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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难忘的天涯故乡[第11页]

作者:教导员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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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挥起右手,做了一个打乒乓球抽杀的动作,从小董手里抢过手电筒,立刻推上按钮,把灯柱的亮点定在小董的额头上,见小董两眉舒展,两只眼睛里露出狡黠神情,仅仅嘴角微微上抬,留有诧异的情感嘴型,瘦小、单薄的身子,配合嘴角表面挂着的情感,造出蜷缩的丑角姿态!于是,我大声对德理哥嚷道:“小董惯于演丑角,别看他叫的凶,他是想快点回家,担心回家迟了,他老婆不给他开门!”
    德理哥推开我的右手,责怪我说:“把手电筒光照在人家的脸上,是不礼貌的行为!你没有结婚,不了解青年媳妇!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坐上花轿,妻随夫走。二、三十岁的妇女,最怕晚上守空房!小董想回家,你不能笑话他!”
    小董对我做了个鬼脸,傻笑着对我说:“德理哥,和我,是结过婚的男人,晓得怎么心疼自己的老婆!你呢,还处在恋爱阶段,只懂应付女孩子,没有和妻子共同生活的经历,所以不晓得怎样关心、爱护妻子!不说了。和程老师斗嘴皮就耽搁了时间,到你们这里,又为当兵搞什么辩论。陪你玩下去,我的儿子要尿床了!”说完,就伸手要夺手电筒。
    我立刻把右手里的手电筒,交给左手,再用右手把小董伸过来的右手推开,笑着对小董说:“你既然担心你的儿子,索性听我把邹公堂,还有你们米厂鬼故事的谜底揭开,你可以更好地管好你的儿子,不让他得怪病!”
    小董用右手食指不断隔空指着我,把脸孔转向德理哥一边,问:“你也是小镇人,不晓得这里鬼故事的谜底吗?”
    德理哥对小董摇摇头,说:“我大哥的家,搬到小镇的时间比较早。我是一九六二年结婚时,才来小镇的。东坡说什么鬼故事谜底,我还没有听说过。”
    小董回过头,笑着对我说:“长话短说!为了我的儿子健康成长,愿意听你说真话,不想听你夸野白!”
    想起表伯母比我大一岁的三儿子的死,还想起住在我家斜对门,也是大我一岁,叫天光的同班男生,初二下时,在一次背诵鲁迅先生《故乡》末尾一段时,白里透黄的脸上,挂着病痛苦像,站在讲台上,小声说,‘我把西瓜地上戴银项圈闰土……’,话没说完,就倒在讲台上,他爹妈把他从学校背回去,一个多星期后,就死在医院里的事,问心无愧地对小董说:“我说的,是真人真事!你知道了,比不知道,要强多了!”
    小董拉德理哥,一起坐到乒乓球桌上。德理哥双臂搭在小董的肩上后,对我说:“我没有儿子,不担心儿子尿床。小董都愿意听,我就算陪他好了!”
    我站到他们两人面前,关掉手电筒光,回想爹讲给我听的小镇故事,还有自己亲身经历,讲起过去的事,哈了哈嗓子,小声说:“土地革命时期,小镇,曾经是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红军有一个军,就是在小镇成立的。抗日战争开始后,小镇,曾是新四军五师的游击区。一九四0年初,盘踞在长江南岸的日本侵略军,曾派飞机多次轰炸小镇。邹公堂的房子高,加上对门当铺的房……”
    小董打断我的话,问:“这房子对面,就是我们的米厂,哪来的当铺?”
    德理哥也插话说:“米厂,是拆了当铺后,重新建的。原来当铺的屋顶,比邹公堂还高!第一次走路来小镇时,在十几里路外,我爹指着当铺高高的屋顶,告诉我,再走一个多小时,就到小镇了。”
    我见两人不再插话,我接着说:“日本飞机,曾在小镇丢下三枚炸弹。一枚丢在现在小学旁边,炸成一个很深的大水潭。还有两枚,丢在当铺的旁边,只爆炸了一枚,另一枚没爆炸。就在日本鬼子丢过炸弹后,本来不闹鬼的当铺,也与邹公堂一样,闹起鬼来了。最早是抗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在当铺里,办起国民小学。那个小学,只办了三年时间。可是,每年,都会无缘无故地死男学生。”
    小董又插嘴问:“怎么死男学生呢?”
    我看了小董一眼,说:“我表伯妈的三儿子死的时候,我还能记起来,他是发烧。后来,听我妈说,烧得不行了,掉进水里淹死了。但是天光的死,那时,我读初二下了!整个情况,知道得比较清楚。记得头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天光约我去当铺后面刚割完晚稻的稻田里,拣田里落下的稻穗。天光家是农业户口,懂农活。走下收割完的稻田,他说田里掉了稻穗,我却看了见,不一会儿,他就拣到了一大把稻穗。跟在他的后面,我才拣了两穗。不一会儿,生产队长追来,我把两穗晚稻扔回田里,天光握着一大把稻穗,就往当铺屋跑。后来,他告诉我,他躲在当铺屋的角落,生产队长没有发现他。但是,从那以后,天光就整天没精打彩了。到第二年春天,天光死后,我爹才对我说,天光死的病症,与前面男伢死的病症一样,刚开始,老是人殃,觉得四肢无力,像掉魂了一样!殃不了几个月,就没命了!我爹还说,以前小镇从来没有这种殃死男伢的鬼病。自从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当铺旁丢过炸弹后,就开始殃死男伢了!”
    小董大声插话说:“日本鬼子丢的那颗没有炸的炸弹,说不定是一颗毒气弹!不得了!毒气弹的毒,埋在地下,一时半会地漏一点,那还了得?”
    德理哥小声插话说:“那毒气飘出来,刮南风还不要紧,反正是往稻田里飘。要是刮北风,那就正对着这里!说鬼气,还真的是鬼气,是日本鬼子的毒气!”
    小董大声说:“这个鬼气的谜底揭得好!从今以后,我再不带儿子进米厂玩了!哈哈!回去告诉老婆,今天不会跪踏板了!牛东坡,谢谢你。把手电筒还给我!”
    我打亮手电筒,照在小董的身上,对德理哥说:“现在,应该可以说赌彩的事了!”
    德理哥笑着对我说:“赌什么彩呀?我都忘了呢!”
    我看了德理哥一眼,不高兴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不能赖账!”
    小董扭着脑壳,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德理哥,睁大眼睛,问:“你们赌什么了?”
    我把刚才德理哥要赌彩的事,告诉小董后,小董笑着对德理哥说:“哎呀!当兵是好事呢!刚才,我也和程老师打赌。我说葛昌清舍己救人的事,说不定像学王杰一样,也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学习的。程老师却说,根本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他凭么事这样肯定呢?”我没好气地问。
    等了一会儿,德理哥见小董不回答我的问话,催促小董说:“我虽然不赞成东坡去参军,但是,我对程老师像这样说为救人牺牲的解放军战士,我也觉得很难过!如果怕回去晚了,你的爱人要你跪踏板,我去你家,替你求情!”
    小董笑着说:“德理哥,你别忘了老规矩!老哥子,是不能进弟媳妇房间的!”
    我立即辩驳说:“行!德理哥不能进你的房。我论天数算,比你晚出生几天,应该可以称你的老婆‘嫂子’,我去替你求情,这不会有问题的!我希望你,与姓程的划清界限,他是个反军的死硬份子,把他的谬论说出来,给我来评评,看他到底有多少道理!”
    小董停住笑声,不高兴地反驳说:“可不能这样说程老师呢!对解放军里的某些人,有某些不同的看法,不能把人家说成反军的死硬份子!”
    听小董这样讲,我立即意思到,我虽然与小董有个人交情,但是,我与他在派性上,并不属于一派,用派性语气说话,他当然接受不了。于是,我笑着对小董说:“你说的对!我刚才,是对程半玉不把你放在他眼里,才气坏了的。不过,我觉得你,之所以与他争论,是因为,你认定程半玉的话,说得太差,说得太过份。你别生气,还是请你说说,你与他,到底辩论了一些什么东西。”
    小董默不作声,德理哥忙催促说:“对呀!像程老师这样的人,知识份子味道,玩得蛮足的,你在他那儿受了气,我们来帮你消消气!”
    又过了一会儿,小董才语气厚重地说:“我就不晓得,程半玉的家,只是住在比这里小得多的一条小街道上,他有什么资格,一开口,就把葛昌清叫‘乡巴佬’!”
    德理哥忙说:“是呀!怎能称人家做‘乡巴佬’呢?这样讲话,小董和我的老婆,都是乡巴佬哩!”
    我也气呼呼地反问道:“乡巴佬,难道低人一等?”
    小董立即回答说:“是呀!我告诉程半玉说,像葛昌清这样的乡巴佬,比他这样的街痞子,要强一百倍!”
    德理哥插话说:“常言道,农夫不种田,饿死帝王家!程老师凭什么瞧不起乡下种田人呢?我听我爱人讲,那次在米厂门口发生的事,根本不是人家葛昌清有什对不对!”
    小董问:“什么时候的事?”
    德理哥说:“一九六四年,人家葛昌清,从葛家湾,挑一担蒿草柴禾,路过米厂大门口,停下来,换个肩膀,你们的童主任就跑上前,训人家葛昌清。这本来没有多大的事。可是,路过的程半玉,却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人家葛昌清,说人家乡巴佬上街不懂规矩……”
    小董哼了一声,插话说:“是呀!程老师总以为自己就是规矩的化身,还说,什么中国的问题,就是农民的问题;说什么搞‘四清’运动,就是针对农民自私自利的秉性来的!还说……”
    没等小董把话说完,德理哥插话说:“党中央决定搞‘四清’,怎么是对农民来的呢?‘四不清’的都是干部啊!哪有农民呢?”
    我连忙附和说:“是呀!要不,龚区长的‘副’字,怎么转不了正呢?他就是爱跑到生产队,动不动,就要给他杀鸡吃!正是因为‘四清’动动给他作结论,说他经济不清,才原地踏步的!”
    小董接着说:“程老师说,葛昌清在他的日记中,写了‘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这句话,是一句大话!还说,一个乡巴佬,根本不会有这样高的思想觉悟!”
    听程半玉这样评价葛昌清,不由得不让我,想起自己小学毕业时,曾经经历的,一件难以忘怀的事:
    作为水稻主产区的家乡,经过一九五九年大旱,水稻大幅度减产,生产队勉强完成公粮上交任务后,基本上没有多少口粮。第二年,小镇的商业户,每月连十五斤黄豆、高粱定量,也经常供应不上。那时,走在街上,绝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清楚地记得,初考前一天,爹妈为我准备了一小铁盒炒黄豆,配上我钓的四条五分分长的小鱼,摸了一点盐,在火上烤熟后,让我带到学校,参加考试。
    第二天早上,考前半小时准备时,我因吃了两条小鱼后口渴,去学校伙房前喝水,见伙房门口围了一群同学,不知在干什么。于是,我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正在这时,沙米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拿着几根煮熟的藕梢,边吃边对我说,葛家湾的藕梢,真香啰!我忙问怎么回事。沙米笑着告诉我,葛昌清的爹,见他我参加考试,晚上淌水,到湖中间,踩回一些藕梢。今天上学,给他带来一钵煮藕梢。说着,他指着围着的同学,告诉我,他们正在分吃葛昌清的煮藕梢!
    沙米把手里的最后一根藕梢,丢进嘴里,拉着我,挤进人群。
    我见葛昌清左手端着一个篮球大小的空土钵,正在添自己右手上捏着的筷子。看见我挤进去后,笑着对我说,对不起,分完了。沙米跑上前,伸长脑袋,看着钵底,问葛昌清,自己有没有吃。葛昌清笑着说,昨晚,他爹煮的时候,他已经吃够了!沙米笑话他说,一九五八年吃食堂,大家都敞开肚皮吃,早吃饱了,现在就用不着再吃了!葛昌清却笑着对沙米点头称是。
    我把葛昌清公而忘私的这件小事,简简单单地告诉德理哥和小董后,小董大声对我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呀?我要晓得这件事,我非当场把程老师,批他个狗血淋头!”
    德理哥马上接着对我说:“那怕什么?你马上回去,连夜赶一张批判程半玉谬论的大字报,看他是怎么恶毒攻击解放军英雄战士的!”
    德理哥的话音一落,小董“哦”了一声。
    我打开手电筒,把灯光照在小董的胸前,问:“你‘哦’什么?”
    小董一边从我手中拿走手电筒,一边不高兴地对德理哥说:“我赞成东坡把他刚才讲的故事,写成大字报,但不赞成写程老师的大字报!”
    德理哥笑着对我说:“小董是害怕程半玉说他叛徒!”
    小董举起手电筒,把光柱的亮圈照在德理哥脸上,大声说:“你不要上纲上线!我是怕人家说我是告密的小人!”说着,打着手电筒,就往后门跑去。
    我和德理哥看着手电筒光柱,一闪一闪地向后门晃荡。
    不一会儿,手电筒光柱,忽然又向大厅左边门洞,照射过来。
    德理哥立刻冲着手电筒光柱,大声嚷道:“我们会帮你关上大门的!”
    @教导员y 马年到,响鞭炮,向网友,再问好。祝大家,步步高!
    @教导员y

    你拍一,我拍一,马年祝您好运气。你拍二,我拍二,恋个女友天仙儿。
    你拍三,我拍三,大把银子由您赚。你拍四,我拍四,事业定能创新绩。
    你拍五,我拍五,身体健康胜老虎。你拍六,我拍六,好的名声誉神州。
    你拍七,我拍七,文明建设出奇迹。你拍八,我拍八,生儿成龙女胜花。
    你拍九,我拍九,康庄大道永远走。你拍十,我拍十,美满生活无法比。
    伴随德理哥的嚷嚷声,粮管所的后门给重重关上!我记起令牌在小董手里,立刻大声叫喊:“哎呀!令牌,还在小董的手里呢!”
    德理哥冷冷地说:“你刚才讲葛昌清故事的时候,他把令牌,摸黑塞给我了。”
    我没好气地冲着德理哥说话的方向,大声嚷道:“这个小董,跑进来帮了个倒忙!”
    德理哥小声嘟噜说:“真是哟,台上演什么戏,台下做什么人。演丑角演习惯了,做人也有点像丑角了。我又没说什么重话,用得着这么生这么大的气吗?”
    我连忙声明说:“我不是指他发脾气的事!”
    德理哥小声问:“还有什么事?”
    我不高兴地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刚才赌彩的事,是我拣着木头块的。按刚才的约定,你应当帮助我,说服我妈,同意我参军!”
    德理哥“哦”了一声,小声说:“那是,那是!是小董在这里,突然提起小学姓程的,把我们打赌的事,搞忘了!我既然把德琛陪你去县里送兵的事,都告诉你了,以后,只要你能验上兵,我肯定站出来,帮助你。不过,现在黑灯瞎火的,首要的,是我们快摸出大门!你既然能摸黑摸着令牌,说明你会摸黑,还是你帮我带路吧!”
    我想了想,大声说:“你没把话说明白,是要帮我说服我妈,要我妈同意我去当兵!”
    德理哥笑着说:“行!只要你能验兵验上,我一定做你妈的工作,让她老放你去当兵!这样说,应该行了吧!”
    听德理哥这样讲,我一边迈开马步,用脚尖探路,一边舞动两只手小臂,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晃动,防止碰壁,并不时与德理哥打招呼,告诉自己的位置。
    没走出几步,德理哥大声嚷道:“我不会摸黑,你让我抓住你的肩膀!”
    我“哦”了一声,转过身子,伸出左手,不断两边摆动,并且大声说:“我站住了,你伸手往前晃动!”
    过了一会儿,德理哥探路的脚,踩发我的球鞋尖上,才晓得他已经摸到我的面前,才停止摆手,没有好气地说:“我们是自找苦吃哩!”
    德理哥也大声反驳道:“我们怎么是自找苦吃呢?明明是钢革司搞派性,抓我们来的!”
    把德理哥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后,我一面用马步、绕掌探路,一面大声嚷道:“人家小董,并没有用多少派性说话,为我们找到那木头,还主动帮我们去找手电筒。可你,却把他往派性上套,说什么他怕程半玉说他叛徒!这句话,该多伤他的自尊心啦!不是你的这句话,小董怎么会跑掉呢?小董不跑掉,我们又怎么会摸黑呢?”
    德理哥冷笑了一声,小声说:“是我不对,不该伤你朋友的自尊心。其实,人人的鼻子,都是往下长的。俗话说。叫花子烤火,自己往自己怀里扒。别听有的人说的好听,只要你伤害了他的利益,他就会与你翻脸。我看,小董这个人,你说他和你好,还不是要你帮他写节目!要不是这些节目,可以帮他找童咸准要返销粮票……”
    我没让德理哥把话说完,不高兴地反驳说:“别把别人想得这样坏!小董要是这样的人,他就不会告诉我们,说程半玉说葛昌清的坏话!你也不会要我去写程半玉的大字报!”
    德理哥使劲抓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声说:“算了!你不要写大字报了!”
    我停下来,反问道:“是不是怕小董反对?”
    德理哥用力推了我一掌,大声说:“不说这事了!说不定……”
    就在这时候,大门口射进来的手电筒光束,打断了德理哥的话,他又抓了我肩膀一把,小声问:“小董想通了,又跑回……”
    “东坡——!”
    一听大门口叫我的声音,就知道是我妈找来了!我连忙对手电灯光应答了一声“哎!”
    德理哥气呼呼地小声说:“这个小董,真坏!怎么一下,就把你妈叫来了?”
    妈打着手电筒,跑进大厅,站在我面前,大声斥责我道:“这大的伢了!怎么这不听话呢?要不是香春告诉我,即日夜里,你还睡不睡觉?明日还帮不帮你爹做事呀?你……”
    德理哥忙走到我前面,替我对我妈解释说:“李婶娘,你老别冤枉东坡了!没想到,东坡上前来,给我看那木头块,却碰见了钢革司的几个红旗的学生,是他们把我和东坡抓来的!”
    妈没好气地对德理哥说:“听香春讲,东坡是与你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放心!要是他一个人跑出来,我肯定把他爹一起叫来找他的!哎呀!我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恶!自己做伢儿,没有碰上一个好哥哥,爹妈死了,他把爹妈的财产抛洒完,就去当兵了!自己做了大人,又遇上这么个大儿子!一心也想往外面跑!扯什么别人,自己的心不野,怎么会碰上那些小打油的呢!”
    德理哥小声对我妈说:“李婶娘,你老别生气。今天的事,确实不能怪东坡,他也是颗好心,找到张道士要的东西,才来找我的。他也是想感谢德琛,陪他去送过兵呢!”
    妈吃惊地问德理哥:“德琛与他一起去县里送兵的事,你告诉他了?”
    @牛爬坡 1009楼 2014-02-03 21:10:00
    今天下午三点到家,打你电话总是关机,只好在网上告知孙子上学事。此事已谈妥,芳的姨父拍胸保证,再无须找她舅舅。
    -----------------------------
    谢谢了。
    今天白天,一直在楼下帮军修电动车。
    德琛指着房梁,对我妈小声说:“不知为么事,从租这隔壁的屋时开始,只要走进这屋里,我就会六神无主,心里就再藏不住话!”
    我妈顺着德理哥的手指,把手电筒光柱,向上照去,借妈的手电筒光,我望见房顶的大梁上,中间画着一个八卦图,东头写有“河图”两字,还有回字形的黑白点;西头写有“洛书”两字,也有黑、白点围成的,上门、下八形的符号。
    我正要问妈上面是什么东西,妈把手电筒光柱指向大门,大声对我说:“你小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乌子给你算命,说你不能进庙观,快出去!”
    德理哥忙帮腔说:“对!我们快离开这里!”说着,就匆匆向大门走去。
    妈见我站着不动,伸手要揪我的耳朵。
    在我的记忆中,妈揪我的耳朵,就是生真气了。我慌忙扒开妈的手,大声叫了一声“妈!”,就向大门跑去。
    跑到大门外,除了听见往区公所方向急行的脚步声,什么也看不见。回头看大厅里面,妈打着手电筒,边小跑边对我嚷道:“快回去呀!站在门口做么事啥?”
    我两大步跨下台阶,大声对妈嚷道:“妈!我到底是不是你老拣来的?”
    妈走下台阶后,把手电筒光照着我的面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反问道:“怎么问这话呀?就为我请德琛陪你去县城的事?”问完,妈把手电筒光往右边照去,看见德理哥已经快走到区公所了,用手电筒光往前面一指,小声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说着,就打着手电筒,就去追德理哥。
    见妈丢下我,自己先走,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回想小时候,每当我不愿带弟弟、妹妹时,妈总说我不是她生的孩子,是她从外面拣来的……去一下县城,还要德琛哥去监督……我一面回想着想不出答案的事,一面迈着沉重的脚步,跟着妈不时回过来的手电筒光,有一步,无一步地往前走,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跟到自家大门口。
    站在大门口,见边门半开着。轻轻推开边门,往门里看,只见李伯站在德理哥的房门口,我妈,德理哥和德理嫂,站在房里点着煤油灯的书桌前,正在议论什么。
    李伯见我走进边门,忙走过来,一面把边门关上,一面小声对我说:“多谢你帮我们找到那木头块!快进房里去,你妈有话对你说。”
    我走进房里,德国理嫂端来一条长凳,要我和我妈坐下。我妈接过长凳,放到房间右边的衣柜前,站着对我说:“李伯,还有你德理哥嫂,不是外人!你问问李伯,看你究竟是不是我拣来的!”
    李伯笑着对我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问这样的话呢?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儿女呢?德琛陪你去县城的事,是我建议的!对门的保中换军装的那天,你妈对我说,你要送保中到县里上船,怕你会遇到要抓你的钢革司头头,想不让你去。听到你妈这样说,我才想起德琛有一个高中的同学,是武汉那边的大学,派来县里管学生造反派的头头。我问德琛,德琛说有这回事,也说想去县里见见他,我才叫德琛陪你一块去的!”
    李伯话音一落,德理嫂接着说:“破四旧的时候,中学的红卫兵,要把粮管所大厅梁上的那东西,用红漆涂掉。不知为么事,几个学生往上爬时,都差一点掉下来,才没涂漆的!”说着,又斜了德理哥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们原来在粮管所隔壁住的时候,早就听说大厅里面不干净。为么事,赖在里面不出来呢?”
    德理哥指着站在房门口的他爹,对德理嫂说:“还不是为了给德琛找结婚的房子,张道士硬要那东西!”
    李伯举起手里的令牌,对德理嫂说:“这事,都是我引起的麻烦!把德琛的房子搞落妥了,我再不管闲……”
    德理哥没让他爹把话说完,冲着他老婆大声说:“这事不关爹的事,是我的胆子太小了!”
    我妈指着我,对李伯说:“不怪你们家,只怪我家东坡,好惹是生非!他不跑上前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说完,对我说:“快回房里睡觉,都大半夜了!”
    我见李伯一边摇头,一边离开房门口,也跟在李伯后面,走出房门。
    我妈赶出房门,打着手电筒,让李伯好爬梯子上楼。
    正在这时,长青哥穿着单衣服,抱着他的小女儿,走到天井旁,一边端孩子拉尿,一边问我妈:“能不能把你老的手电筒,借我用一下?”
    我妈见李伯爬上楼了,忙把手里的手电筒,往长青哥递。
    长青哥对我说:“你先帮我接着,把她老送下后,我再到你手里拿。”
    我妈把手电筒递给我后,就往后屋走。
    我打着手电筒,把妈送过腰墙门时,妈回头对我说:“长青用完,灯就放在你那里。不要打着手电看书,电油不好买哩!”说着,就向后面走去。
    我回过头,打着手电筒,往天井边照,见长青哥披上棉袄,穿着单裤,手里拿着一个宣纸卷成的纸筒,向我走过来,小声对我说:“刚才,你木童姐,要我端伢屙尿,听德理屋里说邹公堂的事,我想起了这张纸。”说着,把手里的宣纸筒,递过来。
    我把手电筒光停在宣纸筒上,看上去,这是一张很陈旧的宣纸,小声问:“哪来的?”
    长青哥把肩朝上耸了耸,让快掉下的棉袄挪到肩上后,小声对我说:“离开区里时,交完文件后,廖书记要我把这张纸与其他废纸,一起烧掉。我见纸上的字,不是印的,是手工写出来的。上面的字,写得小巧、好看,就带出来了。后来,我去粮管所给伢上粮油关系,偶尔看大厅梁上,画着与上面一模一样的图画,觉得很奇怪。我看不懂上面写的意思,就一直放在抽屉底格里,都忘了!刚才听说,才想起来!你好好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这张纸,到底有没有用处!”说着,就把手里的纸筒递过来。
    我接过纸筒,把手电筒递给长青哥后,打开纸筒,与粮管所大厅梁上一样的图案,立刻呈现在眼前。看着写的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对长青哥说:“上面的小楷字,写得真漂亮!”
    @冥钓融 1012楼 2014-02-05 22:28:00
    财缘广阔;
    福气多彩。
    -----------------------------
    谢谢啦!
    祝你福马到成功、财源旺盛!
    “长青——!快把老三端泡尿!”木童姐小声呼唤起来。
    长青哥一面应声“就来”,一面小声对我说:“你拿进房里看,明天早上再告诉我是什么玩艺!”说着,又耸耸肩膀,跑进自己房里。
    我轻轻推开房门,听见大弟鼻子不通气,鼾声如抽风箱一样的呼呼作响。走进房后,打亮手电筒,见大弟滚到床边,左脚露在被子外边,左胳膊肘儿压着被子边上,被子边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才使得他呼吸不畅。我把宣纸筒往自己睡的墙边枕头上一扔,放下手里的电筒,推了推盖在大弟的身的被子。大弟左脚突然向外猛踢了一下,紧接着就嘟噜地嚷道:“黑鱼——!”
    听到大弟嚷黑鱼,我猜他一定在做梦抓鱼,忙小声回答说:“黑鱼被我捉住了,可换个位置了!”
    大弟笑了一声,把左脚缩进被窝。我用力推了大弟一下,他翻了个身,滚到床里面,又打起呼噜来。
    长青哥隔着芦苇墙壁小声说:“八卦里面,有黑鱼,也有白鱼呢!”
    我对芦苇墙壁小声说:“别急!我慢慢看。”
    “长青啦,给老三端尿吗?”木童姐像大弟说梦话一样,问长青哥。
    长青哥小声回答说:“端过了,你放心睡觉!”
    听长青哥给木童姐回话的口气,他的瞌睡好像睡完了一样,正等我看他给的东西哩!我连忙在床上摸手电筒,准备打亮手电筒,找火柴把煤油灯点燃,好仔仔细细地看那宣纸筒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在床上摸了一会儿,就是摸不着手电筒。只好摸到豆腐架边,去找上面放的火柴。
    运气还不错,挪开几本书,就摸到了火柴!立刻划亮火柴,点亮墨水瓶煤油灯。可是,火苗只往上窜了一下,很快就没了!我再划亮火柴,端起墨水瓶看,里面早没有煤油了!这才想起来,爹说他去供销社业务组领煤油票时,负责发票的人说,农机站恢复发电,这个月不发煤油票了!
    我站在豆腐架前,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芦苇墙壁响了一下,长青哥小声问:“有白鱼吗?”
    我没好气地说:“灯里没有煤油了!”
    长青哥小声说:“打手电筒看啦!”
    我小声说:“电池快没电了!”
    长青哥小声说:“你先用!明天,我帮你找易少主要两对电池票!”
    我对芦苇墙壁“哦”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火柴盒,发现里面没有几根火柴棒,忙对芦苇墙壁说:“火柴也没有了!”
    长青哥没说话,只听他的房门响了一下。紧接着,木童姐小声问:“长青,你去做么事?”
    过了一会,长青哥在我的房门外,小声答话说:“我的肚子不舒服,去后面上厕所哩!”再接着,就听见我的房门响起敲门声,还有一点亮光。
    我猜,长青哥肯定是把他家的煤油灯,给我端来了。于是,我摸着,打开自己的房门。
    原来,长青哥手里举着划燃的火柴棒,站在门外。没等我说话,他却抢先小声问:“你怎么不打亮手电?”
    我吸了一口气说:“我把手电筒放在床上,不晓得为么事,找不着了!”
    长青哥不以为然地说:“手电筒又没有翅膀,还飞了不成?不在床上,就在地下!”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说:“这么大个东西,掉到床下,会响的!”
    长青哥丢掉手里燃尽的火柴棒,又划燃一根,走到床边,揭开大弟身上的被子,大弟立刻蜷成一团!我慌忙跑到床边,从长青哥手里扯下被角,一边给大弟盖上,一边责备长青哥说:“这两天,爬坡一直在水沟里扒鱼,好像有些伤风,鼻子不怎么通呢!”
    长青哥手里的火柴棒又燃到手指头,慌忙丢掉。
    等了一会儿,不见长青哥再划燃火柴,我小声嚷道:“快划火柴呀!”
    又过了一会儿,长青哥才小声说:“火柴比电池还紧张呢!”
    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小声说:“不会吧!”
    长青哥小声说:“县供销社采购组,到省里都没领回火柴指标哩!接下来,可能几个月,都不会发火柴票的!”
    “没有火柴,点灯、烧柴禾,用什么?”我气呼呼地问。
    长青哥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没答话。
    长青哥小声说:“我在中街一个人家里,出一角钱一盒,买回两盒火柴!”
    我划燃自己手中的火柴,小声说:“火柴,两分钱一盒哩!”
    长青哥满面惊恐地小声说:“现在,两角钱一盒,都买不到哩!这是人家冒着坐牢的危险,进川买回来的!”
    我扔掉手里快烧完的火柴棒,冷笑着小声说:“几盒火柴,还要坐牢吗?”
    过了一会儿,长青哥才小声说:“这呀!你就不知道了。长途贩运,就是投机倒靶。投机倒靶,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挖社会主义墙脚,你应当晓得是什么问题吧?”
    听长青哥这样讲,联想起去英子大姐家,看她大姐家的堂屋里,一直放着一个大火钵。当时,心里就有些纳闷,大姐的孩子都大了,并不需要烤尿布,燃个大火钵,实在没有必要。现在看来,是为了解决火种哩!
    长青哥见我不说话,接着小声说:“没有灯,就算了,把那纸筒,先给我。等你有空时,再看!”
    “长青啰——!”木童姐小声嚷着。
    长青哥小声对我说:“不找了,明天白天看过后,再告诉我,那上面写的什么意思!”说着,就走出我的房间。一面啰嗦着:“外面的风真大呢!”,一面推响他家的房门。
    长青哥关自家房门的关门声响过后,木童姐就开始像蜜蜂嗡嗡飞舞在花间一样,埋怨起长青哥来。这叨唠声,像催眠曲,很快把我送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哥!哥——!”呼喊声
    我下意识地听着,仿佛觉得,是大弟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叫我。
    想辨别方向,又觉得全身疲乏极了,于是,就扬起脖子、扯着嗓子,不知对大弟喊了几句什么,就想转身躲开;谁知,等我刚转身,就被大弟抓住!接着,大弟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嚷我;又接着,觉得自己一下掉进冰冷的水里,鼻子立刻被水呛得无法呼吸;再接着,我开始拼命挣扎……
    “哥!哥——!”
    听大弟呼叫声,好像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嚷道:“快救我!拉我一把!”
    ……
    大弟笑着说:“哥!快起床!……把你身上的被子揭开,没把你冻醒!捏住你的鼻子,你却像乱抓乱登!”
    我慢慢睁开眼睛,见大弟站在床面前,手里拿着手电筒,正一开一关地照我!这才明白,是天亮了,该起床了!
    我一边穿棉衣、棉裤,一边回想昨夜的事,见大弟拿着手电筒想跑出房门,立即抓住他,大声问:“我找手电筒,你怎么不吭声哩!”
    大弟回头盯住我,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说什么?我还以为,你故意把手电筒藏到我床下的套靴里呢!告诉你,手电筒里的电池,是店里的!你把手电筒藏起来,爹夜里怎么去店里泡黄豆呀?”
    我大声辩解说:“手电筒,是昨夜睡觉时,妈给我的!我看你睡觉,把左脚放在被子外面……哎呀!晓得了!肯定是你踢脚,把手电筒踢到踏板上你的棉鞋上面,接着滚进你床下的套靴里了……”
    大弟没让我把话说完,气冲冲地走出房门,大声嚷道:“我这就去告诉妈,说你把爹的手电筒藏起来,肯定又想跑到哪里去的!”
    听见大弟说告诉妈,心想,我没撒谎,用不着去对妈说什么。穿好球鞋,叠被子时,发现那张宣纸筒,才想起长青哥昨夜对我说的事。我忙把被子卷成筒,推到床里边,拿着宣纸筒,走到天井边,打开看:
    只见宣纸的楣额上,有“实用八卦图”五个繁体楷书字,接下来,是标注着小楷繁体字的八卦图像;接着,是“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并配有与粮管所大厅的梁上一样的图形。与八卦图形一样,下面是写着“河图”的图形。这个图形,由黑白点构成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三个正方形组成。最小、最里的正方形,由上、中、下、左、右五个白点构成“十字”图案,并标有“中土”两个小楷字;中层的正方形,上、下边,各五个黑点构成,右边是四个黑点,左边是三个白点,也标着小楷繁体字;最外层的正方形,上边由七个白点构成,下边由六个黑点构成,右边由九个白点构成,左边由八个黑点构成;中外两正方形上边空白处,有两个黑点,与其相对处的下面,有一个白点。我仔仔细细地数了数黑白点的总点数,共有五十五个。记住这个数字后,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这才听见长青哥与木童姐在房里小声讲话。本来想告诉长青哥,这宣纸上写的、画的,既不是几何问题,也不是代数问题,可是抬起头时,看见李伯从大门外走进来,正在对我招手。我忙卷起宣纸,跑过长青哥还关着的房门,迎上前去。
    李伯见我跑到他老面前,对我笑了笑,就把右手伸进自己长棉袍右腰间荷包里,一边摸,一边对我笑着,想说什么。
    我对李伯摆摆手,小声说:“你老叫我有什么事?不必急着给我看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李伯依然对我笑着,手还是在荷包里掏着。不一下子,从荷包里掏出了昨夜的那块木头,举着木头,小声说:“刚才,我去了一趟斜对门张伯家。我把这东西递给他,他顾不上扣棉袍扣子,就把这东西,放在鼻子边,嗅了嗅,笑嘻嘻地告诉我,这块木头块,就是他的令牌。我高兴得不得了,原以为把这东西给他后,他会答应租房东给亲家的!谁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哩!他却对我说,这木头上,原来是有符的!指着对门刚起床的王伯,把这木头块,又还到我的手里,说要我去找王伯,要王伯把符,重新刻上去。我拿着这东西,找了王伯。你晓得王伯怎么说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李伯看着我,还是笑着对我说:“王伯说,这木头上不是符,是两个什庄提的令牌字。我问王伯,要去哪个庄,该怎么提。王伯笑着,要我找你,说你晓得是哪个庄,该怎么提。”说着,把木头块,塞到我手里。
    我左手捏着宣纸筒,右手举着木头块,心想,王伯说的是篆体字,哪是什么庄提呀!要写篆体字,又得要找周老师。我妈会让我去找周老师妈?王伯妈不同意我学刻章子,我妈一直在生气呢!想到这里,我把木头块,往李伯怀里一塞,小声说:“王伯说的事,德琛哥也知道!他是大学毕业生,又是学中文的,他就会!”
    李伯从胳膊肘里抓起木头块,举在手里,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找房子的事,他行,还要我跑什么呢?”说着,他老脸拉得有点长,两眼盯住自己的棉袍,小声对我说:“东、东坡,这样好、好不好?我和、和你,一、一起去找找、德琛,看他、他是、是、是不是真、真行!”
    听李伯结结巴巴说话,看着李伯皱巴巴的眉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声对李伯说:“我刚起床,还没有漱口、洗脸呢!”
    李伯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你快洗脸,我等你,一块上街过早!”
    “还有我呢!”长青哥应声与李伯打招呼,抱着穿好衣服的小女儿,从房里跑出来,一面对着天井,端小女儿小便,一面对我说:“我那东西,你看过吗?”
    长青哥关自家房门的关门声响过后,木童姐就开始像蜜蜂嗡嗡飞舞在花间一样,埋怨起长青哥来。这叨唠声,像催眠曲,很快把我送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哥!哥——!”呼喊声
    我下意识地听着,仿佛觉得,是大弟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叫我。
    想辨别方向,又觉得全身疲乏极了,于是,就扬起脖子、扯着嗓子,不知对大弟喊了几句什么,就想转身躲开;谁知,等我刚转身,就被大弟抓住!接着,大弟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嚷我;又接着,觉得自己一下掉进冰冷的水里,鼻子立刻被水呛得无法呼吸;再接着,我开始拼命挣扎……
    “哥!哥——!”
    听大弟呼叫声,好像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嚷道:“快救我!拉我一把!”
    ……
    大弟笑着说:“哥!快起床!……把你身上的被子揭开,没把你冻醒!捏住你的鼻子,你却像乱抓乱登!”
    我慢慢睁开眼睛,见大弟站在床面前,手里拿着手电筒,正一开一关地照我!这才明白,是天亮了,该起床了!
    我一边穿棉衣、棉裤,一边回想昨夜的事,见大弟拿着手电筒想跑出房门,立即抓住他,大声问:“我找手电筒,你怎么不吭声哩!”
    大弟回头盯住我,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说什么?我还以为,你故意把手电筒藏到我床下的套靴里呢!告诉你,手电筒里的电池,是店里的!你把手电筒藏起来,爹夜里怎么去店里泡黄豆呀?”
    我大声辩解说:“手电筒,是昨夜睡觉时,妈给我的!我看你睡觉,把左脚放在被子外面……哎呀!晓得了!肯定是你踢脚,把手电筒踢到踏板上你的棉鞋上面,接着滚进你床下的套靴里了……”
    大弟没让我把话说完,气冲冲地走出房门,大声嚷道:“我这就去告诉妈,说你把爹的手电筒藏起来,肯定又想跑到哪里去的!”
    听见大弟说告诉妈,心想,我没撒谎,用不着去对妈说什么。穿好球鞋,叠被子时,发现那张宣纸筒,才想起长青哥昨夜对我说的事。我忙把被子卷成筒,推到床里边,拿着宣纸筒,走到天井边,打开看:
    只见宣纸的楣额上,有“实用八卦图”五个繁体楷书字,接下来,是标注着小楷繁体字的八卦图像;接着,是“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并配有与粮管所大厅的梁上一样的图形。与八卦图形一样,下面是写着“河图”的图形。这个图形,由黑白点构成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三个正方形组成。最小、最里的正方形,由上、中、下、左、右五个白点构成“十字”图案,并标有“中土”两个小楷字;中层的正方形,上、下边,各五个黑点构成,右边是四个黑点,左边是三个白点,也标着小楷繁体字;最外层的正方形,上边由七个白点构成,下边由六个黑点构成,右边由九个白点构成,左边由八个黑点构成;中外两正方形上边空白处,有两个黑点,与其相对处的下面,有一个白点。我仔仔细细地数了数黑白点的总点数,共有五十五个。记住这个数字后,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这才听见长青哥与木童姐在房里小声讲话。本来想告诉长青哥,这宣纸上写的、画的,既不是几何问题,也不是代数问题,可是抬起头时,看见李伯从大门外走进来,正在对我招手。我忙卷起宣纸,跑过长青哥还关着的房门,迎上前去。
    李伯见我跑到他老面前,对我笑了笑,就把右手伸进自己长棉袍右腰间荷包里,一边摸,一边对我笑着,想说什么。
    我对李伯摆摆手,小声说:“你老叫我有什么事?不必急着给我看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李伯依然对我笑着,手还是在荷包里掏着。不一下子,从荷包里掏出了昨夜的那块木头,举着木头,小声说:“刚才,我去了一趟斜对门张伯家。我把这东西递给他,他顾不上扣棉袍扣子,就把这东西,放在鼻子边,嗅了嗅,笑嘻嘻地告诉我,这块木头块,就是他的令牌。我高兴得不得了,原以为把这东西给他后,他会答应租房东给亲家的!谁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哩!他却对我说,这木头上,原来是有符的!指着对门刚起床的王伯,把这木头块,又还到我的手里,说要我去找王伯,要王伯把符,重新刻上去。我拿着这东西,找了王伯。你晓得王伯怎么说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李伯看着我,还是笑着对我说:“王伯说,这木头上不是符,是两个什庄提的令牌字。我问王伯,要去哪个庄,该怎么提。王伯笑着,要我找你,说你晓得是哪个庄,该怎么提。”说着,把木头块,塞到我手里。
    我左手捏着宣纸筒,右手举着木头块,心想,王伯说的是篆体字,哪是什么庄提呀!要写篆体字,又得要找周老师。我妈会让我去找周老师妈?王伯妈不同意我学刻章子,我妈一直在生气呢!想到这里,我把木头块,往李伯怀里一塞,小声说:“王伯说的事,德琛哥也知道!他是大学毕业生,又是学中文的,他就会!”
    李伯从胳膊肘里抓起木头块,举在手里,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找房子的事,他行,还要我跑什么呢?”说着,他老脸拉得有点长,两眼盯住自己的棉袍,小声对我说:“东、东坡,这样好、好不好?我和、和你,一、一起去找找、德琛,看他、他是、是、是不是真、真行!”
    听李伯结结巴巴说话,看着李伯皱巴巴的眉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声对李伯说:“我刚起床,还没有漱口、洗脸呢!”
    李伯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你快洗脸,我等你,一块上街过早!”
    “还有我呢!”长青哥应声与李伯打招呼,抱着穿好衣服的小女儿,从房里跑出来,一面对着天井,端小女儿小便,一面对我说:“我那东西,你看过吗?”
    @踏雪寻梅_暗香 1015楼 2014-02-06 15:09:00
    老牛伯伯和牛伯伯的互动真的很温馨,留名有空再认真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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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好!
    谢谢来访。
    我走到长青哥身边,弯腰,指着宣纸筒,小声说:“这纸上的字,是老字。很多字,我不会认。本来想读出句子后,再来猜出字的。可是,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连一个,没有标点符号,我不知道一句话到底有多长,试了好几次,怎么读,也读不出句子来。里面的三个图形,我只认出了八卦……”
    长青哥站起身,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笑着小声对我说:“大跃进以前,几条小杠杠,围着的两条互相咬尾的黑、白鱼,这样的八卦图,道观的面墙上,还有道士先生的家门口,一些富户人家的面墙上,到处画着。我刚到小镇时,供销社当仓库用的万寺宫面墙上面,也画着。八卦图,我也认得。就是后面的图与字……”
    没等长青哥把话说完,李伯凑过来,小声问:“你们两个嘀咕嘀咕地,在讲么事呢?”
    我指着手上的宣纸筒,对李伯说:“这张纸上画的东西,与粮管所大厅梁上的画一样!”
    李伯盯了我手上的宣纸筒一眼,点点头,笑着对我说:“哦,说那大梁上的图,我们家在那里隔壁住时,有一天,我去上街医院看病,碰到秋萍的公爹,也去医院看病。我听他讲过那梁上画的来历。你快下后去漱洗,我们过早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我对李伯点点头,把宣纸筒塞到长青哥的怀里,小声说:“我数了数,第二个图,一共有五十五个黑、白点,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我读的书上,没有这个东西,先还给你。”
    长青哥闭了闭眼睛,小声问:“李伯要你去做么事?”
    我小声告诉他说:“去找找德琛哥有事。”
    长青哥把宣纸筒从怀里拿起,对我说:“你去叫德琛看看,或许他能认出那些字来!”说着,把宣纸筒递给我。
    我拿着宣纸筒,走过自己的房门口时,把它丢到豆腐架上,顺手关好房门,就往后屋跑。
    跑进后屋,妈刚从外面泼洗脸水进屋,把自己的洗脸毛巾凉好后,又把我的洗脸毛巾从小竹杆上扯下来,放地脸盆里,递给我时,问:“你为么事把手电筒藏到爬坡的套靴里?”
    我挤好牙膏,从水缸里舀好漱口水后,对妈说:“是爬坡登被子,把手电筒登落到床下,掉进他套靴里的。”
    妈看着我,没好气地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爬坡睡觉不老实,会把手电筒踢进他床底下的套靴里?别骗妈。妈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说实话,别骗妈!是不是想今天夜里去做么事?”
    听妈这样冤枉我,我瞪了妈一眼,气冲冲地跑到屋外,站到离后屋远一点的阴沟边,狠狠刷自己的牙。
    妈追到阴沟对面,见我漱完口后,笑着说:“不是爬坡告的状。看来,是妈冤枉你了!”
    我没回妈的话,洗好牙刷,就跑回后屋,从缸里舀了一点冷水。妈又追到我身边,提起热水瓶,往我洗脸盆里加热水。我站住,看着妈,大声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你老常说,我是弟妹的影本,我变坏,他们就会跟我学。你老从我刚开始懂得天光日晓时,就教我,要说老实话,要做老实事,要当老实人。这几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在外面都不会骗人,你老是我的亲妈,我怎么会骗你老呢?”说着,就蹲下来,把脸盆猛地往地上一放,抓起毛巾,使劲擦了几把自己的脸,端起脸盆,就准备出去泼水。
    妈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毛巾。紧接着,端来一把小木椅,要我坐下。
    我满头雾水地看着妈,不知妈要我坐下干什么。
    妈把脸盆放在地上,像我在小时候那样,在脸盆水里,打湿自己的手后,带着水滴,摸到我的脸上。
    我拉开妈的手,不满意地说:“妈!我是大人了!”
    妈扒开我的手,一边摸擦着着我的耳朵背后,一边小声说:“从你到县里读高中后,妈就没帮你洗过脸!有四、五年了……哎!时间过的真快,就这四、五年时间,你长得比妈高多了……再要不了多长时间,你把英子娶进门后……妈想帮你洗脸,也不敢了。”
    我抬起头,看着妈的鬓角上冒出的几根白发,小声对妈说:“妈!你老放心!我们家,不像别人家有爷爷、奶奶。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是你老辛辛苦苦,一手拉扯长大的!你老的养育之恩,我下辈子也不会忘记!就把把英子娶进门,我也会听你老的……”
    “咦哟——!”李伯的惊讶声,把我的话打断。
    我和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李伯。
    我慌忙对妈说:“李伯要和我一起上街过早哩!”
    妈吃惊地对李伯说:“你老今天为么事呀?自己又没有退休费,找儿子要几块钱,还要看儿媳的脸色呢!”
    妈一边帮我洗脸,一边听着李伯讲他老早晨找张道士与王伯说房子、令牌的事。等李伯讲完,妈端来一把小靠背木椅,让李伯坐下。
    妈把毛巾从脸盆扭干,把水端到屋外倒掉,再走进屋里。又从碗柜里拿出两个菜碗。刚要进她老的房间,李伯站起身,对我妈说:“我和东坡,是去找德琛,顺便到中街过早吃碗面。你这是……”
    妈笑着说:“我听清楚你说的事了。要去找德琛,他现在正忙着准备结婚的东西,哪有空搞别的事呢?刻章子的事,王伯要东坡找的周老师。我屋里有炒米,泡两碗,你老与东坡一起就在这里过早,再一起去找周老师,那该多好哇!”
    我走到长青哥身边,弯腰,指着宣纸筒,小声说:“这纸上的字,是老字。很多字,我不会认。本来想读出句子后,再来猜出字的。可是,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连一个,没有标点符号,我不知道一句话到底有多长,试了好几次,怎么读,也读不出句子来。里面的三个图形,我只认出了八卦……”
    长青哥站起身,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笑着小声对我说:“大跃进以前,几条小杠杠,围着的两条互相咬尾的黑、白鱼,这样的八卦图,道观的面墙上,还有道士先生的家门口,一些富户人家的面墙上,到处画着。我刚到小镇时,供销社当仓库用的万寺宫面墙上面,也画着。八卦图,我也认得。就是后面的图与字……”
    没等长青哥把话说完,李伯凑过来,小声问:“你们两个嘀咕嘀咕地,在讲么事呢?”
    我指着手上的宣纸筒,对李伯说:“这张纸上画的东西,与粮管所大厅梁上的画一样!”
    李伯盯了我手上的宣纸筒一眼,点点头,笑着对我说:“哦,说那大梁上的图,我们家在那里隔壁住时,有一天,我去上街医院看病,碰到秋萍的公爹,也去医院看病。我听他讲过那梁上画的来历。你快下后去漱洗,我们过早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我对李伯点点头,把宣纸筒塞到长青哥的怀里,小声说:“我数了数,第二个图,一共有五十五个黑、白点,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我读的书上,没有这个东西,先还给你。”
    长青哥闭了闭眼睛,小声问:“李伯要你去做么事?”
    我小声告诉他说:“去找找德琛哥有事。”
    长青哥把宣纸筒从怀里拿起,对我说:“你去叫德琛看看,或许他能认出那些字来!”说着,把宣纸筒递给我。
    我拿着宣纸筒,走过自己的房门口时,把它丢到豆腐架上,顺手关好房门,就往后屋跑。
    跑进后屋,妈刚从外面泼洗脸水进屋,把自己的洗脸毛巾凉好后,又把我的洗脸毛巾从小竹杆上扯下来,放地脸盆里,递给我时,问:“你为么事把手电筒藏到爬坡的套靴里?”
    我挤好牙膏,从水缸里舀好漱口水后,对妈说:“是爬坡登被子,把手电筒登落到床下,掉进他套靴里的。”
    妈看着我,没好气地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爬坡睡觉不老实,会把手电筒踢进他床底下的套靴里?别骗妈。妈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说实话,别骗妈!是不是想今天夜里去做么事?”
    听妈这样冤枉我,我瞪了妈一眼,气冲冲地跑到屋外,站到离后屋远一点的阴沟边,狠狠刷自己的牙。
    妈追到阴沟对面,见我漱完口后,笑着说:“不是爬坡告的状。看来,是妈冤枉你了!”
    我没回妈的话,洗好牙刷,就跑回后屋,从缸里舀了一点冷水。妈又追到我身边,提起热水瓶,往我洗脸盆里加热水。我站住,看着妈,大声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你老常说,我是弟妹的影本,我变坏,他们就会跟我学。你老从我刚开始懂得天光日晓时,就教我,要说老实话,要做老实事,要当老实人。这几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在外面都不会骗人,你老是我的亲妈,我怎么会骗你老呢?”说着,就蹲下来,把脸盆猛地往地上一放,抓起毛巾,使劲擦了几把自己的脸,端起脸盆,就准备出去泼水。
    妈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毛巾。紧接着,端来一把小木椅,要我坐下。
    我满头雾水地看着妈,不知妈要我坐下干什么。
    妈把脸盆放在地上,像我在小时候那样,在脸盆水里,打湿自己的手后,带着水滴,摸到我的脸上。
    我拉开妈的手,不满意地说:“妈!我是大人了!”
    妈扒开我的手,一边摸擦着着我的耳朵背后,一边小声说:“从你到县里读高中后,妈就没帮你洗过脸!有四、五年了……哎!时间过的真快,就这四、五年时间,你长得比妈高多了……再要不了多长时间,你把英子娶进门后……妈想帮你洗脸,也不敢了。”
    我抬起头,看着妈的鬓角上冒出的几根白发,小声对妈说:“妈!你老放心!我们家,不像别人家有爷爷、奶奶。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是你老辛辛苦苦,一手拉扯长大的!你老的养育之恩,我下辈子也不会忘记!就把把英子娶进门,我也会听你老的……”
    “咦哟——!”李伯的惊讶声,把我的话打断。
    我和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李伯。
    我慌忙对妈说:“李伯要和我一起上街过早哩!”
    妈吃惊地对李伯说:“你老今天为么事呀?自己又没有退休费,找儿子要几块钱,还要看儿媳的脸色呢!”
    妈一边帮我洗脸,一边听着李伯讲他老早晨找张道士与王伯说房子、令牌的事。等李伯讲完,妈端来一把小靠背木椅,让李伯坐下。
    妈把毛巾从脸盆扭干,把水端到屋外倒掉,再走进屋里。又从碗柜里拿出两个菜碗。刚要进她老的房间,李伯站起身,对我妈说:“我和东坡,是去找德琛,顺便到中街过早吃碗面。你这是……”
    妈笑着说:“我听清楚你说的事了。要去找德琛,他现在正忙着准备结婚的东西,哪有空搞别的事呢?刻章子的事,王伯要东坡找的周老师。我屋里有炒米,泡两碗,你老与东坡一起就在这里过早,再一起去找周老师,那该多好哇!”
    我妈刚把话讲完,李伯连忙站起身,对我妈说:“难为了,我有好多年没过早了,你只泡东坡一个人过早吃的炒米,不要给我泡!”说着,从棉袍腰间的内荷包里,掏出木头块,笑着对我说:“我和周老师不熟,怕是我跟去了,反而不好!”
    没等我说话,李伯把木头块递到我手里,又对我妈说:“就请东坡帮我找一趟周老师,好吗?”
    我妈“哟!”了一声,对李伯说:“让东坡一个人去找周老师,我还有些不放心呢!”
    李伯“哦!”了一声,对我妈说:“要不,还是让东坡和我一起,去找德琛……”
    我妈连忙对李伯摆手,打断他老对话,说:“还是不去找德琛的好……看能不能这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去周老师家里一趟,如果那些学生上午没有找他的麻烦,就让东坡去找他。如果那些学生又要斗他,再去找德琛再想办法,也不迟。”
    李伯指着妈手上拿的碗,笑着说:“你自己,还是先过早,再去找周老师。”
    妈一面把碗还回碗柜,一面对李伯说:“刚才,丫头下乡卖霉渣,老二、老三要出去钓鱼,我给他们泡炒米时,我吃过了!”
    李伯对我妈点点头,对我说:“你妈帮我去问周老师,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买两根油条来!”
    我妈忙大声对李伯说:“东坡过早的事,他爹去买菜回来,会给他带的!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去下街头,路不远,我一下就回来了!”妈边说边往清莲家后门口跑去。
    李伯目送我妈的背影消逝在拐弯处,回头对我说:“你为我办事,我还是去给你买油条来!”说着,挪开小靠背椅,就要往前面走。
    我忙拉住李伯,小声说:“你老说,晓得粮管所大厅梁上画的东西,刚才,长青哥找我,要问的事,就是那梁上画的!你现在要是把那梁的事,讲给我听,既是帮我的忙,还可以等我妈来。这样一举两得,比买油条给我吃,要好得多呢!”说完,我把小靠背椅重新放好,拉李伯坐下。
    李伯坐下后,捻了一会自己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小声问:“你记不记得米厂上隔壁的万寺宫?”
    李伯问万寺宫,我当然记得。我妈的前夫,有个叔叔就在万寺宫出家,记事时,妈曾经带我到万寺宫,找过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光脑壳和尚爷爷。大约大弟出生的前一年,和尚爷爷被龚区长带人,从万寺宫赶出来。还是我妈,帮和尚爷爷,在黄昏鸡公的下隔壁租了一间房间,在房东天井边放一口爹泡黄豆用的破水缸,靠生豆芽卖,维持生活的。一九五四年淹大水后,听妈讲,和尚爷爷去了别的地方。
    我看着李伯皱着眉头,两眼盯住我的脸,一个劲地捻自己的胡子,对他老说:“我有个和尚爷爷,原来就住在万寺宫!”
    李伯对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急了,忙大声说:“是有个沙市的和尚爷爷,是真的有!”
    李伯笑着对我点点头,接着小声说:“万寺宫,是道观。里面住的是道人,不是和尚。道人讲风水,和尚不讲风水。我听秋萍公爹……”
    我打断李伯的话,小声问:“你老说的秋萍公爹,是不是邹元起的爹呀?”
    李伯“哦”了一声,笑着说:“哎呀!我真糊涂!秋萍还没出嫁,我总爱把元起爹,叫成秋萍的公爹。”
    我忙对李伯摆手说:“你老没叫错,反正今后也要这样叫的!你快讲,粮管所大厅梁上的八卦是怎么回事哩!”
    李伯对我点点头,小声说:“元起爹说,他们邹家建公堂要上梁时,你家道人爷爷带着一班道人,堵住上梁的人,说是万寺宫的仙气来自东南方。如果邹公堂的房梁高过万寺宫的屋脊,万寺宫的风水,就全被邹公堂挡住了。邹姓人家仗着人多势众,把你道人爷爷带来的道人,一下就赶走了。没想到,第二天,你的道人爷爷把小镇周围一、二十里道观里的道人,还有成群的姓道的人众,一下把邹公堂建筑工地围得水泄不通。邹姓人家,这才推出元起他爹,与你道人爷爷商谈。谈了整整一天功夫,万寺宫与邹姓族众都后退一步,万寺宫允许邹公堂的屋脊高过万寺宫的屋顶,邹姓族众同意把公堂大厅的梁上,画上道教的符图。”
    看着李伯讲下巴上的花白胡子不停地抖动,我正听得有滋有味!见李伯的胡子不再抖动,我立即把自己的视线,由李伯的胡子尖,提升到他一双有些松驰的眼袋上面,发现李伯正注视着清莲后门的方向。我立即转过身,一眼看见我妈,正从清莲家后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路小跑过来。
    李伯立即站起身,迎出后门,我也跟着跑出去。
    妈跑到朱书民的后门口,正好,王伯帮香春姐赶着一头大猪,从后门里走出来。
    李伯走上前,与王伯打了一个招呼。王伯指着左边厕所门,示意自己要上厕所。李伯点点头,也跟进厕所。
    我妈等香春姐把猪系到垃圾堆边的木桩上后,走到她身边,小声问:“书民回来吗?”
    香春姐用嘴往自家后门口一挑,小声说:“还在挺尸哩!”
    我小声妈斥责道:“这丫头,清晨八九早,骂书民做么事!”
