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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难忘的天涯故乡[第12页]

作者:教导员y
首页 上一页[11] 本页[12] 下一页[13]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再接着的一声巨响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掉进冰冷的江水中,马上被激流带走!尽管我使出全身力气,拼命挣扎,可是,想睁开眼睛,眼睛无法睁开;鼻子也像被橡皮塞子塞住,张嘴想呼呼救,冰冷的江水一下堵住喉咙!一切声响没明其妙地消逝了,直觉得自己的身子,往越来越深的江水中沉下去、沉下……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见谁,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呼唤我的名字,还觉得自己的前胸,像拉风箱一样地,被谁捣鼓着,沉重的身子,像被一股突然到来的暖流,从冰冷的江水中涌出水面,堵鼻子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曚昽中,隐隐约约见一个像哀北英的面孔,俯视着我!我用力睁大眼睛,还真的是哀北英!他正在用一双手续费像他在北京指挥唱歌一样,把我胸前的棉衣当着面团,不断地挤压着!我使出吃奶的力量,正想挥起双臂扒开他。他却停住双手,抬起手臂,擦掉额角上的汗水,在十分嘈杂声中,大笑着对我说:“好家伙,刚才去哪里了?见到马克思吗?”
    没等我开口说话,普小扬弯下腰,把我扶得坐起来,小声问我:“你能站起来活动一下吗?”
    我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掌,发现捆在手掌上的手帕不见了!再用双手掌抚着自己的前胸,哈了几下嗓子,问普小扬:“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差点见马克思了!”哀北英像站在什么屏风外面大声说。
    哀北英的话音一落,周围立刻响起许多人的议论声。
    普小扬弯下腰,小声说:“出车祸了!只看见你的右手掌上破了一块厚皮,不知还有没别的地方被汽车压伤?”
    我仰起头,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着;从人墙右边的头顶看去,竟是高高的城墙!再把自己的视线转回到四周人们的脸上,见他(她)们中有紧锁眉头者,有满面堆笑者,有满脸狐疑者,都操着江南腔,有人正指手划脚地说什么!我突然想起李生原在城门洞向我招手的情景,连忙问:“李生原被汽车撞伤了?”
    普小扬睁大眼睛,很吃惊地问:“是你自己!刚才你昏死过去了!要不是北英可懂得急救,说不定你就回不来了!”
    回想起自行车前轮,好像碰到水泥桥面上的什么东西摔倒的情形,我大声说:“没有呵!是我的自行车前轮碰到桥面上的什么东西,自己摔倒的!李生原应该看见了的!”
    普小扬把眼睛睁得更大,大声说:“你肯定是被车撞昏头了,记不起被汽车撞伤的情形了!李生原见你的自行车后胎,都被汽车压爆了,抓在手里擦汗的手帕上,沾满了血!他这才从你手里抓起那手帕,挡住汽车,要司机把你送去医院!”
    我再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掌,抬起头,问普小扬说:“有这事?”
    普小扬对我轻轻点了一下头,扯起嗓子说:“司机说认识你呢!他一直坚持说,跟在你的后面,不晓得你会突然摔倒的,才使汽车前轮压到自行车后轮了。李生原抖开你的手帕,说司机撒谎,明明右手掌上有血,怎么只承认压着自知车的后轮呢!司机说看见你前面骑车摔倒过,李生原说司机造谣,两人就动起手来!”
    正说话间,听见汽车鸣笛和刹车声同时响过后,哀北英大声叫喊着:“李生原——!”
    我转了转颈脖子,再扭了扭的腰部,除了感觉头有些痛外,并没其他什么感觉,于是就两手撑地,站起身来。
    围着我的人让开一条路,我抬头往前看,并没有看见李生原的影子,只见护城河桥那头,停着的一辆汽车,看样子是姨爹单位小史开的那辆汽车。这辆汽车的车头,与城内开出的一辆解放牌的大货车的车头紧对着!而这两辆汽车的后面,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排起了长龙!
    这条汽车长龙,被黑压压的人头,遮住了半截车厢。几乎每辆汽车,都在不断地鸣着喇叭!人声、汽车喇叭声,交织成一片!
    哀北英回头,对我招了一下手,我不知他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告诉我,连忙走到他身边,想听他讲什么消息,他却指着面前车山人海的场景,趾高气扬地问:“你见过这样动人场面吗?”
    我有些吃惊地问:“不是说你们县只来两百人吗?哪来的这么多人呢?”
    哀北英答非所问、声情并茂地叹息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说着,用双手掌捧成喇叭,对人群,大声嚷道:“快发传单!”嚷完,又挥手;挥了一会手,又继续再嚷。
    我见哀北英没空与我讲话,就退回到普小扬的身边,把自己的嘴,附到他的耳朵旁,扯起嗓子,嚷道:“下面这些人,都是你们县来的人吗?”
    普小扬要我弯腰,也把他的嘴,附到我的耳朵边,大声说:“我们县的人要上船时,刚好有一艘人民号的大货船,从你县那头开过来。方股长要航道段的指挥船,开出去把它拦住。结果,到地区来游行的人,还有送行的人,统统都上了那艘人民号的船!”
    我看了一眼桥上的汽车与人群,估计有四、五百号人,就再次把自己的嘴,附到普小扬的耳边,大声问:“你见过人民号的船吗?”
    普小扬又要我弯腰,让他把嘴附到我的耳朵边,然后大声说:“李生原说那艘船,是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登陆舰哩!”
    我直起腰,再次把嘴靠近普小扬的耳朵,大声问:“怎么要堵城门洞呢?”
    普小扬还是要我弯下腰,再次把嘴靠近我的耳朵,嗓子有点发哑,小声说:“方股长去军分区政治部,救你们的人时,进去了一会儿,抽空跑出来告诉哀哥,说原来我们武装部的付政委,去了军分区独立营,要哀哥带着我们的队伍,去那里找付政委!可是,在离独立营大门不远处,就被他们端枪的哨兵挡住,说再往前走,就是他们什么线,再往前走,他就可以开枪了!哀哥见我们这么多人,不好管,怕哨兵开枪误伤人,只好带我们的队伍,再回军分区政治部。谁知,政治大门前,不知为什么来了好多警卫兵!而且,这些警卫兵比独立营门前站岗的,更人高马大不说,还远远地跑上来拦我们的游行队伍,说是他们政治部里,正在招开重要会议,坚决不允许我们靠近。哀哥说他自己单个进去找人,他们也不同意!没办法,哀哥只好带大家上街游行。可是,才走过一条小街,就碰上城里老钢的文攻武卫队!哀哥怕斗不过他们,只好带队伍出城,刚好碰见李生原在城门洞口,才晓得你被汽车撞了。哀哥和李生原一起找那司机,才晓得那车刚从独立营来,准备送海鱼去政治……”
    听到哀北英哑着嗓子,一阵哈哈大笑,普小扬没再讲下去,回过头,望了护城河桥一眼,招呼我快看那边!
    我踮起脚尖,向上看去,只见李生原,带着三个穿黄军装的解放军军人,挤出人群,埋着头,正向我们所在的城墙脚高坡走来。
    服务孙子备中考,
    回忆写作被挤掉。
    本想三日发一篇,
    看来实在难做到。
    哀北英紧皱眉头,盯着快走近高坡的三个军人,使劲向李生原挥手,示意不要带三个军人走上高坡。可是,李生原只顾埋头爬坡,根本就没有抬头往上看!哀北哀立即回头,哑着嗓子对我嚷道:“快去堵住他们,一定不让他们上来!”
    普小扬望了我一眼,对哀北英说:“北英哥,牛东坡脸色苍白,额角上在冒冷汗,我下去,堵他们!”
    哀北英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不高兴地摇了摇头后,对普小扬猛地挥手,想说什么,哈了一下嗓子,没说出话来。普小扬二话没说,就连跑带跳地跑下高坡。
    普小扬跑到三位军人面前,军位军人看了普小扬一眼,就指着我们高坡,不知对李生原在说什么。李生原把普小扬从三位军人面前拉开,两人好像争了几句。一个头不高的军人走近李生原,指着我们高坡,不知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后,李生原就一个人跑上来。
    李生原跑到哀北英的面前,上气不气下气地对哀北英说:“军分区的首长指示,不能这样封堵城门!”
    哀北英狠狠倒吸了一口气,嘶着嗓子大声嚷道:“你下去告诉他们,是他们的言行,告诉我们,只有封堵城门,才能让他们头脑清醒!”
    李生原睁大眼睛,看着哀北英,似懂非懂地小声问:“军分区要我们堵城门了?”
    哀北英没回答李生原的问话,对他使劲挥了一下手,哑着嗓子大声嚷道:“别啰嗦了,快要他们回去!”
    李生原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跑下坡去。
    三个军人要向坡上走,被普小扬挡住,只好站在原地。
    李生原一跑到他们面前,一个矮个头的军人走到他的面前,指着我们这儿,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李生原回头,指着我们,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普小扬对李生原指了指另两个军人后,李生原走到另两个军人一起。普小扬带着矮个头军人,向我们所在的高坡走来。
    哀北英立刻把自己的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做成喇叭状,哑着嗓子,对普小扬大声嚷道:“别上来——!”
    与普小扬走在一起的矮个头军人,一边对哀北英摆手,一边指着高高的城墙,丝毫没放慢脚步,好像在告诉哀北英,坚决不许封堵城门!
    我睁大眼睛,想看清走上来的军人,会不会是张科长或者彭参谋。可是,军人的军帽戴得比较低,从上往下看,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哀北英立刻跑到我的身边,让我和他一起,面对着城墙,背对着普小扬与那军人,哑着嗓子,小声对我说:“如果军分区要我们从城门口撤离,你告诉他们,第一,要先放出我们县的方股长,还有你们县的老张;第二,让姓付的与我们一起去江南;第三,派船送我们回江南!这三可条件,缺一不”,哀北英到这里,转身过去,没有讲话。
    过了一会儿,除了稍远处汽车喇叭声与人声交织成一片,随着刚刮起的阵风,时强时弱地往耳朵里钻外,我们四人像跌入了无声世界一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由自主地转身,看那那军人一眼,原来,并不是张科长,也不是彭参谋!不过,还是觉得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哀北英立即用双手扭转我的身体,让我面对着城墙,他却转过身去,向那军人嘶声哑气、一个一个地讲他的三个条件。那个军人也不客气地批评封堵城门,决不是什么革命行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着。我不时扭头看那军人的模样。看着、想着,再仔细揣摩这个军人带方言腔的普通话,再回头仔细看了一眼他说话的神态,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像小学毕业后,再也没见面过的同班同学邹强根!不由得口对心问:是他吗?
    我低下头,追忆起儿时的事来。
    提起邹强根一家人,街坊们都觉得老天太不公平,绳子总往细处断。
    一九六0年初夏,暑气逼人。为了找吃的,邹强根的妈一个人偷偷躲进葛家湾前麦田里,挖老娲蒜(学名半夏),晕死在麦田里。被人发现后,早就没气了。
    搬运社帮邹家安葬好这位当家人后,把考上初中的邹强根与他的弟弟,送进了县城的福利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邹强根与我同年出生,他只有一个弟弟,叫炎根,比爬坡大一岁。邹强根他爹,与我爹个头差不多高、差不多瘦,只是眼睛太不好使,上眼皮总是睁不开,下眼皮往下掉,里面红红的翻在外面,两个眼睛珠子既往右斜,又往下垂,走路时,总要低头往右看,才能向前走,而且说话不顺溜,一句话,最多只能说三个字。邹强根他她,却与他爹大不一样,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邹强根的妈妈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日本鬼子侵占洞庭湖平原时,他妈与我妈一样,从湖南流难到小镇。据说邹强根妈刚到小镇时,是要饭的。当时她头发乱蓬,脸色蜡黄,满身长疮。一身破烂的衣服上,沾满了脓血疤痕,隔老远都能嗅到她身上发出的臭气。是强根的爷爷把她收留,帮她治好皮肤病后,让她与强根爹结婚。结婚后,小镇上的伪保长见强根妈有模有样,就想打她的歪主意。听说是他妈妈,找到新四军游击队,教训了伪保长一顿。那伪保长,才不敢再找他妈麻烦了。
    认识邹强根,是一九五四年秋天,洪水退后,上小学时。我记得记忆最深刻的事,是我与黄沙米吵架。
    记得上学的头一天,班主任胡老师说,县城推独轮车的两个师傅,有一个崴了脚,能推车的那个师傅,只送来了四五六年级的课本。我们一二三年级的书没来,胡老师发给我们每个学生一张小白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
    第一堂课,胡老师走上讲台,告诉大家怎么使用笔墨纸砚后,转身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边写边讲,教我们怎么写横竖撇捺折。我们也仿照老师的一笔一划,用毛笔在大字本上,学着写墨板上的笔划。与我同座位的黄沙米,不知为什么,醮了墨水的毛笔尖,学写一点时,笔尖一落纸面,点没见到,只见到一团墨,气得他丢下毛笔,老是看着我!
