貌?他可是救了我和伯舅爷的性命的,我们缪家想要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你怎么不愿行个方便?藏着掖着人家的消息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你,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

    她的大眼儿一瞪,留下一句话,飞也似的从大圣身旁溜走:

    “不理你了,我自己玩儿去了。”

    大圣目瞪口呆。
    缪姝鸿的亮丽倩影如风一样消失。小孩儿天真烂漫,把花瓣聚拢了又抛起,然后再聚拢再抛起,口中咿咿呀呀,像在唱着儿歌。

    大圣轻轻叹了一口气。满地桃花甚是刺眼,他走到墙下拿起扫帚,绕着树干扫起花瓣来,一面打扫一面默念: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扫得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清风袭来,树上又有成片的桃花落下,纷纷扬扬,覆满一地。

    分明打扫了,看着又何曾打扫过?哪里有曾经打扫过的迹象?大圣仰头瞻望,目光穿透傲然怒放的桃花,穿透茂盛的枝叶,穿透清风流云,直达琼宫。

    一时间,大圣似乎看到了凌霄宝殿里的众仙子正在莺歌燕舞把酒言欢,也似乎看到了云蒸霞蔚里佛祖无边的庄严宝相。未几,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霎那间山摇地动,尘土遮天蔽日,一条写着“唵、嘛、呢、叭、咪、吽”的金字帖子飘然而过,师父唐三藏蓬头垢面,撩起袈裟遮挡双目——分明是唐三藏在五指山救他出来的情景。

    大圣视线模糊了,发出呓语,连称:

    “师父!师父!”

    师父却在他身上一拍,说道:

    “口渴,要喝水,要喝水哩!”

    大圣揉揉眼睛,不见师父,眼前只有小孩儿。

    原来是自己犯迷糊,走了神。料想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大圣对小孩儿笑了笑,轻轻牵着小孩儿,徐徐踱步,满是疑惑地看了又看这棵古老的桃树,走出院子。

    大圣把小孩儿交给大人,走出缪宅,村里村外四处游逛,傍晚时分转回缪家。腊月隆冬时节,路上只有极少的行人。大圣沿着缪家大院的高墙绕行。

    夜暮降临,天色昏暗,一股甜香沁入心脾。

    大圣停下脚步,静静站着,哑然失笑,心里说道:

    “这个缪姑娘,究竟要搞什么鬼?”

    人影掠动,一个黑衣蒙面人飘然落在他的面前。此人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咄咄逼人,一声不吭,抬手就是一记黑虎掏心,直取大圣前胸。

    大圣心思飞速旋转——这不是缪家的千金大小姐!!

    “哎呀!”

    大圣像是刹不住脚步,迎面撞了上去。

    “嗙”地一声,古董店老板哼都没哼一下,直接被打出三丈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蒙面人似乎没有料到,吓了一跳,匆忙间将身一纵,跃回到高墙里面。

    缪姝鸿正在此处等着他。

    他对缪姝鸿焦急地说道:

    “大小姐,咱们这回玩大了。这厮直接撞上我的拳头,我来不及收手。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此人从地上拾起一套衣服,三下五除二穿到身上,严实的罩住了夜行服,扯下蒙面黑布,露出本来面目,却是护院班头莫强。

    缪姝鸿吓坏了,看着莫强火急火燎赶往门外,脑袋乱成一锅粥,担心得要死,也跟着走在后面。

    她对救命恩人一直念念不忘,白日里想了大半天,觉得古董店老板的话大有问题,什么叫做在村外问路?什么叫做只和唯一的一个人打过照面?什么叫做救命恩人和他来不及说话?那他是怎么样找到来路的呢?说不清楚的话,一定有古怪。

    遂找到护院莫强,央求莫强去试一试孙醒到底会不会武功。会功夫的话就证明此人在桃树下说了假话,这就证明他所有的答话都存在撒谎的可能,而这可以证明他应该知道救命恩人的消息。兴许救命恩人高风亮节,指路的同时交代过孙醒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

    两个冒失鬼慌慌张张地出了大门,赶到打伤人的地方一看,躺在地上的人哼哼唧唧的坐起来,口中不清不楚的叫道:

    “谁?是,是谁?打我的?谁?出来啊?暗地里伤人算什么好汉?我们比划比划!”

    莫强“咦”的一声,伸手拦住缪姝鸿,小声说道:

    “这是村里的猎户扑天雕在说话!难道我看错人了?!”

    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莫强拍拍那厮,问道:

    “有人打了你了?能不能起来说话?”

    扑天雕认得莫强,喷着满嘴酒气诉道:

    “我一路喝着酒,不知怎么来到这里了,稀里糊涂挨了人家一拳,打得我心口好痛。好像流血了。”

    他伸手进怀,触碰流血的地方,拿出一个滴漏着酒的皮囊。

    莫强抢过皮囊,发现皮囊被打得爆裂开来。原来不是流血,而是酒洒了。

    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万幸!”

    冷不丁听到有人在一旁说道:

    “莫班头,你怎么和缪小姐在这里呐?开饭没有啊?我们还像昨夜一样喝酒耍去?”

    并不陌生的声音把缪姝鸿和莫强都吓了一跳。二人回头,看到那人穿戴整齐,铁骨铮铮,正是古董店老板孙醒。

    奇哉怪也!缪姝鸿和莫强面面相觑。

    用罢晚饭,大圣默然面对窗棂四壁。这两日心绪不宁,兼且等人的时光难磨,实在无聊,郁闷中他从画匣里取出《月夜饮马图》,放在灯下赏鉴。

    大圣这次赏鉴,不同以往,虽不识丹青,也看得极其细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画上每一处景物,蓦然发现画中依稀有个看似熟悉的身影。画中人穿着乌溜溜的黑皂衣,头上戗金冠裹着花白头发,面对着大圣正在溪水边濯脚。

    画中人这身穿戴,正和昨日在牛涧村外给大圣指路的老道一模一样。即便手上没有拂尘,但在一旁低头饮水的骏马轻摆的尾巴,不正像一杆拂尘么?画师把画中人的面貌画得浓重,几乎就是大圣初见老道时的感觉。大圣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

    “画上的小溪指不定就是此刻山坳里冰封的溪涧,老道说的白云观或许就是缪家女眷说的道观,一幅百多年前的古画,画中静物真实存在不足为奇,奇的是老道,竟然活到了今日。可惜一早没用火眼金睛看他端倪。这厮一定不是普通人!”

    一个不普通的人断言自己和牛涧村有一段末世情缘,大圣揣摩道:

    “如此巧合,难道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不!我要找到他追问因果,由他那里开始,也要由他那里结束!”

    大圣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次日醒来神清气爽。用过早饭,打听到白云观的所在,告知管家,出门走向密林深处。

    仿佛冥冥中注定,大圣这边出门不久,缪姝鸿带了丫环雪瓶,由两个护院跟着,一行四人也出了缪家大宅。她们的目的,也是去往白云观。

    山间道路窄而不平,弯道一个接一个。缪姝鸿走在最前,偶尔停下来等身后的人赶上。寒风吹得青丝凌乱,她轻轻拨弄,忐忑地问雪瓶:

    “老道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能未卜先知吗?他会不会给我解签啊?要是他不理不睬,我这一趟就白给冷风吹了,是不是啊?”

    雪瓶颇为无奈,呵了两口暖气,说道:

    “大小姐,这些都是村里人传说的,平时大家都是听着玩儿,没有当过真的。要不是你问我,我几乎就忘了白云观还有这样一个道士。现在你这样问我,我可答不上来。”

    缪姝鸿看看赶上来的两个护院,说道:

    “你们不吱声,也不懂吗?”

    两个护院摇摇头。其中一个笑着说道:

    “我们比雪瓶姐还要晚进缪家大宅的大门,雪瓶姐不知,我们更不晓得了。”

    缪姝鸿“哼”地一声,又问道:

    “缪家没少给白云观香油钱吧!”

    雪瓶回答得干脆:

    “每次初一十五,大娘带着我们一大帮人去祭拜祷告,从来不会空手。白云观不是大道观,大娘她们每人每次给得几百文铜钱,一个月下来,白云观也净得三四两银子。”

    缪姝鸿说道:

    “这里的田地都是缪家产业,说起来白云观也是靠着缪家才撑到现在。我要是问他,他总该给几分薄面吧!对啊,他和缪家的关系应该是好得很的那种吧?”

    雪瓶答道:

    “白云观和缪家的关系当然好了,只是他不是白云观的主事,不见得会像主事那样对缪家恭恭敬敬。嗯,好像他只候见过大爷,连二爷三爷都不怎么理睬,但凡有事,都是大爷去和他商议。商议的时候,旁人是不得见的。”

    “吃着缪家的供养,居然还敢这样倨傲!这老道士还真是牛鼻子道士!”

    白云观距离牛涧村不远,一行人说说停停,进入深山没多久,便见到掩映于竹林中的白云观。

    借助山形,缪姝鸿得以从高处瞻望白云观。白云观内,一个牌楼,两重院墙,三进厅堂,四扇大门,五座假山,六幢房屋,七口池塘,八座凉亭,九曲巷道;进得观内又另有一番景致:山环水抱,天泉棠荫,风追鹤影,兰花独秀,不畏严寒,有如世外洞天。

    这一日不是初一十五,天寒地冻,十里八乡信众来的不多。道士打扫了积雪,此刻大都在殿堂内蒲团上打坐悟道。整个道观鸦雀无声,有的是袅袅香烟,显得冷冷清清。内中只有一个闲人,长得其貌不扬,眼神锐利,骨骼铮铮,正在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大圣比缪姝鸿早一步进到白云观里。

    他装作游客闲逛,逐一去看每一个道士的身形相貌,心中暗想:

    “我以养人性修人心为先,屡屡劝勉自己不得滥用法力,那天若是一早用了火眼金睛的神技,自然当时就认出这个老人精来了。奈何奈何呀!老道士知晓先机,洞悉悠远,怕是天上哪位神仙在凡间私收的徒弟,得到真传,故而知道我的将来过往,又不肯明说,对我打埋伏咯。唉!他不是真神的徒子徒孙便就罢了,要真的是,我和他还怎么好说话?我和八戒下凡厮混的事会不会就此到头了?如若不是的话,这些天所有的疑窦,我倒还是可以问一问他。”

    大圣于大堂中搜寻,未几断定黑衣白发的灵渊子不在此处,踱步走到堂内明亮之地,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有一排青砖瓦房,瞧着像是道士平日起居之所。略一思索,找了个僻静处,摇身变成一只冻不死的蜜蜂,或沿着瓦房屋檐,或在覆盖着积雪的蒺藜花草上嗡嗡飞舞。每到一处房舍,便飞上去贴着窗户转上一圈,不见老道,又往前再飞。不知不觉中,大圣蓦地发现,缪姝鸿等人在一间厅堂拦住两个道长,向他们问话。