    香春姐指着猪,小声对妈说:“那个挨刀的,跑到下半夜,才落屋。说是跑到葛家湾,躲到以前与他一起学过手艺的葛篾匠家。躲就躲呗!可这个烂东西,却和葛篾匠说那个姓葛的当兵的事!葛篾匠告诉他,那个当兵被车撞了的伢,在医院里,没抢救过来。这事,人家讲,你就听呗!与你朱书民有什么关系?哪晓得我们那个多嘴的东西,却告诉葛篾匠,说小学的那个程老师,不承认那伢是英雄。你老说,人家葛篾匠好歹是那个当兵伢的叔。程老师这样讲那伢,人家会服那口气吗?就是他告诉了程老师说的话,葛篾匠拉着他,一个人出了一块五角钱,连夜跑到上先街,请那叶老先生,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到上桥南头的那碑上了!评你老说,我在米厂做一天小工,才一块两角,还不是每天都有做的!我生他的气……”说到这里,香春姐扯起自己的衣角,擦了一下自己的两只眼角,丢下衣角,指着猪,接着说:“家里没钱买米了,他要我把猪牵到食品卖掉。这猪,他什时候管过?……”说着,她的眼泪花花地落下来。
    王伯和李伯先后从厕所里走出来,王伯走到香春姐身边,刚要讲什么,李伯插到王伯前面,对香春姐说:“你要把王伯劝你的话,听到心里去,现在这么乱,大家都没有心思搞正事,叫书民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做官想情理,书民跑到别人家里藏身,人家说难处,他能不闻不问吗?钱花出去了,只要不像现在这么乱,要挣一块五角钱回来,也不是多难的事!听王伯讲,书民是心里有气,才对你说气话的……”
    香春姐又拉起衣角,擦干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对我妈说:“评你老讲,你老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世道越乱,夫妻俩越是要一条心。可是,昨夜,那些小打油的要抓他,我二话没说,让他屁股一拍,跑掉了!这才站那些红卫兵、绿卫兵,把我们娘俩抓过去!不过还好,童主任没听那个程老师的话,我和小伢才没受那班造反派折磨。你老想想,平日里,我们在米厂做小工时,都不敢进邹公堂。昨日又是夜里,虽说没有受蛮厉害的折磨,我还是会吓死的!我们家那个鬼家伙,下半夜摸回来后,不问我们娘俩是怎么回来的,进房里,就往床上一歪,哀声叹气,不停地喊完了、完了!我问他么事完了,他说,县里有个当……”说到这里,香春姐抬头,看着王伯。
    王伯看了香春姐一眼,小声问我:“县人武部有部长,还有一个什么政、政……”
    听王伯问县人武部的领导,我小声回答说:“县人武部的薛部长,抗日战争与老东拼刺刀,负过伤。武汉军区的陈司令被钢工总、钢二司轰下来后,薛部长也被县里的钢革司轰得靠边站了,现在是付政委当家。”
    王伯对我点点头,回过头,对香春姐说:“书民夜里回来,对我说的是政委。他说自从县人武部来我们小镇抓人后,钢革司就派人,到地区造反,地区一个当兵的什么官,把那个政委找到地区训话后,那个政委的屁股,就坐到钢革司一边去了。书民听葛篾匠说,县人武部的那个政委,说葛家湾那个被汽车撞死的兵伢子,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还不能说成英雄,不能像张水松一样,建烈士碑。”
    王伯话音一落,香春姐立刻对我妈说:“王伯说的话,你老听明白吗?”
    我妈摇摇头,没有讲话。
    香春姐马上回头,大声对王伯说:“李婶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老把书民告诉的事,讲的这么清楚,她老都听不明白。评你老说,书民半夜三更跑回来,与我啰嗦这事,我能听明白吗?我听不明白,他就打我!还说要把猪卖掉……”说着,眼泪又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正在这时候,书民家的后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几声。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那里望去,只见敏道爷爷站在后门口,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们。
    王伯连忙回头对他老点点头,敏道爷爷却突然闭上眼睛,装着好像咳嗽声不是他老发出的一样。
    王伯满面尴尬地把扭头回来,大声问我妈:“刚才去找到周老师吗?”
    我妈小声对香春姐说:“夫妻是推不开的船头,他在外面受气,回来脾气不好,你就让着点,他又不是别人呢!”说完,又大声对王伯说:“天还没亮,周老师就被红卫兵带走了。我到他屋里,周先娘子刚从中学回来,说是红卫兵斗完后,又逼他放牛去了!”
    我妈刚把话说完,敏道爷爷更大声咳嗽了一声,大声喊道:“现在都反过来了!学生比先生厉害,堂客比丈夫厉害,像这么斗下去,学堂不是学堂,家不是家哩!”
    王伯与李伯打了个招呼,一边向敏道爷爷走去,一边附和着小声说:“造反哩,不反过来,还叫么事造反呢?”
    敏道爷爷看了一眼王伯,没好气地说:“造反要能造出饭来,那才有造头哩!”说着,跟在王伯身后,走进屋里。
    香春姐斜了一眼敏道爷爷的背影,小声对我妈说:“你老听见吗?他在帮他侄儿子讲话呢!”
    我妈小声劝香春姐说:“忍下一日之气,免除百日之忧。他老说他老的,你听你的。别往心里去。快回屋里去,说不定,几个伢早醒了,在等你呢!”
    李伯也插话劝香春姐说:“不是冤家,不成夫妻。书民口恶心善,不往心里去。”
    香春姐抬起头,看了李伯一眼,没好气地说:“德才好像从来没对他屋里说过重话呢!”说着,就气冲冲地跑回屋里。
    李伯看着香春姐的背影,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丫头到朱家,要不是生了几个儿子,我看敏道今儿个,不会这样让她下台的!”
    我妈指了一下自家后门,笑着对李伯说:“你老没过早,没吃咸的,就别管人家的淡行事了。找周老师的事,我和周先娘子讲好了。我在乡里卖霉渣,换了几个鸡蛋,现在,就去收拾灶台,打几个荷包蛋,让东坡带到放牛的地方去。”
    李伯一面掏自己腰间的荷包,一面跟在我妈的身后,大声说:“怎能让你为我破费呢?鸡蛋,应该由我出钱呢!”
    我妈走进后门,转过身子,对李伯说:“德琛陪东坡去县城,你老用钱用的还少吗?你有事去忙,那块木头……”说到这里,我妈问我:“还在你手里吗?”
    李伯忙对我妈说:“我已经交给东坡了!”
    我妈对李伯点点头,大声对他老说:“你老放心好,租房子、搬家,不是打雨伞、收雨伞,没有那末容易,我来告诉东坡,叫他快去快回!”
    李伯把右手从自己腰间荷包里抽出来,笑着对我妈说:“我一直对德理讲,你对我们李家的大恩大德,真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呢!”
    我妈笑着对李伯说:“你老这话,我领当不起哟!俗话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何况,我们还沾亲带故呢!”
    李伯又是对我妈点头,又是向我妈拱手作揖,一面道谢,一面向腰墙门后退了好几步,才转身向前面走去。
    妈回到房里,抓着几个鸡蛋,走出房间,对我说:“你帮我往灶里塞个草把子,把灶烧燃。”
    我走到灶门前,从柴禾堆上抽出一个草把子,圈成圈后,在灶门前放火柴的小土洞里摸了一下,没摸着火柴,忙对妈嚷道:“妈!火柴洞里没有火柴呢!”
    妈一边拿木瓢到缸里舀水,一边对我说:“家里的最后一盒火柴,分了一多半给你们前面房里。火柴票早买完了!早晨烧过开水,灶里还有灰火。你把把子塞进去,过一会冒烟时,再拿吹火筒吹燃!”
    听妈这样讲,我才相信,长青哥说火柴的事,没有骗人。我把圈好的草把子塞进灶里后,盯住灶门口,等着灶门口冒烟。
    妈站在锅台前,看着灶头,好像也在等着把子冒烟。
    等着,等着,妈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讲:“我这大半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过上太平日哩!小时候,听我爹妈说,打倒皇帝,老百姓应该能过好日子的。没想到,打我记事起,就听大人们今天说,北边的军阀打南边的军阀;明天讲,西边的军阀打东边的军阀。打来打去,我爹气死了!我妈病死了!我被哥哥送给人家做了小媳妇。好不容易长到一人大,有了自己的家。谁知来了比军阀更坏的东洋鬼子!二十一岁那年,沙市沦陷,围在里面,连黑豆子都吃不上!前面的那个伯伯,只好带着我两个儿子,三更半夜,趁黑冒死逃出沙市!本来以为逃生了,没想到,逃难路上,死得只剩下我……”说到这里,妈扯起棉袄缦衫,擦掉流到嘴边的泪水。
    我见灶里没有冒烟,指着灶门,大声喊了一声“妈!”
    妈像是从梦中醒来,“哦”了一声,小声说:“你拿火钳两边扒一下!”
    我按妈说的,拿着火钳,把灶膛里把子下的柴草灰,两边扒了两下,对妈大声说:“只有一点点火星呢!”
    妈从灶台边,走到灶门口,要我让开,自己坐到矮圆凳上,从灶膛里的把子圈拖出来,又从柴禾堆上抽出一个把子,把它拆成几把柴草后,抓起一把柴草,塞进灶里。
    过了一会儿,灶里开始往外冒出一缕淡淡的白烟。
    妈望着这雾一样的炊烟,一下又陷于沉思之中。
    我怕妈再流泪,就找话与妈搭讪,于是,大声对妈说:“妈!考高中复习时,周老师说,要是长江三峡能建起水电站,他老说,我们这里,就能实现电气化!还说,要是今后实现电气化了,就能点灯不要油,耕田不用牛,坐上大电梯,住进玻璃楼呢!”
    我妈慢慢抬起头,小声说:“周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连做梦都没想到现在,他不能教书,一天到晚地在外面放牛的!……本来,只以为地方上乱,解放军会稳住的。结果,把省城的解放军大干部整垮了。以武汉是大地方,省里当兵的乱了,县里的解放军会稳住的,即日,又听说县里的解放军,也变……”
    我以为自己找出的话题,能让妈开心一点的。没想到,还是引起妈的担忧,连忙大声打断妈的话,大声说:“妈!别这样想。县人武部的薛部长没垮,说是旧伤复发,送到沙市治伤去了!”
    妈看着我,小声说:“只怕是造反派,把他打伤的哟!”
    我赶快大声对妈说:“我听他作过报告,他是抗日英雄,是与日本鬼子拼刺刀时负伤的!”
    妈对我摇摇头,小声问:“王伯说的那人呢?”
    我大声说:“付政委的丫头,是我们学校初三红旗的造反派。即使葛家湾传出的话是真的,那也肯定是,他误听了他女儿的话,才乱表态的!即使他真的表过那个态,也根本代表不了解军,只能代表他自己!”
    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灶门口,见灶里冒出的烟慢慢变浓,就顺手摸起吹火筒,把筒眼那头伸进灶里,才吹出一口气,就咳嗽起来。
    我赶紧从妈手里接过吹火筒,要妈让出矮圆凳。
    我把矮圆凳往灶门口移近一些,举起炊火筒,鼓起两腮,吹了几大口气。倾刻,灶膛里的散柴草,立刻燃起大火。
    妈指扔在地上那个圈好的把子圈,大声对我说:“快塞进去!”
    我连忙拣起地上的把子圈,塞进灶膛。灶门里,再次冒出浓烟。
    妈又指着灶门,大声对我说:“把灰扒开,让把子透空,才能烧起大火来!……我记得,你外婆在世时,常告诉我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哩!……哎!照说,那个女孩子的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就不晓得自己的身份?他的心就那末不空?不晓得他的话,说出来,让全县的人,就像刚才的把子一样,出烟不出火,真的太让我们老百姓难受了!他…,怎么可以乱说得?……”
    本来想把话岔开了,谁知妈说来说去,还是绕到前面的话上了!我无话可说,只得拿起火钳,把灶膛里的把子打散,让火苗烧得更旺!接着,不停在外面圈好把子,塞进灶膛后,又把它打散。没几个来回,见锅盖上面终于冒出大热气,连忙对还在苦思冥想的妈,大声嚷道:“锅里水开啦——!”
    妈“哟!”了一声,忙从灶门口跑回灶台,揭开锅盖,把灶背上的鸡蛋,打进锅里,盖好锅盖后,又跑到碗柜边,从里面拿出给爹送饭的饭盒和一个大碗,往饭盒与碗里,各舀了一瓢羹红糖,回到灶台前,把煮好的荷包蛋,先盛到碗里,小声对我说:“你快点吃!吃好了,我再给周老师盛!”
    我端起鸡蛋碗,瞅着里面盛了三个荷包蛋,舀起一个,要送进饭盒,被妈拦住,我只好把手缩回来。
    趁妈去霉渣箱子边提卖霉渣的小篮子时,我揭开锅盖,把锅里的三个荷包蛋盛进饭盒,又从自己碗里舀出一个荷包蛋,放进饭盒里。妈提着垫好棉片的小篮子回到灶台边,我赶紧把饭盒放进篮子,盖上棉片。
    妈连忙说:“这事我来做,你快吃你的!”说着,看了看我的碗,催促说:“男儿吃饭如猛虎,这大会,才吃下一个蛋。快吃,周老师等着过早呢!”
    我端起碗,一口气把两个荷包蛋吞下喉,提起小篮子,刚走到腰墙门,就听见妈大声喊:“东坡——!你快回来!”
    听见妈突然的呼叫声,我看了一下手里提的小篮,见篮子里的棉片盖得严严实实;再摸了一下自己的棉袄下荷包,李伯给我的的木头块,也装得好好的;再摸摸裤子荷包,想了想,觉得妈这样急着叫我,可能是要我带上纸和笔,好请周老师写令牌上的字哩!想到这里,我赶快往前面房间跑,刚要进房门时,长青哥抱着他的小女儿,后面跟着德理哥,边争论什么,边走进大门。长青哥对我招手,大声问:“上桥碑上的大字报,是你写的吗?”
    没等我回答,德理哥在长青哥背后大声嚷道:“说不是他!你怎么不相信呢!我爹告诉我,是朱书民请人写的!”
    长青哥回头对德理哥冷笑了一声,回头对我招了招手,气呼呼地嚷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呢?你不是想当兵吗?你老是说,解放军是工农子弟兵。做梦都想当解放军的人,怎能冒充工人、农民,写起解放军的大字报来了呢!”
    我对长青哥大声嚷道:“不是我!我有急事呢!”说着,就跑进房里。
    房间里,上面的楼板,把顶上的光线,几乎全给遮住,只能借从房门口斜射入的天井散光,才能看见豆腐架上的大东西。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信笺纸,从上面撕下一张,再找钢笔时,怎么也找不着!心里正着急,房门口的散光突然没有了!好没好气地嚷道:“长青哥!怎么这样不相信人呢!”
    “哪有长青?是我!”妈在我的背后,大声说。
    我一下转过身子,本来想让妈让开,我好借这微弱的光亮,寻找钢笔。没等我开口,妈大声斥责道:“你爹从后面回来了,我叫回来,你怎么还往前跑呀!”
    我有点不高兴地反问道:“爹回来,不要我给周老师送吃的了?”
    妈从我手里提过小篮子,拉着我,大声说:“你下后,当面听你爹怎么说,我也不知他在说什么!”
    “肯定是说大桥南边大字报的事!”长青哥的声音,从德理哥前面传来。
    妈站住,转身对长青哥摆摆手,大声对他说:“昨日夜里,东坡是我找回来的。他哪有时间写大字报呢?刚才,香春在后面讲,碑上贴的大字报,是书民与一个篾匠,合伙出钱,请老先生写的!”
    长青哥瞪大眼睛,满面惊恐地对我妈说:“你老千万不要说请老先生写的!刚才,我在中街碰到易少主,他说,看那张大字报上的之乎也者,就像是东坡上次贴在搬运社前面的大字报一样呢!”
    我妈使劲扯了一下我的左手,一面大声嚷道:“真是怕起鬼气来了!躲在自己家里,还遇到冤枉鬼哩!”一面拉着我,往后屋里走。
    刚进后屋,爹迎上来。
    妈冲着爹,大声嚷道:“你刚才啰嗦半天,是不是说大桥南面碑上,贴了张大字报的事?”
    爹没有回答妈的问话,把用干荷叶包着的一根油条,递给我,小声说:“小易问我,昨日夜里,你还去了哪里。我告诉他,你妈把你接回来后,一直在家里睡……”
    妈打断爹的话,冲着爹大声问:“先不说这个,你刚才对我说,要东坡找周老师,从什么地方走呀?”
    爹小声对我说:“小学里的老师都在往街上跑,不能走中桥找周老师,万一碰见那个姓程的老师,会有麻烦的!去新河堤上,找周老师,就从施伯那里过河,又近,还不会遇到麻烦!”
    我边吃油条,边对妈说:“我还没找到钢笔呢!”
    妈对我点点头,扭头大声对爹大声说:“上坡丢的半支铅笔,我拣起来,放在碗柜上面左边的抽屉里,你快去找出来削尖,给东坡带着。李伯帮他德琛租屋,等着张道士要的东西,正着急呢!”
    爹没再说什么,马上跑到碗柜边,找铅笔、削铅笔。
    妈的右手把小篮子提高到自己胸前,左手摸着小篮子的底和周围,对我说:“周老师和我一样,都是外乡人,在小镇无亲无戚,他老的肚子又开过刀,你提篮子,尽量放在自己胸前,不要让风把里面的蛋吹冷了,吃了不舒服的!……还有,……我想中午,去周老师那里接你。听银文叔讲,他看见周老师在一条沟里,教你读书。那条沟,在什么位置呢?”
    我吃完手上的油条,跑到灶门口,把手上的油,在柴禾堆的草把子上,擦了几遍。
    爹把削尖的半截铅笔递给我时,对妈说:“我有空在家里做饭!你还是现在,就跟东坡一起,去找周老师,”
    妈摇摇头,对我说:“你找周老师学字,我还是不跟你去的好!还是你现在就告诉我,那条沟,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对妈说:“周齐胜的屋,你老晓得位置吗?”
    妈扭过头,问爹:“哪个周齐胜?”
    爹大声对我说:“你上次在哪里跟周老师读书?”
    我把放驴吃草的地方,对爹讲过后,爹对妈说:“东坡说的位置,离渡船不远。”
    我立即接着爹的话,大声对妈说:“爹说的对!周齐胜的爹,就是驾渡船的。那条沟,在他家西边,只走百把步。”
    妈对我点点头,把小篮子递给我,嘱咐说:“要把篮子提在胸前呢!”
    我接过小篮子,一路小跑,不一会儿,跑到施伯茅草棚边,见两扇破门半掩着,不经意地对茅草棚叫了一声“施伯!”
    可是,我往前没跑几步,就听见施伯在背后叫我。我只好停住脚步,举起胸前的篮子,对施伯大声说:“我有急事,等会儿再来看你老!”
    施伯大声问:“你是去卖霉渣吗?”
    我大声回答说:“我去找周老师!”
    施伯对我招了一下手,点头对我说:“我猜对了!你过来。”
    我无可奈何地走到施伯面前,施伯却走进茅草棚里,在里面嘶着嗓子说:“早晨,周老师跛着脚,牵着两头水牛,从我这里经过时,我问他的脚怎么跛了,他只是摇头,不肯讲话。我走到他的面前,提起他的裤脚,弯腰看。哎呀!脚脖子又青又肿!我再追问他,他还什么都不愿说!”说着,施伯提着一个破布袋,从茅草棚里走出来,一边递给我,一边小声说:“周老师可怜啰!和我一样,都是出门人,在这镇上,受一些人欺负哩!……这里面的钵子里,是揉好的韭菜,拌了一点白酒,你提去后,帮老师敷上,让他的脚脖子快点消肿!”
    我接过破布袋,提在左手,深深向施伯鞠躬后,退了两步,转身跑过老河中抗旱留下的土埂,爬上老河南岸的河坡,回头看一看,见施伯还站在茅草棚前,一直望着我。
    我把提着破布袋的左手,高高举起,扯起嗓子,对施伯大声喊道:“你老进棚子,我会先敷韭菜的!”喊完,转过身子,就朝周齐胜的房子,一路小跑。
    路过周齐胜的大门口,见周齐胜扛着撑船的竹篙,从屋里走出来,对我大声“哎!”了一下。我举起左手的破布袋,没有好气地对周齐胜说:“你怎么会与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伙计做同学呢?”
    周齐胜摇摇头,皱起眉头,小声说:“走!边走,我边讲给你听!今天一清早,周老师牵牛路过我家大门口,我见他老走路,一跛一拐的,硬拉他老到我家坐了一会,才晓得万思河这个狗东西,今天天没亮,又整了周老师!等我把牛牵到堤那边去吃草,回来准备给他老看看脚,他老执意不肯,硬是一跛一跛地走到河堤那边,说是怕万思河跑过来,连累我!”
    我对周齐胜点点头,提起破布袋,边往前走,边告诉施伯给周老师准备敷脚的东西。
    周齐胜看了一眼破布袋,叹了一口气,小声说:“人家施伯,一个种菜的孤人,没有后人要读书,没有什么可求老师的,都这样同情周老师。可这个狗东西,竟然忘了他是怎样当上语文课代表!”
    我有些惊讶地大声问:“怎么当上的?”
    周齐胜用鼻子哼了一声,气愤地大声说:“全仗周老师提议的!”
    听周齐胜这样讲,我感到有点奇怪,原来一直以为万思河是为了赶形势,才造反的!现在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正如最高指示说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想到这里,我连忙问:“周老师?”
    周齐胜对我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搞自由主义,你等下,可以当面问周老师!”
    我对周齐胜也点点头,再问:“你扛竹篙做什么?”
    周齐胜一脚踢碎路中间的一块土块,边往前走,边说:“我爹去大队开会,要我顶一上午摆渡。”
    我“哦”了一声,问:“有空去看看周老师吗?”
    周齐胜说:“这时候,没有什么人要摆渡,我先去看周老师,再去船埠头!”
    我提起右手的小篮子,对周齐胜说:“周老师还没过早,他家给他老煮了几个鸡蛋,师娘要我提来……”
    周齐胜伸手接过篮子,提到自己的胸前,盯着棉片,埋怨说:“我妈问周老师有没有过早,他老说吃过了。哎呀!周老师哟,这是这样,生怕找谁的麻烦了!”说完,扭头,催我道:“快走,天气太冷了!”说着,就开始小跑起来。
    我跟在周齐胜的身后,跑上堤面,周齐胜停下来,四周张望,自言自语地说:“牛在,人呢?”
    我走到周齐胜面前,指着前面的水沟,对他说:“肯定在前面沟里!”说着,我立刻向前面的水沟跑去。
    跑进沟里,见周老师坐在教我学《史记》的地方,双目紧闭,手在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脚脖子!我几步跨到周老师的面前,蹲下来,小声对周老师说:“周老师,施伯给您配了一些敷料,我来帮您敷上!”
    周老师睁开眼睛,看着破布袋,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小声说:“我是来找您为别人帮忙的!”
    周老师抬起头,见周齐胜走下沟里,抬了抬眼镜架,小声问周齐胜:“帮你什么忙呀?”
    周齐胜笑着说:“不是给我帮忙,是给师娘帮忙!”说着,提着小篮子,蹲到我身边。
    就在我和周齐胜要打开提来的东西时,周老师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拍打着我各周齐胜的肩膀。我慢慢抬起头,见周老师眼镜镜片后的眼框里,噙满晶莹的泪花!
    周老师看着我和周齐胜,声调低沉、语速缓慢地说:“周群他妈,见我挨打,老是要我回湘西老家去躲……我告诉她,我离不开我的学生,她发脾气,说就是学生打我的……我告诉她,打我的学生,有几个呢?……这不,东坡毕业后,齐胜才考进学校。我没有带东坡的课,只补了几天的拼音……齐胜呢,我也只带了初三一年的课……”
    周齐胜揭开棉片,拿出饭盒,打开盖子,指着饭盒里的瓢羹,对我说:“呀!这瓢羹怎么拿出来呢?”
    周老师看着饭盒,摇摇头,面有难色地对周齐胜说:“这饭盒,不是我家的。……是你妈为我煮的鸡蛋哩!”
    周齐胜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从周齐胜手里接过饭盒,把饭盒的一边,放低了一点,瓢羹把就露出汤面。我笑着对周老师说:“您快把瓢羹拿出来,我来告诉你老!”
    周老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拈起饭盒中瓢羹,看着我。
    我想了想,如果我照实说,周老师即便肚子再饿,可能推说自己的胃不舒服,不会吃鸡蛋的。想到这里,我连忙对周老师说:“鸡蛋是你老家的!你老快趁热吃吧!”
    我利用周老师拿起瓢羹,犹豫不决的时机,马上想出对策。
    周老师舀起一个鸡蛋,扭头看我。
    我毫不迟疑地大声对周老师说:“早晨,你老来放牛后,师娘到我家,问我妈有没有在乡下换鸡蛋。我妈问清你老清晨挨整的事后,我妈拿出鸡蛋。趁灶里还有火星,干脆把鸡蛋煮熟。师娘硬是把钱塞到我妈的手里,我妈只好收下。师娘和我妈说话,我爹装好饭盒,要我给你老送来了!”
    周老师对我摇摇头,看着周齐胜,小声说:“周群的妈呀,我,不知与她讲过多少次!老师挨学生的打,是老师没把学生教好,应该挨的!”说完,把瓢羹里的鸡蛋,放进嘴里。
    我看周老师开始吃鸡蛋,连忙打开施伯的破布袋,把右手四指放进绿绿的韭菜酒液里,学着皮匠爷爷的做法,用满手韭黄、白酒香味的右手四指,边轻轻拍打周老师的脚脖子,边问周老师痛不痛。
    周老师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喉后,点头对我说:“很舒服……谢谢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
    我一边揉着周老师的脚脖子,一边把自己十一岁那年,怎么认识在剅道口做皮匠手艺的皮匠爷爷,皮匠爷爷怎么教我练童子功的经历,告诉周老师。
    就这样边讲边揉边拍打,不一会儿,我看钵子里的酒液没有了,连忙抓出韭菜渣,敷在周老师的脚脖子上。
    我站起身后,从周老师手里接过饭盒,放进小篮子里。
    周齐胜也跟着站起身来,大声对周老师说:“万思河除了会夸夸其谈,哪有什真才实学?初三开学没几天,我召集班干部开会,讨论谁当语文课代表的事,你老为么要万思河当语文课代表呢?”
    周老师顿时皱紧眉头,看着周齐胜。
    @教导员y 元霄节向各位网友送祝福:
    正月十五闹元霄,
    只因新年圆月照。
    心情愉悦劲头足,
    快马加鞭前程妙!
    “过河啰!过河啰——!”忽然传来对河的求渡声!
    我看周齐胜也紧锁眉头,不时盯住周老师,不时把目光扫到我的脸上,好像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行!听到喊过河的声音后,我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于是,连忙对周齐胜说:“对岸有人要过河,你快去撑船哩!”
    周齐胜看了我一眼,又对周老师说:“不是我要问你老这事,是东坡在责怪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对不起你老,我向他解释,他不相信!”
    我推着周齐胜的胳膊,大声催促他说:“对岸要过河的人,说不定有急事,你快走吧!我现在相信你了,别折磨周老师!”
    周齐胜提着竹篙,一边被我推着往沟坡上面走,一边扭头对周老师嚷道:“真的不是我故意的!真的!”
    我把周齐胜推上河堤上,指着对让的喊渡船的两个人,大声对他嚷道:“你不要再提万思河了!”
    周齐胜向他的渡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我大声说:“跟万思河跑的,都是新初二、新初三的,没有一个是我们同班的同学!”
    我指着对岸要渡河的人,对周齐胜大声嚷道:“快去撑你的船!”
    看着周齐胜埋头向渡船跑去,我转身跑下沟坡,见周老师站在坡底来回踱步,姿态没有施伯和周齐胜说的跛得那么厉害。
    正在对周老师问令牌上的字时,突然却觉得自己的左手腕处奇痒!我赶快拉起棉袄袖口看,原来是脉搏处凸起一个大风疱,赶快向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吐出一些口水,用力摩擦。
    周老师走到我的面前,拉开我的右手,吃惊地说:“碰到什么脏东西过敏了!”说着,就急着摸自己蓝色中山装罩衣的上下口袋。
    我望了周老师一眼,问:“你老找什么?”
    周老师拍打着自己的裤子口袋,对我说:“糟糕!我没带钢笔哩!”
    我接着问:“你老要钢笔做什么?”
    周老师指着施伯装韭菜钵子的破布袋,对我说:“可能是破布袋被老气鼠爬过了!”
    我使劲猛抓几下自己的风疱处,嚷道:“哎呀!风疱越来越大了!”
    周老师看着我,惋惜地说:“要是带钢笔来,该多好哇!从挨批斗开始,爱带钢笔的习惯也改掉了!如果有钢笔,只需用笔尖扎风疱的边沿,可以制止它长大,再加上自己的口水,就可以消肿!”
    听周老师这样讲,我从自己学生装左上口袋里,摸出爹削尖的半截铅笔,问他老:“这笔行吗?”
    周老师看着我手中的铅笔,说:“黄色带皮头的,应该是HB的吧?”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铅笔,在自己的手腕处试了试,然后弯腰,把自己坐过的干草,分出一些,对我说:“你坐下,我给你试试。”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坐到干草上。
    周老师紧挨着我,坐下后,拉起我的左手腕,一边轻轻扎我脉搏处的风疱周围,一边说:“刚才,齐胜提起万思河做语文课代表的事,你与齐胜上坡的那会儿,我一边把韭菜渣用纸隔住,穿好袜子,一边回想当时的事……我记起来了,是一次全区中小学老师集中学习时,小学的程半玉老师,对我夸万思河的作文写得怎么好……我问他,怎么知道万思河会写作文的呢?他说,万思河读小学时,他教过万思河的语文……当时,我并不晓得程老师与万思河是亲戚。因此,在齐胜他们班委开会时,就向学习委员推荐万思河当语文课代表。谁知,引起了班委的极力反对!……齐胜对我说,万思河华而不实,喜欢投机取巧,我还批评过齐胜呢!……中考时,万思河向我征求报考意见,我觉得他年龄大一些,就建议他和齐胜一样,报考地区师范。小学的程老师却要他报考了你们县一中。”
    我一面看着手上的风疱慢慢消肿,一面听周老师讲着往事,心想,万思河应该不会为报考上的事,对自己的老师大打出手的。想到这里,我对周老师说:“你老只是要他报考师范,他并没有按你老的建议报考,怎么会对你老这样呢?”
    周老师点点头,接着说:“是呀,前年,你组织完全区中小学老师开完批判会后,万思河作为你们学校新高一的学生,跑回我们学校造反,把矛头对准我。当时,我一直想着报考的事,总想不出所以然。后来,知道万思河是程半玉的表弟后,才慢慢明白,万思河对我的恨,可能都来自他的表哥!”
    听周老师这样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才说:“你老是中学的语文老师,程半玉是小学的语文老师,谈不上竞争对手哩!”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小声说:“有一件事,我没帮他的忙,才引起他,对我怀恨在心的!”
    听周老师这样讲,我望着周老师镜片后神情凝思的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周老师突然睁大眼睛,看着我,小声问:“你不相信有这事?”
    我吃了一惊,大声问:“我哪有不相信呀?”
    周老师的头微微向后一仰,笑着说:“我看你在轻轻摇头哩!”
    我更加吃惊地问:“我有摇头吗?”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两眼望着沟上窄窄的天空,小声说:“我以前,也和你现在一样,以为这事不足挂齿,没想到程老师确很认真呢!”
    听周老师的口气,是想一吐为快,我只好把准备说令牌事的话,暂时吞回去,笑着对周老师说:“能把程半玉为什么要恨你老的事,说给我听听吗?”
    周老师的视线,从天空慢慢转移到我的脸上,小声说:“说来话长哩!这事,压在我心底,不说出来,就时时折磨着我!”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小声说:“红旗的学生要折磨你老,已经够受了,何须自己折磨自己呢!”
    周老师也点点头,接着说:“我明明知道,凡事须在思而后行,可是,那时候,我却没做到!从客观上讲,是大学同学,从他所在的学院,寄来的信,让我没有做到。主观上讲,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外部环境,有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每天要打交道的人群,有了质的变化!以前,在大学,接触的人群,说话办事,理性多于感性。来到小镇后,接触的人群,感性多于理性。读过那封信后,特别心烦……”
    我见周老师皱紧眉头,连忙插话说:“一定是你老的那个同学在信里,写了太多让你生气的话,才让你老生气的!”
    周老师轻轻摇摇头,接着小声说:“那也不是。他只是在信中告诉我,他对楚文化与齐鲁文化,在春秋战国时期,为什么会出现重情与重理差别,有了新的想法,说孔子与伍子胥,是同时代的人。伍子胥的因父兄之死,心中多有恨情,因而从那时起,楚文化里的情感因素,就多于理性因素。而孔子,是一个教书先生,他有机会研究人的成长,因而齐鲁文化,从那时起,修身养性的理性之说,就多于情感之叹。读到他这一立论,我突然觉得,我当他的学生,都不具资格!”
    周老师的话,立刻引起我的兴趣,很想知道,大学与中学,在教学方面,到底是哪些方面的差别。想到这里,我连忙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周老师摇摇头,小声说:“当时,我以为的立论,应当是研究课题。只有研究生,才有资格做此研究。而我,仅仅是留校的本科生!没有考研,怎能具备研究生资格呢?当然,那时,我想的更多的,不是资格问题!而是觉得,虽然那时,同学还没有评上教授,是想通过学术成果,特别是用新课题,创造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写出有份量的论文,这样,就可以为评上教授,创造条件……看到同学的进步,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回想起自己下到小镇后,除了身体上出问题,心情上也出了问题!”
    我不经意地问:“心情?”
    周老师接着说:“到小镇中学后,自己还是想在教学上,下一番功夫。没想到,学校书记就是不安排我教学,却把区委、区公所的一些总结、经验材料,堆给我,要我写。当时,我没在意那些东西,认为写那些东西,是制造文字垃圾。写过几份材料后,当时管文教的龚区长,亲自找我谈话,竟然骂我写的东西‘狗屁不通’!并把县里下发的类似材料,摊到我面前,命令我,按那些材料样式,写一份他搞社教工作的总结材料!……我硬着头皮,看过几份县里的材料,越看越觉得不堪入目,上面基本上是客套话、大话、假话、空话!我把材料推到龚区长的面情后,龚区长不只中破口大骂,我要找廖书记,他坚决不让!他与我,就这样,从中午午饭后,两个人都没吃晚饭,一直僵持到深夜。我的老胃病复发了。……更糟糕的事,第二天,龚区长把那篇总结材料写作任务,交给他在社教组的秘书,也就是小学的程老师,限他三天之内,拿出材料……”
    我插话问:“你老怎么晓得,龚区长要程半玉写那材料的呢?”
    周老师对我点了点头,接着说:“我胃病复发后,周群刚好从你们学校回家拿钱,就领着他的妈,到处找我。在区公所找到我后,就把我送进区医院。……第二天,才感觉肚子不是那末饱胀。向医生跑到我的病床边,告诉我,程半玉请龚区长做他的入党介绍人,说是只要把那篇总结材料写成功,龚区长就保证他可入党,并且调到区里,当文教助理。……我当时想,一个人民教师,职业神圣,能为国家培养出优秀人才,就是对国家做出了很大贡献,为什么想调到行政机关呢?我是这样想的,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向医生,并且强调,小程肯动脑子,还是当老师更有出息,何须跑到行政机构,整天唯唯诺诺、人云亦云呢?向医生也这样认为,就没让我出院。……三天后,向医生查房时,告诉我:程半玉,被龚区长撵回小学!……这事,直到万思河第一次整我时,他把那次我不帮程半玉写材料,说成我反对党的领导,不接受区委分配的工作,并阻止青年老师入党。”
    听到这里,我猛地站起身,望着天空,怒吼道:“真是莫须有之罪哩!”
    周老师扯了一下我的裤脚,招呼我坐下。我低头看,周老师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坐下后,对周老师大声说:“我要把你老讲的这个经历,写成大字报,贴到搬运社的大门口的墙上,让全区的老百姓,都晓得,程半玉、万思河,为什么对你老大打出手的!”
    周老师对我使劲摆了摆手,小声说:“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今天凌晨,万思河把我抓到学校,就怀疑上桥碑上的那张大字报,是你与我合作写的!……如果你,把我刚才告诉你的事,写成大字报,也贴到上桥头,就等于承认,他们怀疑碑上的大字报,是我俩合写的,一点也没错!”说到这里,周老师拉着我的左手,看了看我的手腕处,轻轻拍打了两下,笑着说:“我心上的那块风疱,与你手上的风疱一样,已经消肿了!”说着,叹了一口长气,扶着我的肩膀,慢慢站起身。
    我抬起头,看着映在天空乌云中的周老师头影,直到两眼发花,才从他老的头部往下看。看到脚下时,发现他老左脚白色的棉袜背上,被渗出的韭菜渣汁,染成黄绿色,才又昂起头,大声对周老师说:“你老看,袜子糟了!”
    周老师提起棉裤左腿裤脚,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向前走了几步,又用稍大的步子走回来,笑着对我说:“中草药真神奇!我的脚,好了许多哩!”
    我也站起身来,拉起自己左手棉袄袖口,看着消下去的风疱,对周老师说:“你老的方法,也有奇效!刚才痒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要这只手了!”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笑着说:“中国医药文化,真是一朵奇葩!小方子能治大病,千万别小看她!”
    我从罩衣左上口袋,掏出周老师放进去的半截铅笔,也笑着对周老师说:“你老说要用钢笔做的事,用这支铅笔,也起到同样的作……”
    周老师对我“哎,哎呀”两声,打断我的话,扶了扶眼镜架,指着的手里的铅笔,大声问:“你爹帮你削铅笔做什么?”
    经周老师这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找周老师的目的。于是,把铅笔装进罩衣左上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木头块,走到周老师的面前,小声说:“就是为它!”
    周老师看了我手上的木头块一眼,摇摇头,小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把木头块递到周老师的手里,对周老师说:“就是这块木头,难倒了德琛哥的租新房!”
    周老师拿着木头块,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取下眼镜,放到眼前打量一番后,又用鼻子嗅了一会儿,小声问:“是巫师用的东西吧?”
    我摇摇头,指着周老师举在他老眼前的木头块,大声说:“这是道士做法事用的令牌!我们这里没有巫师,只有道士。”
    周老师也摇摇头,小声说:“你们这里的道士,就是我们老家的巫师。”
    我有点不服气地说:“道士,就是道教人士,怎么能叫巫师呢?”
    周老师笑着说:“你把道士说成道教人士,说明你对道教不太了解。道教的思想来源,十分庞杂。总体说来,有四个方面。第一方面,是古代的宗教思想和巫术。古代殷人认为卜筮,可以决疑惑、断凶吉,巫师可以交通鬼神、祈福攘灾。这些神灵系统和巫术,均为道教所吸收与继承。”
    我连忙插嘴说:“是呀,你老刚才说,道士就是巫师。既然道教里有巫术,道士,当然属于道教了!”
    周老师又摇摇头,依然笑着说:“你呀,这样讲,说明你逻辑混淆。”
    听周老师这样讲,我盯住周老师眼镜片反射出我的缩小头影,没有讲话。
    周老师一面对我点头,一面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有很强的求知欲望。你回忆一下,高三语文课本中,编辑了一点逻辑知识。你能回忆起来逻辑的基本内容吗?”
    我抓了抓头皮,对周老师说:“逻辑,大概是研究概念、判断、推理思维形式的吧?”
    周老师又点点头,小声说:“我刚才告诉你,道教思想来源有四个方面,只讲了一个方面,你马上就下结论,说道士等同道教人士。用逻辑学来讲,这叫做以偏概全。用逻辑例证讲,就叫‘白马是马’!……”
    从小长大,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听老师讲到我不懂的知识,只要不在课堂上,只要不影响他人,我就穷追不舍!听周老师把“白马是马”说成“以偏概全”,我立即插嘴问:“难道白马是驴?”
    周老师看着我,大笑起来!
    等周老师停住笑声,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我又说错了什么地方?”
    周老师眉头慢慢皱起,等了一会,才小声说:“你从北京串联回来后组织的那场大批判,不少发言的老师,没说几句话,就引得哄堂大笑。你知道为什么会引人发笑吗?就是因为那些人在发言中,出现了逻辑错误!就说你刚才说‘白马是驴’吧,我说‘白马是马’不对,是因为‘马’,是个大概念,它既包括‘黑马’,也包括‘白马’。而‘白马’,相对‘马’讲,概念就小多了。从逻辑学定义讲,也就是属概念与种概念的关系。我说的‘白马是马’,是借用的战国时代名家公孙龙的一个著名命题‘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我大声地重复了一句。
    “什么马不马的呀?”沟坡上传来周齐胜的说话声。
    我抬起头,见周齐胜正对我招手,我有些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要是没事,快下来,听周老师讲课!”
    周齐胜指着东北方向,大声对我说:“走到我家大门口的一个伯妈,好像是你妈哩!”
    “呀!我妈真的来接我了!”我有些紧张地对周老师说。
    “哦!你妈把你看的很重哩!……那也是,社会太乱,不把孩子盯紧一点,真有点危险!……别紧张,是自己的妈哩!”周老师小声对我说。
    我指着周老师手里拿的木头块,把李德琛租新房的事,简单地给周老师讲了一遍。周老师要过我的铅笔,坐到干草上,看着木头块被砍坏的一面,沉思了一会,抬头问:“你刚才说这木头块叫什么?”
    我弯腰,对周老师说:“令牌!‘命令’的‘令’,‘招牌’的‘牌’!”
    周老师低下头,用铅笔开始在木头块上画起来。
    周齐胜又在坡上大声喊:“真是你妈来了!”
    我收拾好放在地上的饭盒和小篮子,提在手上,跑上沟坡,见我妈已经爬上河堤,就小跑着迎上去。
    我跑到妈的面前,一边把手里的篮子往妈手上递,一边对她老说:“周老师正在木头上写字,我把篮子给你老,你老先回去,我等周老师写好了,再回家。”
    妈推开我手上的篮子,指着小镇方向,大声说:“妹妹卖完霉渣,满头大汗地跑回家,说钢革司组织了很多人,正在上桥头集合,马上要大游行,说是支持解放军。”
    我连忙对妈说:“钢革司说支持解放军,那是假的!他们是想阻止葛家湾的人,在桥头为葛昌清树碑……”
    “不要管这些事了,我为你担心受怕够厉害了!快引我去见周老师,他给我们帮这大的忙,应该去当面感谢他才好!”妈打断我的话,扒开我,边说边往前走。
    我连忙挡住妈,小声说:“我刚来的时候,周老师不肯吃鸡蛋,我只好说鸡蛋是师娘找你老买的,周老师才肯吃的。”
    妈看着我,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指着西边正在河坡上啃草皮的两头水牛,小声问:“周老师的人呢?”
    妈的问话声一落,周老师左手拿着木头块,右手提着施伯的破布袋,爬上沟坡,与站在沟坡上的周齐胜,一块朝我们走来。
    妈丢开我,立刻迎上去。我怕妈暴露我的“秘密“,紧跟在妈的身后,与妈一样小跑着。
    跑到周老师面前,没让妈说话,我抢先对周老师说:“我妈说,钢革司已经在上桥头集合人马,说是支持解放军,要搞大游行哩!”
    周老师走到妈的面前,小声对我妈说:“谢谢你样关心我!刚才,我告诉东坡,要他先不管那大字报的事。今天早晨,他们问我桥头大字报的事,我已经说清楚了,那张大字报,与我和东坡,没有半点联系!还有,”说着,把手里的木头块,递到我妈的手里,接着说:“不知道我写的字,合不合王伯的意。你请王伯刻字的时候,要他把字刻圆一些。”
    妈把木头块递给我,对我小声说:“周老师说那张大字报的事,你一定要听到心里去!这一久,一定要躲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刻字的事,你快拿它,向周老师请教清楚!”
    我接过木头块,看见周老师把“令牌”写成两个椭圆形的篆字,回想道士为丧家送葬时,画在纸上的桃符,还真的有点像!于是,我一边接过周老师右手上的破布袋,一边对周老师说:“钢革司又疯了,如有危险,就往施伯茅草棚子躲!那里,有一个很秘密的地……”
    妈没让我把话说完,大声对周老师说:“别听东坡乱说,施伯那点茅草棚,哪有什么地方可躲呢?”
    看见我妈走进街头不一会儿,“呜呼官”也颤颤跌跌地消逝在街头,我转身走到茅草棚子后面,见施伯早就把棺材盖板搬到棺材上,正把稻草捆往棺材上堆放。
    我抱起施伯脚边的一捆稻草,递给施伯,见他老银白色的眉毛和胡子上,有稻草细末,伸手想帮他老去拣时,他老昂头,大声问:“你怎么就不怕吃亏呢?”
    听施伯用指责的口气问我,我吓了一跳!心想,你老要我给周老师带东西,我不但带了,还把自己手腕处闹出风疱!要说吃亏,不正是你老给的吗?为啥倒过来,还责怪起我来呢?还真有点想不通呢!于是,没有好气地说:“你老给亏给我吃,我不怕吃亏,能行吗?”说完,我死死盯着施伯布满皱纹的长脸。
    施伯看着我,小声问:“我给你吃亏了?”
    我没好气地说:“是呀!你老要我提的布袋子,我一直提在左手里。到周老师那里,我的载手腕立刻起了一个大风疱,痒得我恨不得把手砍掉!”
    施伯摇摇头,拉起我的左手腕,仔仔细细看过后,小声说:“好好的哩!”
    我指着手腕处已经不大明显的铅笔扎过的地方,对施伯大声说:“是周老师用铅笔,给我扎好的!”
    施伯没有看我的手腕,把稻草捆往棺材上面堆好后,指着老河,用深邃的目光盯住我的脸,嗓音低沉地说:“我说你不怕吃亏,是说你做事毛手毛脚,不过细!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我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施伯把我拉到河边,指着河边的一口水井,小声说:“那年夏天,你偷偷摸摸地到河边玩水,我告诉你水下面有深井,提醒你不要玩水,你不听!等我再来提水时,只见你的裤子,不见你的人!我四处张望时,突然发现你的手,伸出水面乱抓,才晓得你掉进深井!为了让你少喝水,我打湿了全身的衣服,好不容易把你从水里抓上岸!我拉你,要去见你妈。当时,你告诉我,再不偷偷跑到我这里来玩水。后来,你老实说,有没有再来?”
    听施伯提起儿时的实事,我没法生气,才压低嗓子,对他老说:“因为有你老拼命救我,我才再来玩水的。如果那时不偷偷跑来,现在,肯定还是旱鸭子,不会玩水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有危险,总爱往你老这里跑!”说完,我再伸手,把施伯眉眼上的细草末拣下来。
    施伯看着我,摇摇头,接着说:“我老了,比不得当年了!看见你不怕吃亏,我真的很心痛哩!听‘呜呼官’说你,写解放军的大字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想想,没有当兵的打仗,日本兵会投降吗?蒋介石能跑到台湾吗?以前,那些要抓你的人,是他们反对解放军,我才帮你忙的!……你不要装佯!刚才,‘呜呼官’,那个挑不上筷子的东西,他虽然挑不上筷子,我不想理他!可是,他现在与钢革司一起,拥护解放军,总比你们反对解放军,要强多了!现在,你和周老师一起,反对解放军,写解放军的大字报!……我不想与他多说话,睡进了棺材!你还有什么好说,就快说,我不想再睡进棺材了!”
    听施伯这样讲,我突然感到气往上涌,捏起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胸脯,扯起嗓子,吼道:“我没写那张大纸报!”
    施伯睁大眼睛,没有好气地说:“你不要嚷!告诉你,我很后悔,不该让你带东西给周老师敷伤的!”
    我停住捶打,大声嚷道:“你老不要听别人乱讲,那张大字报,不是我写的,更不是周老师教的!是你的老房东朱书民,请上街的老先生写的!”
    施伯瞪大眼睛,看着我,小声问:“他为么事要写解放军的大字报呢?”
    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反问道:“你老相信我的话吗?”
    施伯对我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狗养的‘呜呼官’,一定是他撒谎了!你不生气,我想听你说,书民为么事要恨解放军呢?”说着,拉着我,从河边走进茅草棚子里。
    由于心里的气一下难消,没有注意脚下,一脚把放在灶门口的小篮子踢飞,小篮子一下滚到施伯的脚下,把他老吓了一跳,连忙弯腰拣起小篮子,打开棉片一看,大声说:“还好!是洋瓷的,要是土瓷的,早被你踢破了!看你,走路都这样冒失,今后怎能做大事呢!”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做大事,只要不冤枉我,比什么都好!”说着,弯腰提起破布袋,换回施伯手里的小篮子,转身,就准备走出棚子门。
    施伯连忙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肘儿,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我才问你几句话,就生气了?这么爱生气,怕是提霉渣一乡,一个也卖不出去的!”
    听施伯笑话我不会卖霉渣,想起自己第一次下乡卖霉渣时,几个大人骗我,把应该卖两分钱一个的,降价为一分钱一个,本来五十个霉渣,可以卖一块钱的,我只拿回五角钱。想到这里,我反驳说:“五十个霉渣,给我的妹妹卖,她会卖一上午。让我卖,一下子就卖完了!”
    施伯笑着说:“你还好意思讲,我还不好意思听呢!不过,降价一半,总比送人强呢!”
    看着施伯鼻子、眼睛笑得挤在一块,心想,粮食节约的时候,我妈曾经把家中仅有的十块银元,全拿给他老,换了大米,卖霉渣的事,我妈肯定告诉过施伯。
    老底被施伯揭了,底气也没有了,只好转过身子,小声问:“你老想知道大字报的事吗?”
    施伯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递给我一把小竹椅,小声说:“书民是手艺人,做事不会毛糙的。”
    看施伯拿一个自己用破木板钉成的小方凳,走到灶门口,我立即从他老手里拿过小方凳,把竹椅放到灶门口,让他老先坐下,再放下小方凳,在施伯的对面坐下后,问:“你老晓得葛家湾那个在安徽当兵的伢,最近发生的事吗?”
    施伯小声反问道:“你是说那个在我的老家,开车撞伤一个男伢的葛、葛、什么清吗?”
    听施伯这样讲,我大吃一惊,赶忙问:“谁说的?又是‘呜呼官’吗?”
    施伯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立即站起身,指着下街方向,没有好气地大声说:“我亲耳听到,刚退伍回来的章生水说,葛昌清站岗时,见一辆开得很快的汽车,眼看要撞到前面的一个男孩,他舍身冲上去,把那个男孩子推开,自己被汽车撞出十几米,在医院抢救时,没救活,牺牲了!葛昌清,是为救你老安徽小老乡,英勇牺牲的。葛家湾的社员,要在张水松的碑边,为葛昌清竖一块纪念碑,钢革司就诬蔑葛昌清违反部队纪律,说是事故。……还有县人武部的一个顶职的政委,也跟着钢革司,说葛昌清不是英雄。钢革司抓朱书民时,朱书民跑到葛家弯葛篾匠家藏身,葛篾匠约他一起出钱,请上街老先生,写了一张说这事的大字报。”
    施伯一边听,一边点头,见我不再说话,小声问:“你是怎么晓得这事的呢?”
    我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老不相信我的话?”
    施伯轻轻摇摇头,笑着说:“读书人会讲故事,我听你说的有头有脑,才顺口问问。”
    施伯说完,顺手拿起灶门口的拖罐木扒子,从灶堂里拖出一个小陶罐,放到灶背上。又从我面前绕过,走到灶后,从用装肥皂木箱改制的小碗柜里,拿出两个粗瓷碗,走到灶门口,放到灶台上,然后揭开被柴草烟熏黑的罐盖,捏着罐把,倒出两半碗冒着一丝儿热气的水,小声对我说:“你嘴皮都枯得起锅巴了,先喝口水。等一会肚子饿了,我们两伯儿就煮豌豆吃。”
    经施伯提醒,还真的感到有些口渴,我立即站起身,端起靠我近一点的水碗,吹去漂在水面的柴草渣滓,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把碗放回碗柜后,我提起小篮子,对施伯说:“豌豆是你老的口粮,我吃了,你老吃什么?”说完,扭头就准备离开。
    施伯来不及放下左手里的喝水碗,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我,大声说:“你不吃豌豆,也不能走!”
    我慢慢转过身子,小声问:“为什么?”
    施伯夺过我手里的小篮子,指着灶门口的小竹椅,大声说:“你先坐下,我再告诉你!”
    见施伯发火了,我只好坐到小方凳上。
    施伯把手里的喝水碗,放进碗柜后,坐到小竹椅上,小声对我说:“俗话说,人从书里乖。你自己想,我为么事不放你走?”
    听施伯这样问,我心想,不就是说我不愿吃豌豆吗?于是,我大声说:“你碗柜里的豌豆,只够你老吃了。我吃,你老就要饿肚子!”
    施伯瞪大眼睛,大声嚷道:“你这伢,怎能这样看我呢?我真想甩你一个耳光!”说着,两只手互相搓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降低了一点点嗓门,接着说:“我田里,还可摘不少豆荚!不够吃,再去摘。不要把我的一片好心,当着驴肝肺哩!”
    我有点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施伯眼睛瞪得更大,又抬高嗓门,大声说:“我是怕你回家,会出危险!”
    我对施伯挥了一下手,大声说:“怎么会有危险呢?我妈已经和‘呜呼官’说好了,要他回去告诉钢革司,说我家没有人,说你老病了,那还会有什么事呢?”
    施伯用右手食指狠狠指了一下我的额头,大声嚷道:“你再想想!”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我想么?”
    施伯猛地摇摇头,大声说:“我问你,上桥头是不是真的贴了大字报?”
    我愣了一下,小声说:“大家都说,那里贴了大字报。有风必有浪,无风水不荡。应该有贴大字报。”
    施伯接着问:“钢革司抓到贴大字的人没有?”
    我小声答:“他们在怀疑我和周老师,肯定不晓得是朱书民哩!”
    施伯对我点点头,放低嗓门,说:“你晓得他们在怀疑你,你也晓得他们没有抓到谁,说不定,钢革司早派人,把你家盯住了!你现在跑回去,他们正好把你抓走!”
    “真的呀?”我不由自主地问。
    “你自己笨,该你吃苦。不知你有没有替你爹妈想一想,钢革司把你抓走了,你爹妈要把你救出来,就没有我把你从水里拉出来那末容易呢!”施伯没有好气地答。
    经过与施伯这样简短的番话,我突然觉得,施伯像一尊高大的真神,竟然能做出这样令人信服的推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望着施伯充满泪水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施伯抬起右手,用手背擦掉泪水,哽咽着说:“我的儿子,也是像你这大的年纪,就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把我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小声问:“是怎么回事呀?”
    等了一会儿,施伯接着说:“你上次不是说,我的儿子,要是参加新四军五师,就能当抗日英雄吗?”
    我对他老点点头,小声说:“我说过。”
    施伯望着茅草棚子的后芦苇墙壁,小声说:“儿呀,爹本不能再责怪你的。……为了让我救活的东坡,今后活得好一些……爹,我不得不把你犯过的错,告诉他……当年,我要你去大别山,投奔新四军五师,跟着新四军,去真刀真枪的杀鬼子。你就听不进去,说什么参加新四军后,就不能自个儿追杀,杀你妈的那个鬼子,硬是要一个人追到这里报仇!儿呀!要给你妈报仇,不能搭进你的小命啰!……为了找到你,爹曾被皇伪军抓住,日本鬼子说爹是新四军的探子,要杀爹!正在这当口,新四军冲过来,打败了日本鬼子,爹才得救的……嗯、嗯……”说着,抽泣起来。
    我弯腰走到施伯面前,小声说:“你老别哭了!我听你的,我不走,不给自己的爹妈为难!”
    施伯慢慢抬起头,一双泪眼望着我,小声说:“儿女是爹妈的心头肉!不管什么时候,你们要胆大妄为前,千万要替自己的爹妈想一想!”
    我对施伯点点头,小声说:“我记住了!”
    施伯又抬起右手背,擦去泪水,小声问:“你刚才说的县人武部政委,是多大的官?”
    我想了想,说:“应该与团长一样大。”
    施伯点点头,小声说:“我只见过新四军五师的团长,那人才好呢!书民的大字报,说县武装部的那人,有说葛家湾当兵伢的坏话,我想这事,怕不是真的呢!你想想,都是解放军,还是个团官,怎么会乱说自己手下的兵呢?”
    我对施伯点了点头,小声说:“我想应该像你老说的这样!……只是,那个姓付的政委的女儿,是我在县里读书的那所学校的学生。他的女儿,是钢革司的。不晓得他会不会,为了他的女儿,来说葛家湾那个当兵伢……”
    没让我把话说完,施伯一面对我摆手,一面大声说:“不会的!解放军怎么会这样呢”说着,就站起身,大声对我说:“我把你锁在我这里,现在就上街,去找书民!”
    我立即张开双臂,拦住施伯,大声劝道:“我不能回家,你老也不能上街!”
    施伯伸手,想把我扒开。
    我索性后退两步,把两扇小门关上,没有好气对施伯说:“你老上街,一定找不着朱书民的!”
    施伯一面伸手,想把从门边拉开,一面大声说:“这个镇子,就这么大一点。我每天早晨,搜猪粪时,哪个角落没跑到?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我大声争辩说:“猪在垃圾堆里拉屎,一看就晓得位置。朱书民躲起来,你老哪里找?前次,万思河抓我时,你老这里,这么小一点位置,你老要我藏起……”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外面有人推门,连忙闭嘴,转身从门缝里往外瞧,发现一个身影,就站在门外!我赶快对施伯打手势,告诉他老,门外有人。
    施伯咳嗽一声,小声问:“是哪个呀?”
    “是我!东坡哥,给我开门!”朱清莲在门外回话。
    我连忙把门打开,朱清莲一步跨进门,把毛巾包着的什么东西,递到施伯面前,小声说:“这是李伯妈要我送过来的饭菜,要你老和东坡哥一起吃。”
    施伯推开朱清莲的手,大声说:“你给他,我不吃。我上街去的!”说着,就往门外跑。
    我一把拉住施伯,大声说:“清莲刚从街上来,你老先问她,听她怎么说。听她说完,再上街,也不迟呀!”
    朱清莲把毛巾包往我胸前一塞,对施伯说:“上街头,人挤人!你老有么事,先对我说。”
    施伯大声嚷道:“我要去找书民!”
    朱清莲对施伯摇摇头,大声说:“书民哥,被钢革司抓到上桥头,葛家湾又来人把他抢走,两边闹得好厉害呢!”
    施伯瞪大眼睛,看着朱清莲。朱清莲又扭头看着我,小声问:“施伯找书民哥,要做么事呢?”
    我小声对朱清莲说:“都怪我!我不该告诉施伯,上桥头大字报的事。施伯听我说,朱书民写了县人武部政委的大字报,他老为县人武部政委打抱不平,要去问朱书民的厉害!”
    朱清莲听我说完,扭头对施伯说:“东坡哥不晓得他说的话,伤了你老的总筋呢!”
    听朱清莲这样说话,我真感到有些愕然!立即大声问朱清莲:“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伤了施伯的总筋呢?”
    朱清莲红着脸,小声对我说:“镇上的人,都以为是我们家,在照顾施伯他老人家!都不晓得区里的陈部长,是怎么要我们生产队照顾施伯的!”
    我扭头看着施伯,大声问:“这事,怎么从来没听你老起过呢?”
    施伯摇摇头,小声说:“我很感谢解放军这样对我。只是,我的儿子,是为他妈报仇。为妈报仇,是报家仇。报家仇,是私仇。我有什么脸面,对外人说呢!”
    “不对、不对、不对——!”我大声对施伯说。
    施伯皱起眉头,看着我,没有讲话。
    我接着对施伯说:“日本鬼子侵略我们国家,到处杀人放火,老百姓奋起报仇。报的不是家仇,是国仇!你老的儿子,与我的同学葛昌清,同样都是人民英雄!”