    第二堂课时,胡老师告诉我们,发给每个同学纸条上的三个字,就是我们同学自己的名字。就在胡老师说话稍作停顿时,黄沙米抢走了我的字条!指着丢在我面前、他的纸条,小声对我说,老师偏心,发给他纸条上,三个字,他数过了!第一个字,上面有四个点,下面有两个点;第二个字,左边有三个点,右上角也有三个点;第三个字,上下、左右都是点!我黄沙米把我的名字给我,他说什么也不给。我只好把他丢在我桌面上的白纸条,推到他的桌面上。谁知,等我刚推过去,他立即用右手往前面一扒!可能用力太大,他的手背碰到坐在前面邹强根的背心。邹强根猛然扭过头,看见一张纸条,从他后背上飘落在地上,拣起来看了一眼,丢在黄沙米的桌面上,随口小声骂了一句“二黄”(即方言“傻瓜”),黄沙米不示弱地回骂道:“傻你妈!”邹强根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黄沙米头顶后面的小辫子,大声叫嚷着,你敢骂我妈,我就把你的牛尾巴拔掉!听邹强根说“牛尾巴”,我也了立即站起来,一把抓住邹强根头上的小辫子,大声嚷“邹强根骂人”。听到我的喊声,正在黑板上写全班同学名字的胡老师,立刻跑下讲台,把我们三人都叫到讲台上,要我们承认打架的错误。我和黄沙米不知该怎么说,邹强根却满面通红,不服气地对胡老师说,黄沙米先与牛东坡吵架,吵得他没法听讲!接着又打架,打到他的背心!他回头发现黄沙米不尊敬老师,把老师给他写的名字,随手丢掉,还骂了他妈。说到他妈,邹强根哭着说,我妈是穷人,现在,穷人坐天下了,还受欺负!胡老师听邹强根说完,要他先回坐位……
    “哎!你也是江南的吗?”
    军人的问话,打断我的回忆。我转过身来,慢慢抬起头,看着军帽下一双炯炯有神眼睛,小声问:“你是荆江的吗?”
    邹强根笑着对哀北英说:“这个问题,算你提对了!”
    普小扬指着坡下正在与李生原争论着的两个军人,对哀北英说:“那两个解放军,才是军分区的,他们说,是军分区政治部要他们来找我们的!”
    哀北英没好气地冲着邹强根问:“你又不是军分区的,来这里想搞么事呢?”
    邹强根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笑着对哀北英说:“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不是这里军分区的军人,但是,我们部队,与这里的人民群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相信吗?”
    哀北英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邹强根的面孔,然后,猛摇头说:“简直不可思议!你,一个外地来的解放军,怎么会与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有这么密切的联系呢!”
    邹强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指着坡下的两个军人,对哀伯英说:“他们是军分区的,你若有什么话,要对你们这里当兵的讲,最好去与他俩商量。”说着,又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哀北英说:“我和我的同学,有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没见面了,能让我与他谈一会儿吗?”
    哀伯英对我走近两步,把嘴附到我的耳朵旁,小声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蛮会嚼舌。他要与你讲话,你一定要缠住他,我和小扬下坡去,找军分区两个当兵的,去谈刚才的三个条件。如果能谈成,对你也会有好处的!”
    我对哀伯英点点头,想向他表示自己会一定不让邹强根跑下坡,但是,我还没有开口,哀北英就拍了一下普小扬的肩膀,自己独自朝下坡走去。普小扬对我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邹强根从军衣下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三十二开见方的《湖北日报》,打开后,铺在青草坡上,示意要我面朝城墙坐下。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城墙,一边坐下,一边问已经坐下的邹强根:“葛昌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邹强根扭头看着我,反问道:“我还记得葛昌清,怎么用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我来呢?”
    我反问道:“我到县里读高中时,去福利院好几次,怎么没见到你?”
    邹强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小声说:“应该说,福利院,还是无家可归的伢们,一个不错的好去处……不过,我与那些没爹妈的孩子在一与时,心里总想着我的妈。想起我妈来,心里就难过,就要哭鼻子!”说到这里,邹强根哽咽起来。过了一下子,他接着说:“我每次哭的时候,弟弟炎根也跟着哭……可能是这个原因,在县福利院没过多久,我就与炎根分手,去了荆北供销社,当了通信员……那里离县城九十多华里,离老家小镇,也有六十多华里。这样,就与你们断了音信。……直到一九六三年的国庆节,也是我在荆北供销社工作两年后,我回小镇接我爹到荆北。在剅道口,我碰见黄沙米。听他说,你回家只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学校了。本来想见到你,你走了。”
    听邹强根回起五年前的事,我也追忆起来。想清楚后,对邹强根说:“那是葛昌清有 ,要我亲手带给县委书记。他催得急,我只好提前回学校!”
    邹强根吃惊地看着我,大声问:“真的?”
    见到邹强根一副不信我这样讲,联想起小学发蒙第一天,上语文课时的情境,一股被人怀疑后的怒气,直冲嗓子眼,于是,我没好气地斥喝道:“你忘了一年级胡老师为黄沙米找我换名字条,罚我们三人上讲台的事吗?”
    邹强根皱起眉头,满脸苦愁地直摇头。
    我没好气地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邹强根欣然一笑,连忙接着说:“这句话我知道,这是列宁说的话!革命理论,我当然记得。只是,家事、自己的事,除了记得我妈被装进棺材时的惨境,其他的事,都不怎么记得了。”
    我立刻回敬道:“当了军队干部,了不起,当然革命第一啰!难怪大家说,读一万本书,不如走一万里路的!我多读你六年书,还不如你多当几年兵哩!”
    过了一会儿,邹强根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当兵,确实锻炼人!不过,与葛昌清比起来,我还差得老远呢!他能写下‘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的豪言壮语,我哇!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
    我见他想把话岔开,也想按哀北英的吩咐,多缠邹强根一会儿,我接着说:“你还晓得去想豪言壮语,我这样的老百姓,不会想这些闪光的东西,只记得过去的小事。而且,人越长大,小时候的事,反而越来越清楚了。”说到这里,见邹强根扭着脖子,一双茫茫然的小眼睛,一直斜视着我。我猜想他不想要我讲小学时的事,但是,为了缠住他,我还是接着往下说:“那天语文课,你,我,还有黄沙米,为黄沙米与我换名字条,我们三个,像连环套一样,一个抓一个的小辫子。胡老师因此把我们三个拉人,拉到讲台上……你说是我与黄沙米吵架,与你无关。当时,要不是我说你,说的对,胡老师会先让你回座位吗?”
    邹强根乐呵呵地说:“牛东坡,你别生气!刚才,我与我的指导员,在你们的军分区,向政治部的首长汇报葛昌清的英雄事迹时,碰见你们县一个长着麻子的人,在一旁听我们汇报。我们汇报结束后,他跑到我的面前,小声告诉我,说葛昌清也是牛东坡的同学,还说,你知道葛昌清很多事迹。于是,我的指导员问他,你在哪里。那位麻大哥说,找到堵城的造反派头头,应该可找到你的。就这样,指导员听到军分区政治部首长正要派人处理堵城事件,连忙要我,跟随你们军分区的群工科长,还有他的干事,跑来找你!”
    听邹强根这样讲,心想,他肯定是在编故事忽悠我,就很气愤地大声嚷道:“骗人!”
    我的“骗人”两字一出嘴,邹强根“嚯!”地站起身,顿时脸色一下雪白!
    见邹强根真的要发怒了,我马上站起身,拉他再坐下。
    邹强根坐下后,过了好久,才大声说:“我说的是真事,没骗你呢!”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压低嗓门,反问道:“既然你是来找我,为什么不是我提醒你,你却认不出我呢?”
    邹强根扭回头,摸了一下军装上口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包“飞马”牌的香烟,与一个六十四开的牛皮纸日记本,没有答话。
    我又有点沉不住气了,提高嗓门儿,大声对邹强根说:“你不说说出理由,我就不会告诉你,葛昌清那封信的事!”
    邹强根没有理睬我,慢慢腾腾伸长左脚,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银的打火机,接着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
    我推开他的手,再大声说:“当干部了,眼睛长到头顶了,看不起穷同学了!”
    邹强根打燃打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白烟后,小声说:“我陪军分区的两个同志,从里城往外城走。两个城门洞子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没想到,就这么远的瓮城,我们三个当兵的,一面受围攻,一面挤着往外走!走了个把小时呢!……军分区的两个同志,好像蛮习惯这种军民关系……这与我们驻地的军民关系相比,真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一边往前挤,一边在想,如果武汉不发生‘七.二0事件’,陈再道一定与我们南京军区的司令员许世友一样,照样不会被打倒,军民关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我也就不会这样满腹牢骚,气得把什都忘记了的!”
    邹强根话音一落,我一猛然把抓住他的左手脉搏处,使他吓了一跳!
    邹强根边扭动手腕,想要我放开,边笑着问:“你这是干嘛呀?”
    我用自己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在他的脉搏压了一会,才对他说:“看来,你没有说假话。”
    邹强根笑着说:“去你的!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员,不会撒谎的。”
    我放开邹强根的左手,问:“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你吃过葛昌清带到学校的煮豌豆吗?”
    邹强根取下头上的军帽,一边扭动帽上的鲜红色五角星,一边小声说:“对呀!写他的英雄事迹材料时,我怎么没回忆起这件事呢?哎!……”
    我有些诧异地问:“好像全班同学都尝到了,难道他没有给你吃?”
    邹强根瞥了我一眼,然后凝视着城墙,叹了一口气,略有所思地小声说:“我和葛昌清一样,比你少读了六年书,不懂书上怎么说。但是,也和葛昌清一样,比你早六年进入社会,懂得人世间一些普普通通的事。就说这高高的城楼,如果没有城墙,能竖在半天空中吗?正是这样傻想,因此,写葛昌清材料前,除了写我知道葛昌清做的好人好事外,还找战友们搜集了他不少好人好事。没有想起他给我吃豌豆的事,是因为我妈妈的死,是我心里最怕触及到的往事!记得妈妈死后,我爹早就六神无主,比我和弟弟还伤心,根本不管我和弟弟了!”
    听邹强根快要哭起来的语调,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儿,小声说:“不愿回想的事,就别想了!眼前的事够烦人了!”
    邹强根扭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部队当兵的,现在大多数与我差不多,只读了个小学毕业,像你”,说到这里,回头望了一眼坡下,接着说:“还有坡下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大年纪的,扎扎实实读了高中毕业的,基本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所以,指导员拉着骡子当马骑,要我来写葛昌清的事迹材料。我说,战友们每月写家信,可以锻炼写文章。可是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爹吃五保,弟弟在福利院,都用不着我担心,不需要我写信问长问短。指导员却说,什么功夫都是炼成的,硬压我写。没有办法,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只好硬着头,找战友们搜集葛昌清做的好人好事。写出初稿后,指导员与我一起讨论了两天,才梳出一个头绪来。送到营里,教导员看过后,向分区政治部汇报。分区指示,要我们连里派人,到葛昌清的家乡来,多了解一些他成长的情况。连长知道这个情况后,就要指导员带我,来湖北,一是做葛昌清父母的安慰工作,一是再多搜集一些他成长的材料。没想到的事,到了县里,县武装部除了伙房师傅在坚持上班外,连值班的都没见到。后来才打听到,部长政委到这里来了。等我们赶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直摇头,大声说:“更糟糕,还把城门也给堵了!现在离‘七二?0’都半年多了,还像这样子!看来,武汉军区的司令员倒掉,对湖北的影响,确实太大了!”说到这里,他一个劲地拔脚尖前的青草,不再讲话。
    我又碰了一下邹强根的胳膊肘儿,小声问:“到这里来,你们找到人了吗?”
    邹强根丢掉手里的青草,搓了一会儿手,依然望着城墙,提高嗓门,大声说:“昨天一下午,你们军分区的首长说,宣传葛昌清的英雄事迹,由县人武部把关。晚上,我和指导员在分区招待所,找到县人武部的付政委后,把从部队带来的材料,送给他审查。谁知这个付政委,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把我们六十多页的材料,全翻完了!然后,用了一个多小时,批评我们,说是材料没有紧跟阶级斗争的形势,没有把英雄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写出来。还说,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写多了,英雄的高大形象就竖不起来!……你刚才说葛昌清给县委书记写信的事,我想,应该不算婆婆妈妈的小事。”说到这里,邹强根转过脸,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们这一派,对付政委的印象不好,说他不能支持一派,压一派。可是,他现在,是我们材料的把关人。我的指导员说,如果这个付政委不支持我们这份材料,我们准备带回部队,自己先学。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对不起葛昌清的父母、妻子。葛昌清为了保护学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驻地的人民群众都很受感动。谁知回到家乡,想宣传一下他的事迹,却那么艰难!”
