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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难忘的天涯故乡[第10页]

作者:教导员y
首页 上一页[9] 本页[10] 下一页[11]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教导员y 对不起各位网友,昨晚编帖时,自个儿粗枝大叶,没把上帖倒数第一行顺数第二个“陪”字,检查出来,今天更正为“赔”字。
    爹说完话后,一直站在房里不走。
    我想,爹可能等着我对他老的吩咐表态,就站起身,走到爹面前,对爹说:“等我想好了,再下后给妈赔不是。”
    爹不高兴地问:“这有什么好想的?”
    听爹这样问,才晓得不去不行,马上换个话题问爹:“你老吃饭没有?”
    爹说:“我早吃过了。爬坡带上坡钓鱼,出去一会了,南坡见你妈胃痛,她帮你妈卖霉豆渣了。你听话,快到后面吃饭,给你妈赔个不是。”
    我抬起头,想看爹在想什么,房间太黑,看不清爹的脸像,就对爹说:“你老与我一块见妈!如果妈不接受我赔不是,你老还可帮我求个情。”
    等了一下,爹说:“我现在要去店里淘豆子、洗豆腐布,没空与你一块下后去……再说,你妈刚与我争嘴,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如果我与你一块去见你妈,更会惹你妈生气的!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好!”
    我叹了一口气,对爹说:“我一个人,不敢和妈说话。这大半年来,妈一直在生我的气。说我胆大妄为,没有得到你老和妈同意,就在那里订了婚。我想了几个月,也觉得妈说的对。沙米,他的老婆是农村户口,没有粮油票不说,他生的两个伢,也成了黑市人口。只些年来,沙米他爹妈,为这三个人的户口,操碎了心。想起这些,我也很后怕。可是,爹,你说,英子也很听我的话。她放下学校耕读老师不当了,去学裁缝手艺。他叔说,英子到我们县里来,转不了城镇户口、商品粮,就要我到他那边……”
    爹没让我把话说完,连忙说:“这事也不全怪你!你妈不该把你带到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人家要做媒,你有什么办法?你是家里的长子。俗话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千万别当你妈的面,说去那边的事!沙米的爹妈能帮沙米的忙,到时候,我也不会不管的。再说,我们这样的街道,娶农村户口的女孩儿的,还不少。说不定哪一天,政府来个新政策,把这些人的户口都解决哩!你不要想的太多,这时候,你下后,当你妈的面,就说你愿意守在家里,不要再提其他事!”
    等了一会,我看爹仍然站在我面前,就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试探着对他老说:“我和你老一起去店里做事吧。”
    “怎么?我的话,当了耳边风!一点都没听进去?”爹生气地说。
    “牛叔,你老去有事就去,我们来劝东坡!”木童姐从前面房间里,传过话来,劝我爹。
    我赶紧对着房间芦苇壁墙,对木童姐说:“不了!我自己会去吃饭的。”
    “长青,午觉睡够了!快起床,去后面劝劝李婶娘。”木童姐在前面房间吆喝道。
    听木童姐这样说,爹走出房间。
    可能估计我爹已经走出大门,长青哥叹了一口气,对着芦苇墙说:“东坡,刚出学习班,就又进学习班了!”
    听长青哥这样讲,心里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不想和他说自己的心情,我没吱声。
    “家庭妇——男!”长青哥故意把“妇”字拖得老长。
    “你别笑话他,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呢!”木童姐批评长青哥说。
    “有什么不好受的?向自己的妈作检讨,比在上桥头磕头难受些?”德理哥在前面为木童姐帮腔说。
    “你不要说风凉话!不是你对李婶娘说英子家那里三不管,李婶娘怎么会把东坡往那里引呢?不是你和长青搞什么‘公造’、‘母造’,人家东坡,怎么会吃这大的亏呢?你们看对门的何朴相,还是在成都读书的伢,他爹也是缝纫厂的工人,他怎么没有参加‘公造、母造’?就是你们两人作的怪!长青!快起来,与德理一起,去后面劝劝李婶娘!”木童姐一口气教训了两个男人。
    我走出房门,倚在门框上,看着站在木童姐房门前的德理哥。
    德理哥对我做了个鬼脸,一面敲木童姐的房门,一边说:“怎么啦?才离开了几天,大白天就赖在床上不起来?”
    不一会儿,长青哥一面穿棉被,一边打开房门,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对我说:“快点结婚吧!结婚了,你爹妈就不会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了!”
    木童姐抱着她的小女儿,跑出房间,对长青哥说:“两个人都没有工作,结黄昏?喝西北风?”
    长青哥一边扣罩衣扣子,一边对我说:“鱼行鱼路,鳖行鳖路。接婚后,英子就进德理的服装厂,你呢,就进豆腐店,还怕自己养不活自己?”
    德理哥瞪大眼睛,大声对长青哥说:“开国际玩笑!别看服装厂、豆腐店是小集体企业,要进店当工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县劳动局下招工指标,连临时工、合同工都当不上!再说……”
    长青哥斜了德理哥一眼,大声说:“再说个屁!那张水松的老婆,怎么要进我们食品当临时工的?我们食品,还是国营企业呢!人家谢雨丙敢做的事,你怎么不敢做呢?要下后去劝李婶娘,只要你答应收英子进服装厂,我保证李婶娘就就觉得东坡跟着我们,造反有理!解决了问题,哪有脾气?”
    德理哥冷笑了一声,对长青哥说:“我参加文化革命,是为了保卫毛 ,没有个人目的!谢雨丙,他是不愿意整天在你们营业所数鸡蛋,想当官,才造反的!”
    木童姐等德理哥话音一落,冲着长青哥说:“在学习班搞辩论还没搞够?快扣好扣子,和德理一起,陪东坡下后,给李婶娘赔个不是,说是你俩害东坡往外跑的。”
    我慌忙对木童姐说:“不把事搞复杂了,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好!”
    说着,我转身准备向后屋走,长青哥在我背后大叫一声:“东坡!”
    我回头看,见长青哥站在天井边对我招手,就停下来看着木童姐。木童姐立即把怀里的女儿,往长青哥怀里一送,呵斥长青哥说:“住你的嘴!你能出什么好主意?”
    长青哥把怀里的小女儿抱正后,问德理哥:“德琛结婚的肉票搞到没有?”
    德理哥睁大眼睛看着长青哥,没有讲话。
    长青哥满面无可奈何地对德理哥说:“我不是说,我能替你想办法弄到肉票!只要姓谢的还在台上,肉票的事,我肯定没办法的!”
    德理哥用鼻子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说:“既然求你帮忙不行,你又问这做么事呢?”
    我见长青哥与德理哥扯肉票的事,忙对长青哥说:“你们说肉票,不关我的事,我先下后去了!”
    长青哥打了个淡哈哈后,对木童姐说:“我还是蛮同情东坡的!牛叔子说,要东坡留在家里做家务,我觉得不是办法。五一节快到了,供应猪肉,要比平时多多了,我想要东坡去给我帮忙做小工。”
    我“呃”了一声,想对长青哥说声谢谢,没等我说话,木童姐连忙对长青哥摆手说:“不行、不行、不行——!”
    长青哥急问:“为么事?”
    木童姐指着我,对长青哥说:“记得一九五六年腊月二十四杀年猪的时候,我在街上踢毽子,他慌慌张张从大门里跑上街,把我撞得坐在地上,我爹问他莽莽撞撞搞什么,他说他家杀猪,猪叫得好可怜,才跑到街上来的。我爹说他没出息,他和我爹大吵,说我爹姓猪,怎么不同情猪,爹说他骂人,他说没骂,你们家都是姓猪!”
    我连忙点头对长青哥说:“我也记得这件事,正明伯说的一句话,我今天还记得!”
    长青哥问我:“什么话?”
    我说:“他老说,要是在明朝,我把‘朱’,说成‘猪’,那是要杀头的!”说完,又对木童姐说:“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直听到被杀的猪惨叫,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而且现在听见杀的鸡,那样惨叫,也会起鸡皮疙瘩的!”
    木童姐听我说完,忙对长青哥说:“不出酥主意!去你们食品做小工,就是东坡同意,李婶娘也不会同意的!”
    德理哥插话说:“光只李婶娘不同意,人家谢雨丙也不会同意的!你别打歪主意了!”
    长青哥笑着问德理哥:“我打什么歪主意?”
    德理哥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是想要东坡找姓谢的,给我搞肉票。如果姓谢的真的和东坡好,你们食品还会三更半夜派人抓东坡?东坡还会像我们一样进学习班吗?还有……”
    木童姐不等德理哥把话说完,忙对我说:“你快去给你妈赔不是!”
    我对木童姐点了一下头,就向后面跑。刚过腰墙门,就见妈伏在小方桌上。跑近一看,妈左手握着什么,不停地往地上吐口水,面前放着用饭碗装着小半碗水。我伸手摸碗边,碗只有一丝温热意思。心想,妈肯定还没吃药,就连忙从墙边提来热水瓶,往妈面前的碗里对满开水。
    妈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挪开桌边的矮长凳,在靠妈的一边坐下,小声说:“妈,是我不对,让你老生气了。”
    妈把左手打开,看着手心上的两片白色药片,直摇头。
    我接着小声说:“我听你老的话,除了帮爹挑水外,我再不到外面跑了。”
    妈把两片药片放进嘴里,端起饭碗,喝了一口水,吞下药片后说:“我的爹妈没把我抚养大,也不晓得该怎样抚养你们。说你不听话吧,我也不晓得该对你说什么话,要你怎么听呢?你看人家沙米,说是比你大一岁,其实只大一个年号,大不了几个月。人家小学毕业后,没上中学,学了一门剃头手艺,能养家活口,现在两个伢,都抚到几岁了。还有,刚才,你也听运胜爹说了,他现在是家里的脊梁骨!你呢,二十都出头了,还在云里雾里,不晓得该怎样才好!说是把你圈在家里,这终究不是个办法,总要找个生活来路呵!还有英子,她也与沙米的爱人一样,没有粮食吃,今后该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总在想,不该让你去县里读几年高中的!你看中学的周老师,还是教过大学的老师,现在成了个放牛伢!你二十多岁的人,再去学一门手艺,也来不及了,真是越想越黑天无路呢!”
    我对妈摇摇头,说:“你老先不想这些,先吃饭,我的肚子早饿了!”说着,我站起身,从锅里端出三碗菜,从筷篓里抽来两双筷子,盛好两碗饭,放在妈的面前。
    我端起饭碗,扒了两口。妈夹了一煎鱼,放到我碗里,说:“他们两个,每天钓鱼,虽说能给家里省钱,完全不读书,也不是个办法!我哇,左手提个篮,左手提个篮,是左也难,右也难。要像刚解放的那几年,能让我们自己做豆腐卖,虽说发不了财,也不会愁日愁时呢!”
    妈在说话的时候,我几大口吃完两碗饭,倒了一碗开水,坐回桌边,对妈说:“读书的事,不是我们老百姓能管的。我想好了,还是准备去当兵。现在没走成,下半年,一定争取走!到部队能学技术,就学技术。学不到技术,城镇户口的,当兵回来,可以分配要作!说不定还能解决英子的户口、粮油关系!这几个月,我就守在家里,家里洗衣、做饭,我全包了。不帮爹挑水,我就不出大门……到了下半年,就一心一意地去当兵!”
    妈低着头,慢慢吃着剩下的小半碗饭,一直没抬头,也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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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有老胃病,吃饭一直很慢,本来就不太热的米饭,剩下的几口,肯定冰凉了。我洗好自己的碗筷后,再洗净一个小碗,给妈盛了一小碗热饭,端到她老面前,要她老把饭碗换一下。
    妈抬起头,看着我端的小饭碗,立即把碗里剩下的饭,全扒到嘴里,才把碗筷递给我,示意我把刚盛的饭放回去。
    我放回刚盛的饭后,回头接她老的饭碗时,她老站起身,走到墙边,提来热水瓶,往饭碗里倒进一大口开水,端起饭碗晃荡了一下,把碗里的一丝油星喝下去。笑着对我说:“你去北京见毛 回来说,周总理吃完饭,用开水涮碗。这事我还记得哩!”说着,把基本干净的碗筷递给我。
    我接过妈手里的碗筷,把桌上的菜碗端进碗柜,又从水缸里舀水,放进锅里,站在锅巴边洗起碗筷来。
    妈坐下来,小声对我说:“一个大男伢,读了十几年的书,要你现在守现家里,做女伢做的事,心里肯定不舒服。我想了想,有一件事,你可能喜欢做,不会很难,学到肚子里,只会有益无害,不知你愿不愿意?”
    听妈这样讲,我停下手中的活计,猜想,妈该不是要我去英子家学裁缝手艺吧?要是那样,我才不喜欢哩!她老要是晓得英子叔叔对我的那种态度,肯定不会这样打算的!想到这里,我想把在英子家遇到的事,向妈倾诉,但看妈刚刚松开的眉头,觉得妈的心情刚好一点,她老本来就对我私自订婚的事不高兴,要是讲出这事,妈肯定更又要生气了!想到这里,又天始洗碗,只是有一下,无一下洗着。想了一会儿,才用试探的口气,小声对妈说:“我就在家洗衣做饭,不想做其他事。”
    妈扭过身子,面向锅台坐着,对我说:“我说的事,包你喜欢!”
    我头也没抬,对妈说:“我守在家里,保证不出前面大门!”
    妈笑着说:“我说的事,也没想要你出大门。”
    我洗好饭碗,舀掉锅里的脏水泼到屋外水沟后,坐回小方桌边。妈也扭过身子,看着我。
    我望着妈,小声对她老说:“我不想学裁缝手艺。”
    妈依然笑着说:“英子在学裁缝手艺,我当然不会要你去学裁缝手艺的。她原来学过,现在再学,只是参师。如果要你现在去学裁缝手艺,那肯定比不过她!就是今后英子来了,两个人做同样的事,你吃的饭,那会是一碗霉饭!那怎么行呢?男人不能吃女人饭的!我肯定不会要德理在家教你学裁缝的!你喜欢什么,妈晓得。”
    “我喜欢什么?”我急忙问。
    妈伸手往朱书民家一指,说:“你是我的儿子,你喜欢什么,我还不晓得吗?你身上有几根汗毛,妈都数得清楚哩!”
    我拼命对妈摇头,大声说:“我不喜欢与书民在一起,更不喜欢他的篾匠手艺!”
    妈也摇摇头,没说话。
    我看了看朱书民家的房子,心想,妈摇头,应该不是想让我学篾匠手艺……如果是想要我学篾匠手艺,爹的表哥,就是做篾匠的,爹怎么会答应我向朱书民学手艺哩!妈指那边的房子,闹不好,是要我向敏道爷爷学做包子。想到这里,我忙对妈说:“现在买米、买面,都要用粮票,学做包子,哪来的灰面呢?”
    妈拖了一下矮长凳,更靠近我,小声说:“今天早是,我在河边洗菜时,书民前面住的王伯,说有一本书,看不懂,要我给你打一声招呼,他好来找你问问。”
    妈说的王伯,是一个老艺人,他老的主业,是刻图章,副业是搞纸扎,还会给演戏的敲鼓板,扮演汉戏中的老生,也在小镇闻名。记得小时,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王伯用竹篾扎好框架,用纸糊好,涂上色彩的各种形态的猫。因为那时,我最怕爹给我洗脸,爹的手特别有力,给我洗脸,就像用刷子刷脸一样。每当爹把我洗痛,我就会大哭,妈总要在一旁用王伯的纸扎猫来吓唬我。想到这里,我忙对妈说:“王伯搞不懂的书,我也不一定能搞懂。其实,读高中,并没有多少知识,王伯演过的老戏,那戏文,才深呢!”
    妈想了想,说:“周群的爹,以前不是武汉教大学的吗?我看他最近一久,老是在新河堤上放牛,你看不懂的,可以找周老师呀!”
    “我去找周基甫老师,不又要到外面跑吗?”我急忙问。
    妈愣了一下,说:“新河堤上,没有哪个去。周老师是个大老实人,找他,不会有事的!再说,你帮王伯这个忙,王伯就答应教你刻章子的。你只要把王伯的手艺学到,一辈子不会没有饭吃的!”
    听妈这样讲,学刻图章,这还真是我喜欢的事!高中教过我三年语文的陈老师,除了写得一笔好隶书,拉得一手好南胡,哼得一口好广东音乐,还刻得一手好图章哩!我忙对妈说:“行!我去找周老师求教时,不上街,就走施伯那里过河。从那里上新河堤,不会碰……”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王伯一边看着一本线装的黑黄色的老书,一边向我家门口走来。
    我妈立即站起身,对走过来的王伯说:“我刚刚对东坡说哩!”
    我也赶忙迎出门,对王伯说:“这老的书,我还是破四旧的时候,在我们学校图书室见过。这样的书,早就被封了!”
    王伯望了一眼周围,小声说:“我这本,也是外县的一个老朋友送给我的。破四旧的时候,差一点,被中学的那个万思河抄家抄走了!前几天,一个人要我给他刻一枚篆休的牛角私章,我不晓得该如何篆,就想起这本书来。翻开这本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你保险一些。如果找别的什么人,人家还说我私藏反动书籍,不抓我去坐牢,怕是也要掉我一层皮的!”说着,就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发现这本旧书是在右边用线缝的,书页打开方向与我们课本相反,从左往右翻。书的封面上,竖排着大小不同的两列字,右列的头两个字是“东汉”,空了几个字位后,下面有“许慎”二字;中间一竖列,是“说文解字”四个大字,字体都是老宋体字,字边上带有印版的痕迹。
    我随手翻开书页,上面竖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没有标点符号。翻了几页后,发现书后附有从甲骨文到楷书的字样,为难的是,这些字样并没有系统注明每一个字的发展变化,而是笼统地印着,无法辨认甲骨文、金文、篆字、隶书与楷书的什么字相对!翻了几页后,我合上封面,盯着王伯戴的老花眼镜,发现他老被镜片放大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在看着我。我心里有些发怵,不知该怎样回答王伯:说知道吧?又确实不认得;说不知道吧,又怕失去向他老学艺的机会。倒是见过与这本书名相同的书。那前年暑假破四旧时,与陈老师一块在学校图书室封存老书时,见到那本书的,只是看样子,比这本书要新一些。当时也只翻了几页后,本想向陈老师请教字的演进过程的。没想到,被县工作组老刘发现,只好把书放进要捆的书堆里,在老刘的监督下,把书打包后搬进仓库。
    正在想到这些难处时,王伯走到我的背后,看着我手里拿着的书,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你不慌,慢慢地看,只要找出‘魏鼎盛’三个篆字,就行了。”
    妈指着我手上的书,对王伯说:“只有三个字,应该不会为难的。我没读过一天书,也能认得自己的姓名呢!”
    王伯笑着对我妈说:“俗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东坡读了十二年书,比十年还多出两年,应该没有事的!只是,我这枚牛角章,要见大场面,这个人是帮他们县在武汉当大学老师的朋友刻的,笔划一定要帮我找对,不然,就出洋……”他老把话没说完,他的老伴在朱书民的后门口大声嚷:“挑颜料的在等啰——!”王伯扭头对王伯母“哎”了一声,对我说:“我不急,你慢慢找,我去卖染料!”
    妈看着王伯的背影,对我说:“他老真会找生活门路!现在不准讲鬼神,红卫兵把他做的灵屋,一把火烧掉后,他就卖起染料来了,前一久,街上的门,全刷红色,他老的那一发颜料,也还赚了几个钱。”说着,回过头,对我说:“看你的样子,好像蛮为难!如果搞不清书上的字,就在后面房间睡会午睡,不要让长青、德理他们晓得,他们两个人的嘴,都没有关闭!睡醒后,就去新河堤上找周老师!”
    听妈要我睡觉,倒是提醒了我!妈走后,我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球鞋、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跑进后面房间,往爹与小弟睡的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在矇眬,好像听到小弟的乱嚷声:“真黑心!”
    我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子,想坐起来,可是,两只脚吊在床外边,给吊麻木了!就在我揉小腿时,听小弟接着嚷道:“妈!快去看!大哥这么脏的衣服,就睡在我的床上!”
    “你哥在外面挨整,人搞辛苦了!刚回来,我又要他去做事哩!”妈斥责小弟道。
    “哥没做事,脏衣服都没洗!”妹妹也在向妈告状。
    “我没有要他洗衣服,要他去找周老师了。”妈在给妹妹做解释。
    “你不是说我送他到县里读书读错了吗?怎么还要他去找老师呢?”爹在向妈发牢骚。
    我溜下床,才晓得自己手里还握着那本书,才想起应该去找周老师的。马上走出房间,见神龛上的毛 像下,亮着煤油灯,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原来,天早黑了,又要吃晚饭了!
    妈走到我的面前,小声问:“你没睡觉,就跑去了?”
    我把手上卷成筒的书,反过来卷了卷,没有说话。
    妈接着问:“是没找到周老师,还是周老师不肯教?”
    我想对妈解释我睡忘了,妈没让我讲话,接着说:“周老师小不了我与你爹几岁,周群也与你差不多大,和老师讲话,要讲礼貌。只要你讲礼貌,周老师还是会教的!先吃饭,吃完饭,拿十个霉渣,送给周师娘,再找周老师求教!”
    听妈这样讲,我不想让妈难过,就告诉妈中午吃得太迟,肚子不饿,想先去下街头找周老师。妈听我这样讲,没有再说什么,拿稻草,串好了两提霉豆渣,递给我。
    我提着霉豆渣,拿着书,从街后沿河坡,往下街头走。还没走到周基甫老师租住的那家后门,就发现那家后门正开着!离后门不远的地方,用散砖围成的简易厕所里,站着的半截人影,像是周群!
    周群比我小一岁,是低我一届的高中同学。他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九六五年年初起,全国阶级斗争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家庭成份越讲越厉害。小他一岁的弟弟,没有他幸运,由于祖父是地主,父亲受处理下放,就没有“考”上高中,去了供销社做临时工。周群爱打乒乓球,我也爱打乒乓球,同学的头一年,没有少在一起打乒乓球。我们相约打球,习惯用吹口哨通知对方。
    想确认高出厕所短围墙的半截人影,到底是不是周群,对着影子,我吹了一声口哨。见那影子似乎在向我张望,于是,我又吹响一声稍长的口哨。紧接着,对方也吹响口哨。听到口哨声,我立即跑过去。
    没有我开口,周群用残留的武汉腔问:“伙计!别人还在破四旧,你们怎么在上街头,还搞起四旧来了!”
    我知道周群指的是我们学习班的人,给碑磕头的事,笑着说:“当兵没当成,在家里学起硬骨头六连来了!”
    周群跑出厕所,走到我的面前,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对我额头看了看,笑着说:“是万思河帮你练的?功夫还真到家呢!”
    “哎——!你怎么这样讲呢?”我背后突然响起周师娘问话,把我吓了一跳!
    周老师站起身,取下眼镜,看着周师娘,满脸茫茫然。过了一会,才缓缓回话道:“我没说群伢什么哩!怎么又惊动你了?”
    周师娘瞪大眼睛,叽哩呱啦用湘西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周老师也用他们的方言回了几句后,两位老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再说话。
    我见周群爸妈好像在争吵,忙对周老师说:“我不该拿书过来的。”
    周老师摇摇头,小声对我说:“不是为你拿书的事!”说着,指着周群,对师娘说:“人家牛东坡,会抓紧一切机会钻学问,我们家的群伢,还没有一次主动向我提过什么学习问题呢!”
    周师娘不高兴地一边摇头,一边向后屋走去,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群站在一旁半天没吭声,见他妈走后,才走到我的身边,问:“你在家里,你的爹会老是监督你读书吗?”
    听周群这样问话,显然是对他爸的批评表示不满,我望了周老师一眼,,答非所问地对周群说:“其实,我很羡慕你有个高级知识份子的爹!”说完,我拍了拍周群的肩膀,转身准备走后屋回家。才挪运左脚,就听周老师“呃”了一声。我忙回头看,见周老师坐在面向大门的面桌子边,正向我招手。
    我忙转身走到大方桌旁,挪开刚坐过的长凳,坐到周老师右边的桌边。因为,按小镇的风俗习惯,周老师坐在上席位,作为晚辈的,是不能坐到与他老面对的下席位上的。
    周老师对我看了一眼,对周群说:“你也来坐下!”
    周群走到与他爸对面的桌边,挪开长凳,正准备坐下时,周老师对周群摆摆手,说:“先别慌!听我说完,你再坐下不迟。”
    周群看了我一眼,走到我的身旁后,把自己的头低下来。
    我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也陪周群站起来。
    周老师看了我一眼,示意要我坐下。我摇摇头,说:“我想站一会儿。”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小声说:“人啦,很奇怪,往往不珍惜现有的东西。就说你们俩刚才的对话,东坡羡慕像我这样读过一些书的父亲,周群,则称赞东坡爹对子女学习态度的宽容。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天下的父母都一样,谁人不望子孙贤呢?”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插嘴说:“我妈也这样讲!”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对周群说:“周群,你抬起头,看着我!”
    周群抬起头,望着他爸。
    周老师小声说:“我也不怪你的埋怨。本来嘛,这些年来,我的日子有些难过,说过一些垂头丧气的话,影响你的学习情绪。然而,在我的内心,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自己事业的追求!”说着,从我手里拿起旧书,拍了拍书面,接着说:“周群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从来没有看见我像现在这样重视一本书,见到这本书,就打开了自己的话箱!不知你们俩有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见到这本书,能说出它的出版时代?”
    我对周老师摇摇头,扭头看周群,见周群正发呆看着他爹。
    周老师接着说:“大学的老师,与中小学的老师不一样,除了任课以外,还有自己的主攻方向,哎!也就是研究课题嘛!我的主攻方向,是训诂!你们可能听不懂。通俗地说,就是对古书字句进行解释。这个课题,北京的一所大学的古汉语教研窒,也有人做。然而,我却由于政治运动,被迫离开了自己热爱的事业!”
    “爸——!”周群突然大叫一声。
    周老师放下我的旧书,问:“怎么啦?”
    周群说:“你老忘记万思河怎么整你的了?我高中的语文老师说,你搞的那一套,是钻故纸堆,没有用的!”
    周老师睁大双眼,张大嘴巴,想喊什么,很快又转怒为笑,说:“你的李老师,与这镇上小学的程老师一个样,一个想当县长,一个想当区长!我和他们,道不同,不可相谋!这话题不说了!”说到这里,周老师从桌面拿起书,对我说:“你能要王伯……把这本书借给我看几天吗?”
    “当然可以!王伯要我向你老求教,你老当然可以的!”我脱口而出地回答说。
    周老师一直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笑着说:“你们两人快到我的前边坐下!”
    周群望了他爸一眼,也咧嘴笑了。
    周老师笑着问周群:“你知道老爸为什么到这小镇后,就不想调走的原因吗?”
    周群摇摇头,睁大眼睛,望着他爸。
    周老师笑着说:“这小镇,是古文化的一片沃土哟!先说破四旧被拆掉的宝塔……”
    我插嘴,打断周老师的话,说:“叫字纸堂哩!”
    周老师笑着点点头,说:“就是因为叫‘字纸堂’,才吸引住我的!说明这里的人,特别喜爱汉字,把写过汉字的纸张,不乱丢乱扔,而是当着宝贝,集中到宝塔里焚烧!……还有,这里的人,特别喜爱书法,写得一笔好毛笔字的人,不少。尤其是,每年春节,每家每户大门上的春联,简直是书法比赛!还有,这里的风俗,像刚才,东坡找自己的坐位,他就注意了礼貌!”
    周群睁大眼睛,问我:“什么礼貌?”
    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大概是尊敬长辈吧。”
    周老师笑着说:“这叫不与长辈分庭抗礼。”
    周群“呵”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周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有志,还不行,要矢志不渝。这就还需要入俗四方!也就是俗话说,随乡入俗。只能这样,才能把他乡当故乡!”周老师停顿一下,看着我,说:“听说你还想去当兵,也希望你,当兵后,也能把他乡当故乡!”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说:“我是想当兵,但是我没想把当兵的地方当故乡,只是想通过当兵,解决我现在不知所措的困境。在县里读书,还感受不到社会的压力。这一年多,断断续续地回到家里,面对街上的同龄人,他们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可是我,还像浮萍一样,飘浮不定,真有一种文天祥进了零丁洋的感受,整天‘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伶仃’!我妈说我读三年高中,是浪费了自己的光阴,我也觉得,读书,真的好像没有一点用!你老觉得我的想法对吗?”
    周老师拿起放在桌面的眼镜,不停打开、合拢眼镜架,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毛 他老人家说,知识份子缺少革命的坚定性。我一直在想,我的房东,是个铁匠,他家几代人能以打铁为生。还有你爹,是做豆腐手艺的,也是以手艺为生,但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工人、农民,从没听见他们对自己的职业有怨言。按道理说,教书这个职业,从孔夫子到现在,几千年了,孔夫子能被后人誉为孔圣人,应该说,教师这个职业,比工人、农民的社会地位来,高出了许多。然而,由于自己,可能是喜欢古典汉语的原因……不对,中国文化中,确实不乏精华哩!就说……”说到这里,周老师看着我,接着说:“你刚才念的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后面还有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己的颓唐情绪,影响了周群他们兄弟姐妹!其实,最近一久,我一直在想,人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自己而来的!婴儿呱呱落地,我以为,之所以呱呱哭喊,是向自己的父母报平安!”
    周群插嘴说:“妹妹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直哭个不停,妈给她喂奶后,她才不哭的!”
    周老师看了周群一眼,摇摇头,说:“那时你还小,不懂事。你没听你奶奶怎么说的!”
    周群睁大眼睛,问他爸:“奶奶说什么?”
    你奶奶听见你妹妹落地的哭声后,笑着对我说:“这伢哭得有力气,没毛病!”