    施伯看着我把话说完,马上扭头,大声对朱清莲说:“听东坡的口气,好像是在说,朱书民的大字报,写得对。”
    朱清莲对施伯点点头,小声说:“我被钢革司叫去游行,游到上桥头,队伍就散了。我跑到葛家湾的人那一边,听他们说,安徽的解放军,开着军车,到县里后,县人武部的那个政委,跟着解放军的那辆军车,去了军分区。还说,军分区把县人武部的政委留在那里,现在还没回来呢!”
    朱清莲说话时,我看施伯的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舒展。
    朱清莲的话音一落,施伯猛摇头,大声说:“我不相信,上面把那团长留住,就一定是他说错话了!也许是留他开会呢!我跟你们两个人说清楚,不管什么派,说军队的坏话,就不是好派!”
    我提醒施伯说:“不是团长,是县人武部政委,不能代表解放军。”
    施伯歪着头,没有好气地冲着我嚷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他穿解放军的衣服,他就是解放军!是解放军,我就不准哪个来说他的坏话!”
    我看施伯脸有怒色,不敢再说,就把毛巾包放在灶台上,打开毛巾,见是我家一个带盖的搪瓷大茶杯。揭开盖子,饭上面盖着才鱼片与霉渣片。
    我从小篮子的饭盒中找出瓢羹,在施伯灶后的小水缸里,用盖板上的葫芦瓢,舀了一小瓢水,走出棚子门外。
    朱清莲跟出来,从我手里接过葫芦瓢,一边浇她手里的碗筷,一边小声对我说:“你把施伯吃的,盛到这个碗里!”
    我洗净手里的瓢羹,跟在朱清莲身后,走进棚子。
    朱清莲把手里的碗筷,拿到施伯面前,晃了一下,小声对施伯说:“我给你老洗过碗筷,饭菜都不怎么热了,快和东坡哥,一块吃。”
    施伯从灶门口的小竹椅上,猛地站起来,从朱清莲手里,夺过碗筷,大声对她说:“我不饿!”
    朱清莲连忙从施伯手里,夺过碗筷,有些生气地对他老说:“这么大一杯饭,东坡哥怎能吃完?李伯妈告诉我,一定让你老,与东坡哥一块儿吃的!”
    施伯没有好气地说:“我吃不下!”说着,又坐回小竹椅上。
    朱清莲把碗放到我面前,小声对我说:“施伯生真气了!他老生气,一下转不过弯来!现在,游行的人,都在上桥头……”
    我打断朱清莲的话,小声问:“走街后,我可以回家吗?”
    朱清莲小声反问道:“你不在这里吃饭?”
    我扭头看了一眼坐在灶门口的施伯,见他老右手撑着下巴,两眼盯住灶门,身子在轻轻晃动,于是,小声对朱清莲说:“我在这里,施伯恐怕不会吃饭的。我干脆回家吃饭!”
    朱清莲也扭头看了施伯一眼,从我手里接过茶杯,又到碗柜里拿出一个大碗,倒出茶杯里的饭菜,小声对我说:“你先走,等施伯吃完饭,我再走。”说着,把空茶杯递给我。
    我把茶杯、毛巾轻轻放进小篮子,趁施伯没注意,溜出棚子。
    接下来一阵小跑,我来到周老师租住的赵家铁匠屋后面,刚放慢步子,就我听见屋里,好像银文叔是在叫我!
    我立即停下来,扭头一看,果真是银文叔站在后门,手里握着旱烟杆,正在对我招手哩!
    没等我问他老怎么跑来找周老师,银文叔就跑到我的面前,吸了一口旱烟,笑着对我说:“城里帮我们买黄豆的小李来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是老大,还是老二?”
    银文叔又吐出白烟,斜了我一眼,大声说:“是你的同学呢!”
    “李生原?他为什么来了?”我接着大声问。
    银文叔左手把旱烟横烟杆,往自己的胸前一横,右手抓上去,笑着说:“骑溜机遁来的!”
    “骑自行车?公路没修好,到处是水沟,怎么骑呀?你老不要骗我!告诉我,你老找周老师,到底有什么事呢?是为上桥头的事吗?”我大声问。
    银文叔收敛住脸上的笑容,皱起眉头,大声问:“你以为我在逗你玩?我才没有这个闲心呢!”
    我急忙问:“他的人呢?”
    银文叔用旱烟杆,往赵铁匠的后门一指,大声说:“他正在与周老师的大儿子说话呢!”
    我还是有点不信,于是,冲着后门,大喊“周群——!”
    我的喊声一落,周群与李生原两人,同时从后门里跑出来。
    我立即迎上去,握住李生原的手,大声问:“你是骑自行车来的?”
    李生原一边对我点头,一边说:“不骑自行车,三个小时,能赶得到你们镇吗?”
    我还是有点不相信李生原的话,这是因为,三年前动工修筑的县镇公路,由于化革命开始,早成了半拉子工程!沿这半拉子公路,就是步行,要蹚水沟,行人嫌麻烦,都不愿走,何况骑自行车呢?所以,我想,李生原最有可能,是坐胡文仁的机帆船来的!于是,就对李生原说:“怎么不约胡文仁一起来?”
    李生原睁大眼睛,大声问:“你以为我是坐船来的吗?才不是呢!我的自行车就丢在你家后屋!我给你说一件事,马上就走!”
    “去哪里呀?”我急着问。
    李生原推了我一掌,笑着对周群说:“我去牛东坡家。谢谢你告诉我小镇的形势!”说完,又扭头对银文叔说:“也谢谢你老带我找了那么多地方,终于在这里碰到 他!还要谢谢豆腐店对我的招待。你老下次去县城买黄豆,千万别忘了再落我家!”
    银文叔对李生原点点头,扭头对我说:“我把小李交给你了!店里的驴子,周老师帮我看着,我要去牵驴子了!”说着,就向施伯那里走去。
    我指着老河坡上下的两条小路,对李生原说:“小镇的形势,你已经晓得,去我家,只能从街后走了。街后两条小路,你说走哪条,我带你走!”
    李生原笑着对周群说:“谢谢你告诉我注意事项,我与东坡,选最安静的小路!”说着,对周群挥挥手,就向河下坡的小路走去。
    刚走下河坡,李生原回头望了一眼,见周群已经走进他家后门,立刻停住,小声说:“这地方好说话!”
    我见李生原一幅神密模样,小声问:“怎么啦?”
    李生原小声说:“这几天,县里的形势大变!”
    听李生原这样讲,我心头一紧,急问:“钢革司又抢枪了?”
    “抢人哩——!”李生原瞪大眼睛对我说。
    “抢谁?”我迫不及待地问。
    “付政委!”李生原说。
    我不以为然地对李生原说:“就这个事?没有什么好保密的,我们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付政委,一个人代表不了县人武部,更代表不了解放军!何况,军分区已经把他留在那里呢!”
    李生原对我摇摇头,小声说:“你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现在,钢革司摇身一变,变成的拥军派,倒过来,把我们打成反军派!”
    “张科长、彭参谋他们怎么看这事呢?”我小声问。
    李生原指着河水,小声说:“他们的态度,就像这河水,有点看不透。昨天,我要把邹炎起的那支枪,去交给他俩时,他俩的态度,都含含糊糊!”
    听李生原说完,望着不太清洁的老河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生原指着我左手提的小篮子,粗声粗气地说:“我今天是来通知你,不能再这样婆婆妈妈地,在家做家务事!要与同学们一块,振奋精神!还要接受新的任务!”
    “什么新任务?”我小声问。
    李生原看了我一眼,说:“付政委,是江南县犯错误后,才到我们县来的。我现在,就要赶到江南县的江北镇。”
    “去那里干什么?要我去吗?”我忙问。
    “不要你去!你还记得江南一中,那个指挥唱歌的哀北英吗?”李生原大声问。
    “你说的是,那个打拍子,像揉面一样的哀北英吗?”我笑着问。
    李生原笑着点头说:“就是他!”
    想起前几天去英子大姐家,见过哀北英,我忙对李生原说:“他在小学里带课呢!”
    李生原猛摇头,大声说:“那是老皇历,早就不能翻了!哀北英,早就回学校闹革命了!我路过你们小镇,就是今清晨,他打电话给我们邮电局的一个同学,说他们已经组织了一百多辆自行车,要去军分区,向分区首长,汇报付政委的问题,约我们县硬工造,一起参加!”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以不相信的口吻小声问。
    李生原笑着说:“如果只我一个人,我来找你做什么?为了不让钢革司晓得这个事,我一个人先去与哀北英联系,其他人下午赶到。商业局的打字员小张,带的几个人,由你负责接待。而且,你要与他们一起,连夜赶到军分区。”
    见李生原一改刚才小心、谨慎的神情,变得有些张扬起来!
    我突然想起他拣走邹炎起小八音手枪的事,连忙小声问:“最近,你见过张科长吗?”
    李生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军队讲一切行动听指挥!张科长看付政委说话办事,有些偏向钢革司,就与彭参谋陪薛部长,去地区医院住院去了。”
    “你那支手枪上交吗?”我紧接着问。
    “我想交给张科长或者彭参谋,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我能交给谁呀?如果交给其他人,他们还以为我们和钢革司一样,也参加了抢枪哩!”李生原不高兴地大声说。
    我看了李生原一眼,小声说:“我从你那里,买黄豆回来,邹炎起、刘喜木两个人,对这里红旗的学生讲,说你拣的那支枪,在我手里。因此,他们一直带着一班初中生,追着我要枪。镇上实在藏不住身,我才跑到别的县去躲避。正是因为躲避,我才跑到江南县,碰见了你要见的哀北英!”
    李生原一边听我诉说,一边伸右手往自己背后摸什么。不一会,他竟然从自己的背后,摸出那支小八音手枪!李生原拿着枪,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洋洋得意地说:“枪,我带在身上!一是防身,二是到军分区后,就交上去。”说着,扳了一下枪机,笑着对我说:“既然你为它背过空名,现在,就让你摸摸,尝尝有枪的味道!”
    我忙把右手提着的小篮子举得高高,笑着对李生原说:“即使这次当兵去部队,也不可能摸到手枪的!你难道忘了,高一上支农时,军分区派到我们支农那个大队蹲点的首长,领章上有有几杆几星了!”
    李生原笑说说:“怎么会忘呢?两杆三星,是上校,正团级首长,‘三八’式的老八路!”说着,又把手枪藏到背后腰间。
    李生原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小声问:“你刚才从什么地方进镇的?”
    李生原看了我一眼,不俏一顾地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对他点点头,小声说:“我如果是从上桥头进镇来的,如果是在中街餐馆吃饭的……”
    没等我把话说完,李生原冷笑一声,插话说:“看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我就觉得快不认识你了!你们镇上,谁敢把我怎么样呢?一个邹炎起,一个刘喜木,小数也!”
    我连忙对李生原说:“为了对你的安全负责,现在,请你就站在这里,我回家去看看,如果没有事,我就把你的自行车推来,从这街后,送你搭渡船过河。再陪你从新河南边上大路,让你能尽快地去江南,找哀北英!”
    李生原连忙摇头说:“不行、不行!搭渡船,太浪费时间!我还是跟你一块去你家,骑车过你们的上桥!不搞转弯抹角浪费时间!”
    我还想劝李生原几句,突然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妹妹叫我的声音!
    李生原和我不约而同地踮起脚,翘首望着河坡上面。只见南坡推着一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从清莲家的后门,正往我与李生原站的坡上面走来。我立即爬上河坡,走到问妹妹面前,大声问:“你推的谁的自行车?”
    没等南坡说话,李生原从我后面,爬到我的前面,大声说:“太好了!把自行车给我!我从你们家那小巷子里,上街……”没把话说完,就伸手要接南坡手里的车把手。
    南坡一下急红了脸,大声嚷道:“哥——!这车,是你同学的,怎能给他呢!”
    我走到南坡身边,把手里的小篮子交给她,又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用嘴呶了李生原一下,对她说:“他就是我的同学!”
    南坡斜了李生原一眼,急忙说:“哥!万思河带着一班子人,满街找他!说要缴他手里的枪!”
    李生原冷笑着问我说:“是那个与你差不多高,说话结结巴巴的新高一吗?这家伙,在县城混不出名,跑回你们镇,耍起威风来了!”
    我没搭理李生原的话,忙问南坡:“万思河,他怎么晓得这事的呢?”
    南坡仍然有些惊恐地说:“我卖霉渣回来,路过米厂时,小董对我讲,说邹炎起发现”,说到这里,她看了李生原一眼,接着说:“他骑自行车过了上桥,背后腰里,还有手枪。邹炎起跑到小学,把这事告诉程半玉,没过多大一会,万思河就带人,跑到我们家,说我们家来了一个一中的大老保。当时,妈跟‘呜呼官’去上桥头,爹在店里,爬坡、上坡钓鱼没回来,还是德理哥的爹,把他们哄走的!”
    李生原听南坡说到这里,插到我面前,强行从我手里抢过自行车把手,大声喊道:“我现在就去找邹炎起,把他的枪还给他!”说着,推车就要走。
    我慌忙一把抓住自行车的衣架,大声吼道:“你别蛮干!你晓得邹炎起的家在哪里?现在,你必须听我安排,否则,你马上就会被他们抓住,还能去江南吗?”
    李生原扭头看着我,大声问:“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走?”
    我想了想,对南坡说:“你现在抽点时间,推车去找何朴相,就说这车是周齐胜的,请他帮忙,把这自行车骑到周齐胜的家!何朴相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说我在周齐胜家,找他哥,问办你嫂子办返销粮票的事,他就不会推辞的。我估计,他会骑车在小学会一会,这样,我带同学从施伯棚子那里,去周齐胜家,刚好能碰上何朴相。这样,让周齐胜送同学过河后,还能与何朴相搭伴回家,免得妈为我担心!”
    我说话时,李生原一直在旁边拉我,不让我讲话。等我话音一落,他连忙对我说:“不行!你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把我的车骑坏了,我怎么能按时赶去见哀北英呢!”
    我没好气地对李生原说:“我说过了,你听我的,当然是由我陪着你!”
    南坡大声对我说:“哥!刻章子的王伯,说找你有急事哩!他老说,妈拿回来的木头块上的字,被磨掉了好几笔,问你能不能记起来、添上去呢!还有,前面的李伯,就更急了,一直要来找你,不晓得你在哪里,妈回家后,又拉妈来找你,说是万思河带人来找过你,是他老帮助哄走的。意思是要妈同意陪他老,不找你呢!你想想,你不去王伯家,能行吗?要我找何朴相,都行,只是,你现在,一定要先去见王伯!”
    我对南坡大声说:“你快推车去找何朴相!顺便告诉王伯,骗鬼的东西,随他老的便,想刻么样,就算么样。我现在,一定要陪他离开我们镇!”说着,我强行从李生原手里抢过车把手,拉南坡把车的右把手接着。
    南坡把手里的小篮子往左车把手上一挂,推着自行车,就往回跑。
    我见李生原老是站在原地发呆,连忙催促说:“快起哇!不然,车到人未到,别让姓何的把车又骑回来!”
    李生原猛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小声问:“我不是做梦吧?怎么会这样呢?”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李生原慢腾腾地扭过头来,眼睛呆呆傻傻地盯着我,小声问:“是不是因我手里的枪,前几天,曾让你吃过亏……现在……你来开我的国际玩笑了?”
    听李生原这样说话,我心头不由得一怔,没有好气地说:“我才没有这份闲心和你开玩笑哩!我妈不让我出门,你却要今晚去地区!还有,别人请我办的事,正急等我去办,我却不能去办!人家曾陪我去县里送新兵,我却不能急他所急,真的恨不得有分身法,分出几个我来呢!”说着,我就气冲冲地往施伯茅草棚子方向跑。
    刚跑出下街头,就看见朱清莲,正埋着头,从不远处急急忙忙地走来。
    不一下子,朱清莲就走到我面前,她依然埋着头!我立即大声叫了一声“清莲!”
    朱清莲听到我的叫唤声,猛地抬头,一边用右手掌拍胸,一边惶恐不安地大声说:“啪啾、啪啾,花狗嗖!哎呀,东坡哥!怎么等我走到面前才喊我呢?我正要去你家告诉你呢!”
    “施伯怎么啦?又说花话了?”我急忙问。
    朱清莲张开嘴巴,想说什么,斜了站在我身边的李生原一眼后,又迅速闭上嘴巴。
    李生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朱清莲,笑着对我说:“你们俩有什么心事,先讲!我去河边,等你们说完了,再走!”说完,就往河边跑去。
    朱清莲看了跑开的李生原一眼,小声对我说:“刚才,万思河带着几个人,跑到施伯那儿,问有没有看见你,带一个骑自行车的,到他老那里!还说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刚抢了解放军的枪,来领导我们这里的工造,反对解放军……真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来吗?”
    “万思河还在施伯那里吗?”我连忙问。
    朱清莲指着远处的中学校舍,小声说:“万思河带着两个人,回了学校。”说着,指着施伯的茅草棚子,接着说:“还有几个人,在施伯棚子前的河边上,打转转呢!”
    我对朱清莲摇摇头,往中学那边瞅了一阵,刚见远处的中学食堂前面,有个身影像万思河,于是,指着中学食堂,问朱清莲:“你看食堂门前站的那个,是不是万思河?”
    朱清莲扭头看了一会儿,回头问:“你指的是那个上身穿旧军装的吗?”
    我大声问:“万思河刚才上身穿的是旧军装吗?”
    朱清莲点点头,连声说“是!”后,接着问:“你现在,还要去找施伯吗?”
    我听朱清莲把“还要”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觉得施伯有可能,还在生那张大字报的气,就于是,问朱清莲:“我走后,施伯有没有问你,上桥头大字报的事呢?”
    朱清莲用鼻子哼了一声,有点带气地说:“你走后,施伯一边吃你妈要我送来的饭,一边夸李伯妈的饭菜,做得又香又好吃。只是……万思河带的人来后,怒气冲冲地训施伯!训了一阵子,就说工造已经开始反对解放军了。施伯不相信,万思河说你写的反解放军的大字报,已经贴到张水松的碑上了。施伯这才又摇头,又叹气,不知说什么才好!”朱清莲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从他老棚子经过,他老没看见你,你就别进他老的棚子!”
    我对朱清莲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就往李生原蹲的地方跑。
    跑到河边,对正在看着河水发呆的李生原“呃!”了一声。李生原抬起头,望着我,没有说话。我指着远处河边的茅草棚,对他说:“我们就沿着这河边,从棚子那里的土埂上过河,走不了多远,就是新河渡口了!”
    李生原慢慢站起身来,一边伸懒腰,一边笑着问:“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狠狠地盯住李生原的眼睛,没好气地说:“乱七八糟地胡扯什么!我的女朋友,离哀北英不远!这个女孩儿,刚从我们要经过的地方来,我在向她打听前面的情况!她刚才在告诉我万思河的事哩!”
    李生原瞪大眼睛,小声问:“万思河怎么啦?”
    我拍打了一下李生原的胳膊,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对李生原说:“刚才,万思河来过前面的棚子,说是查你呢!”
    李生原停住脚步,大声问:“他在那里,我们怎么还往那里走呢?”
    我对李生原招了一下手,催促说:“快走,他已经回学校了!剩下的几个,是这里学校的初中生,他们不认识你!”说着,我就胡乱踩着河边高低不平的滩坡结实处,小跑步起来。
    跑出几步后,我回头看,只见李生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先伸脚试试,再落一脚尖,生怕踩错了地方,淤进滩泥里。我只好停下来,对李生原说:“你照着我的脚印走,保证不会走错!”
    李生原一边点头,一边问我:“怎么不从上面的大路上走呢?”
    我看了李生原一眼,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是故意为难你!现在为难你,就是为难我自己!中学的食堂,正面对着大路,万思河正在食堂前面呆着,如果走上面的大路,万思河就会发现我!”
    李生原听我说完,没有好气地说:“真是虎落平川啰!”说着,就踩着我的后脚,跟着我亦步亦趋地向前走。
    不一会,爬上施伯茅草棚子前的河坡后,我抬头一看,见瘦高个,正贼头贼脑地盯着我。我不高兴地对他说:“怎么啦?不认识?在这里呀?你的同学都进食堂吃饭了哩!”
    瘦高个没有好气地大声问:“你把那个骑自行车的家伙,藏到哪里去了?”
    我看着瘦高个,见他并没有注意我身后的李生原,连忙对对他说:“我刚才,一直在施伯这里!这茅草棚子前都是菜地,谁能骑自行车呢?”
    瘦高个接着大声吼道:“我没说这在里!我是问你,你刚才回家,有没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来找过你?”
    没等我回答瘦高个的问话,李生原在我背后大声咳嗽一声,我回过头。李生原小声对我说:“刚才,一个骑在自行车上,与邹炎起争吵的,是什么人?”
    瘦高个冲着李生原大声问道:“邹炎起碰见那个骑车的了?”
    李生原点点头,没有说话。
    瘦高个立即扭头,对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初中生,大声嚷道:“我们上当了!难怪万令司先跑掉的。原来,那个骑自行车的,早被邹炎起抓住了!快!我们杀回食堂!要不,食堂就没有饭菜了!”
    瘦高个的话音一落,几个初中生像一群奔马,跟在他的身后,向大路上跑去。
    @牛爬坡 1037楼 2014-02-26 04:44:00
    我昨天在网页面上发了一个题外话帖后,网页就怎么也打不开了,你看过那个帖子吗?是我观念上有错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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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网络出问题。
    前两天,我也没发帖,也是因为电脑崩溃了,前天走了一天的程序,桌面只留下360的浏览器,才可以重新发帖的。
    出现这样的现象,尤其见你说你上网的事,我觉得,应该与话题无关。网上各种观点都有,你只说了污染,央视也有这样的报道貌岸然呢!
    我估计,可能与奇虎360与腾讯打官司有关。影响了我们上网。
    以前,我的桌面,装了360、百度、微软三家浏览器。现在,仅360一家,敬东坡的网名,也无法用了。真有点遗憾!
    我见瘦高个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叫“万思河——!”正担心眼前的事态会有变故,没觉察到就在这时,李生原已经爬到我的身边,更没想到他,会冷不防地又是猛拍我的肩膀,又是大声呼叫我的名字,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也许我有一些惊惶失措,使得李生原笑得鼻子、眼睛,全挤到一块!我气呼呼地大声对李生原说:“幸灾乐祸,没意思!”
    李生原这才没有再笑,一边盯住我的脸,一边摇头对我说:“我说你落后了吧?可能你内心并不认可!但是,刚才发生的事,足可以说明一个光辉的革命论断!”
    我看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小声反问道:“该不会像刚才那样,说那女孩儿,是我的女朋友吧?”
    李生原摇了摇头,大声说:“我说的革命论断,是无产阶级特别能战斗!”
    我接着冷笑了一声,小声说:“跑题哩!”
    李生原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跑题呢?就拿我们两人近半年的经历来说,就足够证明这一论断,是放置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半年来,我帮爹妈拉板,当搬运工,当然是无产阶级;你帮你爹买黄豆,当商人,当然是资产阶级。就说刚才,你碰见几个初中生,束手无策;我呢?却能急中生智,只施了个小小的计谋,就把那帮小家伙支开了!”
    我指着远处中学食堂前的一群初中生,有点不高兴地对李生原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跑回来!”
    李生原望着远处初中食堂前的那一群学生,笑着说:“他们跑来能追上我?不可能!拉了半年板车,我,可以很笃定地说,跑完马拉松全程,毫不在话下。我现在就跑给你看!”说着,就踩着施伯扯掉一些菜的菜地,向老河土埂方向跑。
    李生原跑才跑出几步,就听见施伯在茅草棚里大声嚷道:“哪来的?给我站住!”
    听见施伯的喊话,李生原不得不停住步子,从菜地上走到田沟里,望着两扇小门半开的茅草棚,不知所措地说:“县城来的!”
    施伯从棚子里走出来,见我站在菜田边上,对我招了招手,大声嚷道:“你快过来!”
    我一边向施伯面前走,一边对他老说:“我和他,是路过你老这里,去新河渡口过河的!”
    施伯也向我走近几步,指着李生原,问我:“他是县城来的吗?”
    我慌忙摇摇头,对施伯说:“不是、不是!”
    施伯瞽起眼睛,很生气地对我说:“他自己说他是县城来的,你怎能当面撒谎呢!”
    李生原立刻跑过来,对施伯说:“老人家,你的菜地里又没有多少菜,我只经过一下,有什么问题呢?请你不要小题大做!”
    施伯走到李生原的面前,盯住李生原的脸,没有好气地大声问:“不要么事小弟他走?那些小家伙,是来找东坡麻烦的!我能不要他走吗?”
    听施伯这样说,李生原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施伯,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轻轻地拉着施伯左手的棉袄袖子,对他老解释说:“他说的是‘小题大做’,不是‘小弟他走’呢!”
    施伯猛地甩开我的手,一双手抓住李生原的左胳膊肘儿,大声说:“我看你,就是那个抢解放军枪的坏学生,你跟我去区公所,把你抢的枪,马上交给陈部长!”
    李生原一边甩自己的左胳膊肘儿,一边对施伯说:“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受钢革司的蒙蔽!我又不是钢革司的,怎么会抢解放军的枪呢?”
    施伯一边用右手,死死地抓住李生原的左胳膊肘儿,一边用左手摸李生原的后腰间,气喘吁吁地对李生原说:“钢革司的枪,已经交了!你这里,还有枪!不是抢的解放军的,还哪里有枪给你抢呢?”
    我走到施伯的身边,小声对施伯说:“我们刚才去找过陈部长,陈部长说,区里不收县里的枪,要他,把枪交到县里去。你老不放他,要是万思河跑过来,碰上了……”说到这里,我无法把谎话说完,施伯却松开手,对李生原说:“我相信东坡的话,你快走吧!回县里后,一定要把枪,交给解放军!”
    李生原脸色苍白,有点结巴地对我说:“说、说、说么事呢!”
    施伯瞪了李生原一眼,又伸用双手,抓住李生原的左胳膊肘儿,大声训李生原说:“你还蛮犟呢!你即日不把话说明白,我就不放你走!”
    我立即对李生原大声嚷道:“你是回县里的,快对他老说呀!”
    施伯横了我一眼,大声对我嚷道:“他有嘴,由他自己说!”
    李生原转过身子,把后背对着我,压低嗓门,对施伯说:“我是县城的,不回县城,能去哪里呢?”
    我回头望了中学食堂一眼,小声对施伯说:“那边有人来了!”
    施伯扭头看,可能看见,确实有两个初中生模样的人影,正往我们这里慢步走来,施伯终于又松开了李生原的左胳膊肘儿,转过身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妈生你的时候,广人部队到你家抄家,不是解放军的县大队冲过来,说不定,你早被广人部队放火烧死了!解放军,对你有救命大恩呢!你不能帮他欺负解放军!”
    我对施伯点头,小声说:“我妈经常对我讲这事,我不会忘恩负义的!”说完,又扭头对李生原大声说:“听见吗?你若不把枪交给解放军,我就成了知恩不报的小人呢!”
    李生原还想对施伯说什么,我狠狠地推了李生原一掌,大声说:“还不快走!枪,要是落到万思河的手里,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施伯又向中学那边望了一眼,对李生原说:“我不看中学那边有人过来,按我原来的脾气,肯定要拉你去见陈部长的!现在,那班小家伙又来了,我也不多说了!你要记住我对东坡讲的话。你应该与东坡差不多大的年纪,你们生在旧社会,是解放军来了,才有新社会的。不能忘这个本,不能与解放军闹!”
    见施伯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我马上挽起李生原的胳膊肘儿,笑着对施伯说:“你老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俩不只是不忘这个本,还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呢!”
    我与李生原刚往河边出几步,就听见施伯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扭头往后看,果然见施伯,正在对我招手。
    我忙对李生原说:“你就站在这儿等我,我去一下就来!”
    李生原不高兴地说:“这老头是你的什么人?他的话,就像圣旨一样!你不去不行吗?”
    我连忙对李生原说:“小时候,我背着爹妈,偷偷在这里玩水时,差一点淹死了,是他老,把我救起来的!”说完,就跑回原来的菜地边。
    施伯指着站在稍远处的李生原,小声问:“他,真的是回县城的吗?”
    我对施伯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讲话。
    施伯摇摇头,冷笑了一声后,小声说:“只怕这话不能当真呢!”
    我睁大眼睛,大声说:“当然是真的!”
    施伯瞪大眼睛,大声说:“你说你和他,还想参加解放军,这话,就是假话!”
    我有点不高兴地反问道:“怎么会是假话呢?”
    施伯使劲伸出右手,往下街头一指,大声说:“人家寿伍的弟弟,才比你大两岁,当了五年兵,今年都回来了!今年当兵,你都没走成,还能去当兵吗?我看他,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你当不成兵,他也当不成兵!说么事还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这还不是假话?”
    本来不想讲多话的,听施伯说我想当兵是假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扯开嗓门大声嚷道:“当兵的年龄是十八到二十二周岁,你老说我今年多大?”
    施伯皱起眉头,看着我的脸。我耸了耸自己的肩膀,故意睁大眼睛,也看着他老。施伯低下头,把左手举到自己胸前,用右手一边数左手手指,一边嘴里念着甲乙丙丁,然后也睁大眼睛,对我说:“满打满算,你今年二十一周岁!可是,今年的兵,走了快个把月了,明年……”说到这里,施伯闭上眼睛。
    我见施伯无话可说,就扭头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喊道:“明年,我还可以当兵!”
    李生原见我跑过来,不高兴地嚷道:“说什么呀!”
    我没搭理李生原,从他面前跑过后,大声说:“快跑!”
    老河与新河之间五百米左右的距离,我和李生原你追我赶,一下就跑到新河堤边的肖家湾。在离周齐胜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我见何朴相站在自行车旁,不知与周齐胜和他哥,在争论什么,于是,我大声呼喊“何朴相——!”告诉他,我来了。
    何朴相支起自行车站架,冲着我嚷道:“你快来!什么时候学会造谣了?”
    我和李生原,走到三人面前,见周齐胜想和我说话,就没理睬何朴相,指着李生原,对周齐胜说:“你快把我的同学送过河,他有急事呢!”
    周齐胜的哥哥见我没和他说话,他对何朴相说:“刚才,我把话已经说清楚了,你们玩,我还有事呢!”说着,就想离开。
    正在这时,李生原跑上前,握住自行车把手,正想推车,却被何时朴相一把抓住自行车的后架,很不高兴地对李生原说:“慢点!牛东坡不把话说清楚,这自行车,我还要骑回去!”
    李生原对我大喊一声:“牛东坡!”然后一个劲地摇头,脸上露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忙对何朴相嚷道:“你把车给他!有话好说。”
    何朴相竟然一屁股坐到自行车后架上,冲着我大声嚷道:“你不把话说清楚,这车,我,谁也不给!”
    我看周齐胜的哥哥快走进他家里,立即大声对周齐胜说:“快叫你哥!”
    周齐胜连忙跑到他哥身边,把他哥强拉到我们面前。
    周齐胜忙对他哥说:“刚才,我觉得你把菜农返销粮的事,没有说清楚哩!”
    何朴相没等周齐胜他哥说话,大声对我嚷道:“你说呀,返销粮,是怎么回事呀?”
    我看着周齐胜他哥,笑着说:“我和朴相,都找了生产队的女孩儿做对相,就想像小董的老婆一样,今后结婚了,也能吃上返销粮。你说,能行吗?”
    周齐胜他哥像不认识我一样,看了看我,闭着眼睛问:“你是不是想问齐胜结婚后,我发不发他爱人的粮票呢?”
    我连忙摇头,对周齐胜他哥说:“没有这个意思。齐胜今后结婚了,他岳父家,本来就是菜农,本来就可以吃返销……”
    周齐胜他哥没让我把话说完,很不高兴地对我说:“刘寿伍家也是菜农,你叫小何想办法,把他的对相弄到她哥家,不也可以吃返销粮了!”说完,就匆匆往他家大门走去。
    我一面把何朴相从自行车后架上拉下来,一面对李生原说:“快拿一角钱出来,给船老板!”
    李生原立即从自己学生学生装下口袋里,摸出一角钱的纸币,递给周齐胜。
    周齐胜看着我,没有伸手接钱。
    何朴相在一旁讥讽我,对周齐胜说:“他呀,全玩的不打锣的把戏,搞得看戏的人稀里糊涂的!”
    我横了何朴相一眼,对周齐胜说:“接他的钱,他回去可以报销的!”
    周齐胜笑着对我说:“我这里没有船票,他怎么报销呢?”
    何朴相立即插话说:“怎么样?不打锣的把戏又来了!”
    李生原把手中的钞票往周齐胜手里一塞,一边走到何朴相身边,放下自行车的站架,一边对何朴相说:“我的路费是包干的,可以不要渡船票。”
    周齐胜用拿钱的手,往河堤上一指,对李生原说:“走吧,我陪你去河边,我爹在船上!”
    何朴相与我站在原地,看着李生原跟在周齐胜身后,推车爬上堤坡,何朴相指着李生原的背影,小声问:“你们的同学有分配了?他在哪里上班?”
    我看了何朴相一眼,一边拉他往回走,一边对他说:“他上大学了!”
    何朴相连忙反对说:“高考没恢复,怎能上大学呢?”
    我急着回家,去见王伯,问那令牌的事,于是,就一边往前跑,一边想让自己绷紧的心,松驰一会儿,就笑着说:“他上的大学很特别!”
    何朴相从我背后,跑到我的并排,大声问:“什么大学?”
    我依然笑着说:“家庭大学——!”说着,就加快速度往前跑。
    何朴相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大嚷大叫:“骗子——!”
    跑上老河河堤,抬头往前看,只见万思河带着他的队伍,围在施伯茅草棚子前面,正在与施伯争论着什么。
    我大声“哦”了一声,担心万思河发现我,就一屁股坐在河堤上。何朴相跑上来,两手伸到我的腋下,大声嚷道:“快起来!快速跑了这么远,不能坐下!”
    我抬头望着何朴相,小声对他说:“你看对河,谁在那里?”
    何朴相放下我,站直身子,看了一会,对我说:“是中学的一伙家伙!”
    我拉了一下何朴相的手,说:“你也坐下来,我讲件事,给你听。”
    何朴相甩开我的手,不高兴在说:“北风这么大,坐在河堤上,傻冻什么!”
    我就地一滚,滚到刚爬上来的路下边,扭头对站在堤上的何朴相喊道:“这里没有风,下来坐一会儿!”
    何朴相没精打彩地走下堤坡,坐到我的身边,没有好气地说:“在这里坐,还不如去周齐胜家里坐!”
    我把何朴相的左手拉到我的右膝盖上,拍了一下他的手板,小声对他说:“谢谢你!”
    何朴相抽回左手,瞪大眼睛,大声问:“谢什么?”
    我指着前面新河,小声说:“今天,没有你帮忙送车,我的那个同学,很可能被万思河抓……”
    何朴相没等我把话说完,立即插话说:“你妈今天一清早就对我说,要我不找你玩。为么事允许你出来送县里的同学呢?是不是县里的同学格外高贵些呢?”
    我用拳头下边,捶了一下何朴相的大腿,警告他说:“不许你这样说我妈!送县里同学的事,我妈并不晓得!”
    何朴相“哦”了两声,问:“上桥碑上的大字报,是你写的吗?”
    我看了何朴相一眼,反问道:“你相信那张大字报是我写的?”
    何朴相摇摇头,大声说:“今天我去上街医院时,碰到邹炎起,他对我说,有人讲,碑上那张大字报是你写的。我告诉他,你在帮柳珍兰跑房子,根本没有时间搞这些事。他还对我说,你看葛家湾的同学当兵,死在安徽,不想参军了,才写反军大字报的……”
    我没让何朴相把话说完,大声嚷道:“邹炎起惯于造我的谣,前年在师范搞大批判时,他在批判会上,揭发说我家是地主成份,还与四类份子的女孩敏淑谈恋爱,结果,县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把我与黑帮老师关……”
    何朴相站起身,打断我的话,大声说:“不说过去的事了!就说现在,你到底还想不想参军?”
    我也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河堤那边,发现站在施伯棚子前的一伙人不见了,估计应该是施伯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回头对何朴相说:“你要问我当不当兵的事,我们现在就过河,你可以去问施伯,问我想不想当兵!”
    何朴相低下头,拍打了几下连在自己棉裤上的渣草,抬起头,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又想搞什么不打锣的把戏呢?”
    我也学着何朴相,拣完连在自己衣服前面的渣草后,扭过身子,对何朴相说:“还请你帮个忙,帮我把背后的渣草拣掉。”
    何朴相走到我的背后,一面拍打我的上衣背后,一面小声问:“你平时,不会鬼头鬼老的。即日为么事,搞得格外神密呢?”
    听见何朴相这样诚心的问话,觉得,除了今晚李生原说有人去地区的事,由于并没发生,可以不说。应该把发生过的事,给何朴相说清楚。说不定,今后真的在一起当兵,怎么好相处呢!想到这里,我小声问何朴相:“你晓不晓得我为么事,听你提邹炎起,就特别生气?”
    何朴相笑着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怎么晓得你为么事要生气呢!”
    听何朴相这样讲,于是把李生原如何拣到邹炎起的手枪,如何发现李生原手上的那支枪,到现在还没交给县人武部,怎样逼他快把这支枪上交,简单说了一遍。
    何朴相一直站在我的背后听我讲完,才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我对你骗我,为你的同学送自行车,并不反感。本来想今天出去钓鱼的,起床后,看天色阴沉沉的,很冷,估计水里的鱼,不会动,就放弃了出去钓鱼的念头。正在愁没事干的时候,恰巧你妈到斜对门找王伯。我跑近一看,才晓得是我弟弟拣回来,我妈又要他丢掉的那块木头,不知为么被你妈拿着,就凑了上去。听你妈和王伯讲了一会儿,才晓得是要王伯刻那上面的字。于是,等你妈走后,我就守在王伯刻字桌旁,一直看王伯刻字。王伯刻到‘牌’字时,指着上面的字,说笔画看不清,不晓得该怎么下刀。我帮他老出点子,要他老拿令牌,给张道士看。只要张道士说怎么刻,就怎么刻,反正是骗鬼的东西,鬼才晓得。王伯听了我的建议,拿刻的令牌,给张道士看过后,张道士在上面画了几笔。就在这个时候,你的妹妹说周齐胜找我有事,要我骑她推的自行车,去找周齐胜……”
    我觉得妹妹好像没记全我对她说的话,于是,插话问:“你晓不晓得周齐胜找你说什么呢?”
    何朴相睁大眼睛问:“你怎晓得我找过周齐胜的哥的?”
    我哪里知道何朴相什么时候找过周齐胜的哥呢?没法回答何朴相的问话,只好瞪大自己的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何朴相笑着说:“我们俩同病相连,晓得你也很关心转粮油关系的事。”
    听他这样说,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何朴相接着说:“我爹帮我把户口、粮油关系从成都转回来时,刚好是周齐胜他哥管这事。我和我爹去粮管所找他。他呀,才不好说话呢!其实,我爹,只是服装厂的一般工人,他哪有什么观点呢?可是,”
    我接着说:“把你爹,当成工造的,给你爹为难!”
    何朴相也瞪大睛睛,大声问:“你怎么晓得的?”
    我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周齐胜他哥,是临时工,怕得罪童司令!”
    何朴相笑着说:“你说的真对。上粮油关系时,童司令问我是不是工造的,我说我是成都的学生,没有在湖北站派。周齐胜他哥见童司令没说什么,才要我等两天,等他请示县粮食局的钢革司后,才能办。没有办法,我只好到周齐胜家,请周齐胜帮我,催促他哥。后来,我与小刘订婚后,问周齐胜,他结婚后,他的对相,能不能发到粮票。他告诉我,等等再说。你的妹妹,说周齐胜找我。我想,你的英子,也存在这个问题,说不定有消息了,我当然很高兴找周齐胜。没想到,他哥像了不得,我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开始发脾气,一直发到你们来,才走开!有什么了不起?连个正式工都不是呢!”
    我拍了拍何朴相的肩膀,笑着说:“对不起!叫你受气了。以前,要是我不约你当兵,你可能不会找农村的对相!”
    何朴相摇了摇头,也笑着说:“我不找农村的对相,你可能也不会找农村的对相!找了农村的对相,不可怕。只要能当兵,在部队好好干,就有农转非的可能!所以,我,最担心的是,这次当兵,我俩没走成,你会丧失信心。特别是今天,听到你那个在安徽当兵的同学出事的消息后,你妈与我妈站在我家大门口,说了一会话,都说不让我俩去当兵!”
    我对何朴相点点头后,说:“我没听见你妈与我妈说什么,刚才从施伯棚子前经过时,我对施伯,讲过我的心底话!你要不信,你走在前面,过河后,我不说话,你问施伯,听施伯怎么说!”
    何朴相也对我点点头,昂起头,向老河中的土埂走去。
    听何朴相说令牌的事已经办妥,我不再担心李德琛租不到房子,一心考虑用什么办法,做通爹妈的工作,让我能跟李生原他们,去一趟军分区。这样,我不但可以见张科长和彭参谋,逼李生原上交那支小八音,而且,还可以见到薛部长,当面告诉他,他的老部下王特派员,现在基本上“解放”了。尤其是可以挽回,李生原对我的现关的偏见,我什么时候心甘情愿守在家里呢?再说,我当班长时,李生原是体育委员。班上组织体育活动,参加全校体育比赛,都要听我的意见。可是,现在,他却倒过来,对我说三道四!我妈不是经常对我说,‘人有脸,树有皮’吗?李生原特地跑来通知我,如果今晚我不去,他一定会当着同学的面,说我拿到‘家里大学屋里系’的毕业证书了!
    我紧紧跟在何朴相身后,低着头,一边想着如何取得爹妈的支持,一边用眼睛盯住何朴相的脚后跟,一步不拉地跟着他往前走。
    刚踏上土埂,何朴相突然猛转身,他的前胸,一下撞在我的头顶上,何朴相立刻痛得大嚷大叫:“低什么头?想什么鬼事!
    我猛抬头,本来想摸摸何朴相被撞痛的地方,却见瘦高个站在施伯棚子后,正向我和何朴相张望!心想,刚才不是不见了吗?现在怎么又出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顾不上多想,我赶快蹲下来,让何朴相的身子把我挡住,不让瘦高个看见我。
    可是,何朴相却一把把我拉起来,用手摸我的胸前,笑着说:“你的心脏在嘣嘣跳哩!说明你,肯定撒谎了!”
    我一面借何朴相的身体做掩护,一面嗓音低沉地对何朴相说:“真的没骗你,我确实给施伯说过,我真的想当兵,也不只是想给英子农转非,尤其听你过去的姐夫……”
    何朴相没让我把话说完,立即伸手,蒙住我的嘴巴,大声说:“我姐没和章生水谈过朋友!她就要结婚了,我的姐夫,这几天,一直在问我姐姐,问她到底,有没有和章生水谈过朋友。如果我姐姐的婚事不成,我家就没有房子住了!”
    我使劲挣脱何朴相的手,小声狡辩说:“我没有说章生水是你姐夫!”
    何朴相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你明明说了‘过去的姐夫’!”
    我见对河的瘦高个,与站在他身边的其他学生,正对我与何朴相指手划脚,就指着对河,想提醒何朴相:“由于他大声咋呼,惊动了对河的那伙人!”可是,何朴相却用力按下我的手,大声嚷道:“你就说了章生水是‘过去的姐夫’!”
    我晓得何朴相只要抓住别人他认定的错话,就一定不会放过!于是,我连忙改口说:“对不起,我说错了!”
    何朴相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哪里说错了?”
    我本来想对他说:“听章生水说葛昌清,有‘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的名言,使我这个比他多读六年书的同学,再也在家里呆不住了!他能不为小家,为国家,我怎么就不能呢?妈不是常说男儿四海为家吗?正是因为知道葛昌清要被部队树为英雄,才更想像葛昌清那样,把自己火热的青春,献身于国防”,然而,何朴相不让我说章生水曾向他姐求爱的事,肯定不能再提章生水。于是,笑着小声对何朴相说:“我本来想说,‘你姐夫过去’的,话说得太快,说成了‘过去的姐夫’!”
    何朴相接着追问道:“我姐夫过去怎么啦?”
    我想了想,小声说:“你姐夫过去,还有葛昌清,我们都是一九五四年洪水退后,发蒙读书的!”
    何朴相大笑着说:“原来你想说我姐夫,也是葛昌清的同学哩!”说着,就对准我胸前打来一拳,我连忙往旁边一闪,何朴相打了个趔趄,一下摔倒在土埂旁边,差一点滚到河里!
    我刚想弯腰扶起何朴相,就听到对河传来大叫声:“牛东坡!快把枪交出来——!”
    我抬起头,只见瘦高个手里举着什么东西,有一个黑洞,正对着我!旁边几个家伙,用什么东西,蒙住施伯的嘴巴,施伯却挣扎着向我们这边摆手!
    听到对河的叫嚷声,何朴相来不及爬起身,坐在土埂边,指着对河,大声喊道:“不要开枪!有话好说!”
    听何朴相说对河要开枪,我再定睛看,那黑洞洞的东西,确实像枪口!就在我要趴下还没有完全趴下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瘦高个的手里,黑烟混着火光一冒!紧接着,瘦高个自己倒下了!
    这时,我才明白,对河,真的向我开枪了!我!全身一紧,不由自主地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见施伯在叫喊我与何朴相!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施伯正弯腰拉扯何朴相!
    我担心自己什么地方被枪打中,于是,揪了揪自己的耳朵,歪了歪头,又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和腿脚,再扭了扭腰杆子,没发现哪里有疼痛,就坐起身来。
    扭头再看施伯,他老正在帮何朴相拍打身上的灰尘、草渣。于是,我问施伯:“怎么啦?”
    施伯横了我一眼,没有好气地说:“都是你做的好事!我的棺材,差一点被那小家伙睡走了!”
    何朴相走到我的面前,小声问:“你身上中枪吗?”
    施伯用右手掌按住自己的前胸,大声对何朴相嚷道:“打在我的这里!”
    我猛抬头看了一眼施伯的胸前,紧接着一跃而起,扒开何朴相,轻轻挪动施伯的手掌,小声问:“你老把血揩掉了?”
    施伯瞪大眼睛,接着大声嚷道:“我心里在流血!”
    我还想对施伯说什么,施伯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跟我过河!”说着,就拉我走上土埂。
    走过老河中的土埂,刚爬上河北的河坡,何朴相就冲到我和施伯的前面,跑到棚子后,扒了扒地上的草,大声对我说:“草上有血!”
    我连忙跑到何朴相的面前,低头细看,地上真的有血!
    我想问施伯到底是怎么回事,跑到茅草棚子前,推门看,只见棚子里灶门口的柴草,全散在地上,被子、垫被全扔在地上!我把被子、垫被抱到他老的窄小木板铺上,跑出棚子,四周张望,没见到人,却听见施伯在棚子后面,小声对何朴相说什么。
    我跑到棚子后面,见施伯抬着棺材的大头,何朴相抬着棺材的小头,正准备抬到砖垛上,再仔细看施伯的脸,见他老头上的血管凸起,脸色憋成紫黑!我估计他老力量不够,立马跑到施伯的左边,伸出双手,换出他老的左手,和他老一起,把倾斜的棺材大头,搬平后,挪到砖垛上。再看何朴相,见他用力想把棺材的小头搬上砖垛,试了两下,也没搬动,就跑过去,与他一起,把棺材挪正,再把棺材盖板盖盖到棺材上。然后问何朴相:“地上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朴相盯了我一眼,却两手撑腰,扭了一会,没有回答。
    我扭头看了施伯一眼,见他老与何朴相一样,满脸累相,站在棺材旁,不想再动。我只好自己赶忙把散落一地的稻草,扒到一块。
    一面扒着地上的稻草,一面想着这一老一少的狼狈样子,觉得特别自责!尤其是对施伯,一个孤老头,我不但没有像清莲那样帮忙照顾,从小长到一人大,却一而再地干扰他老平静的生活,害得他老远离街头的小棚子,在这几天里,不断遭受劫难!于是,我不敢再问刚才发生的事。只想用赶快把稻草捆起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我的行为,还是没有得到何朴相的认可。
    何朴相走到我的身边,气呼呼地对我嚷道:“你不是要问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直起腰,看何朴相脸色苍白,连忙对何朴相说:“对不起,你不晓得这副棺材里面,有家料,不是全杉木的,实在太重了,该没有扭伤了你的腰吧?”
    何朴相瞪大眼睛,没有好气地说:“我扭伤腰算什么?睡一晚上觉,就好了!倒是施伯,他老这大年纪,搞伤了什么地方,谁来帮助他?”
    施伯叹了一长口气,轻轻摇摇头,对何朴相说:“今天的事,不能全怪东坡。是那小东西自己造的孽!我见他举撇把子枪,带着班子小家伙,边往我这里跑,边喊抓人。我以为他们是来抓东坡的,哪个晓得,跑到我里,却要我交出骑溜机遁的!我不知道他们要找哪一个,带他们到我菜地里、河坡下,到处找溜机遁的车印子。哪里都没见到。我对他们讲,我这里没法骑溜机遁。他们却跑进我棚子里,抄家!把棚子里的东西,甩落一地!还不甘心,又跑到棚子后面,说我棺材里,藏了一个骑溜机遁的。我说棺材那末小,怎能放下溜机遁呢?他们好凶哟!把我推倒在地,把我的棺材掀翻!后来,看见你们在对河,说东坡手里,有从解放军那里抢来的枪!一个小家伙对拿撇把子枪说,说东坡正对他们举枪!拿撇把子枪的伢,就举枪,对着你们要开枪!我拉住举枪的那伢,提醒他搞不得!我告诉他们,东坡手里没有枪,要他们把从解放军那里抢来的枪,赶快交给区里的陈部长!几个伢像狗打混一样,和我大吵起来,说什么骑溜机遁的人,手里的枪,才是抢的解放军的,他手里的撇把子枪,是他请铁器社的周师傅,用喷雾器的钢管造的。”
    听施伯说我看到的黑洞洞的枪口,又是一把土枪,连忙插话说:“上次供销社的那个伙计,用自行车钢管造土枪,差点把自己的鼻子打落了吗?才几天,他们怎能又这样呢!”
    施伯摇摇头,接着对我说:“我过细地看那伢手里的枪,真是一把自己造的土枪!实在怕又打落他的鼻子,拼我这条老命,劝他把土枪放下,提醒他千万别再出事。他不领情,旁边的小家伙大喊大叫,说你们那边就要开枪了,催举枪的伢快开枪。哎!要晓得这事,我不劝他,说不定他不会开枪,也不会再把他的鼻子打落的!”
    “真的又打落鼻子了?”我有些吃惊地问。
    施伯对我点点头,没有讲话。
    何朴相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班家伙,太无知了!白铁铺的焊锡,焊接的铁片,怎么挡得住黑火药爆炸的威力呢?”说完,扭了扭腰,指着我,大声问:“施伯说的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是你刚才送走的那个?”
    施伯闭了闭眼睛,对何朴相说:“东坡陪来的那个伢,是走来的,没有骑溜机遁!”
    何朴相笑着对施伯说:”那伢的自行车,是我骑到新河边的!”
    施伯睁大眼睛,“哦!”了一声,对何朴相说:“我昨日听寿伍的婆娘说,你没参加哪一派,原来,你还是参加了工造!”
    何朴相连忙对施伯摆手,大声说:“我没有参加工造!李德理做过我的工作,要我像东坡一样,帮工造写大字报……可是,李德理,以前对我爹太苛刻,我才不想帮他写大字报哩!今天,南坡要我把自行车,送到新河渡船的周家,说是他家小儿子找我,我才骑那自行车,去渡口的,我并不晓得是给他的同学送自行车!”
    施伯皱起眉头,听何朴相说完,指着我,问他:“你是说东坡骗你送的车?”
    何朴相斜了我一眼,对施伯点点头,没有说话。
    施伯对我招手,要我走到他老跟前。我指着被我扒在一堆的稻草,说:“等我把草捆起来,把你老的寿木盖好。要不,被雨淋了,里面的家料,会烂掉的!”
    施伯笑着揪住我的耳朵,小声说:“稻草,我自己会捆。我要问你!”
    我扒开施伯轻轻揪着我耳朵的手,傻笑着说:“你老尽管问!”
    施伯对我点点头,看了何朴相一眼,大声问:“你和那伢,离开我这里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也是不是谎话?”
    听见施伯问我说想当兵的话,是不是谎话,心想,他老与何朴相一样,鼓励我参军哩!于是,我指着何朴相,对施伯说:“他就想晓得,我有没有对你老说过那句话!你老把我与那伢离开你老时说的那句话,告诉朴相,朴相就可告诉你老,我是不是爱扯谎的人!”说完,我就走到何朴相的面前,对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对施伯说,我想参军的事吗?现在你去问施伯好了!”
    何朴相走到施伯面前,指着我,问施伯:“东坡对你说过,他还想参军吗?”
    施伯看着何朴相,面带微笑地反问何朴相:“二十二岁,还能参军吗?”
    何朴相也反问道:“谁说二十二岁不能参军?”
    施伯“哦!”了一声,指着我,对何朴相说:“我说他这么大了,你的小舅哥,只比他大两岁,当了五年兵,都退伍回来了。他却说,二十二岁,是当兵最大的年龄哩!”
    何朴相立即跑到我的面前,挽起我的胳膊,笑着对施伯说:“地上的稻草,你老自己捆吧!我和东坡,有事要走了!”说着,就离开棚子后面。
    我和何朴相快走上大路时,才听施伯在后面大声喊:“等一下!”
    我回头看,见施伯手里端着一个碗,正对我和何朴相招手。
    我立即回头,对看着我的何朴相说:“施伯在喊我们,我们一块儿过去一下吧!”
    何朴相皱紧眉头,指着施伯那里,小声说:“这个月,我家的粮票也不够吃,哪有饭给他吃呢?你家如果粮票够吃,就去接他的碗,盛好饭菜后,再叫南坡给他送来!”说着,他好像口对心说了些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对我说:“你去吧!反正,我不去!”
    听何朴相这样讲话,我心里隐隐作痛。尽管他讲的是实话,按现在城镇居民的粮油定量供应,只要家里多几个年青人,定量粮票就一定不够吃!…但是,施伯从来不轻易接受他不相信人家的东西呢!……他老,怎么会给碗给我们,要我们给他老带吃的呢?想到这里,我大声对何朴相说:“我妈刚才叫清莲给我带饭来,我的饭,已经给施伯吃过了!他老给碗,不一定是找我们要……”
    不等我把话说完,何朴相立即插话说:“不管他要做么事,你去吧!我家里有事,先走了!”说着,扭头就向街头走去。
    看着何朴相走远的背影,我转过身,见施伯还在对我招手,就一阵小跑步,跑到施伯面前,对他老说:“何朴相家里有事,他走了!”
    施伯对我点点,指着快走进街头的何朴相,对我说:“何家这个伢,聪明着呢!”
    我看着施伯手里端着大半碗豌豆,一头雾水,小声问:“你老说什么呀?”
    施伯卟哧一笑,指着自己端的豌豆,大声说:“你们要走,我没有掰出多的豌豆,就这么一点,只能给一个人。朴相要是跟过来,我不知该怎样对他说呢!”
    我连忙把施伯送到我胸前的粗瓷碗,推到他老的怀里,小声说:“你老没领到粮票,豌豆是你老的口粮,我怎能把你老的口粮端回去呢?”
    施伯瞪大眼睛,嘴角轻微抖动了一下,立刻抓住我的手,把我往棚子里拉。
    我跟在施伯身后,走进棚子。施伯把碗往灶背上一放,指着我刚帮他老收拾干净的灶门口,大声说:“你坐到竹椅子上,我有话对你说!”
    我睁大眼睛看着施伯,见他老满头近全白的极短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长长的白眉毛下,有一双被打皱的眼皮仅留出一条缝隙昏花眼睛,除了鼻子尖的皮没打皱外,满脸皱纹密布,脸颊下的脸皮紧贴着两腮,白色的八字胡遮住了上嘴唇,下巴上的白胡子,也许是他老自己用剪子剪短了;脖子可能前倾几十度,不知褪了多少层色蓝大襟棉袄腰间,捆着粗布带子,使自己的背显得格外驼;两条棉裤衩,老高地吊着,倒是把朱大婶为他老做的粗布棉鞋,展示得一览无余。
    施伯,论年龄,我应当叫他老爷爷。然而,按小镇无钱低三辈的恶习,我从小就跟着朱书民,叫他老施伯!我老是傻想,我没有见过爷爷、外公,要是能叫施伯爷爷,或者外公,那该多美呀!
    我不知施伯有什么要事相告,也和上次一样,我没坐到他老的客坐上,而是拿来他老自个儿钉的小方凳,请他老坐在小竹椅上后,我才放好小方凳,坐到老位置上。
    施伯坐好后,指着灶背上的粗瓷碗,大声对我说:“你还是把它端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支持你出去当兵!”
    听施伯这样讲,我吃惊地“呵!”了一声。
    施伯忙对我把手一挥,接着大声说:“你不要奇怪!……这话,我当面对你妈说过!……你应该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我是住在朱书民的后面拖檐里。……一九五八年,龚区长要挖这里几座坟时,我才搬过来。……记得刚解放的那年,你家拆掉了褚家巷刚做起来的草屋,从乡下买回一间旧厢房,接在你的宏齐爷爷屋后上,……那时,世界不乱了,生意好做,你爹妈抢时间打豆腐,管你的时间少了,经常让你一个人睡在箩筐里。有一天,我在隔壁刚端碗吃饭,听见你扯起嗓子哭了好久。跑到你家看,见你一个睡在箩筐里,脚后跟登到箩筐边上,都登出血来了!我赶快把你从箩筐里抱起来,抱到我那边喂饭给你吃,你就是不吃,老是扯起嗓子哭喊!我才把你抱到街上的豆腐架边,递到你妈的怀里,你才不哭!……那个时候,我就对对你妈说,你的脾气犟,嗓子粗,今后长大了,一定会胆子大,会读书!是块好料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呢!”
    “真的吗?”我有点不相信地反问道。
    施伯对我点点头,压低自己的嗓门,接着说:“你爹妈两边都没有老的,没有替手,把你们兄弟姐妹四人带大,真的不容易。记得八年前的这个季节,你妈一清早,跑到我这里哭了半天,我问是不是你爹欺负她了,你妈说,镇里半个月不发粮票,家里半颗米也没有了,看你们饿的样子,就像拿刀子剜她的心!……我看你妈自己饿得皮包骨头,风都可以吹倒,却愁把你们饿坏了!……我也没有多的粮食,我一狠心,想自己可以吃豌豆,就把自己坛子里剩下的几颗米,用你提韭菜给周老师的那个布袋子装好,叫你妈提回家。只过了一会儿,你妈就拿来三块现洋,硬塞给我后,生怕我不要,赶忙跑走了!……哎,破四旧的时候,那三块现洋,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对不起你的妈呢!”