    见邹强根不再往下说,我扭头看了一眼坡下,见哀北英正在与两个军人,不知在辩论一些什么。为了让哀北英的安排,多缠邹强根一会儿,就把小镇上桥头建烈士碑的事,简单地对他说了一遍。
    邹强根听我讲完,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叹了一口气后,才声音低沉地说:“既然是这样,驻地的群众一致要求,把葛昌清的骨灰,就安葬在当地。回县里后,我会告诉葛伯伯,放弃把骨灰运回来的打算,免得这样节外生枝,把事情搞得复杂!……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他给县委书记写信的事。这事呀,这家伙在部队,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呢?”说到这里,邹强根又回头看了一眼坡下,叹了一口长气后,说:“看来,他们还要争论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拍打了一下我的膝盖,小声问:“葛昌清为什么要给县委书记写信呢?”
    我给县委书记刮胡子的事,不知为什么在小镇转开了,否则,葛昌清为什么要找我带信给县委书记呢?如果不碰到邹强根,葛昌清托我带信给县委书记的事,也许还不知要尘封在我心底多少年哩!
    理了理头绪,觉得葛昌清给县委书记写信,应该是与阶级斗争有关一事,于是,对邹强根娓娓道来。
    一九六四年下半年,豆腐店搬到上街卫生院的斜对门。放寒假后的一天下午,我帮爹挑完几十担水,放好水桶扁担,正要关上店门,一头大猪冲进店里!紧接着,葛昌清也跑进店来,见我在店里,他急急忙忙地嚷我:“快关大门,给我把猪藏起来!”
    我刚把大门关上,葛昌清就从后门跑出去。
    我见猪在满店里转,怕它拉屎把店里搞脏,连忙抓起拖在地上的猪绳,把猪牵到后门外的驴栏,又抓了一把喂驴的烂黄豆,丢在猪嘴前,锁好猪绳,回到店里时,大门外响起剧烈的叫嚷声、敲门声。
    我打开大门,见童咸准与谢雨丙,正抓住葛昌清的胳膊!再注意童咸准与谢雨丙的眼神,见两人瞪大睛睛,正在搜索着店里的每个角落。
    没等我说话,谢雨丙大声问:“你见到一头大肥猪吗?”
    我见葛昌清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指着葛昌清,问谢雨丙:“你们抓他做么事呀?”
    童咸准大声嚷道:“小牛,你别糊涂!”
    我指着店里的水桶、扁担,小声对童咸准说:“我爹病了,我来帮爹挑水!我正准备关门回家,你们却敲门。要我开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谢雨丙放下葛昌清的一只胳膊,指着葛昌清,对我说:“龚区长与童主任住在他家,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蹲点。要他家完成派购牲猪的任务,他的爹妈却说龚区长欺负老实人,他家去年搞过牲猪派购,今年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家!龚区长说他们生产大队在湖边,养猪有条件。再说,他家今年养了两头猪,可以卖一头给国家。他爹妈却说,大猪要给他办婚事,只肯把一头不合标准的小猪交派购任务!这怎么行呢?要知道,他爹妈这样做,是故意给龚区长脸上抹黑,是公然对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因此,龚区长要童主任通知我们食品营业所,要我们调他家的肥猪。谁知这家伙阳奉阴违,表面上同意卖肥猪。可是,他走在我们前面,把猪赶进街头,才走了几步,就猛地踢猪一脚,猪就跑的不见了!”
    葛昌清甩开童咸准的手,冲着童咸准大声嚷道:“是你打击报复我!就是因为我卖柴禾时,在米厂门口,与你争吵过!我伯伯求情,要出卖他家的猪,你们怎么硬不同意呢?你这明明是欺负人呢!”
    童咸准气得脸色发青,猛推葛昌清一掌后,怒吼道:“你说欺负,我就欺负!你想怎么样?地富反坏右,哪个不厉害?现在,就要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们又敢怎么样?还不老老实实、乖乖听话!”
    葛昌清也扯起嗓子,怒吼道:“我家祖祖辈辈打长工,不是地富反坏右!党中央老早就反对‘刮共产风’,你们还……”
    就在这时,后门外转来猪的尖叫声!
    童咸准与谢雨丙立刻冲进店里,向后门跑去。
    ……
    邹强根见我不再往下讲,小声问:“就为这事,葛昌清给县委书记写信吗?”
    听邹强根这样问,我立即弯腰扭头,看着他的脸,见他一双的眼睛,不知盯住城墙的什么地方。
    我抬头扫了一眼城墙,发现城墙上面并没有什么,于是,我有些迷茫地小声问:“这事怎么啦?”
    邹强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龚区长这人,我知道老百姓不喜欢他。但是,他要葛昌清家把肥猪卖给国家,应该说,并没有什么错。可是,葛昌清,他却把猪要你藏起来,不想卖给国……应该说,他的这种做法,与我整理他学雷锋日记时,发现的那句名言,真的格格不入!”
    “什么名言?”
    “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动老呀!”
    “你换一个角度,不就行了!”
    “什么角度?”
    “现在讲阶级斗争。你从雷锋同志憎爱分明的阶级立场出发,写他与损害贫下中农切身益的行为作斗争。这样,不就突出了阶级斗争了?”
    “那,那龚区长,不就成了阶级敌人了?”
    “现在,不是强调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吗?”
    邹强根扭头看了我一眼,再把眼睛盯在城墙上,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再转过脸,对我说:“你一会儿要保武汉军区的司令陈再道,一会儿又把龚区长当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若在共产党内,我也是一个共产党员!这样推下去,那还了得?……要知道,我们部队,军以下不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事,我不懂,不敢乱写!”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愣了一下,心想,邹强根讲葛昌清既然能由入伍前为家庭利益着想,发展到入伍后,树立起一心为公的思想,在他的思想深处,一定进行过激烈的斗争!……如果写他自己头脑里的阶级斗争……,这,只是自己斗争自己,不涉及到别人,应该不会有问题!想到这里,我对邹强根说:“你刚才,说葛昌清的日记里有句名言,你可以写葛昌清头脑里的阶级斗争哩!”
    邹强根睁大眼睛,两眼炯炯有神地对我说:“哎呀!牛东坡,你真行!你们县人武部的付政委说我写的材料,没有突出阶级斗争,我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答案。你,从要我写葛昌清与龚区长作斗争,到现在要我写葛昌清自己与自己作斗争,前后还不到两分钟,就帮我找出了答案,真了不起!”边说,边对我伸出他的右手大拇指。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推开邹强根的右手大拇指,小声说:“刚才讲猪的事,其实,我并没有讲完,讲完后,你从写葛昌清入伍前,就善于在自己头脑里开展斗私批修,肯定会给你的材料增加亮点的!”
    邹强根对我轻轻点了一下头,小声问:“结果怎么了?”
    我接着说:“童咸准和谢雨丙从后门外,把肥猪牵进店里,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们,我听见驴栏里有猪叫,跑到后面看,原来是猪要吃烂黄豆,驴子不让,把猪踢得叫起来。我不知是谁家的大肥猪,就把它拴在驴栏里了!”
    邹强根听我讲到这里,插话问:“葛昌清会同意你这么讲吗?”
    我想,邹强根肯定不愿听我,讲葛昌清与童咸准争吵的事!……再说,事实上,葛昌清的争吵也没用!肥猪,照样被谢雨丙牵到食品营业所,被派购了!
    为了感谢葛昌清那一把煮豌豆,我边想,边编故事说:“葛昌清问谢雨丙,你们食品的牲猪派,够真的很难完成吗?谢雨丙说,现在,除了湖边有水草,能喂猪,其他的生产队吃粮吃菜都成问题,根本没有饲料喂猪,要完成派购任务,真的很难!”
    邹强根轻轻点了点头,称赞说:“这个食品的人说话,还有点实在!”
    我立即反对说:“那是以前,现在这个人,可不是这样了!”
    邹强根连忙说:“那是、那是!人的思想是活的,变好变坏,都有可能!”
    我提高嗓音,说:“葛昌清从小就能出以公心,粮食节约,大家都饿肚子,他却能把自己的煮豌豆,分给同学们吃!”
    邹强根立即赞同说:“那是、那是!升学考试的那天,我妈去世刚一期日子。家里没妈……野菜也吃不上了!……学校发的两块油糍粑,我给了弟弟和爹。自己空着肚子考到下午,一出考场,就蹲在教室外面的操场上,直吐清水!正在这时,抓着一把煮豌豆的手,伸到我面前。我慢慢抬头看,原来是葛昌清!正是吃了葛昌清的一把煮豌豆,我才坚持到第二天,与弟弟一起和爹告别,去了县福利院。”
    为了圆自己的故事,我接着说:“葛昌清听谢雨丙讲了难处,对童咸准说,我以为是你故意为难我,才不愿卖猪的!既然是国家需要,我当然愿意卖。俗话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说完,就从谢雨丙手里接过猪绳,往下街食品营业所走去!”
    邹强根见我不再讲话,他搓了一会儿手,小声问:“这里面,有思想领域里的阶级斗争吗?”
    我只顾把故事编完,来不及想故事里,是否有他说的思想领域里的阶级斗争,只好反问道:“你说呢?”
    邹强根继续搓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葛昌清,他,先怀疑别人报复打击他,……应该是患得患失的小资产阶给思想作怪!后来,后来……他在灵魂深处暴发了一场思想革命,想到贫下中农应该向工人阶级学习,要大公无私,才想到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立即赞成说:“对呀!这就是阶级斗争啦!”
    邹强根立刻在我膝盖上打了一巴掌,高兴地说:“哎呀!我这趟没白来!牛东坡,现在部队讲突出政治,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今年征兵,你怎么不去参军呢?”
    我回头望了一眼坡下,见哀北英没有与两个军人再大声嚷嚷,就站起来。
    邹强根见我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顺手拣起草坡上的报纸,折迭好后,一边放进军装下口袋,一边对我说:“今年下半年还有征兵,你一定要争取去当兵!你呀,只要老老实实地干,头年争取入党,第二年争取当班干,第三年,就可以提干,像我一样,三年三个样,也能穿上四个兜!”
    我正准备要邹强根与我一块下坡去,突然发现哀北英向空中猛地一挥手,又大声嚷嚷起来!而且,普小扬、李生原也跟着嚷起来!
    邹强根指着坡下,小声问:“你认识那个挥手的吗?”
    我不知道邹强根想说什,只好反问道:“怎么了?”
    邹强根冷笑了一声后,缓了一会,再问:“你说这个人,像我们小镇的谁?”
    看着邹强根用监考老师的眼神看着我,想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们小镇虽说不大,也有五千来人,谁知你指的哪条街上的谁呢?”
    邹强根摇摇头,笑着说:“你小时候那么喜欢画画,难道记不起谁像他的相吗?”
    听邹强根这怎讲,不由得又想起哀北英指挥唱歌的情景来:
    清楚地记得,毛 与中央领导人接见我们红卫兵的那天,凌晨二点,我们排着长队,从天坛南门外,步行来到东长安街,一直坐等到天亮。东方天空刚泛起红光,坐在我们旁边的大学生中有人说,我上次受 接见时,也像这些中学生一样,心情特别紧张!……待会儿,车来了,从我们面前经过,再看也来得及!这人话音一落,就开始独唱起《赞歌》来。尽管他的高音部唱的比胡松华差不了多少,然而还是没有引起我们的特别关注!我们还是不时站起身,望长安街的两头。……过了一会儿,大学生们开始合唱。不知这些大学生一共唱了多少支歌,就见坐在我们队列最前面的解放军指导员,把哀北英从他身边拉得站起来。正是由于哀北英的起立,坐在我旁边的几个女大学生,突然鼓掌叫好!
    我回头问坐在我后边的黄小莉:“怎么了?”
    黄小莉指着面向我们站立的哀北英,笑着说:“你看!”
    我回过头,见哀北英正在往上提自己的裤子!于是,我再回头,不以为然地对黄小莉说:“他昨晚回来晚了,普小扬只给他打到半碗饭!昨天晩上就没吃饱。现在,他的肚子,早饿了,裤子才往下掉的!”
    黄小莉红立刻着脸,小声嚷道:“谁说这呀!”
    正在这时,旁边的几个女大学生一边鼓掌,一边嚷道:“这个人真滑稽!”
    我再回头看队列前,见哀北英一边用两个肘部往上提裤子,一边把起高的音往下降!于是,我有些不服气地冲着女大学生嚷道:“多读四年书,有什么了不起呀!”
    黄小莉气冲冲的对我小声说:“人家笑他的脸长的很滑稽,要你打什么抱不平?”