    两个道长中有一个正是白云观主事。主事看向缪姝鸿,那容貌令他惊为天人,心里蹦蹦跳,赶紧低头作揖,不敢再看。再看就冒昧了,就亵渎神仙了。

    主事低声说道:

    “请小姐到厢房小坐,鄙道在观中备有茶水点心,可以慢用。”

    缪姝鸿这两年出落得越发标致,屡屡有人见到她后发呆走神丧魂失魄。她见多不怪,安然说道:

    “道长,我也不想在白云观打扰太久,只要在你这里抽一支签,占卜前程,有劳你们解释。”

    主事含着笑,恭恭敬敬把缪姝鸿引到偏房。房中有两个年轻道士闲坐发呆,主事进来后对二人摆摆手。二人连忙起来,稽首行礼。

    占卜伊始,缪姝鸿尊听主事所说,拜倒在神像之下,凝思冥想。她面上微红,胸口一起一伏有如小鹿乱撞。须臾,拿起筒子摇晃一阵,筒子“啪”的掉出一只签。

    缪姝鸿迟疑,双手抱定筒子一动不动,似乎忘了下一步。雪瓶掩嘴而笑,上前拾起命签,交给在一旁端坐的主事道人。本来主事道人对所有签词都记得十分清楚,为了表示对缪家人的重视,这回也拿起课本翻了翻,要照书读出签词。众人听他念道:

    “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

    念毕,主事眯起眼,煞有介事想了一阵,睁开眼,就要解释签词。缪姝鸿忽然站起来,上前把签抢到手中,自己看着课本把签词又念了一遍,宛然一笑,说道:

    “道长,你这白云观不是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么?听说是个活神仙,怎么没瞧见他?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想让他来解释这四句话。”

    “无量寿佛!”

    良久,主事讪讪一笑,望向门外,作揖说道:

    “实不相瞒,小姐说的乃是我家师叔祖。可是这位师叔祖脾气古怪,平日只会参禅打坐,静心修道,我在白云观多年,还没见过他给谁解签释迷,小姐要他出来,只怕有些勉为其难!要说解签,其实签上隐喻的那些话,任凭是谁都是一样的解法。”

    缪姝鸿撅起嘴,说道:

    “道长,若是你家师叔祖告诉过你,让你对我们缪家人一概勉为其难,我们也只好回去了。只是你这位师叔祖,还有白云观,都与我们缪家渊源深长,他会连我一面都不见就说勉为其难么?!但若是道长自己觉得勉为其难,难请得动师叔祖,小女子还请道长指明,师叔祖在哪一间屋子里修行,让小女子自己来勉为其难吧!如果你家师叔祖本来就不会解签,小女子没话可说,自然就回去了。”

    她悠然站到门边,又道:

    “道长,我知道你师叔祖的本事,比解签神奇多了,我说得可对吧?”

    这时,冻不死的蜜蜂突然出现在主事面前,嗡嗡嗡地飞,来回绕圈子,主事嫌碍眼,伸手驱赶。嘤地一声,蜜蜂落在他的嘴角,狠狠地叮了一口。主事吃痛,捂着嘴哎呀呀叫唤。虽是捂住了嘴,却捂不住脸面上扯眉拉筋,两个年轻道士见了,忍不住掩嘴偷笑。

    缪姝鸿上前,伸手往主事脸上扇风,忍俊不禁,接连问道:

    “道长,这么冷的天还飞出来蜇人的蜂是什么蜂?怪事啊!它是不是从你师叔祖房里飞出来的?是不是你师叔祖怪你拖拖拉拉不肯带我们去见他,特意让它过来给我们引路呀?”

    蜇人后蜜蜂落在房梁上,听到缪姝鸿说的话,嗡嗡嗡地飞到门口转了一圈,飞出去,再飞回来,又转一圈。

    心有灵犀一点通,缪姝鸿高兴地说道:

    “哎,道长你看,它听得懂我的说话,叫我随它去呢!”

    主事道人疼得钻心,龇牙咧嘴的,一面呻吟,一面寻思,要是由着缪姝鸿去吧,师叔祖必会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何必做这恶人。挥挥手,让一个道人上来,往后山指了指,让去给缪姝鸿带路——主事疼得话也不想说了。

    冻不死的蜜蜂嗡嗡嗡地跟在一行人身后,一面扇着翅膀,一面寻思:

    “缪姝鸿摇出的这支签是算姻缘的。此女情窦初开,八成是对俺老孙日前那身变相一见钟情了。现在正好赶去听听人精老道做何解释!当然,还得问问他,那天说的的谶语究竟是怎么回事——和逃字有甚深渊源——简直就是信口开河!呵呵,老孙铁定能够不近女色,让她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点破事搅得俺老孙这两天恍恍惚惚,过得就跟做梦一样。”

    白云观傍山而建,坡路曲折,众人穿过几处房舍亭台,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在一排藤草修葺成的篱笆墙前,带路的道士恭恭敬敬地打开一扇竹门。竹门里是一个小院,院里有几间房舍。道士往里面张望,须臾,站到一旁让出路来,说道:

    “这个时候老道长应该是在里面的房子内闭目静养,你们进到院子里等着吧!记得轻些走动。老道长修心一结,自然会出来打拳热身。你们见了他,要问什么打开天窗问了就是,要是有缘他就回答你们了,要是不回答,你们也只好赶快下山得了。”

    缪姝鸿乃走入小院。

    两个护院在外边等,雪瓶随着小姐进了院子。院中有张竹子做的躺椅。小姐从出家门到现在,只是跪在地上求签的时候稍事休息过,其余时间不是走就是站,应该挺累了,雪瓶掏出手帕上前把躺椅拭擦一遍,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不知这下要等多久,您先坐着吧。”

    缪姝鸿兴致高张,哪里有累的感觉。她好奇老道士是怎么静养的,遂径直走过躺椅,走到门前要悄悄往里张望,不想听见一声咳嗽,随即竹帘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皂衣,满头俱是白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其人默然恬淡,目不斜视,就像院里没有别人。

    老道士面容矍铄,红如重枣,手持一杆清扫宇宙的黄玉拂尘。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来,心里赞道:

    “好一派仙风道骨!”

    缪姝鸿脚步轻盈,快步走到老道士面前,挡着去路行了个万福,清甜地说道:

    “老道长,小女子从牛涧村来,这边厢有礼了。”

    老道愕然站住。雪瓶也过来行了个万福,礼毕站在缪姝鸿身后。

    老道士的脾气果然有些古怪,见到去路被挡,二话不说,扭头便转过一边,自顾走了两步,正好是院子中央,咳了两声清清嗓门,半蹲在地,左脚前移,手中拂尘向前挥出,摆了一个起势,唤做仙人指路。

    老道士打拳练身,概不理人。缪姝鸿端坐椅上观看。良久,雪瓶在她耳边嘀咕道:

    “小姐,老道人这样拿架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说上话啊?”

    缪姝鸿何尝不急,忽想起领路道士所说,乃站起来,故意围着老道士慢慢地转起了圈子,一边想一边念出那四句签词:

    “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

    她明眸善睐,望着老道士,恳切说道:

    “老道长,您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而我只是俗世间一个愚钝不清的小女子,我这两天神思倦怠,心事重重,刚刚还在前面偏殿摇出了这样一支签,读来读去不能明白,心里边十分疑惑,现在冒昧叨扰,恳请老神仙为小女子指点迷津。万望不吝赐教。”

    老道士依旧不理不睬,照旧凝神静气自顾自地打了一路又一路的养身拳。良久面色一片红润,乃吐纳安神,收功大吉。须臾走到几株花草跟前仔细查看,拿起一根细长树枝,把腐烂的落叶一点点的拨弄出来,竟把二女当作透明的空气一般。

    雪瓶索然无味看了老道半天,再也沉不住气,对缪姝鸿说道:

    “大小姐,老道长的怪癖名声和村里传的真是一样,不如我们转回去问回那个主事道人,摇签解签又不会一语成谶,听他随便说说便行了吧,不一定做得真的!”

    缪姝鸿摆摆手,捡根枯枝,学着老道的样子在花草丛中拨弄落叶,侃侃而谈,说话的腔调就像平常和熟人聊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朵儿还在的时候,芬芳娇艳,娇嫩欲滴,大家止不住地夸它美不胜收,春情无限,却没有谁看到它有着一颗生命永恒的内心。只有在它枯萎了,凋零了,和泥土融合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它又给后来生长的种子花草输送养料,这便显出了它的菩萨心肠。人也一样。万物有爱,才能永恒。老人家,我说的对不对呢?”

    老道士翻开一张叶子,自言自语说道:

    “你个奇怪东西,怎么孤零零地躲在这里?这里既不是温泉,也不是暖炉,离了群,还能挨过冬天的蜜蜂有几个?”摇头慨叹,“唉,你这厮就快要堕入无间轮回了!出来吧,赶紧回到你自己的地方。”

    他用细长的树枝在花草丛下扒拉,一只蜜蜂被赶了出来。这只蜜蜂腻腻嗡嗡,绕着圈飞,不愿离开院子,在屋子门板上停下来落脚。缪姝鸿不明白其中巧妙,接着老道话茬说道:

    “生命力旺盛的蜜蜂,总以为自己顽强,实际上因为天寒地冻,这时已经难寻蜜源。如果它一直找不到蜜源,也宁愿在外面冻死,因为它没有面目再回窝里去了。据说,有的善人会因此在蜜蜂经常出现的地方丢洒现成的蜜糖,让它带回去救一窝子老小。”

    老道士闻言,忽而呆怔,似乎心有所思。缪姝鸿眼尖,左右手交错,行了一个大礼,说道:

    “小女子姓缪,是牛涧村缪家侄女,家父缪尽毅。日前得知缪家和白云观素有几分渊源。今番初次来见道长,仓促行事礼数不周,当请老人家见谅。”

    老道士放下细长树枝,上下打量缪姝鸿,终于说话道:

    “缪家?我只知道缪家有棵不会结果的桃树。什么缪尽毅?贫道不懂!说之何宜?”