    我不由自主地对施伯点点头,小声说:“我妈就这个脾气,她老总是爱说什么无功不受禄!怎能白吃你老的口粮呢?这件事,我听我妈说过!”
    施伯站起身,指着灶背上装豌豆的粗瓷碗,大声说:“我这碗豌豆,不是白送给你们吃的!前几天,你妈送了五个霉渣给我;即日,又吃了你的饭。我也与你妈的脾气一样,无功不受禄!……当然,我也不是要你替我白送,你说你真想当兵,我才要你帮我带话给你妈!”
    我也站起身来,指着豌豆碗,大声问:“你老要我带什么话,给我妈呢?”
    施伯大声说:“你妈肯定晓得解放前当兵的旧规矩,三丁抽一。……你妈有三个儿子,必须要出一个男孩子当兵!……我仔细观察了你们弟兄三个,觉得你是个可以当兵的料子!行伍没别的,就是要能吃苦!按我看到的,你是能吃苦的!………还有,你当兵后,老二、老三,才可以不当兵。……你家老二,今年,应当有十五岁了。老三,也有十二、三岁。你爹妈,只有五十出头。你出去当三年兵,他们也只有五十大几岁,还年轻哩!前天,寿伍的弟弟到我这里站了一会,他说,部队里,就是需要有文化的人。你们这些学生,没有学上。现在,正闲得无事干!不当兵,在家里搞什么?我还听周老师说,老蒋,在台湾,要反攻大陆!老蒋又不是没在大陆当过总统?他当总统时,让日本鬼子打进南京,该杀死了多少人呀!我就不同意敏道说的,说是国民党正面抗日。这不应该吗?当时是国民党当权呢!老蒋能抗日,是共产党逼出来的!”
    听施伯讲这样的话,我连忙插话说:“你老怎么像政治老师呀!”
    施伯摸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摇头说:“我不晓得什么正直、反直,只晓得说直话!龚区长要挖我儿子的坟时,我就骂他像国民党!我才不管他什么党呢!”
    我对施伯点点头,端起灶背上的粗瓷碗,伸出右手食指,对他老说:“我把豌豆端回去,等一下,我妈来问你老,你老要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施伯看了我一眼,慢慢伸出右手食指,钩住我的右手食指后,大声对我说:“这话,我早对你妈说过了!她来,我还是这样说!”
    我松开右手食指,施伯用他老的右手食指,指着灶背上的豌豆碗,大声说:“端走吧!”说完,转过身,嘴里吐出一个“嘁!”。
    我连忙拉着施伯的右胳膊,小声说:“拉过钩,你老可不能反悔的!”
    施伯转过身,盯住我的脸,笑着问:“我有反悔?”
    我有点生气地说:“你老不反悔,为么事一转身,说‘嘁’呢?
    施伯睁大眼睛,大声问:“我有说‘嘁’吗?”
    我点点头,没有讲话。
    施伯笑着说:“别看你读了十几的书,个子长到一人高了,还像个小伢一样呢!”
    我不服气地反问道:“我怎么像小伢了?”
    施伯伸出一双手,做了个拉钩的样子,笑着说:“拉钩,是大人做的事吗?想参军,可不能像这样子。”说着,端起豌豆碗,塞到我手里,把我推出他老的棚子门。
    我不好再对施伯说什么,只好端着碗,匆匆忙忙地往大路上走。
    没走出几步,就见豌豆在碗里,像在滚烫锅里一样,直往外跳!心想,手里端着碗,还不能走快哩!只好压住步子,慢慢地往街头走。
    刚要进街头时,见我妈接着小篮子,低着头,急步向我走来。我以为妈看见我,准备告诉她老,我手里端的豌豆,是施伯送的。谁知妈走过我的身边,头也没抬,继续往前走!我连忙大叫一声“妈——!”
    妈回过头,盯住我手上的碗,大声对我说:“朴相回去告示我,说施伯没饭吃了,我用饭盒装饭菜来了!你把手上的碗,给我!”
    我对妈摇摇头,大声说:“朴相乱说!施伯掰了一碗豌豆,要我带回家!”说着,我端着豌豆,给妈看。
    妈看过豌豆后,直摇头,责备说:“施伯这么大的年纪,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我们怎忍心吃呢?我说你呀,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不能载功受禄!吃这么大年纪老人家的东西,是有罪的!你把碗给我,我带给他老!”
    我把碗递到妈手里后,转身往街头走了两步,心想,跟妈一块去,该多好哇,听施伯对妈说当兵的事,即便妈不同意,也不会当面拒绝的。何况,施伯相信自己能说服妈呢!想到这里,我立刻回转身,几大步赶上妈,对妈说:“端豌豆不好走路,还是给我端吧!”
    妈看了看手里端的碗,停下来,把手里的豌豆碗,递给我,向前走了几步,扭头小声问:“县里的那伢,找你做么事呀?”
    我张口就说:“到地……”“区”字没说出来,立即意识到,直截子当地说去军分区的事,妈肯定不会答应的!于是,到嘴边的“区”字,又吞下肚里。
    妈望着我,一边慢步往施伯的茅草棚子走,一边对我说:“么事倒的、顺的?我问那伢,找你有么事呢!”
    我看妈紧皱眉头,更不敢说什么,只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没等我走出几步,妈追问道:“我在问你的话呢!”
    看来,我不说还真的不行!我想了想,吱唔着说:“那伢就是李生原,大前年过端阳节,他接我到他家吃过粽子的!”
    妈不高兴地说:“我晓得是他!我问你,他找你做么事呢?”
    我停下来,把豌豆碗换了一只手,妈伸过手,要接豌豆碗。我推开妈的手,连忙说:“我和银文叔,去县里买黄豆,就住在李生原的家里。他来找到银文叔,豆腐店出钱,银文叔陪他在中街馆子里吃中午……”
    妈不让我把话说完,大声说:“你别扯东盖西!我在问你,姓李的伢找你,到底有么事哩!”
    见妈追问着不放,想应该换一种方式,把李生原要我去军分区的事说出来,想到这里,我故意岔开话题,对妈说:“从搞武斗以来,还没去过小姨家,姨爹在乡下,不知小姨与凤妹现在怎么样呢!”我扭头看妈,见妈不像讨厌我说这事,于是,接着小声:“小李对我说,他到去赤八镇,买去地区的船票……说是,今天晚上,有几个人,路过我们这里,连夜赶到赤八……还说要给我买一张船票……带我去地区玩。你老说,不要自己花钱,我能跟他们一起,去看看小姨和凤妹,行吗?”
    妈加快脚步,一直往前走,没答我的话。
    我追上妈后,小声说:“爹没有一个亲人,你老只有一个小姨。我又不要你老花钱,代表你老,去看一下小姨和凤妹……反正我在家,没有什么事呢!”
    妈又走出几步,才扭头对我说:“你说的这几个人,连夜赶这远的路,他们到底去做么事呢?”
    听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无可奈何地说:“我又不是公安!再说,现在公安局都没管事了,我怎么晓得他们去做么事呢!”
    妈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看我们镇上的一些人,又像发疯了一样。怕是姓李的伢,说去地区,与镇里的事相关呢!”
    我立刻反驳说:“他们是去地区,又不在我们镇停留,与我们镇上的人闹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妈摇摇头,说:“回去与你爹商量后,再说!”
    我无话可说了!无赖中,抬起头,见施伯正从菜地里往棚子里走,就对他老大声喊道:“我妈来啦!”
    施伯慢慢转过身,站在棚子门口,没进门。
    我几大步,走到施伯面前,把豌豆碗端到他老胸前,小声说:“我妈说,你老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我们吃了,有罪哩!”
    施伯瞪大眼睛,冲着刚走到他老面前的我妈,大声嚷道:“李姐!你对东坡,说什么话呀!像你这么说,我种的菜,不能卖了!”
    我妈笑着对施伯说:“你老种的菜,种得好,吃到嘴里甜,怎么不能卖呢?”
    施伯气呼呼地对我妈说:“东坡说是你讲的,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吃了有罪呢!”说着,指着妈手里提的小篮子,大声问:“你又提什么来了?”
    我妈笑着对施伯说:“何家老大说你老的粮食没有了,我给你老提点饭菜来。”
    施伯瞪大眼睛,责问我道:“你对何家的伢,说了么事呀?你要我对你妈说好话,也不能撒谎的!害得你妈往我这里跑,你还有没有一点孝心呢?”
    我见妈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我,于于,大声对我妈申辩说:“我真的没对何朴相这么说!我与何朴相,把李生原送走后,刚才中学的几个伢在施伯这里闹事,自己造的枪,把自己的鼻子……”
    妈没让我把话说完,插话说:“这事,我听朴相说过了!只要你说,请施伯对我说什么好话?”
    我觉得,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正好合我的心意,连忙问妈:“今天早上,何朴相听你老对他妈说,葛家湾的娃,当兵到安徽出事了,说你老和他妈商量,不想让我和他去当兵了。有这回事吗?”
    施伯从我手里接过豌豆碗,放在灶背上,转过身来,小声问我妈:“你给我送饭来,你自己吃了没有?”
    我妈对施伯说:“何家老大到我那里,我吃完饭,锅碗都洗好了!”
    施伯一面对我妈点头,一面说:“吃过饭,会有一点时间”说着,就从我妈手里接过小篮子,送到我怀里,对我说:“清莲给你带来的饭,你给我吃了。这篮子里的饭菜,正好给你吃!”
    我从施伯手里接过小篮子,放到豌豆碗的旁边,大声对我妈说:“早晨,你老给我煮了三个荷包蛋,爹又给我带回油条,吃了那么多,我的肚子,一点儿也不饿!”
    施伯对我点点头,又扭头对我妈说:“东坡说他不饿,那就委曲你娘俩,在我这小棚子里,说一会儿话!”说着,就提起灶门口的小竹椅,吹了一下灰尘,放到灶门口后,对我妈说:“门口,有口北风。灶门口好一点。你就坐在灶门口!”
    听施伯这样安排,我想,他老真的要劝我妈,让我今年下半年去当兵的!想到这里,我立即握住我妈的手,对妈说:“小竹椅,是施伯专门给客人坐的,就请你老,快坐下!”
    我妈甩开我的手,大声冲着我说:“施伯像你外公一样,我在这里,不是客!”
    我连忙附和妈的话说:“我既没有叫过爷爷、奶奶,也没有叫过外公、外婆,能叫施伯外公,那该多好哇!”
    我话音刚落,施伯连忙对我们说:“我的命不好!不能这样说呢!”
    我妈连忙对施伯说:“你老的命不好,我们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施伯对我妈点了点头,小声对我妈说:“别看你现在不好,你有三个儿子,还有盼头!说不定,三个儿子里,还有人会当官呢!”
    我妈笑着对施伯说:“真能这样,那就还有盼头!不过,我的三个儿子,要有哪个能当官,我一定要他真心真意地对老百姓好,实心实意地为老百姓服务!如果像姓龚的年青那样不讲道理、欺负老百姓,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施伯笑着对我妈说:“这话说的好!”说着,又扭头对我说:“听见吗?你妈,还是希望你们兄弟三人中,有人做大事呢!你快点请你妈坐下!”
    我立即走到妈的身边,扶着她老的左胳膊,让妈坐在小竹椅上。又提着小方凳,往我妈的对面地上一放,回头对施伯说:“你老就坐在这里。”
    施伯对我摇摇头,小声说:“茅草棚子虽小,我还是这里的主人。俗话说,客听主安排。”说着,走到自己的窄铺旁,慢慢坐到铺上。
    见施伯不肯坐在我妈的对面,担心他老不为我讲话。我走到铺旁,小声对施伯说:“刚才的头,开得好!你还是坐到小方凳那里,好跟我妈说话呢!”
    施伯摇摇头,小声对我说:“棚子这么小,在什么地方说话,都能听见!”说着,把我推下铺来。
    我见做不通施伯的工作,只好把小方凳挪开一些,两只眼睛盯住妈,慢慢腾腾地坐在小方凳上。
    不等我开口说话,我妈猛地站起身,笑着问施伯:“东坡刚才在你老面前,告了我什么状?”
    施伯对我妈招了一下手,示意要人妈坐下来。
    我妈一边坐回小竹椅,一边小声问我:“你刚才对施伯说么事?是不是真想当他老的孙子?”
    我很不高兴地大叫一声“妈——!”然后对妈说:“是他老有话对你老说哩!”
    我妈抬起头,大声问施伯:“东坡说,你老有话对我说,是什么话呀?”
    施伯笑着对我妈说:“就是东坡刚问过你的话。”
    我妈看着我,大声说:“我没注意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是说我给你吃多了?”
    平时在家,爹妈最大!爹妈发脾气,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谁都不敢顶嘴!今天,有施伯在,按妈的话说,施伯像外公一样!这里,与家里大不一样!也不怕隔壁左右听我和妈争吵,让他们在背后说我闲话!于是,自己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大声问妈:“你老为么事,要当着何朴相妈的面,说不让我们当兵了?”
    我妈“呃!”了一声,冲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高兴地对妈说:“说就说!你老为么事当着何朴相妈的面,说不让我和何朴相当兵了?”
    我妈又“呃!”了一声,嚷道:“何朴相又没在我肚子里揣十个月,他当不当兵,关我什么事?”
    我转过身子,对施伯说:“你老看,我妈讲不讲道理?”
    施伯看了我一眼,大声说:“你不能和你妈,好一点说话吗?”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坐在小方凳上,只是问话直截了当一点,对妈,一没有态度很坏,二没有问错什么说,施伯为什么倒批评起我来了呢?于是,大声冲着施伯说:“这里,只我、我妈,还有你老,就三个人。我问我妈,问错了什么地方,你老是裁判。我希望你老秉公裁判,不能看我妈又端饭来给你老,你老就站到我妈一边,替我妈说话!”
    我发完牢骚,偷偷看了施伯一眼,只见他老皱起眉头,上嘴唇上的八字胡,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个劲地颤抖,嘴里不停地对我说:“你、你、你!说我是裁缝?……我老眼混花,能缝补什么?再说,你是你妈亲生的,不是拣来的!还想和你妈扯马褂子?扯破了,要我来补?”
    听施伯这样说,我妈笑了一声,很快又板着脸,大声对我说:“你把话对施伯说清楚!不要让施伯生气!”
    小时候,我就知道,妈是家中的最高权威。妈发脾气,爹都不敢回嘴。妈说要我把话向施伯说清楚,我只好坐在小方凳上,慢慢转过方向,对施伯摇摇头后,小声说:“我不是说请你老当裁缝,是说请你老当裁判员,就是篮球场上吹哨子的!”
    施伯对我点点头,看着我妈说:“是我听错了,东坡没有说错!”
    我妈猛地摇了一下头,大声对施伯说:“你老不要向着他!这伢,从小就不会说话!常言道,好话说得千千万,一句恶语恼人心!”说着,又对我说:“说话,不要说的这么刻薄!说么事我送饭来了,施伯就为我说话?五三年上半年,我怀爬坡临时落月了,龚区长要我到建小学的窝坟茔做小工,道敏爷爷平时那末会说话的,看见龚区长发脾气,吓得像瘟鸡子,气都不吭一声!”说着,又对施伯说:“就只有你老,敢对龚区长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老帮忙,说不定,我的爬坡,就拣不起来了!”
    施伯对我妈摇摇头,小声说:“大家骂姓龚的是国民党,他要真是国民党,那天,我敢对他大嚷大喊吗?”
    我妈对施伯点点头,小声说:“龚区长那时年青,爱出风头,想参加共产党。再说,当时他没成家,也不晓得女人家的事……”
    没等我妈说完,施伯插话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还是说,像姓龚的这样的人,与廖书记、陈部长那样的共产党比起来,还不是差得很远!”
    我看妈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与施伯对话上,觉得施伯应该瞅准这个机会,问我妈在我参军问题上,是不是像何朴相告诉我的那样,与他妈商量好了,不同意我去当兵。于是,我用自己的左手食指,钩住右手食指,向他老示意,别忘记拉钩的事。
    我把这个手势,反复做了几次,见施伯根本不用正眼睛看我,只好大声咳嗽一声,然后再做钩手的手势。
    我的咳嗽声,没有引起施伯的注意,倒是引起了我妈的反感!
    我妈大声对我嚷道:“你的年纪二十多了,看人家沙米,还有刚回来的生水,都只大你一岁,早成了伢的爹了。你呢,还像个小伢一样,我和施伯讲话,你不用心听,还在旁边猴子坐天下,刨手刨脚的!施伯与我说的这些,并不是闲话!你能听进去,今后就晓得怎样做人!你岁把时,施伯就在我面前夸你,今后能做大事!如果像施伯刚才提起的这个人,只会欺上压下,能做什么大事呢?你呀!现在还不学会做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以为妈之所以批评我,是对我在她老讲话时,老是在一旁掰手指头玩。于是,只好把两只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大声辩解说:“我是在用心听哩!”
    我妈皱起眉头,大声问:“你说你在用心听,那好,我问你,刚才,施伯讲的么事?”
    我想了想,不高兴地对我妈说:“你老和施伯,又不是老师,讲过的话,还要向我提问?”
    妈更不高兴了,很生气地大声说:“你呀,从小就喜欢狡嘴!”
    施伯对我妈招了一下手,小声说:“教伢,与种庄稼一样,生气没有用!东坡,从小就懂道理。有话,慢慢说。”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压低自己的嗓音,接着说:“我记得你发蒙读书时,有一天,雪下大了,你赖在床上,不愿上学,肖老师跑到家里,来背你上学。你爹卖豆腐从大门口下后来,要送你上学,肖老师怎么说的?肖老师说,每家的家神神龛中间,贴有‘天地国亲师神位’,就是说,老师,与父母亲,是一样的!”
    听妈提起我读小学一年级的事,说实话,因为肖老师,是我上学遇到的第一个老师,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这个老师,矮矮的个头,黑黑的皮肤,方方的脸,大大的眼睛,特别会打篮球,对我们每一个学生,真的特别好!只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时,被打成右派,解职回家了!想到这里,我大声对妈说:“肖老师,后来成了右派,还提他老做么事呢?”
    施伯立即插话说:“肖老师这人,为人正直,他肯定是被冤枉的!说打右派的事,我看,应把姓龚的打成右派,这才对!他搞事,真的像国民党!”说到这里,施伯指着棚子后面,大声说:“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姓龚的带人,拆掉了我们下街头的石拱桥,接着就跑到我这里,挖坟茔里的棺材,说是去烧石灰。最后,就只剩下我儿子一座坟了,他还不放手。我跑到这里,睡在儿子的坟上,不准他们挖!他们几个人,把我从坟上拉起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把我打得不能动荡了,还用绳子把我捆起来。……要不是东坡爹来,告诉那些家伙,说他与牛常科掩埋我儿子时,只找了几块破门板埋下的,没有棺材。他才把挖坟的人带走。”
    我妈对施伯点点头,小声说:“我也听东坡爹说,姓龚与他一样,的小时,爹妈死得早,说是有娘养,无娘教,才成这样的脾气的!”
    施伯连忙摇头表示反对,大声对我妈说:“也不能都像这样讲!东坡爹,他的爹妈也死得早,他怎么会这样老实忠厚呢?依我说,还是他自己不肯学好!不学好,就一定会坏了心肠!坏了心肠的人,哪有走正道的?……就说那个姓龚的,大跃进挖我儿子的坟,没挖成。粮食节约的时候,河里来了个放鹭鸶的。放鹭的人告诉我,说他在洪湖放鹭鸶时,在一个墩台边,看到那里来了国民党的部队!后来,街上不少人都说,洪湖真的来了国民党的军队,还烧了人家的茅草房。……姓龚的带人跑到我家里,不分清红皂白,就把我用绳子捆起来,说是我在造谣!”
    这事,后来才听班主任老师辟谣,说是拍《湖湖赤卫队》的歌剧电影。于是,我插嘴说:“后来,不是大家知道了吗?那不是真的国民党军队,是拍《洪湖赤卫队》的电影,国民党的军队,是演员扮的!”
    我的妈也插话说:“我刚开始,听见那个放鹭鸶的人讲过后,还真的吓坏了!……家里只有东坡有两件新衣服,怕又被国民党军队抢去擦枪,不晓得该藏到哪里才好哩!”
    施伯睁大眼睛,看着我妈一会儿,用手指着南面的新河,对我妈小声说:“我听周老师说,台湾的蒋介石,又在想反攻大陆,他还觉得搜刮老百姓的钱财,搜刮得不够呢!”
    听施伯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老蒋反攻大陆方面来,我猜想,他老可能要开始讲我当兵的事了,立刻对妈说:“我也听周老师这样讲!”
    我妈摇了摇头说:“粮食节约的时候,也听说老蒋要反攻大陆,那时候,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他没有来。现在,没像那几年饿得那样厉害了,他怎么敢来呢?”
    施伯一边听我妈说话,一边摇头。妈的话音一落,施伯马上大声说:“现在社会这么乱!造反造到解放军的头上去了,他怎么不敢来呢?”
    我妈连忙说:“那是不能让国民党再来的!我的父母,就死在国民党军官的手里!”
    听我妈这样说,施伯有点吃惊地问我妈:“我只晓得你原来的一小家人,在逃老东的路上,死得只剩下你一个人,才逃到小镇上,与东坡爹成家的!你的爹妈,怎么会死在国民党军官手里呢?”
    外公、外婆的死,我五岁时,妈就带我去过沙市。妈牵着我,在中山马路上打转转。后来,指着江堤边的一栋房子,告诉我,说她老七八岁时,街坊们风传自己原来的房子有鬼。结果,把外婆吓病了。因此,外公卖掉那栋房子。就在把卖房子的钱,准备再买胜利街一条小巷子里的房子时,国民党的一个连长,与他的哥哥合谋,骗走了外公的购房款。外公在追讨这笔钱时,被活活气死。三年后,外婆也死了!十八岁的大舅,卖了小舅,把妈和小姨送人做了童养媳……
    我妈听施伯问起自己的苦难家史,立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于是,我向施伯简明扼要讲述了这一情况。
    施伯听我讲完,立即离开窄铺,站起身来,十分气愤地大声说:“要是国民党的汪精卫不投降日本鬼子,国民党内部不闹内乱,没有皇伪军,我也不会家破人亡的!蒋介石敢反攻大陆,只要国家需要,我也要去当兵,与蒋介石拼我这条老命!”
    我妈猛地抬起头,看着施伯,小声问:“你老快七十了,还去当兵?”
    我大声对妈说:“古话说得好,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施伯走到我妈的面前,小声说:“东坡告诉我,他想去当兵。我帮国家想一想,哪朝哪代,能少得了?我帮你想一想,你有三个儿子,在哪朝哪代,能不送一个儿子当兵?我也帮东坡想一想,二十岁出头了,没有书读,没有事做,也不是一个办法!……我还帮你家想一想,你们夫妻两人,没到我这个年纪。你们的二儿子,有十五、六岁了,很快就能得力。老三也十多岁了……只是东坡爹有暗病……他有单位呢!……再说,你大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就成了光荣军属。政府对军属,有优待!还有……”
    我妈没让施伯把话说完,慢慢站起来,小声对我说:“施伯说的对。只要你能验上兵,我不会阻拦你!”说完,走出茅草棚子,向大路走去。
    望着我妈急匆匆向下街头走去的身影,我想,妈刚才肯定在说气话!要不,妈怎么会说只要我能验上兵呢!说实话,从小长到一人大,老是听妈讲“富人养泡子,穷汉养娇子”,说是富人有钱,在孩子小的时候,给孩子花钱花习惯了,孩子不会把父母的钱当钱。说这话时,总爱举传说中的故事,说是古时候,武昌有个叫沈万山的财主,家里的黄金,堆得像山一样高。四、五十岁时,才得了一个儿子。因此对儿子娇生惯养。在儿子小时候,生怕他哭了,就把家里的黄金,要金匠打成金鸟,逗儿子玩。儿子长大后,只会贪玩,不爱读书写字。在家里玩得不愿了,就拿小时候玩过的金鸟,到黄鹤楼上,往长江里扔甩!她老往往讲完这个故事后,就接着讲我刚出生时候和事。说她老生我时,由于前面生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没养大,好不容易在惊骇中,盼到我长到一人大。还强调说,是生下我后,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把我小时候看得太重了!再接着向我诉说自己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带大的苦处!然后批评我,从来不考虑爹妈的死活。想到这里,我总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在施伯说出这番话后,我妈会说不阻拦我当兵了呢……
    “东坡——!”施伯在我背后大声叫我。
    听见施伯叫我的名字,我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头看,原来,施伯把妈送来的饭菜,用自己的粗瓷碗盛好,把豌豆倒进小篮球里的饭盒中,提着篮子,站在我的背后。
    施伯笑着问:“怎能么样?你妈说不阻拦你当兵了。我说话算数吗?”
    我对施伯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我在想,我妈经常说,四个伢,是她老一手摸大,就是一块石头,在手里摸了那么多年,也摸玉了!”
    施伯睁大眼睛,小声问:“你怀疑你妈,当着我的面说的话,不算数?”
    我看着施伯递过来的小篮球,回忆刚过去的这次验兵体检,除了钢革司在政审方面给我设置障碍,我很气愤外,还有一件抱怨的事,一直埋在心底深处,不敢对任何人诉说。
    我清楚地记得,在镇卫生院初检的那天上午,北风刮得特别大,气温也特别低。家里水缸里,还有小半缸水,足够做中午饭。可是,妈却逼着我来施伯这里挑水。我告诉妈,上午要搞体检,挑水后,会影响体检的。妈本来就不同意我去当兵,一再给我讲,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她和爹的年纪不轻了。当时,我也对妈讲了不少大道理,妈就是不听。我只好硬着头皮,来施伯这里挑水。谁知我把水缸挑满后,妈还要我多挑一担水放着后,才让我去参加体检。结果,刚体检了外科,医生说我血压太高,鼻子不通气,当场决定我不能继续体检别的项目。我反复对那个医生说自己是刚挑水引起的,那个医生根本听不进去!没办法,我只好找向医生再说,自己刚跑到很远的地,挑了三大担水,吹了北风,才会血压高,鼻子不通气的。向医生在我再三诉说下,才同意重新给我量过血压,看过鼻子,证实我确实是因搞了重体力劳动才被那个医生查出不合格的,才找那个医生,把体检表里的原结论,改正过来。然后,才得以继续参加体检。在没搞清钢革司在我政审上做小动作之前,自己内心一直在责怪我妈,觉得是妈不想让我去当兵,故意要我去挑水的……
    “快把篮子提着,你妈快到家了!你还愣在我这里做么事呢?”施伯边说,边把篮子提手往我手里塞。
    我从施伯手里接过小篮子,把我埋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后,施伯笑着说:“你妈没有多的亲人,把你们四个伢,都看得重,当然,舍不得你们离开她。儿女是娘的心头肉,谁都会这样!你不能责怪你妈!……只是,我还是想,你讲的大道理,你妈听不懂,她才会这样。我不懂大道理,只会讲的小道理。我的小道理,你妈是听进去了的!”
    我不知道施伯刚才讲的什么是小道理,并且怀疑他老说的所谓小道理,我妈真的能听进去,于是,问施伯:“你老用什么道理,劝好我妈的呢?”
    施伯笑着说:“我问你妈,哪个朝代没有当兵的,这就是小道理,她能听进去。还有两个小道理,她也不能不相信。你自己想!”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小道理能劝好我妈。于是,摇了摇头,对施伯说:“我想不出来。还是请你老告诉我。等我妈反悔时,我好再用你老的小道,劝好她老。”
    施伯也摇了摇头,问:“你读这么多书,学了一些什么道理呢?”
    我想了想,说:“道理多着哩。验兵前,我对妈讲,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妄图搞垮红色江山……”
    施伯连忙对我摆手,不让我讲下去。然后,笑着说:“讲这些,不着边际,哪个能听懂呢?我给你妈只算了两笔账,你妈就不吭声了!”
    “两笔什么账?”我急着问。
    施伯笑着说:“第一笔账,你们有三兄弟,肯定要有一个人当兵!第二笔账,你爹妈年纪不是很大,由你去当兵,他们还可把家撑得起来。如果轮到你老三去当兵,他们就有六十几岁了!像我这大的年纪,有好多事,想做,也做不来了!前面的一个道理,是要你妈从大处想。后面的两个道理,是要你妈从实处想。说这样的道理,老百姓都会,都能听进去!不要再啰嗦了,你快回去吧!你妈,应该不会不让你当兵了!”
    听施伯讲的头头是道,于是,笑着对他老说:“你老年轻的时候,肯定读过书!”
    施伯摇摇头,过了好久,才小声说:“我与你爹一样,爹妈死得早,到处讨米要饭。是吃百家饭,才长大的。成人后,是我儿子的外公、外婆收留了我,我才有了一个家。哎!就是狗日本鬼子来了,家才没有了!我刚才说的这些道理,都是听人家讲,自己琢磨出来的。”
    听施伯这样讲,联想到王特派员常说的“实践出真知”,感觉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施伯不让我啰嗦,我也不敢久留。于是,提着小篮子,离开了施伯的茅草棚子。
    刚走到周群家的后门口,见南坡从那边小跑过来。
    我不知道南坡跑来有什么事,加快走伐,迎了上去。起到南坡面前,低头走路的南坡,抬起头来,见是我站在她的面前,不等我开口说话,她很生气地大声责问道:“你刚才怎么气妈了?”
    1049楼的朋友,西安圣和医院治疗生育方面出现的问题,范雨医生每晚二十三时至次日一时,在陕西新闻电台作专题讲座,全国各地,都可打电话咨询,也可在QQ中,与她的QQ号200953400联系。
    听妹妹这样问,我心头一紧,有点吃惊地反问道:“妈怎么啦?”
    南坡没有好气大声说:“你自己快回家瞧!”
    我不知妈回家怎么了,没再敢下问,提着篮子就往家里跑,饭盒在小篮子里一个劲地晃荡,没跑几步,就听南坡在后面大叫:“不要跑!篮子里的豌豆撒出来了!”
    我低头看,原来是自己怕踢到河坡路上凸出的大砖块,脚提得太高,把篮子里的饭盒盖子晃荡开了,使得里面的豌豆撒到篮子里,再从篮子的空手篾眼里撒到路上。弯腰拣了两颗,又想快点跑回家看妈,于是,把手里提的篮子放在地上,对南坡喊了一声“你拣起来!”就加快步子往前跑。
    跑到自家后门前,见门全关着,知道爹不在家,大弟、小弟去外面钓鱼,还没有回家,赶快推开耳门,跑进屋里,就大声喊“妈——!”
    “嗯——!”房间里传来妈小声回答。
    我慌忙推开房门,见妈荷衣躺在床上,脚穿着一双破棉鞋露在床外!连忙小声问:“妈,你老怎么啦?”
    妈打了一个长嗝,翻身换了一个方向,没有答话。
    我知道是我,把妈的老胃病气发了!想到妈在胃痛时,用热水袋热敷,就可以缓解;天气冷,妈习惯把热水袋放在自己的床上。于是,就跪到妈的床上,到处摸热水袋。谁知摸了一会儿,没找到热水袋,倒是听见妈在轻轻地抽泣着!
    我轻轻地挪下床后,小声问:“妈,热水袋呢?”
    妈豁地坐起来,一边擦泪水,一边说:“管妈的死活做么事?把你哺这么大,晓得出计谋整你妈了!”
    妈胃痛,我不敢再顶嘴,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床面前,小声申辩说:“我没有出计谋……”
    妈没让我把话说完,指着房门外,嚷道:“给你读了十几年的书,是为了你好谋生活。没想到,把计谋用到妈的身上来了!好哇!现在与外面的人,合计整你妈。英子进门后,再和她合计整你妈!”
    我继续小声申辩说:“怎么会呢?我真的没出计谋!”
    妈大声嚷道:“还说没出计谋?南坡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你是怕南坡帮我的忙,故意把她支开,再接着,来对你妈,讲施伯说的道理!……幸亏老天爷还照看我,让我生了个丫头!要不,只有你们三个男伢,加上你的爹,合起来整我一个!……要是真的这样,说不定,我老早,就被你们父子四个气死了!”说到这里,妈又打了一个嗝,热水袋从破棉袄里掉到踏板上。
    我不敢说妈裹着热水袋,故意不告诉我,立即弯腰拣起热水袋,跑到房门口,从放毛巾的小竹杆上,扯下擦脚的毛巾,把热水袋擦干净后,走回床边,把热水袋递给妈。
    妈接过热水袋,塞回棉袄里面,然后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没有好气地问:“你去找施伯,你爹晓不晓得?”
    我不知道妈为什么要问爹知不知道,我只好老实回答说:“是银文叔……把李生原引到我们家后,我把李生原送到新河边,才碰到施伯的!”
    妈仍然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银文引来的,这就是说,他晓得这事……好哇!这老家伙,和老大一起,骗起我来了!我不同意老大当兵,只怕是为了我吧?我有丫头当替手,才不稀罕老大哩!等他去当兵!看你老病发了,哪个替你做事!……”
    听妈在埋怨爹,没等妈发完牢骚,我连忙解释说:“妈!真的不是爹要施伯说这些的!我送李生原去新河渡口,路过施伯的棚子。碰到施伯。他老也以为上桥碑上的那张大字报,是我写的。我告诉他老,说那张大字报不是我写的,才说自己打算当兵,肯定不会写反对解放军的大字报。可是,施伯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想当兵。……还有,银文叔送李生原来我们家时,是骑自行车来的。他走的时候,要骑自行车,我担心他骑车碰见钢革司的人,于是,我就要南坡请何朴相,把李生原的自行车,送到新河渡口。后来,我和李生原,在渡口与何朴相会面,他告诉我,令牌的事,你老已交给王伯,我就没急着回家。又听何朴相说,他妈,和你老商量……”
    妈对我猛摆手,不让我讲下去,接着大声说:“我晓得你会狡嘴,说你没骗我。我问你,我要南坡去施伯那里,叫你回来,你为么事,把南坡支开,不让她回……”妈刚把话说到这里,就听到南坡边开耳门,边叫妈的声音。
    我连忙小声对妈说:“你老把南坡叫进屋,问她为么事不快点回来?”
    妈冲着房门外,大声喊:“南坡——!你进房来,我有话要问你!”
    “好!我就来!”南坡一边应答,一边走进房间,和我站在并排,望着我,责备道:“好好向妈认错,妈的胃气痛就会好的!”
    听到南坡的责备,我立即想起来,平时,只要妈冲着我和两个弟弟生气,她总会要我们向妈认错。长此以往,妈就认为她对妈最贴心。不过,今天的事不同,妈生我的气,也把她扯进去了!想到这里,我大声对妹妹说:“今天的错,必须由你先承认!”
    南坡睁大眼睛,气呼呼冲着我,反问道:“我有什么错?”
    妈拉了一下妹妹的手,小声问:“你为么事半天不回家?”
    南坡笑着对妈说:“那末多豌豆,我拣到这时候,才拣完哩!”
    妈“哦”了一声,小声说:“我晓得了,你出去淘米!”
    南坡指头上屋顶的两块亮瓦,从楼板留出一个多平方空间射下的亮光,笑着对妈说:“你老待在房里待久了,看房间里这么暗,以为天不早了。外面,天还早着哩!这么早,就做什么晚饭呀?”
    妈笑着对南坡说:“你哥讨好施伯,一餐饭都没搞到肚子里!”
    南坡对妈点点头,就跑出房门。
    妈坐正身子后,看着我,不好气地小声说:“还说没骗妈!南坡到底去做么事了?她说的明明白白,帮施伯拣豌豆!”
    听妈这样冤枉我,就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妈——!”
    妈却没有好气地大声对我说:“妈坐在你的面前,没被你气死呢!”
    妈的话音刚落,接着打了一个长嗝。
    常听妈讲,外公的买房钱,被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骗走后,曾想尽千方百计,都没追回!外公因此气得老胃病复发。外公快要断气的时候,长嗝一个接一个地打……听到妈也打起长嗝,我突然觉得浑身冷飕飕的,赶快从房间里跑出来!
    这时,妹妹刚从河边淘米进屋,我立即从她手里接过铝合金漏盆,小声责怪她说:“你快去看妈!真骇人!哪个要你这样说话的?”
    妹妹猛地抬起头,像不认识我一样地睁大眼睛,大声问:“我说么事?”
    我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你自己对妈说了么事,自己不晓得?”
    妹妹不服输地反问道:“我答妈的话时,你就站在旁边!我怎么讲的,你不晓……”
    听到妈从房里传出来的长嗝声,我没让南坡把话问完,小声吼道:“妈打嗝打的这么响,难道你不晓得妈生真气了?”
    妹妹一面瞪大眼睛,一面跺脚大声嚷道:“好哇——!你把妈气成这样,小心爹回来揍你!”说着,觉得第一脚跺得不够有力,又在我靠脚夫尖的地面,狠狠再跺一脚,就往房门口跑!才跑出几步,又返回我的面前,恶狠狠地嚷道:“你要是把饭煮不熟,爹更要揍你的!”说着,就跑进妈的房间。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小时候,父母每天忙生活,妹妹由我带,大弟由妹妹带,小弟由大弟带。南坡从小跟着我,被我带得像男孩子一样。她说话举手投足,都像我。脾气也像我,从来不服输。长大后,因为有妈的支持,在南坡眼里,我倒成了她的弟弟!
    不过,南坡在向爹妈打我的小报告时,同样和我一样,都是有一句说一句,从来不添油加醋。今天,她这样气我,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她觉得妈生气,绝对是我的原因。因为妈生若生我们兄弟姐妹谁的气,大声嚷过后,就不再安排谁做事了。今天,妈当着我和南坡嚷过后,既然安排南坡去淘米,在南坡看来,妈肯定没有生她的气。我们都晓得妈有这个惯例,我却还把妈生气的主要原因,怪罪在她的头上,她当不高兴。第二,她之所以欺负我不会做饭,是因为当年镇上三十几个同学参加中考,只有我和刘喜木五人考取高中,爹妈常表扬我为他们争了光。从那以后,妈就没要我再做饭,老是让妹妹做。而此前是粮食节约,妹妹和妈到农村砍柴、拾稻穗时,虽然让我在家做过饭,然而,由于大米不够吃,只能煮南瓜稀饭、青菜稀饭。煮稀饭,只须多加几瓢水,放柴猛煮,当然好煮!可是,今天不是煮稀饭哩!因此,妹妹认为我不会做,在她看来,完全可以报复性的欺负我!
    妹妹进妈的房间一会儿后,没听妈再打嗝。我想,肯定妈已经晓得,她老把妹妹说的话听错了,知道妹妹是拣我跑落的豌豆,并没有到施伯那里去。虽然这样想,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床门口,听了一会儿,听妈和妹妹正在小声讲王伯刻令牌的事,我估计妈没有生气了,也不会一下子从房间里出来。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门口,一边往灶台前走,一边回忆妈做晚饭时的情形……
    想了一会儿,我揭开锅盖,在锅里比划一阵,才想清楚:我们家的饭菜,一般中午做好,晚饭只须再加热一下。如果米饭不够,才再淘点米。煮饭时,把菜碗端到木锅盖上,用蒸汽把凉菜加热。等锅里的饭熟了后,再把中餐的剩饭铺到熟饭上加热……
    基本上心中有数后,我毫不犹豫地把漏盆中的大米倒进锅里,又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锅里。米被水浸泡后,我开始犹豫不决起来,总觉得水好像太少了!只好一小瓢一小瓢地往里加。直到自己的嘴对心说:“就这样!”我才盖上木锅盖,就坐到灶门口。
    由于没有火柴,灶门口近一段时间,一直放着起火用的火钵。我慢慢把火钵面上的冷灰扒开,看见露出火星后,再从自己背后的渣窝子上,抽出一个草把子。把草把子拆散后,抓起一团草,放到火星上。等到冒烟后,顺手拿起靠壁放着的竹吹火筒,把冒烟的草吹燃,再用火钳夹起着火的散草,送进灶膛后,赶快再把草把子放进去。
    用柴草做饭,最伤脑筋的,是灶门口不能断人,得把草把子,一个接一个地往里放,炎焰方可延续。
    灶是烧燃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灶门口矮圆凳上,不断往灶里放草把子。
    不知往灶里放进去多少个草把子后,才离开矮圆凳,站起身来,发现米汤已经从锅盖边沿冒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哎呀!”连忙跑到灶背边接开锅盖。
    也许是听见我的叫喊声,妈和妹妹从房间里跑出来。
    南坡从锅盖上拿起锅铲,在锅里来回搅了几下,对站在房门前的妈,大声嚷道:“你老快来看,锅里放了好多水!”
    妈走到灶台前,拿起水缸盖上的木瓢,加上锅铲,把米推到锅的一边,斥责南坡说:“想看你哥的笑话?不能这样的!你这样搞习惯了,你哥在你嫂子面前,怎么做人呢?”
    南坡不高兴地大声说:“这么冷的天,还吃粥?”
    妈斜了南坡一眼,大声说:“我的胃气痛,正想喝点粥哩!”
    “喝粥?来客了,怎能喝粥呢?”爹的喊话声,从屋山头传过来。
    我赶快打开后门,从屋里跑到外面,见爹带着县商业局的打字员小张,后面跟着三个不熟悉的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小张,叫张行元,比我大三岁,个头和我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比我稍瘦一点,工造里的人,给他取诨名,叫“五小”。刚开始,我以为是张行元的小脸、小眼、小鼻、小嘴、小耳朵,才被人家叫这个诨名的。后来,听李生原讲,根本不是因为张行元头小五官小,而是他的脸上有五点麻子!不过,张行元并不护自己的麻子。当别人叫他“五小”时,他总是笑着说:“现在天花绝迹了,你们想要麻子,也要不到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张行元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我立即跑到张行元面前,握住他的手,笑着问:“怎么会来得这么早呀?李生原说,你们晚上才到呢!”
    没等小张回答我的问话,爹回过头,笑着对小张说:“你不要见怪,我家老大,太不懂人情世故!把你们老远来的客人,挡在门外说话呢!”
    小张笑着对我爹说:“东坡跑出大门来迎接我们,才晓得讲礼貌呢!”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他身后的同伴,想介绍他们。
    我立即对小张摆手,然后对他身后站着的三个年青人鞠躬,道欠说:“对不起大家,只顾和小张讲话,忘了请大家快进屋休息了!”说着,牵着小张的手,把一行四人让进屋里,却见爹把妈拉进房里,好像有话要对妈讲。
    南坡立刻迎上来,摆好小桌边的几条小长凳,拿来抹布,把小长凳擦了一遍,招呼四人说:“我哥的朋友,就是我家的贵客,快请坐下,我来倒茶!”
    我见小张两只小眼睛盯住房门,笑着对他说:“请大家坐下,我的爹妈去准备吃的了!”
    小张“哦”了两声,招呼他的同伴坐下后,把我拉在他单独坐的小长凳上,拉起我的左手,放在他的大腿罩裤上,小声问:“李生原的情况怎样?刚才在你爹店里,听那个黄师傅说,把他交给你后,他老有事,就走了。不知后来,有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我没回答小张的问话,倒是先问起他来小镇的情况。
    小张也没回避,小声对我说:“自从付政委乱表态后,现在,县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得知江南工造已经做好准备,要去军分区反映他们县老政委问题的消息后,机械厂的张班长,立即召开勤务班会义。昨晚的会,应该只有我们勤务班几个核心成员晓得。谁知,今天早晨,李生原动身后,钢革司却晓得了我们今天要去军分区的事!他们立刻向城里出城的几条要道,都派了站哨的。张班长得知这个情况后,没有再召开勤务班子成员会,采取分头通知到军分区的我们八个人,并派出几个不上分区的,提着旅行包,跑到西门,佯装上军分区,我们八个上军分区的,把带的材料分页后,每人各带几张,不提旅行包,由饮服公司的小夏带三个人,出南门,坐航道段的航标船,走外河水路离开县城。我们这四人,由我带着,出北门,破小路,走田埂子,弯了很远的路,到离内河码头十几里远的地方,拦住了机帆船,才提前赶过来找你!……看来,我们工造进过钢革司学习班的人里面,有人投降了!”
    听小张说学习班里有人投降,联想到自己也进过钢革司的学习班,为了表白自己的清白,我连忙小声说:“我也是进了钢革司学习班的,只是,我没写过造反声明!”
    另一个穿着学生蓝新棉大衣的小白脸,笑着对我说:“县里了解你在他们学习班里的表现,相信你,才安排你去……”
    小张没让小白脸把话说完,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左手臂,小声对我说:“刚才在你爹的店里,听你爹的口气,好像说,让你跟我们出门,他老还做不了主哩!”
    我避开小张的话题,小声对小白脸和另两人说:“李生原到镇上来,也被钢革司盯梢了,是想了办法拐弯,才从小镇离开的。你们说工造内部的事,我不晓得我们镇里是否也有这样的情况!因此,希望大家在这里说话,要小心一点!另外,李生原要我陪你们去军分区的事,我来不及对我爹妈讲,希望大家不要提去军分区的事!”
    小张对我点了点头,对小白脸三个人,小声说:“大家还是记住我反复提醒的话,在这里,你们只管装哑巴,有什么事,听牛东坡的!”
    小白脸笑着对我说:“前年,你从北京回来,在你们学校办公楼上,找与赵书记谈话时,我们公司派我参加。我到晚了,站在门外,曾经听你讲的头头是道,相信你,这次肯定也能完成任……”
    小张对小白脸击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小白脸把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小张还想对我说什么,爹妈从房间走出来。
    我站起身,指着小张,对我妈说:“这位是县商业局的小张。”
    我妈笑着对小张说:“刚才听东坡爹说,你是县里来的大干部,到我们穷家小户来,没有什么招待,真的得罪了!”
    小张连忙站起身,刚张嘴要对我妈讲话。只听得小弟的叫嚷声,从前面天井边传来:
    “哎哟——!好好的运气,又扒到两条大黑巴子!”
    妈扭头往前屋看后,回头对小张说:“我正愁没菜哩!”
    我站起身,见小弟肩上背着竹篓,跑在前面。大弟裤脚卷得老高,跟在小弟后面。大弟的背后,还跟着抱小孩的长青哥。长青哥的身后,还跟着他身后的德理哥。四个人排成纵队都向后屋走来。
    我从小弟的肩上取下竹篓,提在手里,走出后门。弯腰扯开篓口的细麻线网,颠了颠篓子,仔细看篓子里面,真的有两条三十多公分长的才鱼,不由得大声叫道:“还真不小哩!”
    屋里坐的几个人,可能听到我了叫好声后,都出来,围在我的身边。
    小张从我手里拿过竹篓,也颠了一下,笑着问我:“今年春旱,河干水浅,用什么办法捉的鱼呀?”
    小白脸立刻凑到小张的身边,笑着对他说:“黑巴子冬天会滚稀泥巴!只要认得出稀泥巴面上的小气眼,用手扒开稀泥巴,就能捉到!”
    长青哥抱着小丫头,扭着身子,看了竹篓一眼,笑着问小白脸:“咿哟!看你的样子,像个大学生,没想到,还晓得这个捉鱼的窍门!请问,你是哪里来的革命知识份子呀?能晓得冬天稀泥巴里面藏黑巴子,真的不简单呢?”
    听长青哥找小白脸搭讪,我扭头看了一眼小张,见他脸涨得发紫,脸上的几个麻子,变的格外黑,连忙指着小白脸,对长青哥,还有他背后有德理哥,介绍说:“这几位,是葛昌青在安徽当兵的战友。他们听说葛昌清出事了,路过我这里,我爹妈留他们吃晚饭后,他们要到葛昌清家里搞慰问的!”
    小张也附和着说:“战友亲如兄弟呢!”
    看德理哥用怀疑的眼神盯住我,我连忙指着小张,对他说:“他是我同学的同学,中午,同学特意来告诉我,他们会来……”
    德理哥笑着对长青哥说:“现在的年青人,干劲真大!为了传个信,还骑自行车,跑几十里路,为么事不一块来呢!”
    小张看了我一眼,笑着对德理哥说:“他是要陪我们一起来,他爹在医院住院,只好骑自行车先告诉牛东坡,然后赶回县里,去照护他爹!”
    长青哥听小张说完,摇了摇头,对德理哥说:“家里有急事,打个电话,该多好,还要人跑一趟吗?”
    德理哥反驳说:“人家从县里,往这里什么地方打电话?是你家里有电话,还是我家里有电话?”
    长青哥对德理哥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把小女儿往自己的头顶一举,笑着对小女儿说:“快点长啰,丫头!希望到了你们手里,国家不再搞两派,大家都齐心协力搞经济!到时候,到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小白脸盯了长青哥一眼,抬起眉头,睁大眼睛,走到穿蓝毛领大衣的高个子同伴小声说:“逍遥派只顾躲在家里,逗小孩玩!他们这些人,实质上是一群右倾机会主义份子!”说着,又昂起头,慷慨激昂地大声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放着修正主义不批斗、不打倒,搞经经济主义,怕是住高楼、有电话,也白搭!”
    蓝毛领见长青哥慢慢把举起的女儿抱到怀里,斜了小白脸一眼,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离开小白脸,走到小张的身边。
    长青哥皱起眉头,扫了小张几人一眼,笑着问德理哥:“你说工农兵里,有没有长得细肉白净的?”
    德理哥看了小白脸一眼,笑着对万长青说:“这么简单的事,还值符有疑问吗?工人抡大锤,农民晒太阳,当兵的泥里来、水里往,都是粗皮大骨,哪会细肉白净呢?细肉白净的人,说的是绣楼上的千金小姐,那还差不多!”
    长青哥立即指着自己怀里小丫头的鼻子,笑着对她说:“你说,千金小姐是不是修正主义呢?……你爹我,不去杀猪,不搞经济主义,你呀,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哟!”
    在长青哥与德理哥对话时,我扫了小白脸一眼,只见他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于是,趁长青哥还在一面逗他小女儿,一面说着风凉话,没注意我,猛拉了一下小张的胳膊肘儿。正在端详着竹篓的小张,抬起头,看着小白脸,见他猛地大声咳嗽,连忙把手里的竹篓,猛地提高,挡住他的脸,大声说:“你会刺鱼,快把这两条黑巴子刺干净!”
    小白脸扭头看着我,似乎想说,“我是客人呢!”
    我愣了一下,马上从小张手里夺过竹楼,笑着对小张说:“弟弟抓回来的鱼,都是我在刺,别让他把身上搞龌……!”
    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南坡跑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竹篓,责怪我说:“妈要你把他们带到屋里去!”
    小张拍了一下小白脸的肩,对他说:“你在部队待久了,不了解地方文化革命的情况,不要随便说话。快进屋里去!”
    小白脸板着面孔,瞪着万长青,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蓝毛领走到小白脸面前,挽起他的胳膊,小声说:“一切行动听指挥!”说着,就把小白脸拉进屋里。
    德理哥看着四个人走进屋,对我招了一下手。
    不等德理哥开口讲话,我先把话题引到令牌上,大声问:“张伯还有说什么吗?”
    德理哥摇摇头,说:“张道士真不是个东西!”
    长青哥也摇了摇头,笑着对德理哥说:“人家是道士,本来就不是东西!再说,现在死了人,送葬不准请道士,不向柳伯多收几十块钱的房租,喝西北风能喝饱肚子?”
    德理哥瞪了长青哥一眼,大声说:“要钱就要钱,说么事令牌呢?要不是令牌,钢革司能把我和东坡,搞到邹公堂?还好,要不是朱书民的老婆顶一杆子,差点又挨了一顿!”
    长青哥反驳道:“不要像刚才那个白面书生,乱七八糟讲话!张道士租房子,与钢革司抓你们,怎能扯到一起来呢?即使张道士不要那块令牌,老钢,也会抓人的!最好的办法,是像我一样,逗伢玩,劈柴火,改善生活,你们还要参加斗、批、改,人家肯定要斗你、批你、改造你的!”
    德理哥对长青哥“嘁!”了一声,不高兴地说:“不要笑话我没有伢,东坡自己也还是个伢!像我们,怎么逗伢呀?我当然希望像你一样,有事搞。我一天不做衣服,就一天没有工资!哪个愿整天斗么事、批么事呢?钢革司不让我们开门做事哩!我们厂的大门一打开,他们的游行队伍就跑到门口,扯破嗓子呼口号,叫打倒经济主义!”
    “哎!你这话,最好去对刚才像那个白面书生去说,对我发牢骚,没有用!”长青哥连忙一本正经对德理哥说。
    德理哥皱起眉头,看着我,问:“你听出他这话的意思吗?”
    我对德理哥摇摇头,扭头问长青哥:“话里有什么意思?”
    长青哥没理睬我,用手指指了一下他小女儿的鼻子,逗笑着说:“八路的不是!再笑一个,八路的不是!”
    我扭头问德理哥:“长青哥说什么?”
    德理可笑着问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呢?”
    我怔了一下,连忙问:“‘真不懂’怎么讲?‘装不懂’又怎么讲?”
    德理哥扭头看了屋里的小张他们一眼,回头小声对我说:“你如果真的不懂,我就告诉你,不要参加到朱书民的那张大字报中去!要相信解放军里面的事,解放军自己会处理好。免得钢革司来造谣,说我们反对解放军。如果你是装着不懂,那我就告诉你,从中午那个骑自行车学生模样的伢,跟黄银文来找你”,德理哥看了长青哥一眼,接着说:“他就问我,你好像又参加活动了。还是刚才说的一句话,解放军内部的事,用不着我们说三道四!”
    正在这时,南坡提着洗净的两条黑鱼,从河上走上来,指着屋里,对我说:“哥!人家在对你招手呢!”
    我扭头看屋里,见小张正在对我招手。于是,我对德理哥、长青哥说了一声:“你们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说着,就走进屋里。
    见爹把里面平时没用的一口大锅,已经收拾干净,我对小张说:“你有事,等一下,等我爹把鱼煎好,吃完饭,再说。”
    小张对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走到灶门口,准备把小灶里面的大灶烧燃。可是,刚到灶门口,爹就小声对我说:“你妈在房里,有话对你说。”
    我连忙转身,走进房间。
    妈坐在自己的床前,手里不知在迭什么。我走到妈的面前,粘声问:“你老找我?”
    妈把手里抓的东西递给我,小声说:“这是五块钱,做你从沙市回来的路费钱。另外,你和他们走的时候,带上我给你小姨准备的一些干霉渣。你小姨说,我做的霉渣,比沙市的霉渣好吃呢!本来,想要你带凤儿过来玩的。我和你爹商量,还是不带凤儿来的好。一是你和凤儿一见面,总爱吵嘴!再就是,我们这里也很乱。你去了后,把你订婚的事,告诉你小姨,免得她还对你作只望!”
    我把妈递过来的钱捏在手里,小声问:“爹同意我去了?”
    妈对我点点头,说:“县里来的几个人,说他们走小路去搭船,不晓得小路怎么走,要你给他们带路……哎!你爹呀,听不得人家说几句好话,早就答应人家了。还说县里的人对他讲,去来的盘存,都由人家包!……这不行!你只跟他们带路。到了沙市,就去你小姨家,不要跟着他们,也不要等他们回来!还有,路上想睡了,就把他们带到禾场上的稻草堆里,眯一会再走。自己一个人出外,一定要放精明一点!……还有,姨爹在乡下,小姨在医院食堂里做事,她肯定要上班,少玩两天就回来……哎!外面坐的几个伢,他们不要我弄什么菜,我说你把饭煮稀了,他们说他们喜欢吃粥,这些伢,还算随和……你还是跟他们带路去!”
    听妈这样回来回去地说话,知道妈是对我不放心,于是,我小声对妈说:“爬坡那么小的时候,可以一个人跑到沙市,我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老不要担心!刚才,德理哥,长青哥,也告诉我,要我,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这些话,我都记住了,你老不要为我担心!”
    妈慢慢站起身,小声说:“儿行千里娘担忧!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担心呢!”说着,她老走出房间。
    更正:上帖倒数第十五行顺数第二十七个字“粘”,应为“小”。
    我跟在妈的身后,走出房间。
    与我爹同坐在小方桌上席位上的小张,扭头见我妈走出房间,慌忙站起身,笑着对我妈说:“多谢你老啦!我们没有讲礼性,没等你老上桌子,就先吃了!”
    妈笑着小声对小张说:“你请坐!”
    小张对我妈点了点头,坐下来,端起饭碗,拿起刚放在桌上的筷子,看着我妈。
    我到灶台边,盛好两碗饭,见大弟和小弟已经吃完饭,空出坐位,就把给妈盛好的饭碗,放在空位上。
    妈坐到小方桌旁,见小张左手端着小饭碗,右手捏着筷子,紧夹着两臂,看着我妈。妈笑着对小张说:“你请饭哩!”说着,对刚坐到她老身边的我,小声说:“你看人家小张,多讲礼性啦!去姨妈家,你要多学着一点,免得与凤儿吵嘴!”
    我对妈点点头,没有讲话。
    小白脸笑着对我妈说:“张哥呀,是全县有名的年青老八股。破四旧过去一年多了,他只晓得拿着手电筒照别人,自己的四旧,还完好无损哩!”
    我妈看着小白脸,小声问:“小哥,你贵姓?”
    蓝毛领用筷子大头,指着挨着他坐的小白脸,笑着对我妈说:“他呀,姓孙,叫孙猴子!”
    小白脸猛地站起身,突然翘起的小长凳,使毫无准备的蓝毛领,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张盯着小白脸,大声吼道:“你要跟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要把演戏的一套带着,南腔北调、爱说爱闹,肯定不行!”
    小白脸一下脸红到脖子,连忙把蓝毛领扶起来。
    我妈见场面有些尴尬,笑说对小白脸说:“没关系啰!我的东坡,虽说不是演戏的,我就喜欢听他吹笛子、拉胡琴!快坐下吃饭,我们家穷家小户,没有什么好的招待呢!”
    小白脸见蓝毛领在小长凳上坐稳,才坐回小长凳的另一头。看了看自己坐着的小长凳,又看了看身边的蓝毛领,拿起桌子中间大汤碗中的汤瓢,舀出一瓢汤,放到自己的鼻子前,嗅了一会儿,把汤瓢里的霉渣汤,倒进自己的饭碗里,操着一口京腔,笑着对我妈说:“只听说小镇的霉渣味特别鲜美,今日个,亲口尝过后,才知道确实名不虚传!”
    我妈笑着对小张说:“我不晓得其他小哥都叫什么名字,听东坡爹说,你姓张,比东坡大几岁,又和我家东坡很熟,那就麻烦你代东,叫大家吃好、喝好!如果,你们能在近两三天办完事,走老路回来,我就给你们多准备一些霉渣,带回城里,给你们家的大人,尝尝我家这不上洋装的土东西!”
    小白脸笑着对小张说:“反正这次上军分区,江南县是主角,我们只敲边鼓,能不能少待几天?”
    小张放下碗筷,离开桌边,走到小白脸的身后,大声说:“你今晚不走了!等着明天,好带这里的霉渣回家!”