    我再回头时,哀北英已经开始了他那捞面式指挥歌唱。我嘴里在哼唱着,眼睛却盯住哀北英的脸,这才发现,哀北英那张脸还真有点滑稽,脸庞成菱形,额头窄,小巴尖,高高凸起的鼻梁,像一把钩子挂在又宽又薄的嘴角上,好似与两颗凸出的虎牙比试着谁尖哩!哀北英由于鼻子高、颧骨宽大,加上单眼皮,使得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小……
    旁边的几个女大学生又开始鼓掌,打断了我的思索,立即回头,故意大声对黄小莉说:“他的脸皮白,今后把络腮胡子留起来,黑白分明,肯定是个美男子!”
    “臭美!”我的话音一落,几个女大学生立刻齐声嚷道。
    ……
    “别想了!他们对军分区的两个同志,已经发起第二次进攻,我们干脆再坐下来!”邹强根指着又铺在草坡上的报纸,对我大声嚷道。
    我扭头看,见邹强根正在扯自己军装下口袋盖子,就先坐下。
    邹强根一屁股坐下后,笑着问:“还没想起那个挥手的人,像我们小镇的谁吗?”
    我见邹强根还在小心翼翼地扯自己军装四个兜的盖子,可见他对自己军官身份看得很重!……回想起他刚才说的“三年三个样”,我小声问:“章生水小学毕业后,还读过一年畜牧卫校,你提干,穿了四个兜,他,为什么被退伍了呢?”
    邹强根摇了摇头,说:“章生水读过为兽医学校,如果去北京军区的骑兵连队当兵,当然有他的优势。只是,在我们南京军区当兵,除了野战部队、炮兵部队有马,在省军区当兵,就没有什么优势了!一九六四年搞大比武时,身材高大的兵,还有些优势。自从减薪去衔后,我们一九六五年的兵,到连队后,政治学习多起来。因此,口才特别重要!说起口才,人面子,也就跟着重要起来!”
    听邹强根说这话的意思,好像在部队当兵,发展的前途,还与脸谱好不好有很大关联!于是,我回头指着坡下,大声问道:“章生水在部队没有你干的好,与他的脸型,有些像刚才挥手的有关,是吗?”
    邹强根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代表不了谁,更不能当普遍真理!……我还清楚地记得,新兵训练结束后,我与章生水分在一个排。他在一班,我在二班。一个月后,连长下排挑通信员,排长推荐章生水。连长笑着对排长说:“你的这个兵,像我们天津一个说相声的名嘴,就留给指导员,今后连队搞演唱组,一定能派用场!做传令兵嘛,人家见面就大笑,还传得了命令吗?……就这样,连长说我可以。我在连里当了三个月的通信员,营里的教导员到连队检查工作,觉得我还行。一个星期后,我被到营通信班。……在部队,营里对战士的权利可大呢!……”
    我看邹强根讲的津津有味,不想听他再夸自己,大声问:“是营里的教导员给你提干的吗?”
    邹强根先是对我点了点头,接着又猛摇头,大声说:“怎么说呢?既有关系,也没有关系。说有关系,是我在营通信班的第二年当班长时,教导员调到军分区干部科当科长。提干,要经过他办手续。说没有关系吧,也能说上。提我当通信排长的,是新来的教导员。”
    我梳理了一下邹强根一席话的脉络,小声说:“从你刚才说的,还真有这么一回事。章生水却是有点尖嘴猴腮。如果他也长得像你这样阔头大脸,一副方肩膀,那么,今天在这里碰到我的,一定是章生水,而不是你邹强根!”
    邹强根笑着说:“那是、那是!因此,我说,你如果去当兵,只要老老实实地干,凭你的阔头大脸,一副平平的肩膀,也一定会三年三个样,入党又提干!”
    看着邹强根乐呵呵的样子,联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觉得他的说法不一定正确,于是,冷冷地说:“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你入伍,做到了三年三个样。我觉得,除了你的模样外,还有喜欢你的领导!不过……”说到这里,我看着邹强根一副得意的样子,就没把话说下去。
    邹强根见我在看他,不再说话,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一阵子,然后指着我说:“看你的模样,我形容不出来!……哎呀!这叫做欲……,欲什么呀?……刚向指导员学的一个词,想活学活用一下,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了!”
    见邹强根一脸诚实的样子,猜想他没有撒谎,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回忆一下以“欲”开头的词语,试问道:“是欲望吗?”
    邹强根摇着头说:“‘欲望’这个词,听指导员讲,是形容修正主义份子的!”
    我接着问:“不是‘欲望欲’,是不是‘欲火’呢?”
    邹强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会对你用这个词呢?”
    我有点不解地反问道:“这个词怎么了?”
    邹强根瞪大眼睛,压低嗓子,本想讲什么时候,却回头往后面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这是一个说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贬、贬义词!……这个词,是我刚调到独立营营部时,学会的!”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立即反问涎:“学一个词,怎么会联系到你的调动呢?”
    邹强根睁大眼睛,小声说:“真的!我只会小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不会撒谎!”说完,就一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对,就小声说:“是因为通信班有个老兵,与驻地民女谈恋爱,最后发生了那个事,被女方未婚夫碰到,还动手先打了这个未婚夫……我进通信班时,我们营直的指导员找我谈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是讲旧军人!旧军人,他们不知道不啥当兵,不知道为谁打仗。这才压不住自己的‘欲火’,才干出调戏妇女的事来的!指导员还说,我没进通信班之前,班里的那个老兵,我跟他谈过不知多少次话,他却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到头来,自己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的第七条,没有压住像魔鬼一样的‘欲火’,被遣送回乡不说,还给军民鱼水关系,造成很坏的影响!这种影响,该需要多少军人做出努力才行啰!真的,从那以后,直到葛昌清为救儿童,英勇献身,我们驻地的军民关系,才恢复到过去鱼水情的水平上!”
    “葛昌清真的不简单!”我大声称赞后,再问:“不知葛昌清牺牲,对你提干……”说到这里,我觉得有贬邹强根的意思,就没往下说。
    邹强根先是瞪大眼睛,然后指着我说:“你又来了!”接着抓了抓他的后脑勺,大声说:“哎呀!怎么还是想不出指导员刚教我的一个词呢?”
    我见邹强根用眼睛盯住我的脸,于是,小声问:“是四个字的成语吗?”
    邹强根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点头说:“对!是四个字的。”
    “真是成语,让我想想!”我一边对邹强根说,上边想前几年李德琛送给我的那本旧旧的《汉语成语小词典》。这是一本六十四开,由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九五五级语言班编的。想来想去,想出三个“欲”开头成语,小声问道:“是‘欲盖弥彰’吗?”
    邹强根摇摇头,没说话。
    我接着问道:“是‘欲壑难填’吗?”
    邹强根一边摇头,一边说:“没听说过这个词!”
    我再问:“是‘欲速不达’吗?”
    邹强根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说:“这四个字……哦!想起来了,是‘欲说莫言!’”接着猛地拍了一下巴掌,高兴地说:“对、对,就是‘欲说莫言’!意思就是你刚才,不大相信我,把想说的话,又吞回去!……哎!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被邹强根这样搅和一阵,我早忘记自己想对他说什么了,于是反问道:“我刚才想说什么了?”
    邹强根笑着摇摇头,也反问道:“你自己刚说过的话,怎么会记不起来呢?”说着,就整理起自己军装的下口袋盖起来。
    邹强根的动作,使我联想起他说的“三年三个样”!于是,指着他衣领上的红领章,小声说:“四年前,没减薪去衔时,当兵的只注意自己领章上的杠杠和星星多少,现在,领章上没有杠杠、星星,当兵的注意力大都‘下放’了!”
    邹强根慢慢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小声说:“你这话,要是在部队里讲,那就不得了了!”
    “怎么会呢?”我一边反击邹强根的说法,一边回想起彭参谋领章上的一杠一星,变成一杠两星后的那个周末军训课上,他每讲几句话,总爱抚摸自己领章上多出的那颗银白色的小五角星。下课后,我和同学们围着他叫中尉,他高兴得直乐呵。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生,与彭参谋开玩笑说:“一些大姑娘说,军官薪水虽高,只是少尉太小,上尉太老,找中尉恋爱,才算正好!”这个男生的话音一落,其他几个年龄大一点的男生就跟着起哄,逼彭参谋讲自己的恋爱计划!然而,只过了两个星期后的那次军训课上,彭参谋领章变成全红色的光板,金黄的杠杠、银白色的五角星,全没有了。下课后,几个与他开过玩笑的男生,再也不敢靠近他。彭参谋却主动找那几个男生说:“你们怎么了,怎么不理我这个红军战士呀?”那几个男生不敢讲话,彭参谋却对他们说:“我也想不通哩!要我摘掉领章上的星星时,我和政委吵架了!”想到这里,我对邹强根说:“我们县人武部的参谋,减薪去衔时,还与政委吵架过!你现在为什么说不得了呢?”
    邹强根没好气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搞的运动,叫社会主义教育。现在搞的运动,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社教的时候,工农商学兵,都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现在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转身面向坡下,突然指着那里,大叫一声:哎哟——!”
    我急忙站起来,转身看,原来是张行元与我的那几个同伴,还有戴着眼镜,而且个子高瘦得有些背驼的中年人,与三个军人围成一圈,不知在说些什么,哀北英与普小扬却不见了,堵在护城河桥上的汽车鸣着喇叭,在缓缓开动!
    邹强根冲着下坡大声喊道:“指导员——!”边喊边向坡下跑去。
    我跟在邹强根的身后,也往下坡跑。
    谁知,没等我跑近圈子,小孙却迎了上来,没站稳脚本,就大声问:“给你小姨家送东西吗?”
    我指着开动的汽车,也大声问:“你去什么地方请来了南海观音菩萨?终于可以进出城了!”
    小孙推了我一掌,笑着说:“好家伙,你还在把我当孙猴子呢!说正经话,你到底有没有往你小姨家送礼物呀?”
    我想扒开小孙,去问杨祖玉,是谁把哀北英的工作做通了。
    可是,没等我迈出半步,小孙一把把我拉回来,大声说:“我答应你妈,督促你给小姨家买礼物的,你到底买了没有?如果没有买,那就来不及了!”
    我甩开小孙的手,指着头顶上的刚从云层里钻出来的太阳,没有好气地大声嚷道:“天还早着呢!”
    小孙一把抓住我指天的右手腕,并强压我指向东南方,还大声嚷道:“我说的来不及,与太阳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觉得小孙的说法太幼稚了,也大声嚷道:“年、月、日里,那一项与太阳没有关系?今天中刚到中午,时间还早着呢!要买什么东西,都来得及!”
    小孙甩开我的右手,冷笑了两声后,用右手食指顶在我的额头上,操着一口京腔,笑骂道:“牛东坡呀牛东坡!你呀,这叫钻牛角尖!”
    我扒开小孙的右手,争辩说:“牛东坡的额头,只能叫‘牛头’,‘七二?0’后,本人一直被老钢称作老保!一个老保,怎么会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呢?”
    小孙叹了一口气,满面严肃地说:“别看我平时爱说笑话,现在,我真的没与你开玩笑!”说着,指着正与三个军人说什么的瘦高个,小声说:“那个廋高个,就是江南商业局的方股长!他是城里人,他爸是退休老红军,是军分区朱司令的老战友。听方股长讲,大军区来的新司令,是朱司令的老上级!他到武汉后,把朱司令找去谈话,要朱司令挺起腰杆,稳定部队思想情绪。朱司令从武汉回来,就先把我们人武部的付政委调到分区待命。今天,又把他调到山区县人武部去,并要他立即去报到。方股长还说,付政委在朱司令面前痛哭流泪,检讨自己站错对,不该乱说!朱司令对他既往不咎,要不是东西两个能通汽车的城门被堵,分区政治部主任老早就送他去报到了!……这个朱司令,还真是好样的!听说是方股长带人堵的城门,就亲自到干休所,找方股……”
    我听懂了小孙说话的大意,没让他把话说完,插话问:“我们怎么办?”
    小孙瞪大眼睛,大声说:“张科长、彭参谋早把部长就从医院接出来了,马上坐船回县里!”
    “什么船?”我急问。
    “就是江南人坐来的那艘德国登陆舰!”
    “那快走吧!”
    “你到底有没有给你小姨家送东西呢?”
    “送了、送了,早送了!”
    “送的什么呢?”
    “带鱼。”
    “糊说八道!我们这里,哪来的海鱼呢?想骗我?没门!”
    “真的没骗你!你去看看李生原的自行车,也许上面粘了鱼鳞!”
    “自行车呢?”
    听小孙问自行车,我才想起自己骑车摔跤的事。于是,丢下小孙,想钻进人圈,找李生原问自行车的事。谁知,等我刚提起左脚,就被跑上来的邹强根,一把抓住!紧接着,他指着对站在不远处,一个与我差不多高的军人,对我说说:“我的指导员想长你谈谈葛昌清的事!”没等我说话,就指着我,对他的指导员,大声嚷道:“指导员!他就是我刚讲的小学同学——牛东坡!”