    缪姝鸿笑得像凌寒独开的鲜花,高兴道:

    “哎呀!老人家,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那棵大树下的屋子里呢!每天早上,一把门打开,就能够看到那棵奇怪的桃树了。它的花朵儿开得一簇一簇的,一簇接着一簇,一簇压着一簇,桃红把整个天都遮蔽了。冷风儿一吹,片片花朵儿飘落下来,把长着青苔的地面都铺满了,细细碎碎,重重叠叠,有时吹地蹚风,地上的花瓣儿打着旋向上飘起。落下的桃花,飘起的桃花,参差交错,几许亮色从树的缝隙洒下,大桃树上上下下洋溢着奇幻的光芒……好美啊!我来了之后不许他们打扫院子,任凭落花起起落落,我自己就跟住在仙境里面一样。”

    思绪飞扬,缪姝鸿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像是数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满怀憧憬,绘声绘色。

    老道人微微一笑,笑容却转瞬即逝,在众人目光中,他转身回房,竹帘掀起又落下,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姑娘,赶快走了吧。贫道还有功课要做。”

    缪姝鸿不敢贸然进入卧房,她跟上两步,鼓足了勇气,在竹帘外欠着身子柔声说道:

    “老人家,前两日小女子带着小孩儿到村外看桃花,险些被一条叫做森蚺的蛇怪卷去吃了,万分危急之际,幸好有个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及时出现,出手相救,小女子和亲戚才苟存了性命。事情过去已经两天了,小女子一直心潮不定,对救命恩人难以相忘,思前想后无所适从,所以专程赶来白云观,拜问前路姻缘。俗话说禅修之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我更听闻老人家本领神奇,可以未卜先知,想得到老人家的金口玉言,指点一二,此后断断不敢再来叨扰。”

    她在门帘外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老道士半句答话。良久,转头看看雪瓶,无可奈何摇了摇头,雪瓶抬手指了指竹帘,又指了指院落门口,问她究竟是硬闯进去还是离开。

    缪姝鸿默默无语,心里却道:

    “看来终究白走一趟。”

    她略略欠着身子,把脸贴近竹帘,打算向老道人辞行。透过竹帘缝隙,她看见房中正对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座玉镜台。玉镜台古色古香,精致典雅,镜面光洁如新,熠熠生辉,依稀映照出自己在门外向里张望的模样。

    冻不死的蜜蜂落在高处,一直观望院中动静。它责怪老道不近情理,并且自命清高:

    “牛鼻子老儿太可恶!太岂有此理!那日在山间见我快言快语信口开河,今日怎么会变得金口难开惜字如金?想来这个道观里的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刚才主事道士吃了苦头才肯指路,乃是接过了长辈遗风一脉相承的,那么对这个师叔祖也一定要如法炮制了,给他身上蜇上一蜇,他才肯老老实实回答问话呢。只是不知这回蜇他哪里好些?”

    扑愣着双翅,打了一个圈飞到缪姝鸿前面,趴在竹帘上,想找一条大点的缝隙钻进屋内。

    蜜蜂就在面前,近在咫尺。缪姝鸿奇怪了,心说这只蜜蜂真是有趣,说不定就是蜇了主事道人的那一只。甫一走神,竟不怕蜂蜇,也忘了辞行,痴痴地凑近了竹帘,要瞧这只蜜蜂是怎么样钻进屋里的。不想屋里突然柔光粼粼,像是正在发生奇异景象。她和蜜蜂都情不自禁地往里看,都看到那光从玉镜台的镜子里闪射出来。镜面有一幕景象,婀娜绮丽如梦似真——这景象竟把缪姝鸿和蜜蜂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镜外有个缪姝鸿,镜里有个缪姝鸿,镜里除了缪姝鸿,还有一个铁骨铮铮,凛然气傲的美男子。二人眉目传情相依相偎。

    镜子里的男子正是日思夜想的救命恩人!缪姝鸿抑制不住,啊呀叫了一声,猛然挺起腰枝,抬手一把甩开竹帘。激荡的竹帘猛甩,蜜蜂被弹到一边。

    缪姝鸿闯进房内,直冲到玉镜台前,立时傻眼!


    此时此刻,玉镜台里只有自己孤孤单单的身影,哪里有什么救命恩人!她一怔,突然又有醒悟,转身抢到门帘处,望外看了半天,外面除了被她举动惊乍的雪瓶,再无一人。

    心中有鬼的蜜蜂,早就被吓得嗡的一声飞上半空,紧紧抱着檐下大梁,不敢再动。

    缪姝鸿惊魂不定,走近玉镜台,两眼盯着,满脸都是疑惑。她问盘腿坐在床上的老道士:

    “老人家,你这镜台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照到镜子,怎么会出现两个人的模样?”

    老道士身如磐石,眼也不睁,嘴角微微一动,安然自得地说道:

    “你认得这件宝物乎?这是上古温太真的玉镜台,经历无数年月,辗转落到我白云观中,平常被我锁在房内,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这座玉镜台,只照有缘人,此番你有幸见到它,当算你和它有缘。刚刚你说的话,或是你心中妄念,恍惚成型,不足为虑。须知它在我房里几十年,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奇怪的事情!俗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有所梦念有所成,你照到镜子时,心里若还想着什么事儿,空幻的镜子里也会留下一个遐想,这不过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竟然是这样!缪姝鸿满怀温情烟消云散,怅然若失,两行清泪徐徐流下,一片痴情尽写于脸上。她跪倒在老道士床前,哽咽着说道:

    “老人家,缪姝鸿还在娘胎的时候,娘亲做梦见到去世的曾祖母,说我娘亲是嗅到了老桃树花朵的芳香,催而有孕。那时我父母就是在桃花院里成的亲,因为那棵桃树历来只开花不结果,母亲担心我的命运多桀,才要我远离桃花院,回到京城居住……”

    停顿片刻拭抹泪眼,继续说道:

    “姝鸿今年十八岁了,转眼就得嫁为人妇。然而两日前遇险得救,对救命恩人一时情有独钟,但想到娘亲怀着我时的那个梦境,心里不免难以安定,委实不知该不该累人累己,这才来到白云观摇签问卜,求神仙告解。姝鸿此行,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求道长看在小女子命苦的份上,为小女子指点迷津。”

    老道士面容舒展,念了一声“无量寿佛”,面对缪姝鸿,平静说道:

    “姑娘,你倒是颇多顾虑啊!你娘亲做的那个梦,不过是怀你之时正好嗅到了浓重的花香,让她一时难忘罢了,和你刚刚所见一样,同样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你本无关系。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嗯!姑娘,你抽到的这是一只好签,说的是好事将近。你的情缘,总是好的!”

    老道士寥寥数言,缪姝鸿不甚明了,茫然低下头,说道:

    “老人家,请恕姝鸿无礼,姝鸿还要冒昧地问上两句。您说的好事将近,是不是告诉小女子来日即可结识救命恩人?我本是弱质女流,对武功高强的英雄好汉一直心生仰慕,他既救我性命,小女子无以为报,甘愿一生一世追随,无论生老贫富,都会尽心尽力在他的左右服侍,如若我和他是这样的情缘,可算得上是称心如意?”

    缪姝鸿一介大家闺秀,脸上尚有泪痕,在老道面前说起痴心话儿,直接坦荡,毫不磕绊。

    “姑娘,情缘慵烦,即使是两情相悦的人,分分合合也是常有的事,一段姻缘是不是称心如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签词上已然说明,你应当顺其自然。现在你只需静待佳音,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

    “小女子阅历浅薄,自当悉心听从道长指教。不过,小女子从小到大,就算寒邪入侵头晕脑热,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什么幻象,适才这玉镜台流光溢彩,接二连三出现神奇景象,小女子都把它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我疑心这里面藏有玄机,不像道长所说的这样简单,若是道长能够加以明示,小女子应该还能心境坦然。像刚才那样的,可真的是吓着小女子了。”

    真是冤孽!

    老道士睁开眼,看看缪姝鸿,瞧瞧玉镜台,脸上微笑着,说道:

    “这座玉镜台是宝物,但并不是一般的宝物。有缘的人照了它,是可以从镜子里看出未来的,没有缘的人照了它,它就和家里的摆设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和你说它只照有缘人。不过,你要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将来和镜里一模一样,就不能把今天这个事说了出去,你若说了出去,这玉镜台揭示的也就不灵了,便是外面那位姑娘问你,你也不能答她,要不然,这所谓的将来就会化成泡影。”

    他的目光如炬,盯看缪姝鸿半晌,闭上眼睛说道:

    “你若是记住了,就请回去;若是记不住,你几时泄露了天机,往后也不要责怪世事变化无常。”

    缪姝鸿将信将疑,跪着的当儿行个万福,犹犹豫豫辞别老道,在回家的路上自顾寻思揣摩,话也不说一句。雪瓶看在眼里不敢多问。

    冻不死的蜜蜂牢牢趴在房中大梁,侧耳倾听屋内问答,没少贼眼乱转,瞧见缪姝鸿一干人离开老道士宅院,“嗡”地飞出窗外,落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变出的是古董店老板孙醒的模样——大圣还不想漏出底细。

    他嘿嘿一笑,掀起竹帘说道:

    “老神仙,你去了两日就回来,家里的炕还没坐热乎吧?!”

    将身一闪,溜进房内。

    老道士两眼眯成一条缝,看清楚了是他,鼻子哼哼有声,说道:

    “怎么是你?擅闯民宅,看我送你去见官。”

    说罢,从床上跳下,伸出左手,作势扑向大圣。

    大圣身子比泥鳅还滑,躬身往前一窜,跳上床上的蒲团。飞快地丢出一幅画摊开了晾在床上,学老道的模样坐好,嘿嘿地干笑:

    “白发老儿,你不过虚长了几百岁,就算能让古人画在图画里,又能有多大本事?不过,你修炼了这么多年,实属不易,我劝你莫要着急动怒,一旦走火入魔前功尽弃,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古画,眼光大亮,念声“无量寿福”,笑着说道:

    “年轻人,你既知我虚长了几百岁,怎的没一点尊崇,进我房中也不知道敲门?”

    大圣坐在蒲团上,翘着二郎腿,哈哈笑道:

    “你要谁的尊崇?且睁开你的法眼,瞧瞧谁是谁的祖宗爷爷!”

    老道士心里冷笑,挥动拂尘,说道:

    “那天,我看你容颜未老,又有桃红附身,所以有意点醒,让你不要错过了眼前姻缘。却未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而且还能这般青春常驻,老夫佩服。”

    “你该佩服我的何止是青春常驻?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事请教,你若是答得上来,就算你是有些道行的人,哪天我到天上去了,便为你说情,让你早日位列仙班,如若答不上来,嘿嘿!我劝你还是离了凡俗,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僻静处安心修炼,省得见了人你就管不住那把嘴,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信口胡诌耽误他人前程。”

    老道士眼珠子再次放出光来,半信半疑地问道:

    “如此说来,你还是神仙了?”

    大圣冷笑,矫情道:

    “不敢!不敢!我就一点桃红附身的机缘都被你这老儿看破了,哪里好意思班门弄斧,还说自己是神仙,惭愧!惭愧!”

    老道正色道:

    “那么请恕老朽唐突!敢问上仙在天上是什么尊讳?尊府何处?”    

    “天上的事情也敢打听……咦——难不成老道还通晓仙界?!”

    大圣愕然,睥睨双目,暗中施展火眼金睛神技仔细端视老道,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老道仍然不过是寿命极长的俗子凡胎,忒奇怪了,乃不动声色说道:

    “你既学道求仙,可曾听说过齐天大圣孙悟空?”