    小白脸扭过头,对小张说:“县城没有我的家,我妈在宜昌!如果要我带这好吃的东西看我妈,那么,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干脆明天早上,等霉渣好了,我们再走。这样,岂不两全其美?既可帮江南县跑龙套,还可把这土特产,带回宜昌,去看我妈!”
    小张没有好气地吼道:“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们是去搞革命,不是去搞慰问演出!”说完,就走出我家后门。
    我爹见小张生气地走开,把自己吃好饭的碗筷,放在灶背上后,就跟在小张的身后,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紧接着,蓝毛领与另一个他们的同伴,也走出后门。
    吃好饭的南坡,走到饭桌旁,把他们三个人吃过的碗筷,从小方桌上拿走。
    妈看饭桌上只剩下小白脸一个客人,忙拿起大汤碗里的铝合金汤瓢,把汤碗里剩下的几块霉渣,全舀到小白脸的饭碗里后,问我:“你不认得这位演戏的小哥?”
    没等我回答妈的问话,小白脸笑着对我妈说:“两年前,我才从外面调到县京戏团。昨天开会时,我听小张哥讲,你家东坡,是县一中的老高三。我调来的时候,正是他们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他们准备考试,肯定没空去剧院看戏的!”
    我妈对小白脸点了点头,指着前屋,说:“刚才在外面和你们说话,那个没抱伢的,他原来,也是我们镇上演戏的。”
    小白脸往前屋望了一眼,笑着对我妈说:“他们搞业余的,只是摆摆样子。我们搞专业的,练功才苦呢!小学毕业后,我当了五年学徒,出师两年,还只能上台演配角,要演主角,还不知要等多少年呢!”
    我妈对小白脸点点头后,扭头对我说:“他可能和你差不多大,学演戏,还有个工作。不像你,读了六年中学,还找不到自己的生路!说真的,我看见你,跟着人家有工作的一块混日子,心里头,就像塞了一大团棉花,透不过气来!像现在,这样混来混去,还不晓得何日是头哟!”说着,又对小白脸说:“小哥,看你心直口快,我想请你帮个忙呢!”
    小白脸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手中的碗筷,咽下嘴里的饭后,忙对我妈说:“听你老声音,晓得你老不是本地人。”
    我妈小声对小白脸说:“我爹是宜昌人。”
    小白脸笑着说:“我们还是半个老乡!你老有什话,告诉我。”
    我妈指着我,小声对小白脸说:“请问你,贵姓?”
    小白脸说:“免贵姓孙,大家叫我孙猴子。其实,我哪够格做孙猴子呀!演戏的老前辈里,有个叫‘六龄童’的,他才是最著名的孙猴子呢!”
    我也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把饭碗放回灶背上,扭头对妈说:“你老有什么话,就快点对小孙讲。中午李生原来的时候,钢革司的人已经晓得了。刚才,长青哥和德才哥下后来,又与小孙拌过八经,长青哥的嘴又多,还不知他有没有把小张他们来的事,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这样一来,我肯定不能带他们,从河南边的大路上走。如果走大路,过了上桥头,就要经过农机厂、棉花采购站。这些地方,都有钢革司的人。如果他们被钢革司的人碰上,那就糟糕了!我想,我只能带他们从河北走。只样,也可向德理哥、长青哥交差,说是送他们去葛家湾了。”
    妈听完我的讲话,扭头对小孙说:“宁弯百步远,不冒一步险。出门在外,首先要讲安全!”
    我接着妈的话,小声对小孙说:“只是,走河北的小路,就要经过灵隐寺。我妈在我小时候,就经常对我说,有庙的位置,我不能去!”说到这里,又想起前不久,我们小镇剅道口的姑娘,突发奇病,瞪着眼睛像傻子,说起话来像疯子,说什么离葛家湾不远古庙灵隐寺的毁址处,来了很多阴兵,还说是红军杀改组派时,被活埋的那个人带来的。也有人作证说,他们夜晚经过灵隐寺时,也见到了一队队的鬼火,牵起线来奔跑!于是,我对妈说:“剅道口的姑娘说红军的鬼司令,带着阴兵来了,还有人做证呢!很多人都这么讲,说那地方不怎么干净,我想天黑以前,带他们走过那地方……”
    妈没让我把话说完,插话说:“远处的人怕水,近处的人怕鬼。不要再讲了!让小孙听明白后,他会怕的!”
    小孙睁大眼睛,问我:“你是讲鬼的事吗?古装戏里的鬼戏很多,《聊斋》里的很多故事,都被编成鬼戏。以前,每当夜间戏场演完鬼戏,晚上上床后,我不敢闭眼睛睡觉呢!”
    我看小孙说话时有神态,感察得出来,他的胆子真的不大。于是,对妈说:“你老有什么话,快讲吧!”
    妈对我点点头,侧耳听着屋山头传来小张对我爹的说话声,然后对小孙说:“小张对东坡爹说,只要他把你们送到沙市。东坡有两年去沙市看他的姨妈了,我想让东坡跟你们到了沙市后,就去他姨妈家。怕是小张还要东坡去别的地方,麻烦你帮忙说,东坡只到他姨妈家后,要马上回来,要帮他爹挑水!”
    小孙对我妈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问我:“听你妈的意思,是要你到沙市后,别参加我们的活动,是吗?”
    我妈没等我开口,立即对小孙说:“呃,就是这个意思!”
    小孙笑着对我妈说:“你老就放宽心好了!到沙市后,如果牛东坡赖着不走,我会把他赶回来的!”
    小孙话音一落,我妈笑着对小孙说:“那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就站起身来,一边收拾饭桌上的菜碗,一边对小孙说:“麻烦你出去,告诉小张,我给东坡准备一下,让他好快点陪你们走!”
    我妈看着小孙站起来,走出后门,立刻放下手里的菜碗,把我拉进她老的房里,从衣柜里拿出我的干净内衣、内裤,递到我手里,小声说:“小孙已经答应帮忙了,你快点把里面的龌龊衣服换下来,穿这干净的,在姨妈家住两天,就快点回来。”
    我以为妈又要教我过灵隐寺降鬼的掐中指方法,没想到是要我不提提包。我看着妈,不知说什么才好!
    妈见我不动,催促说:“你快点换衣服,我去给凤儿准备霉渣!”说完,妈就准备走出房间。
    我记起妈常对我说过的“出外由外”,意思是,在外面,人生地不熟,急着回家,往往心慌,搞坏事情。想到这里,我喊了一声“妈!”。
    妈扭头问:“你说怕天晚了,就快换衣服,还有么事要问妈呢?”
    我拍着手上的内衣、内裤,小声说:“还是把那个酱色的小提包给我装衣服,出外由外,怕是两天不能回来哩!”
    妈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反问道:“你说什么?我刚才给小孙已经讲清楚了,快去快回,要带什么换洗的衣服呢?”
    我想了想,接着说:“就是不在沙市多住,如果回来的路上,路过英子那里……”
    妈不让我把话说完,很不高兴地说:“回家的路,离英子家有七、八里,算什么路过?我见不得你不听话!”说着,走出房间,用力把房门带上。
    我把内衣、内裤放在爹和小弟睡的床上,刚坐到床边,就听妈在房间外面,对爹小声说什么。
    过了一下子,爹推开房门,走进来,盯着床上的衣服,小声说:“外面几个人在等你,就别惹你妈生气了!”说着,又在自己便装下荷包掏了一会,掏出两张一块的,小声说:“我的手里只有两块钱,你妈给过你五块钱,搭船回来,船票也只要几角钱,如果想到英子家看看英子,就在沙市给她的姪女带点糖果。”说着,就把两块钱递到我的手上。
    我接过两块钱,立刻放在抽屉桌面上,一面发牢骚说:“我不是说钱少哩!”一面背着爹,换下身上的内衣、内裤,穿上床上的干净内衣、内裤,走出房间,见小张他们站在后门口,就跑到他们身边,对他们招了一下手,头也不回地往寿伍哥的小巷口跑去。
    跑上街后,见小张他们跟在后面,我把跑步换成快步,一个人继续往前走。直到过了剅道口,走上板凳垸水沟的沟埂,看着西边刚露脸就要落土的太阳,觉得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前,完全可以走过灵隐寺,才停下来,等小张他们。
    小张走到我面前,笑着对大家说:“刚才这阵子,还算顺利!路上,就像刚才这样,不要讲话,只管赶路,明天天亮,就可赶到上水船码头,估计可以与航道段船上的人会合!”
    小孙吹了一声口哨,笑着抬杠说:“别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了!要走过一个什么庙后,再说呢!”
    蓝毛领推了小孙一掌,笑骂道:“你呀,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破四旧那么久了,就是有庙,菩萨也被打倒了!”
    小张瞪大眼睛看着我,小声问:“怎么回事?”
    我对小张摇摇头,说:“没有什么!过了葛家湾,前面不远处,大跃进以前,那里有一座叫‘灵隐寺’的庙,大跃进时,炼钢铁要木柴,早拆掉了!”
    小张对我点点头,盯了小孙一眼,粗着喉咙对我说:“劲可鼓不可泄,快走!”
    顺着沟埂没走多远,路窄得只可单行,眼睛要一直盯着脚下,稍不注意,就会踩空滑倒。正因为这样,大家都不敢说笑,跟着我一路前行。半个小时后,就离葛家湾不远了。
    看着前面的葛家湾茅草房中少有的两户瓦房,触景生情地想起过去的事。
    葛家湾位于茅老湖边上,是只有十来户人家的自然村。这十来户人家都姓葛,组成一个生产小队。小学毕业时,我所在的小镇小学六年级一班,除了葛昌清外,不有一个叫葛昌松的同学。葛昌清家成份是贫农,葛昌松家成份是富农,他家的两栋瓦房,土改时,分给了葛昌清家和另一户下中农人家。小学毕业后,葛昌清与葛昌松两人都没考上初中。可能是家庭出身的原因,葛昌清爱说话,葛昌松却不大爱说话。粮食节约时,我经常带着大弟到茅老湖钓鱼,肚子饿了,夏天摘湖边水里的野菱角;冬天挖湖边泥里的干菱角,用着充饥。按说,吃湖里的野菱角,不关生产队什么事。可是,生产队长却老是驱赶我们。只要生产队长发现我们,葛昌清都会提前给我们报信,而葛昌松,他却不敢。为此,葛昌松挑柴草上街卖时,章生水、刘保中、何朴相,我们都会故意给葛昌松为难,然而,他都老老实实地离开,从来不对我们还嘴。有一次,葛昌松挑柴走到下街,刘保中趁葛昌松歇肩时,把他的扁担藏到自家门背后。葛昌松见我站在自家大门口,就跑到我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不说话。我很不高兴地对他说,扁担与我无关。可是,他不争辩,也不走开,还是瞪大眼睛看着我。就在这时候,我妈从后屋不知为什么走到大门前,看我的面前站着与我差不多大的葛昌松,劈头盖脑地训起我来!葛昌松很有礼貌地对我妈说,他只是想请我帮他,找回他的扁担。刘保中站在他家里,望着我直摆手,意思是不让我说出是他藏了扁担。我妈很不高兴地训我说:“朋友到处搁,下雨好落脚!不要欺负人家乡里伢,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求他呢!”听到妈的训斥,我只好跑到刘保中家,从门背后拿出扁担,还给葛昌松。
    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走过了葛家湾,灵隐寺高高的土坡,就横在眼前。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太阳的余辉还亮着,不由得心中暗暗庆幸,回头刚要对小孙说“可以在亮光中走过传说中的鬼窝子!”谁知,却隐隐隐约约地见到,葛家湾里跑出一个人影,好像是在追我们!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
    听见我的叫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向后面张望。
    不一会,那人很快追上我们。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葛昌松!我冲着葛昌松大声吼道:“葛昌松——!”
    埋头向前猛跑的葛昌松,听到我的吼声,先是一怔,然后放慢脚步。
    我紧接着大声对跑近的葛昌松嚷道:“你在追我们吗?”
    葛昌松抬起头,吃惊地说:“是牛东坡呀!钢革司的人追来了!快跑!”说着,他又开始跑起来。
    听葛昌松说后面有钢革司的人追来了,我们立刻跟在葛昌松的后面,狂奔起来。
    很快就跑到灵隐寺的高坡,见那里有一个头戴道士帽、身穿道袍的人,正敲打着小锣!
    这人见我们跑近,慌忙想脱下道袍。
    葛昌松冲着脱道袍的人,大声喊道:“他们不是钢革司的人!”
    小孙跑到只脱下道袍一只袖子的人身边,笑着大声问:“你演《聊斋》哪一折呀?”
    脱道袍的的人扭头瞧了我们一眼,又回头想脱下另一只袖子。
    我见这个道士是张伯,连忙大声冲着张伯嚷道:“张伯!原来是你老呀!”
    张道士听到我的叫喊声,再回头看,见是我,就不再脱道袍,走到我的面前,睁大眼睛看着我,小声问:“钢革司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呢?”
    我连忙指着葛昌松,对张道士说:“他晓得!”
    葛昌松惶恐不安地对张道士说:“钢革司只晓得有道士先生给昌清招魂,并不晓得是你老呢!”
    张道士仍然不相信葛昌松的话,紧皱眉头,盯住我的脸,厉声问:“你带人来做么事?”
    见张伯生我的气,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小孙,对张道士说:“他不相信令牌的法力,想亲眼看看!”
    小孙听我这样讲,眨了眨眼睛,冲着我大声问:“啥令牌?”
    张道士拉起没脱下的道袍左摆,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木头块,在小孙眼前一晃,冷笑着说:“我的令牌,法力无穷。刚才,把葛昌清的魂魄,从安徽招到灵隐寺了!”
    站在张道士身旁的一个老太婆睁大眼睛,手舞足蹈地对小孙说:“真的,我亲眼见到我和侄儿子魂魄,从东边天上飞下来了!”
    小孙摇摇头,指着张道士身上的道袍,还想说什么。小张冲着小孙嚷道:“你太多事了!天不早了,快走!”说着,挽起小孙的胳膊,小声对我说:“我们快走吧!说不定钢革司的人要追到这里来了!”
    张伯冲着小张冷笑说:“有我张道士在此,你们都用不着怕!”
    张伯的话,没有引起小张的响应,倒是让我想起了妈要我带霉渣的事!立刻觉得这事,应该请张伯给我妈解释一下,要不,她老又会把胃病气发的!于是,指着西去的羊肠小道,对小张说:“你们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刚才,我出门走得太急,忘了一件事, 我想请张伯帮一下忙,说完,就来追你们!”
    小孙挣脱小张的胳膊,对我说:“我和你一起走!”
    小张对蓝毛领使了一个眼色,蓝毛领与一个大个子跑上来,架着小孙,走上小路。
    正在穿道袍右袖的张伯,指着小孙的背影,大声问:“那个说外地话的年青伢,是不是柳伯家的亲戚?”
    我小声反问道:“你老还放他不下?”
    张伯有点不高兴地说:“哪是我放不下他,是他放不下我呢!要按早前的规矩,像他这样,想看我的热闹,就是要闹场子!”
    我笑着对张伯说:“那个伢,是现剧团演戏的,爱说笑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为了你手里的令牌,吃了不小苦头,想看看令牌到底有什么作用,话说快了,才指到他身上去的!”
    本来一直板着面孔的张道士,听我讲明原因,才笑着对我说:“那还差不多!要说比你小的伢,不晓得令牌的作用,还说得过去。你这大的伢,该见过我们做过多少场道场!这还有疑问吗?”
    我还想对张道士说什么,葛昌松扒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说:“你没有什么事,还是快点离开这里为好!我们湾里的篾匠叔,早躲到江南去了!刚才,中学的那个被枪打伤鼻子的学生,还提到你的名字呢!”
    我对葛昌松说了声“谢谢!我和张伯再说一句话,马上就走!”
    张道士瞪大眼睛,问葛昌松:“你们的队长给了我五块钱,道场还有两场哩!”
    葛昌松连忙摆手,对张道士说:“是队长要我跑来对你老讲,剩下的场子,等昌清的事落妥了,再办不迟!你老还是快点收起行头,走河边回街上!”
    张道士吃惊地“哦!”了一声,一边把刚要穿上的道袍右边的袖子脱下来,一边对我说:“你要说么事,就快说吧!”
    我扭头看小张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忙对张伯说:“麻烦你老回去,就到我家,对我妈说,由于急着出门,忘记带那东西了!”说完,我就迈步去追小张他们。
    刚跑出几步,就听见张道士在背后大声发牢骚说:“我怎么晓得是什么东西呢?”
    追上小张他们,就听见蓝毛领笑着对小孙说:“怎么样?还是你把人家牛东坡看偏了吧!”
    小孙停下,等我跑到他的身边,笑着对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小张拉了小孙一把,大声说:“快走,你只要一站着,就手舞足蹈起来了!”
    小孙拉着我,小声说:“我们当演员的,容易多情伤感!你要再待在那里,我会跑过去把你拉过来的!”
    张行元嘴里“嘁!”了一声,一边向前走,一边对小孙说:“我们搞商业工作的,与你们当演员的不一样,特别会认人!我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时,顾客一进门,就晓得来买什么东西。你们当演员的,不只是感情丰富,脸皮也特别……”
    没让张行元把话说完,小孙笑着对张行元说:“想说我们演员脸皮特别厚,是吗?”
    张行元笑着说:“别乱猜,我是想说你的脸皮比我漂亮,没有特殊记号!”
    小孙等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来:“张哥,我可没有取笑你过呢!”
    张行元仍然笑着说:“我脸上有麻子,不是缺点!”
    小孙反问道:“难道是优点?”
    张行元拍了拍小孙的肩膀,大声说:“肯定是优点,我的点子,比你多,会动脑筋!”
    小孙摇摇头,笑着对我说:“要是大家都像张哥一样,那该多好啊!”
    张行元走到大家前面,转过身来,一边往后退着前行,一边对我们说:“夜晚走路,特别寂寞,走出县境后,我建议,大家把自己肚子里的笑话,都搬出来,边说边往前面走。大家说怎么样?”
    蓝毛领对张行元小声说:“我的嘴特别笨,不会讲笑话哩!”
    张行元笑着说:“不会说笑话,大家不会发笑,就提前讲!”
    蓝毛领反问道:“我讲什么呢?”
    小孙插嘴说:“你就讲,你的爸妈为什么给你取一个绕口令的名字,害得我只会叫你蓝毛领!”
    蓝毛领有些生气地说:“乱讲,我的名字才好叫呢!蓝亮能有什么不好叫?蓝天的蓝,亮光的亮,才能的能!”
    大个子笑着对蓝毛领说:“才不好叫呢,稍微叫快一点,蓝亮能就成了懒懒人!”
    蓝毛领没有好气地冲着大个子嚷道:“你的名字,也不怎么样!”
    大个子笑着说:“我的名字,按本家辈份叫,老祖宗早就确定了两个字,本人姓杨,‘祖’字辈,父母只给我取了一个‘玉’字。‘杨祖玉’,三个字,特别响亮。‘杨家将’,是宋朝名将;‘祖先’,特别大;‘玉石’,特别值钱!”
    小孙大笑着说:“‘杨祖玉’,还可以读成‘羊猪鱼’,只是,羊肉、猪肉、鱼肉,并不怎么值钱呢!”
    大个子不高兴地大声冲着小孙嚷道:“就算你把我杨祖玉叫成‘羊猪鱼’,说我的肉不值钱。大家想一想,羊猪鱼肉再不值钱,也比你这猴子的肉,值钱多了!”
    小孙反问道:“你知道猴子的吃法吗?”
    小杨不以为然地说:“我只见到耍猴戏的,从来没听说过猴子可以吃!”
    小孙嘴哩“嘁!”了一声,大声说:“你听说过吃猴脑吗?”
    小杨惊叫了一声,大声说:“简直是今古奇观哩!”
    小孙大笑了一阵,然后大声说:“有的人少见多怪,真是个土克西!”
    小杨有些生气地叫了一声:“张哥,有的人开始骂人了!”
    张行远没理睬杨祖玉,小声问我:“不是说你们区,是全县的西伯利亚呢?怎么走了半天,还没出县……”
    张行元刚说到这里,路边茅草屋里传来男人的咳嗽声,他立刻闭上嘴巴,没把话说完。
    虽然张行元只把话说了一半,我听出他的意思,大概是对我带路产生疑问,怕是走错路了。说实话,以前到英子家,都是走河南边的大路,走一个多小时,过了横截大路的南北向河,再往前走出两百米,就出县了。可是,现在走河北边的小路,走过灵隐寺遗址后,我只晓得应该往西走,加上天完全黑下来,还真的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走出县境呢!
    小孙见我不回答张行元的问话,走到我的身边,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你快回答呀!现在快走了两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出县呢?这样沉默不语地走路,真的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很累!……对不起,你要是不知到底有没出县,我就这样趴在你的肩上,让你驮着我走了”!
    半天没说话的蓝亮能,冷笑着说:“卖羊肉都会带架子,只有卖猴肉,反正卖不出去,就随便往别人的身上挂着呢!”
    听见蓝亮能巧骂自己,小孙立刻放开我,顺着蓝亮能的说话声,跑到那里,本想趴到蓝亮能的肩上,谁知蓝天亮能却叫了一声:“身上好痒!”
    可能是蓝亮能边说边挪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只听得“卟嗤”一声,小孙的身影在地上翻滚一下,就站起身来!
    蓝亮能大叫一声“啊哈!”接着大声嚷道:“孙猴子名不虚传!要是我,早摔倒了,这家伙,抓我抓了一个空,却翻了一个跟斗,又站起来!”
    小孙拍打了几下自己的手板,笑着说:“平原的田间小道,平坦光滑。在是在山区,不摔伤腰腿,手掌也会被砂子磨伤的!”
    说着,又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巴掌,接着说:“刚学戏时,我不会翻加光。哎,你们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加光!这是剧团武功行话,你们听不懂。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向前翻跟斗。刚学戏的那会儿,师傅教了我几个月,我就是学不会!有一天,师傅要我从很远的地方向他猛跑,然后要我抓住他的肩膀。当时,我不知是师傅用计,就照师傅的吩咐,从十来米远的地方,向师傅猛跑去。谁知,就在要抓住他肩膀的时候,师傅突然冷眼旁观地闪开,我的手,再也抓不到什么!只好手掌落地。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翻了一个跟斗。也就从那次起,我才掌握了加光的要领!没想到烂冷冷你冷不防,却让我重温学艺时的情景!”说到这里,小孙来了一声花脸的惊叹腔:“呀呀呸——!”
    经过小孙这样一闹,沉闷的气氛一下不翼而飞了!不由得我自责起来。觉得应该赶快想办法,弄清到底有没有出县。如果出县了,按张行元的安排,大家讲起笑话来,走路就不会感到那么累了!想到这里,我见又走到一户茅草屋前,我想向这户人家打听,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但是,又不好意思对小张说明,于是大声问:“大家想不想喝水?”
    小孙立即回应说:“乡下的水,有蚂蟥!这样黑灯瞎火的,要是把蚂蟥喝进肚子里,那可不得了哟!”
    杨祖玉大声反对道:“你以为乡下人都是傻瓜!挑水的时候,看清楚了再挑,怎么会把蚂蟥挑进屋里水缸呢?”
    小孙冲着小杨吼道:“那你就陪牛东坡进屋喝水!”
    小孙吼完,再没有人说话,我小声对张行元说:“张哥,我去旁边屋里讨点水喝。”
    张行远小声问我:“要不要人给你做伴呢?”
    我小声说:“你们就顺着地下的路影,慢慢往前走。这地方,我比你们熟,我讨口水喝,能追上你们的!”说着,我就停下来。等他们四人走得稍远一点,我就对着茅草屋的老门,小声问:“请问一下,屋里有没有鸡蛋卖呀?”过了一会,没听见回话,又重复地小声问了一句。屋里一个男子汉的牢骚声传出来:“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准喂鸡,哪来的蛋呢?”由于那男子汉把“蛋”说得特别重,让我听得明明白白,我知道,这地方,早就出县了。因为我们小镇话把鸡蛋的“蛋”叫“糖”,出了县,才把“蛋”叫“蛋”。从答话人不经意地回答中,我找到答案,不再发问,立刻追上去,对张行元大声说:“早出县了!”
    小孙笑着问我:“你是怕水里有蚂蟥吧?”
    我笑着对小孙说:“我有多酸性胃病,蚂蟥一进胃,就被烧死,喝到胃里的蚂蟥,早被胃液化掉了!”
    张行元拍了拍自己的巴掌,大声说:“从现起,宣布取消戒严,天始每人轮流讲笑话。谁的笑话讲的好,到船码头,我给谁多买一碗面,作为奖励!”
    小孙大声问:“谁当评委呢?”
    蓝亮能应声说:“张哥是我们的领导,肯定由他当评委!”
    小孙冷笑着说:“烂烂冷,拍马屁不要这样露骨!张哥大权在握,如果一切由他说了算,还要什么评委呢?他要我们来一个讲笑话比赛,肯定是想走群众路线,让大家伙都乐,都勇往直前,谁也不拖后腿!”
    张行元笑着说:“孙猴子能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聪明!现在,就来投票,每人只准投三票,得票最多的前三名,就是评委。谁讲的笑话,能得到两个评委的赞同,谁就可以吃奖励的面条。”
    小孙大声问:“评委能不能投自己的票?”
    张行元不假思索地答:“当然不行!”
    小孙大声说:“那就评不下去了!”
    我有点不理解地问:“为什么呢?”
    小孙笑着说:“这很简单!比如,羊猪鱼、烂烂冷,加上我孙猴子三人当评委,轮到我讲笑话,我又不能参加评说,那末,只有羊猪鱼、烂烂冷两个来评。如果两人的意见刚好相反,一票对一票,能有结果吗?”
    听小孙这样说,张行元不高兴地回敬道:“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我看,就由你说了算!”
    我连忙和稀泥说:“对!轮到小孙说笑话时,就张哥说了算。轮到张哥说笑话时,就小孙说了算!”
    小孙笑着说:“一点小小的权利,就这样斤斤计较。难怪县革委会的主任的位置,被抢得搞起武斗来的!看来,最重要的是,还是要向雷锋学习!”说到这里,小孙大声唱道:“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人民忠于党……”
    张行元的话音一停,小孙挣脱了小杨的双臂,冲着张行元,又来了一句花脸叫板:“呀呀呸——!”
    小杨跑到小孙背后,双臂抱住小孙的腰间,嚷道:“你怎能这样评呢?”
    小孙大声警告小杨说:“你快放开我,不然,我来功夫了!”
    小杨笑着说:“就凭你演戏的花拳绣腿,想回击我,万万不能!”
    小杨的话音一落,只听得小孙狂叫道:“我说,我说!你不能用头,顶我的后脑勺下面!这里是命门,快挪开!”
    小杨大声嚷道:“我的头,没用力,你快说,我就放你!”
    小孙大声说:“张哥脸上的几点麻子算什么,演戏的演员,整天化妆、谢妆,有几个脸上不粗糙?这个女人,太差火了!她如此嘲笑大男人,我要到武汉长江大桥上,贴她一桥长的大字报,要她一辈子找不到男朋友!”说完,压低嗓门,求情道:“羊猪鱼,快放开!”
    小杨喘了一口粗气,笑着说:“大家听见吗?猴子说到武汉长江大桥上,贴上上桥长的大字报!哪个晓得他的真实目的是怎么?”
    蓝亮能笑着说:“肯定是想找到那个美女,自己与她拉上关系!”
    小孙立即反驳说:“你们晓得什么?其实,那个女人,并不是作弄张哥哩!”
    张行元冷笑了一声,没有好气地说:“猴子,你听着!这事,我想了几年,都一直认定,她是故意作弄我!今天走夜路,难道还会走出太阳来吗!你有什么理由,说她并非在作弄我呢?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小孙笑着说:“张哥,你先告诉我!只我我说的,在场的多数人同意,我们从军分区回来后,你保证就一船赶到武汉,再续上你的姻缘!”
    张行元大声说:“不要搞什么多数通过,只要你讲得合情合理,我有她的地址,也 晓得她现在还没有谈恋爱,我会跑到她家里,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向她求婚的!”
    小孙笑着说:“大家听清楚没有?张哥说的‘合情合理’,已经被自己讲出来了,还用得我讲吗?”
    小孙的反问,引起大家的沉思。说话斗嘴声音没有了,五个人往前赶路的脚步声,立刻成了主旋律。
    不知向前走了多少里路,还是张行元再开口说话,打破了并不沉寂的沉寂。
    张行元走到我的身边,小声说:“你虽然比我小三岁,我知道,你的恋爱经验比我多!”
    张行元的声音虽小,由于没有人讲话,大家还是听清楚他的话!一阵嘻笑私语后,小孙的话箱子,又打开了。
    小孙走到我们四人中间,取代了张行元讲笑话时的位置,然后叫着我的名,大声说:“到你家的路上,听张哥说起你的名字,我就愣住了!怎么要叫牛东坡呢,难道也能像苏东坡一样,会解情侣的心结吗。如果是,一定比红娘还红娘,特会穿针引线,一定是个恋爱能手!”
    张行元马上附和着说:“猴子这话,说对了!我到一中去借铅字时,见到一中只有一个叫黄小莉的女孩,可以和幼儿园的那个女老师比美!”
    杨祖玉插话问:“是县委会黄秘书的女儿吗?”
    蓝亮能反驳杨祖玉的话说:“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难道一个八十几万人口的大县,只有黄秘书的女儿,叫黄小莉吗?”
    我连忙打破说:“小孙不是说什么黄小莉,他一定有更精彩的故事呢!”
    小孙立即大声说:“知我者,东坡也!我要说的,是我喜欢‘东坡’这个名字!”
    张行元笑着说:“我想,小张一定是把走在夜路上的牛东坡,与宋朝大文人苏东坡,联系起来了!”
    小孙笑着说:“张哥,你并不傻哩!等我讲完这个故事,再要牛东坡帮你解套,成全你们一对大男大女!”
    我笑着对小孙说:“快讲你的故事,别把我扯进去了!”
    小孙说:“我讲的故事,是我学戏文的时候,从师傅嘴里接来的。如果你们谁,读过那书上的故事,就请先别插嘴!”
    小杨、小蓝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插嘴,你快讲!”
    小孙拔了一下嗓子,说:“苏老泉有两个儿子,一个丫头,父子三人都很有文才。美中不足的是,苏老泉的女儿苏小妹,眼睛长的凹了一点,就像外国女人的相那样。因为不像西施那样美,加上脾气挺大,她瞧得起的男孩子,人家瞧不起她;人家男孩子瞧得起她的,她瞧不起人家男孩子。还好,两个哥哥有一个姓秦的朋友,也很有才学。哥哥们想让秦公子爱上自己的妹妹,就老是在秦朋友面前,灌输他们的美女观。说什么女人最美的地方,是眼睛;女人最美的眼睛,是凹下去藏而不露的眼睛。苏东坡说这话的次数多了,刚听起来不顺耳,听多了,不顺耳的觉得也就不翼而飞了!没有多久,秦公子慢慢就地信了。更有甚者,还逢人便说,眼睛藏而不露的女子,才是最美的女子。天长日久后,苏东坡问秦公子,发现美女吗?秦公子直摇头,说没见眼睛藏而不露的女子。有一天,苏东坡对秦公子说,我送你一张四字条幅,放在身边多看多读。悟出其中的道理后,美女就出现了!说着,从书案里取出一张长幅上好的宣纸,选最香的徽墨,在端砚里细磨,磨出香喷喷的墨汁,从笔筒里抽出最好的湖笔,写下‘熟识无睹’四个字,送给秦公子,要他回家去思考。告诉他,何日思考出答案,美女就会来到他身边……”
    “我听别人不是这样讲的”蓝亮能突然插话,打断了小孙的说话。
    杨祖玉抓起蓝天亮能的手掌,重重打了一巴掌,催促说:“故事有味道,接着讲!”
    小孙又拔了一下嗓子,接着说:“秦公子拿着苏东坡的书法作品,跑回家里,睡在床上看这四个字,还不算。吃饭时,也拿到饭桌子上看。有一天秦家吃饭时,秦公子又拿出条幅,心不在焉地夹菜。他爹起初,并没注意儿子在看什么。看到儿子把手中的空筷子递到嘴边时,这才引起秦老先生的注意!秦老先生从儿子手里接过条幅,清了一会,知道是苏东坡给儿子写的四个字。问明原因后,秦老先生笑着对儿子说,儿呀,苏东坡是要你看上他的妹妹哩!这个丫头,其实并不难看,只是有个脾气,怕是你们二人完婚后,你难得撑眉的时候哩!秦公子的母亲用筷头敲了一下秦老先生的额头,没有好气地说,女人没有脾气,还算女人吗?想当年,不是我揪着你的耳朵,要你好好读书,你能中举吗?秦公子没听完他父母的对话,拿着手上的四个字,跑到苏家,对苏东坡说,‘苏小妹就是我心中的西施!’就是因为这样,秦公子看上的苏小妹,才有了书上写出来的《苏小妹三考情郎》的。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现在,请牛东坡,给张哥提四个字,驱散张哥心中的迷雾,解开他心中的怨怼!”
    听小孙提及苏小妹,还有秦公了,我还真以为他要讲《苏小妹三考情郎》,没想到,他却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也用所谓四个字,来帮张行元打开心结。我一边沉默不语地往前走,一边想着适合张行元心境的四个字。大约走出里把路后,我小声说:“我来试一试!”
    小孙举起双手,一边鼓掌,一边高叫:“请注意,我们的牛东坡,要发表高见了!”
    我小声说:“形憎实爱!”
    小孙立刻大声嚷道:“张哥,你听懂吗?牛东坡‘心真是爱’这四个字,确确实实说的好!女老师到现要没找男朋友,是因为她不明白,在她看来,你脸上的特有记号,比天上牛郎、织女星的六点,只差一点。在她的心目中,已经认定,你和她,就是地上的牛郎、织女了!这正是,君在江之头,我在江之尾。只要爱的真,终身不后悔!”说完,自己给自己鼓掌起来!
    “牛东坡!怎么听猴子解释你的四个字,越听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呢!”张行元听完小孙解释后,气呼呼对我说。
    我立刻大声对小孙说:“从你讲的故事中,能得出你刚才解释的四个字吗?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啰!”
    小孙似答非答地大声说:“张哥不必生气,东坡也不必怕事!虽然民间流传着聪明不过戏子,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聪明!应该说,当演员的,每个人的背功,还是不错的。要不,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忘了台词,别的演员能演下去吗?”
    蓝亮能立刻附和着说:“那是!前几年,我们公社的文工团,也演《洪湖赤卫队》。演到韩英的妈妈在牢里与韩英见面,彭霸天进牢劝韩英时,那个演彭霸天的老伙计,本应叫韩英为‘韩英姑娘’的,却忘记自己在演‘彭霸天’,竟叫起‘韩英同志’来,演韩英的不知该再说什么,搞得台下轰堂大……”
    杨祖玉没等蓝亮能把话说完,立刻反对说:“小杨!你的阶级立场也太不坚定了!你帮猴子助什威?他讥笑了别人张哥,说么事牛郎织女星几点,这不是明摆着,与那个幼儿园的妖精一样,在挖空心思地嘲弄张哥吗?”
    小杨话音一落,小孙冲着杨祖玉大声吼道:“羊猪鱼!你不要挑起群众斗群众!我有嘲弄张哥吗?莫须有的事!我讲的故事,大家都听到了!牛东坡说的四个字‘心真是爱’,与秦公子对苏小妹大哥的表态,‘苏小妹是我心中的西施’,我记得明明白白!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我和牛东坡说的,加起来只有十四个字。只有两句‘七律’的字数。譬如说,现在,我们在走夜路,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能背不着吗?何况牛东坡,他是照着我讲的故事,只说了四个字呢?”
    小孙讲完,其他三个人,不再吱声,我有点忍耐不住地对小孙说:“你误听了我说的四个字,我讲的不是‘心真是爱’,是‘形憎实爱’!”
    小孙不服气地对喊道:“你们听,牛东坡到底是不是说的‘心真是爱’?怎能自欺欺人呢?老实说,本人今年参加验兵没有选上,是我站队站到了工造一边,身体没有一点问题!尤其是听力没有问题!无论是初检的体检表,还是复检的体检表,我的听力,都是五米。标准听力,能听出对字来吗?牛东坡,你不要胆小怕事!要向我学习,无事不生事,事来不怕事!再说,张哥是要我们说笑话,又不是辩论什么原则、立场问呢!”
    小孙把话讲完,就到了英子家公社区公所的小镇。走过这个小镇,离上水码头只有三十华里了。
    我们走进街头,街两边的人家,有不少家的大门还没关上。屋里、街上的人,见到我们纵队走过,评说声不时飞进耳朵。因此,大家没有走到一起,再讲什么。快要走出这个小镇时,我要张行元看手表,问他几点钟了。张行元走到一户开着大门的人家门口,挽起左手袖子,借着屋里射出来的煤油灯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笑着说:“说说闹闹,时间过得真快,都走了三个小时了!”
    我心算了一下,告诉大家说:“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还有一半,三十里路。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每小时走十华里,也只要三个小时,就到码头了!”
    听我这样说,张行元再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说:“现在是九点半,再过三个小时,只有十二点半,哎呀!比我预想的,快多了!到了码头,找一家旅社,还可睡大半宿!快走!”说着,就拉着我,往前走。
    走了十来分钟,我见没人开口讲话,于是,走到小孙身边,对他说:“我刚才讲的四个字,你确实听了对字!”
    小孙大声问:“你就别无事生非了!我真的没有嘲弄张哥的意思。”
    我又碰了一下张行元的胳膊,小声问:“你愿听我把话说下去吗?”
    张行元笑着对我小声说:“说下去,可以。没恋爱、没结婚的男伢,恋爱、结婚的故事,大家都愿意听!这样,讲的人兴奋,听的人也兴奋,走起路来,不寂寞,速度也快……只是,不能老拿我当话题!……还有你,小孙要你讲自己的经验,你还只字没提呢!”
    听张行元这样讲,小孙的劲头又来了,走到我的身边,双臂趴到我的两肩上,故作气愤地说:“就是你,老是想转移大方向,想方设法隐藏自己恋爱秘密!”
    张行元笑着说:“我也这样认为,牛东坡真有这么一点!”
    我连忙解释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可以向大家坦白,我以为自己的婚恋,纯出于偶然。没有必然性的事,对大家伙没有示范意义!”
    张行元大声反对说:“婚姻、恋爱,是青年人的终身大事,无论谁的经历,对要谈恋爱的年青人,都有教育意义。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讲,那么好了,就由我提出问题,让你如实回答我的提问,你愿意吗?”
    我还是想岔开张行元提出的话题,因为,我最担心,张行元问的问题,极有可能是被自己尘封在心底深处、从与英子订婚以来,最不敢触摸的疑云!
    说实在话,我和英子订婚时,自己与黄小莉的恋爱关系,并没有了断,只是苦于形势所迫,没有条件再提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特派员问起我恋爱的事,我总是转弯抹角地刻意回避。要说恋爱,我与黄小莉,两人都是初恋,而且是被造反派打散的!
    我读高中的县一中,是一所完全中学。高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初中,每个年级四个班。我高黄小莉三个年级,我读高一,她读初一。我俩同时进入这所中学,不同的是,她走读,我住读。
    黄小莉,和我的妹妹南坡同龄,比南坡大月份,个子比南坡高一点,脸孔与南坡有一点像,皮肤与南坡特像,白里透红。在家里看惯了妹妹的面孔,因此,初次见到黄小莉时,就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
    认识黄小莉,是上高中的头一个月。
    由于我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学校都离家只有二、三百米远。听到学校打上课预备铃,从家里跑到学校,都不会迟到。因此,上高中的头一个月,自己在生活上,感到很不习惯。尤其是洗衣服,特别为难。正是由于洗衣服,才认识了黄小莉的。
    记得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二日,那天是星期天。吃过中午饭后,妈要照顾我生活的同班女同学高英红,把我交给她洗的衬衣、长裤,又拿回教室,说她在医院工作的嫂子,要她去她家有事。要我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把衣服洗净,太阳还可以晒干。上学离开小镇街头时,爹挑着我的行李,走出很远后,我妈还在背后大声喊,要我听英红姐姐的话。高英红安排我中午洗自己的衣服,当然不能违抗,只好利用中午午睡时间,到井边洗衣服。
    那天中午,可能是我去迟了,洗衣服的同学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井沿的水泥埂上,开始搓起衣服来。
    尽管我往衬衣领子上涂了不少肥皂,搓了很长时间,领子中间的痕迹,总是没搓掉。我以为是自己用力不够,就两手抓紧衣领,左手背放在膝盖上,右手抓紧衣领,使劲用力。不一会,我觉得左手有什么东西,挂住右手小指甲!于是,用力往怀里拉!结果,衣服领子上出现血迹。我丢下衣领,看自己的一双手,发现是自己的右手小指的指甲,扣下了左手小指中关节外侧一块厚皮,血流不止。
    正在不知所措时,黄小莉来到井边,见我手上流血,要我赶快去医务室包扎。我看着黄小莉,觉得特别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黄小莉见我盯住她,她嫣然一笑。这时,我突然想起来,笑着大声说:“哎呀!你好像我的妹妹哩!”
    我的这句话,把黄小莉说得满面通红!我以为她会走开的,她不但没走开,还催促我马上去校医务室包扎!我见自己的左手还在流血,扔下脸盆,就往校医务室跑。
    谁知,校医务室的门关着。只好站在门口等。
    等了半天,校医还没来,我只好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紧左手小指,苦苦地等着。
    大约十多分钟后,黄小莉端着洗好衣服的脸盆,来到医务室门前,她见校医没来,放下脸盆,就去叫校医……
    “牛东坡!怎么不说话呀?到底接不接受我的提问呢?”张行元大声向我发问。
    听见张行元的问话声,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小声对张行元说:“你问吧,我听着!”
    张行元笑着说:“那好,那好!我先替我的办公室主任问你!”
    啊!张行元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提到商业局办公室主任!黄国珍主任,可是黄小莉的姑姑哩!张行元为什么要代表她来问我呢?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反对说:“不行、不行!”
    小孙笑着对我说:“你紧张什么?张哥的办公室主任,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我有一点心悸地对小孙说:“正因为没有关系。我才说不行的。”
    小孙“哦”了一声,走到我与张行元中间,对张行元说:“你不能问牛东坡知道的事情吗?”
    张行元笑着对小孙说:“你如果想听故事,就别插嘴!”杨祖玉追上前来,一边拉小孙,一边对他说:“你与牛东坡一样大的年龄,人家都订婚了,你不着急吗?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男的二十,女的十八。你早就超龄了!”
    小孙甩开小孙的手,笑着说:“你才好玩哩!干么和尚不急道士急呢?搞文艺的女人,婚前的时光,最宝贵!她们不急着结婚,我们男的,还用得着急吗?”说着,突然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却大声冲着张行元嚷道:“主任姓么说?”
    “姓黄!”我脱口而出地回答后,扭着看,见小孙却对张行元在嚷,才晓得自己,是被小孙声东击西,搞得晕头转向,以为他拍我的肩膀,是在问我哩!
    张行元哈哈大笑起来。
    蓝亮能跟着大笑着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哈哈!我送牛东坡一句顺口溜,‘牛东坡,别心多!恋爱事,请快说。教兄弟,请别躲!’大家觉得怎么样?”
    听见大家拿我开心,我想,自己闷在心里一年多的事,实在太难过了,与其给他们开心,倒不如自己抓住这个机会,当着黄小莉姑姑的部下,把自己心中的怨气,都发泄出来!谁叫黄小莉的姑姑插手我们的事呢!如果黄小莉没有给我写一封不让我去她家的信,我肯定不会在躲到英子那条小街后,答应房东说合我与英子订婚的事!
    想到这里,我开始搜索枯肠地回想黄小莉与我断交的情形。
    收到黄小莉那封绝情信以前,一九六七年春节,经黄小莉的爸妈同意,她到我家住了近两个多月,还过了春节,并且与妹妹南坡,也结成了好朋友。春节后,空军部队进驻学校,通知复课闹革命时,黄小莉的爸爸——县委黄秘书,曾接我去他家吃年客饭,并请她姑姑到场。黄小莉的爷爷、奶奶见到我后,都很高兴。她的爷爷笑着对我说,你的外公老家在宜昌,我也是宜昌人,还说我与黄小莉,是半个老乡呢!然而,吃饭前,黄小莉先告诉我,说她的姑父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姑姑对她的个人大事,过问过多次,担心我像她的姑父一样,喜欢出头露面,今后,会经不起政治运动摔打的!如果今后像她姑父一样,那就会连累的后人。因此,吃饭时,尽管她姑姑问我为什么留着一嘴络腮胡子?为什么高一就与黄小莉好上了?对第一个问题,我只回答了‘没时间’三个字;对第二个问题,我只回答了‘碰巧’两个字。黄小莉的姑姑却冷冷地对我说了‘少年老诚’四个字,就没再问什么了。
    本来以黄小莉听她姑姑如此评价我,她肯定会对我不满意,说不定听她姑姑的话,与我了断恋爱关系的。谁知,就在黄小莉家吃饭后的第三天,武汉大专院校红卫兵,绑架县公安局的两个民警,押上路过的‘长江208号’货轮,前往武汉。为了救回两个民警,县人武部的张科长、彭参谋到学校找到我,要我带十多个学生,乘航道段的小轮,追赶货轮。
    由于时间紧,来不及到黄小莉家告诉她这事。可是,就在我要上船的时候,黄小莉却闻讯赶到轮船码头,不顾当场同学很多,紧紧拉住我的手,不让我上船!尽管送我们上船的同学笑话她,她就是不放开我的手!我只好和她离开同学圈子,告诉她,是县人武部的张科长、彭参谋点名要我带队,不能不走!黄小莉才放开我的手。我们的船离开码头很远了,我看她一直站在码头上向我招手!见到这个情境,我才觉得,自己担心她姑姑不赞成我与黄小莉的事,是多余的。
    然而,事隔不久,我的担心,却变成了事实!
    那是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一,农历三月十五。尽管学校来了支左部队,因为老高三已经高中毕业,没有书读,所以复课闹革命,支左部队除了安排我们自学《毛 著作(甲种本)》,再无法安排其他课程。正是这样,管我所在班的支左部队排长,上课时,只站在教室外面看看后,就走。晚自习,就根本不管我们了。
    因为前几天下雨,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春风拂煦,送来荷塘阵阵清香。我和几个同学,端着长条凳,坐在广场旁,看荷塘月色,聊着恢复高考的时间,虽然有些惆怅,但也不乏希望,以为军队开始支左,社会不会再乱。
    正在说笑间,黄小莉的弟弟找到广场旁,递给我一张折好的纸条,说是她姐妹在她送来的。当时虽说觉得有些奇怪,但因同学在场,我并没声张。想看看黄小莉是否对憧憬我们的未来,除了上学、参军,是否有了新的设想。于是,我对同学谎称自己肚子不舒服,躲到寝室,慢慢打开纸条想看,又放下;放下后,又举起再看。
    结果,完全出我意外,却是“请你不要去我家了”八个字!像一道闪电,让我眼花缭乱!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才相信自己没看错!顿时只觉得全身,像被电猛击了一下,全身毛骨悚然,两眼直飞火星,思潮起伏,……直到电厂鸣起零点汽笛,我才迷迷糊糊荷衣睡着,恶梦一个接一个,次日天亮时,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像扎进钉子,跑到校医室量过体温后,才知道自己感冒发烧了!
    “东坡!东坡——!”张行元的叫喊声,把我从回忆的“恶梦”中叫醒。
    我小声回答说:“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你。”
    张行元小声问说:“黄主任的丈夫姓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答:“姓王。”
    “她有几个孩子?”张行元接着问。
    “两个孩子!”我简短地答。
    “两个什么孩子?”
    “一个大男孩子,一个小女孩!”
    “她丈夫在哪里工作?”
    “在农场劳动!”
    我回答到这里,小孙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声说:“行啊!牛东坡!难怪张哥对你特好的,原来,你与他的顶头上司挺熟,他怕得罪你呢!”
    张行元斥责小孙道:“胡扯!我对谁不好?别打岔!我这次之所以要约牛东坡出来,是我的主任反复告诉我,要牛东坡老实交待,与她姪女公开了的恋爱关系,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说了就了了呢?她的姪女哭哭闹闹,责怪我们的主任快半年了!黄主任听说我要路过小镇,要我一定找到牛东坡,如果不把这事问清楚,主任就会拿我试问!”
    我有一点不相信地反问道:“真的吗?”
    张行元冷笑了两声说:“我是被别人抛弃过的人,对抛弃别人的人,是什么态度,你应该可想而知!”
    我向前迈了几大步,然后回过头,一边向后退,一边面对面地对张行元说:“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订婚吗?”
    小孙讥笑着说:“现在的女同胞漂亮呗!”
    我没理睬小孙,接着大声对张行元说:“我与你主任的姪女,从认识,到她主动与我了断关系,整整三年半!这三年半虽说不长,却是我与黄小莉生命中,最闪亮的年华!这也是我成长中的第一次,与一个我十分喜欢的女孩子,谈情说爱!她不写信,叫她的弟弟,亲手交给我,明明白白的写着“请你不要去我家了”八个大字,我会去找对象订婚吗?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与黄小莉的关系,是经过双方父母同意的。黄小莉的父亲,为了考验我,曾经要我与他同床睡了几夜!黄小莉到我家过了几个月,其中还有除夕、春节,也是经她的父母同意的!还有她的爷爷、奶奶,也喜欢我。只是,她的姑姑,对我不怎么的!黄小莉写那封绝情信给我,极有可能是她的姑姑作祟!现在倒好,恶人先告状,她姑姑派你来问我。你也是尝过忍痛割爱的人,怎能这样呢!你想想,那个幼儿园的老师,她是相信你能帮她一把,完成她班的牛痘接种任务,才让让你到她班上露面的,并没给你写纸条,不让你上她那儿!而你,却这样记恨她,把她当着凶神恶煞来揭露!现在,我被黄小莉抛弃半年后,却要被你推上爱情的被告席,接受你这位爱情法官的无情审判,这对我公平吗?”说完,我不再退着往前走,转过身子,等小孙走到我的身边后,才与他并排前行。
    小孙见我与他并排,却从我的身边走开,走到张行元的身边,小声问他:“张哥,刚才牛东坡说的那个黄小莉,就是县委黄秘书的女儿吗?如果是,我觉得我们县城,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中,数她长的最漂亮!牛东坡一嘴大胡子,我想,极有可能,是她把牛东坡给踹了!”
    张行元冲着小孙大声吼道:“我警告你,不要胡说!我们黄主任,做了多年的人事工作,对人对事,从来就认真、慎重,牛东坡的怀疑,总归是怀疑,不一定是事实!”
    小孙立即冷笑了一声,小声嘀咕着说:“难怪钢革司骂工造是保皇派的!工造中,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唯官是大,惟命是从!”
    张行元也冷笑了一声,小声说:“社会上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见官即反,怀疑一切!”
    蓝亮能拍了一下巴掌,大声说:“各位革命战友,依我说,大家先心平气和下来,尤其是小孙不要插嘴!让张哥,把他的主任要问的话,问完,也请牛东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然后,我们三个人做评委,来评谁对谁错!”
    小孙大声嚷道:“我不插嘴!”
    杨祖玉走到我的身边,用他的肩膀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声说:“你的个人问题,应该说,已经解决了,与黄小莉之间,只是旧情未了。既然已经与别的女的订婚,我觉得,你应该割断这份旧情,也让我们从中学点乖。这样,轮到我们这些伞把族人,在今后谈情说爱时,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
    听小蓝、小杨这样讲,我也觉得,自己与黄小莉的关系已经成为过去式,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也许可以从张行元的问话中,摸清黄小莉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张纸条,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从而抚平自己心底深处的那块伤疤。想到这里,我小声对张行元说:“张哥,你想问什么,你就问把!”
    张行元哦了一声,小声问:“你与黄小莉,一个是高中部的学生,一个是初中部的学生,是怎么认识的?”
    我马上回答说:“在学校井边洗衣服,认识的!”
    小孙立即插话说:“我对牛东坡的这个回答,有疑问!牛东坡的家在小镇,黄小莉的家在县城。我虽说没读高中,但是我可猜得出,牛东坡是住读生,黄小莉是走读生,怎么能在洗衣服的地方见面呢?再奇的缘分,也不至于风马牛不相及吧!”
    我马上申辩说:“真是这样的!我从小学读到初中,都没离开过家,因此,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上高一时,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在学校井边洗衣服时,自己把自己的手指抓破皮,被路过井边的黄小莉看见了,她催我去找校医。我走后,她却在井边帮我把衣服洗了。刚开始,我也以为她是住读生。在校医务室,范医生问她,星期天跑到学校来做什么。她告诉范医生说,她班的一个女住读生去她家玩,她送女住读生回寝室,准备回家时,路过井边,碰见我的手留血,才学雷锋,做好事的!”
    蓝亮能等我话音一落,就大声说:“我对牛东坡的回答,没有意见!”
    杨祖玉接着说:“我也是!”
    小孙走到杨祖玉的身边,大声说:“想当评委,态度一定要明确!你刚才说‘我也是’,是什么意思?是你也在井边碰见女朋友了?”
    杨祖玉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说,应该怎么表态呢?”
    小孙冷笑了一声,对蓝亮能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我教吗?”
    蓝亮能笑着对杨祖玉说:“就像我一样答,有没有意见!”
    小孙立即对杨祖玉说:“你再回答一遍!”
    杨祖玉笑着说:“有没有意见!”
    小孙笑骂道:“你别狗子长角——装羊!说清楚!”
    杨祖玉笑着说:“我觉得,牛东坡在编故事!怎么会在井边洗一次衣服,就洗出爱情来了呢?如果是这样,我想找谁谈恋爱时,就端一盆衣给谁洗!”
    张行元插话对杨祖玉说:“你们印刷厂的女青工也很多,你先看准哪个女孩儿,中意了,就端衣服给她洗!”说完,扭头对我说:“这么说,你与黄小莉第一次见面,纯属偶然。我估计,那次仅是见面,有可能相互之间连姓氏名谁,都不晓得。后来呢?”
    我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对张行元说:“说来话长,大家愿意听吗?”
    蓝亮能立即说:“我愿意!”
    杨祖玉接着说:“我愿意!”
    小孙笑着说:“可以通过了!”
    杨祖玉立即质问小孙道:“你的手电筒只对外!不行!也应当明确表态!”
    小孙依然笑而不答,杨祖玉还想说什么,张行元大声对他说:“猴子耍小聪明!你们三个人中,两个表态同意,已经达到三分之二多数,不需要他表态了!牛东坡,我可老是告诉我,我们主任,只想问清楚,你是不是从认识黄小莉时候起,就想和她谈恋爱?”
    我愣了一下,马上冷静下来,对张行元说:“我与黄小莉在井边见面,是高一上,刚开学,整个高一年级,同学们都说我和同班女同学高英红,谈朋友,这事,到军分区后,你可问李生原。说实话,井边那次见面,黄小莉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晓得她叫什么!真正知道姓名,是井边那次见面的两个月以后。
    高一上,全国天展学雷锋,我们班上成立了学雷锋小组。我参加了其中的理发组。我为什么参加理发小组呢?道理很简单,小时候,家里穷,我的头发,都是我妈帮我理光头。因此,我也慢慢学会了用剃刀。记得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六,一直秋雨连绵后的一个晴天。快吃中午饭时,全校停课,迎接县委学雷锋检查组到学校检查。黄秘书陪着县委书到我们班。县委书记见我手上拿着剃刀,问我会不会刮胡子。我对县委书记点点头,县委书记就坐到长凳上,要我帮他刮胡子。黄秘书立刻把县委书记从长凳上拉起来,说让他先坐下试试。县委书记可能晓得黄秘书担心我不是真会理发,主动让他先做试验品。
    当我用香皂先涂在黄秘书的胡子上,再用热毛巾把胡桩子烫软,最后再动刀子。一会儿,就帮黄秘书刮好胡子。县委书记听黄秘书夸我手很轻,刮得很舒服,不等我从黄秘书的脖子上解下围裙,连忙把黄秘书扒开,自己坐到长凳上。
    我从黄秘书脖子上解下围裙,甩净上面的胡渣滓后,再围到县委书记的脖子上,同样涂香皂、烫胡子,再把剃刀在荡刀布上荡好,才帮县委书记动刀刮胡子。
    没想到,我帮县委书记刮胡子时,一下子围起很多人。
    刮好胡子,县委书记指着我,问校长,我是不是从外面请来的理发匠,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正在这时,黄小莉插嘴,说我真是学校的学生。县委书记问黄小莉是谁,黄秘书告诉县委书记,黄小莉是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校长也叫来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的名字,我的家庭地址,一一向县委书记作了汇报。正是这一次,学雷锋,才晓得在井边帮我洗衣服的女孩子,叫黄小莉,是县委黄秘书的女儿。”
    “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我相信!”杨祖玉大声嚷道。
    “我也相信!”蓝亮能接着说。
    小孙笑对我着说:“你和黄小莉,雷锋是大媒,县委书记是二媒,黄小莉的爸爸是三媒,真是一对政治情侣,怎么会不欢而散呢?真有点可惜!哈、哈!……”
    张行元等小孙笑完后,接着问:“后来呢?”
    我想了想,说:“那次认识黄小莉后,由在全校性活动中,初高中都在一起,就慢慢与她熟悉起来。真正接触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还是学校排练《东方红》大合唱。因为,我和黄小莉,都是学校文工团的成员,练习时都在一起,黄小莉老是找他用找我,用笛子,帮她拔嗓子练音阶,熟悉程度才进一步加深……”
    张行元见我不再往下讲,小声问:“你和小莉谈恋爱,在什么时候?”
    “一九六六年国庆节后的那一次,毛 在北京接见全国红卫兵代表时!”因为记忆深刻,我张嘴就讲。
    我的话音刚落,小孙带头鼓掌,蓝亮能、杨祖玉也跟着鼓掌了。
    等三人的掌声一停,张行元大声斥责道:“听你们的掌声,好像不是鼓倒掌哩!牛东坡的回答,恰恰是我的主任不相信的时间点!牛东坡,我再问你!”
    根据自己在大辩论摸索出来的经验,辩论的对方若有大声斥责,说明开始发火了。这时,自己应该特别冷静。这是因为,如果我有出乎对方意外且不利于他的论点或论据时,那末,他往往会沉不住气,提高嗓门,甚至发脾气。这时,自己若不冷静,首先是乱了自己的方寸,其次,不便于继续阐述自己的论点或论据。因此,我小声对张行元说:“你的主任,在我与黄小莉的关系上,想知道什么?或者说她不知道什?你想想,我与黄小莉,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就是说,我成了旁观者,不需要再隐瞒什么。另外,我你之间的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从一九六五年初,你抽调到县委,帮黄秘书送《毛 著作选读(甲种本)辅导材料》的清样,我组织全班同学帮助校对,应该说,我们之间的配合就很默契。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就说这次去军分区,我妈本来是不同意的。为了配合你行动,快点上路,我妈要我带给小姨的东西,也忘记了。这足以说明,我很看重,你我之间有友情。只不过,我讲友情,你好像并不讲友情。我猜想,你之报以这样,极有可能,黄主任在你面前提起我,她肯定很火,你才把她的火,引到了我的身上。但是,你必竟不是黄主任。何况黄主任也无法知道,我一定会同意跟你上军分区……”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张行元大声插话说。
    我反问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仍然心平气和地说。
    张行元笑着说:“你的意思很简单,说我对你像审问犯人,你怕掉面子!”