    没等我缓过神来,这位指导员就跑过来,伸出他的右手,把我的右手紧紧抓住,洪钟般的嗓音,对我说:“你好!听邹强根同志说,你也是葛昌清同志的好同学!我想和你谈谈!”
    我正想问邹强根,他的指导员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被边跑边嚷的小孙抢在头里:“牛东坡!李生原找到自行车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见小孙说完,就往护城河桥上跑,我连忙扭头对邹强根说:“我晓得的事,你都晓得!我要跟他们一块去坐船了!”说着,就想往桥上跑。
    邹强根一把把我拉住,大声说:“你们的军分区,会派车送我们!我们也要坐那艘船,你跟我们一块走!”
    指导员指着与张行元他们一块走到桥上的两个军人,对我说:“别急,军分区的一辆嘎斯吉普,送你们县人武部的人上船后,会回头来,在这里接我们的!”
    我扫了指导员一眼,小声问:“难道你们也与我一样,没带旅行包?”
    指导员笑着说:“我们只带了饭包,上城门来时,丢在军分区政治值班室里,吴科长说,他会把我俩的饭包交给驾驶员的。”
    邹强根指着城墙下我们刚坐过的高坡,对他的指导员说:“那个地方,面对着城墙,说话不受干扰,我们还是去那个地方等车!”
    指导员对邹强根点点头,一边往高坡走,一边笑着问我:“你还有什么急事吗?”
    我和邹强根立即追上指导员。
    邹强根走在指导员的左边,我走到指导员的右边。
    我一边随这位指导员往高坡走,一边扭头仔细打量这位指导员的侧面:
    尽管这位指导员的军帽戴得很低,还是没有遮住他凸起的眉骨,而且使得眉骨上的浓眉,显得更加突出,眼睛也显得更往里凹;鼻梁不高不低,鼻孔软骨线条圆润;古铜色的方脸,使薄嘴唇上胡渣显得没有那么黑……
    我边走边凝视这位指导员的侧面像,觉得之所以对他有点眼熟,是因为教了我三年高中语文的老师,正是这种脸型!想到这里,我扭头小声问:“指导员,您是广东人吗?”
    指导员边向前走,边扭头看了我一眼,再往前走出几步后,扭头问我:“为什么说我是广东人呢?是我的普通话说的不标准吗?”
    邹强根大声说:“我们指导员是福建人!广东人会把‘是不是’,说成‘戏勿戏’呢!”
    指导员扭头对邹强根说:“我们那里的闽南话,也这样说!”
    我们走上高坡后,邹强根去整他的报纸,指导员站在我的对面,笑着对我说:“你怎么以为我是广东人呢?”
    我看着指导员的脸,小声说:“读初中时,我对语文不是很感兴趣。上高中后,一个广东的语文老师,教了我三年语文,培养起我对语文的兴趣,尤其是培养起我对写作文的兴趣,因此很敬佩这个老师,于是,也爱看他那高眉骨、凹眼睛,尤其喜他自己说的,那张被海风吹成古铜色的脸!”
    我的话音刚落,指导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要我与他,一块儿坐到邹强根铺在草坡上的报纸上,然后,扭头笑着对我说:“原来,你是爱、爱……”说着,拍了一下站在他左边的邹强根的小腿,问:“我那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在你口袋里吗?”
    邹强根拍了拍自己的军装下口袋后,有点难以为情地说:“哎呀,我放在我的饭包里,没带在身上!”说着,他一屁股坐在草坡上。
    指导员挪了挪自己的屁股,想挪出一点报纸头,给邹强根坐。
    邹强根立即对指导员说:“我坐的地方,刚才放过报纸。你那一张报纸,刚好只能坐下两个人!”
    指导员对邹强根轻轻点点头后,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与邹强根一样,读完小学,就去工厂当钳工学徒!与鎯头、锉刀打了几年交道后,参军到了部队。这不,营里要我与小邹整理葛昌清的英雄事迹,逼得我与小邹临时抱佛脚,看着字典、词典写材料。小邹年轻,记忆力强,能记着生字、新词,我的年纪大了,记不住哩!”
    听这位指导员能当着我这样的陌生人,说自己的不足之处,真的有些感动!连忙问:“指导员,您是想找一个成语,来说明讲我刚才讲的事吗?”
    指导员对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接着问:“我家也有一本大学生送给我的《汉语成语小词典》,您想说‘爱’字开头的成语吗?”
    “是呀!听你讲的故事的意思,我在想,你肯定先喜欢上语文老师后,才喜欢他那张凹眼睛、凸额角的脸呢!”指导员深有感触地说。
    受指导员情感触动,小知识份子爱出风头的虚荣心,立即使我迫不及待地大声对他说:“《汉语成语小词典》上,‘爱’字开头的成语,只有三个。第三个是‘爱屋及乌’!”
    指导员立刻睁大眼睛、伸出右手大拇指,大声对我说:“对!对!那上面解释这条成语的意思,就是说,爱一个人而连带爱他屋上的乌鸦!”说着,又扭头对邹强根大声说:“这个成语的意思,我还是能懂,就是记不住‘爱屋及乌’这四个字!”
    邹强根伸长脖子,绕过指导员的胸部,对我说:“从小,你的背功就比我强。我真的怕背书,一背书,就头痛!”
    指导员立即附和着对邹强根说:“是呀!做成任何事,都必须下真功夫。要下真功夫,做任何事,都要吃苦!俗话说,渔樵耕读苦,全都靠功夫!……就说我们送来的葛昌清的材料,你下了一番苦功夫。结果,横跨了两个大军区,大多数首长,对我们的材料,还是肯定的。……现在,你家乡县人武部的付政委,已经调走了。我们再回你们县,宣传这个材料,应该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
    邹强根对指导员摇摇头说:“现在的材料,基本上讲的是葛昌清入伍后的事。我觉得,在家乡宣传这个材料,还要充实充实他入伍前的事迹,这样,地方上的老百姓才愿意听,才更有教育意义!”
    指导员点头对邹强根说:“这个点子好!”
    受到指导员的表扬后,邹强根提高嗓门,伸长脖子。对我说:“刚才,我把葛昌清卖猪的故事,讲给我的指导员听后,指导员很感兴趣,才要我留你,和我们一起,谈谈材料修改的事!”
    指导员看了邹强根一眼,扭头对我点点头后,有点动情地说:“真可惜哟!……今年,我们营里也分来两个六六年高中毕业的新兵。我翻他俩的档案,见他们确烊是六六届的老高中生。找他们谈话,听他俩讲理论,一套又一套!……于是,我向教导员汇报后,抽他俩与小邹一起,写葛昌清的事迹材料。……给他俩一天时间,两个人合起来,才写了一千多字。他们写的东西,我送给教导员看过后,教导员说,他俩写的是大字……”
    没等指导员把话说完,邹强根插话说:“我看见他们写的字后,就知道他们的学习成绩肯定不怎么好!”说着,又伸长脖子,大声对我说:“你忘了?黄沙米与我俩,也是同班同学,他做的作业,有几回没抄我们的呢?”
    指导员看了邹强根一眼后,扭头对我说:“所以,我听邹强根介绍你的基本情况后,才决定和你谈谈。我想,请你上船后,帮我们修改一下葛昌清的材料。”
    我连忙对指导员摆手推辞说:“这怎么行呢?我没当过兵,怎么知道部队的情况呢!”
    邹强根对我眨了一下眼睛,小声说:“你肯定读过雷锋日记,学过王杰的英雄事迹。再说,我们碰到县人武部的张科长、彭参谋时,一提到你的名字,都说你的军训成绩很好,是块当兵的好料子!还向我们打听今年下半年招兵的事。还问我们,军分区减员后,要不要特招!”
    邹强根把特招两个名说得特别响亮,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我连忙问指导员:“什么是特招呀?”
    指导员“哦!”了一声,缓了一会儿,才对邹强根说:“这事,我已经向张科长汇报过。”说完,又扭头对我说:“葛昌清同志牺牲后,我们军分区已经向省军区打了报告,准备在葛昌清同志的弟弟或妹妹中,特征一名新战士,去接葛昌清同志的枪。……不过,张科长在这事中,能提到你,应该说,你确实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块当兵的好料子!如果今年下半年,我们省军区有到你们这儿征兵,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
    “怎么样?先帮我修改、修改材料,当兵的事,我们指导员包了!”邹强根等指导员话音一落,立即抢着说。
    听邹强根这么说,我马上站起来,伸手对邹强根说:“材料呢?”
    指导员也站起身,回头往护城河桥扫了一眼,回头问正在拣地上报纸的邹强根:“材料也在饭包里吗?”
    邹强根指着手上的报纸,对指导员说:“我想参照这报纸上的一篇英雄事迹报道,修改材料,只随身带了报纸!”
    指导员突然用十分惋惜的声调“哟!”一声,紧接着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被指导员的举动吓了一跳,把自己弯曲准备坐下的膝盖,又直起来!
    正在这时,护城河桥上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急忙回头看指导员,吃惊地大声问:“车子就来了?”
    指导员指着桥上,情急地说:“你们看!”
    我和邹强根不约而同地转身,指着指导员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护城河桥上,有一辆军用方屁股军用吉普车,被一男一女挡住,女人怀里好像抱着小孩,姨吉普的驾驶窗,正在哭诉着什么!
    “出车祸了!”邹强根边喊边往坡下跑。
    指导员扭头对我说:“走!去看看!”说着,也往坡下跑去。
    我刚跑出几步,右脚球鞋里好像掉进两一粒粗沙子,只好停下来,脱下右脚上的球鞋,用左脚站立,把球鞋里的沙子倒出来。
    等我穿好球鞋,跑到吉普车旁时,只看见指导员怀里抱着一个耷拉着脑袋、脸色蜡黄的小男孩,正对车内的那个穿两个上口军装的驾驶员,小声解释道:“就是我!我就是指导员!”
    邹强根也帮腔说:“你要接的,就是我和指导员!你们政治部的干事说,你来接我们的时候,会把我们的两个饭包带来的!”
    车上的驾驶员扫了指导员、邹强根和我一眼,屁股在驾驶座位上向后挪了一下,瑞扭转身子,用左手向后捞什么!我想,他肯定是在找指导员与邹强根的饭包。于是,我回头见蹲在桥那边人行道上,正在痛哭的一男一女,就走过去。
    我走到男人身旁,蹲下后,小声问:“怎么回事呀?”
    男人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眼泪,满面狐疑地看着我。
    我指着正在与驾驶员争论什么的邹强根说:“我与他们,是一起的!”
    男的突然向我跪下,大声哭泣着说:“快救救我的儿子吧!”
    “你的儿子怎么啦?”我一面把男人拉起来,一边问。
    男人抽泣着对我说:“我的儿子,才、才发烧一天,不知为、为么事,就、就像现在这样子了!连、连气,也出、出不大了!……我用自行车驮着爱人与儿子,准备进城找医生!谁知,城门被、被堵、堵住了!我们外面的人,进、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出不来……等得真急人啰!……还好,几个解放军,好、好不容易,才把造成反派劝散,我准备骑、骑车子时,一个造反派男、男的,不、不由分说,驮着另一个女、女孩子,说是要、要去赶船,把我的车、车子骑、骑跑了!”
    女人蹲在原地哭骂道:“该死的造反派,真是土匪哟!有么事比救我的儿子急……”
    “快上车!”邹强根在背后一声吼起。我扭头看,只见邹强根肩上背着两个军用挂包,正对我与这两口子招手。
    女人听到邹强根的吼声,不再哭骂,“嚯!”地站起来,跑到指导员身边,小心翼翼地从指导员怀里抱过孩子,轻轻用嘴唇吻着孩子的脸,小声嘟哝道:“爷爷、奶奶哟,你们不在世上了,不能亲我的儿子呢!”
    男人推着女人的后背,不满地小声说:“儿子生病,怎能责怪我的父母呢?他们都死了几年了呢!要你不出工,你怎么不听呢?”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指导员拉开右边的前车门,对男人说:“你扶你的爱人,坐进去!”说着,就招呼我与邹强根,往车后面走。
    邹强根跑在前面,打开吉普车的后门,让指导员先上车。
    等我和邹强根上车时,驾驶员战士正不满意地对指导员说:“副驾驶位置上只能坐一个人,他不下车,我没法开车!”
    “这大个城门,怎么不能开车呢?出事了,我去坐牢,你快开车!”男人没像刚才说话那样结巴,而是大声嚷嚷道。
    “这个责,你负不起!人家为你家做好事,你总不能让他们误船吧!”驾驶员战士不服气地大声喊叫着!
    “他担心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过城门时,你的车小,慢慢开,行不行?”指导员小声劝驾驶员道。
    驾驶员战士指着挤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男人、女人,转过身,对指导员说:“他们一家三口,占用了我的操作空间,影响我换档。进城门洞,是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视线不开阔,进出会车,若来不及,就会出车祸!”