    老道士冷笑着摇头。

    大圣又问:

    “那么,可知道斗战胜佛孙悟空?!”

    “年轻人,你就是赖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样响亮的名号也是随便叫得出来的?你不要在我面前瞎编天上的事,我看你还嫩得很哩。”

    老道有些厌倦,“哼”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外。

    大圣气恼起来,跳下床,一脚踏在门边上叫道:

    “你这老儿,不过拜在道门之中,沾了点禅机仙术,虚长几百岁罢了。天上的事情,你又有几时见过了?想当年我孙悟空大闹天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时连你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老道士觉得好笑:

    “你既说自己能上得天上,那现在就显露显露如何?且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最好不是母猪打架——只用嘴的。”

    大圣心忖老道总归不是常人,乃把老道士叫进屋内,指着玉镜台,说道:

    “老神仙,你且看清楚了。”

    老道士定睛瞧着镜子,角度,同时看到镜里和镜外。只见镜子照出镜像里那人本来便是大圣镜像,大圣打了一个转身,眨眼间就变做了一个道士,也穿了一件乌溜溜的黑皂衣,头发花白,手持拂尘,和自己一模一样。

    老道士急忙侧过脸回看大圣。大圣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一个自己正乐呵呵地窃笑。灵渊子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围着大圣转了三四圈,把大圣身上的道袍轻轻扯了扯,又用拂尘在上道袍上来回扫了一扫,忽然,呆怔住了。

    大圣抚掌大笑,朝着床上那副《月夜饮马图》招招手,那画自己卷了起来,嗖地一声飞到手里不见了,大圣又将身一摇,变回孙醒的相貌,手上拿着画,笑道:

    “您老活了这么些年,现在总算是见过活神仙了吧。要是你还不信,随你说出什么来,我再变给你看就是。今天让你大开眼界,算是奖赏你这么多年来专心修道的苦心。”

    灵渊子止不住悲从中来,仰头闭目,老泪纵横。

    大圣奇怪了,挠挠耳腮,疑惑地问道:

    “老道长,你莫不是见了我这个神仙,有感于多年修炼的辛苦,激动得掉下泪来了?!”

    灵渊子眨巴眨巴泪眼,摇摇头走到床边缓缓坐下,沉吟半晌,对大圣说道:

    “年轻人,我这样称呼你,原本就不是出于无意,我本不要与你争先斗老,你要是真在天上呆过,最多也就是后来之秀,断断只能是我的晚辈。”

    大圣一惊,看看灵渊子花白的头发,疑窦丛生,猜不透老道士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也曾是天上神仙,与太白金星、岁寒三友、月下老人一起位列仙班,说起来,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旧事了。”

    “那么你早晚会再见那些老友了?!他们也和我相熟。”大圣已然有些提防,但是不动声色。

    “不。一切早已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已不能飞升天上。他们,或许也已经把我忘记。”

    往事不堪回首,灵渊子幽幽嗟叹,摇了摇头。

    大圣想到几个师弟被贬下凡间之初吃人做妖的光景,嘴角露出桀桀笑意。说道:

    “莫非你也是和我那几个师弟一样,早年都曾经在凌霄宝殿风光过一阵,到后面又被贬下凡间。”

    灵渊子给大圣倒了一壶热茶,自己也倒满一壶,坐回椅子上说道:

    “你的师弟如何被贬下凡,我不得而知。不过,天条严谨,玉帝天威难犯,在天上不慎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半步,便革除仙籍,由此处以转入轮回的责罚,却从来没有停过。”

    大圣听了,活脱脱被勾起忧思,一时有些伤神。

    “三千年了,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天庭故旧。他乡遇故知,何其不亦乐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灵渊子忽而大笑。他孤寂已久,此时满心都是欢悦兴奋,丝毫没有留意大圣脸上表情的变化:

    “你既能上天面见玉帝,不知你是从哪里起家?学的是哪家道法?尊师又是谁?这番下凡却是所为何来?”

    大圣本有两个师父,略一迟疑,说道:

    “老神仙,不瞒您说,我无父无母,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的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自幼求道,武艺全是无师自通。后来,如来佛主座下弟子金蝉子引我上路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得以位列仙班。这番下凡无甚大事,只是告了个假期,闲来没事在凡间游走游走。”

    “东胜神州?!你可知这一方天地之下,并没有叫做东胜神州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时空。”

    一语惊诧!除了自己和八戒,原来还另有一个明白人。

    大圣与灵渊子四目相对,说道:

    “另一个时空,不错!你说!我看你所知多少!”

    “唉!我说了你一定会笑。因为过去所知的,见惯的,听惯的,在这里俱无踪影,再也见不到,听不到,我又不能上天入地问询,只能简而概述之——另一个时空。”

    灵渊子说罢,乃自嘲道:

    “我比不得你呀,可以往来于两个时空,可以随时回去天上。”

    大圣狡黠一笑,道:

    “话是如此说!可我这趟游历有个目的,修人心养人性,为了这个目的,我不会随意卖弄,不会有事没事离开杨美城回仙界上去。”

    他时刻提防,逢人但讲三分话,即便现在面对的是不能飞升的天宫旧客,也不会明说自己担心暴露行迹。有可能被天上发现行踪的举动,他自然戒绝。

    二人相互请茶,其间灵渊子说自己原来是凌霄宝殿里的镜仙,统管一应照耀映射之物,问大圣可曾听说过。

    镜仙?!大圣第一次听说,觉得新鲜,摇了摇头。

    灵渊子乃道:

    “有一年,玉帝和王母娘娘在宫阙里争吵,王母娘娘说了意气话,玉帝无言以对,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时我随身携带了一面宝镜,这事碰巧就被宝镜照到了。我这宝镜有一个谁也比不得的妙用,但凡人事,只要一经它照入便记录在案,过后随时可以阅查,也正是这个妙处,宝镜给我带来了无妄之灾。糗事无端被记录在案,玉帝迁怒于我,将我贬下凡尘,自此生死莫问。好在我天命不凡,即便轮回转生,灵根自也不会断绝,因此诸事不忘。这三千年,我已在凡间经历三次轮回矣。”
    “三次轮回?!哪三次?”

    “刚刚被贬下来的时候,我投胎在一棵花草的种子里,随风飘飘荡荡,在高山峭岭上落地生根。最早这里还是蛮荒之地,只有数量稀少的,并不开化的土人。我极目远眺,看着四季交替,看着湖沼变平地,看着土人一点点开化变迁。我素知公道自在人心,不曾祈望过玉帝突然驾临谅解。从此莫问冷暖寒暑,安心修炼,若是与仙有缘,自然再成正果。转眼一千年过去,我叶落根枯,遂转世,成了一条在河流里随波逐浪的小小鱼儿。”

    大圣心道:

    “一千年?!活得如此长久的花草也算奇葩了。假若这是玉帝对他的惩罚,竟比佛主把我压在五行山下还要长久。”

    “我做那一条小鱼,从雪峰游到山岭,从山岭游到草原,从草原游到丘陵,曲曲折折,不知拐来拐去多少个湾,见过多少风情景致,最后游到大海,经历了无数次滔天巨浪龙卷风暴,也是在满了一千年的时候,我力气耗尽,沉入海底,烂掉的身躯和泥沙混在一处,成了过往虾蟹的果腹之物。”

    灵渊子呆怔须臾,端起杯子,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大圣暗暗惊叹,心里又言语道:

    “如此说来,他在这磨难中,灵根不断,无时无刻地记得自己前生后世,记得那些无奈,记得那些冤屈,这是何等的煎熬!换做俺老孙,只怕也没有这种耐性,只怕就熬杀我了,自己就自绝了。”

    他向灵渊子抱拳作揖,真心真意说道:

    “道长,我佩服你!看你恬淡的模样,转世为人后的光景,应该也一直过得十分从容吧!”

    灵渊子叹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上仙有所不知,其实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论转世成了什么形状,也都只好苟且着过了,过得越久就越是习惯,老天不收我的性命,我也只好安心休闲,养性修真,闲暇时寄寓妄想,不过自求其乐罢了。”

    乃说起入画一事,大约一百年前,有日晚归,适遇寄居道观的画师挥毫泼墨,将自己画入画中。仅此而已。

    他略有歉意地对大圣说道:

    “嗨,我是快三千年没有见过神仙了,今日见你,得以一吐胸中郁闷,有些失态,让你见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圣也给灵渊子倒上茶,满是敬意说道:

    “你这三千年的修行,分了三世三种,还有几个神仙能赶得上的?先前我还在您面前自鸣得意,其实羞臊得很。”

    灵渊子拿起茶杯,微微笑道:

    “我对天庭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我的记忆里面,那时的天庭没有你这样的人物,金蝉子也一直候在佛主身边,不曾听说过要他去取什么经。”

    看着灵渊子咕咕喝下茶水,大圣想起心中疑惑,问道:

    “你这张玉镜台,先前照出的镜像里面,一个是缪姑娘,另一个其实是我。那时我不过是变化成一只蜜蜂,仅仅是在缪姑娘面前的帘子上趴着,镜子就照出了前两日我为了救她打杀大蛇时所变化出来的那个人的相貌。缪姑娘对救她性命的人心有所属,现在镜像里两个人暧昧不清,让人家小姑娘越来越恋恋不舍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可能这样?还请老道长明示才好。”

    灵渊子差点没呛着,愕然道:

    “原来那只蜜蜂是你变的!那么我和那姑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大圣讪讪笑着,点了点头,把茶壶端起来,只顾往杯子里倒茶。茶溢方止。

    灵渊子闭目苦思,末了睁眼说道:

    “本来我做镜仙,仗着持有这面宝贝镜子,一些尘世间的俗事也能不卜先知。现在宝镜既然照出了那样的情形,就更加证明那日在溪涧边上我与你说的话不会有假。只是,你和她这一次的姻缘,会怎生开始,又会怎生了结,却是算不出来的。宝镜里并无过多明示,还请上仙多多包涵。”

    大圣皱眉,须臾冷笑道:

    “斯言大谬!我自是一介超脱生死的化外神仙,茫茫四海都有自己的乐趣逍遥;她自是凡尘里顾影自怜的弱小女子,行不得远,离不得家。我从未以本来相貌和她谋面,更不待说两个人相识相知,如何会有什么姻缘?我只消一个筋斗云,便可以从此无影无踪,人家满腔都是情情爱爱,到时你却让她找谁去?你这玉镜,啧啧……应该也有不准的时候吧?!”