    我也笑着说:“黑夜里走长路,既看不清面孔,也无旁人听我们讲话,都不存在脸面,更不怕掉脸面。再说,还有三个同伴,想从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你问话时讲友情,我才能一老一实地,讲自己早就觉得没有意义的事。”
    小孙插话说:“张哥,我觉得,你应该学点表演技巧!”
    张行元自嘲着说:“我这人,丑八怪一个,长像没有长像,模样没有模样,当不了演员!”
    小孙接过张行元的话说:“你既然知道自己当不了演员,为什么要学你们主任的腔调,来审问牛东坡呢?”
    张行元没有好气地说:“我也不完全站在主任的立场上问话,我也有自己的观点!”
    蓝亮能插话说:“张哥既然与东坡是老朋友,你有什么,也可以好说呀!”
    我听张行元叹了一口长气后,不再说话,于是,我想,还是鼓起勇气,主动把自己与黄小莉之间,已经过去的事,全抖出来,勉得再自己折磨自己。虽说这一年来,这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起,想烂在自己心底。不过,这种想法,有时候还真难做到,特别是听到英子的叔叔不让我躲在他家后,与黄小莉的事情,就不时地涌上心头!……今天,突然碰到黄小莉的代言人,还逼着我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心想,与其烂在心底时时折磨自己,倒不如全抖出来,把它忘掉!想到这里,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平静地诉说:
    “我虽然与黄小莉在同一学校读书,我以为她有点像南坡的样子,她以为我有点像她爸的长像,双方除了有点亲近感以外,都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学习上,根本没有什么谈情说爱。谈前途的事,倒有一次。那是前年上半年的个早操时间,全校同学进广场后,天突然下雨,别的同学跑进教室,我们留在施令台的几个学生,由于雨越下越大,不敢再往教室里跑,只好站在那里急得直跺脚。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黄小莉也站在施令台上。先说了几句下雨的事,就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升学的事来。黄小莉告诉我,她想报考卫校或者师范,说是家里四个弟弟,都在读书,爷爷、奶奶没有退休费,姑父在农场改造,生活费只能管自己,姑姑一个人的工资,根本无法养活两个孩子,她就把自己的工资,往奶奶一交,三个人都在她家吃饭。她妈妈估计奶奶有时候,可能没收姑姑的生活费。这样,一家十二口人,就靠她爸妈的工资,勉强过日子。因此,她想读中专后,学校每个月发的生活费,可以帮帮她爸妈的忙。我却觉得黄小莉目光短浅了一点。于是,举读师范的例子。她如果读中专,虽说比读完高中后考师范大学,要提前三年拿工资。然而,中师生当教师后,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十来元。而读师范大学出来后,本科生当教师,每月的工资可拿五十来元,每月比中专生多拿二十元,几年后,就可把少拿人工资挣回来,一辈子该多挣多少钞票呢?”
    我的话音刚落,杨祖玉插话说:“牛东坡蛮会算帐,黄小莉肯定听进去了!”
    小孙责备小杨说:“别插话!看来,谈情说爱,不能先说情爱,还是要从居家过日子谈起,否则以空对空,海誓山盟,到头来没用!”
    蓝亮能也插话说:“别插话,虚心学习!”
    张行元大声说:“东坡,你晓得黄小莉读中专的安排,是谁做出的?”
    我小声说:“听黄小莉的口气,应该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张行元接着大声说:“哎呀!老弟!你呀,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决定,正是我们主任做出的!看来,我们的主任没有猜错,黄小莉不听我们主任的话,主任就怀疑在她的背后,肯有男孩子在左右她!可是黄小莉坚决不承认。后来,黄小莉从北京见到毛 回来,她爸同意让黄小莉跟你到小镇,说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的主任就坚决反对。黄小莉在你家过年时,我们的主任与她哥争吵后,一赌气,就带着她的两个伢,自己开伙了!”
    我吃惊地“哦!”了一声,说:“这事我不知道,难怪春节后,在黄小莉家吃饭时,见到她的姑姑满脸不高兴的!”
    张行元又走到我的前面,转过身来,一边向后退,一边对我说:
    “你还有一件事,惹火了我们主任。你带黄小莉在你家过春节,这事反正木已成舟,也就算了!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以黄秘书为首的县委机关‘万山红遍’造反司令部,夺了县委的印把子,黄秘书要你到他家里,和他一起睡觉,是想利用你在同学们中的影响,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夺权。你晚上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革司的把你找到县宾馆后,你怎么给陈老师讲的?”
    我想了想,小声说:“陈老师教了我三年语文,是我最崇敬的老师,他告诉我,‘万山红遍’是假夺权,真保皇,要我反对夺权。我说,自己刚回县城,县里夺权的事,我还不怎么清楚,等我弄明白了,再说。”
    张行元很生气地大声说:“如果你真的说了这些话,为什么革司还是贴出大字报,说你反对夺权呢?”
    我叹了一口气,依然小声说:“街上贴的大字报,造谣的还少吗?不过,革司贴出这样造谣的大字报后,我还是按黄小莉爸的要求,写了支持工造联合‘万山红遍’夺权的巨大横幅!只是,我们‘红司’的同学,把我亲自写的巨大横幅一贴出去,‘红旗’的学生,就用‘牛东坡要老婆不要无产阶级专政’的同样大的横幅,把我的横幅覆盖了!我要再写,黄秘书说算了,我才没写的!”
    张行元大声说:“正是因为你的立场不坚定,黄小莉的爸,才不为你与黄小莉的事,再和他的妹妹争论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黄小莉的那张纸条,还在不在你手里?”
    听张行元要我回忆自己最痛苦的事,我再也沉不住气,身上又觉得冷飕飕的,于是,扯起嗓子,大声吼道:“谁愿让扎进肉中的刺,留在肉里面呢?当时,看了几遍,我把它撕得粉碎,然后跑到池塘边,全抛进塘里了!”
    我的话音一落,张行元一下扑到我的面前!我不得不停止前进。
    张行元拥抱着我,拍打了几下我的后背,小声说:“你看清纸条上的字迹吗?”
    我推开张行元,大声说:“我看清啦!是黄小莉的字迹呀!”
    张行元小声说:“如果是黄小莉的字迹,她会找她的姑姑吵闹吗?”
    我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张行元:“你把刚才说的话,大一点声音,再说一遍!”
    张行元笑着说:“磨推一转,话说一遍!说话不重话,重话是爬爬。反正这事,已经过去了。如果还要我再说一遍,我就有一个条件!”
    我摇了摇自己的脑壳,又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抓住小孙的胳膊肘儿,小声问:“你刚才听张哥偷偷摸摸讲了一句什么话?”
    小孙挣开我的手,大声说:“刚才烂烂冷把我的鞋子踩掉了,我弯腰扯鞋根,没听见张哥讲话!”
    我跑到杨祖玉的身边,又抓住他的胳膊肘儿,大声问:“你没干什么,应该听见了的。你说,张哥刚才讲的什么?”
    杨祖玉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张哥学苏修的一套,搞什麽拥抱,和你抱得那么紧,他嘴里像含着烧萝卜,谁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我连忙反驳杨祖玉说:“我不是问张哥抱着我说的那一句话,是问我把他推开后,他说的那句话!”
    杨祖玉没有好气地说:“反正我特看不惯封资修的东西!他把你抱得那么紧,那么亲热,不会说什么坏话的!”
    张行元笑了两声,对我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刚才说的这句话,再重复一遍!”
    我没理睬张行元,又追到走在最前面的蓝亮能身边,小声问:“你刚才踩落猴子的鞋后根时,听见张哥刚说了一句什么话?”
    蓝亮能扭头大声问:“哎!两位评委,你们两个与他们两人走在一块,张哥刚才说了什么,你们做什么评论都行,我无话可说!”
    杨祖玉冲着蓝亮能大声说:“我看你有问题!”
    蓝亮能也大声反驳道:“我有什么问题?”
    杨祖玉不示弱地大声说:“要说没谈恋爱,应该只有我和猴子两个,你想挤进我们伞把族人里,肯定不行!”
    蓝亮能嘴里喏了一下,没有好气地说:“羊猪鱼!你别多嘴!一个整天在外查线的外线工,只晓得爬电线杆,你说你是伞把族人,我的电线杆,和你们的伞把比起来,又粗又长,是更大的光杆。如果说你们伞把族人是光杆,那我,就是光杆司令!”
    “杨祖玉,先别扯小蓝的事!还是回到牛东坡的问题上来!”张行元大声吆喝着说。
    见张行元逼我接受他的什么条件,心想,自己已经与黄小莉没有什么关系了,还有什么难题要我解答呢?于是,对张行元说:“行!我答应你,你先告诉我,刚才说的一句什么话!”
    张行元忍了一下,大声问我:“你是真没听清楚,还是故意装糊涂呢?”
    听张行元还这样问,我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都在讲笑话,说什么也用不着认真。我没有必要装聋作哑!”
    张行元笑着说:“好、好!你别生气。我说出来的,并不是笑话,对你说来,还真有点麻烦。如果你真愿意接受我的条件,我还是明白人不说糊涂话。”
    我依然没有好气地说:“什么条件?你说吧!”
    张行元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都注意了!”
    小孙大声说:“别装腔作势了!有什么话,就快说!”
    张行元小声说:“黄主任,现在是县革委会商业组的组长,就是以前的商业局长。我只是一个商业组下面政工组的临时负责人。可想而知,黄主任交我办的事,我还是要办……”
    小孙没让张行元把话说完,大声插话说:“别念你的马屁经了,有话快讲!”
    张行元抓起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小声说:“我晓得我的话一出口,你就会生气。猴子逼我讲,我只好讲了。你刚才说,你把黄小莉大弟弟送给你的纸条撕碎了,其实,你要是没撕碎,我就不会感到为难了。……哎!不啰嗦了!告诉你,那张纸条,并不是黄小莉写的!”
    我愕然地大声问:“什么?”
    张行元说:“当时,黄主任认为你出卖了她的哥哥,使她的哥哥不好做人,才写了一张纸条,要黄小莉的大弟弟递给你!”
    我甩开张行元的手,大声反驳说:“明明是黄小莉的字,怎么会是她姑姑写的呢?”
    张行元小声说:“问题就在这里!要不,黄小莉怎么会找她的姑姑吵闹呢!黄小莉写字,从小就是她姑姑教,因此,稍不注意,就认不出她的她姑姑写的字,究竟是谁写的。尽管我们的黄主任告诉黄小莉,那张纸条中,并没写黄小莉的名字。可是,黄小莉说,就是因为没写名字,才会引起你误会……”
    没等张行元把话说完,小孙大叫着说:“牛东坡,你太粗枝大叶了!”
    杨祖玉也大声说:“这事,也不完全怪牛东坡!我觉得,这事摊在谁的头上,谁都会像牛东坡一样!……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呢!再说,做长辈的,本来就不该插手孩子的婚姻大事!同样,我也声援小蓝,他的婚事,他后妈,就是不能包办代替!”
    张行元又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路还长着!小蓝的事,还有时间讲。现在,还是请你们三个人评评我的条件。说是条件吧,也只是要牛东坡,给黄小莉写一封检讨书,承认自己粗枝大叶,没看清楚字迹,才以为两人之间的事完了,然后,才私自再订婚的!还有……”
    我没让张行元把话说完,大声吼道:“我不能对不起现在的未婚妻!这事,我不做!”
    我吼完,大家都不再说话。
    沙沙的脚步声响了很长时间,小孙才小声说:“牛东坡,我还是觉得,你多少有点不对。当时,你收到那张纸条,应该当面问问黄小莉!如果问了,现在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蓝亮能大声说:“张哥!我以为这里面,你还得再问一下你的主任。当时,她要她的侄子送纸条给牛东坡后,什么时候,才让黄小莉知道的。如果在牛东坡订婚以前,黄小莉就晓得你的主任,给牛东坡写了纸条。我就要问这个黄小莉,为什么在牛东坡订婚前,不对牛东坡澄清事实,等牛东坡订婚后,才找她姑姑吵吵闹闹,那么,黄小莉就要负主要责任!”
    张行元“哦!”了一声,对蓝亮能说:“听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提这个条件!”
    蓝亮能笑着说:“你自己应该知道。”
    小孙大声对张行元说:“小杨这话说的有些道理!有些女人,总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明知自己的男朋友受了冤气,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到头来,自己被男朋友踹了,才开始撒泼。这有什么用呢?应该由这样的人,自食恶果!”
    杨祖玉称赞小孙说:“猴子,我以为你只晓得怪叫,真不知道,你还很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慨呢!黄小莉,是干部子女,没有把牛东坡太当一回事,她落得现在的下场,那是自讨的!还有,牛东坡,现在找了一个农村的未婚妻,早就与那个姓黄的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再给黄小莉写什么检讨,那就是初恋旧情不忘!怎么对得起贫下中农的女儿呢?”
    张行元咳嗽了一声,对我说:“看来,这三个家伙,都站在你一边。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叹了一口长气,小声对张行元说:“你说吧!我听着。”
    张行元也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我的家,也在家村,小杨的话,我能听进去。我不要你写什么检讨了!如果黄主任一定要找我交出你的检讨,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学你的字体,也不签你的名字,仍然还她八个字‘我粗心没看清纸条’!”
    没等我表态,杨祖玉插话,对张行元说:“你就别征求牛东坡的意见了。黄主任是你的直接领导,是她先造假,你跟着她学,有什么不可以呢?”
    蓝亮能大声说:“张哥和小杨的观点,我不赞成。我不是乱反对!黄主任的为人,我觉得很不错!”
    张行元大声“哦!”了一声,连忙接着说:“蓝亮能!你先等一下再讲你的理由!我问你,我刚才征求你们三个人的意见时,你好像没为我们的黄主任说话呀!”
    蓝亮能“嗯”了一声,对张行元说:“不会吧!我们北方人,与你们南方人不一样,说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会转弯抹角的!我刚才说的话,我自己记得!你说要牛东坡向黄小莉写检讨,我就建议你再问一下你的主任,她要侄儿给牛东坡递纸条后,把递纸条的事,是什么时间告诉黄小莉的。如果在牛东坡订婚前,就告诉她了,她不去向牛东坡说明情况,就应该由她自己负责!她找她的姑姑吵闹,就没有理由!”
    张行元大声“呵!”了一声,小声问我:“小蓝刚才是这样讲的吗?”
    我小声对张行元说:“对不起!听你说,要我向黄小莉写检讨,我就头皮发麻!后面,你们再说什么,我全没听进去。”
    杨祖玉冷笑了一声,说:“别说这事了!张哥愿怎样向他的主任交差,他会有办法的!反正,张哥的点子多,牛东坡的故事,就到此结束!现在开始,听蓝亮能的故事!”
    张行元抬起左小臂,拉起袖子,露出了不锈钢的手表白壳。然后不停地转动手腕,想看清夜光刻度。不料,一脚踩到横截路面的引水小干沟里,身子向右一歪,上身撞到我的肩膀上,结果,左手往左边猛地一划,只听见杨祖玉尖叫一声,大声埋怨说:“张哥,为么事打我的耳光呀,我没打瞌睡哩!如果是搞文攻武卫,我可要反击了!”
    张行元歪了两步,稳住自己的重心后,笑着说:“你要听蓝亮能的故事,我想看一下时间!没想到脚踩空了,差一点摔倒了!”
    杨祖玉指着远处的一抹亮光,没有好气地大声说:“还远着呢!起码还要走两个小时!”
    张行元不高兴地“嘁!”了一下,大声对杨祖玉说:“凭我晓得的梗概,小蓝的事,比小牛的事,要复杂多了!会不会到码头后,故事还讲不完?如果进了旅社,还没讲完;如果小蓝还想听大家的建议,那末,就会影响大家睡觉,要知道,明天下午还有事呢!”
    蓝亮能大声说:“时间肯定不够了!”
    杨祖玉大声问:“几点了?”
    张行元说:“刚才瞧的时候,马上要到十一点半了!”
    一直走在后面的小孙大声说:“一场戏都只要两个来小时。现在离转钟一点,还有一个多小时,讲蓝亮能的恋爱故事,应该没有问题!”
    蓝亮能大声嚷道:“我没有什么恋爱故事,那是家庭问题!电影《家庭问题》,大家早看过了!我家的事,与那个故事,差不了多少,就别说了!还有,我妈本来就……”
    “不行!蓝亮能的故事更精彩。牛东坡的事已经扯完,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要走,刚才,猴子都地后面打瞌睡了。不讲笑话,大家都会打瞌睡的!”杨祖玉没让蓝亮能把话说完,大声插话说。
    张行元笑着说:“我只听见百货公司的老营员说,小蓝的妈妈年青时,是县城最漂亮的女人,其他事,我就不晓得了!再说,他爸是南下干部,是邮电局老领导。邮电局属公交战线,我一直在财贸战线工作,只熟悉财贸上的事。我做不了蓝亮能的爱情审判官!”
    张行元的话音一落,杨祖玉走到我们四人中间,笑着说:“工交战线有我在!‘小四清’时,印刷厂派我参加工作组,我就是县邮电局‘小四清’工作组的通信员,我来当审判官!”
    我拍打了一下杨祖玉的肩膀,小声说:“你可不能用‘四清’的方法,来搞爱情审判哩!担心小蓝想不通,到了轮船码头,去跳江寻短见,那可不得了啦!”
    杨祖玉打了一个淡哈,接着说:“人家小蓝,可不像你家,是做豆腐的!刚才张哥不是说,小蓝他爸是南下干部吗?干部子女,革命意志坚强着呢!”
    小孙对杨祖玉说:“好啦,你与小蓝快开始,张哥、东坡,还有我猴子,来给你们当评委,谁输了,进旅社后,就负责打我们三个人的洗脚水!”
    杨祖玉冲着张行元嚷道:“刚才,是你输了,到旅社,你得先给我打洗脚水!”说完,提高嗓门,冲着夜空喊道:“马蛋!我开始说了!”
    我猛地拉了一下杨祖玉的胳膊,大声问:“什么马蛋?”
    蓝亮能大声对我说说:“鱼猪鱼在叫我的小名!”
    杨祖玉笑着说:“我不叫你马蛋,你会开口说话吗?”说着,又扭头对我说:“蓝亮能的名字,在老家,就叫‘马蛋’。……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的奶奶带着他,从北方老家来到县城时,他爸才给他取了‘亮能’的名字。县邮电局‘小四清’时,有个揭发材料说,因为他的后妈长的漂亮,又能干,他爸才给他取名……”
    我没让杨祖玉把话说完,立即大声嚷道:“羊猪鱼,别搞人身攻击啰!‘小四清’的材料,怎能公开拿出来讲呢?”
    蓝亮能冷笑了一声,小声说:“这些东西,早上大字报了!县城愿在街上看大字报的人,早就知道了!你让他讲好了!有些事,藏着捱着,会把人搞病的!抖出来后,反而心里还舒服一些!我呀,哪有什么爱情,只有苦情!生我的妈,做了弟弟的妈,早不是我的妈了!没有生我的妈,早成了我的妈!真幸福啊!你们还有谁,像我有两个妈?”
    杨祖玉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别人干部后代,与你这个小市民的后代,就大不一样吧!看我们的马蛋,真的襟怀坦白!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说学校搞双轨制教育,这有什么稀奇的?小蓝家的教育,就是双轨制!”
    张行元拍打了一下杨祖玉的肩膀,大声说:“蓝小勇的妈妈,在百货公司搞斗私批修时,她不承认她在家里搞了双轨制。她说,蓝小勇出生时,没有怀足月,从小体质一直不好,本来也要把他送到新河镇她弟弟家的,由于她的弟弟不接受,才没送去的!”
    杨祖玉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好气地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血亮的,做生意的人,依我看,不少人是奸商,特别狡猾!人家马蛋,在他后妈的弟弟的家里,过的是什么日……”
    蓝亮能没让杨祖玉说完,立即插嘴说:“哎!我在舅舅家过的时子,比老家强多了!我在老家,吃的高粱窝窝头,从来没吃过白面馒头!”
    杨祖玉气呼呼地冲着蓝亮能,大声说:“既然蓝小勇的舅舅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他的舅侄女给你做未婚妻……”
    听杨祖玉终于把话引到婚姻上来,我没听明白其中的关系,于是,我大声“呃!”了一声,打断小杨的话,连忙问:“一会舅舅,一会舅侄女,舅舅是他后妈的弟弟,弟弟的女儿多大呀?能给小蓝做未婚妻?真的让我听糊涂了!”
    小蓝小声说:“是舅妈哥哥的女孩子,比我大三岁!我爸说,女大三,抱金砖。我问我爸,老家的妈,比他大三岁,为什么把我妈休了?我爸说,战争年代,他出来当兵的那年,奶奶压着他,把我妈娶进门。成亲三天,就随大部队南下作战了。”
    张行元大声对小蓝说:“南下干部这样的事多着哩!有什么好责怪你父亲的?长辈的事,就不要讲了!你自己说,舅舅的舅舅的那个姐姐,与你现在怎么啦?”
    小蓝没有直接回答张行元的问话,而是小声反问道:“做儿子的能把父母亲的事,不放在心上吗?”
    张行元“呃”了一声,刚准备讲话,却被杨祖玉抢在前面,大声嚷道:“张哥,你好像当干部当习惯了,喜欢指手划脚呢!你的审判官,已经当完了,现在轮到我了,怎能夺我的权呢?你,还牛东坡、猴子,现在只是评委,只能对我和小蓝的问、答打分!”
    小孙笑着对张行元说:“你不了解小蓝家的具体情况,问不到点子上去,就算了吧!”
    我也劝张行元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们两人问不下去、答不上来的时候,我们再来评分!”
    张行元笑着对杨祖玉说:“行!我不问了!但是,你前面问的,也不能算数!现在,你开始问!”
    杨祖玉大叫了一声“好!”,拉了一下蓝亮能的手,小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郭腊腊?”
    小蓝“呃”了半天,才嗓音低沉地回答说:“我到新河镇时,表姐早住在她姑姑家里,上镇上的小学。到舅妈家好几天后,舅妈才要她带我,与她一起上小学。在老家,我妈没改嫁前,我有上过学。妈走了,没人管我,就老留级。表姐带我上学的第一天,老师考我。我有很多字,认不着。老师就让我读四年级。表姐读六年了,我做不到的作业,都是她教我。在舅舅家里,我爸寄钱稍微晚一、两天,舅妈就会冲着我发火。舅妈发火时,舅舅一声不吭,只有表姐敢与舅妈争吵。所以,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表姐好!”
    蓝亮能的话刚说完,张行元边鼓掌边说:“小蓝答得实在,得一分!小杨问的水平不高,扣一分!”
    杨祖玉大声嚷道:“凭什么?”
    张行元用鼻“哼”了一声,接着说:“道理很简单!你说的郭腊腊,肯定是小蓝说的表姐。你表面在问小蓝喜不喜欢表姐,实际上是想让小蓝回答,到底爱不爱她。其实,小蓝早就告诉我们,他不高兴他的舅妈,给他提的这门亲事。本来明明白白的事,还用得着提问吗?所以说,你问的不恰当,应该扣分!人家小蓝,讲出来的事情,实在!听他讲,我就想得到,那个舅妈,真是个厉害角色。你们怎么晓得,蓝亮能的后妈,是县百货公司算盘打得最好的营业员!她的帐,算的真精!我说她算的精,是说她对小蓝的安排,想的很精!我想了想,算起来,有这么四个方面,第一,小蓝在她弟弟家的生活费,之所以要小蓝爸给,是因为,这样可以控制小蓝爸的私房钱;第二,她不愿看到丈夫与前妻生的孩子生活在自己身边,但怕别人说闲话,送到自己的娘家后,既可以堵丈夫的嘴,也可以堵住别人的嘴巴;第三,一般说,姐姐都会疼爱弟弟。小蓝的后妈,可以通过把小蓝寄养在自己的娘家,从而给弟弟争取了一份额外收入。这样,把自己顾及娘屋的事,做得像小蓝的小名,马蛋那样光溜溜的!第四……”
    “打住,打住!”杨祖玉大声嚷道。
    “为么事?”张行元连忙问。
    杨祖玉气呼呼地说:“我才问一句,你就评了一大堆,叫我怎么问下去?”
    小孙冷若冰霜地对杨祖玉说:“问不下去更好!小蓝刚才早说过,你要他说的,是自己的苦难经历,并不是什么恋爱故事!不听张哥不评说,只听小蓝讲的,觉得这世上的后妈虽然厉害,却还有像表姐那样的好人。但是,听过张哥的评说后,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什么爱情?什么夫妻,全都是金钱!刚才,张哥说,像小蓝爸这样的南下干部,遇到的婚变、家庭重组的现象,不只一个两个。其实,从张哥脸上的缺陷,被幼儿园的老师讥笑天始,到牛东坡的情变,再到蓝亮能的情逼,都不是笑话了!所以,从我的笑话讲完后,接下来说的事,再也提不起我的精神,使我越听心里越难受!现在,真的想哭!”
    杨祖玉没有好气地对小孙说:“我的话,伤了你的哪根筋呢?”
    小孙突然哽咽起来!
    张行元笑着对我小声说:“演员真的不简单!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呢?”
    小孙抓了两把鼻涕,悲腔十足地说:“是小蓝的苦难经历,让我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我妈常对我说,若不是蒋介石想搞独裁,抗日战争后,不挑起国内战争,小蓝和我的家,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见小孙的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我拍打了一下小孙的肩膀,小声说:“爱情故事,是你讲苏小妹的故事,才引出来的。张哥的故事,过渡了一下,就搞到我的身上来了!”
    小孙抬起右手小臂,用手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像抓住了什么一样,使劲往旁边一甩,大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时!小蓝的爸南下换了妈,我逃到台湾的爹,肯定早换妈了!现在好了!这些伤心事,被我从脸上一把抓下来,甩到路旁了!”
    张行元叫了一声“好!”后,就鼓掌起来。
    小孙拉开张行元的双手,大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行元等了一会儿,小声说:“只要我晓得的事,你尽管问!”
    小孙扯了一把我的袖子,问我:“你知道张哥为什么要说自己的恋爱故事吗?”
    我叫了一声“张哥!”,然后问:“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讲你的故事呢?”
    张行元笑着说:“走夜路,怕大家寂寞、打瞌睡。说说笑笑,走路不觉得累。”
    小孙连忙否定说:“这不是心底话!你如果不对我说心底话,我就不把我的心底话告诉你。到军分区后,就别说我对你胡搅蛮缠了!”
    张行元忍了一下口,小声问大家:“孙悟空有七十二变法,有谁晓得他的心里话,到船码头,我奖谁一碗面条!”
    杨祖玉叫了一声“张哥”后,大声说:“你就不要再搞经济主义了!猴子要你说心里话,你说出来,与他交换,不就行了!”
    张行元笑着说:“猴子问我,为什么要把路上的话题引到恋爱故事上去,其实,我早就对大家讲了。没有重复之前,我还想与猴子拴过钩子。我说出来后,你的心里话,到底说不说出来呢?”
    小孙大声说:“我对天发誓!老天在上,张哥说出他心里的秘密,如果我不把心底秘密告诉他,就等我走路摔死、坐船掉到江里淹死!”
    张行元大声说:“大家做证,我说。其实,还是刚才说的,我之所以讲自己的故事,怕大家打瞌睡是最主要的,再就是找牛东坡,问清楚主任交我办的事。”
    “谁主谁次?”张行元的话刚说完,小孙立即追问道。
    张行元笑着对小孙说:“你追问这个,是多余的!牛东坡已经跟着我们上路了,既可以在路上问,也可以在其他时候问他!”
    小孙大声对张行元说:“既然你承认了,想追查牛东坡恋爱责任的问题,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开小镇时,东坡的妈妈反复叮嘱我,东坡只给我们带路,到沙市后,他要去小姨家!他妈本来准备了东西,要他带来的,由于他跑……”
    “哎!那远处是什么灯光啦?”杨祖玉突然大叫,打断了小孙的话。
    蓝亮能也大声喊道:“对呀!前面是什么灯光呢?”
    小孙责怪蓝亮能说:“羊猪鱼刚才揭你的老底,是我把你搭救出来的。轮到我搭救牛东坡,你就不要打岔!管它是什么灯光呢?难道会是李生原找汽车,接我们来了?”
    杨祖玉立即反击说:“猴子!你别大惊小怪!你仔细看,那灯光,好像在往前移动呢!”
    小孙大声嚷道:“姓杨的!你别打岔,等我先和张哥把话说完,你再扯别的!”
    张行元走到小孙的身边,大声说:“你的话,我听明白了,用不着你再啰嗦!人家牛东坡的事,我来问他,走你的路好了!”
    小孙喊着我说:“牛东坡,你听见吗?你妈要我带的话,我带到了。张哥与你谈什么,你自己看着办,不要说我不讲信用,那就行了!”
    我连忙答话说:“谢谢啦!出外由外,我妈说的事,我记在心里!”
    小孙“哦”了一声,就追上走在前面的蓝亮能和杨祖玉,参加他们两人,对远处灯光的争论。
    张行元走到我的身边,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说:“在你家,我吃完饭,与你爹在屋外闲扯,听你爹的意思,好像说,你妈对你自作主张订婚,有些不满意,有这回事吗?”
    听张行元又提起我订婚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对他说清楚,这样,可以通过张行元告诉黄小莉的姑姑,也可以让黄小莉了解,我订婚的真实经过,免得她再找她姑姑吵闹。哎!说实在话,不了解纸条真象时,痛苦心情的绝大部成份,是责怪黄小莉太绝情,尤其是不该用“八个字”,这样无情地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了解真象后,虽然我人在参加大家说笑,可心里,确实万般无奈,眼前晃悠着黄小莉痛哭流泪的模样,觉得自己接纸条时,如果多问她弟弟一句话,就可晓得纸条是谁给她的,也就不会铸成黄小莉如我接纸条时的那种痛苦!
    “东坡!你怎么不说话呀?”张行元大声责问道。
    张行元的责问声,把我的沉思打断,我苦笑着小声说:“刚才听你讲过纸条的事,我心里一直很难过,觉得这事,已经后悔不转来了!”
    张行元“哦”了一声,小声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上了当,只能跟当跑!心里有难过的事,讲出来,比憋着好!憋久了,俗话说,郁气伤肝,是会憋出病来的。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给你想出一些办法来。”
    我不由自主地对张行元点点头,小声说:“跟你们走上去军分区的路,说实在话,如果不是想知道下半年征兵的事,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张行元“嗯”了一声,没说话。
    我接着小声说:“我的父亲,是个孤儿。我的外公家被骗破产,一大家人,有消息,能来往的,只剩下我妈与小姨。我妈生有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小姨只生了比我小半岁的表妹一个。粮食节约时,我的娃娃亲女孩子夭折后,小姨多次对我妈讲,要把表妹嫁给我。正因为这事,我读高二时,现在给我做媒的媒婆,也就是我爹豆腐店张经理弟弟的老婆。那时,她到她二哥家玩,听他二哥讲有我这么一个男伢,就跑到我家,告诉我妈,说她们那儿,有我现在的未婚妻,这样一个女孩子,要是能嫁到我家来,她再到她二哥家玩时,就多了一个落脚户。当时,由于小姨对我妈,说过表妹和我的事,就只对现在的媒婆一笑了之……”
    张行元打断我的话,小声问:“听你的意思,你在高中与黄小莉相识前后,你妈手里,为你掌握着两个女孩子。一个是你的表妹,一个是你现在的未婚妻?”
    我小声回答说:“那时,现在的未婚妻,应该说,我妈,还没放在心上。前年过年前,妈听说黄小莉要在我家过春节,就催我带黄小莉去一趟小姨家。我当时没想到小姨与表妹见到黄小莉后,会那样反感。只在小姨家吃过一餐晚饭,第二天一清早,黄小莉说什么也要走。我只好陪黄小莉回到小镇。现在,你们要我给你们带路,我妈就要我,把自己订婚的事,去告诉小姨。联想到小姨与表妹前次的态度,我的心里就一直打退堂鼓,怕去小姨家!因此,把我妈要我带给小姨的霉渣,也忘了!”
    张行元小声说:“原来如此!你妈怕你不去你小姨家,才叮嘱小孙,要他监督你,一定要你去小姨家,让你亲口,对你小姨讲你订婚的事!看来,你妈确实对你自作主张订婚,是有点不高兴!哎!你当时为何头脑发热呢?”
    我立即申辩说:“回想这事,应该说,不是我头脑发热。去年九月一日,我妈带着我,躲开钢革司的追捕,好不容易逃到县界河边上,就地要过渡时,从沙市跑出来的过渡人,对我妈说,市里武斗搞得很厉害,便河边上,还打死了人!听来人这样说,我妈就不敢带我渡河了!可是,不过河,也不敢往回跑。就这样,我妈在界河边上,想了好久,才想起曾经给我提媒的媒婆所说她家的地方!于是,向摆渡船家打听,才晓得不过河,往左走七、八里路,就可找到。这样,我妈就带着我,一边走,一边问路,直到快天黑时,才找到媒婆所在的小街。找到媒婆家门口,没等我妈说明来意,媒婆就先入为主,说我妈来的正是时候,说什么我的未婚妻,有两个男孩子,正在求她说媒。你想想,我妈带着我,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才找到落脚户。对于东家给我提亲,我妈能说什么呢?第二天天刚亮,我妈急着回家,给房东一些钱与粮票,给了我几块钱的零用钱,就走了。接下来,媒婆就叫来了未婚妻,那时,她在大队小学当临时代课老师,她说她也是拥军派!也就有了共同语言。说说讲讲两天后,东家告诉我,我妈给她的钱,就可给我订婚。我当时以为是妈同意她做媒,才给钱的。于是,在媒婆一手运作下,我同意订婚了。”
    张行元嘴里小声计算着:“黄主任冒名顶递的纸条,是去年上半年大约三、四月间给的,去年九月一日后,哎呀!只有半年哩!”计算完,就问我:“你现在的未婚婚妻姓氏名谁?多大年纪?”
    我小声答:“与黄小莉同姓,叫英子,比黄小莉大半岁,是她家最小的女孩儿。”
    张行元追问道:“如果把黄小莉与黄英子放在一起,要你对比一下,你觉得谁强?”
    我立即说:“我没对比,只是,听你说黄小莉哭闹的事,我觉得已经对不起一个女孩子了,不能再让一个女孩子伤心!”
    张行元笑了一声,小声说:“我真羡慕你交了桃花运,三个女孩子同时喜欢你!不过,依我看,还是那个黄英子,更适合你!”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行元接着小声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有三个理由。第一,经过我与你爹交谈,觉得你爹,是个大老实人,如果和黄秘书做亲家,不一定好相处;第二,黄小莉是家中长女,今后要照顾四个弟弟,肯定就没有能力,再照顾你的三个弟弟、妹妹;第三,我还是觉得农村的女孩子,比城里的女孩子,更少娇气。因此,支持你!我回县后,会好好帮你做黄小莉的思想工作。不过……”
    我听张行元不再往下讲,小声问:“不过什么呀?”
    张行元笑着问:“黄小莉在你家呆了几个月,你们之间,有没有更深的关系?她为什么这样哭闹呢?”
    我有些生气地说:“你见过我的爹妈,我的爹妈会允许我们越轨吗?你要知道,我的妹妹,与黄小莉同岁呢!”
    “是汽车!是汽车——!”
    听杨祖玉扯起嗓子大叫,张行元没再往下说什么。
    我抬起头,往前看,两束贼亮的灯光,越过黑黝黝房屋影子,横扫过来!
    张行元大声问:“东坡!到哪里了?”
    我四周张望了一下,回答说:“离码头只有八里路……”
    “哎——!路太窄,车子过不来了——!”车上传来喊话声。
    张行元愣了一下,冲着跑在前面的三个人大声嚷道:“谁在说话呀?”
    “李生原——!”杨祖玉应声回答说。
    “走!快过去看看!李生原还真的不简单!”张行元一边说,一边迈步向前跑。
    等我跑到开着小灯的车头前,从暗处跑出来的李生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声嚷道:“快上车,上面有人找你算账!”
    由于突然出现的汽车,突然冒出来的李生原,还有竟在我刚解开心结,说车上有人找我算账!我一下糊涂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立即甩开李生原的手,扯起嗓子嚷道:“怎么回事呀?”
    李生原揪了一下我的耳朵,笑着说:“别走路打瞌睡了!是我!李生原,开军车,来接你们啦!”
    我揉了揉眼睛,弯腰扫了一眼车头灯光下的车牌,直起腰后小声问,你没去江南?”
    李生原用他的右掌拍了一下我的额头,依然笑着说:“你还没清醒过来呢!去车上,有人找你算完账,就晓得军车从哪里来的!”说着,李生原又伸手要抓我的胳膊。
    我后退了两步,没让李生原抓到胳膊,小声问:“车上有谁?为什么要找我算账?”
    李生原指着正在后退掉头的带棚军车,小声说:“车上的人,与你的女朋友有联系,他要找你算账?”
    我吃惊地“呵!”了一声,大声说:“一路上,张行元把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要张哥先上车,和她讲清楚!我不坐你们的车,也不去军分区了!”
    张行元立即走过来,问李生原:“你怎么把黄小莉带来了?”
    “哪来的事呀?我是从江南来,怎么会把黄小莉带来呢?”李生原急忙申辩道。
    我没好气地对李生原说:“是你自己在乱说,说什么车上有和我女朋友有联系的人哩!”
    李生原对我“嘁!”了一声,跑到刚掉好头的车棚后,大声嚷道:“哀北英——!你下来自己说!”
    “原来是哀北英!”我情不自禁地嚷着,跑到车棚后,扯着嗓子嚷道:“哀北英!是你吗?”见没有人回答,我又叫了两声,车上有几个人回答说:“你先上车!”
    张行元走到我身边,小声问:“那个哀北英,与你有矛盾吗?”
    我小声说:“我不知道!”
    张行元小声问李生原:“这车,是怎么回事?”
    李生原说:“是军分区运江南县上交武器的车,车上有几箱武器,还有哀北英带的四个押车的。我是顺便搭车的,自行车也丢在车上!”
    张行远接着问:“江南只去几个人?”
    李生原说:“他们有几百人,说是坐跃进号的客班轮!我上军车前,哀北英还跟我们航道段的船联系上了,要他们把四个人直接送到跃进号的客班轮……”
    “牛东坡!你到底走不走哇?”哀北英终于在车上发话了。他气冲冲地质问声,打断了李生原的话。
    我没好气地对车棚大声嚷道:“你真的要找我算账吗?”
    “当然啰!”哀北英边说边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李生原的身边,小声对他说:“你们上了车的三个人,我已经安排好坐的地方,司机说等我讲完话,再开车走。你们先上车,我跟牛东坡,先扯一会儿。”
    李生原没说什么,去爬车。
    张行元站在我身边,没走。
    哀北英站在我面前,等了一会儿,小声对张行元说:“车上已经安排好坐的位置,你上车,我只和牛东坡说几句话,就上车!”
    张行元用劝架的口气对我说:“你的心情不是蛮好,与这位同志说话时,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有话好说!”
    我不知道并不很熟的哀北英怒从何来,因此,不知如何回答张行元。
    张行元笑着对哀北英说:“我刚才一路上,批评过牛东坡,他的心情不怎么好!如果他有什么冒犯你的事,只要你叫一声,我就下车!”
    张行元说话时带出的笑声,让我听起来,有点不舒服,肯定让哀北英听起来,也不怎么顺耳。于是,哀北英有点不高兴地对张行元说:“你放心好了!我也是拥军的,不会搞文攻武卫!”说着,拉着我,走到离车五、六米的地方,停下来,大声问:“你的未婚妻家的人,是你未婚妻不讲理呢,还是其他人不讲理呢?”
    听哀北英劈头盖脑的大声质问,我有些愕然了,不知岳父家到底有什么事,对不起哀北英,使得在我看来,这位在北京打拍子如此搞笑的人,竟被激怒得如此厉害。想了一会儿,觉得英子家说话最让我难接受的,只有她的叔叔,可是,她的叔叔,与哀北英不同县,能和他起什么冲突呢?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对哀北英说:“发生了什么让你接受不了的事呢?说出来,让我分析一下,才能确定是谁。”
    哀北英叹了一口气,小声说:“上星期,轮到我做校值日,下午放学后,被住校的贫下中农代表,把我拉到猪食缸前,指着里面倒进去的麦米饭,追查我的责任。第二天,我查出是你姨姐的儿子方天喜,不喜欢吃麦米饭,偷偷倒进缸里的。为了尽自己的职责,我理所当然地在全校放晚学时,点名批评方天喜。谁知,方桃儿竟与我当面顶闯起来,我只好把姐弟俩留下来写检讨。姐弟俩磨洋工,回家晚了一点。第二天,你姨姐跑到学校,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骂我,说我欺负贫下中农子女。这还不算,第三天,竟然贴我的大字报,说我是学校走资派的代言人,要把我赶出学校!我仔细看过大字报上的字,也向几个老师打听,都说我们全区,没什么人能写出那字!我反复查问寻字体,才晓得是你岳父那边一个中学老师的字体!这说明,想把我搞臭的,是你岳父家的人,而且,你的未婚妻,她是当老师的,只有她,才会想出这个毒招!我正不知如何出这口冤气,听李生原说你会来!”
    我见哀北英不再往下讲,心里压的一块石头,才滚下来,连忙陪礼说:“对不起!英子的大姐没有文化,不该去学校胡来,更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娘家。英子与你一样,只是代课老师,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你说的那个写大字报的老师,我认识,他老喜欢卖弄自己的文笔,也喜欢开玩笑。我听他说过,他对我们这此造反派学生很反感,说我们不知道老师被学生写大字报后,心里难受的滋味,当时,我的叔岳父和他开玩笑,说等我们这些人当老师后,让学生也给我们写大字报,让我们也尝尝……”
    哀北英没让我把话说完,大声嚷道:“我又没有写过他的大字报!怎么该我成为他发泄的对像呢?”
    我小声问:“这次去军分区,你们学校有人参加吗?”
    哀北英气呼呼地反问道:“有哇!你想干什么?”
    见哀北英如此生气,我笑着说:“你是相信我,才把这事告诉我。我边听你讲这事,边想该咋办。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由我,代表天喜的爹妈,当着你们学校来人的面,向你作检讨,认错!”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以讥讽的口气说:“你想的办法真好!既可把我糊弄过去,又不得罪你岳父家的人,一举两得哩,你呀!真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聪明造反派哩!”
    听哀北英的口气,我小声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消去你心中的怒气呢?”
    哀北英又冷笑了一声,大声说:“我听李生原讲,你从北京回县后,找县委书记谈判,取得支持后,三、五下就联合起几个系统的造反派,成立全县联合革命造反组织,显示出组织才能和指挥魄力。既然如此有能耐,难道还不晓得该怎处理这点区区小事吗?当然,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老实说,我们县虽说比你们县小一点,但无论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深度,还是发运群众的广度上,都把你们县远远地抛在后头!要论个人作用,比起你牛东坡,应该毫不惭愧地说,大个两、三倍,应该没问题!尤其是你的半截子革命思想,浩浩荡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你就退伍了!落荒了!找了一个老婆,又找一个老婆,修正主义的苗头,已经侵入到你的灵魂深处,不止害了你自己,也瞎了……”
    听哀北英给我上纲上线,心里的怒火立刻往头顶窜,一声“你——!”脱口而出,打断了他的挖苦和声讨。
    “哀北英——!司机说要开车了!”李生原在车上大声叫喊。
    听到李生原的喊声,我愣了一下,口对心说,千万别发火!尽管哀北英人偏激,然而,他却不顾道路狭窄,让驾驶员把车开到这里接我们,不能不知好歹地与他争吵!于是,接着对哀北英说:“批评得太好了!你看,能不能这样,先上车,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我就怎么做!”说着,我就向军车走去。
    哀北英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把我扒开,大声嚷道:“让我先上车!”
    我立刻让开,让哀北英先爬上车后,自己再往车上爬。
    “牛东坡,挪到我这里来!”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从车棚前面传过来。
    “普小扬!别装好人!”哀北英大声嚷道。
    “普小扬?难道是在东长安街换下哀北英的那个小同学?”听到哀北英的怒吼声,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如果真是他,那末,哀北英再对我发脾气时,就有了劝和人。说起普小扬,我和他之间,应比我和哀北英之间,多一层了解,多一份友情。
    那是前年国庆节后的事:
    毛 接见完后,负责管理我们的解放军,把我们带回天坛南门外的高粱席棚,就没见到影子了。各省的学生,由各地带队干部自行管理。学生们由于参观中宣部等地方的大字报后,本地带队干部,首当其冲地成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替身,因此遭到学生们批判和指责,不少干部偷偷地离开了高粱席棚。于是,整个棚区,基本处于无管理状态。白天,棚区的学生,都各自奔赴想去的大专院校,直到傍晚,才回棚区吃饭、睡觉。
    十月底的北京,晚上气温比白天低了不少,空气也特别干燥。回到棚区的学生,第一,找开水喝;第二,找热水洗脚。十月二十二日这天傍晚,我陪黄小莉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找同学回棚区,就听见锅炉工在生活锅炉旁大声嚷嚷着:“南蛮子,给南方人留点脸皮吧!”黄小莉听到吆喝声,笑着对我说:“肯定又是哪个男生打热水洗脚了!”我不相信黄小莉的话,挤到被学生围起的“人墙”内,往前看,原来是一个面孔熟识的小男生,手里端着黄色公用脸盆,里面大约装了两漱口杯的热水,被锅炉工罚站在锅炉旁。我立即从“人墙”里钻出来,告诉黄小莉,是我们同省江南一中,毛 接见前,第二个站在在队前,指挥唱歌的小同学,被工人师傅抓住了,正在罚站。黄小莉笑着对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昨天,我帮你带洗脚水,你都没说声谢谢哩!”
    昨天,我才从黄小莉的嘴里知道,锅炉师傅只允许女生打热水,不准男生打热水。尽管知道这个规矩,今天听见工人师傅骂普小扬“南蛮子”,我还是有些不服气!于是,想要黄小莉,把普小扬“救”出来,就拉着黄小莉的手,再次挤进“人墙”。当着锅炉师傅的面,我冲着黄小莉嚷道:“我告诉你,要你自己来打热水,人家不让男生打热水,你却不相信!你!他被罚站了!”
    工人师傅斜了黄小莉一眼,笑着对她说:“丫头片子!懒惰就会长胖的!”说着,就从普小扬的手里脱过脸盆,把盆里的水倒进锅炉边的水桶里,再把脸盆递给黄小莉。
    黄小莉接过脸盆,打开锅炉热水开关,接了两漱口杯水。
    围观的不少男生,见此情形,摇摇头,拿着空脸盆,静悄悄地离开子。
    黄小莉端着脸盆,走到男、女席棚分界处,让普小扬接过脸盆,走回自己的棚子。普小扬回到我们同住的棚里,硬是要我与他一起洗脸、洗脚,相互通报姓名,诉说乡情,因此,不同龄、不同县的两个学生,一下亲近起来……
    “牛东坡!快过来呀!”普小扬的叫嚷声,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就在这时,军车发动了。
    哀北英冲着普小扬嚷道:“你照护好箱子,我和牛东坡的话,还没说完哩!”
    我担心哀北英当着我的同伴们,让我下不了台,于是,朝着车棚前面,大声说:“你能过来一下吗?”
    车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借着前面军车的灯光,见普小扬站起身,手拉着车棚棚顶钢管,朝车后挪过来。
    普小扬才靠到我旁边的车板上,就小声问:“你怎么与黄小莉分手了?她可是一个好人啰!”
    靠在对面车旁护板上的哀北英,不高兴地对普小扬说:“你晓得女人怎样才称得上好人?俗话说,找朋友,标准是男才女貌!找女朋友,要找漂亮的才行!那天,方桃儿带她的小姨黄英子来学校,我要你来瞧瞧,你不来哩!”
    普小扬笑着对哀北英说:“我本来想看看,是黄小莉漂亮,还是你说的那个女生的小姨漂亮,只是,我的奶奶,要我帮她老帮忙,来晚了一点。见到你班上的那女孩儿时,她说,她的小姨走了!”
    哀北英叹了一口气,对普小扬说:“小扬,我真羡慕你!别看你与我,只有五岁之差,你却比我幸运多了!生活的担子,离我越来越近,你却还隔十万八千里呢!”
    普小扬笑着对哀北英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没有书读了,还可以当老师!我呢,去学校吧,参加武斗的同学,被大人们骂。回到家里,老是被爷爷、奶奶带着上柴洲!”
    “我的爷爷、奶奶,如果带我上柴洲,那才高兴呢!可是,他们却说,有生之年,还希望见到重孙子,真的气人!”哀北英等普小扬话音一落,怒气冲冲地嚷道。
    普小扬笑着对哀北英说:“要我说,你的爹妈还真有眼光!香香姐是大队的卫生员,会抓药、打针,全大队没有几个女的能比上她,你却嫌她是农村的!”
    “别说了!方桃儿的妈告诉我妈,说她的妹妹是农村户口,还找到小镇的牛东坡。我妈,这几天,一开口说到我的婚事,就用牛东坡来压我!”哀北英更大声嚷道。
    听哀北英这样讲讲,我吃惊地“呵!”了一声。
    见哀北英没有再往下说,我小声劝他说:“找黄英子,并不是不在乎她的农村户口,只是想经过自己的努力,把她转成城镇户口……”
    没等我把话说完,哀北英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声说:“真是异想天开!现在全国都在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哩!……我的一个在华北当兵的同学,前天来信说,他们驻地的县城,有个老太婆说什么她们也有两只手,决不在城里吃闲饭。依我看,闹不好,城里有商品粮关系的人,怕是也要下放农村了!在这种大形势下,要把一个农村户口的女人,转成城镇户口,对于我们这些没有膀臂的人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普小扬插话说:“北英哥,你不要把话说的这样绝。像你说的这么难,为么事你一考上高中,农村户口就转成城镇户口了?要是不搞这次文化大革命,我早就与你一样,也把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了!”
    哀北英依然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说对普小扬说:“你晓得个狗屁!农村户口的学生考上高中,把户口转到学校,与城镇户口的学生考上高中,转户口的手续大不一样!人家在粮管所开一张条子,往学校一交,就算完事了!我们农村户口的学生,考上高中转户口才难哩!一九六三年八月底,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到区粮管所办转商品粮手续时,粮管所要我们要,先向粮管所卖一年半的口粮,才能转!为这一年半的口粮,我爹不晓得为了多大的难哩!这一年半的口粮,真不容易哟!本来就怕小麦磨面不够吃,才做成难咽下喉那种麦米饭的,还要挤出我十八个月的口粮,你晓不晓得我的爹妈,吃了多久的老鸦蒜果子吗?……哎!那东西有毒,稍吃多一点,肚子就胀气哩!就像这样从牙缝里挤粮食,用三年时间,才缓过气来!…还有,我昨天,上午过江,赶到学校,想把我的户口、粮油关系转到镇来,谁知总务处的会计说,我们农村学生在学校的户口,是临时户口,只有考上大学,或者分配工作,户口、粮油关系才能转出,否则,就退回原生产大队!”
    普小扬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问:“北英哥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怕再惹怒哀北英,只好以问作答地反问普小扬:“你说呢?”
    普小扬笑着对哀北英说:“北英哥,像你这么讲,伯伯、伯妈要你与香香姐结婚,没有什么不对呀,你的城镇户口是临时的,迟早也要转回大队来,那还做么事要讨厌香香姐,她不是城镇户口做什么呢?前天,香香姐到我家,帮我奶奶打吊针,隔壁的王婶还找她要喜糖吃。香香姐红着脸,没有说话。人家王婶对她说,电影《天仙配》里的董永和七仙女,两个也是农村户口……”
    “放屁!那不是真的,是演戏!”哀北英怒吼道。
    普小扬又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对我说:“人家王婶哪里说错呢?那歌不是唱作‘你挑水来我浇园’吗?即使不是农村户口,也是菜农粮!菜农粮,与农村户口没有两样!”
    我没理睬普小扬的讲话,抓住军车棚顶钢管,移到哀北英的同边,把臀部靠稳在车挡板上后,小声对哀北英说:“我俩同病相连,都在考虑今后该怎么过日子。看现在的形势,恢复高考,恐怕不是今、明两年的事了!如果想不背户口、粮油关系的思想包袱,现在,还有一条路好走。”
    哀北英听完我的讲话,立刻把身子侧过来,叹了一口气,大声对我说:“我也觉得自己只有这条路好走!争取变临时代课老师,为临时雇请老师,再到学校去向会计求情,要他把我的粮户关系转到我们江北学校……”
    “肯定不行,我的大伯刚从区里开会回来,说区里已经决定,把江北学校马上下放给我们新沟大队管!不要一中没有下放你,你自己把自己先下放了!”普小扬大声插话,打断了哀北英的话。
    我碰了一下哀北英的胳膊肘儿,小声说:“我讲的一条路,不是你说的这条路。”
    “还有什么路呀?”哀北英急切地大声问。
    “有!我来告诉你!”本来鼾声如雷的李生原,突然插话说。
    坐在武器箱上的李生原,说着,站起身,靠到我的身边,接着说:“去当兵!就没有户口问题!”
    哀北英连忙反对说:“不行、不行!老老高三的学生,读书读的再早,也有二十岁了,我到明年这个时候,就超过当义务兵的年龄!当两年义务兵,退伍回来,照样存在户口问题!”
    李生原立刻反对说:“据我了解,部队现在很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兵。我们要是能去当兵,说不定正符合部队需要,还说不定可提干部呢!如果提了干部,妻子还可办随军手续了。要是能这样,一小家的粮、户关系,不就都解决了!”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对李生原说:“你的消息,早就不算消息了!我一个初中毕业后去当兵的同学,已经当排长了。他来信说,军队干部爱人办随军手续,很不容易,他用顺口溜告诉我,‘不谈提升快不快,三十五岁才可带;要问当兵需多长,十五年后方可谈;你若提升进步大,副营职务可搬家。’怎么样,李生原,你听说过这个顺口溜吗?所以,我当你的面,发牛东坡脾气时,你劝我,要我向牛东坡学习,决心去当兵。我就觉得你在班门弄斧,不值得我回答!还用‘同学’的帽子压我,要我不发牛东坡的脾气,能行吗?”
    李生原笑着说:“哀北英,我们虽说不是同校同学,同届同学应该可以说吧!”
    哀北英有些不高兴地说:“同学、同学,应该就是同一学校的学生。既然不同学校,就称不上同学,添加同届,也扯不到同学上去!”
    听哀北英如此反驳,李生原岂肯服输?于是,反驳说:“如果说我们是一九六六年同届高中毕业的学生,应该不会牵强吧?”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反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么问题呢?”
    李生原笑着说:“你把‘同届高中毕业的学生’简化一下,‘同学’二字,就出来了!”
    哀北英更大声地打了两个淡哈哈,然后把刚侧回的身子,又侧过来,对李生原说:“难怪一个小小县人武部的政委,几句话,就可以搞定你们一个八十多万人口的大县的!我发现,就以牛东坡的智力衡量,出现这样的局面,一点不足为奇!”
    “能不能停一下车?”张行元突然叫起来。
    哀北英没有好气地说:“想干什么?”
    张行元笑着说:“我急着方便一下!”
    哀北英大声冲着驾驶室大声嚷道:“停一下车!”
    见司机没有反应,哀北英又使劲跺脚,更大声嚷道:“快停车!”
    “嘎吱”一声后,司机把车停下来。
    张行元挪到我的面前,小声对我说:“快带路,陪陪我!”
    我双手撑着军车挡板,刚站直身子,哀北英立即用力向后扒了我一下,大声说:“已经到了码头镇边上了,没有鬼的!解小溲,用不着陪!”
    张行元马上回话道:“我要解大溲,找不到厕所,要他帮我找厕所!”
    哀北英没好气地说:“牛东坡一股老夫子味道,够臭了!去了回来,就不要站在我的身边!”
    张行元啼笑皆非地说:“行!上车时,就让他与我一块,坐在武器箱子上。身上再臭,总比箱子里飞出来的油味道要好闻一些!”说着,拉了我一把。
    张行元让我先从车上爬下来,自己跟在我的后面。在离开军车几米远的地,张行元小声说:“别往前走了!我不是在上厕所,而是怕你与那个姓哀的,把关系把得太僵!”
    我叹了一口长气,小声说:“我哇!真的,再不会相信算命先生算命了。哪走什么南方运呀?一个烂运接一个烂运的!”
    张行元有些生气地问:“你说什么呀?”
    我回想起鲁迅先生的诗,小声说:“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张行元没让我说下去,更加生气地说:“别怪人家哀姓同学看不起你,你自为什么这样胆小怕事呢?如果你的同学葛昌清也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汽车要闯上那个小同学时,他能勇敢地冲上前,去救那个孩子吗?……我听李生原给我讲过你家的家史,劝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的父母亲小时候,也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胆小如鼠,他们能长大成人吗?我还在想,你没接到那张纸条前,并不像现在这个熊样子!……毛 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可是你,据我推测,自从你误认为自己被黄小莉抛弃后,斗志就开始衰退,情绪就开始低落!……我没见过黄英子,也许她爱上了你什么。但是,我觉得,你答应与她订婚,既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多少共同语言,而是你就像电影《千万不要忘记》里,说的那个臭知识份子那样,精神空虚,想寻求一种寄托,才答应这桩亲事的!……责怪人家算命先生干什么?自己没有主心骨呢!”
    听见张行元喘着粗气,不再讲话,估计他对我,一通疾风暴雨式的大批判,可能结束了,才小声回应说:“对不起,我万万没想到,因为我的亲事,让大家不明不白地跟着我呕气!我承认自从接到那张纸条,自己情绪开始低落。然而,爱情,并不是主在原因!”
    张行元气呼呼地问:“还有什么原因?”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半年多来的心路历程,小声说:“学校开始军管,学生开始复课,我以为文化大革命,可以告一段落了。原来以为,军管,应与刚解放的时候一样,军管会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人委会,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谁晓得,刚整完党内一小撮,接着又来了军内一小撮!既然都是一小撮,要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干什么?如果这样一小撮、一小撮地揪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哇?还有……”
    “别‘还有’了!”张行元大吼一声,不让我把话说下去,紧接着,小声说:“我估计,自从‘七.二0事件’后,你离开县里,政治学习少了,对政治形势的认识,也落后了一大截!……我从一份小报上看到,以阶级斗争为纲,就是要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开展继续革命。要进行这种革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好的形式!”