    坐在副驾驶坐位后边长条椅上的指导员,把自己的屁股顺着长椅,往后挪了挪,轻轻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小声说:“你就坐下后来。这里,也紧挨着你的爱人和孩子!”
    男人扭过上身,看了一眼指导员让出的座位,又回头看了看爱人怀里的孩子。女人用头摆了两下,示意要男人下后坐。男人满面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发牢骚地说:“要是你们解放军过得硬,对那些造反派会那么厉害吗?只有你们不受他们欺负,我们老百姓也不会遭他们的殃了!”
    驾驶员战士按了一下喇叭,边启动边打方向盘,嘴里小声嘀咕道:“真是,这个好事不能做的!待会,船开了,怎么办?”说着,他按了两长声喇叭,吉普拐进城门。紧接着开过瓮城一段短道,就顺利开出内城门。
    “石头!石——头!”女人突然对着怀里的男孩哭喊起来!
    半蹲半坐在指导员前面的男人听见自家女人的哭喊,猛然站起身来!
    不料,这个男人的头,不偏不斜,碰到吉普顶棚的钢管架上,一下又坐到条椅上,连忙用自己的双手,紧抱着脑壳,嘴里“哎呀、哎呀”地乱嚷嚷。
    女人回头望了一眼丈夫,哭得更厉害了。
    看到这家人的惨境,我突然记起粮食节约时,敏道爷爷十二的小儿子,在看护他一岁多的姪女时,姪女突然昏死过去,小儿子吓得乱嚷乱叫。我妈丢下锅里煮的野菜汤,边跑边喊:“是占风了,别动她!”跑上前,就把自己的食指、中指弯成钳型,不断掐女孩脚后跟,把小女孩救活的情境,立刻对驾驶员喊道:“车开慢点!”
    驾驶员后顾了一下,立即换档减速。
    我移到女人座位后面,抓起小孩的小脚,摸到后跟,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自己的食指、中指弯曲成钳型,不断揪着男孩的脚后跟。不一会儿,小男孩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醒啦!醒——啦!”我像在梦中听到谁在叫喊,只觉得自己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慢慢睁开眼睛眼睛,发现自己的右手被邹强根抓着,顺着他的手臂往他头顶看去,见一根乳胶的输液管从我的右手边延向上方!我挣扎了下,邹强根使更大的劲,按住我的右手,大声说:“别动!”
    我用左手揉了几下自己的双眼,发现自己像是躺在病房里,于是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呀?”
    邹强根对我摆摆手,小声说:“老同学,怎么说你呢?我们是在把孩子送医院,你又是不是医生,要你给孩子看什么病?差一点出大事故了!”
    “男孩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邹强根摇摇头,说:“小孩,倒没什么事。可是你……”
    “我怎么啦?”没让邹强根把话说完,我急着问。
    邹强根瞪大眼睛,稍稍提高嗓门,接着说:“你把那小男孩整哭的时候,驾驶员扭头看你的瞬间,差一点与对面来的汽车撞上了!他来了个急煞车,虽然没撞车,却让你的头撞到那女人的椅背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壳,没发现哪里有痛感,于是说:“我没撞着头!”
    邹强根点点头,接着说:“驾驶员把车开进医院时,我还以为你与葛昌清一样,也要被汽车送去见马克思了!进急救室,医生诊断完后,以为你是小孩的爸爸,说你和那男孩,孩都是饿出低血糖来的!”
    “没有哇!我有吃东西的。”我立刻否定说。
    邹强根好像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接着他的话题说:“好笑的是,医生说的有口无心,小男孩的父亲却听的有意,他竟与医生大吵起来!我这才搞懂,地方上的两派之间,为什么会没完没了的闹。”
    “报纸上说,两派之间的斗争,是阶级斗的一种表现。”我提醒邹强根说。
    邹强根摇摇头,接着说:“那是以前的说法!现在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是想说……”他没把话说完,突然站起身,走到房门口,朝外面望了几下,坐回床边的白漆木椅上,压低嗓子,把嘴靠近我的耳朵,说:“听说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要押到我们安徽。我倒觉得,他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没什么错!共产党员不讲修养,老百姓也不会讲修养了。大家都不讲修养,公说公有理,婆说有婆有理。公说服不了婆,婆也说服不了公。说来说去,就开始吵。吵来吵去,就开始闹。闹来闹去,就开始搞武斗!刚才,要不是我的指导员地场,那个孩子爹,就肯定会打医……”说到这里,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邹强根坐正后,笑着大声说:“那个男人对医生没完没了地说,他才是小男孩的父亲!小孩的妈妈指着躺在担架上的你,对丈夫说,她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童男伢。我觉得奇怪呢”说着,邹强根摸着我的下巴,依然笑着说:“你怎么和马克思一样,也长了一满嘴络腮胡子,让别人把你看老许多岁呢!看来,你要是去参军,不会有哪个首长,要你当通信员的。”
    我推开邹强根的手,没有好气地说:“你忘了自己在城墙脚下说的话?说什么‘三年三个样,入党又提干’,不能像你,能当上通信员,怎么入党提干呀?”说到这里,我扭头看了邹强根一眼,有些灰心丧气地接着说:“四年前,我在理发店理发时,理发师傅就问过我,生了几个孩子了。去年订婚时,岳父家的人看了我的学生证,才相信我刚到二十岁。你忘了,刚上小学时,学校夏主任就说我嘴上的汗毛,像胡子呢!”说着,我扭动了一下身子,昂起头,见输液瓶里没有多少液体,再环顾室内,发现四床病床上,只有我一人!于是,我再急问:你的指导员呢?”
    邹强根一边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笑着说:“感谢你和小男孩,为我和指导员提供了一次学雷锋的机会,指导员决定从我俩的出差补助费中,支付你和小男孩的医药费。就在指导员拿着你和小男孩的缴费单,要出去缴费时,为护士给小男孩打点滴前,要刮掉小孩额头上头发的事,那男人与正准刮小孩头发的护士争吵起来!他硬不准护士刮他儿子的头发,要护士也像给你输液一样,往他儿子的手臂上扎针!护士说小孩血管太细,她没法找到他儿子的血管。就这样,两人各说各话,僵持在那里。可把驾驶员急坏了,驾驶员说,他还要执行别的任务,摧我和指导员快走。指导员告诉驾驶员,必须等你输完液,才能走。要驾驶员先去追船,追上后,要船就地泊锚,在锚地等我们。驾驶员只好开车先去追船,指导员也把那男人带出输液室。谁知,那男人半途上就折回来,见护士照样把输液针头扎在他儿子头上,顿时,他额头上的青筋也凸起,气得直骂他妻子没用。指导员缴费回来,碰到男人正出屋找水喝,说是口不渴了,再去找护士算账!为了引开那男人,指导员对那男人说,自己肚子饿了,要他一块出去,吃碗面条,填饱肚子。那男人听说上街吃面条,才跟着指导员离开这里的。他俩吃面条回来,小孩的液就输完了。可能是指导员和他一起吃面条时,告诉他,我们也要去赶船。那男人回来后,见他儿子已经输完液,就坚决要求与我们一道去追船,说被造反派抢走那辆自行车,是他找公社的造反派借的,说什么也要追回那辆自行车!”
    听邹强根这么说,我急着问:“指导员去上船了?”
    邹强根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正凑巧,驾驶员跑回来,说船停在离码头十多公里的地方。男人硬拉着指导员,要驾驶员带他一小家,去船上找自行车!”说到这时,邹强根抬起右臂,挪开军衣右袖口,看了一眼,接着说:“去了快一个小时了,怎么还不见吉普车回来呢!”说完,斜了一眼输液架上边,连忙站起来,对大门外喊道:“液输完了!”
    不一会儿,一个没穿工作服的中年妇女端着器具盘,慌慌张张地跑进室内,伸手就要拔我右小臂上的针头,却被邹强根拦住,大声责问她:“当班的护士呢?”
    中年妇女一边扒开邹强根的手,一边说:“一个船员被造反派打破头,值班护士去参加抢救了!别看我是收费的,以前,我也是护士!”
    我见针头里有血,立即把自从坐起来,把自己的右胳膊伸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利索地撕下我右小臂上的胶布、拔出针头,用镊子夹住一个碘酊棉球,压在我右小臂针眼处,示意我用手指按住后,就端起器具搪瓷盘,往室外走。快走出门时,她突然回过头,冲着邹强根说:“就是你们坐过的那辆军用吉普,送来的人!”
    “有没有当兵的?”邹强根见中年妇女转身要走,立即追问道。
    “有!”中年妇女头也没回,丢出一字。
    “快出去看看!”邹强根也对我丢出一句话,就向门外跑去。
    我赶紧穿好球鞋,跑出输液室房门,接着跑出门诊大门,再跑出医院围墙大门,见邹强根正从靠墙右侧停着的一辆军用方屁股吉普后面,往院子大门口跑来。他抬头看见我后,立即冲着我大嚷一声:“糟糕!船上发生武斗了!”说着,扭头就跑去开吉普车后门。
    “车上没有人!”我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叫。
    我正想转身看,吉普车驾驶员很快从我身边跑过,跑到邹强根身旁,不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邹强根把准备拉吉普后门把手的右手放下,几步就跑到我面前,一边把我往医院围墙门口拉,一边说:“驾驶员讲,医院手术室还有你们的人,我们快跑进去找他们,问他们要不要赶船。吉普还要去执行其他任务,没时间在这里等呢!”说着,就往门里跑。
    我跟在邹强根身后没跑几步,就见张行元与江南县的瘦高个方股长,从门诊部右边的住院部楼里小跑出来。我立即大声嚷:“张哥!里面还有人吗?”
    张行元对我摆了摆手,边跑边大声说:“军车开走没有?”
    听张行元一口荆江腔,邹强根跑到张行元面前停下来,打量了张行元一眼,问:“你们是要去赶船的吗?”
    张行元瞪大眼睛,也把邹强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接着问:“你就是小邹同志?”
    邹强根点点头。
    站在张行元身旁的方股长,立刻拉起邹长根的右手,小声说:“刚才,如果没有你的指导员,事情还不知会发展到何等地步呢!”
    邹强根猛抬头,急忙问:“指导员怎么了?”
    方股长放开邹强根的右手,提高嗓门,正要说话,吉普喇叭突然响起。邹强根回头望了一眼,再回头,对方股长说:“吉普还有其他任务,我们先上车吧!”说着,就拉着我,向吉普跑去。
    我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问张行元:“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行元跑着,对跑在他并排的方股长说:“你的表弟怎么会这样呢?”
    方股长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见已到吉普旁,示意我和邹强根快上车。
    我和邹强根爬上吉普,坐在副驾驶椅后面长凳上。方股长让张行元上车,坐在驾驶员后面的长凳上后,才爬上吉普。
    吉普按响两声喇叭后,往前开去。
    邹强根对坐在我对面的方股长招了一下手,问:“我的指导员,他到底怎么了?”
    方股长抬起头,扭头对坐在他身旁的张行元说:“算是我的运气好,要不是军车追到,还不知会打成个什么样子!”
    张行元等方股长说完,望着我,大声说:“这事,也不全怪哀北英!哪个男子汉愿意在女朋友面前丢脸呢?”
    方股长猛地摇头说:“其实,那个女孩,就是多读了几句书,上了卫生学校,有了城镇户口、粮油关系。要我看,论人品,论模样,怎么比得上他的娃娃亲呢?”
    张股长笑着对我说:“你对谈女朋友有经验!你说,如果有男青年,当关你未婚妻的面,有人向你挑战,你会怎么办?”
    “决斗啊!”驾驶员急回头,丢过一句话,又按了两声喇叭,吉普开出外城门。
    邹强根用手肘碰了一下我的手肘,小声问:“什么爱北京?”
    我看着邹强根满脸疑惑,问张行元:“哀北英怎么了?”
    张行元也叹了一口气,说:“全怪我!我不该让李生原骑自行车的!”
    方股长看着张行元,大声说:“你把我写的信,一定要交给黄主任!”
    张行元从上衣下口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提地手里抖了抖,从里面抽出一小叠十元人民币,吹了一口气后,就塞进方股长的上衣下口袋,接大声说:“我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几年了,值不得一百元!回县后,我会告诉黄主任,车子掉进长江了。”
    方股长急摇头说:“我哇,最不爱撒谎!本来是北哀把人家农民的自行车掉进江里,怎能骗黄主任,说成是你们的车掉进长江呢?要不是把你的车给那农民夫妇,事情会这样了结吗?”说着,就从自己上衣下口袋里,抓出张行元刚塞进的那叠钞票,要往张行元的口袋里塞。
    张行元慌忙对我伸出双手。
    等我刚抓住张哥的双手,他却一屁股挤到我们的长凳上,并对邹长根说:“解放军同志,请你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去!”