    老道士笑道:

    “上仙稍安勿躁,我这面宝镜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显灵,一旦显灵,便不会是假的。任凭你再有通天的法力,也决然逃不掉这一场情缘的雕琢!古人不是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么?这是至理名言,世间如此天上亦然。准还是不准,你不久就会知道了。”

    大圣跳到镜子前,出神端望,眼见镜子里那人铁骨铮铮,满脸都是猜疑的神色,这不正是现在的自己么?他施展火眼金睛,看不出玉镜台的任何端倪,寻思之际想起缪姝鸿亲手描绘的那张图画,于是他将身一摇变成了一个俊美的男子,正是那日在牛涧村村口打杀蛇怪的英雄好汉。

    这名轩昂洒脱的美男子说道:

    “老道长,我在你面前也变化过了,你好好看看,难道你不知此身非我身?!虽说他英雄救美,但这番长相徒然只是一介空壳啊!须知那缪姓女子心里的所愿所想,丝丝毫毫都是扣在这个空壳上啊。”

    灵渊子向他瞥了一眼,说道:

    “你的这副皮囊,本该是行尸走肉,说不得话,听不见声音,行动也不自主。现在的不同,全是凭了你的心的驱使。你的这颗心,掩在血肉之内,无论你怎么变化外面这身相貌,里面这颗心却是变化不了的。虽说俗世间的人易被表象迷惑,但抽丝剥茧,所有的恩怨总是会回到原来的点子上,既是根源在于你这颗心的所思所想了,那姑娘恋着的,正是你这颗变不了的心啊!”

    大圣端起茶杯,默然无语,暗暗思量。
    缪姝鸿乃是情窦初开的女子,早前看她思念情郎时的神情,就有一副旁若无人的痴迷嗔怪,对此大圣深深以为,她已经走在那种一见钟情便飞蛾扑火的不归情路上,此番她又在灵渊子面前直言不讳袒露心扉,更证明她已经毫不犹豫深坠情网,在感情的漩涡中眼见是不能自拔的了。大圣自己化身打死大蛇还不到三天的功夫,此女一腔柔情就堪比金石。哎!她这样一名世间烈女,性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大圣私自下凡,本来就有常住人间的打算,并且为了一试人伦温情,不惜拜认子归逢和枚芳为在世父母。能够留在子家之后,往后的漫长日子里将会发生些什么变故,他认为自己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对佛门弟子来说理应恪守的各种清规戒律,不惮于一破再破。

    在杨美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圣常常思忖——来日方长,把见到的人间情事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是对自己的那一点男女情思,他并不十分看重,偶有感触,也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但自从在誌古斋见过缪姝鸿之后,他开始隐隐觉得情思这东西在自己身上生了根,有些欲说还休,欲迎还拒了!自己一直硬杠,三番五次断断不愿承认。哪怕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现在,大圣面对这个可能的情网,内心再度死水微澜——灵渊子是个在人间游历了快满三千年的人精老道,这样的人既然说了自己有一段感情即将发生,言之凿凿,应当只能只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而所谓的玉镜台,更是揭破了这段恋情就是和缪姝鸿之间发生。大圣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顺其自然,任其发生,然后接受它容纳它。

    大圣知道俗世中情深伤人亦自伤的道理,暗自为缪姝鸿担心。自己是一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天外来客,不止满身满胆,而且豪气干云,最终一定不会为情所困,但在情事面前,凡人哪能像他这般收放自如!缪姝鸿这样的纯情玉女,面对的是一段迟早要无疾而终的恋情,当一切变为泡影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她能怎么样呢?大圣受日月精华润泽而生,心本良善,又得过唐三藏带在身边时常给予训示诫勉,要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善念起时,便禁不住为他人思量,他几次见到缪姝鸿,内心都为此女明净似水的幽思,一往情深的神态所震动,那些时刻,他莫名奇妙地连连告诫自己,就算情丝胶着,也万万不能与此女交往,到时自己若是不得不抽身离去,只怕真的会毁掉此女一生,那就太不是善缘了。

    既非善缘,说来何益?

    大圣想到这里,原先还温廉恭敛让的姿态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他把茶杯放下,一脸阴沉,说道:

    “老道长,我看你这个玉镜台是个妖物,它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点鸳鸯,只怕已经让世间善男信女流下数不清的虐苦情泪了。井水不犯河水,神仙与凡人岂可相恋,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这玉镜台预知得到的事情,定会有一样东西能够把它给改变了。我看你禅修久长,道行非浅,如何不把它给化解了?”

    太天真了!想不到如今的仙界会有如此天真之人。灵渊子笑道:

    “上仙差矣,你可知道这座玉镜台的原身,曾经也是凌霄宝殿里的宝贝?王母娘娘也时常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啊。呵呵,恕我大胆的说上一句,这玉镜台大可是预测了玉帝与王母娘娘的姻缘的,即便他们偶有吵闹,如来佛主来了也休想拆散得了他们。一物降一物,世间多数是这个道理,不罕见,但在这玉镜台揭示了的琐事面前,这话没用!谁也化解不了。”

    这几日,大圣心中颇为烦躁,一直无由发泄,眼下他耐着性子和老道士说了半天,只图宝镜所兆之情事还未开始已然结束,有机会让一切负累终能化为泡影自个消弥,然而说得越久,这段孽缘就越像是挥之不去,就越像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一般。

    大圣哼哼两声,说道:

    “你既然曾经得过道,成过仙,还在九天之上掌管过凡间俗事,就应该知道悲天悯人,多行善事,尽一切你可能救人脱困的本分,但是你这回硬要把一段无妄情缘附着于一位不相干的花样年华的女子身上,你这见死不救的心肠何其毒也!已经经历了数千年贬谪的洗礼,竟还不知道从善不从恶,枉费你如今仍在在道家,究竟是怎么度人的?可见当初玉帝罚你下凡一点都不冤枉!!”

    灵渊子脑瓜转不过弯,又是责怪又是惊讶:

    “诶,此言差矣,你这话从何而来?头绪在哪?你不是说自己跟随了金蝉子才求得正果的吗?他那样文质贤达,你却这样不辨是非,出口伤人,哪里像是他带出来的徒弟!”

    “我是后生的,你不认得我是孙悟空也就罢了,我也不会怪你,但这根神铁,比起你来,它的由来更是久远,看你认不认得?这便是克制你这宝镜的神物!”

    大圣嘿嘿冷笑,从耳中掏出如意金箍棒,迎风一晃,绣花针顿时变成了大铁杵。

    “如意金箍棒?!”灵渊子失声叫道,“如此宝贝怎么落在你的手中?!”

    灵渊子察颜观色,看出大圣眼中冒火目露凶光,霎时间醒悟,抢身挡在玉镜台前,把拂尘一横,当胸拦着,喝道:

    “天宫宝物,你待怎的?万勿胡来!”

    “宝物?!嘿嘿!我现在要砸了这个妖物,省得下次它又没有来由胡乱征兆。”

    大圣手起棍落,往旁边轻轻一扫。他不想伤人,寻思着先把灵渊子往外一拨才好下手。

    这时的灵渊子不过是俗子凡胎,面对神铁如意金箍棒却毫无惧色。一扭身,把拂尘自来招架。两处风声掠过,中间“铛”地发出一声脆响,宝贝撞在一起。灵渊子手臂发麻,暗叫不好,咬牙硬与大圣僵持。大圣盯着毫发无伤的翠玉拂尘,眼睛发亮,暗叫那也是个好宝贝。

    大圣眼疾手快,跟上一步,腾出左手,把灵渊子推出圈外,右手擎棒直捣玉镜台镜心,玉镜台正中咣一声响,被捣了个窟窿。没了灵渊子阻挡,大圣把金箍棒往空中轻轻一抛,金箍棒几乎撞到了天花板上。他高高跳起,双手握定金箍棒,狠狠往下一砸,喝声“着”,噼里啪啦一顿脆响,玉镜台瞬间乍起无数碎片,屋内光影四溅,异光纷呈。
    灵渊子跌足破口大骂:

    “你这个畜生,玉镜台是我的命根子,还我宝贝来!”

    恶狠狠地把拂尘一劈,直取大圣咽喉。大圣心里痛快,哪里在乎他来势汹汹,只一个筋斗便避开了拂尘,翻到窗台外仰头哈哈大笑,变做一只白颈仙鹤扬长而去。

    灵渊子没有本事去追,站在窗前翘望,恨得牙痒痒,眼睛通红似冒血,看着仙鹤不见了踪影,跺足又骂,流下两行清泪。

    玉镜台稀烂,遍地碎片,粼光闪闪。灵渊子静默半晌,心情稍微平静,叹一声,喃喃念起咒语,地上碎片渐渐聚拢,碰到的衔合成又一片,最后所有碎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闪闪发亮的玉鳞,巴掌大小,如同碧潭明镜。灵渊子身子打了一个颤抖,玉鳞摇荡着,漂浮起来,落在他身上,瞬间渺然,失却踪影……

    这时的扬美城中,县令高比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珠子滴溜乱转,绞尽脑汁盘算脱困之策。

    事情要从前些日子的丰雪节说起。大沱天下,唯杨美城独有风雪节,故而颇有一些名声,每一次都吸引了众多外地人前来观看。那夜欢庆的时候,有一个朝廷命官也混迹在游人之中。这名官员穿着一身便服,特地携了家眷从京城赶来看热闹。其人在刑部供职,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各地诸多久悬未决的疑难杂案都是由他核查勾销。他一家人逍游于杨美城,吃喝玩乐,兴致大好,不期然间看到一幅纸鸢,闪着幻彩荧光,在人群中冉冉升起,身边恰好焰火齐鸣,几乎照亮了所有过往游人的脸庞,京官看得目瞪口呆之余,听见四个壮汉也在一旁连声叫好,他目光从那四人脸上逐一扫过,但见其中一人长的是豹头环眼,虬须满面,身材伟岸,相貌令觉得尤为眼熟,片刻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未几他游玩到闹市中间,路过一面高墙,墙上有几张被风雨侵蚀,几乎碎烂的破纸,虽不知纸上原来写的什么,但却能依稀辨认出那是很早之前就张贴了的官府通缉文书。京官猛地一激灵,想起自己就是在数月前刑部的通缉令上见过先前之人。其人正是官府悬赏缉拿多时,却一直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的水江口杀人犯。

    其人孔武有力,在水江口连伤数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此刻又有同伴在场,京官和家眷在一起,要缉拿此人,自当投鼠忌器。京官敷衍家人几句,独自走到一旁,暗地里盯梢这四个汉子。到了人少处,四人拐过一个街角,等京官跟上去时,中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四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踪影。京官看看两边高墙,再看看眼前与一墙之隔的喧闹有天地之别的空荡荡的小巷,心想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天下眷顾的丰雪节上,杨美城全城百姓竟然一无所知,无人报官,简直又冷漠又后怕。从杨美城去往京城,路途并不遥远,万一这些人进京制造事端,龙颜必定盛怒。京官越想越玄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心事一直藏到几日后回到京城,在库房翻出那张通缉令,找了顶头上司汇报此事。