    周群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后屋走去。不一会,从后屋端来一个带盖的瓷杯,递给他爸后,又坐到我的对面。周老师揭开瓷杯盖子,冒出的热汽,带着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周老师喝了两口茶水,接着说:“我在想,共产主义在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而在我们中国,确越来越兴旺!我觉得,应该与老祖宗传下来的思想文化财富,是分不开的!孙中山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就是从古汉语中摘录的!这四个大字从小就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以为,从某一角度看,‘天下为公’,与共产主义有共同点,都信奉为他,而不是为己。毛 亲笔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以为从某种角度说,是用共产主义思想,指导自己的思想改造,修掉自己的私心杂念,养成一心为公的思想。如果从我爱好的古汉语的角度看,这就是‘修身’!宋代‘两程一朱’编的《四书集注》中《大学》开篇的几句话,说的就是修身!只有修身,才能当好兵,参与治国平天下!才能把他乡当故乡!当然,我不是说自己得很好了,我还在修身养性的。”
    周老师侃侃而谈的内容,我听清楚了的,只有“大学”两字。于是,我重复了“大学”两字后,接着对问周老师:“不是说,中国办大学,是向外国学的吗?怎么听你老说,好像是我国宋朝就有了的呢?”
    周老师摇摇头,问我:“你知道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吧?”
    我说:“《范进中举》,就是写的那时候的科举考试。我听敏道爷爷和正明伯说,现在的中考,相当过去的考秀才。现在的高考,相当过去的考举人。”
    周老师点点头,说:“有一点像,但并不相当。唐朝的科举,是以诗取仕。到了宋朝,程颢、程颐和朱熹,从《礼记》中辑出《大学》与《中庸》两篇关于人的思想、道德修养的专论,加上《论语》、《孟子》,再加上他们的注释,编辑成《四书集注》。从那时起,这本书,就成为科举考试的必修课。从那以后,一直延续到清朝!此大学,非彼大学也,乃指文章名。”
    听到这里,我“哦”了一声。
    周老师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刚才说,你是为了找出路,才想当兵的。不错,当兵,确实可当着一种出路。这次验兵,不少造反派学生挤到部队去了。如果他们是为了找出路去的,我可以武断地说,他们成不了真正的军人!他们知道什么叫‘马革裹尸’吗?”周老师摇摇头,接着说:“肯定不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说古代,就说毛 诗词里的长征吧。中国工农红军,从井冈山出发时,有十万之多。可是,到达陕北准备抗日时,只剩下三万人!这是多大的牺牲?现在当兵,虽然不会有过去战争年代,有那么大的牺牲,然而,没有一种把他乡做故乡的自我牺牲的精神,肯定,不会给国家做出多少奉献的!”周老师说完,端起瓷杯,揭开盖子,又喝了两口茶水,放下杯子后,一直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你老是说,不要把当兵,当着找出路,而是要做好奉献自己一生的准备?”
    周老师点点头,说:“毛 最爱把兵与工农相提并论,工人、农民能做到的事,军人也应该能做到!”
    周群插嘴问:“怎么才能做到呢?”
    周老师扭过身子,望着神龛上贴的毛 画像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看了周群一眼,扭头对我说:“当然要学毛 著作!我还觉得,牢记《大学》第一段,也很有必要!”
    周群笑着对我说:“我去县城上高中时,动身的那天,我爸一定要我背完这一段,才放我走!”
    周老师笑着问周群:“现在还能背到吗?”
    周群又睁大眼睛,望着房内屋顶,想了想,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周群低头看了他爸一眼,接着背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者、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家……”
    我见周群背不下去,想换话题帮他,于是,插嘴对周群说:“我觉得你背的几句话,好像是说,先管好自己的家,才能治国的!”
    周老师笑着对我说:“群伢把肚子里的书,都玩丢了!”说着,他老闭上眼睛,背诵道:“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以厚者薄,而其所以薄者厚,未之有也。”背到这里,周老师睁开眼睛,对我说:“我背的这几句,才是这段的核心论点!”
    @dayu908 911楼 2013-12-05 11:47:00
    @教导员y
    今天刚刚看到大牛伯伯下面的一段在牛伯伯帖子里面的回复,马上过来看看,先顶再看!
    2012-09-10 23:15:00
    阿碧网友好,这网络是有时不顺畅。我以为你事忙,有些失望的,才上那帖的。
    实在对不起,错怪你了,我在此向你陪不是。
    你的建议很好。
    由于大弟帖子中的 情感 氛围要求,不便于讲军营里的事,我还是按那位网友的建议,在莲蓬鬼话中开了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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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来访,请提意见。
    我摇摇头,对周老师说:“我只晓得你老背得很顺口,不知道你老到底在说什么?”
    周老师对我点点头后,扭头问周群:“你还记得这段话,讲的是什么吗?”
    周群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瓜子,闭了一会眼睛,对他爸说:“我记得这段话说的意思,是说,要学做人,就先要静下心来,不能一心二用,才算是诚心诚意搞学习。还有,搞学习首要的事,是学好知识,提高自己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有了知识和能力,就能学会做人。只有学会做人,才能要管好自己的家。只有管好自己的家,才能一心一意地为国家做事。为国家做事,就是要做到天下太平。”说完,又睁大眼睛看着我。
    听周群说他刚才背诵的内容,我突然想起读初二时,教我语文女老师,曾在上课时,念过读初一的周群,写的一篇说理的文章。那篇作文的内容,好像就说的这此!想到这里,我问周群:“你刚来我们这里时,写的一篇作文,好像就是这方面的内容!当时,我们几个男同学在一起议论,觉得那么深的知识,你都晓得,真是放鸭子人家的懒媳妇——不简单(不拣蛋),原来,是你爸教你的!真羡慕你哟!”
    我说完,偷看了周老师一眼,见他老在轻轻地摇头。周群却涨红了脸,小声对我说:“你的学习条件,才值得我羡慕呢!同样是学做人,你背下文天祥的诗,照样可以学到。诗,要比文言言好背多了。背文言文,初一的时候,根本上理解不了背的内容,都是死记硬背,真的很头疼!”
    周群的话音一落,周老师突然站起来,指着周群说:“我再给你说一遍!常言道,渔樵耕读,是世上最苦的事。读书人,一天到晚在学堂读书,既不日晒雨淋,又不披荆斩棘,为什么苦?就是要背要记!不背不记,能有什么知识?不背不记,你连我都不认识!你说我要你背的文言文,我给你解释过多少次?这应该不会比中医学院的学生背汤头更难吧?人家整天甘草二钱、生姜三钱地背,一背,就是一大本药方。你才背了几句?就说人家东坡背诗吧,背诗就容易?照样不容易!短短的几句,起承转合,平仄押韵,情感意境,内容照样不少!”
    看周群又一次挨批评,真的再也坐不住了!我立即站起身,打算回家。不料,突然听见后屋传来我妈说话的声音:
    “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久,店里做渣的格子不知出了什么,做出来的渣,长的都是绿丁绿霉,味还有一点苦。给你拿来的这几个渣,是用我家的竹蒸笼格子做的,给你尝一下味道,还不知怎么样呢!”
    “闻起来很香,味道应该好的!”周师娘的声音。
    听到后屋传来讲话声,周老师坐下来,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要我坐下。看周群在对我点头,只好坐下来。
    周老师小声对周群说:“谁人不望子孙贤?只是望的方法有所不同。人家东坡的妈,这么晚了,摸黑来我们家,肯定是为东坡而来!”
    周群笑着对他爸说:“你老听见东坡妈在说什么吗?她老在与咱妈说霉豆渣的事呢!”
    见周群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读书的人,怎么在笑啊?”我妈一面问,一面向前屋走来。
    听到我妈的问话声,周老师也笑着站起来。
    我站起来,对走到方桌边的妈说:“你老来了。”
    我妈忙回头,小声对跟上前来的周师娘说:“我的老大,就有一桩不好。搞什么事都着急!我本来要他白天到新河堤上向周老师请教的。在那里,说说讲讲,不会吵闹人家!”说着,指了指右边关上的房门,对我说:“人家房东早睡了,你还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再说,煤油这么紧张,要老师为你烧煤油,该多不好呀!”
    周老师对我妈点点头,说:“我家老二上班后,从供销社刚打了两斤煤油回来,煤油不是问题。你刚才是说,要东坡到我放牛的地方,去干什么呀?”
    我妈指着桌面上的旧书,对周老师说:“我家老大,没有你家老大听话。喜欢往外面跑!”
    周老师笑着对我妈说:“好男儿,四海为家。整天关在家里,那不行啰!”
    我妈说:“不关在家里,到外面会惹祸哟!你老看他的额角上,被人家整成这样了!”
    周老师摇摇头,说:“那些造反的人,像绿头苍蝇,哪里不飞去?关在家里保险吗?同样不保险的!”
    我妈点头说:“那是,那是!去年夏天八月的一天夜里,食品的造反派,就来家里抓过!接着,九月的白天下午,县里的造反派几个拿端枪的,也冲到家里来抓过!你说的对,关在家里,也不行!我就想让他跟刻章子的王伯,学刻章子手艺。刚好,王伯说有看不懂老书,要我家老大告诉他认字,他就教东坡学刻章子。这下好,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我家老大也看不懂老书,就找到你老这里来了。真的不应该呢!旧社会,请老师教伢,还要请客送礼呢!这不,我家老大厚着脸皮来找你学书,真有些不好意思哩!”
    听我妈把我的来意揭露得清清楚楚,周群一边听,一边用手指着我,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我除了感觉到自己的脸皮在发烧,还不知该把自己的视线落到何处呢!
    周老师聚精汇神听我妈唠叨完后,笑着对我妈说:“你刚才说,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我也一样。我家老二到镇供销社去做临时工了,我一直挨批斗,我家老大,也不知该干什么。因为我的关系,什么造反派组织都不要他。我正愁不知该要我家老大干什么。你刚才说,你家老大要找我学点什么,这好啊!刚好与我家老大一起,只要不下雨,就与我一块,去放牛的地方,那里空气新鲜,环境安逸,还可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就这样定下来,从明天上午开始,我们两家的老大,由我带着,学点古诗古文,学到肚子里,不会坏掉。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派上用场哩!”
    我妈笑着对我说:“周老师愿意收你,这是你的运气!还是乌子为你算命算的好哟!”
    周师娘扯了一下我妈的衣角,眨了眨眼睛,问:“你是说的那个胡家湾的瞎子吗?好像好久都没听见他在街上拉小胡琴了呢!”
    没等我妈答话,周群皱紧眉头,对他妈说:“还拉胡琴?前几天我在熊家大队前面沟里钓鱼时,就听那里的几个年纪大的人在讲,说农机的胡老幺,听说乌子摸到他们大队说了不利于建碑的话,还找他们几个人问情况。他们都做证,说乌子没有去过他们大队。可是,今天下午,我去那里钓鱼时,听那几个社员讲,胡老幺不想信他们的话,几次派人抓乌子。挨晚些的时候,我钓鱼回来,在离桥头不远路旁的沟边上,看见一把破了蛇皮的京胡。拣起来一看,好像是算命先生用过的,就提在手里。走到碑前,见万思河带一班红旗的造反派,围在那里,正在整被抓来的乌子!才晓得手上提的破京胡,可能是乌子的!”
    周师娘吃惊地问周群:“胡琴呢?”
    周群指着后屋说:“我拣来,就丢在后屋墙外堆柴禾的地方。”
    周老师“呵”了一声,脸上突然涨红!左手抓住周群的肩膀,斥责道:“你呀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周师娘跑到周老师身旁,使劲把周老师抓周群肩膀的左手拉下,冲着周老师大声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的伢捆你、打你,你都能放过!群伢在外面拣一把破胡琴,就把你气成这样哩!……要我怎么说你呀?……我生群伢,你在武汉读大学,写信要你回家,你音信不通!你妈又厉害,根本不管我们母子的死活!坐月子的头几天,群伢的鼻子不通气,吃奶时,把我的奶吹了,我痛得要命,不敢给群伢喂奶,想要你妈给群伢搞点米糊。你妈骂我,金妈妈,银妈妈,生了伢,就卖妈妈!她哪管我的死活?我只好忍疼喂他……嗯、嗯……”说着,抽泣起来。
    周老师摇摇头,小声说:“你这话,说了几十年了!你生群伢,那时兵荒马乱,家里来的信,经常收不到。再说,我那时,也只和周群现在年纪一样大,还在学校读书,不知道生儿育女的难处!我妈死了十多年了,斗地主的时候,你在斗争会上诉苦。要不是我妈对你不好,土改时,政府能区别对待你吗?能同意放你到武汉吗?我并没有说群伢什么,只是想告诉他,之所从小就教他读古书,就是想告诉他,不要做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要做一个有同情心的君子。我也对你讲,给他取名叫‘群’,就是盼望他有君子的美德!你看他,见了一把破胡琴,都贪小便宜!这怎么了得?”
    周群扯了一下他妈的衣角,小声说:“爸刚才都要我背了古书,说要明明德的!当时,我拣京胡的出发点,也不对。见东坡会拉胡琴,也会修胡琴,就想拣回来,要东坡修好后,教我学拉京胡的。”
    周师娘扯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眼泪,看了周老师一眼,唠叨说:“我觉过多次,总感觉我们的几个伢中,你对群伢特别凶,好像他是我从娘家带到你们周家的一样!”
    周老师冷笑了一声,对我妈说:“你看,当着晚辈的面,说这样的话!老实说,与我同班的同学,有几个没有与在家里结婚的妻子离婚呢?周群是家里的长子,我不把他管严,他就不会给弟妹做好样子。你说,我这样不应该吗?”
    我妈点点头,对周老师说:“你不要与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周师娘和我一样,没读过书,是家庭妇女,不知道那么多知识,只晓得自己生的伢,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见你生气,她在心疼自己的伢呢!”
    周老师对我妈点点头,说:“她要像你这样讲道理,就好了!”
    周师娘斜了周老师一眼,大嗓门对我妈说:“每次与他争吵,都是为了伢!每次争吵,他就用没有不要我来贬我!你晓不晓得,他爹打成地主后,他要就不回家。要就回家后,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门。他妈过世,他弟成家,哪一件不是我领手操办的呢?再说,我也不能与你相比呢!我娘屋在大山里,你是城市里的人。他这不是拿我当颠簸,与你这个天相比吗?你今天在场,见到了他这样瞧不起我……”
    正在这时,房东大声咳嗽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周师娘不再往下唠叨,拉起我妈的手,往后屋走去。
    周老师侧耳听我妈和周师娘的脚步声走远后,回头小声问我:“你会修胡琴?”
    我点点头,对周老师小声说:“我的大弟弟剐的干蛇皮还有,剪一段。用鸡蛋清发软,就可换那破的琴皮。”说完,又对周群说:“我家里有几把胡琴,要学,够你用的。乌子的那把琴,我修好后,还是还给他,那是他讨饭吃的工具,他不能没有!”
    周老师听我说完,扭头问周群:“东坡说的,你听懂吗?”
    周群望着他爸,说:“我下后去,从柴禾堆里拿出来,给东坡去修。只是,我不晓得乌子的家,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他。”
    周老师摇摇头,对周群说:“你这接受批评的态度,不端正!还给人家,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是想,你应当懂得自己的做法,到底什么地方不对。要用大道理来管束自己的言行!我再问你,你想想,我对你反复强调的孔子的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我见周群睁大眼睛,看着他爸,心里也怪难过的!心想,有个高级知识份子的爹,也够受的!动不动,就是四书五经的,分不清哪是学校,哪是家哩!
    周老师看着周群的脸,说:“说是一句话,其实没有几个字。《论语》颜渊第十二里,樊迟问仁,孔子怎么回答的?”
    周群又抓起头皮来。
    周老师提示说:“我说的‘仁’,是单人旁伴二的‘仁’。”
    周群笑着说:“子曰爱人!这个‘爱人’不是指妻子,是指要爱好多、好多人!”
    周老师对周群点头说:“记住!人家算命先生,眼睛看不见,靠拉琴找生活门路。你把人家的琴拣来,就等于堵住了人家的生活来路。看事、想问题,要三思而后行!这样好了,你现在,去把胡琴找到,交给东坡。明天上午,到东坡家,等他修琴。琴修好了,你想办法还给人家乌子。明天下午,如果有空,再谈学习的事。”
    周群听他爸说完,笑嘻嘻地大声说:“我记住了,明天一定想办法把胡琴送……”
    没等周群把话说完,房东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曹师傅披着棉袄,赤脚拖着布鞋从房里站出来,瞪大眼镜,指着周老师,张大嘴巴,等了一会,喊道:“乌子的破琴子……不、不……”
    周老师见曹师傅一脸不高兴,又说不出话来,连忙陪笑着对他说:“你别急,我们的声音太大了,影响你休息了,我叫他们就走!”
    曹师傅左手抓住自己长棉袄的下襟,穿白粗布褂子的右手,使劲向空中一划,把周老师吓了一跳!
    周老师连忙从桌面拿起旧书,递给我,示意我与周群快回后屋去,然后,自己端起桌上的煤油灯,走进自己的房间。
    曹师傅看了周老师一看,也退回自己的房间。
    幸亏后屋还有一丝亮光,为我和周群引路,要不然,我俩被两位长辈搞得不知所措的。
    后屋灶背上放着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灯火不断的跳跃。我妈和周师娘,一人坐着一个小板凳,正在灶门前,小声不知在议论什么。我妈见我俩走到后,马上站起身,对周师娘道谢后,拉着我,就走出后门。
    周师娘端着灯,和周群从屋里追出来,要我和我妈等一会。
    周群从后墙边的柴禾堆里,找出那把破京胡,提着琴,要跟到我家。周师娘要周群把京胡交给我,周群不同意,与他妈争起来。周师娘用湘西话说了几句什么后,端着灯,退回屋里。周群和我跟在我妈身后,摸黑向前走时,不断发出咳嗽声,我知道妈是用这种办法为我们壮胆。
    走过几户人家后,我妈说:“周群等下回家,就从街上走,不要走这河边上,河边上有点龌龊!”
    周群拉着我的手,一边摸着往前走,一边问我妈:“大家都在河里洗衣、洗菜,河边怎么会龌龊呢?”
    我妈只是匆匆忙忙地往前走,没有回答周群的问话。
    走到清莲家的后门口,我家后屋里的煤油灯火,从门缝里透出亮光,我妈走进自家屋后的厕所,我带周群走进后屋。
    我把小桌上墨水瓶煤油灯放到桌面中间,把旧书放到神龛上。周群把破京胡往小桌面上一放,忙转身,一把拉住我,急忙问:“刚才曹师傅不知为什么发脾气,你妈又说河边上龌龊,我都被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扒开周群的手,一面走到碗柜前,伸手摸柜顶上摸蛇皮,一面问:“你跟来,是想学修京胡呢?还是想搞清楚这些问题呢?”
    周群站在我的背后,说:“我都想。”
    我说:“那你就先等我找到蛇皮,用鸡蛋清泡着,再给你讲你想知道的事!”
    周群“嗯”了一声,不再站在我的背后,挪开小桌边的矮长凳坐下。
    我在碗柜顶上找到蛇皮,又从碗柜左边的抽屉里摸出小剪子,剪下一段蛇皮,再打开碗柜门,正想在碗柜里找鸡蛋。妈从屋后推门进屋,告诉我柴米油盐米油盐酱醋茶安放的地方,说是好让我学做饭。周群边听我妈讲这些,边向我做鬼脸。
    等妈进房睡觉后,我关好碗柜门,从碗柜底下的坛子里,摸出一个鸡蛋,取下盖坛子的破碗。
    为了让周群学会操作技巧,我把破碗放在桌面上,让周群看着我,怎样敲穿鸡蛋的小头,怎样把蛇皮上涂匀蛋清。我在想,我只有用心教周群学会修京胡的技巧,才能报答周老师教我学古文。
    周群伸手从我面前端走破碗,一边捏着蛇皮,一边对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把破鸡蛋放进碗柜,坐回小桌边,吸了一口气,问:“你怕不怕鬼?”
    周群睁大眼睛望着我,没有答话。
    我看了周群一眼,小声说:“你要问的事,那是你家来小镇前,曹师傅家发生的一件惨事,牵扯到乌子,你如果怕鬼,我就不讲了!”
    周群摇摇头,笑着说:“小时候,在老家时,老是听大人们讲赶尸的故事,我都不怕!你不知道什么叫赶尸吧?那才吓人呢!赶尸,是巫师把刚死的人,使法让死尸站起来,并赶着走哩!我只觉得好玩,一点都不会害怕,还怕你讲什么鬼呢?”
    听周群这样讲,我就把曹家一九六0年发生的惨事告诉他。
    曹师傅是下街有名的铁匠,生有两男三女。老大是男孩,比我大十岁,老二是女孩,比我大五岁,老三是男孩,与我同岁,再接下来是两个女孩。曹家老大水性好,胆子大。对河建小学时,坟墓里挖出的不少头盖骨,龚区长叫人扔到河里,曾在市民中,引起很长时间的惶恐。曹家老大,却没有这种顾忌,结婚前,夏天游泳时,会在河里摸起头盖骨,放在对河的河坡上。一九五六年,与胡老幺嫂子的妹妹结婚后,生了一个挺漂亮的男孩。一九六0年夏天的一天上午,这个小男孩到河边玩时,滑进河里淹死了。从此,各种各样关于鬼头报复他家的议论就传开了。曹家媳妇承受不了鬼故事的舆论压力,与曹师傅大儿子离婚。不久,曹家大儿子又病故。这接二连三的事,对曹师傅说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然而,两年后,我表姐的二儿子,爽喜的大弟在那河段淹死后,表姐请乌子算命,不知乌子是否说过,爽喜大弟的死与曹家孙子作鬼报复有关。但是,市民中却传说乌子讲爽喜的大弟,死在曹家孙子水鬼的手里。从那以后,乌子到下街来算命,都不敢走过禇家巷口,因为乌子要是让曹师傅家里的人碰见,都会摔他的京胡的!
    我讲完这个故事,周群笑着说:“远处的人怕水,近处有人怕鬼!我才不怕哩!”说完,就催我快点修京胡。
    我捏了一下破碗里的蛇皮,发现早泡软了,就把京胡上的蓝布连同破蛇皮拔下,蒙上新蛇皮后,再把蓝布套回,很快就把京胡修好。
    我把修好的京胡往周群手里一递,接着拉开后门,要他从后面回家。周群把脑袋瓜子伸到门外,一下子又缩回来,笑着说:“外面太黑了!我还是听你妈的吗,从街上回家!”
    我笑着说:“是怕鬼吧!”
    周群看了我一眼,大声说:“反正我家庭成份不好,当不了兵,怕不怕鬼,都没有关系。你呀,一心想当兵,才不能怕鬼的!”
    没等我端起煤油灯,周群提起京胡,就向我家大门跑去。
    我端起煤油灯,准备上前去关大门睡觉,刚走到腰墙门,听见房间里爹妈对话的声音:
    “你肚子疼,要不要去后面,上厕所试试?”妈在与妹妹睡觉的床上,发问。
    “不像要上厕所,好像是老病犯了!”爹在与小弟睡觉的床上,答话。
    “是刀口疼,还是肚子疼?”妈像是从床上坐起后,再发问。
    “好像和前年一样,疼的有些厉害!”爹依然睡在床上答话。
    听爹说肚子疼,我连忙端灯,回到厨房,推开爹妈与弟妹住的房间。只见妈披着棉袄,穿着单裤,站在爹的床前!
    我立即对妈说:“你老上床睡觉,我来陪爹去屋外上厕所。”
    妈听我这样讲,坐回自己的床上。
    我把煤油灯放在抽屉桌上,帮爹穿好棉衣、棉裤。爹从床上慢慢挪到床边,对妈说:“好像坐起来,肚子更疼!”
    妈说:“坐在床上疼,也不是办法呢!趁老大没睡,还是先上厕所试试的好呵!”
    听妈这样说,我端起煤油灯,爹弯着腰,两只手按着腹部,弓着膝盖,移出房间。我抢在前面,帮爹打开大门左边的耳门,先走出去。
    爹走出耳门后,头埋得更低了!我赶快把手上的煤油灯放到厕所前的地上,回过来,双手搀扶着爹的右胳膊,一小步、一小步挪进厕所。让爹蹲下后,我回到放煤油灯的地方,蹲下来等爹。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见爹还没有声响,才喊爹。爹近似呻吟地说:“没有解出什么,肚子更疼了!”
    我跑进厕所,见爹蜷曲一团,蹲在那儿,慌忙帮爹提起裤子,要背他老。
    爹把我扒开,自己弓着腰,仅让我像刚才那样,搀扶着右胳膊,好不容易才慢慢挪进屋里。等我回到屋外,端煤油灯进屋,妈已经把爹扶进房里。
    我把煤油灯放在小方桌上,妈从房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几块钱,一边往我手里塞,一边说要我快去接医生。我接手电,抓着钱,迈步就跑。
    跑进卫生院大门后,急着敲门诊医生值室的门。边敲边想,应会是向医生值班吧?
    真的急傻了!只顾敲门,忘记叫唤,就在我用力推门时,门突然开了!里面的一束手电筒光照在我的脸上,迫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怎么啦?头疼?”是向医生的问话声!我急忙说:“肚子疼!”
    向医生“呵”了一声,接着说:“怎么磕头把头磕破,却把肚子磕痛了呢?”说着,打着手电,把我往门诊室里拉。
    向医生推门走进门诊室,我打着手电筒,他划燃火柴,点燃诊断桌上的煤油灯,从墙上取下听诊器,要戴到脖子上,可能是以为我肚子疼,想给我听什么!我跑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他听诊器的手,大声嚷道:“不是我,是我爹——!”
    向医生瞪大眼睛,问:“你爹怎么啦?”
    “肚子疼!”我忙答。
    向医生把木椅挪开,要我坐下。我连忙说:“我爹肚子疼得很厉害,整个人都蜷成一团了!”
    向医生对我点点头,问:“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吃东西,是老病发了!”
    向医生又一次瞪大睛睛,看着我一会,慢吞吞地说:“既然是老病,用不着急成这样。”说着,又把木椅挪开,再一次示意要我坐下。
    我接过椅背,放在自己面前,依然站着,对向医生说:“旧社会,我爹做长工,帮老板做豆腐。农历七月十五祭祖,小镇人有吃豆腐的习俗。老板把我爹当畜口,要他一边吃饭,一边推大磨。磨杆顶着小肚子,结果顶出了疝气!”
    “疝气?”向医生马上站起身,把听诊器卷在手里,从桌面拿起手电筒,大声说:“快走!疝气疼得这么厉害,怕出大问题呢!”
    向医生等我走出门诊室,“嘭”的一声关上房门,迈步就准备跑。我急忙拉住向医生,从口袋里掏出钱,对向医生说:“给你钱,开药!”
    向医生大声吼道:“疝气没药吃!”说着就向大门外跑去!
    一直跑到我家大门口,向医生才停下来。我赶紧推开边门,让向医生进门。
    高二暑假时,向医生要看我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曾经两次到过我家。向医生走进大门,见后面有灯光,就直接往后屋走。
    走到腰墙门,怎么没听爹哼了!
    我忙大声对房间芦苇墙壁说:“向医生来了!”
    妈连忙回答说:“哟,对不起向医生,真的不该,这么冷,还深更半夜哩!”
    向医生笑着问:“是不是痛得好一点了?”
    母亲从房间走出来,小声说:“他爹好像是疼得睡着了。”
    向医生大吃一惊,大声说:“快让我看看!”说着,打着手电简,就要走进房间。
    我妈抢在向医生前面,走进房间,呼唤的几声,爹才应声。
    我端着煤油灯,陪向医生走进房间后,把煤油灯放在抽屉桌上,想叫醒睡在爹脚头的小弟,叫了几声,小弟没应。爹向床外挪了挪,等医生听完腹部,用手挤压腹部时,对向医生说:“我是七年前,到农场医院开过刀。从送东坡去县里读高中,挑担子,走了一天路,回到家里,就开始感觉肚子又像以前一样,会疼了,只是没有以前疼得那么厉害。即日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又突然疼得像没开刀前一样了。”爹一面给向医生检查腹部和下身,一面讲过去治病的事。
    向医生听爹说完,又戴上听诊器,再听了一会,对我爹说:“病气,是小肠掉进阴囊形成的。刚才痛,可能是里面缝合的口子,有再度开裂,小肠又掉进里面了。现在不痛,是小肠自己缩回了。我告诉你老一个防治的办法,平时,要用肚子鼓劲的事,像挑哇、抬呀,弓腰呀,要特别注意!”
    爹点点头,小声说:“从去年底发过一次像今天这样疼后,挑水的事,就东坡在帮忙了。即日,只洗了千张(豆腐皮的俗称)包布时,用了力!”
    妈插话说:“你呀,洗千张布,总比其他几个人用劲!一摔一拜,哪有肚子不用劲呢?这下好,帮公家做事用劲,生起病来,该自己吃亏!”
    爹忙说:“人家向医生不是帮公家做事?东坡一请,就来了!不要说这样的冤枉话呢!”
    向医生笑着说:“我的爸妈,也和你们一样,喜欢这样拌嘴。告诉大叔、大婶,如果再发病,一定要赶快躺下,用东西把屁股垫高,用热毛巾捂住下身,千万不能忍痛!忍久了,小肠会出问题的。”说完,又扭头对我说:“刚才我看过了,还是左侧疝,右侧没有。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六十岁前,再做一次缝合手术。万一身体条件不允许,可以戴疝带!”
    我忙问:“什么是疝带?”