    邹强根看了我和张行元一眼,不大情愿地扶着前面的椅背,坐到前排。
    我等张行元坐稳后,小声问:“哀北英到底怎么了?”
    张行元抬起左小臂,用巴掌放在自己的嘴巴前。
    我明白他的这作,是想告诉我,自行车、哀北英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把自己的左耳朵凑到他的嘴前,听他讲原委:
    哀北英抢过那辆夫妇的自行车,载着在沙市读卫校的初中女同学,赶到码头后,见上船的木跳板又窄又陡,就跑上船,要管跳板的船员,放下登陆舰的大门。那船员告诉他,登陆舰的大门的开门机坏了,要他自己扛车,走木跳板上船。不知哀北英是没有搬运经验,还是胆子小。他提着自行车,走到跳板中间,晃了几下,手一松,人没掉进长江,倒是把自行车就丢进江里。他回头,见那发生再不敢往前走。就硬着头皮,牵起女生的手,走上船。本来这事应该到此结束的,谁知哀北英的女同学上船后,看见我那辆自行车,就问李生原,自行车怎么上船的。李生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乱七八糟开玩笑,说自行车是走登陆舰大门上船的。听李生原这样讲过后,那女人不知对哀北英说了些什么,哀北英就去质问那船员。就这样,问来问去,两人动起手来。那船员不了解哀北英是谁,只两下,就把哀北英的鼻子打得流血。接下来,哀北英跑下船舱,说甲板反军派的一群老钢,把他的鼻子打流血了。船舱里的几百人,见哀北英鼻子鲜血直流,个个摩拳擦掌,一哄而起,跑上甲板,一场船员与乘客的群斗,就这样开始了,张行元与方股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这辆军车赶到,按喇叭要船靠岸。上船的解放军干部在船上喇叭里大喊,要挤在甲板上的江南人下舱。张行元和方股长才催大家下舱,群斗才平熄下来。后来,听解放军干部说,抱小孩的夫妇俩的自行车,被谁骑来了。方股长知道哀北英掉进长江里的那辆自行车,是抢的农民夫妇的后,与张行元商量,把他那自行车还给农民夫妇,好让他们回家。可能是张行元的自行车还行,农民夫妇没反对,把自行车扛下船后,一溜烟就骑走了。解放军干部处理好自行车的事,把张行元和方股长叫进驾驶舱,商量由张行元和方股长陪船上的人,送受伤船员去医院急救,说是医院里有他的战友邹强根,还有荆江老乡牛东坡,也要来坐这艘登录舰。他自己也是来坐船的,就留在船上做两边人的工作。直到这时,张行元才知道这位解放军干部,原来是葛昌清的指导员。邹强根与牛东坡一样,也是葛昌清小学时的同学。
    张行元还想对我说什么,谁知方股张也抓住吉普棚顶的钢管,正想往我们这边坐过来,不料吉普向右一个急转弯!一股强大的离心力,把方股长的屁股甩回想离开的条凳上,而且使他的头,一下碰到吉普旁边帆布棚上的有机玻璃窗上,只听他“哎呀!”一声大叫,双手立即蒙着自己的后脑勺。
    驾驶员迅速把车停在快上江堤的马路边,拉上手煞,回过头,小声问:“有事吗?”
    方股长依然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却昂起头,瞪大眼睛,冲着驾驶员,厉声问道:“你学过开车吗?”
    驾驶员立即绕过驾驶椅,低着头,弯着腰,坐到方股长身旁,伸手要抚摸方股长的头,方股长没有好气地嚷道:“男的头,女的腰,只准看,不准挠!”
    驾驶员伸出的双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就紧皱眉头,低着头,弯着腰,回到自己的驾驶椅上,扭头对后面大声嚷道:“马路上路况复杂,请坐好,别乱动,小心发生事……”
    方股长没让驾驶员把话说完,冲着驾驶员大声嚷道:“一个两个口袋的大头兵,竟敢对我頣指气使,什么东西?”
    驾驶员顿时脸色发白,扭头盯了方股长一眼,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邹强根,甩出一句北方方言:“南蛮子——!”
    “解放军骂人!我和你拼……”方股长边嚷边猛起站起来,嘴里刚说到“拼”,谁知脑袋又碰到顶棚钢管上!这一下,方股长一屁股重重地坐到条凳上。
    也许驾驶员以为方股长要和他打架,又回头望了一眼,左手立即推开车门,两腿往外一移,就要下车!
    说时迟,那时快,邹强根迅速伸出左手,一把拉住驾驶员,大声劝他说:“你还要去执行其他任务,我们也要赶船,不能下车!”
    驾驶员迟疑了一下,把双腿挪回驾驶椅前。
    邹强根对驾驶员点点头,就从副驾驶坐位上扭身向后,低头躬身,坐到到方股长的左边,小声劝他说:“驾驶员还要执行其他任务,他是要赶时间,才在急转弯时,速度稍微快了一点。据我所知,他和我的军龄一样长,算是老兵了!”
    方股长一边用双手不停地摸自己的头皮,一边斜眼看着邹强根,半气才甩出一句话:“你穿四个口袋,有什么了不起?想为你的兵,开脱他的罪责?”
    张行元赶紧弯腰坐到方股长右边,用手扒了一下邹强根,示意要他坐到我一边。
    邹强根坐到我的旁边,抬头见驾驶员员还扭头看着我们,立即向他示意,要他快开车。
    驾驶员这才启动马达,吉普慢慢加速,向前开去。
    吉普开始匀速行驶,邹强根咳嗽一声,想对方股长说什么。
    张行元对邹强根摆了一下手,要他不说话。然后,对还在摸自己脑袋的方股长说:“这下碰在钢管上,肯定比碰在车棚窗上,要痛得厉害!我为帮你揉揉!”说着,就准备伸手摸方股长的脑袋。
    方股长把自己的双手从自己的头顶上放下来,一边扒开张行元的双手,一边说:“幸亏我练过顶功,要不然,肯定会碰成脑震荡!”
    张行元笑着点头,对方股长说:“我八岁那年,爹妈也要送我去学玩狮子,说是学点武功防身,没想到自己染上天花,老是发烧,没学成!”说着,用手抓了抓头顶吉普顶棚上的钢管,接着对方股长说:“刚才,要是我像你这样,重重地碰到那家伙,说不定,脑壳都开花了!又要再回医院!”
    方股长斜了邹强根一眼,冷笑了一声,对张行元说:“如果是这样,那就糟了!要我说,和尚不亲帽儿青!我们要抓姓付的,军分区要保姓付的。我们堵城,他们就动员农民找我们扯皮!还挑动船员与我们打架!这还不算……”
    张行元看了看我后,再扭头着方股长,见方股长不再说话,就小声问:“你还发现了什么?”
    方股长猛地摇了一下脑袋,两眼盯着驾驶员的后脑勺,小声说:“你学的武功再好,当兵的跟你斗勇斗智,咱们这些土八路,哪有不上当的?就说船上和刚才的事,我总觉得是军分区对我们耍了计谋!”
    张行元立即摇头,指着邹强根,对方股长说:“他们不是军分区的!他是排长,船上那位是他的指导员!”
    方股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摇着头,对张行元说:“排长、指导员,不是军分区的,难道还是野战军派来的不成?”
    张行元连忙对方股长点头,指着邹强根,大声说:“他,还有那个船上的指导员,就是我们县出的那个英雄葛昌清连队派来的!”
    “哪个?”方股长好像没听懂张行元的话,有些茫然地问。
    “哎呀!怎么忘了?朱司令宣休会时,上厕所时,我告诉你,我们县在安徽当兵的军人中,有个战士为了救一个快被汽车撞倒的小学生,自己猛冲上去,推开小学生,自己却被汽车撞飞十八米远!”张行元 面比划,一面大声解释说,脸上几点麻子小坑的颜色,深了许多。
    “你是说,那个老婆娘家在我们县江北的,那个当兵的吗?”方股长略有所思地问。
    “对、对!葛昌清的妻子,就是你们江北区的!”邹强根有些兴奋地说。
    张行元指了一下邹强根,又是指了一下我,对方股长说:“他们俩,与你们县的女婿,我们县的英雄葛昌清,都是小学的同学!船上的那个指导员,就是葛昌清的指导员。为了整理葛昌清入伍前的表现,宣传葛昌清的英雄事绩,从安徽来到湖北。没想到,却被那个姓付的卡壳了!就为这事,他俩才来军分区的。”
    听张行元说完,方股长看着邹强根,小声问:“我听你说话,怎么听不出小镇那边的土地腔来呢?”
    邹强根指着我,问方股长:“你能听出牛东坡的土腔来吗?”
    方股长又把视线从邹强根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摇了摇头,说:“我的嫂子,就是离你们小镇不远的,一条小街上的人,她一口小镇土腔,又弯又绕,我听惯了!”说到这里,再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对我说:“还真的听不出你的小镇土地腔来!”
    邹强根指着吉普后边,笑着对方股长说:“牛东坡的妈妈就是这里人!”又指了指车右边接着对方股长说:“我的妈妈是湖南人!可能是受母亲说话腔调的影响,我与牛东坡,从小说话,别人就笑话我俩不像小镇人!”
    邹强根的话音刚落,方股长突然猛地拍打了几下自己的额头,大声对张行无说:“我上当了!我上当了!”
    上帖最后一行倒数第十四字“无”应为“元”。
    张行元不由自主地对方股长摇摇头,半闭着双眼,大声问:“上什么当?”
    方股长指着吉普后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看见方股长这模样,张行元急扭头盯了吉普后门一眼,猛回头,吃惊地问方股长:“上车时碰到头了?还是……”说到这里,张行元没再往下讲,两只眼睛盯着方股长的脸。
    方股长也看着张行元的脸,过了一会,依然指着吉普后门嚷道:“小母狗真狡猾!”
    邹强根把嘴附在我耳朵边,小声说:“粮食节约那会儿,不少人以打狗、炸狗为业。从那时起,不要说城市,就是农村,也见不到狗了!”
    听邹强根这么说,我连忙问张行元:“你和方股长在城里碰到狗了?”
    张行元对我摇了摇头,扭头问方股长:“哪里见到小母狗了?”
    方股长猛地对张股长摆了一下手,大声嚷道:“到船上再说!”
    张行元睁大眼睛,看着方股长,小声问:“为什么要上船后再说呢?”
    方股长正要对张行元说什么,吉普喇叭响过一长声后,就停下来,方股长冲着驾驶员,大声嚷道:“往前开呀!”
    驾驶员扭头对邹强根说:“邹排长,到了!”说着,就推开车门,跳出驾驶室,边向车后走,边说:“不堵城,就不会耽误时间!”车后门外把手扭动后,车门被打开。驾驶员红着脸,对急着下车的方股长说:“不堵城,我是不会开快车的!”
    方股长溜上车后,对站在他身旁的驾驶员员嚷道:“你以为我愿意堵城吗?我是上小母狗的当了!”说着,就往江堤下坡跑!
    邹强根问正准备下车的张行元:“是你们组织的堵城吗?”
    张行元又坐下来,指着我,对张行元说:“我们才几个人?能堵得住城门吗?堵城的,是江南来的人,还有很多城里这校,那校的学生!听刚才方股长的口气,对为什么来军分区上访的事,他也晓得的不多呢!”说着,又站起身,弯着腰,走出车门。
    我跟在邹强根身后,弯着腰,刚走下车,张行元指着停在江边的登陆舰,大声嚷道:“你们看,这个小方,跑的比兎子还快呢!”
    邹强根正想对我说什么,谁知驾驶员突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做了个立正姿势,端端正正地向邹强根猛地抬起右臂,右手掌伸得平平展展,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靠在黄军帽右沿,规规矩矩地给邹强根行了个军礼,并大声请示说:“报告邹排长,我可以开车归营吗?”
    本来想对我说什么的邹强根,也对驾驶员员做了个立正姿势,然后,右手也向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行了一个与驾驶员一样的军礼,才像宣誓宣地大说:“请回营!”
    驾驶员立即向邹强根复了一个军礼,大声说:“是!”紧接着,做了一个很标准的向后转的动作,并迅速把两手半握拳的小臂贴于自己的腰间,然后跑步回吉普驾驶室门前,伸手拉开车门,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不一会,吉普马达启动,车身来回几下,就掉转车头,鸣过一声喇叭后,向市里开去。
    张行元拉了一下正目送远去吉普的邹强根,笑着说:“要说当官,还是军官有派头!我看驾驶员的年龄,应当与你差不多大,他却对你毕恭毕敬!……真可惜,要不是我超过太多当兵的年龄,还真想当兵呢!”
    邹强根看了看张行元,又看了看我,一本正经地说:“要说当兵,当新兵的这一年,还真难过!这说这敬礼……我听老兵说,没减薪去衔以前,那时的规矩才多呢!他说他当新兵时,授的军衔是列兵,军衔最低,见了谁都要敬礼……他说,有一天晚饭后,他算了算,已经敬了几十个礼……去蹲厕所时,见上等兵也来蹲厕所,来不及扯上裤子,光腚敬礼时,叫这个上等兵给推了一掌,差一点掉进厕所洞里!”说到这里,邹强根扭头望了江边一眼,对张行元说:“我好像听见船上有人在嚷什么!”