    他的上司乃是刑部左侍郎,名唤尤和颜,官居二品,是这次负责高比穆年终稽考的朝中大员之一。尤和颜其一,吏部右侍郎斗透达其二,新晋红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夏侯恩其三,皇上钦点三人负责考核京城附近郡县所有主官全年政绩。本来再过几日,这三个人就要一起莅临杨美城承办皇差,尤和颜既然得到了消息,便把另两人约齐见面,相互知照。

    夏侯恩年少老成,颇有心机,知道自己一年来功名提得太快,致使朝中屡有闲言碎语。他不愿被人说成是沾了父亲的光,一心想抓住机会建立更多功名,好让朝廷上下心服口服,眼前这个追缉逃犯的案子,他越揣摩就越觉得杨美城主官高比穆与此脱不开关系,对此他是异常地兴奋,抓住机会撸高比穆下台,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事便是政绩。这三人商酌停当,于次日早朝禀报皇上。

    年轻的天子略一斟酌,命三人全权负责此事,并着兵部调来武官骁骑参领供其缉凶使用。

    尤和颜命骁骑参领先自带上五百名精兵,佯装出京操练,暂驻杨美城外,以备不测。另外,刑部又再次广发通缉文书,命各处对进出京城的通道严加盘查,继续搜寻虬须凶犯的下落。有心搞出一番动静的夏侯恩派人暗中四处打听高比穆政绩,不想竟打听到杨美城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人命案件。这便是那桩外乡人被毒害之后抛尸不成的案子。此案虽然已经上报刑部,但文书之中尚有三两处存疑,高比穆呈上的奏折对此语焉不详,仅仅寥寥数语便打发了去。

    三人合计了一遍案情,尤和颜大感兴趣,当即率队离京,来到杨美城外的军营住了下来,接着派人支使高比穆到军营中述职,以示上官恩威。

    几个官场的老油条见了面,少不了一阵嘘寒问暖,热乎的情形让年轻的夏侯恩看得傻眼,心说大家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治一治这人的吗?现在怎么又和他这样好言好语?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怨气。几人寒暄完毕,稽考进入正题。三位上司落座,高比穆拿出唐瞬乙写的绝妙好辞,自吹自擂读起来,读毕躬身肃立,但听长官评论。

    尤和颜斗透达两个沉吟不语,夏侯恩想想先前他们和高比穆热乎的样子,一开始也不说话,只做满腹思虑状,只因修为不够,未了还是沉不住气,先开口说道:

    “高大人,你经略杨美城十数年,方方面面殊有条理,百姓安居乐业,勤事经济,这一年,拥戴你的民众还是不少,你辛苦了!”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尽心竭力,平日上传下达,辛苦一点是应该的。下官不敢自言做了多少事情,幸得所有皇恩都能泽芳百姓,其实这全是仰赖皇上体恤百姓,时时刻刻将百姓冷暖放在心上,所以杨美城的百姓深感皇恩浩荡,因此谨守本分,心甘情愿为我大沱所驱使罢了。”

    官场上现成照抄的套话,虽是令人鄙夷,可都有绝佳用处。然而夏侯恩乃是有备而来,没打算让高比穆轻易过关,当下脸色一沉,提高了声音说道:

    “一叶岂可障目!你在杨美城领受皇命,有无尽心竭力,并不是这里的百姓服了你便就算了的。皇上力求平息匪患,涤荡清平,特着刑部追剿流窜各地的江洋大盗,以及背负凶案的杀人嫌犯,高大人作为一城之长,统领六部,对此又是如何做的?!”他不等高比穆回答,紧紧追问,“我听说高大人竟然任由这样的人在杨美城四处闲逛,随意穿梭行人之间,令人惊诧!难道举国通缉的重犯要犯到了你杨美城就可以网开一面?”

    高比穆大吃一惊,汗都飚出来了,慌忙跪在地上,为自己申辩道:

    “夏侯大人,高某为官多年,知道缉捕逃犯乃是刑事之重,对此高某差遣捕快每日遍查大街小巷,从无倦怠,为的也是告诫城里城外所有居民,要他们对陌生人多加留意,杨美城的百姓虽然心地善良秉性纯朴,但是也都知晓趋吉避凶,一旦见到怀疑的人,必定会告知官府,断断不会将隐患留在身边。下官不知夏侯大人从何处听来此言?望能明示。”

    将近一年不见,昔日傲气嚣张的公子哥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不仅官阶比自己这样的老江湖高,还是今年直接面对面的稽考官员,高比穆本就不能不毕恭毕敬,开口说事问事还阴恻恻的,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更显得诚惶诚恐。

    尤和颜在案前摸出那张通缉令,摆在桌上,眯着小眼,淡淡地说道:

    “高大人!夏侯大人呢,也没有让你跪下的意思,大家本是一场同僚,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啊?你起来把话说得让我们都明白了,我们在皇上面前也好交差是不是?”

    手指轻敲通缉令,继续说道:

    “这个人命重犯,曾有人亲眼看见他在杨美城里往来自由,畅行无阻,丝毫不用避忌,看起来和普通百姓无异,让人怀疑他就是城中一员。”

    尤和颜原是官场老鬼,说话办事不紧不慢,圆滑的很。

    高比穆心里七上八下,他提起袖子往脸上蹭汗,借以掩饰不安。自从每月从八珍齐的祈美处讹诈得一千贯钱之后,这个曾经人所称赞的清官就开始有些寝食不安心惊肉跳了。夜半不怕鬼敲门已成往事。高比穆总是做梦被人抓到把柄,最后丢官败命,被盛怒的皇上以欺君之罪廷杖而死。或许这就是初初涉贪官员的心理,从最先的疑神疑鬼,到了最后毫无忌惮大小通吃。

    高比穆想着尤和颜说的话,忽然觉得自己确实紧张得过了头了,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三位上司看出自己的窘迫。他定定神,故作镇静走到尤和颜桌前一看,认得是那张水江口杀人犯的通缉令,乃暗暗舒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向三个稽考主官都行了一礼,说道:

    “三位大人,杨美城于半年前接到这份通缉令。当时我除了按例张贴,广为警示之外,还下令要求所有捕快公差穿门入户,向杨美城所有百姓申明此人穷途末路秉性凶残,要求一看到有可疑人物出现务必马上报官。但这么长时间了,城里城外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想来那人是近些日子才来到杨美城,在杨美城出现的吧?!”

    他暗暗看了看三位上司的脸色,此刻,除了夏侯恩黑了一张脸,显得比较关注外,其余二人面色如常,自己刚刚说的什么,似乎并没有特别留意。

    由是心中料想,上峰这回既然还派人过来稽考,兴许还不会有什么破绽给人家拿捏,只是夏侯恩当初曾经马踏杨美城夜市,违例惊扰百姓,之后在自己面前放了危蔟忌一马,多少有些曲意。看来这厮大为量窄,对自己有个疙瘩,始终还未能化解。要怕就只怕他了,说不定还会挑毛病出来继续针对自己。想到了这里,高比穆认定黄口小儿不足为虑,自己只须打起精神提防陷阱便可。

    乃继续说道:

    “下官回去自当命人再印通缉令,携所有公门人等,深入大街小巷广布眼线,查访案犯踪迹,只要那凶犯敢在杨美城落脚,下官一定不会错过消息,必当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手到擒来。”

    尤和颜斗透达还是面无神色,高比穆自顾自笑了笑,说道:

    “呵呵,只是还请三位大人通融数日,让我回去把杨美城上上下下翻它个底儿朝天,查一查那人究竟藏身何处。下官不才,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向三位大人复命了。”

    尽管自己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狡猾,但这个时候这样表露真性情,高比穆觉得正好。

    “好你个老滑头!”夏侯恩心里骂道,脸色一变正想训斥,斗透达暗暗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这位姓斗的哈哈笑道:

    “高大人,你办事历来雷厉风行,一撸到底,从不屑于拖泥带水,是我吏部难得的楷模,先帝在世之时,屡次三番对你嘉奖,本座也一向在皇上及诸公面前拿你出来为我们吏部夸耀争先。只是,今年你呈上了一份刑案具结的折子,字里行间有一些地方出乎我们所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美城多年来一向太平,人死尸抛的案子发生得太过突然,似乎倒使高大人忘记了刑案的断案的章程了,整篇折子写得让人看了觉得手忙脚乱生涩得很。尤大人就在刑部,你不解释清楚,他这一关你可不好过啊!”

    尤和颜眼睛看着高比穆,耳听八方,嘴角微微动了一动,责怪的话放在心里,并不吐露:

    “这个斗大人也真是,如此说话算什么事?把我扯进去干什么?无头案件里死的人多了,谁在乎这折子是怎么写的!”

    乃桀桀一笑:

    “大家同朝为官,我信高大人!”

    斗透达说的不外是八珍齐酒楼里那桩人命案,当初为了压榨祈美,高比穆曾对此案充分揣摩,此时倒是十分从容。

    他身子站得笔直,神色严峻,恍如追思,说道:

    “三位大人容禀。因为下官辖地突然间爆出这起抛尸奇案,下官对此曾经明察暗访了一个多月,哪知城里城外均不见有人口报失,也无人认得死者容貌,所以下官据此推测那死者不是本地人。律法上有谚语云,民不举,官不究,但维护一方平安是我公门中的大事,下官竭力寻查线索之余,奈何大海捞针力有不逮,其实正如我在奏折中所书,杨美城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多如牛毛,或是逗留一两日的,或是仅仅穿城而过的,这些人一般都不会在杨美城的百姓中留下多少印象。我只好揣摩这是流窜作案,是外地人伤害外地人,这样的案子一时不好查出结果,但又恐刑部怪罪,所以我便先将那一段时间的查案经过归总之后呈送刑部。不过,下官虽有奏折上去,但一直不敢懈怠,目前还在继续调查此案,只是连续数月,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他言之凿凿,自信说得圆满,尤和颜仍旧不动声色,眯了眼,一副沉思的样子。

    斗透达瞪着眼,透着几分气急败坏,说道:

    “高大人,此案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你可是将那被害人又开膛破肚了的。据说不单是在案发现场,而且你也从死尸肚子里找到了一些东西,这些线索疑点,怎么不见你写进奏折里?既是外地人被害,这点小事,你隐瞒了做什么?一份奏折写得这样不清不楚,藏头露尾,不是自找麻烦瞎耽误工夫吗?”

    这两位忒不认真,看起来稽核只像是敷衍了事,踌躇满志的夏侯恩不由地生出一股怨气,但又不好在二人面前发作,乃嘲讽道:

    “高大人是先皇眼里的清官,本应清澈如水,上报朝廷的奏折里隐瞒只言片语,也只好当作开了小差了。”

    高比穆脑子又飞速旋转,斟酌利弊,执礼回话道:

    “适才斗大人所说的都是破案的关键,只因案情还未明朗,所以实在不好在奏折中赘述。”

    尤和颜摆摆手,不以为然,说道:

    “御史大人,这可不能说是开了小差,以高大人的精明能干,这样办事自有他的深意。既然还在继续查案,暂时的保守还是可以有的。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我们虽还管着高大人,但这个案子还是由高大人主管,他总归是地主么,我看客随主便甚好。斗大人,你意下如何?”