    向医生说:“一种像裤带的带子,它有一头,可以趴在腹股沟下方,保护下身,不让小肠掉进去。不过,我是从书上得知的,没有亲眼见过。”
    @牛爬坡 917楼 2013-12-10 20:46:00
    看你这帖,父亲去世前的景象有在我脑海中浮现,最终还是这老病送了父亲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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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回忆,引起今天一整天心情难过。坐天电脑屏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过了零点,读过你的这句话,我才缓过神来!
    最一直在后悔,八五年上半年接回家父母跟我走,为什么不坚持到底?我最了解父亲的病情,跟着我,坚不会说现你见到父亲离世的惨景!重新建碑里,倒出父亲的骨灰时,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可见,他老人家,离世得太惨!
    送走母亲后,我大病一场,曾在医院住治疗高烧八天后,才降下体温。高烧时,我内心一直在鞭笞自己,应该受到不孝的惩罚。经过昨夜的回忆后,倍觉仅身体受罚,还远远不够。心灵深处的惩罚,可能伴随着我的残年,走过我人生最后的岁月!
    愿父母在天国比生前生活得愉快。
    今夜,应当会在梦里见到二老的!
    妈对我说:“你前面的伯伯(妈的前夫),在沙市恒春茂药铺学过手艺。他在生时,说医生是个好手艺,不少地方把医生叫医官!你先陪向医生在房里坐一下,多找向医生学些艺。你爹如果再发老病,你可救急呢!”说着,妈离开房间。
    爹想坐起来,向医生忙把爹按下,说:“有病早治,无病早防。你老这病,只要你老记住我说的方法,平时多注意防备,就不会有危险的。”
    爹把撑起的胳膊肘儿缩回,躺下后,小声问:“我这毛病几十年了,好像没有什么事。这毛病,会送我的终吗?”
    向医生看着爹的脸,过了一会儿,小声说:“你老先别紧张,只要你老自己防备得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向医生说到这里,忍住口,不再往下说。
    爹盯着向医生的脸,也不再问话。
    我也坐到床边,对向医生说:“什么危险?你告诉我。我来督促我爹。”
    向医生抓起我的手,说:“像今天这样,就很危险!小肠落入阴囊,在里面自己出不来,医学上叫‘亢登’,如果造成坏死,那末,整个消化道阻滞,即便能抢救过来,也会留下诸多后遗症的!刚才在卫生院,我听你说,你父亲有老疝气。之所以那么紧张,就怕出现亢登,遗误最佳抢救时间,才一路跑过来的!”
    听向医生这样讲,我愣了半气,才想起应该问向医生的抢救方法,于是,我用自己没被向医生抓住的左手,轻轻拍打了一下向医生抓我的双手,求向医生说:“你现在就教我让小肠缩回去的方法,怕是你走后,我爹又犯病!”
    向医生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一边演示,一边说:“平时,吃完饭后,不能马上行走。如果发现小肠落入阴囊,应该尽快躺下。一般说,小肠会自己缩回去的。如果突然肚子痛,这说明,小肠不能自己蠕动回去了,躺下后,要抬高臀部,用一只手向上操起整个阴囊,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按摩鼓起的部分,帮助小肠,自己慢慢蠕动回腹腔。如果天气冷、气温低,还要采取热敷的办法,把热水浸湿的毛巾扭干,用手指轻轻按住热毛巾,慢慢地抖动,用以帮助小肠自己缩回腹腔。如果这样做后,还是疼痛难忍,那就要尽快送医院!”
    我还想问什么,妈从房门外走进来,对向医生说:“麻烦你这么晚来我家,我刚才煮了两碗荷包蛋,快去趁热吃。”
    向医生慌忙对我妈说:“拿着鸡蛋票,都买不到鸡蛋。怎么好吃你家的鸡蛋呢?”
    我妈笑着说:“我家的鸡蛋,是下乡用霉渣换来的。红糖票也是供销社的小易,上次卖裤子时给的。”说着,扭头对我说:“你还没吃晚饭,快去陪向医生吃夜霄。”
    我连忙拉起向医生的手,说:“我妈不提醒我,真的忘了没吃晚饭。现在提醒后,肚子还饿得开叫了!”
    向医生对我妈道谢后,随我走出房门,抬头见神龛前的房梁上,吊下的带帽的煤油灯亮着,直摇头说:“你妈太客气了!”
    我指着小方桌上放的两小碗荷包蛋,对向医生说:“我妈,对我的同学、朋友,都会这样招待,何况你是来帮我爹治病的医生呢!”
    向医生摇头说:“我来你家,没看病哩!嗨!我这是无功受禄,真的不好意思!”
    我挪开桌面上的旧书,想请向医生坐下。向医生却从桌面拿起旧书,在灯光下翻阅起来。
    我妈从房间走出来,见向医生在翻书,忙对向医生解释说:“你快趁热吃吧!这本书,是刻章子的王伯的……”
    我见妈下身只穿一条单裤,没让妈把话说完,连忙劝妈说:“你老只穿一条单裤,不要把自己弄病了!快进房睡觉,这里有我呢!”
    我妈和向医生打了一声招呼,走回房间。
    向医生拿着书,走到桌边,把书放回桌面,端起小碗,拿起瓢羹,舀了舀碗里的鸡蛋,舀出一个荷包蛋,对我说:“三个鸡蛋,我吃不了,你要帮我吃一个!”
    我一面推开向医生送到我碗前的鸡蛋,一面解释说:“给客人吃三个荷包蛋,是小镇的礼节,你应该知道的。”
    向医生摇摇头说:“现在要移风易俗,不能老是这样!什么吃一个太少,吃两不好,都是笑话。按卫生常识讲,吃一个荷包蛋,营养刚好!”说着,埋头吃完了鸡蛋,拿起旧书,对我说:“你慢慢吃,我走了!”
    我嘴里嚼着荷包蛋,来不及对向医生说话,向医生打着手电筒,向大门口走去。
    我放下碗,去找手电筒。可是,忘了放手电筒的地方。等我在碗柜抽屉里,找到手电筒,向医生已经走出大门。我慌忙追上前去,跑出大门,见向医生已经走到了沙米家的门前,只好对他的背影“呃”了一声。
    向医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我说:“这么晚了,就别送了!”说着,转身又要走。
    我迈开大步,冲到向医生面前,小声说:“你想看这本旧书?”
    向医生回过身来,问:“这么,这书没有空?哦!……你妈说,这书,是刻图章的王伯的,你妈还管你读什么书。哎呀!你真幸福。我读书的时候,我爸妈从来不管我读什么书呢!”
    我指着沙米家的大门,问:“你认识沙米吗?”
    向医生说:“认识呵,他的手艺还不错,心很细,手很轻,头发的样式,理得也好!”
    我吸了一口气,小声说:“沙米只大我一岁,我妈说,他已经怀抱子,脚登妻,能养家活口了。我白读了几年高中,要我赶快学个刻章子的手艺,也好养家活口呢!”
    向医生“哦”了一声,说:“难怪你妈找王伯借书的,原来,她老人家,是要你学刻图章的手艺哟!哎呀!要不是这样造反、乱闹,你妈怎么会说高中白读呢!再说,你不读高中,会装收音机吗?这小镇,有几个人懂装收音机?……我听李德理说,他的大哥准备送他的侄儿爽喜,去外县学刻图章。可他,只读了个小学毕业。你比他多读六年书,也学刻章,这合适吗?要说手艺,装收音机,不算手艺吗?现在,医疗器械中,有好多都是电器产品,搞电器,肯定比学刻图章强多了!不过,我还是认为,你想当兵,这个想法很不错!第一,现在大学停招。什么时候恢复高考,谁也说不清!第二,现在武器越来越先进,军队需要文化水平高的兵!第三,部队的技术兵种多,要学手艺,还不如去部队学技术!”
    听向医生谈完对我今后人生道路的构想,仔细思考,虽然觉得是一条阳光大道,但是,已知条件的限制和未知因素的不确定性,使我高兴不起来。不过,我还是以为,父母不让我参加社会活动,并没有什么不对,因为两派尖锐的斗争,确实伤害了大多数人的心。然而,父母用学手艺来规划我今后的人生道路,确实使我难以接受读高中不对的说法。从我内心深处想,我一直觉得,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让我在高中花费了太多有时间,但是,我从十五、六岁进入高中,二十一岁了还没走出高中的大门,这五年,却让我走完了自己,从未成年人到成年人的黄金岁月历程!我,不只是个头长高了,而且懂得语数外理化生六门主课的基础知识,对社会各领域所需要的基本文化知识,都不陌生。还有,经过支农、支工,也了解的工、农业生产和生活的基本脉络,知道工人、农民需要什么样的有文化的青年,……回想起这些,总以为这几年高中没有白读!……倒过来想,还是觉得,想法归想法,火烧眉毛顾眼前,现在,自己没有生活门路,挣不到钱,不能养家活口!……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就是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说母亲要我学刻章子,有什么不好……
    向医生关灭一直照着街上砖渣街面的手电筒灯光,用手电筒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臂,小声说:“怎么不说话呀?我和小肖讨论过你目前的情况,我们认为,在这小镇上,你应该算一个不错的青年人!”
    听向医生这样讲,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天太黑,我的摇头,没有让向医生看到。向医生接着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现在并没有确定专业。我和小肖是学医的,我们的工作对象已经确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们的工作对象。小镇区有几万人,社会卫生习惯不是很好,给我们提供展示自己工作能力场所,使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心满意足。可是,你却不一样,你目前并没有确定专业,你可以通过努力,去确定自己喜欢的专业。小肖说,你可能因为参加完滑翔学员的整个体检和政审,因此,对军队有一定的向往。”
    听向医生这样讲,我接着说:“正是因为那次体检、政审,我订了一份《航空爱好者》杂志!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说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向医生连忙问:“为什么叹长气呀?”
    我压低嗓门,说:“我的家庭情况,不允许我去当兵!”
    向医生吃惊地“哦”了一声,急忙说:“我觉得,你父亲身体不好,解决的办法,不是你现在想的,由你去代替你父亲做事!其实,这根本不是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之所以你家想出这个办法,是因为你们家,没有人懂得国家的就业政策!”
    我问:“什么政策?”
    向医生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准临时工、合同工不能成立造反组织?”
    我说:“不晓得。”
    向医生说:“现在,文化革命没开始前,县一级,有四个部门管就业,管干部的,有两个。有领导职务的干部,归县委组织部管;没有领导职务的干部,归县人事局管;一般职工,归劳动局管;退伍兵,归民政局管。劳动局归口县计划委员会,不管是什么单位,要招工,都必须劳动局给招工指标。没有招工指标,就是你父亲的豆腐店敢要你。这些临时工、合同工,都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国家不允许招用的人,银行不给钱,谁也发不了你的工资!”
    我说:“豆腐店的钱,好像不归银行呢!”
    向医生说:“你是看现在啰。现在造反派搞的是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早就被全世界唾弃了!现在世界上,不管是社会主义国家,还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国家、封建主义国家,没有哪一个国家没有政府!我可以肯定地说,现在,中央要求各地方、各单位成立革命委员会,就是要改变现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乱象!你等着瞧吧,等各级、各单位成立革命委员会后,国家管理走上了正轨,像张水松的老婆,被谢雨丙他们安排进单位的,都会不算数的!再说,全国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又不只你一个人面临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哪一天,毛 发号召,把你们一下都给统一安排了!”
    我想了想,说:“听你说这些,我觉得也有道理。只是,我爹现在这样一种身体状况,家里真的很需要我!”
    向医生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父亲是单位的职工,单位有责任解决你父亲的医疗问题、工作问题!你不是单位的领导,管不了!不是说王特派员进了区革委会吗?你如果去当兵,我们小肖,可以请他老人家帮忙,要豆腐店的领导,不安排你父亲做重事。……再说,我看你的妹妹,也有十七、八岁了,也是一个大姑娘了,家里的一些事,她也可帮一把呢!”
    我打亮手电筒,照着向医生夹在他腋下的旧书,说:“照你说的道理,我可以不学刻章子了!”
    向医生从腋下拿出旧书,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既然是你妈要你学刻图章,这书,我还是还给你。刻图章,是一门比较高尚的技艺,可以学。学的过程中,还可以锻炼你的细心!不过,我现在对你说的话,千万别对你父母说。”
    我把书夹到自己的腋下后,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爹妈呢?”
    向医生笑了两声,说:“有两个理由。第一,现在还没有开始招兵;第二,你妈煮的荷包蛋,太好吃了!”
    向医生说完,转身就走。
    我连忙追上去,拦住他,小声问:“我爹今天突然发病,不知明天还会不会发呢?”
    向医生“嗯”了一声,接着说:“这很难说哩!如果注意保护,在近几个月内,保证不再复发,就可以说,我教给的保护方法,起到了作用。以后,只要按我教的方法做,应该不会出现生病危险!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尽快地找豆腐店的领导,批准你爹,再做一次手术,这样就更保险了。”
    听向医生这样讲,心里踏实多了,我使劲抓住向医生的手,想说出自己内心由衷的谢意,却找出合适的话语,只好再使劲捏了一下向医生的手,扭头就往自家大门跑。
    跑进大门,轻轻关上大门,闩好门闩,走回我与大弟睡觉的房间。听到大弟均匀而有节奏的轻微鼾声,我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地打着,感到再也抬不起眼皮,立即把开着的手电筒放在自己睡的枕头上,坐在离床较远的豆腐架写字台边的长凳上,脱下难闻的球鞋、棉袜,还有磕头弄脏的棉袄、棉裤,丢在架子上,然后试着一大步,踩着踏板上大弟的布鞋,顺势坐到床上,钻进被窝,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妈说话的声音:“太不讲卫生了!穿球鞋的脚,洗都没有洗,就跑上床睡觉!”
    听到妈的责备声,我赶紧坐起来,揉了揉眼皮,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妈端着脸盆,站在床边。
    妈笑着说:“你也就是,不洗脚,就应该与爬坡睡一头的!害得爬坡天刚亮,就跑到后面吵你爹,他是病人哩!”
    我不明白妈在说什么,也附合说:“爬坡也真是!爹昨夜肚子疼得那么厉害,他跑去吵爹做么事?”
    妈斥责说:“你问他做么事,你也不想想自己!肯定去区里后,就没洗过脚!这穿球鞋的脚,要说有多臭,就有多臭!这么臭的脚趾头,一下伸到爬坡的嘴巴边,还有不把他熏起床的?快起来,脚盆也给你拿来了,布鞋、干净罩衣、罩裤,干净袜子,都放在架子上,先洗净身上了,再下后去漱口!都搞干净了,先去帮王伯扫地。俗话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说完,妈走出房门,顺手把门关上。
    我掀开被子,脚刚站到踏板上,长青哥在前面房间里,叹了一声长气,隔着芦苇墙壁对我说:“有妈真好啊!要是有来世,我一定要找一个命长的妈托身的!不过,有妈,也多了一个管头!要你去帮哪个王伯扫地呀?”
    我知道长青哥与我爹妈的命运一样,很早就死了爹妈,由他叔叔带到十六、七岁,就到我们小镇区来,给廖书记当通信员。正明伯一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了一个比小弟上坡还小一岁的男孩子。按正明伯的脾气,他最瞧不起像我爹妈一样的孤儿,他骂起人来,总爱骂人家的孩子“有娘养,无娘教”。木童姐与长青哥谈朋友时,她是用“弟弟小,找像长青哥这样的对象,无牵无挂,可以照顾他”的理由,说服了她爹,正明伯才同意长青哥进他家大门的。正因为长青哥与我妈有相同的身世,我妈对长哥总会给一些母爱。
    我一边洗脸、洗脚,一边与长青哥拉家常,告诉他,我妈是想要我学刻章子,找王伯做师傅,才要我去帮他老扫地的。
    长青哥听说我妈要我学刻章子,告诉我说:“中街药铺的一个会刻章子的,粮食节约时,伪造县粮票,被抓去坐牢了,现在也没放出来。学刻章子,不是个好手艺,再说,像王伯五十多岁,眼睛就不行了,做不成事,靠什么挣钱吃饭呢?”
    他见我没说话,又出点子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下后屋,去找你妈,说我岳父想喝猪血豆腐汤,我托你去豆腐店,帮我买豆腐,先躲过扫地再说!”
    听长青哥这样讲,我也担心木童姐批评他多事,就对着芦苇墙壁说:“你别管这事,我有一点担心木童姐……”
    我的话还没说完,木童姐可能刚进大门,听我提到她的名字,还在德理哥的前屋,就喊道:“长青——!你在与东坡说我什么坏话呀?我怕伢们吵你,一清早,就把他们送到对门,想让你多睡一会懒觉。你却不知足,还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没想到我的话都没说完,木童姐却歪说了,慌忙冲着前屋,大声解释说:“木童姐,我没和长青哥说你坏话呢!”
    木童姐大声说:“我晓得你不会说我坏话的。没结婚的男伢,没有几个人会说女人坏话的!结过婚的男人,也没有几个人会说女人好话的!”
    我大声辩解说:“真的,长青哥确实没说你的坏话,他刚才都说,要我帮他买豆腐,做豆腐猪血汤,送给你爹喝呢!”
    我的话音刚落,木童姐大声对长青哥说:“昨晚上厕所时,德理的屋里,我和后面的李婶娘,早就商量好了,这两天,你们三个人,谁也不准出大门!”
    长青哥对着前屋房间,大声喊道:“德理,德理——!”喊了两声,没见前面有应声,长青哥笑着对他的房门外说:“德理都不在家了,怎么说你们商量好了的呢?”
    木童姐回话说:“我真的没骗你!德理他们一家,是珍兰的房东突然变卦,说不给房子给她和德琛成亲了,才急着出去帮德琛找房子了!”
    长青哥笑着说:“这才是鬼话!人家结婚,是大喜事,房东凭什么不给房子?”
    木童姐小声对长青哥吼道:“笑个屁!说你刚才背着我,在说我的坏事吧,还嘴巴硬哩!你和我结婚这么多年了,连我们小镇这样的规矩还不晓得,还老是说你心里,只有我!”
    我在一旁为长青哥帮腔说:“我在这里生、这里长,也不晓得这是什么规矩呢!”
    木童姐不服气地说:“什么规矩?宁给人停丧,也不给人成双!”
    各位网友:
    嫦娥3号今夜21:40登陆月面,央视多频道直播。
    长青哥“哼、哼”地冷笑了两声,隔着芦苇墙,对我说:“这是欺穷的规矩,你还不晓得?”
    我穿好一身干净的衣服、鞋袜,把擦脚布搭在肩上,把洗脸毛巾和脸盆,放在脚盆水里,端洗脚盆,走出房门,看了一眼抱着小女伢的木童姐一眼,问正站在天井旁边漱口的长青哥:“这怎么是欺穷呢?”
    木童姐打了一个淡哈哈,对我说:“你长青哥是在学习班被钢革司整糊涂了,睡到这时候还在做梦哩!”
    长青哥一边望起头“咕嘟”着嘴里的水,一边用牙刷使劲搅着漱口杯子里的水,吐掉嘴里的水,倒掉杯中水后,笑着对木童姐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说我愿意做上门女婿,你爹都不同意在你家为我们准备新房,硬逼着我找廖书记,在区里找房间。当时区里新来的副书记都没有房间住,实在没有办法,廖书记才叫张管理员,把档案室的一间小仓库让出来!你忘了?新婚的那天晚上,你把一瓶花露水全泼到床上,还说有霉味道!”
    木童姐红着脸,骂长青哥说:“只有你,狗子记得七条路!我生的四个伢,哪一个不是在我娘屋里长大的?跟你说清楚!从明日早晨起,你去帮我爹推磨!他老这大的年纪了,一副石头磨子,推米浆,真的很吃力,乘现没有什么人管,让我爹妈抓紧做几天米糕生意,等革委会真正成立了,私人的生意肯定又不准做,用么事吃饭呢?”
    长青哥一面抹自己嘴巴上的牙膏泡沫,一面瞪大眼睛,粗着喉咙说:“那怎么行?我革命了十几年,要我丢掉工作?”
    木童姐不服输地说:“什么革命工作?一个杀猪的!”
    长青哥盯着木童姐的脸,看了一会,放低嗓门,说:“调到食品,是你选的!是你说,食品待遇好,买紧张物资不用发愁!要不是搞文化革命,我早当上所长了,怎么会杀……”长青哥把“杀”字说得太重,把木童姐怀里的小丫头吓得大哭起来!木童姐狠狠地斜了长青哥一眼,抱着女儿匆匆向前面大门走去。
    长青哥放下手中的牙膏、牙刷,从靠芦苇墙壁的脸盆架上拿起脸盆,取下毛巾后,对我说:“你稍等一下,我还是下后去,对你妈说,我请你帮我去豆腐店买豆腐,让你逃脱学手艺的事。”
    我摇摇头,说:“你刚才撞祸了,快去给木童姐陪小心!要是正明伯晓得你还没给你结婚房间的事,闹不好正明伯会说我在惹事生非的!如果这样,就会使我们两人都下不了台的!”说着,我端着盆子,走到后门外。
    我把脚盆放在地上,从里面拿起脸盆、毛巾时,朱书民走到面前,笑着问:“人家王伯等你扫地、出铺子,你怎么故意拖时候呢?”
    我用右手,拉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擦脚布,捏在手里,顺手从洗脚盆里端出脸盆、毛巾,问:“你怎么晓得这事的?”
    朱书明笑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妈要王叔收你学刻章子,对门四户,隔壁左右,哪个不晓得?不知是哪个说给王婶娘听了,昨夜,她与王叔争嘴,吵到下半夜。”
    我用闲着的左手,提起洗脚盆的一边,把水倒进阴沟,站直身子,问:“为么事吵?”
    朱书民闭了闭眼睛,神密稀稀地小声说:“王婶娘说,对门的爽喜的爹,要找王叔教爽喜学刻章子,王叔没答应。爽喜的爹请王婶娘帮忙劝王叔,倒被王婶娘说了一顿。爽喜的爹,只好准备送他去外县学。王婶娘没让爽喜学成手艺,没想到,你妈没有找她,直接来找王叔,而且王叔没跟她商量,就答应了你妈,王婶娘就更火了。争嘴的时候,王婶娘一直唠叨‘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说什么也不同意王叔收你!”
    我想了想,说:“既然不同意收我,你刚才说什么等我扫地、出铺子呢?”
    朱书民笑着说:“王叔最后对王婶娘讲,说你学刻章子,只是为了混时候,今后不会做这门手艺的,王婶娘才没说什么……”
    我见朱书民说到这里,望着我的背后发笑,回过看,原来是我妈站在廊檐下,正看着我和朱书民,忙端着脸盆,提起洗脚盆,准备进屋。
    我妈走到我面前,接过手里脸盆时,发现我把擦脚布捏在端脸盆的右手里,不高兴地说:“我给你讲过几回了?告诉你,右手是讨饭吃的手,不能做龌龊事,你到好,忘到九霄云外了,还是用右手做龌龊事!”
    我马上把右手捏着的擦脚布交给左手,提着洗脚盆走进后屋,放好后立刻转身出来,想当着朱书民的面,把他刚才告诉我的事,对我妈讲一遍,好让妈放弃逼我学手艺的打算,看着转身向厕所走去的朱书民,扯起嗓子,“呃”了一声。
    朱书民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人有三急,有话等一会!”
    我再回转身,见妈端着脸盆,还站在原地,只好把朱书民对我讲的事,先告诉她老人家。
    妈听我说完,把拉进后屋,放回脸盆毛巾后,小声说:“王伯妈没生过伢,脾气是不好。但她和你有缘分,她是第一个听见你落地哭叫的人,不会嫌弃你的。再说,王伯也找你帮过他的忙。你还是先去试试,如果不行,再说,就算妈求你了!”
    听妈说求我,不好再对妈说什么,只好跑回自己睡觉的房间,在豆腐架上打到旧书,准备走出房门时,才记起周老师昨夜给我写了三个篆字“魏鼎盛”的纸条,抓了一会头皮,想起来放在罩衣上荷包里,急忙跑到后屋。
    见妈正在蒸笼格子里拣霉豆渣,急忙问:“王伯要的字,周老师写好了,我装在罩衣上荷包里,我的脏衣服呢?”
    妈丢下手里的活,对我说:“衣服,你妹搓过了,现在下河去在清!我告诉她,洗衣服时,要先摸出荷包里的东西的,你去问她,清出来的东西放在哪里。”
    我跑出后门,正要去问妹妹,朱书民从厕所里走出来,问我刚才叫他有么事。我把自己不想学手艺的想法告诉他后,他摇摇头说:“徒弟伢,徒弟伢,是十三、十四岁小伢做的事,你都二十岁出头了,是当师傅的年纪了,还学什么手艺呢?人大,心不空,学不好什么手艺的!这样好了,我去劝劝你妈,看行不行!”说着,就往我家后屋走去。
    我跑到河下坡,见妹妹正在和王伯的养女英秋姐,在河埠头洗衣服。
    王伯与王伯妈膝下无子女,领养了他弟弟的一对儿女在身边。英秋姐比我大两岁,来王伯家时,已经过了上小学的年纪。到王伯家后,没有再读书。一年前,剅道口胡运胜对门在空军当四年兵的刘上邦,回家探亲时,经人介绍,与英秋姐订婚,说好了,等刘上邦退伍回家,就结婚的。
    我跑到河埠头,英秋姐立刻站起来,笑着问我:“听说你要跟我大伯学刻章子?”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要,是我妈要的!”
    英秋姐踮起脚,望了一眼河上坡,小声说:“我刚才告诉你妹妹了,昨日夜里,我的伯妈和伯伯争吵了半夜,不让我大伯收徒弟。还说,我大伯如果想带头弟,就带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一天到晚,脚不住,手不住,他怎么做得好一天到晚都要坐着的事呢?再说,我的弟弟,才与爬坡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搞文化革命,没读进去多少书,只比我强一点,认不到几个字,学什么刻章子呢?我的大伯,确实想带爽喜。爽喜的爹喜欢唱戏,跟我大伯关系又好,就是我的伯妈不同意!我的大伯,年纪老了,眼睛也看不到小字了!……哎呀!我真为我大伯担心,今后老得不能动了,不知该怎么过日子呢!”
    我听了半天,没听出英秋姐想对我说什么,于是,问:“你觉得我是向你大伯学手艺好,还是不学手艺好呢?”
    英秋姐盯着河里有些变质的水,笑着说:“我大伯收不收你做徒弟,我的心里,与这河水一样,不清楚。倒是听你妹妹说,你一心想去当兵,我心里还是蛮亮堂的!”
    我看着正在清我罩衣的妹妹,大声问:“你对英秋姐说我什么了?”
    妹妹从水里提起我的罩衣,对我说:“英秋姐说,如果下半年还招新兵,她的上邦哥就可以退伍回来了!”
    英秋姐红着脸,对我说:“现在当义务兵,当陆军,只要两年就可退伍回家。商业户口当兵的,回来还可分配工作。我没读书,只会憨想。学手艺,要三年。学会后,手艺还不晓得养不养得活一家人。去当兵,现在只要两年。当两年兵,回来就分配工作,还可每月拿三十几块钱,虽说每月三十几块钱,不能吃鱼吃肉,吃萝卜、青菜,还是可以养活一家人的!再说,现在就是有钱,也随便买不到肉鱼呢!”
    我点点头,说:“如果我能当兵,你觉得当兵比学手艺强多了!”
    英秋姐对摇摇头说:“我不晓得!”说完,马上对南坡说:“我没有说要你哥当兵啰!不要等你的新嫂子进门,来怪我呢!”
    南坡把我的罩衣扭干后,要递给我,问:“你还不去帮王伯做事,来这里做么事?”
    我把手里的旧书放在地上,对英秋姐说:“这是你大伯的书,麻烦你带回去。”
    英秋姐睁大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地上的书,问:“这书是我大伯的?”
    我对英秋姐点点头,指着南坡递过来的罩衣,对她说:“你大伯要我帮他老人家找三个字,我请中学的周老师写好了,忘在罩衣里!下河来找的!”说着,从妹妹手里接过罩衣,摸了一下上荷包,问南坡:“荷包里的东西呢?”
    南坡指着河上坡说:“里面有一块多钱、几斤粮票,还有一张纸条,我抓出来,放在后面房里的抽屉桌子上。”
    我提起罩衣,对英秋姐说:“你等一下我。我把纸条找到后,你先拿去给你大伯!”说完,我回头赶快往坡上跑。
    跑到后屋的屋山头,拔出横在铁环里的晒衣竹篙,把罩衣袖子穿进去时,听朱书民在屋里笑着说:“要想要东坡不出大门,很简单,要他到河那边去挖土,把你家台坡填出去。今后你家三房媳妇,晒衣服,都要位置呢!”
    @牛爬坡 927楼 2013-12-17 16:20:00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段学手艺未果的经历。那时我和弟弟整天在外 钓鱼 不落屋,家里发生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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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完下面的帖子后,就晓得父母,为什么同意我去当兵的。
    听朱书民说到河那边去挖土,我把穿进罩衣的竹篙举起来,放进屋山头檩子上吊下的铁环里,望着对岸小学外的一段废堤上,被朱书民哥哥家隔壁的刘寿伍,挖出的大坑,不清楚朱书民为什么建议我去那是非坑里挖土,赶快跑进屋里,对朱书民说:“那位置不能挖!”
    朱书民本来还想对我妈说什么,见我突然闯进屋里这样说话,瞪大眼睛,冷笑了两声,指着我的脸,大声说:“你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你妈已经答应你,可以不去学刻章子了!”
    我“呵”了一声,见蒸笼格子空了,卖霉渣的竹篮子也没看见,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妈——!”
    妈从后屋房间里走出来,一面往自己棉衣荷包里装什么,一面没有好气地说:“叫妈叫的这么亲热,不要像寿伍的老二那样,要娶亲了,就丢下了乡下的妈哟!”
    我不知道妈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了,忙问:“我是不是,可以不去王伯家了?”