    “什么小报?”我小声插话问。
    张行元稍微忍了一下口,小声说:“去军分区,到大街上走一走,就可见到这样的小报!还有,我找你出来,主要不是说这事。我在想,那个姓哀的,如果还像现在这样子,对你气呼呼的,我担心,这次来军分区,闹不好,会白跑一趟的!”
    我有些不明白张行元说话的意思,小声问:“为什么?”
    张行元小声说:“我们只想用向军分区首长汇报的形式,要他们劝付政委,不要支持钢革司。看姓哀的样子,他们极有可能,采取上街游行示威的方法,迫使军分区,同意他们把付政委揪回县里,像斗县委书记那样,去进行批斗。这样一来,军分区首长极有可能不接待我们两个县的代表!因此,我听完姓哀的与你的争论后,就觉得应抓紧在车上的时间,先化解他对你的怨气,只有这样,船上的人到军分区后,他才会接受我的建议,先不上街游行,先采取两个县联合派代表的形式,要求见军分区首长接见!军分区首长才有可能接见我们。”
    听张行元说要化解哀北英心里对我的怨气,我不知他要我怎么做,于是,小声问:“我用什么办法化解哀北英心里的怨气呢?”
    张行元答非所问地说:“我估计,像姓哀的这种脾气,对他爹妈压他结婚,他不会太当一回事。倒是把那张大字报,很当一回事!因为他想,当了老师,就可保留自己的城镇户口、商品粮。现在,农村户口不发粮票。外出有事,还要自带干粮,太不方便,因此,群众把城镇户口、商品粮看的很重。你可以想一想,城镇户粮关系,是不是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呢?”
    我赞同说:“对!切身利益,格外引人注目。”
    张行元小声问:“你见过那个老师的字吗?”
    哀北英说写他大字报的老师,就是黄英子五代之内的长辈。我夭折的大哥,与他同岁。我与黄英子订婚时,曾接受过他的考察。写毛笔字,就是其中考察的项目之一。说到他写字的风格,我当然约之一二。想到这里,我小声说:“黄老师的字,用笔的特点,在一竖,他自称为‘花笔’!”
    张行元小声问:“我对字,还有点熟悉!好像没听说有什么‘花笔’呀?”
    我摸索着抓起张行元的右手,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先重重地向前倒推,然后顺过来时重时轻地向我怀里快速一拖,边做动作,边说,藏头起笔,中锋行笔,让笔锋行走时,留下不规则空白点。这样用毛笔写出的竖,就叫‘花笔’。当然,除了笔法这个特点,章法也有……”
    “别说了!快上车!”没等我把话说完,张行元抓住我的右手食指,大声嚷道。
    我从张行元手里抽出右手食指,小声说:“车一开动,就上江堤,只要两个小时,就可到军分区了。两个小时内,能做通哀北英的思想工作吗?”
    张行元小声说:“我没和姓哀的打过交道!从他与你们争论中,我才听出他一点点个性。上车后,你脑壳放灵活一些,随我的意思来。我们一起对付他,处一棍,走一步,见子打子,边走边看!搞定他,我还是有一些把握的!”说着,他拉了我一把,就往车上跑。
    “张哥!你们跑去哪里啦?”哀北英站在车上,冲着正在爬车的张行元大声嚷道。
    张行元一边往车上爬,一边笑着说:“对不起!我还以为牛东坡熟悉码头镇,谁知他比我这个初次经过这里的人,强不了多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破厕所!哀同志,请拉我一把!”
    哀北英冲着张行元发牢骚说:“你要是叫我陪你,肯定不会让你跑冤枉路的!”可能是哀北英拉张行元时,用了较大的力气,“跑冤枉路的”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在车下,一面往车上爬,一面抬举哀北英说:“张哥刚才说,他想请你当两县总指挥,才不敢劳你大驾呢!”
    哀北英等我在他身边靠稳后,小声问:“我当总指挥,张哥、李生原,还有你,会服从我指挥吗?你们县还有其他能人呢!”
    “人都上来没有?我开车了!”司机从驾驶室向我们问话。
    哀北英大声对司机说:“都上来了,开车吧!”
    驾驶室门响起“嘣!”一声的关上后,马达随即响起,军车开始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向前开动。
    哀北英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问:“你刚才说的,是开玩笑,还是在挖苦我呢?”
    坐在武器箱上的张行元大声说:“刚才,牛东坡想将功赎罪,想用推荐你当总指挥的方式,把那张大字报对你造成的损失,给你补回来!”
    普小扬插嘴说:“哀哥连我们县的总指挥都不是,怎么能当两个县的总指挥呢?”
    张行元笑着说:“正因为哀同志不是你们县的总指挥,才有时间、有精力,当两个县的总指挥哩!”
    普小扬马上反驳说:“我们县的上访团司令,是县商业局的人秘股长!人家本来就是当官的,他肯定不会听哀哥指挥的!”
    张行元笑着说:“原来地区商业局开会时,我和你们的股长见过多次面,人很熟!晓得他和我一样,在人多的场合,就说不出话来。像我们这样在机关呆的时间,稍长一些的人,只会看领导的意图,办点具体事。怕是见了军分区首长,会说不出话来呢!”
    哀北英笑着说:“普小扬年纪小,不懂社会上的事。他哪里知道 ,行政机关的干部,只会帮领导提包包,看领导眼色行事。要说像现在这样的造反活动,还真的没有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靠原来的干部,肯定搞不起来,还得靠我们红卫兵!要不,毛 为什么要八次接见我们红卫兵呢?只有我们红卫兵,才敢说、敢干、敢造反!”
    普小扬抬高嗓门嚷道:“哀哥!离开家的时候,你的爹妈反复叮嘱我,要我时刻提醒你,说到地区,只能在大街上喊几声口号,千万不能跑进军队的院子里胡闹!”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说:“在街上走几圈,举几下拳头,怎能把姓付的揪回江南吗?要揪他回县里,要他老老实实,向全县四十几万人民说清楚,为什么穿着军装,却站在钢派立场上,反对自己的司令?”
    “对!这才是远见卓识!上街游行,说不定会惹怒地区的钢派,他们跑上街,与我们针锋相对,使整个活动事与愿违!我们县,赞成哀同志的高见,派代表进军分区,找分区首长反映情况,争取军分区首长的支待!”张行元大声说。
    普小扬继续大声嚷道:“不行!”
    我立即抓住棚顶钢管,移到普小扬的身边,在车挡板上靠稳后,小声对他说:“你想想,会不会觉得上街游行,比派代表更危险?”
    普小扬小声对我说:“我们在县里集合时,讲好了只在街上游行示威,军分区给人就给人,不给人,就算了!”
    哀北英冲着普小扬大声嚷道:“那末多单位出钱,让我们乘车坐船,给我们安排生活,跑到地区,在街上走几圈,就灰溜溜的回去,怎么向单位交代?这样肯定不行!”
    普小扬张嘴“呵”了几声,被我拦住,就不再讲话。我又抓住棚顶钢管,移到哀北英身边,没等我开口讲话,张行元也挪到哀北英身边,小声问他:“如果我要牛东坡协助我,帮你当上两县总指挥,那张大字报的事,你会不会原谅他?”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与其说牛东坡协助你,让我当上这次活动的两县总指挥,倒不如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想推荐他做这个总指挥好了!我这人,喜欢小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的,不喜欢转弯抹角的!”
    一声重重地击掌声响过后,张行元连忙大声说:“不对!我没把话说清楚!我的原意不是这样的!”
    哀北英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说:“以前,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想考一个名牌大学,很少去思考社会上阶级斗争问题。到北京接受伟大统帅的检阅,尤其到一些机关、大学看过大字报后,才相信社会上阶级斗争,反映到党内,成为两条路线斗争。而且,这种路线斗争,还是相当激烈的!伟大袖领英明指出,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全国性胜利后,就应该向社会主义过渡。可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却鼓吹什么和平民主的新阶段,宣扬资本家剥削有理!……正因为党内如此激烈的阶级斗争,使得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教育,对这些资本家的社会主义改造,只动了皮毛,没动其筋骨,尤其没有触级他们的灵魂!使得这些人对共产党阳奉阴违,暗地里与党作对。更可悲的是,一些在商业部门工作的年青人,阶级立场不坚定,被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熏昏了头脑,对被糖衣裹着的炮弹丧失了警惕性,完全继承了……”
    张行元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后,打断哀北英的话,笑着说:“哀同志!你作报告的时间不短了。……你讲开头时,我以为你在给我们,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的报告。……提到商业部门,我才听出来,你要批评我了。我承认,从参加革命,就在商业部门工作,与资本家打交道,确实比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多,……还好,你没批评我是修正主义苗子。其实,你刚才的说法,正是我要牛东坡协助我的理论依据!正如你英明指出的那样,地区商业局开会时,局长老是表扬你们县的方股长,说他工作讲求方法,组织能力特强……”
    哀北英立即打断张行元的话,大声说:“鬼话,鬼话!我和我们县不少部门的人事股长打过交道,这些人中,最两面三刀的,要算姓方的!”
    张行元停了一会儿,见哀北英没有接着往下讲,笑了两声,小声说:“哀同志,你真伟大,看问题,一针见血,能深入本质!我就是怕我没办法说服老方,让你担任两县总指挥的重任,才想要牛东坡,以保护老方的名义,提议由你担任这个神圣职位。我呢,就可借牛东坡的提议,力促以民主的形式,请你出马!”
    我立即附和着说:“哀北英,张哥要我干这个事,刚开始,我也顾虑重重的。担心自己如果把这事搞砸了,你会对我的意见更大,今后都不敢再见你了!后来,听张哥讲了具体办法后,我才觉得张哥的办法好,而且万无一失!”
    张行元立刻笑着对哀北英说:“我的具体办法,第一,要牛东坡为你正名……”
    哀北英打断张行元的话,大声说:“其他的办法不慌讲,就让牛东坡讲第一个!”
    听哀北英打断张行元的话,要我马上讲怎么给他正名的具体办法,这无疑是对我搞突然袭击,张行元只说他来做工作,化解哀北英对我的怨恨,根本没有讨论出什么具体办法。可是,哀北英却要我立即讲出来!联想起哀北英说黄老师写大字报的事,觉得面对面地与哀北英讲大字报,闹不好会漏洞百出!想到这里,我小声对哀北英说:“大家睡着了,我们说话,声音小一点。”说着,就抓住棚顶钢管,挪到普小扬的身边,碰了碰正在打鼾的普小扬,小声问:“小扬!你认识方桃儿吗?”
    哀北英听我去找普小扬说话,很不高兴地嚷道:“牛东坡!你搞什么鬼?”
    可能是哀北英声音太大,普小扬大声说:“方桃儿的声音特别尖,唱歌唱得好听,还会跳舞,全镇的人,都认得她!”
    我不敢与哀北英对话,还是按自己的打算,通过问普小扬,弄清大字报的来龙去脉,然后顺着往下说。想到这里,我接着小声说:“方桃儿为弟弟不吃麦米饭的事,在家里就和弟弟吵架,也对她爹种对河的滩地,与她爹闹翻了……”
    没等我把话说完,普小扬站起身,在军车挡板上靠稳后,大声说:“是呀!按理说,方桃儿对北英哥管她弟弟,应该不会反感的。可是,她为么事要请她舅舅那边的老师,写北英哥的大字报呢?……不过,并没有谁亲眼见她贴那张大字报!”
    哀北英大声嚷道:“我查过,学校的学生中,只有方桃儿与那边的黄老师有亲戚关系!不是方桃儿家里的人,去那边找那个姓黄的,大字报又不是鸟,难道会自己飞进我们学校的大字报栏?”
    张行元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牛东坡学校里的老师,经常以学生名义写大字报,参与两派争论!”
    普小扬赞同说:“对呀!那张大字报上,并没有点北英哥的名,只说有些造反派,造反的目的,就是想把别人整垮,自己上台。北英哥却硬往自己身上扯!”
    哀北英冲着普小扬大声嚷道:“小扬!别胡扯!黄老师的字,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我刚批评方天喜,姓黄的又是方家的长辈,那张大字报,肯定是姓黄的写的,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听哀北英与普小扬争论到这里,我才明白哀北英之所以对我发火,完全是凭自己“怀疑一切”,作出的结论,于是,我稍微提高嗓门,对哀北英说:“北英,黄老师的毛笔字很好学,如果你愿意学,我只要五分钟,就可能教会你。英子那边,不少学生和老师,写的字,都像黄老师写的!”
    哀北英冷笑了一声,大声对我说:“牛东坡,你别姓牛好了!”
    张行元笑着问哀北英道:“哀同志为啥这样讲呢?”
    哀北英咳嗽一声,说:“我只晓得王羲之有个儿子叫王献之,看见父亲的字写的好,也便学着写。学了几年,自以为差不多了,便写了个‘大’字,拿去给父亲看。王羲之看后,没有吱声,只提笔在“大”字底下加一‘点’,成了一个‘太’字。王献之不知是‘太好’还是‘太差’,就拿去给母亲看。母亲仔细端详一番后说,依我看,只有这一‘点’是下了功夫的。王献之听后,惭愧极了,又恭恭敬敬地去找父亲,向父亲请教写字的秘诀。王羲之指着院子里的十八口水缸说,秘诀就在缸里面,你把十八口水缸中的水写完就知道了。王献之由此得到启示,从此也刻苦练字,也终于成了名震晋代的书法家。……牛东坡,你却说,五分钟教我学会写姓黄的字!这不是吹牛,又是什么呢?”
    我笑着叫了一声“北英!”,接着说:“王羲之是大书法家,黄老师的字,只有花架子,功力根本不到!因此,他写的字,只有一笔有特点。”
    哀北英迫不及待地大声问:“哪一笔?”
    我心平气和地说:“黄老师只有一竖,才算一花笔!也就这一花笔,写起来,需要掌握技巧。其实,要学那一花笔的形,并不难。只要你懂得着墨和运笔,熟练就能生巧!”
    哀北英没有好气地说:“说具体一些!”
    我抓起普小扬的右手手掌,像在张行元手掌上写指一样,边写边说:“藏锋起笔,中锋行笔,注意醮墨的方法,根据字的大小,让笔锋醮上适当的墨水,藏头用重笔,中锋行笔要快,笔锋自然散开,在纸上留下空白点,就能形成花笔!”
    我刚在普小扬的手掌上画完,他高兴地大声嚷道:“哎呀!真是这么一回事!就是因为那张大字报上有那样的‘花笔’,北英哥才责怪方桃儿,最后怪到牛东坡的身上了!”
    “普小扬!像你这样讲,是我扑风捉影。……难道,是我错怪了牛东坡吗?”哀北英有些中气不足地问。
    普小扬用胳膊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对哀北英说:“北英哥,我只是想说,牛东坡这人,他的心很好!我想,心好的人,应该不会揣着坏心眼,故意给别人为难的!”
    哀北英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好气说:“普小扬!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我认识牛东坡,再怎么说,也比你见面的次数多!前几天,他还去过我们学校,与我打过交道。算起来,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应比你久!只是,我都没有感觉到,牛东坡的心有多好。倒是你这个,还在一年多前,与他接触过的人,却感觉出牛东坡的好心来了!你不觉得滑稽吗?我以为,这真可以说‘滑天下之大稽’!”
    普小扬不服气地小声说:“我不会用词说话,只记得人家对自己的好处!”
    哀北英“哦!”了一声,冷笑着说:“普小扬,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大概不会健忘,应当说,你与牛东坡见面,只有前年毛 接见的那十来天!那些日子,吃、住都由国家管着,牛东坡能帮你什么忙呢?”
    普小扬小声对哀北英说:“既然你说自己的记性好,那我就要问你,毛 接见我们的第二天,你说,北京大学的老同学告诉你,毛 的女儿,一九六五年暑假,刚从那里的历史系毕业。说什么你自己想去北京大学,看看毛 女儿读书的地方。我们几个小同学,都吵着要跟你去!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哀北英等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当然记得!但是,我也告诉你们,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离上大学,还远着呢!看大学生怎样学习、怎样生活,有多大意义呢?不要我对你们说,你们也应该晓得!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凭我当时的学习成绩,上北京大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就读的同学,只高我一届,平时学习成绩还没有我好哩!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去北大,看毛 女儿的读书环境,才有意义!这就叫,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当然不能带……”
    普小扬没让哀北英把话说完,抢过话把,大声说:“见过毛 ,再去看毛 女儿读过书的地方,别说我们初中生想去,就是小学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会想去的!”
    “对呀!那天,我也想去!”一个操着江南腔、被吵醒的打瞌睡人,也插嘴大声嚷道。
    哀北英压低嗓门,不满意地对那人说:“我没吵你的瞌睡,是你自己醒的。我在与普小扬搞辩论,你就不要插嘴!”说着,又叫了一声:“普小扬——!”
    普小扬也没好气地说:“别这大声叫我,我的瞌睡早跑了!”
    哀北英叫了一声“好!”,接着问:“我没带你去北大,难道牛东坡带你去了?”
    普小扬反问道:“你是真的想晓得,牛东坡到底怎样对我好吗?”
    我知道普小扬是想说,那晚打热水的事,立即碰了一下普小扬的胳膊肘儿,小声说:“别说了,才多大一点事呀!”
    哀北英笑着对我说:“牛东坡,你就让普小扬说!如果他讲出来的事,真的让我信服,那末,你、我之间的大字报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如果他说出来的事,连你自己都觉得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末,就别怨我错怪你了!”
    哀北音的话音一落,张行元连忙笑着对我说:“牛东坡!你听明白吗?普同志讲完你们之间的事后,你就别把哀同志错怪你的事,记在心里了!”张行元把“错怪”两个字,说的特别重。
    张行元说完,有一阵子,谁也没有插话。
    普小扬小声说:“大家不说话,我就接着往下讲了!”
    等了一会儿,普小扬小声说:“以前,听语文老师解释‘雪中送炭’成语时,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牛东坡要黄小莉帮我解难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雪中送炭’!”
    哀北英笑着问普小扬:“你刚才不是说,讲话不会用词吗?现在,竟然会用起成语来了!”
    “大欺小,不公道!”刚才插嘴的谁,又插嘴说。
    “好、好!我不插嘴,你也不要插嘴了!我们一起听普小扬把话说完!”哀北英回敬插嘴者说。
    普小扬又等一一会儿,才小声说:“那天,我没去成北大,只好跟着大连工学院的几个大学生,去了地质学院。谁知,到地质学院看大字报的学生,太多了!我跟在那几个大学生的后面,没转几圈,就再也找不着他们了!只好一个人在里面瞎转圈子。还没走出地质学院的大门,就觉得自己的左脚球鞋里面,有什么东西刺脚!只得靠在大字报栏的柱子,摸了一下球鞋里面。可是,没有摸到什么,只好再往前走。可是,没走出了几步,还是觉得不舒服!只得脱掉袜子,把袜子垫进球鞋里面,勉强着走出地质学院,抢搭外面的公共汽车。那时,挤公共汽的学生特别多!我们年纪小的同学,真的难挤上去。加上只晓得找去天坛的公共汽车,一直挤到天黑,好不容易才挤车到了天坛。下车一看,天啦!哪有高粱席棚呀?问了那里的门卫,才晓得自己找错了天坛的门!我们住的地方,在天坛南门外。我下车的地方,却是天坛北门。袜子塞进球鞋里,球鞋就特别逼脚。刚开始,我想从天坛里面穿过去。可那守门的人说,他从解放前开始守天坛北门,从来没把天坛走透过,说什么也不让我从里面走!就是这样,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沿着天坛的院墙外面,从北往南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高粱席棚。沿天坛院墙外面走,我估计有一、二十里路远。走完这段路,我的脚就被球鞋逼疼了。最后的一段路,我是跛着脚走的!……进席棚后,我坐在地铺上,脱掉球鞋,才看见脚球鞋底板上,钉有一颗图钉。拔掉图钉,再看自己的左脚,发现左脚小趾被磨起了水泡。……就在我搬着自己的左脚,感到特别难受时,一个山东的高中学生告诉我,锅炉边没有人,要我快趁此机会,去锅炉那里打点热水,来泡泡脚,就会轻松一点。……于是,我跑到锅炉旁,真没见到锅炉师傅,就赶紧扭开热水笼头放水。谁知,刚往脸盆里放了一口水,锅炉师傅就跑过来,夺走我的脸盆,又罚站,又挨骂。……正在比脚痛还难受的时候,得亏牛东坡,叫来黄小莉,把我救出来,还帮我打了热水!”
    哀北英小声说:“你、你……”
    普小扬没让哀北英插话,接着对他说:“你别打岔!我敢肯定,你是想说,我怎么晓得他俩的名字的!……我奶奶告诉我,不知好歹,就不是个人。第二天,我就问牛东坡他们学校与我同年级的女生,她告诉我说,黄小莉是牛东坡的女朋友。”
    “好!好——!”小孙高声嚷道。
    “什么意思?哪个在喝好哇?”哀北英大声嚷道。
    小孙“哦”了一声,一口京腔地反问道:“是我!怎么啦?不让人讲话吗?”
    哀北英吃惊地哟了一声,带着挖苦的口气地说:“全地区都说荆江话特别丑,没想到,还有人会打京腔呢!”
    杨祖玉打了个呵欠,笑着说:“红卫兵同志,我们荆江话是东吴方言,有点像上海话。上海人说话丑吗?再说,我这位小孙同志,他是京剧团的。唱京戏的,肯定会打京腔。他叫好,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走路来,为了好混时间,讲了一路的笑话。追问牛东坡的桃花运。听刚才这位红卫兵讲牛东坡原来的女朋友,总算是把牛东坡的恋爱故事,凑合得有头有尾了!才晓得牛东坡差一点,就做了我们县大文豪的女婿了!”
    小孙立即反驳道:“羊猪鱼!别乱扯!我叫好,不是这个意思!”
    张行元冲着小孙大声嚷道:“别扯远了!人家兄弟县的同志是在做团结工作呢!”说着,又叫了一声“哀同志”,接着说:“我还是想问问你,对普同志的回答,你满意吗?”
    哀北英“哼、哼”笑了两声,叫了一声“普小扬”,接着问:“你说的事,是不是我回席棚特别晚的那天夜里,我回席棚前发生的?”
    普小扬大声说:“你回来,问我为什么睡这么早,我告诉你,我不舒服。你笑着说,你特爽快!……我还能告诉你,我倒霉的事吗?再说,你接着告诉我,你见到了毛 女儿睡过的床,摸过她用过的课桌,还说你,离红太阳越来越近了!我怎么好告诉你,我被锅炉师傅骂过我南蛮子呢?北京人啦,特瞧不起外地人,本来我的心就烦呢!我只好蒙头大睡。”
    哀北英笑着说:“本来嘛!我听我的同学讲,高级首长的孩子,在大学读书,都是保密的。刚开始,同学们只是觉得那个女同学,特像毛 的样子。大家问她,是不是毛 的女儿。她都不正面回答,总用人像人的特多,用来吱唔别人的问话。她毕业后,这事才半公开,才晓得那个女同学,就是毛 的女儿!”
    张行元也笑着说:“事情过去一年多了,提起来还这样高兴,我真为你们这些红卫兵,感到幸福哟!……按我的想法,哀同志!你们几个人,都是见过亲眼见过毛 的人,应该是眼光特别高、胸怀特别广的人,应该不轻易生别人气的人哩!”
    哀北英笑着说:“那当然啰!其实,听普小扬讲打热水的事,我早就知道自己错怪的牛东坡,并且想出来,那个写大字报的人,肯定是我的语文老师的外甥,一个黑权威的代言人!”
    普小扬立即大声说:“不会吧……”
    “吱——!”的一声,军车刹车了,普小扬没把想说的话说完,就听见驾驶员推开驾室车门,紧接着大声嚷道:“到了轮船码头了!除了送武器的两个红卫兵,其他的人,现在下车了!”
    我顺着军车灯光往前着,真的到了轮船码头了!于是,问哀北英:“你是随车去军分区,还是留在轮船码头等轮船呢?”
    哀北英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对全车的人大声说:“江南的同志们听到了,我和普小扬送武器去军分区,其他的人,随荆江的同志,去候船室休息。等方司令的船到后,再一起去军分区。是游行,还是静坐,一切听方司令指……”
    张行元没等哀北英把话说完,大声说:“哀同志,你还是留下吧!我还是觉得你当两县总指挥,比老方要强的多呢!”
    普小扬大声反问道:“方司令是北英哥的表姐夫,可换吗?”
    张行元惊讶地“哦”了一声,连忙以检讨的口气,小声对哀北英说:“哀同志,……对,对不起了……我确实……不晓得你是老方的小表舅子!其实……我,只是赞扬你的魄力,才想出那个烂点子!”说着,哈了一下嗓门,大声说:“江南的同志们,我刚才是和哀同志开玩笑,才这样讲的!……等一会儿,等老方来了,我还要当面对他讲,我是和他的表舅子开玩笑的……车上的荆江的同志都听到,江南的方司令到后,我们,都听方司令指挥!”
    张行元的话音一落,哀北英冲着一个想从棚前跳下车的小同学大声嚷道:“呃!等一下,听我说一句,再下车!”
    那个小同学把脚从军车前挡板上挪下来,望着哀北英。
    哀北英指着刚插过话的那个小同学,大声说:“你也下车!下车后,轮船没到前,你们两个,都接受荆江张司令的指挥!”
    张行元一把抓住哀北音的手,笑着说:“谢谢你的抬举!”说完,就对李生原说:“你先下车,我再把自行车递给你!”
    一直用脚踩着自行车的李生原,伸了一个懒腰,对我说:“我的腿都搞麻了,你先下车,我把车递给你!”
    我看小孙早跳下车了,弯腰提起自行车三角架的横杆,对车下的小孙嚷道:“来接一下自行车!”
    小孙立刻转过身子,举起双手,冲着我大声说:“你把腰弯低一点,让我接住三角架!”
    按小孙的要求,我把自行车提高,让两个轮越过军车后挡板,然后弯腰,让小孙接住自行车的三角架。等小孙把自行车推到军车旁边,我才跳下车。
    小孙在军车旁边支起自行车的站架后,走到我的身边,小声对我说:“你赶快骑自行车去小姨家吧!”
    我借着军车车灯灯光,见张行元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尘,小声问小孙:“张哥能同意吗?”
    小孙有些生气地说:“你妈反复告诉我,到沙市后,你一定要去你小姨家!”
    想起张哥一路上对我的关照,我小声对小孙说:“张哥一路上都在为我着想,现在真不好意思提去小姨家的事呢!”
    小孙猛地拍打了一下自行车的坐板,小声吼道:“牛东坡呀牛东坡!你还有没有一点孝心?顺者为孝。我妈养不活我,把我送到京剧团当学徒,我从来不怨我妈。你妈只要你去看她妹妹一眼,你怎么能不当一回事呢?我再对你说一遍,要你去你小姨家,不是我要强求你为我做事,而是你妈反复叮嘱我的!男孩子……”
    军车马达响起,我没听清小孙接着讲了什么。
    军车开走了,江堤上路灯昏暗的灯光,立刻照在我和小孙的身上。张行元对李生原说:“你要骑自行车来,这下麻烦了。现在,这车由你随身带着。别忘了,我们办公室,就只有这么一辆车,千万不能搞丢啰!”
    李生原摇了摇头,走到小孙身边,伸手准备抓自行车把手。
    小孙轻轻把李生原的手扒开,对张行元说:“张哥,人家江南的人,下船后,如果要游行去军分区,李生原要不要参加呢?”
    张行元愣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我们总共只来了九个人,一个不参加,就有百分之十几的人掉队,能行吗?”
    小孙指着自行车,问李生原:“你是准备骑车参加游行,还是推车参加游行呢?”
    李生原笑着说:“刚才,我真想把自行车就丢在车上,让司机把自行车带到军分区后,我再找他要!”
    张行元用鼻子“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马后炮!车没开走的时候,怎么不讲?现在提出来,有什么用呢?我说要你坐内河的机帆船,找牛东坡,你却发了骑自行车的瘾,非要骑这车到小镇!这下好!叫花子背稻草,自讨的!”说完,见蓝亮能与杨祖玉站在路灯下,正和江南的两个戴红袖章的学生在讲什么,立即大声吆喝道:“你们先去候船室休息!”
    杨祖玉的头往我们这边扭了一下,回过头,伸手拉着蓝亮能,跟在江南县两个红卫兵的身后,向江边的候船室走去。
    张行元看着杨祖玉四人走下堤坡,没有好气地冲着李生原说:“推着车子,先去候船室!”
    小孙笑着对张行元说:“去候船室闲坐,还不如趁这个时候,把自行车交给牛东坡,让他把车子骑到他小姨家,放车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李生原摸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嘻笑着说:“嗨!这是个好办法!”然后抬起头,对张先行元说:“反正到候船室等人,是混时间!趁这个空,我把牛东坡驮到他小姨家,放好自行车,再回候船室……”李生原见张行元低头看着自行车,没有把话讲完。
    小孙看了我一眼,对张行元说:“反正原来只打算要牛东坡带路,现在少他去军分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说到这里,停下来,拉了我一下,小声说:“还不如你现在,一个人骑车去你小姨家!”
    张行元慢慢抬起头,看着我,小声问:“你小姨家在哪里?”
    我指着堤坡下的马路说:“夜里不敢走小巷子。顺着这马路,一直往前,到了便河边上,再向东拐,上另一条新马路,再往前骑里把路,往左拐,就进了新建的居民宿舍区。”
    张行元点了点头,说:“还远着呢!”说着,扭头看了小孙一眼,回过头来,接着问我:“是你想出来的点子吗?”
    没等我说话,小孙插嘴说:“刚才,我要牛东坡把自行车骑到他小姨家去,他以为我在给你出难题呢!”
    张行元“哦”了一声,对我说:“原来,我是想只要你带路。一路走来,我觉得你说话很注意分寸,以前与县委书记搞过座谈,有经验。……不管江南县搞不搞座谈,我觉得,我们应该找军分区首长座谈!只有搞座谈,才能认真、细致地反映我们县的问题。……尤其是葛昌清的事,你是他小学的同学,有更多的说话权。钢革司反对葛昌清的事,军分区首长不一定知道。你参加我们与军分区首长座谈的活动,有助于军分区首长了解我们县目前派性活动的实质。……这样好了,你把自行车骑到你小姨家后,就不要来候船室了,也不要参加游行,直接去军分区。天亮以后,你在十点钟前赶到军分区,我要李生原在大门口等你!”
    张行元刚把话说完,小孙马上放下自行车站架,用右手扶着坐板,左手指着龙头,对我说:“这下可走了吧!一台大戏,什么角色都需要!游行,你不上场。开座谈会,你就是主角!哎呀,你妈要你去小姨家的事,我算是尽职尽责了!”
    张行元用手指着小孙,自嘲着说:“你这家伙,脸上并没有点子,哪来的这么多点子呢?不过,这个点子,还是正点子,我照你的点子办!”
    小孙笑着说:“俺老孙,从观世音菩萨那里,学来了大慈大悲!不会有歪点子的!”说着,推动坐板,把自行车龙头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过自行车把手,张行元指着堤下坡的马路,大声对我说:“下坡不要刹前刹,这车的后刹要捏到底,才起作用,一路上要注意安全呢!”
    听张行元说自行车的后刹不好,下坡时,我没敢骑。推下坡后,才骑上车。约半个小时候,才来到小姨所在的宿舍区。
    新码路是三年困难时期修建的。新马路后面原是水塘,一排徘、一模一样的几十栋平房宿舍,就建在回填起来的水塘里。听凤儿讲,她们这个宿舍区,是沙市市解放后,市委为了解决居民的住房问题,修建的第一批经济适用房。每栋宿舍有二十个单间;每个单间,安排一户人家。人多住不下的人家,自己在后门边搭一小棚,做厨房。只有厨房,才是区别各住户的标志。本来每栋宿舍间只有十来米的间隔。居民自搭厨房后,每栋宿舍之间的距离,除了一条可通行板车的通道外,所剩无几了。两排宿舍的屋山头之间,有一条碳灰铺成的汽车单行道。只有在这样的路上,每隔四排宿舍,才竖有一根路灯电杆。由于路灯采用普通带罩灯泡照明,昏暗的路灯灯光,根本照不到每家宿舍的单门上。门上的门排号码,在夜晚,根本没法子看清。
    由于从来没有半夜时间跑这片宿舍区,自行车骑进宿舍区后,真的与前几天,在弓堤街,跟着聂师傅,跑进他芦苇中的草药园里时的感觉一样,有点稀里糊涂了!我把各栋宿舍横数了几遍,没有找到小姨的家;又竖数了几遍,瞪大眼睛,仔细瞧门排号,瞧厨房,还就是没见到小姨的家。
    转了几圈后,冷静下来一想,才想与黄小莉来小姨家时,小姨她们四排宿舍,共有的公共厕所。厕所前面,有一排用芦席搭起来的大字报栏!
    想到这里,我推着自行车,离开宿舍横排,回到与它垂直的碳渣路上,见不远处有一座窄平房式的公共厕所。仔细瞧,它的前面搭有大字报栏,连忙数着横排宿舍的排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往前走。
    数到第四排时,本想向左拐,再去找小姨的七十五号门牌的,下意识摸过自己棉袄的下口袋后,才记起自己并没有带手电筒!
    正在恨自己办事太粗心大意时,忽然听见厕所里传来男人的咳嗽声,真的喜出望外!我马上打下自行车的站脚,放好自行车,就往男厕所里跑。
    跑进厕所,自己一面站到小便池旁,一面扭头往蹲位那边瞧。
    借着路灯透过厕所砖砌窗棂射进厕所内的灯光,发现蹲位上蹲着一个老人,嘴巴上衔着香烟,正吸着烟。嘴唇前的烟火,一闪一闪地亮着!于是,我小声问:“这位爷爷,请问你老一声,宿舍的十排七十五号,往哪里走呀?”
    他老人家没有一点表示。
    过了一会儿,老人慢慢站起来,路灯光照在他的脸,我用更大声地问:“请问您一声,原来住在华瑞那里的人,搬到这里,住的十排七十五号,该往哪里走呀?”
    我等着他老指点迷津,却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而且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忙忙走出厕所,紧接着,燃着的烟蒂,从他老手里扔到地上!
    我来不及方便,连忙跟出厕所,拣起地上燃着的烟蒂,仔细看,所剩无几!本来想用烟蒂火星瞧门排号码的想法,立刻被自己推翻了!
    我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觉得离天亮,应该还有两三个小时,心想,去看看大字报栏里,快点找到可当引火纸用的废大字报纸,说不定借助烟蒂火星,点燃后,可做照明用哩!
    想到这里,我懒洋洋地走到大字报栏前,一排用粗黑体大字写的通栏横幅,立刻映入眼帘:“不忘军内一小撮,穷追猛打方正道”!再看看正文,见开头写着:“陈大麻子虽倒了,二月逆流的流毒远没有肃清,军内的造反派还在受压制,让我们以十二万份的战斗热情,坚决拥护军内造反……”看到这里,我再也看不下去,心想,“两报一刊”一直在强调革命大联合,这张大字报却在夸大其词,妄图搞乱军队!
    我闭上眼睛,伸手摸了一下大字报纸,感觉这张大字报,起码贴了两天,纸都干了!于是,毫不迟疑地随手撕下这张大字报的一角,走到自行车旁,用纸角小心翼翼地把烟蒂卷起来,鼓起两腮,正准备试试,看可不可以吹燃,就听见一声大叫:“站住——!”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进我的耳朵。
    我立即四下张望,只见一群戴着袖章的学生,手里拿着木棒,从一排宿舍前,直向我奔跑而来!
    我估计,他们有可能看见我撕了大字报,来者肯定不善,慌忙丢下手里的纸卷,把自行车猛地往前一推,屁股往坐板上一跳,右腿迅速跨过自行车三角架横杆,使劲踩动自行车踏板,拼命往马路方向上骑。
    我一边死命往前骑,一面扭头看后面跑步追赶的那群人。
    我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冲着我,扯起嗓门嚷道:“老保别跑——!”
    不一会,我拐弯上了马路,往东骑了一段,又拐进小姨曾经住过的一条小巷口,发现后面再没有“追兵”,才放慢速度,一边往前骑,一边想该咋办。
    想来想去,觉得等天亮后,先把肚子填饱,赶在小姨上班前,见小姨一面后,再骑车直接去军分区。心想,沙市离军分区只有十来公里路,自行车骑快一点,上午十点钟前赶到,应该没有问题。
    想法确定后,我一边往前骑车,一边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找小姨带我吃过“早堂面”的那家面馆。快到老正街时,我终于找到了那家原来卖过“早堂面”的面馆。
    在这家面馆的大门前,我捏住车刹,从车上翻下来,把自行车推到面馆的屋檐下,打起站脚,坐到衣架上,两只手相互抓住小臂,放在在坐板上做枕头,然后把额头搁在手臂上,两个呵欠地打,就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隐隐约约地看见,追我的那伙学生,还是追上我了!其中一个学生举起木棒,一下打在我的肩上!我扯起嗓子嚷道:“为什么打人?”
    “你醒醒!我只推了你一下!天亮了,我要开门!”一个人的说话声,在我耳边响起。
    听到这说话声,我慢慢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见麻麻亮的天光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的身边!我揪了揪自己的耳朵,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看,那人还是站在我的身边,我这才晓得,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我直起腰来,甩了甩被头枕麻的两只小臂,才从自行车衣架上下来,收起自行车站脚,推开自行车。
    中年男人走到大门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扭头问:“你是来吃早堂面的?”
    我答讪着说:“你怎么晓得的?”
    中年男人笑着问:“你是冲着我来的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反问道:“你老怎么晓得的?”
    中年男人笑着说:“市里的饮服公司,若不是我们老黄家的招牌撑着,依我看,面馆早垮了!公司把我调到哪个店,哪个店的生意就好。这不,天还没有亮,门还没有开,你就等在这里了!……你家住在轮船码头吧?”
    我接着反问道:“你老怎么晓得的?”
    中年男人推开大门,回过头,啼笑皆非地对我说:“轮船码头店里的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反派,批斗我这个反动技术权威时,你们那边好多居民,都跑到店里起吼,为我打抱不平!……你没看过我挨批斗吗?”
    我顺口回答说:“我去乡下了!”
    中年男子跑进里屋,一边穿白色工作服,一边走出大门,笑着说:“对不起,这店里的出纳,还不习惯卖早堂面,不到八点钟,她是不会来上班的!”说着,他指着屋里,接着说:“现在才六点钟,你能等吗?”
    为了不让这位师傅扫兴,我只好笑着说:“我还以为和江边一样,随到随吃呢!……你老先忙,我改天再来,吃你老亲手下的早堂面!”说着,把自行车掉好头,跨上车,再往小姨家骑。
    出了小巷口,柏油马路中间一条白色的大字,呈现在我眼前,还未完全干的白色字面,一小片一小片反射着路灯的灯光,显得有些刺眼。
    “这是什么呀?”我口对心问。
    放慢骑车的速度,一边用两脚来回踩着踏板,一边看着马路上的白色东西。哎呀!原来是一条巨幅的口号式大字报!惊叹这些造反派,还真会想点子,竟把大字报写到了柏油马路上!难道不会给汽车司机开车造成麻烦?要是因此出现车祸,那该多不好呀!骑了十来米远,对马路上的白色大字有了一点了解。估计每个大字,足有一平方米。回想刚才逃跑的情形,觉得马路上的大字报,应该是我躲进小巷后,用拖把醮着石灰水,刚涂在路面上的!
    我一面骑车往前行,一面倒读着马路的白石灰大字,骑了三十来米远,才读出这条大字报的内容:“肃清二月逆流流毒,扩大七.二0战果,与军内一小撮血战到底!”落款是“反逆流别动队”。
    读完大字报,抬头向前看,见几个穿着环卫服、拉着板车、拉着木水桶、挥动竹扫把、拖把的环卫工人,正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在洗刷路面的“大字报”。
    在离这群环卫工人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挥动竹扫把的大婶冲着我嚷道:“你还要在马路上乱涂,就去你妈管的路段去涂!别这样害我们!我们这些人,都是苦出身!前世没挖过哪个的心肝汆汤喝了!”
    见大婶发脾气,我猜想,她老肯定认错了人!于是,就刹住自行车,从车上跳下来。没想到大婶却举着竹扫把,朝我一边跑,一边嚷道:“怎么?我到你家,向你爹求情……”话没说完,就放下竹把扫,却吃惊地大叫一声:“怎么是你呀?这么早,骑车从哪里来呀?”
    我借着马路灯光,定睛瞧大婶的脸,也惊叫道:“是冯姨妈呀!”
    小姨未搬到宿舍区时,曾经与冯姨妈,同住在小巷被政府没收的公房里。新宿舍区盖起后,冯姨妈就住在小姨的前排。冯姨的丈夫,与我的姨父,解放前,在同一家斋铺做长工。解放后,进了国营食品公司,粮食节约时,两人又同时下放到郊区营业所。由于冯姨妈的丈夫懂做皮蛋,有技术,因此当了营业所的副所长。我的姨父只会做糕点,尽管有技术,但是,在食品营业所用不上,冯姨妈的丈夫照顾我的姨父,没让他老去杀猪,专门负责收购禽蛋。前年底,郊区食品营业所的造反派,贴了冯姨妈丈夫的大字报,说他是资本家的代理人,要我的姨父揭露他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罪行。我的姨父推说自己没文化,不会写字,就没写什么。可是,后来,不知是谁用我姨父的名字,还是贴了冯姨妈丈夫的一张大字报。冯姨妈得知此事后,找我小姨问理。气得我小姨跑到郊区食品营业所,与姨父大吵一场。冯姨妈的丈夫闻讯从批斗室冲出来,把我小姨拉开,告诉小姨,是别人冒名污谄的。小姨跑回市里,把冯姨妈丈夫说的话,告诉她。可是,冯姨妈却不相信,又跑到郊区食品营业所,问过自己的丈夫后,才与我的小姨再和好起来的。
    见冯姨妈睁大眼睛看着我,接着说:“我从老家来!”
    冯姨妈有些吃惊地说:“哎呀!你的胆子好大哩!前几天,听说那荒洲上的劳改农场,一个重犯人逃跑时,还打伤了几个民兵!……你妈怎么会答应,让你一个人,骑自行车,从那危险的地方经过呢?要是碰上那里的劳改犯逃跑,那该怎么办啦!”
    我笑着说:“我和几个同伴,只走了一小半路,就碰到一辆军车,是军车把我们带过来的!”说着,我指着马路上的字,小声问:“大军区的司令都换掉了,市里怎么还有反军的?”
    冯姨妈用脚使劲在石灰大字上跺了一下,大声说:“市里钢派的学生写大字报,说武汉换了司令,我们地区的司令还没换,现在正吵着要换司令呢!”说着,指前东方,大声说:“东区那边一个和你长提很像的学生,他妈也和我一样,是扫地的!……前天,他带着一班人,在我们这里马路上写大字报,我们擦洗了一上午,才洗掉!谁知这班伢丧尽天良,不管我们的死活,即日夜里,又涂了这半里路长的大字报,害得我们不晓得要擦洗多久哩!……天大亮后,车多、人多,怎么好擦洗呢?”
    我对冯姨妈点点头,说:“到处都有大字报栏,写了大字报,多的是地方贴,怎么要在马路上写大字报呢?哎呀,我们年青人瞎胡闹,害了你们长辈,真不应该!”
    一直板着脸孔的冯姨妈,听我这样说,才露出一点微笑,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昨晚,凤儿与你姨妈又大吵一场……”
    没等冯姨妈说完,我连忙问:“为么事呀?”
    冯姨妈没有好气地说:“为么事?你姨妈不让凤说军队的坏话,凤儿偏不听,说我们这里还有、还有什么朱小麻子,没有打倒……说真的,地区那个朱司令,人家解放前,打仗是英雄;解放后,虽说当了大官,却没有一点架子,对我们老百姓,真好!”
    听冯姨妈这样讲,我指着马路上的字,问:“凤儿有参加吗?”
    冯姨妈摇摇头,大声说:“我有一句说一句,没有听说有凤儿参加!你姨妈就凤儿一个伢,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跟在那些男孩子后面,深更半夜,跑到外面来胡闹的!……哎!当时街道上安排我们这些大年纪的人上班时,是要把我和你姨妈,安排到医院烧火,……我把五个伢拉扯成人,真的是烧火烧怕了,才选扫地的。哪个晓得会碰上这个文化大革命呢?我们小时候,听老人家讲,字是神仙造出来的!写了字的纸,都不能丢在地上。说是踩了字纸,是要瞎眼睛的!”说着,指着马路上的石灰字,一个劲地摇头。
    “竹把帚——!”正在那边用拖把拖马路的大婶,两手撑在自己的后腰间,向冯姨妈招手嚷道。
    冯姨妈应了一声,回头问我:“去过你姨妈家没有?”
    怕说真话丢人,没敢说自己找不着门牌号码的事,只对她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冯姨妈指着马路对面的巷口,大声说:“我们那条小巷里的厕所,正在掏粪!你就从对面的巷口进去,走过四排后,再顺宿舍前的路,走过两条竖着的巷子,就到了我们那里!”没等我再说什么,冯姨扛起竹扫把,小跑步,向前跑去。
    看着冯姨妈的身影,思考着她老指点的路径,回头望了一眼我所在的这条东西向的马路,觉得进对面巷口往里走,应是南北向;横着的宿舍应与马路平行,这就是说,冯姨妈要我走的路径,是先向北,走过四排宿舍,然后再走宿舍前的小路。可是,这宿舍前的小路,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呢?冯姨妈还没对我讲明白哩!想到这里,我骑上自行车,准备追赶过去,问清楚了再进对面的小巷口。然而,我才把左脚放在自行车踏板上,就见前面不远处,从对面另一个小巷口里,跑出几个戴着军帽,上身穿军装,扎着腰带,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并且边向冯姨妈她们跑,边嚷着、喊着什么!
    我不敢骑车,让悬空的右脚落地,左脚从踏板上放到路面,掉过车头,左脚再踩上自行车的左踏脚,右腿使劲向后蹬路面,车子很快向冯姨妈指点的巷口滚动,我赶快提起右脚,坐正屁股,两脚用力猛踩。
    骑到巷口的四层楼房后面,听不见红卫兵的喊叫声了,我才放慢车速,一边向前骑,一边数着平房宿舍的排数。
    骑到第四排平房宿舍前,我不知应该往东,还是应该往西走,只好下车,把车停在路边。
    趴在自行车坐板上想了一会,又站起身,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才蒙蒙亮哩!我来回从自行车头,走到自行车尾,来回踱步,想着对策,觉得:如果等天大亮后,人们开始起床,开始外出,再问路,那太耽误时间;如果去看小巷两边宿舍板门上的门牌号,从号码的大小,应该可确定该走的方向!仔细想了一下,以为这个办法可行。
    于是,我走到巷道左边宿舍第一家板门前,借着天光,隐约看见面前的门牌号码为两百四十五号;回过头,走到巷道右边宿舍第一家的板门前,也隐约看见门牌号为四百二十一号。终于看清了门牌号,不由得我心里暗暗高兴!
    回到巷道上,我收起自行车的站脚,骑上车,就往左边拐弯,上了两百四十五号宿舍前面的小道,继续往前骑。
    骑过一条巷道后,很快来到第二条巷道口,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往右扭头看,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嗨——!”原来,右手边立着的大字报栏里,贴着的一张大字报,正是我撕过纸角的!提出来着的心,立刻以放下了。
    我推着自行车,向前跑了几步,跳坐在坐板上,用左脚踩着踏板,没几下,就到了用白色鹅卵石铺成的、接屋檐滴水的小水沟前。这条小小沟,是去年黄小莉与我来小姨家时,小姨说她家门前屋檐滴下来的水,老是把垫的煤炉子灰滴成一个个小洞,别人家有砖头铺水沟。小姨家没有,把巷道里的碳渣弄了一点铺水沟,都被别人写了大字报。听小姨这样讲,我把挎包里的传单拿出来,放在小姨家里,要凤儿带我和黄小莉到江边找鹅卵石。黄小莉见凤儿不大乐意,要我不要对凤儿指手划脚,只好我一人跑到江边,拣一小挎包鹅卵石回来。
    终于找到小姨家了,我溜下坐板,停好车,走到板门前,看着好不容易见到的“七十五号”门牌,举起右手,正准备敲门时,屋里的电灯光突然亮了!灯光把里面的白底起小蓝花的窗帘,映在玻璃窗上,特别眼熟!
    我正准备叫小姨,却听见小姨小声说:“凤儿,凤儿!你醒醒,我有话对你说!”
    过了一会儿,凤儿懒洋洋地说:“别啰嗦了,昨晚说的话,我记住了!你老放心去上班好了!我晓得你老上早班呢!我会在家里煮面条,不去外面过早,不参加学校的活动的!”
    小姨“哦”了一声,接着问:“我说就这几句吗?”
    凤儿“嗯”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还没老哩,就这样啰嗦!今后老了,那不一天到晚啰啰嗦嗦的!”
    小姨没有好气地说:“这大的人了,大姑娘了,整天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疯疯癫癫,像话吗?对面的冯伯妈昨晚对我说,与你在一起的那几个男孩子,都是几个调皮佬!”
    “妈!不准你这样讲我的同学!我问你老牛东坡调不调皮?我的那些同学,没有一个谈情说爱的!你老心里最疼的牛东坡,去年,还是去年哩,就带着漂亮学生,来我们家了!那个黄小莉,还比我小一岁多,她比我好多少?你老不要重男轻女,他做的事就对,我做的事就错!不要以为他是你的儿子!你老了,还是我这个做丫头的来陪伴。再说,姨妈早就对你说过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她老一定不会放他到我们家来,还有,他与那个黄小莉谈朋友,听说她有四个弟弟……”
    小姨没让凤儿把话说完,小声斥责道:“你这个丫头才奇怪哩!我说东,你就说西。睡着说还不行,还坐起来,穿着一件内衣,摆起架势,与我横奔!告诉你,老娘可不是走资派,也不是什么一小撮!别把在外面对那些人的态度,用在你妈,我的身上!你要是还想睡,你就睡下去,要是不想睡,你就穿好衣服,起床!”
    屋里一下静下来,我放上右手,蹑手蹑脚地向后退。
    哎呀!谁知脚下一滑,身体重心一下后移,上身很快向后倒,肩膀撞在自行车坐板上,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哪个?”小姨冲着玻璃窗,大声嚷道。
    我边爬边大声回答说:“是我!东坡!”
    “哪个?东坡?”凤儿大声嚷道。
    我站起来,对着玻璃窗,大声说:“小姨!是我,东坡——!”
    “真是你吗?”小姨问道。
    “妈!不慌开门!等我穿好衣服!”凤儿大声嚷道。
    小姨对着玻璃窗,大声说:“你先等一下,妹妹穿好衣服,我再给你开门!哎呀!文化革命把轮船都搞的稀里糊涂了!这是坐的哪班轮船,怎么夜里也有船来呢?”
    我站到玻璃窗下,一边拍自己衣服上的煤炉子灰,一边说:“我不是坐船来的!”
    小姨吃惊地“啊!”了一声,接着说:“你该不是和爬坡一样,贩桃子,偷跑到我这里来的吧?”
    “妈呀!人家是会谈女朋友的人了,怎么能与他的弟弟比呢?那时,爬坡才十岁呢!”凤儿责备小姨说。
    “快穿你的衣服!不准你这样与哥说话!不要说他大你半岁,就是大你一天,也是你哥!”小姨不高兴地说。
    “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妹妹?从来对我说话,就粗声粗气的!你忘了?他对那个黄小莉,有粗声粗气说过话吗?”凤儿大声嚷道。
    “你别这样大声叫,隔壁左右的人还没有起床哩!你快把棉袄扣子扣好,给哥开门!”小姨像是坐着嚷道。
    “他又不是你老生的,怎么是我哥?他是你老姐姐生的伢,要开门,该你老开门!”凤儿反驳道。
    “好!就我开门!”小姨说完,单板门“吱”的一声,终于打开了。
    我走到门口,小姨探头边往门外张望,边问:“有同伴吗?”
    我走进屋里,凤儿劈面就问:“叫姓黄的进来!”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就往房间里走。
    小姨住的宿舍平房,屋檐出墙约三十公分左右,一块实木大门紧贴右边隔墙;门洞左边,是两开门带木栏杆的玻璃窗;房间高约四米,算屋脊约高六米,宽约三米多,进深约五米多,可用面积约十五、六个平方米;每户人家,不能人口多少,都只能分到一间宿舍。为了能住下来,有权力的户子,可批到的计划木料,利用房顶空间建阁楼,住人、放东西;有家底的人家,可以到乡下买快倒塌房子的旧木料,利用房顶空间建板楼,存放杂物;有劳动力的人家,可到乡下买一些芦席,吊成天花板,挡挡灰尘;像我小姨这样的户子,既没有权力,也没有家底,更没有劳动力,进屋抬头看,见到的是屋脊里面黑黑的油毛毡。正因房顶油毛毡吸光,在外面看玻璃窗,没有暗的感觉。进屋后,即便使得四十支光的白炽灯泡,也显得特别暗淡无光。
    小姨房间里的摆设,本来与我家差不多。一九五二年底,妈怀着大弟,带着我,到沙市第一次见小姨,为的是扯外公被骗的买房款。那时,骗走外公购房款的那户人家的家人,慑于当时清匪反霸的政治气氛,主动向小姨提出,归还部分购房款。当时人民币的单位一万元,是现在的一元。外公被骗走的五千光洋,那家人求情只能还当时的两百万元。得到这笔款子后,小姨要与我妈平半分。我妈哭着说,这笔钱,害死了外公、外婆,害得家破人亡。先是买了一些纸钱,到章化寺烧了。接下来,妈又提出来议,找到她们的哥哥、弟弟后,把李家的钱,还给李家的后人。至于她与小姨,是嫁了的女,泼出去的水,不能要这笔前。小姨则认为,外公没有把她与妈抚养成人,这笔款子中,应有她们的份子钱。就这样,讨论了一阵子后,妈和小姨才决定把这笔钱,存进银行。后来,小姨搬家到平房新宿舍,姨父给我家写信,说是搬进新房子,连睡觉的床也没有。我妈要我回信告诉小姨,先动外公的部分存款,添置几件家具。小姨家这才有了大床、五屉桌、两门衣柜。
    走进小姨家,几大件家具,从房间靠后一些的地方,顺着左隔墙,依次摆放着床铺、五屉桌、两门衣柜。衣柜前的玻璃窗下,放原来的一张老木饭桌。原来做床铺用的窄门板,则临时放在前门背后,只有我们到时,才用长凳搭成床铺。
    小姨家刚搬进平房宿舍时,在蚊帐后面挂一条旧床单,当着屏风,后面的窄小地方,就成了厨房。凤儿长大后,才在后门外,自搭了个油毛毡的小棚,当做厨房。原来的厨房,就成了凤儿的房间。有两次,我去了,姨父没回家,那个小地方,也就成的我住的地方。去年春节后带黄小莉来,我住的地方,让给了黄小莉,长凳找搭成的窄床铺,就成了我睡觉的地方。
    小姨借着从房顶椽子上吊下的电灯灯光,把我从头上到脚看了一后,一小声对我说:“凤儿耽搁我不少时间,即日轮到我在食堂白案值早班。去迟了,做馒头就来不及了!”说着,就往床铺后面走。
    凤儿学着小姨,歪着脑壳,也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就跑到门口,两边张望了一阵子,然后走到我的面前,冷笑着问:“你把黄小莉藏在哪里?快叫她进屋,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呀?”
    小姨一面用湿毛巾擦脸,一边对凤儿说:“就在家里煮面条过早,不让你哥出去,外面乱着呢!”说完,把毛巾凉在右隔墙吊着的小竹杆上,走到前门口,又返转身,小声对我说:“外面又在闹事,玩两天,就回去。中午,我从食堂带菜回来!”说着,一脚站在门里,一脚站在门外,扭着身子,转过脸,小声对我说:“你是哥,妹妹娇气,别和她一般见识!”说着,这才走出前门。
    我走出前门,见小姨在小跑步往前走,慌忙放下自行车站脚,推着车就向前跑,追上小姨后,慌忙忙对她老说:“用车送你老!”
    小姨吃惊地看着我,小声说:“我从来没坐过自行车哩!”
    我把车歪下来,对小姨说:“你老像骑马一样,骑在后面。”
    小姨跨上自行车后架,我让她老抓住架子连接处,把车扶正后,向前猛推了几步,自己才跨上车,蹬着踏板,快速往前骑。
    不一会,就上了马路。这时,小姨才小声问:“你这次为什么来呀?”
    我一边往前骑车,一边想,如果把去军分区的事,对她老讲,她老肯定不会让我去的,于是,岔开话题说:“妈要我带霉渣来,走的时候,太急,忘记带来了!”
    “急什么呢?”小姨接着问。
    “县里有几个朋友,要我连夜带他们赶码头镇,赶那里的上水船,走急了,忘带了!”我小声说。
    “你们县的?是那个黄丫头的亲戚?”小姨再接着问。
    “我和那个姓黄的丫头,早就没有关系了!”我回答说。
    隔了一会儿,小姨小声问:“淼淼死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小姨问的事,我当然记得。淼淼死后,小姨到我们小镇,想去乡下偷偷的买点大米。听说淼淼被农场的老乡追赶后,死了。小姨到小镇的这天晚上,妈在房里洗澡,小姨拉我走到后门外边,对我说,世上只妈是她的亲人。生我的时候,她老正怀着凤儿,她老与妈商量好,如果她老生个女孩子,两家就结亲。可是,我妈反悔了,却给我订了个娃娃亲。现在,娃娃亲没有了,正好实现她与妈商议好的事。我当时,不懂这些事,就对小姨说,自己与凤儿见面,总爱吵架。如果这样,就会让小姨与妈闹起意见来的。我说过这话不久,小姨回去后,得了子宫外孕。妈带着我,去看小姨。小姨哭着对妈说,她再不会有孩子了,要我做她的女婿。妈说亲戚对亲不兴旺,没有答应。小姨又提出来,要大弟做她的儿子。母亲当时,没有明确答复。
    听小姨旧事重提,我小声说:“爬坡比我听话,你可再对妈说这事!”