    斗透达惯于见风使舵,乃故作觉悟状,说道:

    “如果高大人能在奏折上注明深入调查中,本座也不会有此疑问了,高大人,还是你的不是啊!”

    转而面向尤和颜,满面笑容地说道:

    “对于刑部的事情,尤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夏侯恩看着面前几人,想想这官场上不乏沾亲带故的,特别是官阶越是接近,彼此之间就越是相熟,大家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只为了日后好相见有钱大家赚,说白了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并且又同坐在一条船上。

    他原以为揪着了高比穆的小辫子,满可以在高比穆面前扬眉吐气了,现在看来,高比穆应变能力极好,而且这两个同来的考官根本没有和自己想到一处去,兴许,这次只能这样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他端起茶杯,冷笑着将茶喝下肚里。

    高比穆谦卑地站在三人面前,静待发落。尤和颜瞟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其实以高大人一贯的为人,今年的政绩稽考自然又是优等。只不过这次横生了两个枝节,稍稍卡顿一下罢了。一个是缉拿水江口案犯,这事已有兵部派来兵马协助,杨美城一旦有了这个通缉犯的消息,我相信高大人自会全力以赴以,此事但凭天意,不是你我做得了主的,与高大人的稽考无甚关系。另一个就是这杀人抛尸的案件,虽然棘手一些,但高大人经过多日辛劳,毕竟已有所获嘛,想来此案离真相大白之日不远矣,不过这日子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希望就是这几天吧!我们都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我们不想留难高大人,但是高大人,你也须卖力些,让我们最后好做才是。我们不妨给高大人多查几日,等高大人搞通了案子,大家也好回缴皇差,皆大欢喜岂不是美事?”

    尤和颜是稽核的头,既然发话如此,窝在椅背的夏侯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乃顺水推舟说道:

    “也罢,高大人,尤大人有此美意,我也有心成全,我看你大可以将两案并做一案来查,这些不都是外乡人吗?说不定这两起案子便是同一人所做。”

    尤和颜默默地看着高比穆,眼睛慢慢露出光来,一字一句说道:

    “关于你的稽核文书,看来急不得了,我等就在贵地周游数日,等你那桩案子几时有了大的进展,我们再一起参详。不过我相信以高大人的聪明才智,一个人足于应付了。两位大人,老夫做主宽限高大人几日,如此可好?”

    他问的是同差官员,眼睛却一直看着高比穆。

    “尤大人如此宽厚,高大人,还不快来谢过?”

    斗透达说这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

    高比穆听出尤和颜的言外之意,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咬咬牙,脸上挤出笑容,拱手致谢道:

    “谢大人恩典!”

    高比穆强颜欢笑,一一告辞,出营上轿,在回城的路上冥思苦想。山路崎岖意难平。到了衙门,进书房提笔疾书,叫来危蔟忌,命他如此这般。危蔟忌应诺一声,领命而去。

    高比穆听音识辨,从斗透达的说话中,听出三人为了这次的年终稽考,曾使用手段暗中派人调查过自己。他揣想三人查出自己对抛尸案没有深入调查即草草了事之后,心里面一定会有疑惑,如若对疑惑抓住不放,进一步追查,发现自己与祈美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不可能的,那将会对自己将会造成重重一击,名誉扫地尚属其次,粮饷俸禄被剥除、锒铛入狱那是万万不堪忍受。形势严峻,他必须要马上与祈美见面商量对策。他这时已非两袖清风之人,疑神疑鬼是常事,思虑如若这时衙门外有尤和颜的暗探盯梢,把自己行踪看透,先下手为强把祈美捉了去严加审问的话,自己便如同所设想的那样万劫不复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见祈美!”高比穆对自己说道。想来想去,忽然后悔当了多年清官,一直不曾笼络人心,身边竟连一个心腹也没有,末了只好找来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捕头危蔟忌,让他替自己约见祈美。

    入夜,高比穆用饭已毕,乃在家中来回踱步,谋划寻思,看看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屏退了丫环仆人,拉长了脸对韦氏说道:

    “今夜我要用功查案翻阅文书,困了自会睡在书房,非我叫你,你不要进来说话扰我头绪。”

    韦氏瞥了他一眼,答应一声,也不多说话,走到旁边的屋里去了。高比穆踱着方步走进书房,把门闸起,拿了一件黑色斗篷穿在身上,把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边脸面,靠近窗缝看看四下无人,猫腰从窗口爬出,专挑院中僻静无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小心行走。院内有一面墙紧邻外边马路。当他走到这面墙处,便从墙下的草丛里扯出事先准备好的梯子,蹬踏梯子上了墙头,看看墙外无人,乃放纵了一身老骨头,跳到路面上。

    他让危蔟忌送交祈美的信件,里面不过写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桂香苑,今夜面谈急事,订房后将房号附信交给来人回复。”

    祈美知道高比穆从不亲近女色,此番选址桂香苑,又是夜里见面,如此掩人耳目一定事出有因,这是又要刮银子么?每月一千贯,自己可是已经掉了一层皮了,再刮,自己还能给多少?乃心神不定地在信中写了个房号,封好了给危蔟忌带回去交差。祈美在家中越想越燥,越想越怕,索性不在家中吃晚饭了,老早的来到桂香苑开了一间包房,要了几道小菜小酒皱着眉吃喝起来。

    自从与高比穆订下暗股的城下之盟以后,高比穆有时还真是给他的八珍齐引荐生意,只不过,在人前仍然是清正廉洁的样子。高比穆不张扬,祈美也按照高比穆的意思来给钱,每月都换着地方把一千贯红利送到高比穆手上,但还没有在花街柳巷做过交授,而且这个月的利钱他是已经给过了的,在这种时候高比穆神神秘秘地又找过来,想着就算是刮钱,好像也没必要如此做派,如果不是刮钱呢,那又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祈美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缘故,闷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叫了两个陪酒的姑娘,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忘情打发时光。

    艳曲香歌正浓,虚掩着的房门忽被一把推开,桂香苑老鸨把脸拉得老长,走入让在门边,随她进来的是一个遮头盖脸的黑衣人。老鸨徐娘半老风韵不存,指着走进房内的黑衣人,向祈美挤眉弄眼直打眼色,一脸的看不起。祈美知道缘由,笑了笑,无有解释。黑衣人径直走到窗前,咳嗽了一声。

    是什么样的花花肠子马上就要见分晓了,祈美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手往身边姑娘的脸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脸地对老鸨说道:

    “这位大爷是生意上的朋友。”

    他起来指指门外,清出闲人,关门上闸。

    高比穆面向窗户在厢房内坐定,祈美倒茶侍候。高比穆让他坐在一旁,略一沉吟,说道:

    “我许久未去八珍齐看过了,听说你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发达啊!”

    说完,直勾勾地盯着祈美看。

    祈美脸上僵硬,神情难看。不出所料,这厮果然又要狮子再开口增加分红,真他妈的胃口忒大!

    乃讪讪地笑了笑,说道:

    “承蒙大人多方关照,现在八珍齐还能经得起我们两家人的开销。”他也精明,这么一说,便为讨价还价设定了一个范围,“不知大人今夜急招,有些什么要紧的事?”

    和道貌岸然的官家打交道,自当早些进入正题,高比穆不是风花雪月胡侃海喝的市井之徒,先把要紧事谈妥了,两人才好交心。

    高比穆知道祈美心中所想,成心先激他一激,嘴角微微翘起,慢慢说道:

    “你知道我是不核验数目的,不知这几个月来,我的镇店之宝从你那里共领得了多少好处,你还记得吗?”

    都当着面了,居然还假装糊涂!!祈美心里大骂,脸上仍然堆着笑,说道:

    “五个月五千贯钱,大人回去清点便知,呵呵!”

    “原来你贿赂我这么多了……你瞧我,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一文都还没有用上便记不清了。”

    “……”

    祈美气得说不出话来,板起了脸,心想分红成了贿赂,而且还没怎么用,这不成了我一厢情愿了吗?这又领教一回!活久见了!

    “此事一旦被人发觉,要是举报到京城里,不知祈老板会有什么想法?”

    高比穆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祈美饶有酒量,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脑袋瓜子仍能够正常地快速运转,片刻便料定高比穆只是拿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试探自己。他镇定自若,给高比穆碗里夹了一片肉,谄笑着说道:

    “我的前程是大人给的。说老实话,没有大人,八珍齐的生意哪有现在这般兴旺?现在我这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美,我甘听大人驱策,我只求大人顺风如意,官运亨通。我这肩膀还算有几两力气,要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我自当一力承当。”

    高比穆听他连说几个我字,甚为满意,笑了笑,说道:

    “祈老板,本官就知道没有看错你!你是杨美城少有的做生意的能人,生意如此顺当,我也能跟着沾光么。我知你志向远大,本应助你绸缪鸿图,只不过现在有个消息,却是非常地不利于你我。”

    说完面色一沉,显得忧心忡忡。

    祈美傻眼了。难道高比穆前面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试探自己忠信与否的?然而,高比穆这句话又有弦外之音,听起来并不是要弃己而去,眼珠子一转,遂说道:

    “大人,你是皇上钦命的负责掌管杨美城方圆百里大小事务的父母官,在这里一言九鼎,到底还有哪个不识抬举的混混,居然有胆量阻拦我们发财?你要是不好出面,就待小人收拾了他,叫他也知道什么叫权豪势要、位卑位尊。”

    高比穆摆摆手,“诶”的一声说道:

    “祈老板有所不知,这个不利的消息乃是八珍齐这块牌子惹出来的,而且那个人也不是什么混混,来头可不小,不是凭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祈美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愣愣地看着高比穆,先自有些蔫了。
    高比穆撇了一眼,继续说道:

    “自打你的八珍齐改做辣菜以后,每日生意之兴旺,杨美城历来还没有过,这里来往京城的人多了去了,人家给你口耳相传,八珍齐名声越来越响,一直传到京城朝廷里去了。朝廷上有一个与我相熟的同僚,今儿上午收到他托人传话,大致意思是说八珍齐生意太好,惹得他做着酒楼生意的家里也分外眼红,要我打听你这家酒楼的师傅们是什么来头,眼下薪水多少,还说过些日子他会自己亲自过来一趟,不论使多少银两,都要把师傅从你的八珍齐挖走,好叫人都到他那家开在京城的酒楼去干活。他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我也不能对他照实说话,你说,这不是让我头痛吗?!”