    妈不高兴地说:“不去王伯家,也不能跑到外面去。你爹还在床上躺着,好像又睡着了!我刚进房拿零钱,他都没有醒。好睡、好睡,能睡,就不会有大病的!你先把菜择出来,洗干净,等你爹醒了,要他教你炒菜!”说着,又扭头对站在我身边的朱书民说:“书民叔,你只比东坡大两岁,都养活一家人了!你看他,还像小伢一样,那么不懂事!”
    朱书民笑着对我妈说:“李姐,你别愁!我刚才对你讲的寿伍的弟弟,户口是农村的。去当了六年兵,在部队里立功受奖,回来分配到县锅厂当工人了!县锅厂,可是地方国营单位呢!你不要叫东坡学什么手艺,让他出去当兵,你家是商业户口,他又读过高中,让他出去当兵,要不了六年,说不定分到汉口更好的国营单位工作,等你老了,还你一个更大城里人的身份,那该多好哇!”
    我妈也笑着说:“如果真的那样,我就一个揖处一地下了!”
    正在这时,妹妹进屋,见妈在笑,问我:“你怎么把妈逗笑了?”
    妈拉了妹妹一把,说:“霉渣篮子放在前面堂屋的大桌子上,我们快走,人家乡里都快做饭了!”
    妹妹把手里拿的洗衣服的棒槌和二号盆子,往墙边一放,一边用自己的衣襟擦手,一边往腰墙前面跑。
    妈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朱书民说:“书民叔,东坡要去对河挖土,如果小学里,哦,就是那个程老师来管,麻烦你帮忙打个圆场!”
    朱书民笑着说:“老河废了那么多年了,那堤子还不废?再说,那堤子,离小学十万八千里,他管得着吗?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妈笑着对朱书民点点头,说:“那就难为你了!”说完,见妹妹提着霉渣篮子,已经走出前面大门,就追了上去。
    看着妈向大门跑去的背影,我在想,妈以前总是对爹讲,我们并不欠朱家什么,不要伢们叫敏道做爷爷了!还说,一个大不了爹几岁人,怎能把爹生下来呢?而且还给爹商量过,只要我们把朱书民的爱人叫姐姐,说书民只比我大两岁,叫他叔叔不好。爹总不同意妈的意见,总爱说,有钱人家高三辈,无钱人家低三辈。因此,我在与朱书民相处时,既不直呼其名,也不叫他叔,可是今天,妈怎么突然称朱书民叔呢?……
    朱书民一声“呃”,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转过身,盯着朱书民的脸,小声说:“书民叔,谢谢你——!”
    朱书民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瞪大睛睛,问:“你叫我什么?”
    我岔开话题,说:“听沙米讲,他对门的寿伍,在老河上筑起一道小垱,有人讲他了!”
    朱书民摇摇头,说:“那是前一久的事,从解放军来镇里抓劳动党后,再没有什么人讲他了!”
    我不经意地问:“为什么?”
    朱书民说:“为什么?为的是他的弟弟是复员军人呢!寿伍的胖子伯妈,那是全下街最厉害的老伯妈。寿伍的弟弟在部队写信回来,说想在街上成亲,胖伯妈一说三摇头,说我的屋,宁可给人停丧,也不给人成双。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怎么样,答应慢了都不行!”
    我没听明白朱书民说话的意思,盯着他的脸,不知该说什么。
    朱书民眨了眨眼,问:“怎么?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你妈,都相信呢!刚才,你妈还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今年下半年,只要有征兵,她不再拦你了!”
    听朱书民说我妈同意我去当兵,当然是应该高兴的事。可是,眼前突然冒出挖对河堤子的事,应该不是小事呢!想到这里,于是,我问:“听说胖伯妈年轻时,是当过经纪的,那么会算账。寿伍和他弟弟,虽说是亲两弟兄,可是,寿伍哥是被胖伯妈抱养的,他的弟弟,按理,与胖伯妈,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己,一个人占着一个大房间,寿伍哥一大家人,才有一个大房间,她怎么会突然答应让出自己的房间,给寿伍哥的弟弟结婚呢?”
    朱书民冷笑了两声,说:“你多读了几年书,喜欢把问题想得这么复杂。我只晓得一个碍道理,谁都怕狠!你妈刚才不是说怕程半玉来说什么吗?寿伍哥挖对河堤的时候,听说程半玉是来喊过话。可是,就在解放军来抓李老师后,街上的人说,解放军里,有一个兵,是寿伍弟弟当兵驻地的青年,他的班长,陪那个兵,背枪到寿伍家来了一趟,街上的人,一下传开了,都说寿伍的弟弟不简单,两个背枪的解放军,还给他敬礼呢!现在,他再去挖那废堤子,程半玉再不敢说什么了!外面的人都这样,胖伯妈是明白人,妈当然不会再说什么。再说,寿伍答应,把他家厕所后在的台坡,向河中间填出去一米,把他家后面放在屋里的柴禾,搬到新填的地方,屋里再隔出一间小房间,不就行了!”
    听朱书民这样讲,我觉得有一点道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建议我填屋后的河坡,我妈竟然同意我不学手艺,而且对朱书民心存谢意呢?想到这里,我又问:“你为么事要建议我,填自家屋后的台坡呢?”
    朱书民看了我一眼,拉了一把我的胳膊后,自己从我家走出去。
    我想起要拿纸条给英秋姐的事,跑进房间,在抽屉桌上找到纸条。要跑出房间时,突然见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我停下脚步。
    爹小声说:“你不要问书民要你填台坡的事,等他走了,我再告诉你。”
    我对爹点点头,拿着纸条,跑出后门,见英秋姐刚从河下坡爬上来,忙跑过去,把写有“魏鼎盛”的篆字纸条,递给她。回过来时,见朱书民站在我家屋山头,一会儿看着我家上隔壁他哥哥家的后门,一会儿看着他自家后门,正在对我招手。
    我对朱书民摇摇头,大声说:“你去上班吧,我准备好铁撬和箢子、扁担,会去挖土的!”
    朱书民对我点点头,往刘寿伍旁边的小巷走去。
    我走到爹的床前,爹想坐起来。我把向医生强调的注意事项,对爹说了一遍。爹躺下后,对我说:“现在房子怎么来的,四年前的事,你是晓得的。腰墙门后的厢房,是把生你时,在诸家巷建的两间茅草房卖了,买的乡下的旧厢房。刚解放时,我们在腰墙门后搭旧厢房时,朱家说我们的厢房,占了他们屋后两边来往的路,朱敏道带着他乡里的亲戚,挡在这里,不准我们竖架子。前面房子的爷爷见朱家不讲道理,就跑到朱家西边房子的屋后,要下他家的瓦,告诉朱敏道,说朱家西边房子的地基靠我们家的一间,占的是我们牛家的巷子。如果朱家不让牛家盖厢房,牛家就要朱家把占巷子的一间屋拆掉。两家争得不可开交时,都去找龚区长。那时候的龚区长,刚参加革命,没有官架子。听了两家争吵的原因后,他提出来,朱家不拆房子,我们牛家可以盖厢房,等厢房盖好后,再把台基向河边上填出一条路来。谁知,厢房搭好没几天,华北来的桑区长,不同意我们家在河边填土修路。这填土的事,就一直没填成。即日,书民给你妈讲你学手艺的事,扯起填台坡,你妈只答应你不去学刻章子,没有完全同意去挖土。”
    听爹讲过去没听说过的事,才晓得牛家与朱家原来有过冲突,于是,我问:“既然朱家对我们家在自己的地基上盖一间厢房,他们都可说三道四,为什么我们牛家会同意朱家,在自家巷子地基上盖房子呢?”
    爹翻了个身,把脸孔对着芦苇墙壁,没回答我的问话。
    我推了推爹身上的被子,接着问:“敏道爷爷比你老大不了几岁,你老却要我们把他叫爷爷。朱书民只比我大两岁,刚才妈还要我叫他‘叔’,朱家姓朱,牛家姓牛,怎么让朱家占牛家的便宜呢?”
    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向里边,没有说话。
    我再推了推爹身上的被子,把刚才的问话,再问了一遍。
    爹翻过身来,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我们这房子爷爷他爹,身上发生的事。这个老爷爷,经不起朱家年轻媳妇的拉拢,和她私通,才答应把牛家巷子地基,让给朱家盖了房子。从那时起,朱家的年轻人,就比我们高了一辈了。……你爷爷临死时,对我说,我们牛家,是到小镇落籍的最早的几姓人家。这下街的不少房子,都是牛家祖宗盖的。老祖宗们都勤劳、忠厚、老实,到了你的老爷爷那一辈人,宣统皇帝倒了,世道乱了!几个老爷爷抽鸦片、嫖堂客,把田地、房屋都差不多搞光了!你爷爷要我,教育后人,千万不能当败家子!我和你妈成家后,都节衣缩食、勤扒苦做,才撑住了牛家最后这半边房子,没有给你爷爷、奶奶丢脸。……大跃进时的大搬家,房子都充公,这些话,也就没有了。这几年,房子又还回来,才又扯起这事来。刚才,书民对你妈,说填台坡的事,那时,他还小,应该不晓得这个事。这可能是他大伯敏道,对他讲的。既然朱家又提这个事,你就先把菜择好,我起床把饭做得吃了,你再去挖一下土,平平他们的心。”
    听爹讲完这些事,我走出房间,看菜篮子里,妈只买回了四根莴笋,就一边削皮,一边想爹刚才讲的事。四根莴笋削完,才悟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老爷爷到我这一辈,是四代人,将近一百年,他乱七八糟的行为,造成了我们这辈人,不得不把朱敏道叫“爷爷”;不得不把朱书民叫“叔叔”,可想而知,做人真难啰!
    想着这些,爹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洗脸、漱口,我都不知道。到爹从我手里拿菜刀时,才晓得爹不仅洗漱完了,还把霉渣、弟弟钓回来晒干的黑鱼,都洗好了。爹把莴笋叶子用筲箕装好,把它放在盛好的大米的铝漏盆上,要我端到河里去淘洗哩!
    我端着铝漏盆、筲箕,走下河坡,刚在河埠头要蹲下时,见王伯提着装了几条剌好鲫鱼的竹篮,也下到河边。慌忙从埠头上走下来,把埠头让给王伯。
    王伯没有马上上埠头,而是满脸带欠意,对我说:“麻烦你了!周老师的篆字真入格哟!……刻章子,不是个艺,我也没从过师,自己摸索出来,你比我强,只要喜欢刻,今后的章子,会比我刻得好!现在,可先从木章开始炼,我那里有粗壳树的坯子,你找片旧钢锯,磨成刻刀……”
    等王伯走上埠头后,我对他老说:“我有空,会向你老学艺的。”
    王伯把竹篮在水里来回猛抖动几下,从埠头上走下来,睁大老花镜片后的眼睛,问:“你妈不是说要你学刻章子,怎么又没有空了?”
    我把朱书民要我挖土的事,告诉王伯。
    王伯看着对河的废堤子,略有所思地说:“填你家后台坡,是个老话。朱家没有忘呢!只是,那废堤子,人家寿伍先挖,你如果挖靠小学那一头,小学肯定不准的。挖寿伍挖过的位置,得先跟寿伍打招呼才行呢!”
    我反问道:“不是废堤子吗?”
    王伯笑着说:“和尚都有个先来后到!废堤子,他先占了,当然要经过他。他有些不好穿衣服,……哎!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我来请一个人,要他去与寿伍打商量。寿伍应该会给面子的!”
    我走上埠头,转身见王伯站在河边,还看着我,陪笑着以问代答:“还麻烦你老请人?”
    王伯对我点点头,说:“礼尚往来,应该的,应该的!”
    听王伯说帮忙,赶快淘洗完,就往屋里跑。
    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没说要我学做饭菜。就是这时候,听见西隔壁的空场子上有人说话,侧耳细心,好像是刘寿伍家里的人在说话,还伴有铁锹、挖锄碰砖头的响声。
    胖伯妈她妈,与我的奶奶,是叔伯姊妹,因此,胖伯妈与我爹,是叔伯表姐弟。胖伯妈年轻时,一头埋在米行生意中,不知什么原因,也与王伯妈一样,没有开胎生育。刚解放时,她死了丈夫,没想改嫁。经族人建议,把胖伯伯亡夫大哥的长子刘寿伍,过继给胖伯妈做儿子。那时,人高马大的刘寿伍,已经成家,生有一个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比大弟小一岁的儿子。虽说胖伯妈有了名义上的儿子,一九五四年荆江封洪,江汉平原淹大水时,我只见到胖伯妈一个人把房子租给别人开面馆,没有见过听说是下街第一高个的刘寿伍。直到一九五四年秋季开学时,洪水退后,刘寿伍一小家,才从乡下搬家与胖伯妈同住。两年后,小镇家里有田地的住户,带着自己的田地,参加了初级农业合作社。胖伯妈也随没有吃粮票的刘寿伍一家,成了农业户口。大跃进时,刘寿伍当了生产队长。那时,生产队的劳动力,都要参加农业生产。只有四十来岁的胖伯妈,无疑是应该参加田间劳动的对象。然而,胖伯妈从来没做过农活,尽管龚区长多次到镇农业大队蹲点,点名批评刘寿伍不称职,故意不让他的养母到生产队出工,为此,督促刘寿伍扣发了养母的基本口粮。胖伯妈因此,与养子闹起矛盾来。那时刘家族人,都帮刘寿伍说话。胖伯妈气得没办法,就要她的妹妹,叶秋萍的妈,与我爹,找刘寿伍论理。
    叶秋萍的妈,能说会道。而我爹,却不善言谈。我爹与叶秋萍的妈,找过刘寿伍几次。刘寿伍自己感到很冤枉,要我爹去找龚区长。我爹怎么敢找龚区长呢?就这样几来几去,刘寿伍没责怪他的小姨,却责怪起我爹来。最好笑的事,刘寿伍的女儿大香,在她爹没有责怪我爹时,尽管与我不愿叫朱书民做叔一样,也声明过不叫我叔。当我向胖伯妈告状后,她还是叫我叔。自从她爹责怪我爹起,她不但不叫我叔,而且碰到我时,还经常用眼斜我。
    正是这样的情形,朱书民建议我去那儿挖土,无论他出于什么考量,对于我家说来,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因此,听王伯说找人帮忙,我内心还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跑到屋山头一看,还真是刘寿伍带着他刚出嫁的女儿大香和新女婿,拿着两把铁锹、一把挖锄,两副箢箕、扁担,站在他家后门口,好像在等谁。
    看了一眼刘寿伍厕所后填出了一米多远的台基,我跑进屋里,见爹端着炒好的莴笋,正准备放在小方桌上。我一边伸手想从爹手里接过菜碗,一边对他老人家说:“寿伍哥带着他的新女婿,好像要去挖土。”
    爹推开我的手,小声说:“等他们现在挖,到下午他不挖时,爬坡钓鱼回来,你们两弟兄再去挖几锹。”说完,把菜放在小方桌上,自己端来热好的剩饭,挪开矮长凳,坐下吃饭。
    爹低着头吃了几口饭,见我站在桌边不动,抬头问:“想现在去挖吗?”
    我摇摇头,说:“在河埠头淘米时,碰到王伯。他老说,找个人去跟寿伍哥讲,让点位置给我挖。”
    爹咽下嘴里的饭,说:“找不到人的!你现在吃饭。吃好饭后,跟我一起去店里淘黄豆、洗豆腐包布。”
    听爹说要去店里,我吃了一惊,大声说:“你老昨日洗豆腐布,把病洗发了,今天不能再去洗!”
    爹低头吃了几口饭,抬起头,小声说:“店里没有谁晓得我发病,我的事我不做,明天就没包布做豆腐、千张。”
    我“哦”了一声,拔腿就准备跑到店里找张经理,帮爹请假。爹立刻站起身,大声说:“不要去,你赶快拿碗吃饭,吃好饭,跟我一起去店里做事!”
    我把腿缩回来,心想,跟爹去店里做事,说不定还能找放牛的周老师,学点古文知识。于是,我从锅盖上拿起爹早洗净的碗筷,盛好饭,坐到桌边,与爹一块吃饭。
    吃好饭,收拾好碗筷,爹把小桌上的菜,端到锅盖上保温。然后要我关好后门,领着我,向前屋走去。
    正在这时,长青哥端着饭碗,从对门过街,走进大门。他拦住我爹,笑着问:“李婶娘要东坡学刻章子,你老今天怎么有这大的胆子,敢不听李婶娘的安排呢?”
    爹瞪了长青哥一眼,没有回话,绕道走出大门。
    长青哥又拦住我,问:“谁帮你忙,可不去当学徒了?”
    我抬起头,笑着说:“我一直等你来叫我去买豆腐,实在等不到你,只好请朱书民帮忙。”
    长青哥用筷子敲了两下饭碗边,对我做了一个怪像,说:“上门女婿这碗饭,不好吃哟!推了一上午的米浆磨,端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正准备说他是自找的,抬起头,见木童姐端着饭碗,从对门过街,也跑过来,慌忙换话题说:“你的领导来了!”
    长青哥睁大眼睛,问:“姓谢的?”
    跑到长青哥背后的木童姐,大声嚷道:“谢什么?你的小丫头把裤子屙湿了——!”
    长青哥把自己的饭碗往德理哥的饭桌上一搁,跑进自己的房门。
    我赶快跑出大门,见爹已经走到沙米的大门口,沙米的爹正在街上大声嚷着:“造什么反?搞什么斗、批、改?现在保皇派都在逗伢儿,辟柴禾!造反派都在改善伙食!他们有权改善伙食!不能把我们家里,三个黑市人的返销粮票,改进去哟!”
    上帖倒数第一行顺数第六个字,应为“劈”。
    我爹走到沙米爹面前,小声对他老说:“别乱说,人家在看你呢。”
    沙米爹对我爹扬了扬头,大声说:“我怕哪个?狗日的造反派要断我家锅火,我就准备和他拼命!”
    我爹不再说话,低头往前走去。
    我抬头看,见税务所的大门前店站着曾清厚,食品营业所大门前站着谢雨丙和吴田喜,再看沙米正坐在自己理发店的木椅上,看着他爹发呆,于是,走进理发店。
    看见店后的饭桌上放着几个空碗,锅灶不像做过饭的样子,我小声问沙米:“你的屋里没做饭?”
    沙米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两个月没发粮票了,今天一清早,屋里带着两个伢回乡下娘家了!”说完,又一屁股坐到另一把转椅上。
    我看了一眼他家面对大街的房间,见以爱整洁出名的沙米老婆,竟然床上的被子乱丢着,凳子上、桌子上乱放着脏衣服,心想,他老婆极有可能是和他吵嘴,生气带孩子们回乡下娘家了!连忙劝他说:“我家刚做好饭,先去我家吃一口吧,下午,我陪你去找米厂的小董,看他有没有办法,卖一些碎米给你。”
    沙米摇摇头,说:“我气都气饱了,不想走路!”
    “哪个气你了?”我问。
    沙米抬起眼皮,盯了一眼正在街上乱嚷乱喊的他爹,嘟着嘴,小声说:“那是以前有酒喝,在街上这样吵,人家把他当酒疯子,可原谅他老。现在连饭都没吃的,这样嚷,这样喊,人家只当戏看!又不是我要找乡下女的!鬼要他们在我只有岁把的时,就给我结八字的?上个月,我早就告诉他老,说人家黑市户口,返销粮票早发了,可我爹,就是不当一回事!”
    “你怎么自己不去找粮管所呢?”我问。
    沙米看了我一眼,说:“我的粮票在理发社发,屋里与两个伢的返销粮票,平时都是和居民粮票一起发的。不知为么事,这两个月领不到那种粮票了!我爹去粮管所找过童咸准,童咸准说区里没有完成公粮、余粮任务,县里扣了返销粮票指标,没有那种粮票发。”
    “小董的老婆有领那种粮票呢!”我说。
    “是啊!不然,我爹怎么会上街骂人呢?”沙米说。
    我还想对沙米说找小董的事,沙米却突然站起来,冲着街上大声喊道:“你不要拉我爹——!”边喊边跑出大门!
    我扭头看,原来是食品的那个高大、肥壮的吴田喜,左手抓住沙米爹的胸襟,右手把拳头举得老高,正在威胁沙米的爹。
    沙米冲上前,把他爹拉到自己身后,气得满脸发白地对吴喜田吼道:“凭什么狠我爹?”
    吴喜田瞽起一双肿眼皮,大声嚷道:“他要骂造反派,我的拳头就要吃肉!”
    记起吴喜田深夜抓我的鬼模样,立刻怒火满腔,我跑到谢雨丙的面前,扯起嗓子,吼道:“你怎么不管管他?”
    谢雨丙看了一眼沙米家隔壁大门口,指着正在门前,与他老婆指指划划的朱书民的堂哥、堂嫂,冷笑着说:“你别管,吴田喜这会儿,是想给他未来有丈人,显示自己的能耐!他若打伤丈人的近邻,会有好结果吗?沙米的爹,也让人讨厌!说粮票,就说粮票!却拿起竹篙打一船人!我们食品的食堂,伙食开的好一点,吃点炒破鸡蛋,喝几口杂骨汤,也被他当着罪状,满街宣……”
    听谢雨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谁在我身后扯了一下衣服,扭头看,原来是妹妹!
    妹妹小声说:“我和妈刚走到大门口,长青哥说告诉妈,说你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拉着我走回来。
    果然不出谢雨丙所料,吴田喜没闹下去,正站在他未来丈人、丈母娘面前,手舞足蹈地在说什么。再往前看,我妈正站在自家大门口,跺着脚呢!
    我快步跑到妈的面前,小声对妈说:“我是跟爹去豆腐店的……”
    妈生气地说:“你爹生病在家,去什么豆腐店?你这大的人了,怎么这样不听话呢?还没挨整整够哇?”
    我抬头望了一眼周围,见看热闹的街坊中,正明伯与敏道爷爷,盯住我和我妈,不知在说一些什么,我不敢对妈做解释,马上跑进大门。
    经过天井时,见长青哥正在房里哄小女儿睡觉,停下步子,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长青哥。
    长青哥坐在摇窝边,一面摇着摇窝,一面笑着说:“别不么看我!”
    我没好气地说:“沙米一家,住了锅火了!”
    长青哥摇摇头,说:“你找谢雨丙,沙米的问题就解决了?你等沙米爹多骂两句,让他多出几口怨气!要你劝么事?你太多事了!不跟你爹去豆腐店,想充什么英雄好汉?我怕你又上谢雨丙的当,才让你妈把你找回来的!”
    我对长青哥点点头,扭头看妈和妹妹走进大门,不想再与长青哥说什么,转身往后屋走去。
    我刚在小方桌边坐下,就听见小弟在清莲家的后门口大声嚷嚷:“好好的运气哟!好好的运气哟——!”
    我连忙挪到门缝边,从缝隙里看出去,见清莲与她的妹妹小莲,正挡着两个弟弟,看小弟背在身上的渔篓,见大弟裤脚卷得老高,手里提着袜子,赶快把后门打开。
    正在这时,妈妈带着妹妹走过腰墙。妈的人还没有到后屋,她老的批评声就传进我的耳鼓:“这么冷的天,把门开得这么大,还怕饭菜不冷呀?快把门关上!”
    我往外面指了指,想告诉妈,弟弟们回来了。
    妈没让我说话,接着大声说:“刚从外面进屋,又想往外面跑?他爹!他爹——!睡在家里,他跑到外面惹祸,你怎么不管管他呢?”母亲说话间,没看外面的两个弟,就气冲冲地喊着:“他爹!他爹——!”跑进房里。
    妹妹把手里篮子,往做霉渣的蒸笼格子上一丢,大声对我嚷道:“妈说不要你开门,你就把门……”妹妹的话没说完,看见两个弟弟从清莲后门口走来,没把话说下去,就跑出后门,向清莲家后门口跑去。
    妈从房间里跑出来,没有好气地问我:“谁要你把你爹放走的?呵!谁要你把你爹放走的?……我哇!怎么会遇到你们这样一对父子哟!……不知前世……欠了你们多少债呢!……两个大男人,都喜欢胡闹!还有两个小的,……这么冷的天,跑到外面钓什么……”
    没等妈把话说完,妹妹在外面大声嚷道:“妈!妈——!”
    妈解掉身上的围裙,往脸盆架上一丢,没好气地冲着门外大声说:“妈没死!喊什么?”
    妹妹提着渔篓,从外面跑屋檐下,把渔篓地下一放,笑着说:“他们两个在稀泥巴里面,爬出好大的黑鱼!”
    妈忙跑到廊檐下,弯腰摇动渔篓,抬起头,看着大弟,吃惊地说:“一篓子这大的黑鱼!该不是人家买了掉落在路上的吧?”
    小弟从妈的面前夺过渔篓,噼哩巴啦的把七、八条一尺多长的黑鱼,倒在廊檐下的石板上,不服气大声嚷道:“才不是呢!是我二哥,他好厉害!我跟他跑到板凳垸沟里,北风一吹,沟里的水直翻白浪,根本没法子用钩竿。我拉着二哥说冷,想回来。二哥就是不听,反而往远处跑。又跑了好远、好远!二哥在浅水的稀泥滩边,弓腰东找西看,他看光滑的稀泥巴面上有几小洞,他说稀泥巴里面藏着黑鱼,我不相信。二哥把鞋袜一脱,卷起裤脚,就跳进稀泥巴里面。一爬,就爬出这最大的一条黑鱼!接着又爬、又爬,就爬出这么多黑鱼!”
    清莲笑着跑过来,笑着对我妈说:“上坡好有味!刚才对我们表演了一会,现在,表演的更有味了!”说着,转过脸,对小弟说:“你二哥叫爬坡,就专门爬稀泥巴!你叫上坡,就专门站在坡上看!”
    我妈笑说对清莲说:“我家老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福德星!受水祸,一九五四年淹大水,差一点把命丢了!冒大风大浪搭一点小划子,走水路去沙市,船走到半路,我们看着前面一条比我们坐的划子大得多的大船,被风浪打翻。我们坐的划子,却无灾无难地驾过去黄浪滔天的沉船和地方。到了沙市,我把这事说给他小姨听,小姨说他有水福!你看,不是吗?这么冷的天,他在稀泥巴里面,爬出这么多大黑鱼!黑鱼不是叫财鱼吗?他的小姨说的真对哩!”妈说完,找来二号盆子,从水缸里滔出一瓢冷水,又从墙边提来开水瓶,倒了一些开水,对大弟说:“看你裤子上,到处都是泥巴!快来洗,暖和一下脚。”
    我见妈不再生气,忙对妈说:“爹又去店里洗豆腐布去了!”
    妈这才想起刚才的事,大声说:“你就从河边上走,不走食品的后门口,就走寿伍筑的土埂,去店里,帮你爹洗布淘黄豆去!”
    我从后屋跑出来,走到屋山头,见对河的废堤下,刘寿伍带着好几个人正在挖土。
    我跑下自家屋后的河坡,还没走上土埂,见何朴相挑着一担土,从土埂那头走过来。
    没等我开口说话,何朴相先对嚷道:“你别慌!这是挑土专道!”说着,走过土埂中间,为过船留下缺口上的木板跳。
    我等何朴相走下土埂,笑着对他说:“新女婿挖土,是想对大舅兄献殷勤了?你的德春怎么不来帮忙挑?”
    何朴相从我面前经过,对我摇摇头,小声说:“你先不要去找德春大哥,我把土倒了,再来告诉你!”
    我觉得有点奇怪,何朴相怎么晓得我要找寿伍哥呢?何况,我又不是来找寿伍哥的呢!带着这个疑问,我没再往前走。
    何朴相倒完箢子里的土,放下箢子、扁担,一边把我往我家后河坡拉,一面说:“挑土是重体力活,怎能让女人干呢?”
    我跟在何朴相的身后,向前走了几步,何朴相回转身,小声说:“刻章子的王伯,要我跟德春的大哥讲,要他让一点位置,给你挑几担土。我开始不晓得你要填你家这河坡,先答应了了王伯。后来,我把王伯说的事,告诉了我爹。我爹说,你们家肯定也想填屋后的台坡。听我爹这样说,才晓得这事不好办了!”说着,他指着土埂,接着说:“这条土埂,是德春大哥全家,花了好几个夜工,才填起来的。还有那埂口上的木跳,是德春大哥家的楼板,用完,他就会搬走。还有,德春的胖伯妈,你是晓得的,她该有多不好说话呀!……”
    我见何朴相还想说下去,打断他的话,小声问:“你给王伯有没有再回话,说不行?”
    何朴相摇摇头,说:“我与德春订婚,也可以说,王伯是真正的媒人!”
    听何朴相这么说,我有点感到奇怪,认真地看了何朴相一眼。
    何朴相笑着说:“真的!我没骗你。德春她们大队办文艺宣传队,请王伯去教打锣鼓时,王伯在德春面前提到我。回来后,又在我爹面前提到德春。后来,我爹问我,喜不喜欢杨港大队来区里演节目的女孩子。我不知我爹说的是哪一个女孩子,爹说是寿伍哥乡下的大妹妹。我家搬到镇上时间晚,不晓得寿伍哥在乡下还有弟弟、妹妹。我爹告诉我德春像寿伍哥。后来,区里搞文艺汇演,我特意跑到区大礼堂汇演,看见德春的模样,才定下这门亲事的!”
    我见何朴相说起自己的未婚妻来,眉开眼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何朴相眨了眨眼睛,问:“我还没对寿伍哥说你要挖土的事。你笑什么?”
    我忍住笑声,说:“我看《天仙配》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呢!”