    “怎么?还嫌妹妹娇气?还有我哩!”小姨有些生气地说。
    听小姨生气,我把去年九月初妈带我逃跑,与英子订婚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后,小姨不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大门口,我慢慢停下车,扶小姨下车,要她老原地跺了一会儿脚后,小姨望着我,小声抽泣着说:“我就看你心细,心好!哎!……”说着,头也不回地走进医院。
    小姨比我妈个子高,没有我妈胖,听妈讲,小姨的嘴像外公,妈的嘴像外婆,除妈说的这些差别外,小姨的脸型与额头、眉毛、眼睛、鼻梁、颧拐,都与妈很像,背影特别像。
    也许因为我是妈失去六个孩子后的第一个孩子,从小长大成人,在我记忆中,妈从来没打过我。每当我不听话时,妈对我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自己痛哭流泪。
    小姨走进医院的拐弯处,我见她老抬起左小臂,像在擦眼泪!顿时心头一紧,泪水也花花地流下来!只好棉衣下口袋里,掏出手帕,正想擦泪水。
    这时,一个门卫走过来,慢慢绕着我和自行车转了一圈后,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小哥,男儿眼泪似黄金。就别站在大门口哭鼻子了!再说,医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病都可以医好!这几天,也不知为什么,老是走人!哎,那条路,每个人都要走的!”
    本来心里就很难受,听门卫这样讲,心中一把无名火轰然而起!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嚷道:“我家没人住院!”
    门卫指六、七层大楼的顶层,毫不示弱地也大声吼道:“上面手术室有重病人,还没起床,你扯起嗓子喊么事?”
    听到门卫无端地指责,我把自行车站脚打好,借医院门前的碘钨灯光,仔细端详这位门卫:见他与我差不多高的个头,方脸、浓眉、凹眼睛、高鼻梁、厚嘴唇、方嘴角,宽宽的肩膀,把只有两个上口袋的旧黄单军装,撑得一点折痕没没有,袖子卷着,露出粗粗的小臂,下身也穿黄军裤,脚穿一双新的黄色解放鞋。
    心想,现在军装吃香,没想到,一个医院的门卫,也不知找谁要来一套军装,天这么冷,不穿棉袄,却穿着单军装!这不,他站在我面前,逞着威风呢!我对他点点头,举起手帕,猛地擦掉自己眼角的泪水,没有好气地说:“不要以为从什么地方找来一身军装,就到我面前耍威风!这军装,两年前,去见毛 时,我也借穿过!今年,也差一点儿去当兵了,你不要以为我怕穿军装的!”
    门卫用鼻子“哼”了一声,也没好气地说:“像你这样的红卫兵,我刚在部队见过!顶顶抗抗,目无组织纪律,骄傲自满,死牙活嘴,讲不出道理,就哭鼻子!”
    “谁哭鼻子了?”我扯起嗓门嚷道。
    “东坡——!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小姨嚷着,从医院里跑出来。
    听见小姨的叫嚷声,门卫扭头看了一眼,立即迎上去,问:“李阿姨,您认识他吗?”
    小姨笑着对门卫说:“我刚把和面机开起来,王姨妈告诉我,大门口有个骑自行车的,在与门卫吵架,我担心是的的东坡,才跑上前来的!”
    门卫笑着对我小姨说:“对不起,我刚巡察回来,见他在哭,以为是病人家属,劝了他几句。哎!是我误会他了!”
    小姨走到我面前,用她老的左手,抓起我的右手,她老的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帮我擦着两边眼角,小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妈的心,我也晓得,怕因你们的事,伤我们姐妹的和气,我也不怪她。我刚才流泪,是因为爬坡十岁那年,跑到我身边,他心里有我,我也喜欢他!你说,你妈会同意把爬坡给我吗?”
    听见小姨和我讲家事,站在旁边的门卫小声说:“对不起了,李阿姨,我真的错了您的侄儿!”
    我把右手从小姨的手中抽出来,指着门卫,问小姨:“他是当兵的吗?”
    小姨对门卫说:“你去食堂打饭,王姨妈说你是她娘家了侄子,刚从越南打飞机回国,身上还有美国炸弹的弹片,你呀,真不简单呢!”
    门卫笑着说:“我的姑妈呀,要她老为我保密的,怎么还是说出去了!”
    小姨也笑着说:“你当兵负伤,还立了功,是好事哩!”
    门卫认真地说:“您是长辈,才以为是好事的。我要去找女朋友,别人说我是残废,怕是不会同意呢!哈、哈!”边笑边跑开了。
    小姨又拉起我的右手,小声问:“你去后面食堂玩一会,等馒头熟了,把馒头把回去,与凤儿一块过早,好不好?”
    我又把自己的右手,从小姨手中抽出来,小声说:“你老快去上班,我还是回去煮面条。”
    小姨点点头,小声说:“我刚教会凤儿煮面条,你注意看着,水开了再丢面;面浮起来后,把锅从煤炉子上端下来,加冷水洗过后,再加稍多一点的冷水,再煮开,再加两次冷水,再煮开,前后三次煮开,面就熟了。你姨爹从乡下带回的猪油,放在碗柜里面,凤儿做事不细心,她调味时,要她注意一点,不要把叠放的碗弄倒了!……你是哥,她与你闹,你不理她!还有……”
    我见小姨还想讲什么,怕食堂有事等着她老,连忙打断小姨的话,说:“你快去上班,怕别人等你老哩!另外,我骑的自行车,是别人的,他要我把车送到轮船码头,怕是有顺便的船,我就回去了!因此,你老就不要管我吃中饭了!”
    小姨吃惊地问:“怎么刚来,就要走呢?是不是有其他什么事呢?”
    我不敢把自己去军分区的事告诉小姨,就马上摇头,对小姨说:“我是顺便来看看你老的,同来的人,他们走,与他们一起走,路上就有同伴。”
    小姨又点点头,小声说:“现在社会上还乱着,你有伴,我就不担心了!你妈喜欢吃这里的酥糖,……哎呀!回去告诉你妈,说糕点厂的造反派,还在斗他们的厂长,没有生产。想给你的弟弟、妹妹带点什么,也一样,什么东西都要票。我们只有两个人,份子票少着呢!……”
    小姨还想说下去,这时,路灯灭了。她老“哦!”了一声,说:“你在路上要精明一点,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去凑热闹!”说着,就向医院大门里跑去。
    我再次注视着小姨走进医院大楼的背影,没见她老擦眼泪,就打下自行车的站脚,推着车子,走出楼前院子大门。
    正提起左脚,低头看自行车踏拐时,突然听见院墙外不远的左拐弯处传来争吵声!抬头看,见那里围着一群人,不知在争吵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把自行车推回院内停车棚里,锁好车锁后,路过院墙大门旁的值班室,本来想告诉那个门卫,我的自行车,只在棚里放一下子。可是,里面空无一人。我回头看了一下自行车棚,见里面停有几辆自行车,就没有再迟疑,径直跑出大门,向左拐弯,向那群人跑去。
    跑到人群外面,我踮起脚尖,往里瞧,见院墙上贴着一条用大白纸、墨汁写的楷书不像楷书,黑体不像黑体,隶书不像隶书的横幅标语前,指着上面写的“猪不离槽,同走一道”, 刚向我陪不是的那个医院门卫,站在那标语前,正在与他面前站着的几个人,在争论什么。于是,我挤进人群。
    “医院是治病的地方,怎么会是喂猪的地方呢?”那个门卫指着院墙上贴的横幅标语,用带有江南腔的普通话,大声质问站在他面前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身穿学生装,袖口缠着红袖章的几个学生。
    “一个乡巴佬,别理他!”一个稍高一点的男生,拉着站在他身边的两个男生的手,用纯正的沙市话,没好气地说。
    门卫立即向前跨出一步,抓住稍高个男生的小臂,大声斥责道:“不准骂人!”
    被稍高个男生抓着手的两个男生,立即甩开稍高个子的手,从旁边浆糊桶边,各抓起两把刷浆糊的高粱杆扫帚,握着扫帚把,把有浆糊的一头对准门卫,异口同声地大声嚷道:“文攻武卫,来者必歼!”
    门卫放开稍高个子学生的小臂,扫了两个拿扫把学生一眼,向墙边后退一步,冷笑着说:“在越南,没有怕过美帝国主义的飞机狂轰乱炸!难道还会怕你们两把扫帚?……我只要你们不骂人,你们为什么要和我动武?”
    一个稍壮一些的男生大声反驳道:“是你先动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门卫没有好气地对稍高个说:“我只轻轻地抓了一下你的手,是想提醒你们,既然是文化大革命,那就应该讲文明!你们怎么能一开口,就骂我乡巴佬呢?……全中国大多数人都住在乡下,就是你们城市里的人,哪个的祖辈不是乡下的?”
    另一个稍矮的男生大声嚷道:“我们班上有个乡下来的学生,叫我们街痞子,我们就叫他乡巴佬!大家都在叫,怎能说骂人呢?”
    门卫又指着院墙上的横幅,大声问:“我们院子里,哪有猪,哪个地方有喂猪的槽?”
    我见门卫不懂横幅标语的真实含义,觉得这样争下去,对他没有好处,如果学生用又黑又脏的浆糊扫帚,即便不打他,只朝他身上抖动扫帚头,我看,说不定会搞脏他那穿得整整齐齐的军装!那样,他会更生气的,……哎呀!他刚才还向我道欠过呢!想到这里,我走到三个学生面前,用沙市话,指着门卫,对他们说:“对不起,我的表哥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还来不及了解我们市文化大革命形势哩!”说着,我拍了拍门卫的小臂,指着墙上的横幅标语,对他说:“上面说的,是地区与市里的老干部的姓,一个姓朱,一个姓曹,指他们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门卫吃惊看着我,见我不再往下说,瞪大眼睛问:“听说地委书记,不是姓薛吗?”
    稍高个冷笑一声,小声说:“难怪!从国外回来的。姓薛的,早被我们打倒了!姓朱的,是我们地区军内的陈小麻子!”
    门卫扫了稍高个子一眼,还想说什么,我连忙挽起他的手臂,挤出人群,走到院子里,小声对他说:“地方上的反军派正得意洋洋,把斗争矛头指向省军区、军分区、县市人武部,而且,武斗搞很凶!你身上有伤,经不起打了……”
    门卫没让我把话说完,指着院墙外,大声嚷道:“原来在部队,只听说一些造反的学生瞎胡闹。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我指着门卫的军上衣,小声说:“文化革命开始后,传单满天飞,小报满天飞,造反派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党委没有了,人委也没有了,政法系统也瘫痪了!现在,又把斗争矛头指向军队,你穿着军装,惹怒了这班学生,如果把你误认为军人,那就有点不好办了!”
    门卫摸了一下自己的脑壳,笑着问:“那些造反派,怎么还喜欢军帽呢?昨晚,一个骑自行车的,从我身边飞快经过,抓走我头上的军帽,我要去追,被我的姑妈挡住。哎!地方上真乱啦!在部队,令行禁止,搞习惯了,这几天,真的不习惯!我本来在家里等分配的,姑妈却说医院保卫科缺人手,要我一边帮忙,一边等!”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见东方才泛起鱼肚白,觉得时间还早,于是,小声问门卫:“你应该姓王,对不对?”
    门卫笑着问:“你怎么晓得的呀?”
    我也笑着说:“听我小姨说,你的姑妈是王姨妈,你应当就是她老的舅侄了,那当然应当姓王。”
    门卫对我点点头,依然笑着说:“没错!我叫王厚仁,一九四六年出生,一九六四年入伍。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就随部队去越南,打美国鬼子的飞机!要是不受重伤,今年,我还退不了伍!要知道,部队还有比我早当两年的老兵呢!”
    我正想知道部队今年下半年到底还征不征新兵,于是,接着问:“一九六二年入伍的老兵,还多吗?”
    王厚仁也抬头望着天空,右手食指点着放在腹部的左手手指,嘴里在念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大声说:“我们连刚从越南撤回来,连队的老兵要多一些。如果今年下半年没有新兵去部队,他们就没法子退伍了!”
    我笑着问:“那就是说,今年下半年,一定还会征兵啰?”
    王厚仁傻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接着追问道:“你以为今年下年不会征兵吗?”
    王厚仁收住笑容,皱起眉头,小声说:“部队都是一级听一级的。我当班长,排长命令我干啥,我就干啥,不会像地方现在这样,听传单、看小报消息!如果部队也这样,那不乱套了!……我这人,有啥讲啥,真的不知道今年下半年征不征兵!不知道的事,我不能瞎咋呼!”说完,就像有谁叫他“一二一”的口令那样,摆动着两个大臂,迈开大步,向院墙大门口的值班室走去。
    我在车棚里推出自行车,经过值班室大门时,想跟王厚仁打声招呼,见他立正站在值班室门口,就像我在北京外国大使馆门前看见过的哨兵一样,两眼目视正前方,根本不理睬我!这使我觉得有点下不了台,还没出院墙大门,就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就骑到小姨的宿舍前门口。
    前门关着,在玻璃窗下放自行车时,我听见宿舍里,凤儿好像在与谁,小声讲话。
    放好自行车后,我走到木门前,用右手手背,轻轻敲了几声木门,过了一下子,就听凤儿在里面大声嚷道:“晓得你来了,我在和同学有事,你能不能等一下?”
    我也有点不高兴地问:“你明明晓得我来了,为么事把门关上呢?”
    凤儿大声一“呵!”,气呼呼地嚷道:“我的女同学来了,我们在有事!当然要关门啦!”
    “武凤儿,是你表哥,你开门吧!”里面传出凤儿女同学清脆的说话嗓音。
    听见凤儿的女学这样讲,我稍微用力,再敲了几下木门。
    凤儿在里面嚷道:“要我开门可以,进屋后,必须由你去煮面条!”
    煮粥,无论是煮红苕粥、萝卜粥,还是青菜粥、包菜粥,三年困难时期,妈与妹妹到乡下拾谷穗、砍柴草,我在家都煮过。我知道,煮红苕粥、萝卜粥,米可与剁碎的红苕或萝卜丁,一起下锅,多加一些水,往灶里多添一些柴草,煮沸后,揭开锅盖后,猛煮就行;煮青菜粥、包菜粥,把粥煮熟后,再倒入切碎的菜末,少量加点食盐,再煮沸,菜粥就煮熟了!粮食没节约时,家里虽然吃过面条,可是,那时我年龄小,妈没教过!小姨上班前,虽然教过煮面条的事,但她老说加水的次数太多,我没听太明白!想到这里,我对着木门大声嚷道:“我不会煮面条!”
    “你不会煮面条,我就不开门!”凤儿在门里也大声嚷道。
    “武凤儿,你快开门吧!你这样做,我真有点难受!”女同学小声说。
    “你别看他这样对我耍威风,你不晓得,去年春节后,他带来的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女同学,瞧他对个那个叫黄小莉小女生,轻言细语,生怕把话说重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哩!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对我这样好过!”凤儿大声对她的同学说后,我用右手推着的木门,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好用右手猛地推了木门,大声嚷道:“我与黄小莉,了断关系有一年多了,……刚才,我送小姨上班时,告诉过她老,半年前,我妈带我躲钢革司时,躲到邻县的一条小站街上,与那里一个叫黄英子的女孩子,订婚了!”
    “呵!你说什么?”凤儿一边开门,一边大声问。
    我见凤儿女同学的手里拿着木梳,站在两门衣柜前,低着头,两条黑黑的辫子掉在胸前,把她涨红的脸颊,映衬得更红。我向凤儿使了个眼色,告诉她,当着她同学的面,不好讲家事,就想往后面,去煮面条。
    凤儿张开两臂,挡着我,冷笑了一声,冲着我嚷道:“她与我一样,也是独姑娘!我俩比亲姐妹还亲。你找对象,有什么了不起?说给我们听听!”
    我急忙摇头说:“她是一个农业大队的女孩儿!”说着,我斜了凤儿同学一眼,接着说:“模样儿有点像她,也打着两个辫子。”
    “哎呀!我问你的那一个,怎么能把我的同学带进去呢?你看她,羞得满脸红得发紫!你要快点向我的同学陪礼道欠!”凤儿不依不饶地大声嚷道。
    凤儿的同学抬起头,把木梳插到凤儿的后面的头发上,娇斥凤儿道:“武凤儿,你对表哥不满意,千万别把我带进去!”说着,看了我一眼,绕过我的背后,向前门走去。
    就在凤儿的同学要走出门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没等凤儿的同学讲话,门外就传来打自行车的站架声与问话声:“你是武凤儿吗?”
    凤儿的同学一步跨出门外,回过头,指着凤儿,对屋外小声说:“她在屋里!”
    听江南腔普通话问话声,我立刻迎出门外,见王厚仁手里提着一个装得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没等我讲话,他一边把信封往我怀里揣,一边说:“我姑妈要我替李阿姨送来的!”
    “什么?”凤儿大声嚷着,跑出门外。
    王厚仁红着脸,对凤儿点了点头,把刚才对我说的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凤儿没有好气地问:“你是谁?你的姑妈是谁?我妈为什么让你往我家送什么东西?”
    在凤儿问话时,我打开牛皮纸大信封,见里面装的是白面馒头,再抬头看王厚仁,见他的脸,蠢得与凤儿女同学的脸一样,睁大眼睛看着凤儿,张着嘴巴想对凤儿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从信封里面抓出一个馒头,递给凤儿的女同学,她一面看着凤儿,一面往后退!
    凤儿从我手里接过馒头,边递给她的同学,边说:“是我妈用票买的馒头,撕掉馒头皮,再吃,就不龌龊了!”
    没有见到吃的东西,忘记了肚子饿。见到馒头后,肚子却咕噜叫开了!
    我从信封里抓出两个馒头,一个咬在嘴上,把另一个,递给王厚仁。
    王厚仁却伸出竖着的双手巴掌,挡住我的手,小声说:“我吃过了!”
    我抓下嘴巴上的馒头,笑着对王厚仁说:“你们当兵的,真雷厉风行!才多大会,你就吃过早餐,还送来了馒头!”
    见王厚仁不肯接馒头,就想把这个馒头装回信封。没等我打开信封口子,凤儿大声嚷道:“你抓龌龊的,你自己吃!”说着,就从我手中抢过信封,然后瞪大眼睛,接着大声对我嚷道:“你快说,他是谁?你怎么认识他的?”
    凤儿的同学冲着凤儿呶了一下嘴,小声说:“武凤儿,我说你不要参加钢二司,你却不听劝告!你呀,说话、做事,全钢了!”
    凤儿笑着对她同学说:“上海牌的全钢手表,有票都买不到。全钢,才宝贵哩!”说完,又扭头催我道:“我写信给你,要你退出康老三,你却说喜欢讲和气!怎么样?黄小莉一脚把你蹬了!你应该尝到了苦头吧?本来是县委大秘书的女婿,一下降成农民的女婿了!”
    我见王厚仁扭头要去推骑来的自行车,立即对他说:“你先别走!”
    王厚仁回过头,小声问:“还有事吗?”
    我对王厚仁点了一下点,把左手上的馒头,交给右手后,左手指着王厚仁,对凤儿说:“他叫王厚仁,比我大一岁。当兵四年,刚从战场上复员回来。他的姑妈,就是与小姨一起在医院食堂上班的王姨妈。这位有功之臣,却被你们钢派的学生,围在医院院墙外面,想对他动武……”
    王厚仁打断我的话,小声说:“没有、没有呢!”说着,转身就骑上自行车,向巷口飞一样地骑去。
    凤儿同学小声对凤儿说:“没有当几天,并不等于把王任重打倒了。刚开始的口号提打倒刘邓陶王,现在,早没有提王任重了。我们都说毛 英明,他老人家当然善于识别人、培养人。如果王任重反动,毛 就不会培养他。王任重陪毛 去韶山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如果那首诗反动,怎么会提拔他呢?毛 教导我们,要全面地看问题,所以,我认为那首诗的头两句是说,社会发展得很快,但是韶山的面貌还没多大的变化。因此,毛 号如全国人民树立英心壮志,甩开膀子大干,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才是诗的真实含意。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反动,毛 早就叫他靠边站了!哪能让他还当省委书记,还陪他老人家到韶山呢?”
    凤儿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对同学嚷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你这完全在按自己的思想做文章,与你这样辩,太没有意思了!”说着,扭头看着我,指着她的同学,摆出一副吵架的模样,大声嚷道:“我俩本来商量好了,在一起,不再搞辩论的。就是你,挑动群众斗群众,搞得我们两人一清早,就辩论起来!你说!今天一天,我们还会有好心情吗?”
    我连忙对凤儿陪笑着说:“我不对,不该挑动你这个群众,斗她那个群众,我罪该项万死,怎么样?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如果还觉得心情不好,那我,只得走了!”说着,我走出前门,打下自行车站架,左脚踩在踏拐上,推着自行车。
    就在刚想蹬右脚,凤儿却追出来,一把抓住自行车衣架,大声嚷道:“你不能走!要走,也得等我妈回来,你当着我妈的面说走!要不然,我妈就会说你要走,是我赶走的!”
    我只好把左脚从自行车踏拐上移到地上,小声对凤儿说:“我送小姨上班时,早就告诉过她老!这自行车,我要还给人家!如果有顺便的船,我就搭船回家了。”
    凤儿放开自行车衣架,回头问站在前门边的同学:“我表哥的话,你听见吗?”
    她的同学笑着说小声说:“是你的表哥要走,我回家路过医院食堂,会进去告诉你妈的!”
    凤儿摇摇头,大声说:“还不如现在就去你家,我表哥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凤儿同学脸又涨红起来,小声对凤儿说:“为么事要你表哥与我们一起去呢?”
    凤儿连忙笑着对同学说:“只有表哥与我们一起去医院食堂,你才能当着他的面,告诉我妈,是他自己要走的,证明我没赶他。这样,我妈才会相信!”
    我立刻打起自行车站架,没有好气地对她说:“这样好了!我写张纸条,写上是我自己要走的。你交给小姨,不就完了!”
    我的话音刚落,凤儿立即两手插腰,接着跺脚,再接着大声嚷道:“你欺负我妈不认识字,是不是?我就是要你现在,就去见我妈,现在就去把话说清楚!”说着,泪水在眼眶中开始跑圈子了!
    见凤儿这个样子,又听见五屉桌面“三五”的座钟敲了七下,心想,十点钟赶到军分区,跟她俩再走一趟医院,有半个小时足够了。于是,我只好重新推着自行车,对她说:“去医院就去医院,你就别风云突变、大雨滂沱了!我等你,快去关门!”
    凤儿掏手帕擦了一下泪水,笑着对她的同学说:“我表哥最怕我耍赖,你可不要笑我呀!”
    同学也笑着说:“你呀,个性特强!”说完,见凤儿跑进屋里去关后门,又对我说:“你不会怪武凤儿吧?其实,像我们这样家的独姑娘,没有爷爷、奶奶奶、外公、外婆,爹妈上班后,我们没有学上,一个人呆在家里,真的很无赖!凤儿是高兴你到她家里来,才这样故意与你闹别扭的,你一定不在往心里去!”
    听她这样讲,心里真有些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忙大声说:“谢谢你!我为凤儿有你这样的好朋友,真的很高兴。只是,她对你这样时,你也别生气!”
    “哪个生气?”凤儿一边锁前门,一边扭头冲着我嚷道。
    凤儿同学笑着对她说:“没有说你生气,别神经质!”
    凤儿也笑着说:“生气是我的专利,没有经过我同意,看你们谁敢生气!”说着,就牵起同学的手,两个人乐呵呵地向小巷口走去。
    走到第二条巷子时,巷道上停着一辆货车,车旁围着几个老太婆,凤儿与她的同学也跑过去。我看自行车没法推过去,就打起站脚,放稳车后,也跑过去。
    凤儿的同学指着车厢,对我说:“海鱼真臭,凤儿却爬上车了!”
    我走到车厢后在,见车上有一堆冰冻带鱼,就踩着汽车放下的后挡板插销处,爬上车。凤儿笑着对我说:“我爹最喜欢吃海味!你看这鱼又长又大,多好玩啦!”
    我问车上一个穿着长筒胶鞋男青年:“你这带鱼多少钱一斤?”
    男青年扫了我一眼,一边看秤,一边用普通话说:“要买海鱼的趁早,两角钱一斤,市食品公司从省冷库计划分来的,喜欢吃的,免票供应,不喜欢吃的,请不要打岔!”
    听凤儿说姨父喜欢吃海味,联想起妈要我带霉渣忘记带了,连忙对称秤的男青年说,给我称五斤!”
    凤儿斜了我一眼,大声说:“我们市里都没有几个人喜欢海鱼,你买回家,你爹喜欢吃海鱼吗?”
    称秤的男青年用普通话对我说:“买了不准退货!”
    我从棉袄罩衣下口袋里摸出纸币,抽出一块钱,递给称秤的男青年,他接过纸币,交给站在旁边,一直用手蒙住鼻子的会计模样的女青年后,抓起几根稻草,一边弯腰从冰鱼堆里拣起大小搭配的五条带鱼,一边笑着用普通话说:“蒋介石如果是我们这里的人,他肯定不会逃去台湾的!”说着,把捆好的五条带鱼,挂在秤钩上,移动了几下秤砣,笑着又用普通话说:“神手!刚好五斤!收钱给鱼,概不退货!”说着,就抓起我的右手,把稻草圈子,挂进我的食指。
    凤儿在旁呆呆地看着我,直到我跳下车后,见她的同学远远地躲开,才站在车上,大声嚷道:“你发神经了?买带鱼做么事呀?要退货,趁我还在车上!”
    男青年斜了凤儿一眼,笑着对女会计用普通话说:“钱被我抓过了,有鱼腥臭,我们不退臭钱啦!”
    凤儿转过身,睁大眼睛,冲着称秤的男青年,大声嚷道:“人还没有下车,凭什么不退货?看你这个德性,肯定是个保皇派!”
    男青年眨了眨眼睛,用沙市话说小声:“本人在海岛上当了五年守岛兵,刚退伍回来。没有参加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懂什么叫保皇派!皇帝早被打倒了,哪来的保皇派呢!”
    凤儿转过身,冲着男青年大声嚷道:“别以为你在海岛上当了几年兵,就有什么了不起!人家陈大麻子,还是红军英雄呢!说倒,还是照样倒了!告诉你,我这人,特别不喜欢本地人不说本地话,山东的驴子学马叫,怪腔怪调!”
    男青年一下满脸憋得通红,想说什么。女会计放下蒙着嘴的手,对男青年摆了一下手,小声说:“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她就是刚下车的武师傅,他家的独姑娘!”
    凤儿听女青年这样说,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本来想要凤儿给我钥匙,把带鱼送回小姨家的,听女会计说姨爹已经下车,心想,他老肯定回家了。于是,我提着带鱼,立即跳下车。
    在地上站稳后,我回头望还站在车上的凤儿,见她脸色发白,两眼直愣愣地盯住正在拣冰鱼堆上稻草的那个男青年!
    根据往日的经验,凤儿如果与我生真气的时候,她会脸色发白,两眼也会呆直着不讲话,紧接着就会不顾一切地与我拼命纠缠、撕扯,不只是让我下不了台,自己也非把嗓子哭哑不可!为了不让闹剧发生,我故意对着我们来的方向,大声呼一声“姨爹——!”
    这一声呼喊,真有点灵!我扭头看了凤儿一眼,她好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冲着我大声问道:“我爹——?”
    我对她微微点头,指着我们来的方向,示意我看见姨爹就在远处站着,紧接着,就站到汽车后面,伸出左手,要扶她下车。
    凤儿一边把右手向我伸过来,一边恶狠狠地对男青年嚷道:“看在我爹的份上,我饶了你,否则……”
    没让凤儿把话说完,我立即使用前几年治她胡闹的有效办法,抓住她的右手四指,使劲地捏了一下,痛得她“啊呀”大嚷!紧接着,她跳下车后,就举起拳头,一面乱打我的左手大臂,一面嚷着:“就告诉我爹!就告诉我爹!”
    “别打啦!别打啦——!”
    听远处传来熟悉的汉阳腔叫喊声,心里一惊:“哎呀!真是姨爹来了!”
    姨爹武永良,老家在汉阳乡下,与我爹同年,小我爹的月份。也与我爹命运基本相同,十一岁那年,父母双亡后,流难到沙市,开始在街头乞讨。辛未年江汉平原淹大水,洪水把整个平覆盖了几个月,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有一天,薄衣单衫的他,乞讨后,躲到酿酒坊的大灶前取暖,被无儿无女的单身酿酒师傅收留做义子。一年后,酒坊老板解顾了姨爹的义父,姨爹跟着他的义父进了斋铺(糕饼作坊),开始学斋铺手艺。姨爹二十岁那年,义父患急病离世。为了安葬义父,与斋铺签下五年卖身协议后,才草草办完丧事。姨爹五年赎身期满后,碰上从乡下婆家偷跑出来、准备到斋铺当佣人的小姨。姨父向小姨讲诉老板黑心肠后,十六岁的小姨,觉得姨父是个好心人,就跟着姨父进了另一家斋铺。在那家斋铺里,姨爹做帮工,姨小做佣人。四年后,两人才成家。
    姨爹比我爹个子稍高一点,但比我爹瘦,背有一点驼,比我爹心宽,用他老的话说,人穷志不短,天天有笑脸。
    我看姨爹才走过那边的小巷,还在宿舍那头,就笑着大声说:“你这丫头,哥才来,就找哥扯皮呀?”
    听见姨爹的说话声,车上的女会计跳下车,跟我姨爹打招呼说:“没有!没有扯皮哩,是我叫小张卖了多出来的几斤鱼,开玩笑呢!”
    凤儿看见姨爹,像小孩子一样,哭着向姨爹跑过去。
    车上的男青年跳下车,站在我的面前,小声问:“你受得了这份窝囊气吗?”
    女会计没等我回话,小声对男青年说:“小张,你误会了!没听见他怎么叫武师傅吗?他是小武的表哥,不是男朋友!你呀,怎么当了几年兵,会这样呢?看见女孩,就说不出话来!”
    男青年傻笑着对女会计说:“在小岛上当了几年兵,只探过一次家,在家待了十天,就回部队了。再说,我当兵时,又在小岛最高峰的观察哨,那里山高路险,与老百姓不打交道。回家这几天,天天都像在做梦,特别不知道该怎样和女孩说话。这不,差点惹火武师傅的女儿!”
    凤儿的同学挪开蒙自己鼻子的手,走近几步后,大声对男青年说:“也不完全是你的错,主要是你不该说自己是当兵的!还好,你在海岛上当兵,要是在我们这里的军分区当兵,老实告诉你,她早就把我们学校的造反派……”
    没把凤儿的同学的话听完,就见姨爹,拉着凤儿的胳臂,气冲冲地走过来。我担心凤儿会再冲着这个小张生气,就把带鱼往车把手上上挂,推着车,快步迎上去。把凤儿与姨爹挡在宿舍那头。
    没等我开口讲话,凤儿指着带鱼,用告状的口气对姨爹说:“他要是不给他家里买鱼,我也不会与那个姓张的吵架的!”
    我见姨爹看着我在笑,相信姨爹肯定没信她的话,于是,问凤儿:“你说过姨爹喜欢吃海鱼吗?”
    凤儿不服气地说:“我说过了,又怎么样?”
    姨爹笑着对凤儿说:“你呀!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我说吧,你哥肯定是给我买的鱼!……你要好好向你哥学习,不要只想爹妈怎为你服务,也要想想怎么孝敬爹妈!还有,不能一听说人家小张是当兵的,见兵就反!我刚去你妈的医院,听王姨妈说,她要侄儿送馒头来,你像搞‘四清’的一样,刨根问底,问得人家刚退伍回来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晓得这两年来,你变得爹快不认得你了。”
    凤儿嘟呶着嘴,不高兴地对姨爹说:“是你自己斗私批修没跟上形势哩!你老要是也揭发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怎么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呢?”
    听凤儿这样讲话,姨爹一下拉长脸,很生气地说:“爹怎么了?单位没有人干事,爹多搞点劳动,就成了劳改了?爹劳动了一辈子,现在为国家做事,问心无愧呢!”
    凤儿见姨爹生气,皱起眉头,睁大眼睛,指着我,更大嗓门地嚷道:“你告诉我爹,我妈今天早晨几点钟起床?”
    我不知凤儿想说什么,小声对姨爹说:“我今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来这儿的时候,小姨就起床了!”
    凤儿得意地冲着姨爹说:“你老只晓得为国家做事,就问心无愧。有没有想想我,还有我妈呢?……你老长期在乡下,妈每星期要起两个早床上两个早班。别人的妈上早班,都有爹送。可我妈,……却一个人跑去上班!”
    姨爹瞪大眼睛,摇摇头,对凤儿说:“我了解你妈!你这话,……我不相信是你妈讲出来的!”
    姨爹的话音一落,凤儿眼眶里的泪水,又开始跑圏圏了!
    姨爹笑着说:“怎么样?又哭鼻子了!肯定不是你妈嘴里的话,眼泪才会跑出来的!”
    凤儿抽泣着说:“我是替我妈哭鼻子!”
    姨爹皱了皱眉头,对凤儿说:“还有几斤鱼,等下送给医院时,我要对你妈讲。”说着,指着货车,接着说:“小张同我一块去汉口拉鱼时,听他讲,他们的营长从解放海岛,就一直守在岛上。前线不准带家属,他的儿子、女儿都像你这样说话,他该怎么回答?与这位营长比起来,我每半个月都回家一次。半月前,我提回来的猪肠油,肯定还没吃完!今天,我又回来了!你不要见我空着手回家,就不高兴!”说着,指着我车把手上挂的带鱼,接着对凤儿说:“军供站要的计划鱼,我们营业所跑了好几个渔场,那里的领导被打倒了,没有人领手做事,就没有收购到鱼。只好向省公司写报告,也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像我这大年纪的老办事员,才批准我们去冷库,同样也是找像我这大年纪的老管理员,才背出两年前的陈货!这几百斤冰冻带鱼,运回来真不容易!……冷库老保管员除冰渣重量时,多给了十来斤。小张说海岛风大,种不起蔬菜,吃带鱼吃怕了,不想要。是我逼着李会计垫付公款,才把鱼买回来的。小李怕填进去的公款收不回来,我下车时,才让小张故意叫卖的。本来给小李说好了的,如果宿舍区卖不掉十来斤带鱼,就送到你妈食堂……”
    凤哭泣着大声说:“在你老的心中,我和妈,都只配吃别人不要的处理品!你老想想,那小肠上刮下的肠油,一口怪味道,你老当宝贝提回家!现在,卖不掉的带鱼,又要处理给妈的食堂!”
    早就从车边走过来、站在凤儿身边听姨爹讲话的女同学,扯了一下凤儿的手,小声劝她说:“如果我像你这样,对我爹讲话,我爹就会,马上找我妈吵架,说我妈没把我教好!”
    姨爹笑着对凤儿的同学说:“等一会,我也会找凤儿的妈吵架的。你爹与我一样,在家里是少数派,说话不能算数嘿!”
    听姨爹说带鱼是军供站批的计划,本来想插嘴,问鱼是不是要送给部队。可是,凤儿一直在找姨爹吵闹,实在没法插嘴。见凤儿的同学把话题岔开,于是,我忙问姨爹:“你老刚才说,车上的带鱼,是军供站批的计划。这个计划,批给哪个部队呢?”
    姨爹皱了一下眉头,小声对我说:“怎么了?你买的带鱼是计划外的,不占部队的指标!”
    我点点头,指着自行车,对姨爹说:“我要把车送到军分区,不知你老的车,要不要去军分区?如果能路过军分区,那也好,我想搭你老的便车。”
    姨爹指着巷道上的货车,笑着对我说:“你看,车上的小张,早就在向我招手了!军供站要我们今天上午十点前,一定要把鱼送到军分区独立营。我看你刚来,想和你多说一会话,才没走的!你要搭车,我们还可以在车上讲一会儿话,那就快走吧!”
    姨爹的话音一落,凤儿瞪了我一眼,大声嚷道:“我爹半个月才回来一次,还没进家门,你又把我爹吵走?你这是什么意思?”
    姨爹笑着对凤儿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得这么难听呢?我把鱼送到部队,再把你哥带回来!别生气,我还要亲自下厨房,用猪肠油炸带鱼,再红烧,让你们兄妹尝尝那味道!”说着,就从车把上取下带鱼,递给凤儿。
    凤儿接过带鱼,冲着我问:“你等下要跟车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不敢再惹怒凤儿,只好点点头,小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跟姨爹回来!”
    凤儿“呵!”了一声,对姨爹说:“你老听见吗?他说什么如果,肯定又在耍滑头!”
    姨爹对凤儿摇摇头,笑着对她说:“你妈老是教你,不能这样对表哥说话。人啦,出外由外。就像今天,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碰到你表哥的!他说‘如果’,怕是遇到什么事哩!”
    凤儿大声嚷道:“妈向着他,那是因为妈和他有血缘关系。你老又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为么事要偏向他呢?”
    姨爹对我摇摇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原谅妹妹,不与她一般见识!”说着,指着车上站着正在向我们招手的小张,接着说:“向他学习,他见过海,胸怀特别宽广!”
    就在我把自行车掉头时,姨爹问凤儿的同学:“你有堂兄弟和表兄弟吗?”
    凤儿的同学边点头,边笑着说:“我有两个堂哥、三个堂弟!每天放学,他们就跑到我家来大闹天宫,到处乱翻!还有……”
    凤儿没等她的同学把话说完,立即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姨爹的右手,把拴带鱼的稻草圈,往姨爹的食指上一挂,大声插话说:“她脾气好!她不娇气!你和妈怎么不多给我生几个弟弟、妹妹呢!”说着,就用自己的左手,挽起她同学的右胳膊,边大声嚷道“我们快走!”,边拉着她的同学前排宿舍走。
    姨爹跟在凤儿和她同学后面,大声说:“你快回家,就把鱼带到家里!”
    凤儿回过头,用右手食指指着被她挽着的同学,没有好气地说:“她不喜欢这海鱼的味道!我不能提鱼。再说,现在,我和她是去学校的!”
    姨爹有点生气地说:“你不把鱼带回家,我又忘记带钥匙回来,这鱼该么样办?”
    往前走了几步的凤儿,再次回头看了姨爹一眼,从棉衣下口袋里掏出钥匙,没递给姨爹,却丢地地上,就拉着同学,继续向前面一排宿舍跑去。
    我来不及打自行车的站架,把它往地上一放,抢在姨爹弯腰前,拣起地上的鈅匙,递给姨爹。
    姨爹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凤儿的背影,急得说不出话来。
    我从地上扶起自行车,从姨爹手里接过带鱼,对他老说:“汽车在等你老,我用自行车送你老回家,放好鱼后,再送你老去上车。”
    姨爹对我摇摇头,把钥匙交给我,指了指家那头,又指汽车那边,还是没讲话。我只好把钥匙装进棉衣下口袋,骑上自行车,就往小姨宿舍那边猛骑。
    等我把鱼挂到厨房的墙上,锁好小门,骑车回到凤儿丢钥匙的地方时,看见汽车驾驶室窗口伸出一个脑袋,正和站在车上的女会计吵架!
    我一边放慢骑车的速度,一边听着这男女二重辩论:
    男的大声吼道:“我开了一个晚上的车,好不容易躺下睡一会儿,你为么事敲门把我敲醒?”
    女的也大声嚷道:“武师傅也一个晚上没睡,我想让他老进驾驶室,打一会瞌睡,有什么不行?我看你,就是不愿给部队拉这趟鱼!”
    男的接着大声吼道:“就是不愿拉!你敢把我怎么样?告诉你,别翻老皇历了!陈大麻子倒了半年了,朱小麻子的命也长不了!”
    我的自行车骑到汽车后面,女会计还要说什么,姨爹一边慌忙对她摆手,要她不要讲话,一边往自己棉衣上口袋掏什么。掏了一会儿,才慢慢腾腾地掏出半包“游泳”牌的蓝盒子香烟。紧接着,一面弯腰往前递,一面小声对驾驶室那男的说:“对不起,我刚才与丫头生了一会气,小张见我想打瞌睡,才要我下驾驶室的。……我这里……还有几支办事剩下的香烟,拿去提提神吧!”
    驾驶室窗口男的伸出食指、中指尖被香烟熏的黄黑的手,接住半包香烟后,才放低嗓门,没有好气地说:“当了几天兵,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生他的气!我是生一些人,被当兵的甩了,还在拍当兵的马屁!”
    我看女会计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还想冲着司机说什么,姨爹小声劝她说:“忍得一日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别往两派上想!”
    小张紧皱眉头,小声说:“我不清楚地方上,为什么要用派性对人处事?只要搞派性,什么事都会搞乱的!……本来一点点小事,粘上派性,就乱七八糟了!”说着,走到车厢后挡板前,弯腰向示意,要我举起自行车。
    我立即抓住自行车的三角架斜钢管,把自行车举起来。
    小张抓住自行车的横杆,把车提上汽车,歪放在冰鱼堆后边。
    我刚爬上汽车,车子就开动了,一股冷风顿时迎面吹来。
    姨爹从自己的棉衣领子下拉出酱色围巾,包住头。
    站在驾驶室后面,招呼女会计躲在他老背后。
    我见小张没穿棉衣,深蓝色的旧学生服袖口,露出黄色军绒衣袖子,本来想站在小张前面,帮他挡挡风。谁知小张一面伸手住我,一面小声说:“这点风算什么?我在小岛上吹了五年海风!你看看我的脸,皮又黑又厚呢!”
    我扭头仔细看这位小张的脸,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本来就黑呢!”
    小张摇摇头,笑着说:“海风吹老少年郎。没当兵前,我的脸皮白白嫰嫰的。刚上海岛时,连队指导员问我是不是花木兰,替父从军哩!”
    听小张这样讲,我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要不是他一脸诚实神态,我肯定会在内心深处,讪笑他吹牛的!
    我指着小张的上衣,小声说:“刚才,我见过小姨医院的一个退伍兵,他穿着一身黄军装……”
    小张没让我把话说完,立即插话问:“那个陆军退伍兵,是今年刚退伍的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小张的发问,反问道:“你是海军还是陆军退伍的?”
    小张笑着说:“我当了六年兵!当兵的那年,兵役法规定,陆军三年,空军四年,海军五年。想一想,就知道我当是海军还是陆军。”
    我联想起刘寿伍的弟弟当陆军,并不止当三年兵,于是,我回答说:“兵龄不能说明军种。当陆军超期服役三年,也可以当六年兵。”
    小张睁大眼睛,大声说:“我只超期服役两年!”
    “你是空军?怎么会上海岛呢?应该是当海军才对呀!可是,你又说超期服役两年,到底是不是当海军呢?”我有些吃惊地问。
    小张收敛住笑容,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说:“湖北人,除了在武汉能见到少数几个海军陆勤人员外,在其他地方,基本上见不到海军。”说着,他举起迎着风的左小臂,右手拇指、食指捏着黄色绒衣袖口,接着说:“内地人对海军基本上不了解!”
    我摇摇头,反对说:“在内地,虽说见不到海军部队,并不是对海军完全不了解。去年这个时候,海军的四四九二部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到过我们县里演出。他们穿着灰色军装,里面穿的白色衬衣,卷起两只袖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哩!”
    小张也摇摇头,大声笑着问:“海军都穿灰色军装吗?”
    我见小张有些得意,立即反驳说:“我有一个初中同学,一九六三年毕业,去南海舰队当兵,去年他母亲因病去世,他回来探家时,我见他穿的是深蓝色的呢子大衣!”
    小张爽朗地笑了两声,大声说:“看来,你对当兵的,还有点了解!这么说吧,我们海军,应该是海、陆、空三军中,兵种最全的军种。你刚才说的那个同学,他是海军中的海军;海军航空兵,是我们海军中的空军。我所在的雷达侦察兵,是海军中的陆军技术兵种,服役年限,与空军相同!”
    听小张这样爽快地回答我的问话,觉得自己说话方式欠礼貌,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真的不知道当兵有么多新鲜事!”
    小张大声笑着说:“要说当兵的新鲜事,我还是觉得,在海岛上当兵,那才新鲜!先不说其他的,只说大海,就有说不完的神奇呢!”
    见小张两眼炯炯有神,我惊讶地问道:“神奇?”
    小张对我点点头,接着说:“与大海打过六年交道的人,起码不会小气!这是没见过大海的人,无法想象到的!”
    我怀疑小张有点故弄悬虚,于是,连忙大声问:“想象什么?”
    小张一本正经地说:“大海的情怀!”
    “大海还有情怀?”我忙反问道。
    小张指着带鱼堆,津津乐道地说:“我在浙江的外海小岛当兵。每年冬天,带鱼成群接队地从黄海游到东海。岛上的渔民,把几根很长的杉木,用绳子绑成一根二十多米长的木桩,两桩一对,安上渔网,插到海底……每天涨潮两次、退潮两次,就有四潮水!每涨水都可起网。每次起网,都能捕获不少带鱼。这就是大海的无私奉献!……”
    我只听懂了他在浙江外海当兵,还有带鱼是从黄海游到东海的,其他的,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于是,插话说:“我们这里,只说不到黄河不死心,好像大海,并没有像黄河那样,对湖北人那么有吸引力呢!”
    小张看了我一眼,不再往下讲,过了一下子,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来了,大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陆大哥,他分配进了市医院了?”
    听小张把王厚仁说成陆大哥,我立即纠正说:“他不姓陆,姓王!”
    小张哈哈大笑,连忙摆手,大声说:“我所在的小岛,既有海军,也有陆军。我们海军只有一个雷达观通站,陆军有一个营。我们习惯称陆军为陆大哥!”
    我哦哦两声,不再说话。
    小张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问:“那个王同志的家里,什么人在当造反派司令呢?”
    我想了想,觉得那些造反派头头,他们当了所谓司令后,根本不把毛 提出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当回事!一旦大权在握,原来喊在嘴里、写在大字报里的那些革命口号,早丢到九霄云外,几乎无一例外地讲享受,都给自己谋私利!想到这里,我反问道:“你以为呢?”
    小张抬起头,两眼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爷爷?……不对,长征、南下干部应该不会那样的!”说着,低下头来,问我:“是他爹?还是他叔、他哥呢?”
    我摇摇头,大声说:“小王并没有正式分配工作,在医院当临时门卫!”
    小张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地方上这文化大革命,就像海上刮起的台风,把什么都改变了模样!不分配工作,也不好谈朋友。这样等下去,哪一天才是头呢?要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要求退……”
    正在这时,“咯吱——!”的刹车声响起,巨大的惯性力,把我和小张猛然向前推倒!
    小张倒在向前移去的带鱼堆上。我则倒在小张的身上。鱼堆后的自行车随着鱼堆,滑到姨爹和女会计的脚下!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声怒吼从车头传来:“早要你减速,为什么不听指挥?”
    “给你们送鱼来了!”司机并不示弱地大声嚷道。
    “汽车退出警戒线外!”哨兵斩铁切铁般地吼声,把我吓了一跳!
    “给你们送东西的车,凭什么后退?”紧接着,司机更大声音的嚷道。
    “你再不后撤,我……鸣枪警告了!”哨兵厉声吼道!
    “哨兵!哨兵——!”小张一面大声叫喊的,一面想把我从他身上推开。
    听小张大喊哨兵,我估计汽车已经开到军分区独立营的驻地,想迅速从小张身上滚到一边,谁知冰冻带鱼特别溜滑,手掌一撑着带鱼,带鱼就滑开了!
    “别乱抓了!”姨爹边喊边把我从小张身上扯起来。
    “啊呀——!”女会计直着嗓子一声惊叫!
    小张翘起脑袋,突然冲着车头外,大叫道:“不能抓枪——!”紧接着从我身边一跃而起,猛地翻滚,越过汽车前挡板,从车头跳下去!
    女会计边拉姨爹蹲下,边嚷道:“打起来了!”
    强烈地好奇心促使我赶紧趴在汽车前挡板上,往车外看,只见司机双手紧紧抓住,一个全副武装哨兵手中钢枪的前护木;哨兵怒目横眉,紧握着一支打开刺刀步枪的枪托;小张一双手举着枪管,白亮的刺刀尖,正对着我!
    我连忙跑到车厢后边,正准备从车上跳下时,听见车头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急回头看,见一个穿四个兜的军官,带着两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从军营大门里面跑出来!只好再次回到车头,只见军官瞪大眼睛,满脸涨得通红地对小张嚷道:“咋了?”
    小张拉开司机的双手,对军官“唰!”地来了个立正,大声说道:“报告首长!我们是奉命给部队送鱼来的!”
    军官对小张行过举手军礼后,大声叫了一声:“稍息!”然后转过脸,大声问哨兵道:“怎么回事?”
    当兵的立即做了个持枪立正的姿势,大声说:“报告排长!这辆车在离警戒线十五米处,我就打手势,要司机停车,司机却对着我闯……”
    司机没让哨兵把话说完,立即插话嚷道:“胡扯!你对我招手,怎么是要我停车呢?”
    军官立即做了个向右转的动作,大声对司机说:“司机同志!前半小时,江南县来的造反派,说是该县人武部的原政委藏在我们营区,在我们营区门口聚众闹事。而且,根据分区首长下达的指示,在我们的副教导员,反复对对这些造反派做思想工作,散去时,他们却声称要开汽车来抢人。”说着,他指着车轮下与更远处的两道粗粗的白线,接着说:“正是因为预防紧急事态的需要,我们连,根据营里的要求,才划定警戒线和预警线的!”
    司机等这位排长说完,指着站在车上的姨爹和女会计,大声反问道:“他们两人像造反派吗?”
    哨兵指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张,大声对他的排长说:“报告排长,这个人,就像造反派!”
    小张立即向排长做了个立正动作:“报告排长!我是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海军战士,在郊区食品营业所做小工,根本不是造反派!”
    哨兵又指着我,大声说:“他就是造反派!”
    我也立即扯起嗓子,声明道:“我是拥军派!”
    排长上下打量小张一番后,皱起眉头,大声说:“看你的言行举止,倒是像个军人!可是,你怎能动哨兵的枪呢?”
    “报告排长,是司机抢我的枪!”哨兵大声说。
    “是你要对我开枪,我才来抓你的枪的!”司机两眼怒视着哨兵,大声嚷道。
    哨兵做了个向左转的动作后,向另一个当兵的大声说:“报告班长,是他不听劝告,我才警告他,说如果再不停车,我就要鸣枪警告了。但是,我只做了一个预备用枪动作,他就把车开进警戒线上,而且,还冲到我的身边,扒开我的左手,抓住护木!这不是抢枪,又是什么?”
    班长听完哨兵报告后,转过身,扫了小张与司机一眼看,大声反问道:“是吗?”
    小张没等司机回答,立即插话道:“是!”
    排长“哦!”了一声,看着张口结舌的司机,大声说:“司机同志!动战士手中的枪,只有他的班长,才有这种权利!哨兵站岗时,连我这个排长,都不能越过他的班长,随随便便动哨兵手中枪!刚才,你……”
    司机没让排长把话说完,扭转身,冲着小张嚷道:“你的胳膊,怎么向外撇呢?车,我不管了!”说着,跑进驾驶室,从里面拿出一件黑色棉袄,往自右肩上一搭,气冲冲地向刚来的路上,奔跑过去。
    姨爹见司机丢下车跑了,慌忙冲着司机的背影,大声喊道:“小史——!”
    女会计连忙对姨爹说:“他还能听你老说几句,就请你老追上去,劝劝他!”
    姨爹指着越跑越快的司机,对女会计说:“他跑那么远了,又跑得那么快,我怎么能追上他呢?”
    女会计皮笑肉不笑地指着带鱼堆上的自行车,对我说:“麻烦你驮你的姨爹,帮我们追一下!”说着,就喊小张到汽车后面,接自行车。
    我只好提起自行车的横梁,挪到汽车后挡板前,把自行车递给站在车下等着的小张,紧接着,我就跳下汽车。我准备回转身,扶姨爹下车。放好自行车的小张,连忙跑到车边,抓住姨爹伸给他的右手,一边扶他老下车,一边满脸欠意地对姨爹说:“对不起!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姨爹下车后,摇摇头,对小张说:“你不了那人!自从他哥当是公司造反派头头后,对谁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个敢惹他呢!”说着,就坐到我的自行车后面,对我说:“幸亏有你的自行车!”
    姨爹用右臂紧挽在我的腰部,左手伸到我的胸前,对正在匆匆快步往前走的司机,一边招手,一边不断大声喊道:“小史——!你停一下!我有话对你讲——!”
    见司机丝毫未放慢脚步,我用右手扶着车把手,用左手解开自己棉袄领子上的风纪扣和下面的两颗扣子,敞开衣领,再使劲往前蹬车!直冲到司机前面,才捏了几把刹车,让车子放慢车速。
    正当我刚把自己的右脚提起,准备跨过自行车在角架横梁时,姨爹突然松开抱在我腰间的右手,在要我“快停车!”的喊叫声,从衣架上溜下来!
    自行车经受不住姨爹下车时产生的向右推力,使得我毫无准备!自行车忽左忽右地晃了几下,在姨爹“哟、哟!”的惊叫声中,我和他老一起,连人带车突然向右翻倒!
    我嚯地从爬起来,转身往后看,见姨爹正躺在自行车的后轮子上挣扎!连忙伸出右手,抓紧姨爹在空中乱抓的左手,使劲把他老从自行车后轮上拉起来。
    就在我要松开自己的右手,准备把自行车扶起来时,我的右手突然被姨爹的左手紧紧抓住,然后,把我的右手掌翻开他老的眼前,吃惊的大叫一声:“哎呀!手掌划破了!”
    我从姨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右手掌,发现拇指掌肌上飞起一小块厚皮,破皮处正在往外渗出血珠!
    姨爹手里拿着一条手帕,走到我的面前,小声问:“痛吧?快点先包上!”
    我扭头瞧了正向我们走来的司机,一面缩回自己的右手,一边小声说:“我有手帕。你老别管我,他来了,先去劝他。”
    姨爹对我点点头,把手帕往棉线下口袋一塞,就跑到司机面前,有点结巴地对他说:“小、小史呀!你哥要、要我叫、叫你时,我见你、你打、打扑克,正、正在兴头上,就没、没把话对你说、说清……”
    司机没等姨爹把话说完,从自己右肩膀上拉下黑棉袄,气呼呼地冲着姨爹大声嚷道:“别给我胡扯蛋!你不要以为你这张脸的面子有多大!老实告诉你,我是坚决不给朱小麻子的保皇兵,送‘猪食’的!……那个新来的姓张的,一脸兵痞子像!他有本领,就叫他把车子开回去!”
    姨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司机,嘴里“就、就”,不知想说什么。司机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的姨爹。
    我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缠自己的右手掌,一边向前走,见姨爹急红了脸,想对司机说什么,却还是“就、就”地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小声地劝他老说:“人家司机能放得下汽车,难道你老就放不下那堆鱼?那小张,在部队是海军。海军里技术兵多,说不定他真的会开汽车哩!你老就别操冤枉心了!剩下的事,由他们去办!”
    姨爹扭过身子,大声对我说:“送鱼的事,是史主任安排办的……”
    司机向我大跨近一步,在姨爹背后大声嚷道:“什么?送鱼,是我哥安排的?”
    姨爹慌忙扭回身子,叹了一口长气,接着,扭了扭自己的腰,陪笑着对司机说:“是呵,是呵!我刚没把话说完哩!……昨天上午,你哥找我,说是地区军供站的革命同志给他打电话,军分区一个新来的一个姓熊的首长说,这两天,省军区新来的首长,要到军分区,检查部队的伙食,要我们公司革委会,想办法给部队买几百斤鱼,改善生活!公司要我们营业所想办法,……我去了几个渔场,都没人管事,这才……”
    司机没让姨爹把话说完,使劲把手里的黑棉袄往左肩上一搭,大声嚷道:“老武哇老武!我说你,怎这样糊涂?军分区新来的姓熊的首长,马上就要接那个猪头的手了!要不,省军区新来的领导,怎么会来我们这里视察呢?哎呀!你这人,怎么不早说呢?”
    姨爹睁大眼睛,小声说:“听你哥的口气,好像这事,你应该晓得。我去叫你时,你打扑克正在兴头上……”
    司机伸出右手,重重地在我姨爹的肩膀上拍打了两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向汽车跑去。
    姨爹回过头,指着我右手上的手帕,小声问:“手痛得厉害吗?”
    我指着司机的背影,小声说:“你老快过去,怕是他过去,与那小张会闹起来!”
    姨爹摇摇头,小声说:“他和他哥一样,欺上压下,特别会拍马屁。现在实行军管,军政一家,如果军分区真的要换下朱司令,这下,他们兄弟俩,算是找到一个靠山了!”
    我有一点吃惊地问:“军分区的朱司令真的有问题?”
    姨爹又摇了摇头,一面望着汽车,一面小声说:“上上星期我回家时,听凤儿说:“北京那里,从军事院校调来一个姓熊的,只听说到军分区政治部当副主任,并没听说他要接朱司令的手呢!现在,有些事,看不透,也说不清!小道消息,有时还是真的呢!”说着,姨爹指着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从棉袄口袋掏出两块钱,一边递给我,一边小声说:“你看你的车子,有没有被我压坏?要是借人家的车,现在摔坏了还不出手,就去修好了再还!虽说现在的世道有些蛮不讲理,还是不能忘记老话,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哩!”
    我推开姨爹递给我的钱,从地上扶起自行车,对后轮踢了两脚,又用手扭了扭车笼头,对姨爹说:“车子没事!用不着修车。”
    姨爹对我点点头,说:“那就快去把车还人!从军分区出来,走到东门外,说不定公共汽车恢复了。只是城里的造反派不让车子进城,你就到东门外的护城河边等车。我把事情办完,回家给你和凤儿做肠油炸带鱼!”
    我看那司机一面向独立营门前走,一面舞动那件黑棉袄,不知在嚷些会么,连忙对姨爹说:“我碰到同伴,如果有船,我就回去了!你老快过去,那个刚退伍回来的小张,也不是好惹的,你老快过去!”
    姨爹回头望了一眼,再回头对我说:“没船,就去我那儿!“说着,就扭头向军营跑去。
    我没敢再停留,骑上自行车,望着高高、黑黑的城墙,向东门骑去。
    没想到在独立营门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怕十点钟赶不到军分区,拐弯骑到进城的大路上后,我就开始加快两腿蹬车的频率,拼命往东门骑。
    不一会儿,高高的东门城楼就出现在眼前。
    随着不断地前行,城楼的轮廓越来越清淅,稍稍细瞧,发现城楼的南外城上,破了一个大洞!再往前骑,墙上、楼柱上、楼檐下,到处都能见到弹痕!心想,城楼上的这些印记,应该就是去年八月三十一日,继武汉七月二十日后,发生在沙市地区,让全地区人民都感到震惊的“八.三一”大武斗,带给这座老城楼,造成这些的创伤!……解放后,虽然没对过去战争年代,带给城楼那些小的损坏加以修缮,然而在里把路远距离内,根本发现不了那些损坏处……
    “牛东坡——!”城门方向突然传来的叫喊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看,只见李生原站在城门洞下,正对我招手。
    我用脚猛踩着踏板,大声问:“还有人呢——?”
    李生原一面用手向城门洞里指,一面对我大声嚷道:“张行元被抓走了!”
    我吃惊地“哦!”了一声,没顾及护城河水泥桥面上有什么,就在一个近九十度的左急转弯中,自行车前轮不知被桥面上的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使我连人带车滚到桥的人行道旁,紧接着,身后响起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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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24 12:14:28  更:2022-01-24 12:2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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