    那人是朝廷官员,那么自然一定是权势极高,祈美默然半晌,兴致全无,喃喃说道:

    “大人是说京城里的高官要撬我八珍齐的顶梁柱啊……那样的人又有钱又有势,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趁饮食这趟浑水……既然如此,我的八珍齐将来还有什么奔头?!哎呦,唉,唉……好日子也就是刚开始……”

    高比穆瞪了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夜我找你来不就是从长计议的么?我头痛的是,知道你在八珍齐下足了本钱,听说坏消息后替你心痛则个。就算你不心痛开业之初的巨额投入,我还想着每个月的入股红利呢,要是八珍齐关门大吉,到时候谁会给我这笔银子?!”

    原来高大人和自己同仇敌忾!那真的是一点也不见外啊!自己当然也不能见外!祈美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杆说道:

    “我把八珍齐经营了这么久,它的里里外外就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那个人要是强行把辣菜师傅挖了去,那就是釜底抽薪啊!这还不跟要我全家人性命一样严重?!大人,你说的真是太对了,我们是要计议计议,他把我往绝路上逼,我不能让他得逞,一定得争这口气。”

    高比穆义正辞严:

    “别看那人在京城做官小有权势,你只要说声不愿意,谅他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的人也有法纪约束,我这样的地方官,官阶就算不大,也还是能看得住他的!”

    祈美一扫阴郁,按捺不住,站起来就要给高比穆跪下。高比穆急忙喝住,皱着眉头说道:

    “你我交情匪浅,如此见外作甚?而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能由着性子胡来?你若是真的有心自救,就好好的坐住了,听我说说对策。”

    祈美被虚虚实实地耍了几个来回,脸上已经冒出汗来了,他拿出手帕擦擦汗,对高比穆又是夹菜又是敬茶,手忙脚乱唯恐招呼不周。看他那副热乎的模样,只怕对自己的娘亲也没这么孝顺。

    高比穆笑着劝道:

    “祈老板不必如此,你我本是同林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计谋既是帮助你解救燃眉之急,其实也是帮助我自己的是不是?实话说与你听,京城那个官不敢来硬的,但他选择来软的话,谁也管不了他,不过呢,那一帮辣菜师傅,难道你我也管他不得?”

    祈美不解,满脸疑惑。

    “那些辣菜师傅,与我们非亲非故,仅靠每月的薪水是养不熟的!本来他们也是想走便走,说起来就是那种留不下来的候鸟。要他们自愿留在八珍齐,一定得拿住他们的痛脚,不给他们想走就走,让他们想走也不敢走。”

    祈美皱起眉头眨眨眼,盲从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想要拿住这伙人的痛脚容易得很,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计较。你还记得抛尸案么?”高比穆压低了声音,“那个厨子在店中中毒暴毙,这个厨师班子的关系当真脱得干干净净?!整个厨房就是他们那几个人,你不想想这会不会是他们内讧,是他们自己把人毒死在厨房里?!”

    案发之日,祈美一大早进到厨房,中毒的厨子刚好毙命,那几个辣菜厨师正在手忙脚乱,突然看见自己的刹那完全不知所措,说话语无伦次。因为担心张扬出去,祈美急忙喝止住,要他们低声,然后问了半天,方知那名厨子原来好端端地,在摆满腌料的厨房一角尝试滋味时,突然癫狂起来摔破了坛子,跌倒在地,旋即七窍流血而亡。

    这时听到高比穆点醒,祈美才察觉当初那些答话都是辣菜厨子的一面之词,要说中毒,死者必然是吃了坛子里的腌料,导致毒物进入体内从而引起的中毒,而这些腌料,是辣菜厨子自己的秘制品,辣菜厨子一直视之如命密不示人,平时连外人都不能进到厨房里面,除了他们自己人又会有谁去动那一坛坛的东西。

    祈美如梦初醒,恍然大悟说道:

    “大人是说凶手其实就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整个厨师班子,原本就是一个整体,为了做出诱人嘴馋的佳肴,必须协调搭档,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这是他们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闯荡的道理。”他又渐渐有些激动,“大人,我知道了,因此他们一定会相互包庇,不会容许再失去其中任何一人,要不然他们就难以在餐饮江湖中立足,混不起来了。也就是说,我们拿这件事要挟他们,只要凶手在他们之中,他们谁也走不了!”

    高比穆点点头,斜眼看看祈美又说道:

    “我们只要暗中调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掌握那个凶手的罪证,那就可以以此要挟他们。到时,你不放他们走,就算人家给他们一座金山,他们也不敢不听你的支使。”

    “……那他们还真是想走也不敢走啊……大人高明,佩服!佩服!按照大人的意思,我们怎么个暗中调查法?我光会做生意了,这事还要大人讲得详细些。”

    “这是今晚所以要你来商议的第二个原因了。”高比穆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我便会到八珍齐里去调查,不过呢,只是我一个人,不会有其他人员随行。此一则威慑辣菜厨师,二则查得了什么都自己拽在手里,这便叫做暗中调查。现在先和你通通气,免得你到时候自乱阵脚。”

    “这桩案子在我的酒楼里发生,不是我信不过大人,我担心那里人多眼杂,万一走漏了风声,最后弄巧成拙,可不是就把我知情不报掩盖案情的事给暴露出去了吗?”
    “那样纯属意外!”高比穆断然说道,“我是大清早自己一人进到你的厨房里的,绝对不会搞成你想的那个样子。”

    高比穆早已想好了祈美会有此一问,乃好言好语地安慰道:

    “不过利益攸关,你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嘛!万一事情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我自会为你做主,那厨子被害的整个过程你都在局外,本来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说到难辞其咎的一点,你不过是为了保住店里的生意不受到影响而犯下知情不报之罪,这你一则可以推说自己不知,二则这个罪名实际上是轻的,总之到时候我暗施手段,保管你不会受那牢狱之灾。”

    “……可是这样便影响了店里的生意么!”祈美想起几个月前高比穆要求入股时的那番甚深城府,十分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出卖,心神不定地借口说道,“这样做似乎不是很妥当啊!”

    “你这店已经经营了大半年头,盛名如日中天,还有什么能够影响得到?我只要把这事办得低调再低调些,要来八珍齐吃吃喝喝的人又会知道些什么?祈老板真要计较那一点点蝇头小利,我可真是就没辙了。不过我劝你还是从大处着眼,与这班人被我的同僚挖了去,哪边带来的损失更大,祈老板应该算得出来。”

    祈美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擦擦脑门上的汗渍说道:

    “抛尸案一旦真相大白,辣菜厨师必定有人入狱,他们缺了帮手,就算我还经营八珍齐,这生意还如何做得下来?!”

    “查案一事我本是暗中进行,我怎么会让案情随意大白于天下?!真要到了你想象中的那个时候,嘿嘿,我就该劝你恶向胆边生了,自己捞不着的便宜,人家也别想捡了去!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点生意经是现在才学的?!亏我还对别人赞你玲珑通透。”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人家把你的顶梁柱撬了去,也就是查清抛尸一案的来龙去脉,只有把这个案子调查清楚了,我们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看看怎么钳制这帮辣菜厨师。”

    “可是,可是这案子一定是辣菜厨师们自己做出来的吗?万一的万一,案子不是他们做的,我们岂不是自乱了阵脚?凭空造成辣菜厨师对我的成见?!”

    “所以我们查案才要暗中进行,切忌打草惊蛇。如果最后真不是他们犯的案子,我还留有后手,管保八珍齐只在你祈掌柜手里转,左手换到右手,谁也拿不去,不过这是后话,我想得再清楚,也不能料事如神把事都先说了。我和你本就在一条船上,你要对我放心。你看看我,我像是那种拿自己乌纱帽开玩笑的人么?!”

    “这暗中调查的好处,乃是有什么消息,都是自己人知照,断不给外人懂得,往上我也不直说,最后呈报上去就说查无结果。这后边一连串的步骤,乃是官府的事情,都由我来一手操办,外人又岂知是什么状况?”

    “此事来得突然,作为你的朋友,我考虑再三,也只能招架住辣菜厨师这一边了,在我那京城里的同僚那边么,本官没法出面,帮不了你说半句话!”

    高比穆一路说得天花乱坠,祈美早就有些头昏眼花,想来想去,最后心里说道:

    “人人都说他是清官好官,但是看他为了我这八珍齐殚精竭虑的样子,这才是真正会来钱的主啊!他收了我的那么多贿赂,想来该不会出卖我的吧。只是,他这几次拿钱都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还捉不到他的尾巴,下回再给他钱时,需要带多一个心眼了,早晚得留下一手才好。”他想也就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又得把钱给高比穆了,到时再暗地里记下他收受利钱的把柄也不算为时太晚,便有心应允。

    “如此祈某的荣华富贵就托付在大人身上了。不知小人这时该做些什么,到时也可以在暗中相助一把的,大人只管吩咐便是,小人一定办个周全。”

    高比穆微微一笑,说道:

    “你能命人家不得声张,还撺掇人家夜半抛尸,定然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况,具体如何,先说来给我听一听。”

    半年之前,高比穆为了讹诈祈美的钱财,一度草菅人命,把案子束之高阁,置于自身职责之外,半年之后,为了能在仕途上平安引退,终于不得不翻查旧案。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发亮,祈美就从家里赶到了酒楼。他在雅座里沏了茶坐着,专等高比穆过来微服查案,哪知等了满满一整天,人影都不见一个。祈美自忖此是非常时刻,高比穆怎么会如此不守信用,难道事情又出了新变化?他的心七上八下,像井里空荡荡的水桶,晃晃悠悠毫无着落。到了第二日,第三日,连续三天,高比穆音讯全无。就在这个时候,城里城外忽然冒出许多兵勇,看着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叱咤着来回奔走,祈美本就悬着的心,越发蹦到嗓子眼了。

    事实上,高比穆听祈美说了案发当时的情景,分析起来觉得案情既简单又棘手。简单的是死者是在外人进不了的厨房内突然中毒暴毙,凶犯必然囿于那几个辣菜厨师,而且应该是算定了死者必然会尝试那一坛腌料,要查凶犯只须找出与被害人有冤有仇的对头便可。棘手的是那些辣菜厨师虽然出意外死了一个伙计,但为了自己整个团伙的前程,势必守口如瓶大搞攻守同盟,如果不把他们收押在监用刑恐吓,简单的问话怕是问不出结果。

    从尤和颜三人的稽核约谈开始,高比穆就没有心要死保祈美,他心里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能够稳住祈美,不把自己入暗股的事捅出来,查清抛尸一案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寻思万一祈美揭发了自己,但自己没有把柄给他抓住,到时来个死不认账,尤和颜三人公事公办,到底也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要保住官运不倒,回过头来再拿捏祈美还会跟碾死臭虫一样容易。那夜在桂香苑密谈,为的就是要稳住祈美,让祈美不要在自己查案时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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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3-10 23:57:37  更:2022-03-11 0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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