    何朴相眼神里仍然藏着笑,却皱起眉头,说:“我跟德春说了,你想到她大哥挖土的地方,挖土的事。只是,德春不敢直截了当找她大哥,是要她二哥去帮忙的。”
    听何朴相这样讲,我点点头,说:“德春二哥,给寿伍哥带来不少荣耀,应该问题不大!我现在,不是来讲挖土的事。我爹,昨日夜里发了老病,把向医生都吓坏了!我妈要他老在床上躺着,可他老又跑去上班了!我妈卖霉渣回来,没见到我爹,发了我的脾气!现在,我是去店里帮爹帮忙的。挖土的事,挨晚些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现在不急。”
    何朴相看着我的眼睛,我见他的眼神有些迷茫,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寿伍哥若不给他弟弟的面子,你就不要强求了。”
    何朴相轻轻点了点头,说:“我尽量争取德春二哥帮成这个忙!”说着,他去拣他的工具,我从土埂上跑到对河。见穿着一套旧黄色军装的矮个子正在挖土,笑着对刚挑起一大担土的寿伍哥说:“二哥是远方回来的贵客呢!”
    寿伍哥一本正经地说:“哪个要他挖?他自己要学雷锋!”
    德春二哥直起腰来,用一口普通话笑着对我说:“我哪儿学呀?是自个儿应做的事呢!”
    我和德春二哥不熟,只对他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向豆腐店跑去。
    刚跑到豆腐店的山墙下,就听见张经理在屋里发脾气的声音!于是,我加快步子,冲进屋里。
    一进屋,见爹正把淘洗完的一大筲箕黄豆,往小水缸里倒。张经理站在爹的背后,在大声嚷。
    我立马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才听清楚张经理在嚷:“这么冷的天,还这么晚才来淘洗,到半夜,黄豆肯定泡不好!”
    爹一边把筲箕里滚不不到缸里的黄豆,用手指往缸里抠,一面解释说:“今天上午,我多睡了一会儿,……这水是有一点冷……”
    没等我爹把话说完,张经理更大声嚷道:“怎么只有一点冷?硬是冰手嘛!”
    我没好气地对着张经理的背,大声说:“哪有冰手?我的弟弟刚抓鱼回来!”
    张经理马上转过身子,瞪大他那本来不大的小眼睛,没有好气地问:“你什么时候来了?”
    我很不高兴地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张经理的脸一下拉得老长,摇摇头,压低嗓门说:“是看你帮店里做过好事,要换其他人,我就停他的工了!”
    听张经理口气有些缓和,我也压低嗓门,小声说:“我爹昨日半夜,老病发了,请向医生到家里看病。向医生要我爹休息呢!”
    张经理扭头问我爹:“老毛病又发了?”
    我爹一面做手里的事,一面小声说:“还好。你别担心黄豆泡不好,我烧了一点热水,两口缸里都倒了,上半夜来磨黄豆,应该会泡好的。”
    张经理扭回头,大声问我:“你爹发老病,怎么不早点来告诉我呢?”
    我也抬高嗓门,说:“我妈不让我出门,她老可能想到乡里卖霉渣时,碰到你老的婶娘,再由婶娘转告你老呢!”
    张经理又瞪大小眼睛,大声嚷道:“这些姑娘、婆婆,不知怎么在想!四面八方的乡下,怎么能碰得到?再说,我家的霉渣,全都坏了,倒给猪吃,猪闻也不闻呢!她们要搞起我的脾气来,我不给豆渣给她们做的!”说到这里,把一双手往背后一背,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豆腐店的大门。
    爹走到大门口,往外望了望,走回到我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跟在我后面走吗?又去哪里?该不是和食品的小吴讲经吧?”
    我摇摇头,小声说:“小吴在和沙米爹讲狠,我想要姓谢的管一下小吴,妈就回来了。”
    爹“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你妈要晓得沙米爹,为沙米媳妇粮票的事,在街上喊街,一定会想到你英子的事……哎!你要是成家了,我们家,也和沙米家一样啰……到时候,要我喊街,我还没有那力气呢!你自己定下来的事,你可要想办法哟!”
    我走到另一口小水缸边,学爹的样子,边把缸上一筲箕淘好的黄豆倒进缸里,边对爹说:“人家寿伍哥的弟弟,当兵前,是农村户口。当了几年兵回来,还分配进县城工作。有了工作,还愁英子的户口吗?米厂的小董,他的爱人,也是农村的,他家怎么不缺粮票?”
    爹看了看我,说:“看来,我还是要对你妈讲清楚!今年下半年,要是有征兵,还是让你走!……你现在,……不要答应你张叔在豆腐店做豆腐,……真要在豆腐店做豆腐,……与沙米学剃头,是一样的!那样的粮票,说停就停,太不保险了!”说着,就往门外走。
    我跟在爹的背后,小声问:“你老回家?”
    爹头也不回地说:“豆腐布,还丢在河埠头。本来想等你来洗的。现在看,还是不能老拉住你,来做我的事!这样做下去,今后,你伢儿大小,吃什么?”
    我三两步跑到爹的前面,拦住爹,大声说:“向医生说了,这几个月,你老不能做重事。等我下半年验兵的时候,你老的病不发,我就去当兵。如果发了……”
    爹睁大眼睛,大声说:“那也要去当兵!”
    我连忙对爹点点头,说:“好、好!听你老的,我去当兵,我去当兵!……不过,那是下半年的事。上半年,你老的事,还是我来做!”
    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两片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迫不急待地大声问:“爹!说话呀!你老说话呀!”
    爹猛地摇了摇头,慢慢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像在默数着这废弃农业中学的剩余教室,既而注视到校舍东边的水田,终而把自己的视线定格到遥远的天边,满脸的愁云集中到他老的眉宇之间,蜡黄的脸色,显得格外吓人!
    我缓缓伸出我的双手,抓住爹的右手。不一会,爹手心一丝微微的体温,传到我的手指头。我再抬头看爹的眼睛,见爹的两只大眼角渗出了泪花!
    我小声说:“看你老身体这样不好,我真不想当兵了!”
    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了一下,小声说:“英子的户口么办?不行,不行!”
    我狠了狠心,忍了一口气,小声说:“不去当兵,和她的事,就算了!”
    爹大声呵了一声,大声说:“你们都是大人了!是自己定的事!是终身大事!怎么能算了呢?我是不想你来替我做事!”
    听爹这样讲,想起两次暑假替爹帮忙的经历。知道别看只有六个人的小店,除了银文叔的为人比较随和,其他几位长辈,还真的不好相处呢!
    张经理就不消多说,他老的官气,充满的他老的五腑六脏;不三不四的架式,大的吓人;说一不二的霸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再说年纪与张经理紧挨着的二张叔,干什么都不饶人!清楚地记得,高一下的暑假,和大弟去沙市小姨家回来,碰到爹腹泻,半夜轮到爹磨黄豆,我见爹的症状没止住,我就替爹上班。本来与大弟在沙市玩得很疲劳,尤其是半个月中,每夜都上面馆吃夜面,从江边黄舆兴的面馆,一直吃到便河的好公道面馆,吃完走回小姨家,小姨和表妹都睡了。表妹为了惩罚我,第二天一清早,就把我叫起床,中午也不让我睡午觉。就这样,半个月后,回到家里,妈见了我大吃一惊,追问我,是不是小姨粮票不够,没让我吃饱肚子。我不敢对妈说上面馆没睡好觉的事,硬着头皮,就给爹顶夜班。这夜,刚好我爹与二张叔一班。二张叔把毛驴架磨架好后,就坐到灶门口打盹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二十斤黄豆磨完了。在离家顶班时,爹告诉我,说我是晚辈,事情多做一些,二张叔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说,夏天温度高,磨黄豆时,细芦苇杆做成的吊桶流水开关,要放大一点水,让豆浆渣磨稀一点,可以防止变酸。磨这二十斤黄豆时,二张叔打盹去了,我生怕因自己打瞌睡,吊桶水流不匀,使豆浆渣发酵,每当自己的眼皮睁不开时,就按爹教的办法,往上提自己的耳朵。就这样,一个小时,不知提了多少次耳朵,直到两只耳朵痛得不敢再摸一下。好不容易盼到二十斤黄豆磨完,我想,二张叔自己打了盹,接下来,再磨二十斤黄豆,又是到了凌晨两点,应该轮到我打一会盹了。没想到,接下来,二张叔照样打盹,只是位置,从灶门口,移到磨边。他老每打十来分钟的盹,就查我一次岗。虽说眼睛可闭两分钟,但是,他老每次把我吼醒,我都吓得背心沟里冒汗,吓得心脏乱跳!
    银文叔他哥,金文叔,既保守,又尖刻。做豆腐这桩手艺,数做千张子最有技术。小镇豆腐手艺有,把做千张子,叫作做“上手”。一张千张子,像白纸老幅,有八开大小。用作餐馆卤用的千张子,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要说手艺的技巧,就在于操作条件的不确定性。尤其是,用把豆腐脑用特制的筷子,在中号木瓢是打碎,要求特别高。因为这种碎的程度,随季节不同、黄豆质量不同、磨时加水多少、豆腐脑的老嫩,手腕用力就不同。要说这技术,数爹的手艺炉火纯青。餐馆要卤千张子,都点名要我爹做的。因此,我顶班替爹做事,轮到爹做上手,从来不让我顶班。高二下的暑假,轮到爹做“上手”,却感冒发高烧,实在上不了班,妈就要我去顶班。去店里做上手前,烧昨颤颤惶惶的爹,把做千张子的要领,对我讲了好几遍,我出门时,爹还要我背了一遍,才放心答应我去顶班。谁知道,同班的正是金文叔。做准备工作时,我把应该由他老滚筒的千张子布,也用细竹棍滚好,送到他老手上,心想,我如果遇到难处,请他老点拨一下,他老应该会教的。轮到做千张纸了,我揭开豆腐脑缸盖,对豆腐脑表面吹了一口气,表面被吹出的小窝,好像看不出豆腐脑的老嫩。接着,我又吹了几口气,还是得不出结论。只好向金文叔请教。连问了两次,金文叔都装聋作哑。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瓷碗把豆腐脑放进木瓢里,当着金文叔的面,用筷子慢腾腾的打碎,还想,金文叔出于对店里公家产品质量的关心,应该会对我有所指点。可是,他老却把脸偏向一边,连头也不回!直到餐馆拒收我做出来的千张子,金文叔才说豆腐脑太老,不能打得太碎,害得我挨了张经理一顿狠刮胡子、大瞪眼睛!
    芦叔就不用说了,他和老婆没有生孩子,领养了他舅兄的儿子。他领养的儿子,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我考上了高中,那同学没考上,本来就对我不服气。因此,轮到我去替爹顶班,芦叔的一口怪话,让人我听得不知该怎样对答。
    想起这些,我对爹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在这小镇上,没有少被别人白眼。呕点气,好让我们发恨做人,不做坏事!”
    爹摇摇头,说:“呕气,本来是我们穷家小户的常事!这倒没什么。你看爹我,落下这个毛病,就是帮人做长工,赶七月半的货,边吃饭,边推磨,一条磨杆,顶着小肚子,就这样,积劳成疾的!”
    我点点头,小声说:“现在不是做长工了!”
    爹睁大眼睛,望了豆腐店一眼,小声说:“你张叔变了,他忘记自己做过长工。现在,管起人,说起话,不比那时的老板好呢!”
    我指着新河堤,大声说:“现在店里有两头驴,也用不着用人推磨了,就是赶七月半的货,也用不着用人推磨呀!”
    爹使劲摇摇头,说:“那头骒驴,怕是到今年七月半前几天,就要下小驴呢!”
    预祝各位网友平安夜平安,圣诞节快乐!
    @冥钓融 939楼 2013-12-24 01:31:00
    百事大吉一世平安,同祝……。
    -----------------------------
    谢谢!
    望今夜不要太晚睡觉。
    爹说到这里,目光突然暗淡下来。
    我知道爹,是怕我重蹈他老青年时代的覆辙,担心到豆腐店今年七月半,抢做豆腐、千张子时,店里少了牲口拉磨,张经理会安排我,这个唯一的青年人推磨,也落下他老的毛病,于是,我放下爹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理直气壮地说:“爹,你老不用担心,我现在的身体,比你老年轻的时候,要强多了!你老小时候,爷爷、奶奶死得早,整天饥肠辘辘,体质不强,也就没有力气。”
    爹又睁大眼睛,看了看我,轻轻摇摇头,小声说:“我虽然能活到把你们兄弟姐妹拉扯到现在,还是觉得对不起你们!……前些年,粮食节约的时候,为了给老三吃点白米饭,你们几个大的,也饿了不少肚子,咽了不少野菜……你妈老是说,儿多母苦,把你也搭进去吃苦了!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暑假,……那个月,……每人十五斤粮票……都没发,……你帮中学守菜园子,吃稍瓜充饥,把肚子都吃肿了!……你的身体虽说比我强一点,与你芦叔的儿子比起来,人家有打死老虎的力气,才去学了木匠。要是你的身体真的比他强,我也会同意你妈说的,让你跟上街的黄师傅,学木匠了。”
    我想了想,对爹说:“我听向医说讲,吃饱饭后,磨杆顶着小肚子,才有得你老这病的危险。如果今年赶月半的货,我推完磨,再吃饭,就不会有危险了。再说,我验滑翔员的时候,好多人都坐不了那转椅,过一、两关,就淘汰了。我一直坐到最后一关,把脑壳放在大腿上,医生用力快转。转完后,医生要我立刻站起来,还要马上辨方向!那时,我都没辨错。磨黄豆的磨,有一颇箕大,就是围着磨架跑,也没有转椅转得快。我可发跑着,把磨推完,也没有关系……”
    我看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没把话说完。
    爹又轻轻地对我点点头,小声说:“爹晓得你的孝心!先不说这些,快点去河埠头,把豆腐布洗完!再晚,豆腐布吹不干,夜里就没布包豆腐了!”说着,他老就往新河堤上走去。
    我跟着爹来到河埠头。
    抢在爹的前面,我跨上埠头跳板上。怕爹不让我洗,就赶快拉从桃板头上堆的豆腐、千张子布中,选出千张子布,想告诉爹,我会洗,让他老早点回家休息。
    千张纸包布用农村家机细布做成,有四十来公分宽,十五、六米长。
    我回想着自己小时候看见爹洗千张子包布的方法,把包布挽成两米来长的段子,一大把抓在右手,……想了一会儿,觉得爹之所以能把包布狠狠砸到跳板上,是用了甩鞭子的办法。想到这里,我用力把包布束的另一头抛向空中,然后转了一圈,再使劲用臂力,像甩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跳板上。哎呀!事与愿违!没想到,这一束被水湿透的布,可能因为太重,根本不听我使唤,包布甩起的一头,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子,除了洒了我和站在坡上的爹一身水外,并没有抽到跳板上,而是抽打着水面!……水面激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脸水珠,让我睁不开眼睛!
    没等我把脸上的水珠摸掉,爹一步跨上跳板,大声说:“看事容易做事难!哪有这样洗包布的?只手用力,肯定不行!还要用腰,往前猛拜!”爹说着,就从我手里夺过布头,吼道:“你快下跳,等我三两下洗完,算了!”
    我使劲在跳板上跺了一脚,抓住布束的中间,对爹说:“你老不让我学,我怎么会呢?”
    爹仍然抓紧布束的头,大声说:“这手艺太苦了,与打鱼的没有什么不同!寒天冷冻,都要与水打交道!……我实在不想让你们兄弟三人学这苦手艺!”
    我不服输地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是你老,做这个手艺,把我们养大的!我学会了,也就多一条生路呢!”说着,我就用力把布束往我这边拔。
    爹两眼盯着我,过了一会,才把手松开。
    我让爹在河坡上站远一点,再抓起布头,不让它在天上转圈子,而是像钓鱼一样,等布束快落跳板时,腰用力向前拜。
    这一下,布束另一头,虽然抽打在跳板上没有多大力量,然而,却没像前一下那样,太没有辙!
    接下来的几下,我一次比一次“抽打”得更好。
    抽打完所有的千张子包布,我再用手在跳板上搓揉时,千张子包布上,终于再没有那种粘粘糊糊的感觉了。
    学会了洗千张子包纸,再洗正方形的豆腐包布,就容易多了。不一会儿,几块豆腐包布,就被我洗好。
    爹站到埠头上,抓过每一块包布后,才对我说:“都装进桶里!”
    我直了直腰,心里有难以言表的高兴!赶快把半沉在跳板着的挑水木桶,空掉里面的水,放到跳板上,把洗好的包布放进桶里,兴致勃勃地从跳板上走下来。
    走上河坡时,爹从我手里接过木桶,指着堤东边,对我说:“今天该你银文叔喂驴子,他昨日告诉我,小雨的爷爷只替他放出去,不会牵回店里。他说出去钓鱼,怕是回不来,要我帮他牵。你过去看看,那头叫驴不听话,如果没吃饱,你就多放一会,再牵回来!这包布,我晓得店里哪个寺方风大,我去凉!你记得把驴子牵到栏里后,一定要拴牢靠!回家时,记得从南面街后头走。路过食品后面时,不要看里面!”
    我看扭干的包布不重,就没有争着提桶。心里想着去放驴,还有可能见到周老师,……不学刻章子了,不再学王伯书上的字……最好……学谢雨丙拥为本钱的“楚辞”!想到这里,就对爹点头说:“我刚来的时候,是从寿伍哥挖土的土埂上过来的。回去的时候,我再从那里回去,不会走食品后面的!”
    爹瞪大眼睛,说:“如果回去晚了,寿伍会把那块板拿走的。你到那口子时,大声喊一下,我会找一块板来搭好的!”说到这里,爹停了一会儿,问:“你从挖土的地方过来时,有没有对寿伍说挖土的事?”
    我跟在爹的身后,一边往堤面上爬,一面告诉何朴相讲的事。与爹分路时,爹停下来,说:“如果朴相实在说不好,我来和你胖伯妈讲。我们家的后河坡不填,他们朱家人还会逼的!”
    我对爹点点头,就朝堤东边走去。
    大约走出五十来米后,我回过头看,见爹提着木桶,还站在原地!我只好转过身来,对爹招了招手,要他老快回店里。
    爹望着我,大声喊了一句:“不要贪玩——啰!”
    我也大声对爹答了一句:“爹——!你老放心!凉好布快回家睡觉——!”
    爹可能听见我的答话,提着木桶,走下堤坡。
    我转身向前走出五十来米,看见前面不远处,那头棕色的叫驴,拖着长绳从河坡下跑上来,担心它拔走铁桩乱奔,就跑步过去。
    这头叫驴,是我爹在农场医院动手术后,帮店里在农场买回的小驹。那时,轮到爹放驴时,都是我牵出去吃草。后来陆陆续续到店里替爹帮忙,这家伙好像对我特别亲。首次架磨,是二张叔驯它。这家伙不肯上磨,蹶起后蹄,还踢伤他老的左小腿,害得我爹挨了二张叔一顿霉,说我爹不该把这叫驴交给我放,把它的秉性搞坏了。还自夸说,要不是他老经常驯它,说不定成了一头野驴。后来,是张经理没有支持二张叔的说法,二张叔才事罢甘休,不再把叫驴的野劲,加害到我的身上。前几年,我放驴时,有时带笛子去吹,忘了带笛子,无聊时,就躺在草地上吹口哨。可能是条件反射,每次轮到我替爹挑水,其他叔放驴,若放在河埠头,只要我吹口哨,叫驴都会扬起头,来一段黔驴之技,扯着巨大的嗓门,高叫一段!有一次,我在爬北河坡时,吹了一声口哨,在河坡南边吃草的叫驴,突然扯起嗓门吼叫。等我翻过河堤,见赵周勤使劲撑着打好猪草的木划子,靠到埠头,指着拖缰绳,朝我奔跑的叫驴,大声嚷道:“只听说这叫驴听你的话,你吹笛子,它会向你撒欢!刚才突然大叫,是你在逗它吧?告诉你!这家伙突叫这么大的声音。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掉到河里!”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起这些事,对着叫驴,再次吹响口哨。
    嗨!还真灵!叫驴立刻扬起头,扯着喉咙,有板有眼地望着我叫开了!这家伙,不知怎么,叫开后,还前蹶后打地撒野,被缰绳缠得它,绕着铁桩直转圈子!
    我跑上前,准备去牵驴绳,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沟埂下,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头在移动。我疑心是银文叔钓鱼回来,可能在那沟里,放骒驴吃草。于是,就向着沟埂,大声叫了一声:“银文叔——!”
    不一会,从沟埂那边还真的走上来一个我想见到的人——周基甫老师!
    我绕开叫驴,向周老师跑过去。
    周老师也向我跑近,笑着说:“你真守时呢!”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问:“你老吃饭吗?”
    周老师也对我点点头,小声说:“前一会儿,周群给我提饭来了。”
    听周老师说他大儿子送饭来吃,我摇摇头,问:“你老的胃有毛病,这么冷的天,怎能在这野外吃饭呢?”
    周老师淡然一笑,说:“上午,周群从胡家湾回来,我要他帮我看牛,回家吃早餐。谁知刚进街头,叫万思河碰上!哎呀!他挡住,不让我走,当着街上看热闹的人,又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才放行。吃完早点,回到这放牛场,我告诉周群,中午不回家吃饭,要他送饭来。我这样安排,不只是再碰上万思河,也想等你到后,跟你和周群,讲讲古文知识。可是,周群送饭来,我一吃完,他提起饭桶就走,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我也不好勉强。我以为,读书的事,要读书人自个儿,从内心深处想读书,这样,才能读好书!哎!……教师的的孩子,对父母任教的课程,不感兴趣,也不只是我家的儿女是这样。我在大学的同事,今天上午来信,也说他们的孩子,也对读中文不感兴趣呢!我在想,像你这样,父母没文化,知道没文化的苦处,学习,才有动力呢!”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说:“做儿女的,懂得自己父母职业的苦处,不愿再做父母做的工作,是人之常情呢!你老不要责怪周群。我们豆腐店的后人也一样,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子女想学做豆腐的!”
    周老师也点点头,说:“豆腐,是汉朝淮南王刘安发明的。也算得上是一门好手艺。俗话说,开豆腐店,就是开水当铺。我还是以为,能引起人兴趣的职业,不会有这样的现象。像三国时的曹操父子三人,宋朝的苏洵父子三人,还有本地区,公安县明朝万历年间的袁氏兄弟“三袁”,都是搞文的!如果文学创作不能引起子女的兴趣,怎么会一个家庭,有那么多人写诗、写文章呢?……我想,周群不爱中文,与我自己也有关系。他想学诗,我以为老诗的规矩太多,不想教,很可能周群因此,对中文丧失的兴趣。”
    周老师说到诗,本来想让他老给我讲讲楚辞,因为没看见骒驴,担心它不见,就把问楚辞的想法,先压下来,四处张望骒驴的踪影。
    周老师对我“呃”了一声,问:“你在找什么?”
    我扭头问周老师:“你老见到豆腐店的骒驴吗?”
    周老师跑到沟埂边,指着沟里,对我说:“豆腐店的骒驴,好像怀崽了。沟里的风小,那里的草,有冒嫩芽,我把那驴,牵到学校两头牛一块,去吃那嫩芽草。”说着,扭头,指着叫驴对我说:“没想到,这头叫驴,像造反派一样,无理取闹,几次扯起铁桩,跑进沟里,与骒驴抢嫩草吃!我只好把它拴在坡上。它刚才叫,我没以为是你来了。以为它,在向我示威!”说到这里,周老师自己笑起来!
    我见周老师笑得那样开心,我也跟着笑了。
    周老师见我发笑,脸,一下红了!满面严肃的说:“我说错了!不该把造反派,比着叫驴呢!”
    我对周老师摇摇头,仍然笑着说:“像,像,像极了!”
    说着,我跑到沟埂边看,原来东南风刮不到沟底,那里面的草已开始发芽。骒驴与两头黄牛,正在沟底啃着嫩草芽。
    再往前看,沟东坡底,有一团枯茅草。枯草团旁边,放着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旧书。
    我回头看周老师,他老正向沟埂走来。
    周老师笑着对我说:“沟下面,风小一点,下去坐一会儿!”
    我退到一边,笑着对周老师说:“这沟底,还真的不错!”说着,让周老师先走下去。
    我跟在此周老师的身后,走到茅草团旁,周老师指着旧书说:“那本书,就是楚辞。”
    我立即弯腰拣起旧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做了不少批注,还夹着两张书签。怕翻乱书页,我赶紧把书放回原处。
    周老师把茅草团撕成两半,递给我一半,说:“你是我野趣书斋的第一个访客,给你一个‘软席’,可以多坐一会。”
    我接过一半茅草团,等周老师先坐下,我靠在他老的身边,把茅草拆成小圆团,坐下来。
    周老师轻轻拍打了一下书面,略有所思地小声说:“楚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道德经》的编篡人老子老聃,就是楚国苦县人,孔子曾求学于他。作为身居楚地的求学者,不重视楚文化,那真有一点说不过去。”说到这里,周老师抬起头,伸手把自己头上戴的鸭舌帽,微微往上抬了一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见周老师不再讲话,想了想,得让周老师把话说下去,于是,小声问:“老子与屈原,哪个更老呢?”
    周老师低下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我刚才说孔子怎么啦?”
    听周老师问这个问题,我还有点犯难!周老师刚才引经据典,听起来,我真有一点云里雾里,找不着北呢!想了一会,说:“孔夫子向老子求学!”
    周老师点点头,说:“没错!这说明,孔子与老子,曾经同过时代,只是老子的年岁更长一点。不过,同一个时代的人,再年长,两人的年岁也只会差几十年。”
    我连忙赞同说:“那是,那是!就是四世同堂,老爷爷,也只比孙子长几十岁呢!”
    周老师接着说:“据我查证,本地的伍子胥,基本上与孔子同时代。”周老师拿起旧书,翻到后面,说:“屈原在《九章》里的《惜往日》,诗中第三段这样写道‘吴信谗而勿味兮,子胥死而后忧’。”说着,又翻了几页,接着说:“屈原还在《九章》里的《悲回风》,诗中的第五段这样写道‘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司马迁在《史记》《伍子胥列传》记伍子胥求见楚昭王,楚昭王避而不见,他才鞭打楚平王之尸的。此后的四年,孔子才相鲁。而屈原所处的时代,是楚怀王时代。楚怀王与楚昭王,要晚一百多年。因而,屈原与老子所处的时代,也应当相差一百好几十年!这说明,老子比屈原,要长一、两百岁!”
    我笑着说:“难怪的!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比屈原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要难懂多了!”
    周老师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一下,说:“《道德经》,与《离骚》,是两种不同的文体样式。老子是思想家、理论家。屈原,却是诗人。不同类,不能相比!”
    我轻轻地指着旧书上包的牛皮纸,小声问:“楚辞,都是诗吗?”
    周老师小心谨慎地拍了拍牛皮纸书面,说:“楚辞,是战国时代,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富有楚语、楚韵特征,以民歌为基础的一种文学样式。因此,楚辞是诗,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楚辞,还因为你刚才提到的《离骚》是其代表作,因此,也称楚辞为‘骚体’。还因为楚辞与《诗经》‘十三国风’中的《周南》、《召南》,紧密相连系,所以,毛 在他的诗词中,有‘稍逊风骚’的佳句。”说到这里,周老师再次把自己的头仰起,望着天空。
    我见周老师又不再讲话,再次轻轻指了一下周老师手上的书面,小声问:“你这书上,有多少道诗呢?”
    周老师看着我,点点头后,翻到书的前几页,小声说:“我手上的这本书,基本按《史记》注明的,共收录《离骚》、《九歌》、《九章》《天问》、《招魂》这几首。”
    我一边听周老师说诗名,一边搬自己的手指。等周师说完,我指着他老手上的书,小声问:“就五首诗,有这厚一本书!那一首诗,有多长呀?”
    周老师轻轻摇摇头,小声说:“《离骚》是一首单独的诗,共九十三段,每段四句。我以为,这应该是自汉以来,绝句的起源。现在自汉唐以来的绝句,都只有四句。你别小看只有四句,但这四句,正如《红楼梦》里所说的,都有启承转合,都可成为一篇完整的文章。”说到这里,周老师看着我,眼睛在有几道圈的镜片后,眨了几下,问:“你刚才问的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问这么厚的一本书,怎么只有五首诗。”
    周老师点点头,说:“《九歌》,是有十一首长诗的总称;《九章》,里面也有九首长诗。”
    我见周老师又不往下讲了,就从他老手上捧起书,犹豫不决地小声问:“你老这书……这本书……能借给我……看几天吗?”
    周老师从我手里把书拿过去,看了看,摇摇头,小声说:“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这样的书,不宜外借。你如果想学,现在,借给你读读。不懂的地方,可以当面问我。”
    我有些失望地看着周老师。
    过了一会儿,周老师面有难色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也有理由从我手里把书拿走,因为刻图章的王师傅,他都可以把那旧书借给你我有什么理由不错呢?只是,你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王师傅是镇修配厂的职工,是工人身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依靠的对象。而我,却是中学的老师,既是臭知识份子,又有‘反动学术权威’的黑帽子。”
    听周经师这样说,我心里在想,要说臭知识份子,几乎高中以上的学生,都属于这一类。至于反动学术权威,你老又不是在大学!大学的教授,称之为“学术权威”,还过得去!可现在,你老仅是小镇初级中学的普通语文老师,怎能称得上学术权威呢?是万思河一伙人,在照搬照套省城文化大革命的套路,把问题扩大化的,自己怎能也这样说呢?想到这里,我大声对周老师说:“你老不要相信万思河的鬼话!一所初中,哪有什么学术权威呢?”
    周老师把旧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摸着书面,仰着头,望着南方的天空,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公检法瘫痪了,没有谁能按法律办事!人们也不知什么叫违法,不知道对错!俗话说,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当然,在我与万思河的关系中,也不全然是他的错……有背地事,我对他是有伤害的!”
    万思河整周老师,可以说不择手段,然而,现在,周老师却没有记恨,反而说自己有错,真不明白周老师在说什么,我大声问:“你老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万思河?”
    周老师轻轻地拍打了一下书面,左手取下眼镜,闭上双眼,右手拇指与食指掐着自己的鼻梁,一边揉,一边小声说:“万思河,与我闹的不愉快,这本《楚辞》,也是起因。……万思河,也爱古文,记忆力强。但是爱钻牛角尖。”说到这里,周老师戴上眼镜,看着我,接着说:“万思河能写一点东西,每一篇作文,都写得不错。从初一到初三,他们班的语文课,都是我教。在作文评讲时,我,几乎把他的每一篇作文,都当范文讲解。仅我的这一做法,就造成了不利于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环境……他的班主任任老师,曾不只一次地劝我,即使他的作文确实写得好,也不能这样老是拿他的作文当范文!……还反复告诫我,不要给他可以骄傲的资本!我,没听进任老师的劝告。……更值得深省的是,我以为自己不是他的班主任,因此,放松了对他的德育教育。……中考复习中,为了组织好他们班对语文课的系统复习,我花掉了几个月的休息时间,为他们班,用钢板刻写了几十张蜡纸的语文复习提纲。离中考只有一个星期了。那天晚上,轮到我到他们班上组织语文复习。该讲的,我都讲过了。因此,进班时,我。”说到这里,周老师拍了拍书面,接着说:“我带着这本书,去了教室。我的这本书被牛皮纸包着,全班同学中,只有万思河知道是什么书。初二时,我曾经借给他一个寒假。……那天晚自习进班后,我坐在讲台上,正在翻译书后面的诗。一个女同学突然举手,说复习提纲中,有不懂的问题要问我。我怕影响其他同学复习,就离开讲台。到那个女生的课桌边,给她翻复习提纲,找答案。……只去了几分钟,再回到讲台,发现讲桌上书,不羿而飞了!我立刻想到,我的书,肯定是万思河拿了!心里一股无名火涌起!……哎!当时不该这样冲动的!”
    我望了周老师一眼,见他老左额的血管凸起,镜片里的双眼,竟然也有充血迹象!我连忙摸了摸周老师的手背,小声说:“你老别太自责,别把万思河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拉!毛 说,适当的温度,只能让鸡蛋孵出小鸡,不能把石头变成小鸡!”
    周老师摇摇头,低声说:“初中阶段,不只是学生长个头的阶段,更是学生德育成长的重要年龄段!孔子说,他十有五志于学。十五,正是上初中的年岁呢!”
    看周老师眉头紧锁,两眼茫茫然,我立刻大声说:“你老在万思河三年的语文学习中,给了他巨大的鼓励,就一个晚自习,再有什么过错,也不至于让他对你老如此刻骨仇恨!”
    周老师又摇摇头,大声说:“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去年过年前,那个晚上向我提问的女生,到我家,给我赔礼道歉,我才知道万思河恨我的原因。”
    我有点感到奇怪,小声问:“那女生告诉了你什么?”
    周老师愣了一会,才小声说:“那天晚上,我点名要万思河给我把这书送回。可是万思河一口否认,说他知道我的书怎么不见,引起哄堂大笑。下晚自习时,那个女生把书送还给我。当时,我仔仔细细回忆了好几遍,没想起自己是怎么会把书带到她的课桌上的。不过,书没丢,我也就没再追问这事。直到这位女同学告诉我,这本书,是万思河要她送还给我的。就是因为这本书,本来和万思河很要好的这个女生,却因万思河逼她把《楚辞》送还给你。正因如此,这个女生,与万思河断了一切往来!”
    我呵了一声,大声对周老师说:“万思河这家伙,竟把自己初恋失败的原因,归责于自己的恩师!一个没有感恩心的人,你老,把他彻底忘掉!”
    周老师叹了一声长气,说:“我和万思河师生一场,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还是希望他能走正道,千万不能一直像现在,一味往邪路上狂奔哩!”
    我点点头,说:“不说不愉快的事了!还是按你老刚才说的,教教我《离骚》吧。”
    周老师轻轻对我点了点头,翻开书面,小声说:“历史,是文科的主线。不懂得时代背景,就无法读懂文学作品。”说到这里,周老师停顿了一会儿,问:“你知道《离骚》的时代背景吗?”
    回想起前年暑假,县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说学校做礼堂用的城隍庙,屋顶上的缸质飞龙走凤,属于旧文化一类的“四旧”,安排我这个黑帮学生,带十一个黑帮老师,爬到城隍庙屋脊,拿食堂的烧火棍,砸碎这些“四旧”。十一个黑老师中,有一个是教了我三年高中历史的,我的历史老黄老师。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到听叶秋萍的未婚夫邹元起家,要他给我介绍县一中的情况。邹元起不经意地说到教他历史的黄老师。他说,黄老师是被国民党抓壮丁当兵的。后来,被解放军俘获,做了俘虏,才当上解放军的。解放初期,解放军开展学文化运动,黄老师当上文化教员。后来,被部队送到大学进修。反右时,黄老师因有右派倾向,才被退伍到学校教高中历史。邹元起还说,黄老师老家广西,用普通话讲课时,他会把“严肃”两个字,说成“粮食”。邹元起是一九六一年上高中的,那时,正是粮食紧张时期。黄老师发现学生上课不遵守纪律,喜欢说要对学生严肃处理。违反课堂纪律的学生,当黄老师要批评时,总抢先说自己的粮票不够吃,接下来,就引起全班大笑。我上高中后,每当上历史课,大部份时间,都在预计黄老师何时来“粮食”处理。因此,历史没学好。直到黄老师坚持要和我一起爬城隍庙屋顶时,我问他老“怎么老是不说‘粮食’处理,害得我没学好历史。黄老师笑着说:“食票够吃了,再提‘粮食’处理,没有没有意义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周老师大声问。
    周老师的问话,让我从沉思中醒来。我笑着对周老师说:“我的历史没学好!”
    周老师轻轻摇了摇头,合上翻开的书页,把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拍了拍书面,又哈了一下嗓子,说:“《楚辞》,属于古代文学的一种样式,从某一角度说,文学,就是人学,是人类生存、发展历程的艺术写照。人类生存、发展的历程,简而言之,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所以说,爱好文学,首先要爱好历史!”
    听他老这样说,我站起身,准备摸掉粘在裤子后面茅草渣时,周老师拉了一下我的裤脚,问:“怎么啦?不学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周老师仰着的脸,小声说:“我的历史基础不好,怕学不好屈原的诗!”
    周老师笑着问:“你生气了?”
    我摇摇头,大声说:“向你老求学,我怎么会生气呢?是怕耽误你老的时间哩!”
    周老师边笑边摇头,说:“夏天放牛,还要割草。今年倒春寒,到处一片枯黄,没有青草,就不需要割草。牛在这里啃草皮啃不饱,牵回牛栏,有稻草喂它。现在,有的是时间。你愿学,我也愿教,我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存在你耽搁我什么!”
    看着周老师真诚的笑脸,回想起小学毕业后,等初中录取通知的日子里,爹怕我玩荒费时间,出钱送我读夜书时,教我学《百子?杂字》的老先生,摆架子,假推人多,教不了,用以多收钱的情境,心中责备自己太蠢,就立即坐下。
    周老师把手上的书,放在我的膝盖上,说:“你翻到‘序’,我来简单介绍《离骚》的时代背景。”
    按周老师的吩咐,我翻到“序”,用心听周老师讲解《离骚》和时代背景。
    周老师从屈原怎样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当上楚怀王的左徒;上官在夫怎样与屈原争宠,在楚怀王要屈原制订宪令草案时,上官大夫想夺屈原的草稿,屈原没有给他;因此,上官大夫到楚怀王面前谗言,说屈原想借制订宪令而贪天之功为己有;楚怀王因此疏远屈原,屈原则有口难辩,才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听周老师这样讲解,联想到谢雨丙对我说,屈原写《离骚》,是在投江前,才写出来的。他还说,《离骚》之所以被流传,就是屈原抓住了人间生离死别的离情。记得谢雨丙是一九六五年暑假的一个这夜晚,手里拿着他的那本不让我摸一下的《楚辞》,指着星空中的银河,要我看两岸的闪闪发光的牛郎、织女星,对我绘声绘色地说他的“离情”理论。想到这里,我小声问:“不是说,屈原在投江之前,才写出《离骚》吗?”
    周老师反问道:“谁说的?”
    我连忙回答说:“听别人都这么说,我记不清是谁说的了。”
    周老师点点头,接着说:“这么说的人,是不懂历史。历史,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成为客观事实。说历史的人,要尊重客观事实,不能把历史当大姑娘,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听历史的人,不能人云亦云,要多问个为什么,这才是正确的治学态度。”
    看着周老师的脸,我小声问:“屈原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离骚》呢?”
    周老师也看着我的脸,大声问:“我先把屈原的一生经历讲完,再说《离骚》,行不行?”
    我对周老师笑着说:“我现在享受研究生待遇,你老怎讲,我就怎么听!”
    周老师面带难色地说:“怕是你今后,有做研究生的可能。而我,一定没有再也进大学任教的机会!……哎!这说这些!再说屈原!”说到这里,周老师抬起头,接着说:“屈原被官大夫告刁状,而受到楚怀王疏远。……屈原所处的时代,是战国时代。”说到这里,周老师问:“你知道战国时代,中原大地,有几个诸侯国吗?”
    我对周老师点点头,笑着说:“这是小学的历史知识,我能记到!是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
    周老师也对我点点头,笑着说:“说明你还是喜欢学历史,不然,不会背出战国时的七国。接着说这七国。屈原被楚怀王疏远流放汉北后,秦惠王怕楚国联合齐国而完成统一大业,就派张仪出使楚国,劝楚怀王与齐国断交,秦国可以割让汉中给楚。楚怀王听信张仪谎言,就与齐绝交。到了秦昭王时,又以与楚王联姻为由,把楚怀王骗到秦国。楚怀王到秦国前,已经被疏远的屈原,再次冒死回郢,提醒楚怀王不要去秦国,不能置楚国国家利益而不顾。然而,一心想得到王位的长子楚顷襄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一块劝怀王入秦。屈原的行为,又一次惹怒顷襄王,而被再次流放到更远的湘北、湘西。这就是说,屈原因上官谗言,流放汉北;因子兰诬陷,流放江南。”
    我为周老师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讲述所吸引,两肘放地书面上,两手撑着自己的下巴,闭着眼睛,揣摩屈原的形象,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为什么,听不见周老师的声音,感觉就像看电影看到精彩的时候,突然要换片子一样,我十分难受地睁开眼睛,看见周老师竟然两眼望着天空!
    我迫不急待地解释说:“周老师,我没打瞌睡!我听得正有味呢!”
    周老师扭头看着我,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用心听讲!是屈原的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为人品格和精神,又一次地感动了我!”说到这里,周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大声说:“我刚才讲的,基本上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脉络,你愿听我背一段司马迁对屈原的评价吗?”
    我吃惊地对周老师点点头。
    周老师哈了哈嗓子,又仰望天空,背道: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本反,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经事其改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世面疑,忠而被谤,能无怨呼?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扉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尘埃之外,不与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听着周老师腔调,看着周老师的神态,我不由自主地鼓掌、吹响口哨。
    突然,沟上的叫驴,“呜哇、呜哇”地叫开了。
    周老师举起手上的莲藕,笑着对银文叔说:“你说的对,有泥巴的藕梢确实很老。我没到武汉读大学前,我们老家山高水冷,没法栽种这藕,只从书上知道,荷塘月色很美!……”
    银文叔没让周老师把话说完,抢着说:“你说的是六月,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刘老幺说,六月荷花满池香!……不过,我不管荷花香不香,只晓得那时候蚊子多,青蛤蟆跳上荷叶,等着上吃虫;水里的黑鱼就躲在荷叶下,等着吃青蛤蟆;我拿着鱼叉,等着叉它。哎!那就有味!有时候,我一个晚上,可捣几十斤黑鱼呢!……”
    我见银文叔兴致勃勃地还想讲下去,连忙打断银文叔话,举着手上的书,对他老说:“周老师讲的《离骚》,不是荷塘里的泥梢,是书里屈原写的!”
    银文叔一边伸手要揪我的耳朵,一边笑着说:“你欺侮老子不认得字,屈原,老子晓得!端阳划龙船,就是救他!你们说你们的,我说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我躲开银文叔揪我耳朵的手,顺手把书往周老师怀里一塞,大声对周老师说:“谢谢你老,我回家了!”说着,就爬上沟坡,头也不回地朝寿伍哥挖土的废堤子猛跑。
    跑到废堤边,挖土的地方,早没有人影。我担心喊爹搭那土埂口上的木板,会累倒他老,只好走中桥,弯食品营业所的后门回家。
    刚走到食品营业所的后门口,谢雨丙就屋里冲出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我停下来,望了他一眼,问:“什么话?”
    谢雨丙两手往腰间一叉,大声问:“沙米的爹骂街,你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我不高兴地说:“粮管所不发沙米老婆的粮票,他老婆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沙米爹见儿媳、孙子走了,心里疼!”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说:“心里疼,在街上发两句牢骚,算什么性质?”
    谢雨丙大声吼道:“你的阶级觉悟太低了!难怪那老家伙乱嚷的时候,你会找我的麻烦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
    我不服气地反问道:“你不要给沙米爹扣大帽子!他爹与我爹一样,解放前都是穷人!土改时,都是依靠对象,不能骂人家老家伙!”
    谢雨丙从腰间挥起右手,继续吼道:“有些走资派,还是长征干部哩!只要吃老本,不立新功,就会滑进资本主义的泥坑!何况是一个街痞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任何人,只要阶级斗争的嗅觉不灵,就会被这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流淹没!你!迟早会被淹没的!”
    我往后退了半步,不服输地说:“平时发的粮票,没有发给人家,人家见你这区领导住在这里,才向你反映问题,这也能算阶级斗争?”
    谢雨丙右手使劲向空中一挥,骂道:“别扯淡!明明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根本不是什么反映问题!不发粮票,你知道为什么不发粮票?”
    我没好气地说:“人家沙米的老婆,从生产大队嫁到镇里,那里的口粮,生产队早下了。如果镇里不发粮票,人家喝西北风?”
    谢雨丙更大声音嚷道:“国家早就有大办农业的政策!她凭什么不在农村,往城镇跑?”
    我冷笑了一声,大声说:“国家什么政策规定,农村的女孩不能嫁到城镇?”
    谢雨丙发出一阵更大的冷笑声后,说:“人家城里的知识青年、居民,都上山下乡!乡下的劳动力,凭什么进城?我告诉你,这,正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区,抓革命、促生产办公室,就是要狠狠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打垮阶级敌人变着新花样,向我们新生革命政权的进攻!”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扯起嗓门嚷道:“沙米的爹不是阶级敌人,是革命群众!”
    谢雨丙摇摇头,冷笑着说:“刚才,我们区抓办已经当街宣布,把沙米的老婆和两个伢,立即下放回生产队!”
    听谢雨丙这样讲,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妹妹跑过来,大声嚷道:“爹肚子痛!”
    听妹妹说爹老病又发了,我顾不上再与谢雨丙搞辩论,拔腿就往家里跑。
    跑进后门,见爹妈都坐在小桌子边,正在讲话。我没好气地回头,吼跟着跑回来的妹妹:“爹好好的!为什么骗我?”
    妈没等妹妹说话,大声对我说:“不说你爹病,你肯回来吗?”说着,妈对我招手,要我坐下。
    爹摇头对我说:“我要你不从食品后门走,你怎么不听话呢?两个驴子还可多吃一会儿草,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回来了?是有什么话,还没对他们说完?”
    妈不等我回爹的问话,责备说:“要你不到外面惹事生非,你偏不听!沙米家的事,要你帮什么腔?人家对门的正明伯、隔壁的敏道爷爷,不比你能些?刚才,钢革司说把沙米的屋里和两个伢,马上下放。还不知沙米的爹,会不会怪我们多嘴呢!”
    我小声对爹说:“我没有对姓谢的说什么。是姓吴的要打沙米的爹,我才要姓谢的管管。”
    妈大声对我说:“你是没有说什么,那是我与你妹妹回来晚一点,怕是你还要与人家动手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俗话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应该给弟弟、妹妹做好样子!”说着,扭头看了爹一眼,对爹说:“这下好!沙米的媳妇嫁到街上这么多年,怕是我们先天把英子娶进门,第二天,钢革司就把他们两人,一起下放!”
    “不要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说不定他们搞不了几天,就垮台了!”何朴相人没进屋,声音从我家屋山头传进来。
    祝网友们元旦节日快乐!
    @冥钓融 951楼 2014-01-01 00:11:00
    祝大家快乐每一天,美,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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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来访。
    感冒了,没开机。现在想试试,脑袋一片空白,只好作罢了。
    听到何朴相的声音,我赶忙对爹说:“我与朴相约好说件事的,他在屋山头,我出去一下!”
    爹看了妈一下,妈连忙冲着屋后大声说:“东坡没有空!”说着,又大声对我说:“家里是穷,我没有把你生在野外,你的心,怎么会挂在外边呢!”
    听妈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出后门,我慌忙对爹说:“朴相是来说挖土的事的,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爹愣了一下,才小声对妈说:“朱家看寿伍在挖土,填台基,中午,书民来,要我们也填一下后面的台坡。能不能让东坡……”
    妈不让爹把话说完,大声对爹说:“二十几年前的事,就一定要现在这个时候做呀?你没看见,他一出门,说喜欢与人家争争讲讲?在外面惹祸还少吗?”说着,又对正在锅台边热饭菜的妹妹说:“把热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来,去前面街上把那两个叫回来!”
    爹对我摇摇头,走出后门。
    我也站起来,打算去前面街上叫两个弟弟,却被妈一把按坐在小长凳上,不高兴地对我说:“总想借由头往外跑!”说完,自己往前屋走去。
    妹妹一边往小方桌上端菜,一边对我说:“你怎能老惹妈生气呢?我和妈下乡卖霉渣的时候,妈都喊胃痛哩!”
    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妹妹的埋怨,只好起身,到碗柜里拿吃饭的碗筷,放在洗菜的盆子里。又拿木瓢,从水缸里舀水,倒进盆里。正把洗好的碗筷,放在锅台边,就听见王伯在朱书民的屋后叫我。我对妹妹说:“王伯在叫我!”
    我和妹妹对门外望去,见王伯正在对我招手,妹妹想对王伯说什么,我拉了妹妹一下,自己跑出屋外。
    跑到王伯面前,他老笑着问:“朴相为你把挖土的事,联系好了吗?”
    我见妈和两个弟弟回到后屋,忙对王伯说:“我妈回来了,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告诉你老!”说着,我就往屋里跑。
    我刚要对妈说王伯的问话,李伯与德理哥已经在腰墙门那里,叫我妈。
    妈要妹妹管两个弟弟吃饭,拉着我,招呼李伯和德理哥走出后门。
    站在后门外的空地上,还没让李伯、德理哥开口说话,王伯先给我妈打招呼说:“李婶娘,这次对不起了!其实,刻章子,也不算个手艺!”说着,又对李伯说:“你的大孙子说向我学手艺的事,我前思后想,自己的手艺,是自己描学来的,没有经师傅传教,怕误了你孙子。这个刻章子,有些名堂……我自己也没搞明白,就说写……篆字,我就写不了!……这一次,一个姓魏的人,要用篆字,我还请东坡帮忙的!”说着,又对我妈说:“东坡如果对磨刻章刀喜欢,我还是教他。教手艺,我刚才对李伯说过了,我确实没有手艺……”
    李伯在一旁插话,对王伯说:“我和老三来找李婶娘,是有点急事,先不说大孙子学手艺的事!”
    王伯对李伯“哦、哦”,扭头,拔腿就准备离开,我妈马上对王伯说:“你老先别走!”
    王伯转身,看着我妈,说:“磨刀的事,是东坡的伯妈同意的!”
    我妈笑着对王伯说:“李伯父子俩,要我帮他们,租你老对门的房子,你老能不能帮忙?”
    德理哥笑着对王伯说:“德琛定下来五一节结婚,那家房东,说什么也不肯再租了!”
    王伯眨了一下眼睛,问李伯:“老柳是聪明人,他的租期在几时呢?”
    李伯摇摇头,说:“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就与亲家商量,要他与房东打好商量。房东说,要过了今年二月土地会,再说续租的事。哪个晓得,他们是怎么回事呢!等到急用房时,人家房东不答应了!”
    王伯对李伯点点头,笑着对我妈说:“要说租朱家对门,那张家的房子,李伯找你,算是找对了!”
    我妈看了看李伯,又看了看王伯,摇摇头说:“你们别以为,我给张家儿子介绍过对像,就说我好和张家打交道!其实,张家老太对她儿媳,有一百个不满意呢!说什么儿媳带过来的小丫头,不听话啰,说什么那姑娘块头太大啰,说……”
    王伯没等我妈把话说完,插话说:“她也不屙泡稀屎,照照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娶了两个媳妇,都没守住,还够什么资格挑这个媳妇呢!”
    李伯忙附和王伯的话说:“刚才,在前屋,我就说过了,街坊们都说,只有你老可在张家面前能开口说话!看在我的大儿媳,是牛叔侄女的份上,还得请你出步,求求张家,只租他家天井边的那两间小厢房!”
    “说什么厢房?”朱书民站地我家屋山头,拍着后门,突然大声嚷道。
    李德理学着武汉腔,对朱书民说:“我们在讲话,你就莫打岔啥!”
    朱书民继续拍着我家后门,大声嚷道:“老是说牛家老实,老实个么事?刚做这厢房的时候,就说把台坡填出去的!人家何朴相,求他大舅哥,答应了挖土的事,只叫牛东坡出来一下,还叫不出来!难道把一个大男人,关在箱子里喂?”
    我妈走到朱书民的面前,不高兴地说:“你不要老是朱家、牛家的扯!不要忘了,你娶的媳妇,她实实在在是牛家的晚辈呢!你如果这样与我说话不客气,担心我找你丈人,告你一状!”
    李伯走到朱书民的面前,对他拱手行礼说:“填台基,这不是一担土、两担土的事!我们有急事,想请李婶娘帮忙,能不能先把你的大事推一推,先让我们先商量一下急事?”
    朱书民把手一挥,对着他哥那边嚷道:“你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朱书民的话音一落,只见我爹扶着何朴相,走过来。
    王伯笑着对何朴相说:“哟!没听说四川人爱喝酒,怎么回事?在成都读了一年书,就学会喝酒,喝得满面喝得通红的!”
    何朴相甩开我爹的手,笑着对王伯说:“刘阿斗,就是在成都喝酒,喝傻的!”
    朱书民拉了何朴相一把,大声对我妈说:“人家老何家,只有两个儿子,都敢把大儿子送到成都读书。你们牛家,三个儿子!大儿子只在县城读了几年书,就不让他出门了!那怎么行呢?人家何朴相,比东坡小两岁,到小学,与程半玉面辩论,头头是道,……”
    李德理走到朱书民的面前,大声嚷道:“我爹给你打恭行礼,你怎么就不听呢?在学习班,怎么没听见你这么多话呀!”
    @冥钓融 953楼 2014-01-03 00:00:00
    以人为本,身体要紧,多休息,……,祝你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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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关心!
    最近浏览器老是崩溃,走了一下午程序,试试能否发帖。
    我妈冲着朱书民大声说:“人比人,气死人!我们没法与别人比!”接着,又扭头对我爹大声说:“吃了你们牛家祖宗的大亏!这大把年经纪了,还受一个伢辈的欺侮!还站在这里好看?”说完,就气冲冲地跑回家。妈一进门,就把后门关上。
    爹笑着对王伯说:“李伯一家,与东坡妈一样,来镇上时间不长,对街上以前的事,都不清楚。张家有空房不愿租,可能有其他原因。你老是街上的老住户,街坊们都愿听你老的话,就麻烦你老出面帮帮李伯的忙。”
    德理哥连忙在一旁帮腔,对王伯说:“牛叔老实人说老实话,真的,我们没想到,还请你老人家出步,帮我们救救急呢!”
    李伯马上顺着儿子的话,对王伯说:“王叔,看来只好麻烦你了!”又对我爹说:“我家老三与王伯在区文工团同事过,让他与王伯商量。走,我们快进屋!”
    我爹拉了我一把,抢在李伯的前面,推开我家后门右边的边门,走进屋里。
    妹妹与两个弟弟正在吃饭,妈坐在灶门口小凳上,看样子,还在生气。见李伯跟在我和爹的身后,立刻站起身,迎到边门口,小声对李伯说:“租房子的事,刚才听我家老三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从方道士屋里搜出的一块什么木头,说是道士做法事用的。他们听说,那块木头,本来是张家的,不知为么事,后来成了方家的。还说,你家老大的爽喜晓得这事。我想,那块木头肯定要紧!不知把那块木头找到后,再与张家说租屋的事,会不会好说话一些。”
    李伯摇了摇头,笑着对我妈说:“怕是张家,与我亲家现在的房东一样,宁可给人停丧,也不给人成双哩!”
    爹也摇摇头,对李伯说:“不提这事,我倒是真忘了!张家以前,是下街有名的道士。只是方道士,从乡里搬到街上来,在一次与张道士一起做法事斗法时,得胜后,张道士输掉了自己的令牌。就是从那时候,街上再没有人请张道士。说不租屋给人娶亲,那是因为以前街上有几户人家租屋给别人娶亲时,放鞭放炮,烧了房子,请道士做法场时,道士说,新姑娘坐的花轿里,很有蹊跷,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才使房东遭天灾的。做道士的人,自己会收鬼,哪会怕不干净的东西呢?”
    听爹这样说,妈不高兴地冲爹嚷道:“我们沙市,从来没听说这些怪事,你晓得这些,为么事不早点告诉我呢?害得我进张家,碰了一鼻子灰!”
    李伯忙打圆场,小声对我妈说:“别怪牛叔,只怪我心太急,多问几户街坊,就晓得了……”
    我没听完李伯说完,就跑到灶台边盛了一碗饭,坐到小弟身边,一边吃饭,一边问:“你听哪个说,方道士的令牌,是爽喜拿了?”
    大弟笑着对我说:“你别听他的,他喜欢喊冒,没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碰了小弟一下胳膊肘儿,用筷子夹了一块黑鱼片,放到他饭碗里。小弟看了我一眼,又把黑鱼片夹到我碗里,瞪大眼睛,冲着他二哥,大声说:“我才没喊冒哩!”
    我敲了敲自己的饭碗边,想要小弟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没等我开口说话,妈一面送走李伯到腰墙门,一面扭头对我大声斥责道:“吃饭敲箸,讨米无路!给你讲过多少回了?”
    我不敢再问小弟什么,埋头吃自己的饭,心里却一直想着,怎样才能帮德琛哥,尽快地租到房子。弟妹们什么时候吃完饭,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爹妈盛好饭,坐到桌边吃饭时,我才晓得桌子上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连忙收拾起自己的碗筷,送到锅台边,递给正在洗碗筷的妹妹。见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就到神龛上摸火柴,打算把上面的小煤油灯点亮。
    正在这时,小饭桌顶上,从搁枋上吊着的十五支光的电灯泡,突然亮了!妈抬起头,看着电灯,对爹说:“哎呀!学习班办完了,电灯也亮了!这两派,该不会再斗了吧!”
    爹摇摇头,说:“去年这个时候,县里来了解放军,以为不会再乱的。结果呢?”
    我没心思听爹妈议论两派的事,听见小弟在后门外,与他的小伙伴们大声嚷,想快点找他,问清令牌的事,于是,我走到饭桌边,问妈:“我能出去一下吗?”
    妈抬头看着我,问:“又想到哪里?”
    我小声对妈说:“爬坡、上坡都在门外,我只到外面站一下,就进屋。”
    妈看着爹,没有说话。
    爹抬起头,对我说:“天黑了,你出去,把他们叫进屋!”
    听爹同意让我出去,没等妈开口说话,我赶紧打开边门,走到门外,顺手把门关上。
    外面的空场子上,还可看见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有几个黑影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侧耳细听,原来是大弟,与他的伙伴们。我刚走到他们面前,没等我开口问话,大弟就转过身子,指着屋山头,对我说:“老三在那边捉迷藏!”
    听大弟这样讲话,我觉得奇怪,连忙问:“你怎么晓得我要找他呢?”
    大弟笑着说:“老三说过令牌的事后,你想问他,被妈拦住了,就一直低头吃饭,不知在想什么。刚才,他们捉迷藏时,大嚷大叫,你突然跑出来,不找他,还会有别的什么事!”
    我没好气地问大弟:“你到底晓不晓得令牌的事呢?”
    大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转过身,问他的小伙伴:“抄方道士家的时候,你们谁参加过?”
    小伙伴议论一阵后,一个小伙伴说:“我跟我哥去过!”
    @冥钓融 957楼 2014-01-04 23:23:00
    还是看一下C盘的剩余空间是否够用,……,要不重新下载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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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指点。是C盘剩余空间不够所致。只好把百度浏览器卸载了。
    听说话男伢的声音,我知道是大表姐的“假老二”在说话。
    大表姐的妈妈,是比我爹长十岁的爹的堂姐。之所以把兴喜,叫“假老二”,是因为爽喜的大弟,在一九六一年夏天,到周老师房东的孙子淹死的后河里,摸河蚌时,也淹死了。为了纪念二儿子的亡魂,才把本来叫“三喜”的他,改名叫“兴喜”。
    兴喜改用现在的名字,正是张道士与方道士,两个道士斗法的结果。
    张道士是本街老道士,他的弟弟不知为什么没做道士,却参加了“一贯道”。解放初打“一贯道”时,区里把他的弟弟送了劳改。一九五四年发洪水时,张道士四川籍的弟妹病故,四川来人把张道士的姪女带走后,张道士要卖紧挨着自己房子东边的、弟弟的两间破平房。大表姐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买下这两间平房,把家从外县搬到小镇,就这样,与张道士做了下隔壁,与何朴相家做了上隔壁,与敏道爷爷做了正对门,与朱书民家做了下对门,与在清莲家前面开酒馆的珍伯妈做了上对门,与我家做了斜对门。
    珍伯妈是下街有名的酒馆老板娘,比我爹大一岁。她老命苦,一九五六年,她老死了丈夫,为了招郎哺子,从乡下招来在当地比较有名气的方道士,做了她儿子的继父。
    张道士与方道士,都不是坐宫、观的道士。他们平时,一般不念经,家里也不设道场。但是,谁持有开道场专用的令牌,就成为他们道行高低的标志。一般说,一个地方,只设一块令牌。这块令牌,为道行较高者拥有,可做道场主持,没有令牌的,只能当配角。对于像张道士、方道士这样的散道士,如果没有死人或大的灾难,如果家里没有其他生活门路,他们就处于待业状况,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就张道士说来,他家除了有几亩地外,不为死人送葬,不为地方做斋,就没有其他生活来路。一九五六年,张道士的儿子、媳妇带着他家的田地,进了合作社,张道士就全作凭做道士获取生活来源。
    张道士为人比较厚道,没有多少花点子,只有一副男中音的嗓门。方道士为人比较灵活,调门比较高,尤其擅长见啥唱啥的“绕花”。
    周老师房东的孙子在后河淹死的那会儿,下街街坊中传着:每当月黑头的一更天,就会有一个白头发、白胡子、身穿白袍、手执白禅杖的老妖,在河面上飞来飘去。为此,因为不想参加互助酒馆、处于失业状态的珍伯妈,暗地里串连下街各家各户,要大家凑份子钱。说是利用夜晚时间,避开民兵,请道士在后河打教做斋。
    钱收到后,由于是珍伯妈牵头,她主张自己的后夫方道士主持道场。只是,那会儿,方道士来街上的时间并不长,出过份子钱的户子,以方道士没有令牌,道行不足,难以收掉妖孽,希望有令牌的张道士出场。
    两种不同的主张,经过几次讨论后,道场没有铺开。不少出过份子钱的户子,要珍伯妈退回份子钱。珍伯妈称份子钱已经买了行头,无法退还。后来,不知由谁出点子,建议在五个出过份子钱的户主的监督下,由张道士与方道士斗法,谁能在道场抓那白妖白袍的白布片,就说明谁的道行高,谁就永久地拥有令牌,就永远当下街今后丧事、道场活动的主持,另一人,只能当配角。
    这个主张,获得一致赞同。据说,通过那次斗法,方道士抓到了白布片。后来,张道士只好把令牌交给方道士。
    就在张道士输了令牌不久,大表姐的二儿子淹亡后,珍伯妈又提起再做一次道场。珍伯妈的这个提议传开后,没有几户人家愿再凑份子钱。大表姐伤透了心,想自己单独出钱,来做这次道场。为就这事,请教了张道士。张道士笑着问大表姐,如果方道士真的抓住了白妖,她的二儿子还会淹死吗?大表姐觉得张道士说的有道理,就条消了出钱做道场的念头。
    可是,没过多久,表姐接连生病。
    珍伯妈每天都端把椅子,坐在对街,与头上捆着毛巾的大表姐聊天,告诉大表姐,她生病的原因,是淹死的儿子的冤魂不散,缠住了她,一再建议大表姐,还是应该为亡儿做超度。
    当镇修配厂厂长的表姐夫,怎样也不同意出钱做道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表姐不再端椅子坐在自己的大门口,改坐到自家后门口。
    听德理哥说,有一次,教张道士也端椅子,与大表姐坐在自家后门口,与她闲谈。说谈间,张道士告诉大表姐,要想自己不生病,他有个妙方。
    刚开始,大表姐问张道士,妙方有几种药。张道士都笑而不答。直到大表姐大病一场后,张道士才告诉她,他的妙方不是药,只须把三儿子的名字“三喜”改掉,就可丢开亡儿冤魂。
    大表姐觉得给三儿子改改名字,既不花钱,也不费事,问三儿子应该改个什么名字好。张道士建议把“三喜”,改为兴喜。并反复叮嘱,叫“兴喜”时,心里要高兴。
    就这样,“假老二”有了真名字。
    没过多久,大表姐也不再生病了。
    我把兴喜拉出小伙伴圈子,小声问:“你晓得你四叔要结婚的事吗?”
    兴喜小声答道:“今天上午,我听奶奶对我妈说过。”
    我接着小声问:“说什么?”
    兴喜又小声答:“奶奶晓得我听见她老与妈讲话后,拉住我,要我一定不能把她老与我妈说的话,告诉向外人。”
    我愣了一下,不高兴地反问道:“我是你的大表叔,是外人吗?”
    兴喜忍了半气,才吞吞吐吐地说:“奶奶说、说……连爷爷,爷爷……”
    我着急地问:“你爷爷为你四叔结婚的房子,都急坏了,到处在求人!”
    兴喜大声对我说:“就为这事,奶奶发了爷爷的脾气,说不要他老管这事!”
    大弟突然走到身边,大声对我说:“别问了,他家里,奶奶最大!她奶奶不只是在他家当全家,还在我们这条街上当全家!”
    我嘴里对大弟说:“怎么会呢!”心里在想,兴喜的奶奶,也就是大表姐的婆婆,她老,不应当是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她老,有六十多岁。她老最小的女儿幺尔,是我小学四年级到初中毕业的同学,只是小学快毕业时,没有参加初考,与她三哥德理一块,选调到区文工团,参与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演出。她哥扮演刘闯,她扮演敲碟子卖唱的小红。一九六一年上半年,区文工团解散,她被送到初中读书。由于掉了一学期的课,班主任张老师指定由我任组长,加上李幺尔和叶秋萍,组成校外学习小组。因此,一九六一年的暑假,除了在学校守瓜地外,李幺尔与叶秋萍,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我家,学习一会儿,拉琴、唱歌一会儿。也就在那时候,兴喜的奶奶,经常背着兴喜的小弟弟,到我家来,看我们学习、拉琴、唱歌。李幺尔的妈每次来我家,我妈在家时,往往是一边称呼她老“老伯妈”,一边端椅子让坐。日子长了,我也就习惯称兴喜的奶奶为“老伯妈”。回想那时候,老伯妈在我家乐呵呵的样子。听兴喜这样说他的奶奶,大弟如此介绍大表姐婆婆,我有些愕然地问大弟:“老伯妈有这么凶吗?”
    大弟笑弟问:“你晓得兴喜的奶奶姓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老伯妈”的称呼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实在想不起她老人家姓什么,于是,问大弟:“老伯妈姓什么?”
    大弟笑着说:“老伯妈的姓,是全中国第一大姓!”
    我琢磨了一阵子,心想,从《百家姓》上读,第一句“赵钱孙李”,第一大姓,应当姓“赵”,于是问大弟:“老伯妈是姓‘赵’吗?”
    大弟又笑着说:“姓赵,那是在宋朝,才是第一大姓哩!”
    我想了想,记得刘喜木老是在我面前夸口,说什么“张王刘李陈,天下一半人”,于是,再问大弟:“老伯妈是姓‘张’吗?”
    小伙伴圈子中,一个叫“新山”的小朋友,冲着我嚷道:“你张冠李戴!”
    新山的话音一落,兴喜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小伙伴圈子嘈杂一阵,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兴喜的奶奶,姓东方红!”
    听他这样嚷,我想了想东方红与姓的联系,忙对兴喜说:“毛 教导说,要向雷锋同志学习。雷锋同志对人民像春天般的温暖。你的奶奶怎能不听她老娘家人的话呢!快说,你奶奶到底当着你妈,说了一些什么!”
    过了一大会,兴喜才把我拉到更远的地方,小声对我说:“东坡叔,我告诉你了,你一定不能再告诉其他人!”
    我紧紧握住兴喜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不说!”
    又过了一会儿,兴喜才小声说:“我奶奶对我妈说,四叔已经给柳爷爷做儿子了,再也不是我们李家的人。四叔结婚,是柳家的事!我奶奶还说,四婶是造反派,脾气很坏,她老要我们都离她远一点!”
    我放开兴喜的手,小声说:“这几句话,有什么好保密的?你的二婶、三婶,哪一个有你妈妈的脾气好?再说,你的柳爷爷,只是请你的爷爷帮忙找房子,又没有要你的爷爷拿钱,有什么好怕的?”
    兴喜不高兴地反问道:“你刚才说保密的,你说不怕,是不是想反悔?”
    我连忙解释说:“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会再对其他人讲!我是说,我不是问这些家务事,是想问你,抄方道士家的事。我问你,晓不晓得方道士家有一块令牌?”
    兴喜又反问道:“怎么也问令牌的事?”
    我再问:“还有哪个问过?”
    兴喜小声说:“隔壁的张爷爷老问我令牌的事!前年,我跟哥去对门,看抄方道士家前,在后面上厕所时,张爷爷把我挡在厕所门口,对我说,如果在方道士家看见令牌,就帮他拿回来。我不晓得什么是令牌,张爷爷告诉我,说是用像扑克牌大小的长方体木块,用桃木雕的,棕黑色,闻起来,上面刻符咒。我问张爷爷什么是符咒,他在我的手板上画了好多圈圈点点,我不晓得画的是什么怪物……”
    不等兴喜说完,我连忙问:“你见到令牌没有?”
    兴喜接着说:“我和我哥跑进对门屋里,见红卫兵正在要方道士穿道袍、戴道帽。方道士戴好道帽,穿好道袍后,接着,万思河逼他边唱边跳。我只顾看热闹,忘了令牌的事。后来,我听我哥说,那块令牌,被何朴相的弟弟拿走了。隔壁张爷爷找了我哥好几次后,我哥找了何朴信,何朴信不承认,就没有再问了。”
    何朴相的爹,比我爹小几岁,我叫他老何叔。何叔有三个孩子。大孩子是女孩,叫何香园,比我大一岁;紧挨着的,就是何朴相;何朴相下面,是比他小八岁的弟弟何朴信。一九五七年上半年,何朴相全家从乡下搬来小镇前,何香园一直跟她爹学裁缝手艺,没有上学。搬到镇上后,她爹送她与弟弟何朴相,一块儿读小学一年级。上学没几天,因班上的两个男同学笑话何香园这么大了,才读一年级,何朴相与两个男同学打了一架。正是何朴相的这一架,让何香园找到借口,不肯再跟她弟一块上学。
    何叔觉得,住在街上,女孩子不读书,肯定不行。就请他的堂哥何老师出面,找教导主任,说是何香园与我是街坊,班主任又是女老师,要把何香园插班到我所在的班。
    一天早晨,上完朝读课,班主任唐老师把何香园带进班后,把与我同座位的男同学调换到其他座,让何香园与我同座。
    上课铃响过后,唐老师指着我与何香园,不知与来上算术的老师讲了什么,离开教室。算术老师进班后,直接走到我所在的前排座位,向我问过何香园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后,接着问何香园家庭的成份。何香园站起来,抓着自己的小辫子,想了半天,才羞羞答答地告诉算术老师,说家庭成份是“缝纫机”。算术老师睁大眼睛,问她家庭到底是什么成份。她瞪大眼睛,大声说是“缝纫机”,乐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中午放学后,何香园又不肯上学了。何叔就没有再送她上学,一直跟着何叔学裁缝手艺。
    大跃进时,何叔进了镇服装厂。服装厂的正式学徒,再县里批准。何香园不能进厂,只能在何叔完不成任务时,偶尔让她到厂里临时帮忙。就这样,何香园只能在家,帮她妈麻婶娘做家务。
    不过,何香园虽说没有文化,个子不是太高,但是,她皮肤白,有一对柳叶眉和水汪汪的大眼睛,鼻梁高低、大小适中,红且薄的嘴唇,藏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圆圆白里透红的脸蛋,显得天姿国色,让高我一级的章生水同学赞美不已。
    粮食节约的几年里,章生水与何香园好上了。
    与许师傅同在区食堂做厨师生水他爹,知道章生水与何香园好上后,亲自出面干涉,说何香园没有文化,说我的另小学女同学有文化,会做生意,在我上高中那年,逼章生水与她结婚。
    章生水虽然结婚,还是瞅空与何香园套近乎。为这事,何、章两家闹得很僵,见面不再讲话。一九六五年底,章师傅让已有两个小孩的生水,参军离开了小镇。
    一九六六年初,我的一个小学黄姓男同学,没考上初中,回小镇北郊生产大队务农,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请人上何家提亲,要娶何香园。
    两年前,听大人们议论,因为黄同学家在我大表姐下隔壁有房子,尽管是农村户口,何叔还是答应了这桩亲事。何香园结婚后,除了何叔与麻婶还租住在刘保中的屋里,何朴相与弟弟,像游击队一样,一会儿住自己家,一会儿住姐姐家。
    听兴喜说令牌被何朴信拿走,爽喜问过几次,都没有什么消息。我觉得,闹不好,何朴信自己都不晓得,把那块木头丢在何处!
    正地犹豫不决的时候,小弟从寿伍哥家西边的小巷子口,一边嚷着,一边快步跑过来,他的背后,有几个小伙伴穷追着!
    我担心小弟摔跤,忙迎上去,一把把他抱住。后面追的小伙伴立即跑到我身边,大叫“抓住了!”
    小弟挣脱我的手,大声嚷道:“这个不算!是我大哥抓住的!”
    “你大哥不抓住你,我也能抓住你的!”一个小伙伴在我背后高声嚷着。
    听这嚷声,不由我心中暗暗高兴,猛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还想嚷嚷的小孩,大声笑着说:“我也把你抓住了!”
    他却大叫起来:“你是大人,我不跟你捉迷藏!”
    兴喜笑着大声嚷道:“东坡叔才不与你捉迷藏呢!何朴信!你快把那令牌交出来!
    何朴信甩开我的手,冲着兴喜大声嚷道:“大欺小,不公道!”
    兴喜扯住何朴信的棉袄袖子,也大声嚷道:“我怎么欺负你了?不要像钢革司那样造谣!”
    何朴信挣脱兴喜的手,扯起更大的嗓门,高声嚷道:“你才是钢革司,像霸王一样!我又没拿你家的东西,凭么事要你哥找我还不算,又搬你表叔来找我?……”话没说完,就哇哇大哭起来。
    可能是我妈听见门外有孩子的哭喊声,隔着门缝,在屋里责问道:“是哪个在欺负人啦?”
    妈的问话声一落,上坡扯起嗓子对屋里嚷道:“是大哥!他不让我们捉迷藏!”
    听到小弟这怎告状,妈隔着门缝喊道:“东坡!你进屋来!不要你到外面惹祸,就在家里闯道子!人家对门的生水,只比你大一岁,都有两个伢了!当完了三年兵,都复员回来了,你还在和比你小十来岁的伢,捉什么迷藏!你到底羞不羞呀!”
    听妈这样指责,我气急败坏地跑到小弟面前,一边扬起巴掌,甩了过去,一边嚷道:“谁叫你冤枉我?”
    小弟比我小十岁,他从小长大,都是穿我和他姐姐、二哥穿破了的旧衣服。妈说他穿的破破烂烂,像要饭的叫花子,就顺口叫他花子。不过,我和大弟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妈不管小弟对不对,总爱指责我们,从来不重说他。听大弟讲,有一次小弟做错了事,妈反而抓着他的手,要小弟打他。正因为这样,大弟说,上坡虽然穿的破旧,但是爹疼长子,妈疼小儿,姐姐是独姑娘,家里最没人疼爱的不是小弟,而是他!
    我对小弟甩了一巴掌,小弟很敏锐,借着门缝里射出的电灯光,头猛地一偏,只让我的右手中指刮了一下他的耳轮,就蹲在地上,哭着喊道:“大哥打我——!嗯、嗯,大哥打我——!”
    大弟跑过来,小声问我:“你打花子了?”
    兴喜在一旁帮腔说:“都没听到响声,东坡叔没打着!”
    大弟一把把小弟拉得站起来,大声斥责道:“哥没打到你,你哭什么?讨好卖乖,腿子打败!哥什么时候不让你们捉迷藏了?”
    小弟边哭边嚷道:“就有!就有——!他刚才把何朴信捉住,不让他跑!”
    兴喜忙告诉大弟说:“东坡叔不是不让何朴信跑,是问何朴信一件事!”
    大弟听后,马上对小弟说:“你就是爱喊冒!说什么假话?你再哭,明天出去钓鱼,你就不要跟着我!……”
    没等大弟把话说完,小弟冲着门缝嚷道:“妈,二哥又欺负我!妈——!……”
    只听得耳门“咯”的一声,爹从门里跑出来,小声对我说:“你妈刚从对门生水家回来,见生水复员回来了,正在对我说,不要你去当兵了!”
    我心头“咯噔”了一下,笑着对爹说:“人家寿伍哥的弟弟复员,早到家了,生水复员,怎么会才回家呢!”
    爹小声说:“你别说这个了!你妈听生水的妈讲,与生水一起去安徽当兵的一个伢,说是你小学的同学,都要复员回家了。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要救一个快被汽车撞倒的男伢,自己扑上去,把那个男伢推开后,自己被汽车撞飞了几丈远哩!”
    小弟忙在一旁替爹证实说:“刚才与我们一起跑的生雨,听说他哥回来了,跑了一半,就跑回家了!”
    我指着寿伍哥那边的小巷口,小声对爹说:“我从那里,去对门生水家看看!”
    没等我挪开步子,爹一把把我拉住,小声说:“你快进屋,你妈有话对你说!”
    还没等我和爹走开,小弟就拉住何朴信,嚷道:“刚才的一盘不算,我们重新来!”说着,就朝耳门口推我和爹。
    我跟在爹的身后,走进屋里,妈正与妹妹猜那个被汽车撞死的同学,到底认不认识。见我进屋,忙拉我坐在她老身边,叹了一口气,说:“前天,我去葛家湾卖霉渣,就听说那里有个伢,与对门的生水一年去安徽当兵,快复员的时候,被汽车撞了。他爹带着他的爱人,去安徽医院里照护他。没想到,我刚才去生水家,他妈说,生水与中街的强根,在抢救那伢的医院守了十来天,还是没救活呢!”说到这里,伸出双手,抓起我的右手,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背,叹了一会气,说:“我要是他妈,得到这个信,肯定活不了啦!”
    我把自己的右手,从妈的手心叫抽出来,小声问:“葛家湾,那年去当兵的,有三个是我小学的同学,两个姓黄,一个姓葛,都结婚了去当兵的。两个姓黄的爱人有生小孩,只有姓葛的,是穿军装后,才结婚的,他没有小孩。那救小孩的,是他们三个人中间的哪一个呢?”
    妈摇摇头,小声说:“这么惨的事,我怎么好挖心挖肝地问呢?再说,就是有了后人,才当三年兵,他的伢,才多大?这么小的伢,就没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爹站在我的背后,大声说:“现在是新社会,不比我们做伢的时候了!那伢是为救人死的,家里肯定要挂光荣烈属的牌匾,政府会照顾的!”
    妈使劲摇了摇头,大声对爹说:“像钢革司那样对解放军,他们管你是什么军属、烈属的?他们现在有照顾哪一个?话又说回来,等今后不像现在这样乱了,就是有照顾,能日日夜夜地照顾吗?”说完,又抓起我的右手,小声说:“听生水讲,他们是在城里当兵。当城市兵,都有生命危险。要是去前线当兵,那不更危险呀!……你呀,我生了六个伢,才把你站住。生你的那一年,立冬后,下好大的雪,尽管是刚做的茅草屋,那绿水渊边上太空旷了,北风直往壁墙缝里钻!……生你前面丙戌的姐姐,是发七天风死的。……生你后的头七天,我一直把你抱在怀里,生怕你惊风了再发那七风,我的眼皮一合上,自己就惊醒了!那一个月,把你爹,可累坏了!……刚出月的那一天,你爹去中街,给你买回几尺蓝底有小白花的洋布和半斤棉花,说是要我用手给你缝一件棉袄。你爹拿着布和棉花,走进房门后,递给我。还没等我全部打开,几个端枪的国民党端兵,冲进茅草屋里,说你爹是解放军的奸细,要你爹把拿进屋的东西交出来!看那几个国民党兵,像要把你爹生吃下去,我赶快把藏进被窝里的布和棉花拿出来。……国民党兵硬说那布,是你爹帮解放军买的擦枪布,要把你爹抓走。……可能是那个国民党兵的嗓子太粗,吼声太大,把你吓哭了!……这时候,我才想起那布和棉花,是买来给你缝棉袄的。我向那几个国民党兵下跪求饶,他们才放了你爹……”
    没等妈说完,我又从妈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右手,小声对她老说:“你老说的,我都记住了。我想去一下对门,问一下生水,那个救人的同学,到底是谁!……”
    不等我说完,妈又伸出双手,把我的右手抓住,小声说:“我是想告诉你,妈把你哺这大,真的不容易呢!……那家伢的妈,也不比我强多少,生下来尺把长,养到一人大,做妈的,该受了多少苦呀!就这样,一下就没了,那不是拿刀子割他娘的肉啊!这兵,真的不好当呢!”
    爹把靠后门的短长凳拖到小饭桌边,坐在我的旁边,小声对我说:“你妈的心特别软,是在同情你那个救人同学的妈!你听话要会听。……听你妈讲你同学救人的事,我也在想,如果被你同学救的那男孩子,是他家里的独苗苗,你的同学不把他救出来,那家的祖根,就断了!你那同学,肯定也像你妈一样,特别有同情心!”
    妹妹在一旁插话说:“万一哥的同学,也是他家里的宝贝儿子。他牺牲了,他家的祖根,不也就断了!”
    妈抬头看着妹妹,大声斥责说:“不会说话,就不要快言快语!你这话让别人听见,人家会说你挖心挖肝骂人的!”
    妹妹不服气地回嘴道:“这怎么是骂人呢?我说的是‘万一’呢!”
    借此机会,我从妈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右手,站起身,大声对妹妹说:“别与妈争了!我去对门看一下生水,问他那个牺牲的战友,到底姓什么,就晓得他是不是独种宝儿子了!”说完,我拔腿就往腰墙门前面跑。跑出几步后,只听见妈喊了我两声,没再说什么,我就没停下来。
    跑到大门边,打开边门,往街上看,只见章生水家的大门大开着,左边小巷口的路灯下,围着一大圈人,不知在议论什么。
    也许是我开边门的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长青哥在人圈中,对我招手,要我过去,嘴里不知在说什么。
    我跑过街,章生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什么香烟,一面抽出一支烟递给我,一面和我打招呼说:“听我妈说,你经常给我家挑水,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推开章生水递过的香烟,笑着对他说:“粮食节约的时候,你还带我去区食堂吃过饭呢!挑几担水,算什么?什么好谢的!”
    章生水把递烟的手缩回后,转向围着的人群,边递香烟,边向大家说:“对不起,没赶上班船,走了一天的路,刚洗了一下,叫大家久等了,大家进屋坐坐吧!”
    长青哥把怀里抱的小女儿,送到木童姐的怀里后,接过章生水递给他的香烟,放到自己嘴边,交给嘴皮衔着,一面在棉袄上下口袋摸打火机,一面问章生水:“你那个被车撞的战友,人怎么样?”
    章生水递完香烟后,回过身子,对长青哥说:“他的爹、弟弟、老婆到那边市里后,军分区首长只要邹强根留下,要我和另一个复员的老乡回家。那个老乡当了三年兵,没探过家,吵着要回来。我只好陪他回来。后面的情况,到底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看长青哥忙给自己嘴上衔的烟点火,没再接着问,我连忙凑到章生水的面前,小声问:“那个战友是谁?”
    章生水大声对我说:“是你小学的同班同学哩!”
    我摇摇头,说:“那年与你一起去当兵,有我三个同班同学,到底是哪一个?”
    长青哥吐了一口烟雾后,对我说:“刚听说是葛家湾的。”
    章生水又递给长青哥一支烟,对他说:“葛家湾,那批与我一起走的,三个都是他的同班同学。与我在一个军分区的,是姓葛的;其他两个姓黄的,分在另一个军分区,我中途回来探亲路过他们那里时,见过一次。”
    “是葛昌清——!”我大声喊道。
    德理哥走到我的面前,大声问:“你怎么晓得的?”
    我对德理哥说:“他的老婆的娘家,离英子家不远,翻过荆江大堤,往前面走两里路,就到了!”
    德理哥“哦”了一声,对长青哥说:“东坡这么说,那姓、姓葛的他老婆,就是江南县的。紧挨着东坡英子的江北县!”
    长青哥狠狠吸了一口快要烧着嘴皮的烟蒂后,用左手拇指与食指掐下来。紧接着,把右手刚接的一支烟送到嘴皮上,再用手上的烟蒂点燃,吸了一大口烟吞进肚里,然后对德理哥说:“你怎么在说?东坡的英子,是江北县的,这个我晓得。你刚才说那姓葛的老婆,是江南县的。东坡说只隔一条荆江堤,并没说隔长江,怎么成了江南县的了呢?”
    木童姐在一旁吼道:“要你少吸烟,你还一根接一根地吸起来了。把丫头接着!”说着右手从长青哥的嘴皮上,抢下那支燃着的烟,左手抱着小女儿往长青哥胸前一歪,长青哥赶紧把女儿接着。
    德理哥在一旁笑着对长青哥说:“要抬杠哩,怎么样?到嘴里的烟,也被没收了!”
    德理嫂也凑过来,从长青哥怀里,抱过他的小女儿,对正在电杆上灭熄香烟的木童姐说:“如果是那江南县媳妇的男人,我也认得他。……没当兵前,他老是挑柴禾上前来卖。有一回,我在米厂里做小工,那个男伢挑一大担柴禾,走到米厂门口,可能是想歇一会脚,童咸准从对门粮管所跑出来,骂那男伢,说米厂里有板车出进,不准放担子。那男伢说只歇一下,童咸准跑上前,就把他的担子掀翻。那伢不服气,与童咸准吵起来。刚好小学的程半玉路过米厂门口,见那伢与童咸准争吵,就帮童咸准的忙。那伢说程半玉一个小学老师,多管闲事。程半玉问那伢,怎么晓他是小学老师的,那伢告诉程半玉,自己在小学读过书……”
    木童姐把在电杆上灭熄的香烟还给长青哥,从德理嫂怀里接过小女儿,对德理嫂说:“那伢真憨啰!程半玉是个好东西?最喜欢狗占人势!要是我哇,我就说自己是县长的舅子!说在小学过书做么事呢?”
    德理嫂笑着说:“是呀!那伢说自己在小学读过书后,程半玉对着歪倒地的柴禾,就是一脚,气得那伢举起扁担就要与程半玉拼命,我怕闹出人命来,忙跑进米厂,把李嫂几个做小工的喊出来,才把他们劝开。”
    怕妈上街来叫我,听德理嫂说完,看章生水早走进屋里,我忙转过身子,迈步就往自己大门口跑。
    才跑出几步,德理哥从背后追上来,喊住我,小声问:“令牌的情况怎么样?”
    试试从360浏览器,用原网名能否可以登录。
    竟然可用了!
    我的底盘上有360软件管家,360浏览器还设有登录管家。前几天,就是无法登录。后来,请360电脑医生,在线维修,也没修好。
    我这电脑,是2003年的主机。
    我在想,它,可能和我一样,勉强地活着。
    娜儿,25日回婆家过年。
    三弟妹去深圳过年了,我要老三来我这儿吃团年饭。
    芳芳在网上说,春节回来看她外婆的,不知定下来没有?
    接你们两老来我这里过年,能来吗?
    今天,是你姐六十三周岁生日,前几天,她来电话,要我和老三去她那里过年时,我顺便给她道了“生日快乐”。
    试试,今天用原名,是否还可登录。
    “地主的千金小姐,竟把自己扮装成女英雄了!”一个女人般的尖嗓门,在人圈外响起。
    听这声音,我知道程半玉来到这里。于是,我弯腰对香春姐小声说:“河那边小学的程老师来了!这些学生背后,是他在出点子,说爱平的爹,挑起退伍兵闹事。”
    “东坡叔,那屋里,我怎能进去呢?”尽管朱书民老是在我面前以长辈自居,因为香春姐的养母,与我妈以姐妹相称,香春姐嫁给朱书民后,还是与我姐弟相称。她称我“东坡叔”,是按她儿子对我的称呼叫的。
    不知什么原因,程半玉话音落后,我背后的人群骚动起来!
    我忙再弯腰,小声对香春姐说:“钢革司要抓爱平的爹,是吴田喜喜拿杀猪刀追姓谢的,引祸到爱平爹身上的!”
    “我们屋里没有当兵的,不怕他扯当兵的事!吴田喜要与纱厂的姪女谈朋友,爱平爹反对过。后来看姪女有心,他爹,就没再说什么了!吴田喜还记仇哇?他在哪里?”香春姐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跳起脚,大声哭喊道:“吴田喜,儿娃子!你跟老子,好汉做事好汉当!田喜儿娃子——!你这个畜生!田喜儿娃子——!……”
    “他没跑!他没跑——!”背后嘈杂的人声中,不知是哪个男人在扯嗓子叫喊声。
    “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呀?都几点了,还这样吵闹!”一个更高调的声音怒吼着。紧接着,引起了街坊激烈的谴责声!
    在这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电灯灭了,围观的人群散去了。
    膝黑引起爱平更大的哭闹声。
    不一会,粮管所临街窗子,又射出了电灯光线。
    万思河从学生圈外挤进来,冲着香春姐吼道:“朱书民自己来了,你回去吧!”
    香春姐哭问道:“他在哪里?”
    万思河指着粮管所临街高墙,大声吼道:“在大厅,正在和吴田喜对质!”
    香春姐从德理哥怀里抱过儿子,对万思河哭诉说:“我不回去,我要去见他爹!”
    香春姐话音一落,围圈的学生立刻让出一条通向粮管所大门的通道。
    德理哥小声提醒香春姐说:“怕是你不愿进屋,故意激将你哟!谁晓得书民到底在不在里面呢?”
    香春姐摸了摸爱平的手,大声说:“伢在外面冻得手冰凉的!我不进屋,他们也不会放我回家。反正我没做对不起朱家的事,我不是邹家那号的女人!我想过,即日夜里,在劫难逃!”说完,抱着爱平,登上台阶。
    德理哥碰了我一下,想说什么,瘦高个气势汹汹地冲着我俩吼道:“快进去!把老子的瞌睡都等来了!”
    德理哥对瘦高个冷笑了一声,大声说:“瞌睡来了,你去睡觉,谁要你来作恶?”说完,拉着我,跟着香春姐,走进粮管所里面的大厅。
    大厅面对大门,是一堵腰墙;腰墙两边,是通往后屋的门洞;乒乓球桌横放在腰墙前一米远左右的地方;谢雨丙、曾清厚、易少主、童咸准、程半玉站乒乓球桌里侧;吴田喜被绳索捆绑着,站在乒乓球桌外侧;吴田喜的身后,站着米厂的几个工人和一大群中学的学生。
    香春姐走进大厅,立刻环顾四周,没见到朱书民,发现真的让德理哥说中了!立刻对德理哥说:“真的上当了!那学生不是要我回去吗?我现在就回去!”说着,抱着爱平,转身就想往回跑!
    可是,我们的身后,早就被人墙堵住了!爱平又开始大哭起来。
    香春姐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对抱在怀里的儿子大声说:“你爹不在这里,爹没事!妈没犯什么法,你不要哭,看他们能把妈怎么样!”
    程半玉指着香春姐说:“你站到前排来!”
    香春姐看了程半玉一眼,说:“我的儿子长大了,本来想放到你们小学读书的。看你这样当老师,还不如让我的儿子去乡下放牛!……”
    童咸准没让香春姐把话说下去,大声吼道:“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香春姐睁大眼睛,看着童咸准,大声说:“粮管所!”
    童咸准皱起眉头,敲着乒乓球桌,大声吼道:“我问过去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香春姐摇摇头,大声说:“不知道!”
    程半玉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对香春姐说:“地主的千金小姐,不晓得封建社会专整女人的地方,鬼才相信!”
    香春姐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对程半玉说:“我爹在解放前几年,多买了几亩田,才被划成地主的。我妈生我后,一出月,就把我送给叔叔了。你不要以为我姐姐是地主成份,我就一定是地主成份!我早听我姐姐说,你想巴结领导,没少整她的儿子!我告诉你,我叔叔,土改时,划的贫农成份!还有,我听老人们说过,这邹公堂,解放前,是姓邹的人家,整不守规矩女人的地方。也听老人们说过,邹家原来端起心肝,整错女人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说着,香春姐转过身,看着吴田喜说:“我晓得你为么事,把我们当家的咬出来!”
    吴田喜抬起头,看着香春姐,没有说话。
    香春姐又转过身,看着童咸准,小声说:“能让我讲真话吗?”
    童咸准看了看与他站在一排的其他人,把视线落在谢雨丙的脸上。谢雨丙对童咸准说:“让她讲,是谁让小吴拿刀的!”
    童咸准转过脸,对香春姐说:“朱敏道的大儿子,是我们粮管所的职工,你从乡下,嫁到镇上,办商品粮手续,是我拿报告,逼前面的走资派签字的。没有你丈夫堂哥帮忙,你同样吃返销粮!”说着,指着吴田喜,接着说:“看在你与其他农村来的媳妇不同,能吃上商品粮份上,你的丈夫,怎么应该指使他,拿刀来杀我呢?”
    吴田喜歪着脑袋,看着谢雨丙,大声说:“我是追你!你不往米厂跑,我怎能与童司令干上呢?姓谢的!你自己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你整过我的亲叔叔,我并没有像万长青那样,专门与你作对。可是,你总是怀疑我对你不是真心!你即日夜里,不是说挖我心肝的话,我会拿刀追赶……”
    程半玉左手撑着乒乓球桌面,用右拳猛地锤着桌子,冲着吴田喜大声吼道:“拿刀的事,已经很清楚了!你要着重交代,朱书民怎样要那个姓刘的退伍兵,跑到我们学校,吵着挖河堤!而且,更要交代清楚,朱书民一伙人,是怎样借此,挑动退伍兵,向我们钢革司,发起更恶毒进攻的!”
    中午试登录时,没把话说清楚。
    听说,铭儿当了一个什么经理,没时间回湖北过年。他妈,是去厦门,与他一块过年去了。铭儿按揭的房子,还没交付。为了接他爸妈到厦门过年,是花钱租的房子。
    我问老三去不去,他没明说。
    老三说,芳的表弟去当兵的时候,你曾回来过。还说你在车上,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外面钓鱼,有这事吗?
    吴田喜望着程半玉,一会儿皱紧眉头,一会儿睁大眼睛,然后摇摇头,大声说:“我是个杀猪的,你要问我杀猪的事,我还可以说几句。要问朱叔与其他人,去你们学校,说什么事……”吴天喜扭头看了香春姐一眼,接着说:“朱叔本来就不赞成他的姪女和我谈朋友,还会有什么事让我晓得呢?再说,他是臭工造的,我是钢革司……”
    程半玉对吴天喜猛挥了一下手,大声说:“别说你是我们钢革司的什么了!如果你是我们钢革司响当当的造反派,怎么会为了一个站在臭工造一边的女伢,操刀追赶谢司令呢?你说自己是钢革司的什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要说是什么,只能是内奸、叛徒!”
    吴田喜把头转向谢雨丙,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膝跪地,小声说:“我没读多少书,不会拿笔写字,写不了什么大字报。只会拿刀子,行蛮礼!……以前,我也拿刀追过你,这就与你写我叔的大字报一样,只想出一口气。”说着,又移动双膝,把脸转向童咸准,低声下气地说:“童叔,你老与我叔是好朋友。你老刚才说,”看了他香春婶一眼,接着说:“帮我婶批过商品粮。我的商品粮,也一样,也是你老帮忙的!我一直记得你老的大恩大德。今天这事,是我吃晚饭的时候,多喝了几口酒,晕头转向,才稀里糊涂对你老不敬的,把你老的衣服划破了,”说着,再移动双膝,望着易少主,小声说:“我这里留了一丈多布票,明天一清早,就去你老的匹头门市部,扯与童叔那件棉袄一样的布!……只是手里没有棉花票,……能不能麻烦你老,批给我两斤棉花票,”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德理哥,接着对童咸准小声说:“请李师傅给你老做一件新棉袄!他的棉袄,做得才好呢!”
    谢雨丙马上对童咸准说:“我是吴田喜的领导,是我对他管教不好,让你受惊了!他刚才表的态,明天,我来督促他落到实处!接下来,对他进行什么再处理,由你来决定!”
    童咸准看着程半玉,小声说:“我的事,就按谢司令说的办。”说着,对吴田喜说:“谢司令的肚量大,我要好好向他学!现在,我问你!你的酒,醒了吗?”
    吴田喜对童咸准猛点点头,大声说:“醒了!醒了!”
    童咸准瞪大眼睛,接着大声问:“你能醒酒,应该感谢谢谁?”
    吴田喜望着童咸准,小声说:“当然要感谢各位领导!”
    童咸准冷笑了一声,指着吴田喜被捆绑着的手臂,大声说:“还要感谢这根捆你的绳子!是这根绳子告诉你的两只手臂!乱动乱来,捆麻绑坏!我再问你一声,到底酒醒了没有?”
    吴田喜连忙点头说:“晓得手臂发麻,肯定醒酒了!求你老让他们给我解开绳子,我好给领导们磕头、请罪!”
    童咸准附到谢雨丙的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后,谢雨丙对程半玉说:“你的绳子立了功,使这个迷途羔羊,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同意吴田喜的请求,你说呢?”
    程半玉对谢雨丙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对站在吴田喜身后的万思河说:“松开他的绳子,让他请罪!”
    万思河对站在他身边的瘦高个歪了一下脑袋,瘦高个立刻跑到吴田喜旁边,双手把吴田喜扶起来后,解开绳子。
    吴田喜甩了甩两只手臂,又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再双膝跪下,对站地乒乓球桌里侧的每个人,一一磕头。
    我看谢雨丙他们在商量什么,就走到万思河身边,小声问:“吴田喜的事完了,我们应该可以回去了吧?”
    万思河斜了我一眼,跑到程半玉的面前,说了几句。程半玉又与谢雨丙和其他人议论了一会儿后,谢雨丙与易少主、曾清厚从乒乓球桌里面走出来,往前面大门走去。
    乒乓球桌里侧,只剩下程半玉与童咸准。
    童咸准对吴田喜挥挥手,说:“你快跟你们的谢司令,回食品营业所!”说着,又指着李德理与朱书民的爱人,大声说:“你们两人留下,程司令还有事!”
    德理哥连忙举手问童咸准:“小吴可以走了,要我们留下做么事呢?”
    童咸准用手指着我说:“你也可以走了!你回去告诉李德理的屋里,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德理哥见香春姐扯开棉衣大襟,裹着睡在她怀里的儿子,走到乒乓桌前,去和童咸准说话,忙走到我的身边,小声说:“我把令牌给你!”说着,就去掏自己裤子口袋。
    我见德理哥要掏裤子口袋,猛地抬头望了程半玉一眼,见程半玉正盯住我们!我猜想德理哥的举动,已经引起程半玉的注意,不好再对德理哥说什么,赶紧后退了几步。
    没等我站定,程半玉从乒乓球桌里面跑出来,边跑边对万思河大声吼道:“裤子——!”
    万思河立即跑到我的面前,两眼直愣愣地盯住我,大声问:“你又耍什么花招了?”
    我没有好气地说:“童司令要我回家,我有什么花招好耍的?”我一边回答万思河的问话,一边见程半玉已经跑到德理哥的身边。
    程半玉弯腰,正准备搜德理哥的棉裤口袋。德理哥迅速蹲下身子。
    我忙扒开万思河,冲到德理哥身边,对程半玉大声斥责道:“你想干什么?”
    程半玉马上扭过他的屁股,拦住我,扭头对万思河大声喊道:“快搜他的裤子!”
    德理哥昂起头,对程半玉说:“有什么好搜的,我磨针用的木头块子!”说着,站起身,从棉裤口袋里,掏出那块木头,在程半玉眼前晃了晃,跑到乒乓球桌前,对正在与香春姐说话的童咸准说:“刚才,吴田喜说,要我明天给你缝一件新棉袄。他晓得我缝棉袄的技术哩!”
    程半玉大声吼道:“简直胡说八道,哪有用木头磨针的?”
    童咸准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程半玉,然后后转过脸,向德理哥伸手,大声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德理哥愣了一下,接着微笑着对童咸准说:“我刚开始见到这块木头时,也不晓得它很好磨缝衣针。原来珍不尖了,只在头上磨一下。后来,针尖把头皮戳破后,才想起找东西磨针的!”说完,就把手里的木头块,递给童咸准。
    童咸准接过木头,看了一会儿,笑着对程半玉说:“杀猪的从屁股下刀,搞法不同!他的裁缝手艺好,说不定就是用了这块木头的原因哩!”说着,举起手里的木头块,迎着电灯光,再端详了一会儿,对程半玉说:“你看这木头,都用得油光水滑了,还会有假吗?”边说边想把木头块递给程半玉。
    就在这时,德理哥一把从童咸准手里抓过木头块,大声对程半玉说:“我是一双汗手,把这块木头,被我摸得又脏又臭的!怕把你的手搞脏,还是不拿的好!”说着,就要把木头块,放回自己的棉裤口袋。
    没等李德理的手放进棉裤口袋,万思河一个箭步,冲到李德理身边,一把抓住他拿木头块的手,喊道:“给我看一下!”
    我担心万思河在方道士家里抄家时,见过这东西,也冲过去,一把抓住万思河的手,大声对万思河说:“别少见多怪,一块臭木头,有什么好看的?”又扭头对德理哥小声说:“童司令要我回家,你把这块木头给我,让我给你带回家,省得它惹事生非!”
    没等我拉开万思河的手,程半玉就走到我们三人跟前,冷笑着对我说:“李德理的一块臭木头,把牛东坡搞得紧紧张张的,只怕这里面,有点文章啰!”
    万思河扭头对程半玉说:“这东西,我也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程半玉看了万思河一眼,大声吼道:“你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半玉的吼声,吓醒了香春姐怀里的孩子,爱平又哭闹起来!
    香春姐一面哄着孩子,一面对从乒乓球桌里侧走出来的童咸准,求情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确实不晓得书民有没有唆使哪个,去小学闹什么。再说,即日夜里,几个学生去我家,我还以为他们是你老派出,找我伢大伯的。即日上午,我娘屋里有人告诉我,我的养母老病发了,我要书民到中街中药铺,给我妈开过药的老医生,给我妈开了几帖中药,本来吃过晚饭后就要书民送下乡的,是家里穷事多了,才拖到夜里的。并不是要躲哪个。你老是晓得的,我妈是我的养母,把我从个把月带大。俗话说,养身父母大于天,生身父母在一边。我不孝敬我妈,怕人指背哩。大伯经常提醒我,要真心孝敬长辈,说邹公堂这个地方,曾把一个不孝的媳妇沉水,我不要书民提药……”
    听香春姐说的头头是道,我想,木头已经被万思河怀疑上了,说不定程半玉会把挖土的事,暂时放下,一定会抓住木头不放!要是真如我所料,该怎么办啦?想到这里,我抬头看着童咸准。
    童咸准边听香春姐诉说,边皱眉头,见香春姐没完没了地往下讲,没让她把话说完,连忙对春香姐摆摆手,然后扭头对程半玉说:“她的伢在这里哭闹,你们也不好说事!你说的那事,我明要朱书民的大哥去查清楚,再作处理,现在,先放她回去!”
    没等程半玉回童咸准的话,万思河突然对程半玉大声嚷道:“像是块令牌!”
    程半玉瞪大眼睛,冲着万思河大声反问道:“令牌?”马上转脸对童咸准说:“放她走!但是不能放牛东坡走!”
    童咸准对香春姐挥挥手,示意要她走,又对我说:“你留下!”
    香春姐抱着伢,往大门口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德理哥和我说:“要不要我回去告诉你们家里,要家来人?”
    德理哥对香春姐摆摆手,我接着对香春姐说:“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事的!”说完, 我暗暗深吸一口气,不知所措地对香春姐点点头。
    香春姐也对我点点头,抱着爱平,走出了大门。
    程半玉走到童咸准的身边,不知在他耳朵边说了些什么。
    童咸准本来跟在香春姐后面,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问万思河:“你刚才说的令牌,是不是解放前的关防?”
    程半玉见万思河满脸狐疑,忙解释说:“就是现在的公章!”
    万思河摇摇头,对程半玉说:“我想起来了,这东西,好像是我们在方道士家见过的令牌,是送死人时,道士与鬼斗法用的确”
    程半玉立刻摇头说:“那东西我晓得,用不着你说!依我看,肯定不是那东西!那东西我认得,上面刻着符咒。这东西,应该是臭工造想改头换面,纠集退伍兵成立什么组织,专门与我们作对!这块木头,肯定是用来刻这个组织公章的木头坯子!”
    程半玉话音一落,德理哥忽然像演戏一样,冲着程半玉,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德理哥笑糊涂了,慌忙问:“你笑什么?”
    德理哥对我摇摇头,打住笑声,拿着木头块,走到童咸准的面前,大声说:“明人不说暗话!这块木头,就是方道士的令牌!红卫兵凿除上面的符咒,丢在街边的水沟里。我在方道士隔壁一户人家做散工时,缝棉袄的长针不尖了,想到自己的头上磨,又怕把头皮戳破,才蹲到街边的石头旁,刚想在石头上磨,看见水沟边上有这块木头,就试着在上面磨针。结果,还真的能磨针哩!”
    听德理哥把这块木头带来的麻烦,作出如此轻松的对答,我的心,也平静了许多,忙一旁帮腔说:“刻章子用的木头,是粗壳树,比这种木头,要白多了!”
    程半玉从李德德手里抢过木头块,跑到电灯光下,正要看时,电灯光灭了。
    大厅里立刻膝黑一片!
    德理哥大声嚷道:“快把木头给我!我明天,还要给童司令缝棉袄的!”
    童咸准紧跟着喊道:“小程!把木头给他!别疑神疑鬼了!”
    听见童咸准说鬼,我连忙大声惊叫:“谁的手,这么冰凉!”
    紧接着,不知谁更大声惊叫:“女鬼来了——!”
    听到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惊叫声,万思河立刻扯开狼嚎般的嗓子,惨叫:“快丢掉那东西!是它逗鬼来了!”
    伴随着万思河的惨叫声,大厅里响起了混乱的脚步声。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细听所有脚步声消逝在大门外后,我试着小声喊道:“德理哥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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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小董的脚步声走出大门,德理哥小声说:“东坡,我们不要站着干等,先用脚慢慢踢,说不定能踢到那木块呢!”
    我应答说:“那也是。要是小董那个手电筒不可靠,我们等他,就浪费时间了!”
    德理哥等了一会儿,回话说:“我即日的运气不好,你就不要说手电筒不得靠这样不吉利的话!说真的,听你这样说,加上这个大厅太空旷,总觉得阴风习习的,都觉得全身凉飕飕了……这不,我都打寒颤了!”
    听德理哥这样讲,我觉得他是在自己吓自己,如果真的相信这房子里有女鬼,害怕起来,怎能找到木头块呢?应该对他讲讲我所经历过的鬼故事,给他壮壮胆子!想到这里,我对德理哥说:“起一九五四年荆江封洪,小镇淹大水时,你们家还没搬到小镇。洪水来的头几天,我们下街、中街由于地势底,洪水一下就淹到齐大腿深。中街的医院,搬到了地势高的这里。当时,爬坡发烧,我妈催爹用磨黄豆的洗浆盆,淌着街上大水,把我们三兄妹送到租住在这隔壁的表伯妈家。表伯妈的三儿子,也与大弟一样,身上烧得像炭火!我妈准备把大弟送到这里打针时,也建议表伯妈把她的三儿子送到这里打针。表伯妈信鬼,说她三儿子是被这里的女鬼吓掉魂,才发烧的!”
    “东坡——!”德理哥突然一声惊叫。
    听见德理哥慌腔地惨叫声,我心头一紧,忙问:“德理哥!你怎么啦?”
    “你在哪里?”德理哥像冻得发抖一样地哆嗦着问。
    我大声说:“我在,我在……哎呀,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你注意听我说话,听准方向……不!你说话,我来摸你的位置!”
    “我全身发抖呢!你、你、你说话,我摸过来!”德理哥像唱歌抖嗓子一样地对我说。
    我接着说:“表伯妈对我妈说,这里有一个女鬼,是因为她生前骂了公爹,被邹家户长发令,要男丁抬来大水缸,当着女鬼丈夫的面,把那个女的,溺死在水缸里!后来,这个女鬼冤魂不散,经常半夜惨叫!……”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我的手,我暗暗地笑过后,大声问:“德理哥呀?”
    德理哥小声哆嗦着说:“是我哩!不要讲鬼了!”
    我紧紧抓住德理哥的手,大声说:“你听我讲完,就不怕了!我妈没听表伯妈说鬼,跑着大弟,住进这里,让医生给大弟打了一个晚上的吊针,大弟的烧退了许多,才为第二天找船去沙市,继续为大弟治病赢得了时间!表伯妈自己给她的三儿信迷信,烧纸钱送鬼,结果,她的三儿子半夜掉进水里,淹死了!”
    德理哥的牙齿碰,仍然上下碰的发出响声,我笑着说:“我讲的不是鬼故事,怎么还怕呀?你这小的胆子,怎么演《洪湖赤卫队》的刘闯的呀?”
    德理哥还是哆嗦着说:“演戏又不是真的!……哎!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这大的胆子呀?即日夜里,敢在鬼窝子里讲鬼,真的让我大开眼界哩!”
    我笑着说:“我爹说我是惶混胆大。建中学时,挖了我家祖坟。龚区长到我家,要我爹把爷爷、奶奶的尸骨搬走。我爹找了好几处地方,初级社的干部都不同意给地方埋葬。我爹没办法,把爷爷、妈奶的尸骨,用豆腐包布背到自家屋山头。装进水缸时,爹指着大一点的头颅骨,告诉我是爷爷的头;又指着小一点的头颅骨,告诉我,是奶奶的头。我爹、我妈是孤儿,我懂一点事后,见别的小伙伴都有爷爷、奶奶,自己却没有!因此,我爹指头颅骨时,我只想着爷爷、奶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怕的感觉。那水缸放在屋山头很长时间,我经常看爷爷、奶奶……”
    德理哥轻轻拍打了一下我的手,小声说:“牛叔真行!不知不觉,教给你一个大胆子!我在想,难怪我的大哥,胆子也特别大的,原来是我爹教的!我的胆子小,是我爹不在乎我,没教我的!”
    我感觉德理哥的手,不再那样冰凉,就放开他的手,笑着说:“按你的说法,我的弟弟们,胆子也不会太大的!但是,他们的胆子也不小呢!”
    德理哥也笑起来,连忙说:“那是,那是!当老大的,也不一定胆子大!爽喜的胆子就不大!听我大嫂说,你嘴上的伤疤,就是对门的刘保中晚上对爽喜讲鬼,你制止他时,他拣砖头砸你,砸成的!”
    听德理哥揭我的伤疤,我岔开话题,问:“我们是站在这里等小董拿电灯来呢,还是再蹲下来用手摸呢?”
    德理哥等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反正我的手已经摸脏了,还是接着磨吧!”他可能还怕我再讲鬼故事,没让我把话题岔开,接着说:“对门的刘保中,也是他家老二,他的胆子也不小哩!”
    我没好气地说:“是呀!胆子不大,怎么会在夜里对爽喜讲鬼呢!”
    德理哥可能听出我的口气,又听到我再提“鬼”字,马上大声说:“这家伙,还有一点办法!在地区读财校,能在县里参军!像他们这样的反军派,不知到了部队,还反不反军啰?”
    听德理哥提到当兵的事,觉得还有说的必要,于是,我说:“应该不会吧!彭参谋来抓李新年时,说地区有一个造反派头头,带抢的手枪去部队,半路上就被带兵的发现了,紧接着就被扭送回来了!”
    德理哥问:“我听说刘保中在地区也抢过一支小手枪,不知他有没有把那支枪带到部队哟?”
    我回答说:“他穿上军装后,接兵连的连长,头天逼他把枪还回去,他第二天,就去地区把枪交了,军分区还给他开了交枪证明的。”
    德理哥说:“交枪不一定就交出了反军的思想!依我看,他们这批造反派,去部队后,说不定不会混的怎么样!……幸亏你没有与他们一起走。要是走了,部队的干部,也会把你当造反派看的!”
    我用五言古绝,把六千六百六十六个汉字,“包装”成字谜,发在《初识九0后》楼中,有兴趣的网友,欢迎到楼里做客。
    天涯杂谈里还有我上的一帖《屈骚学译》,也发给网友,还请大家多提意见。
    听德理哥的口气,我不高兴地反问道:“我是造反派吗?”
    德理哥“呃”了一声,接着说:“军队不参加文化大革命,他们会把所有参加文化革命的人,都看成造反派的。”
    我反驳说:“看成造反派,不等于事实上是造反派!”
    德理哥又“嘁”了一声,不满意地说:“你参加的‘红司’,叫做‘红色造反司令部’,我参加的‘工造’,叫做‘工人造反司令部’,都有‘造反’二字,怎能说事实上不是造反派呢?刚才章生水到家时,与我们打招呼时,叫我和长青做‘反哥’,就说明当兵的,把我们都当造反派看!……”
    德理哥接着讲了些什么,我没听下去。我在想,全国经过一年多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社会造成的最大影响,就是大辩论。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议题,只要有不同的观点,都习惯争论,而且,非要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在说不服对方时,轻者骂人,重者动武。我本来想与德理哥闲扯,好消磨时间,等小董拿手电筒来。没想到,德理哥却弄出一个我没有想到的新话题,意思好像是,提醒我,不必一心一意想当兵了!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问德理哥:“我可不可以去当兵呢?”
    德理哥等了一会儿,笑着说:“这话,我不好说。这样好了,我们来赌个彩!”
    黑暗中,我揣摩德理哥说笑着的面孔表情,可能有些神彩飞扬,满肚子不高兴地向他说话的地方跨近了一步,大声问:“赌什么彩?”
    德理哥小声说:“你先蹲下来,我才说!”
    我极不愿意地蹲下后,催促说:“我蹲下了,你快说!”
    德理哥叫了一声“好!”,大声说:“从现在开始,我如果摸着令牌,就说明你不能当兵!如果你摸到令牌,就说明你可以去当兵。我将帮你,说服你妈,让她老同意你去当兵!”
    我想了想,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德理哥没讲出来,于是,我大声问:“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摸不到,又是怎么回事呢?”
    德理哥“嗯”了一声,小声说:“明明听见木头掉在地上的声音,怎么会都摸不到呢?别扯其他的,我开始摸了!”
    德理哥的话音一落,一束手电筒光,从大门口射进大厅,我立即站起身,对德理哥大声说:“小董来了!”
    “还没找到哇?”小董打着手电筒,一面跑进大厅,一面问。
    德理哥站起身,伸手向小董要过手电筒,自己打着手电筒,继续到靠大门的地方,找那块木头。
    小董把我拉到乒乓球桌边,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拍了拍桌面,要我坐下。
    我借德理哥手电筒光线移动的余光,突然发现,乒乓球桌桌腿下,有一块什么东西!立刻蹲下,用手一摸,原来正是那块木头,我大声叫喊道:“我能当兵啦!我能当兵啦——!”
    小董从乒乓球桌面溜下来,伸手摸我的额头,大声问:“你中邪了?”
    我扒开小董的手,举起木头块,对打着手电筒跑过来的德理哥说:“我找到令牌了!”
    德理哥把手电筒光照到木头块上,对小董说:“这鬼木头,在这鬼地方,还真出鬼气哩!这乒乓球桌下,我早就摸过,没摸着的!”
    小董左手从我手里夺过木头块,右手从德理哥手里要过手电筒,照了一会儿,问我:“刚才,听你们说,这东西,与大学生结婚连在一起。现在,为么事,又扯到你当不当兵的事呢?”
    我指着德理哥,没有说话。
    德理哥皱着眉头,又摇了摇头,对小董说:“说来话长哩!”
    小董看了德理哥一眼,笑着对德理哥说:“刚才在米厂,与程老师斗过嘴皮。他没斗过我,心里正高兴着,想听你说长话!”
    德理哥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觉得,德理哥与我打赌,我也赢了,于是,对德理哥点点头,大声说:“我也一样!”
    德理哥把视线移到小董脸上,小声说:“李婶娘对我家有恩!红卫兵破四旧的时候,曾经帮过我家的大忙。今年验兵的时候,李婶娘对我说,东坡的弟妹小,爹又有病,要我劝他不要想当兵。结果,他没验上兵,看对门的刘保中穿上军装,要走了,说什么也要送刘保中去县里上船。李婶娘担心他,跟县人武部的人熟,与人家扯皮,跟着新兵上船。于是,要我们劝他,别去县里。我劝了好几次,他坚决要去!”
    听德理哥说他劝我,竟是我妈的主意,我扯起嗓门嚷道:“原来是这样!”
    德理哥把眼神移到我的脸上,面带欠意地小声说:“因为劝不了你,我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我的弟弟德琛,陪你去县……”
    没等德理哥说完,我突然感觉全身冷飕飕的,冲着德理哥大声吼道:“德琛哥不是去县里送亲戚当兵,而是监督我,怕我上船?这是真的吗?”
    德理哥轻轻地点点头,尴尬地笑着问:“你不是我大嫂的表弟吗?难道与我不是亲戚?与德琛不是亲戚?都是好心哩!别往心里去!”可能从我脸色猜出我想与他痛痛快快地辩论一番,没等我张嘴回答他的问话,就赶忙抢着说:“中国这么多人,要当兵的,能当兵的,人很多。像我和东坡家,都经历过亲人离散痛苦的家庭!德琛的爹,逃老东的时候,出去吧做生意,就没再回来,我奶奶出去找叔叔,也死在外面!东坡的大舅舅抗日时出去当兵,后来音信全无!一九四0年日本鬼子占领沙市后,东坡前面的伯伯与哥哥、姐姐,都惨死在逃难的路上。经离过离散痛苦的长辈,总希望全家人亲亲热热,欢聚一堂……”
    我对德理哥摇摇头,没好气地大声问:“你以前不说实话,为么事瞒到现在,才告诉我?”
    德理哥瞪大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和你在那建碑的地方守夜,也没有即日晚上,在这鬼地方,觉得害怕。一害怕,心底就放不住话!……我家刚搬到小镇上来的时候,租的屋,就在隔壁,就是你刚才说一九五四年淹大水时,你表伯妈……”
    我很不耐烦地大声冲着德理哥大声嚷道:“这,我晓得!”
    德理哥见小董把手电筒关了,大声喊道:“别关灯,我再说两句,就完了!”
    小董连忙再把手电筒打亮。
    德理哥接着说:“我在这屋隔壁,住的时间太久,听到的鬼故事特别多!有几次……”德理哥惶恐地望了望大厅屋顶和四周,用恐惧的声调,有些哽咽地说:“真的见过……这大厅里有鬼影!”说着,眼神盯住小董的背后。
    小董不由自主地扭头望了一下背后,满脸惊恐地对德理哥喊道:“我不听你们说鬼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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