    听邹强根这么说,我立即往江边望去,只见哀北英正从船跳板上猛跑下来!方股长站在甲板上,一边像是对我们招手,一边大声嚷着:“快!快!快拦住他——!”
    就在这时,一个戴红袖章、留短发、穿着一身黄军装、与叶秋萍差不大年龄的女孩,在方股长面前跺脚一下,也往跳板上跑,听她好像在说一些什么!
    邹强根推了我一下,像下命令一样地对我嚷道:“快上!”
    我不敢迟疑,立即迎上去,伸开双手,想挡住急急忙忙爬堤坡的哀北英。
    哀北英扒开我的手,回头想大声嚷什么,看见那女孩跟上来了,立刻改换口气说:“你怎么下船呢?”
    女孩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扒开哀北英,指着邹强根,大声问:“我昨天在什么地方见到你们的?”
    邹强根对女孩点了一下头,小声说:“军分区政治部。”
    女孩回头对哀北英说:“我没说错吧?我们兵团在军分区搞座谈,那个姓付认为没有人认识他,在军分区政治部向我兵团炫耀自己,说他永远是军分区朱司令的忠诚部下。我这才打电话给你的表哥,要你们来军分区,把这个可耻的军内容小撮揪回去,斗他个屁滚尿流,让这个两面派也尝尝挨批的滋味!可是……你的表哥,怎能说我的革命行动是搞阴谋诡计呢?不要你带人来,偌大个城,不堵城,怎能揪住这个两面派呢?……我觉得他最不应该的,是挑拨离间,损害你我之间纯洁的爱情!”
    哀北英指着停靠在江边的登陆舰,努力压低自己的嗓门,对女孩说:“我下船之前,表哥没这么说呢!”
    女的也回头望了登陆舰一眼,再回头对哀北英说:“你的表哥,在商业部门呆久了,与解放前的奸商,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人,也是个两面派!嘴里喊哥哥,腰里摸家伙,总爱算计别……”
    张行元没让女孩把话说完,对她猛摆了一下手,大声说:“我反对!我也是商业部门的!”
    邹强根也指着江边的登陆舰,问哀北英:“方股长是你的表哥吗?”
    哀北英看了女孩一眼,没回答邹强根的问话。
    女孩冷笑了一声,大声对邹强根说:“姓方的,不只是他的表哥,还是那个女人的表哥!……他不懂科学,根本不知道,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会生弱智儿!”
    邹强根看了女孩一眼,笑着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越听越糊涂了!”
    张行元对我摇摇头,然后伸出大拇指,对女孩说:“你懂科学!……你这种敢爱的革命精神,不只是用科学将了方股长一军,也将了我一军。看来,我妈要我与表妹结婚,是不对的!”说到这里,张行元指着哀北英,接着对女孩说:“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爱他这样,那这样勇敢地爱我!”
    哀北英紧皱眉头,走到张行元在面前,小声说:“张股长,你就别火上加油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的事,才复杂呢!麻烦……不!‘麻’字,不该对你……”
    张行元没让哀北英把话说完,指着自己脸上的麻子坑,笑着说:“我不在乎这几点,你有话,就直说!”
    哀北英对张行元轻轻点点头,指着不断鸣着汽笛的登陆舰,小声说:“听李生原说,你与我表哥是好朋友,请你上船,去劝劝我的表哥。告诉他,家里的事,还是回家再说!”
    张行元对哀北英点了点头,指着登陆舰突然放下的舰首大门,笑着对大家说:“是啊!俗话说,家丑不可外传,方股长一定懂这个道理!只是”,说到这里,张行元对女孩招了一下手,大笑着说:“哎!就怪这条船,我在想,要是你们在码头上船时,大门也能像现在可以放下来,你们的自行也不会掉到江里,也不会发生争吵了!到了这里,它的大门却打开得像一张大嘴,船都张嘴了,平时不爱多话的方股长,自然也要张嘴说……”
    张行元还想说什么,这时,只见方股长站在舺板上,扯起嗓门高声呼喊“上船——!”他对大家做了个上船的手势,就往江堤下坡跑去。
    女孩见张行元往江边跑,不住地冲着张行元的背影,又是招手,又是大声嚷“哎、哎!”见张行元不听她的咋呼,于是,气势汹汹地跑到哀北英的面前,右手插腰,左手食指尖几乎要指到哀北英鼻尖,跳着双脚,大声斥责道:“你刚才对他说什么了?我喊他,一点用也没有?”
    哀北英摇了摇头,然后指着我,小声对女孩说:“他是我学生的姨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表白,他可以证实我到对麻子底说了些什么!”
    女孩斜了我一眼,却仍然还想冲着哀北英发脾气。
    哀北英猛地拉了我一把,大声嚷道:“牛东坡,难道你不是方桃儿的姨父吗?”
    “牛东坡?”女孩睁大眼睛,边自问,边上下打量着我。
    我忙对女孩点头说:“对!我是荆江的牛东坡!”
    女孩吃惊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体,面对着我,大声问:“你认识叶秋萍吗?”
    我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站在我身边的邹强根,也把嘴附到我的耳边,小声说:“这个女菩萨想找你说话,对不起,我不奉陪,我上船去告诉指导员,让船多等一会……”
    女孩没让邹强根把话说完,冲到邹强根面前,大声嚷道:“保皇兵!你想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听这女孩骂邹强根,我没好气在大声嚷道:“你凭什么骂人?”
    邹强根轻轻地推了我一下,对我做了个上船的手势,没说话,就向江堤下坡走去。
    女孩一下扭过身体,指着邹强根渐渐走远的背影,冲着我大声嚷道:“就凭他这个怪样子,还凭船上那个当兵的酸样子,我就要骂他们!怎么样,你又不是当兵的,有什么要反感呢?”
    哀北英轻轻扯了女孩右手深蓝色罩衣袖口,小声说:“他们不是老付的兵,没在我们江南县搞过社教,没有斗过你爹。”
    女孩顺势举起右手,指着哀北英的鼻尖,大声嚷道:“你说什么?”
    哀北英轻轻摇摇头,小声说:“我在劝你,别生气。生气,对自己没有好处。”
    女孩指着江边,大声嚷道:“你的表哥刚才也是这样说!难道我要你们来军分区抓姓付的,就是为了我要报私仇?你的表哥这样讲,我不生气!可是,你!我爹曾亲口对你说过,四年前,只因我爹曾经当面给姓付有提意见,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是清匪反霸,不能用打仗那一套。可是,姓付的,对我爹这样善意的意见,不但不改正,反而整我爹!说我爹右倾!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有……”
    哀北英慌忙对女孩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左手掌盖在大拇指上面,意思是不要女孩再说下去。
    谁知女孩瞪大眼睛,泪水开始在眼框里跑圈子,也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哀北英的双手,哭喊道:“我王丽娜的爹,虽说是资本家,但是,他是红色资本家。你不是能把《为人民服务》倒着背诵吗?毛 在那篇文章里,表扬陕北的李鼎铭先生,‘精兵简政’的意见提得好。我王丽娜的爹,为什么不能给姓付的提意见?堵城门的事,也是你同意的!可是你的表哥,怎么说上了我的当呢?……依我看,你表哥,醉翁之意不在酒!”
    哀北英猛地摇头说:“我的表哥与我的舅舅一样,城府不深!”
    王丽娜从她的父母装罩衣腰间口袋里,掏出一条翠绿色绢手帕,擦掉眼框里的泪花,昂起头,大声嚷道:“不许夸奖你的工商业兼地主的舅舅,也不准你提起那要与你结婚的个女人,还有她的妈!如果不是你那个狼外婆,不!更确切地说,如果不是你外公那狠毒的后老婆,你妈怎么会嫁到农村?我妈女怎会不同意我和你这个农村户口……”
    哀北英再次伸出右手拇指,用左手掌盖住,见王丽娜又要抓他的手,于是,立刻松开,指着我,对王丽娜说:“牛东坡是城镇户口商品粮,方桃儿的小姨是农村户口工分粮,他都不像你妈那样,把户口看得那么重要!”
    王丽娜再次瞪大眼睛,指着江边大声嚷道:“你表哥能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他州官能放火,我百姓为什么不能点灯?他还说什么堵城的罪名,全由他承担了。请问你哀北英先生,那有什么罪名可言?伟大领袖毛 说,革命小将的革命大方向,总是对的!像姓付的这样军内一小撮,实质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用堵城来与他们作斗争,大方向哪会有错呢!你表哥当着船上那么多人指责我、批判我,你知道他的险恶用心是什么吗?”
    哀北英愁眉苦脸地对我摇摇头,然后小声问王丽娜:“他有什么用心呢?”
    王丽娜十分不满地盯了哀北英的脸,大声问:“初三升学复习的时候,在学校前面河边的柳树下,你怎么对我发誓的?”
    哀北英也看着王丽娜那张白白的鸭蛋型脸,不停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我想,哀北英也许有什么隐疼说不出口,感觉自己应该走开。于是,我对哀北英说:“你们重温初恋的情境,我不应该继续呆着,先上船了!”说着,我挪脚就准备离开。
    谁知,哀北英却一把拉住我,小声说:“丽娜很放得开。初三时,班主任找她谈话,问她……”
    王丽娜打断哀北英的话,指着他,扭头大声对我说:“我虽然不是男生,但能像君子那样坦荡荡!张老师问我为什么与他走得这么近,我很坦诚地告诉张老师,哀北英的几何成绩好,我喜欢他!”
    正在这时,登陆舰又鸣起汽笛。
    我瞧王丽娜还想说什么,于是,劝她说:“哀北英也喜欢你!”说完,我没再回头看哀北英与王丽娜,就向江堤下坡跑去。
    我没有跑出几步,就听见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连忙回转身看,原来是哀北英追上来。
    哀北英没让我解释自己离开他俩的原因,就指着登陆舰大声说:“你上船后,去对举‘敢死队’旗子男生说,王丽娜和我都不回江南了,要他们快下船!”
    我不明白哀北英在说什么,于是大声反问道:“船上那么多人,我去哪里找举旗子的男生?”
    没等哀北英回答,王丽娜跑上来对我大声说:“我们敢死队除我以外,还有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都在驾驶舱里。举旗子的男生作不了主,你就找坐他身旁的女生!你告诉她,说我和哀北英决定,现在不回江南了!要他们下船!我另有……”说到这里,王丽娜不再往下说,摆出一副頣指气使的模样。
    我看着王丽娜,想听她把话说完。谁知哀北英用力扒了一下我的右小臂,大声说:“你快上船,就说我和王丽娜决定带他们杀回军分区!”说完,就用右手挽起王丽娜的左胳膊,向堤上坡走去。
    望着哀北英与王丽娜的背影,我在想,船上那三男三女,说不定也与他俩一样,是三对恋人哩!记得前年在北京见毛 时,听哀北英说过,我们这一届没有上高中,读中专的,真的交上好运了!他还说,他们县在地区师范学校、卫生学校读书的六六届的毕业生,对于停课闹革命,一点也不反感!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告诉他,反正要分配工作了,玩几年,可解坐了十二年板凳乏!还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他们中的一些人,创造了谈恋爱大好时机!说他们这些人,可以美其名曰“革命、造反”,实际上营造自己的爱窝。他说,就为这,他狠狠批判过要他上高中,不让他报考中专的初中班主任老师……
    “牛东坡——!”哀北英突然一声大叫,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抬头看,见哀北英扭头,又张嘴大声嚷道:“快上船去呀!”
    我也冲着哀北英,大声嚷道:“晓得啦——!”嚷完,我急忙转身,向登陆舰舰首放下的大门口跑去。
    快进舱口时,里面一股冲鼻的气味迎扑来,舱内人声嘈杂像放鞭炮一样地,也强钻趤我的耳鼓,使我为之一震!立即停住脚,侧耳细听,偶尔能分辨出几句高声嚷叫:
    “就是王丽娜的阴谋诡计!哪是堵什么城门呀!”
    “一个女人,我们为什么要听她的指挥?”
    “哀司令交了桃花运,两个女的抢他呢!”
    “那个解放军动起手来,高个子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举旗子的男生,肯定挨荆江工人模样的几拳哩!”
    “一直与举旗子男生紧挨着的女生,像个丑八怪,我看了,要吐三泡恶涎!”
    ……
    听到这样的叫嚷声,我立即意识到,这艘登陆舰上,刚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觉得应该快点上舰,把哀北英和王丽娜要敢死队上岸的事,应尽快通知出去。想到这里,我低着头,踩着脚下被登陆舰钢铁大门推起半米来高的沙土埂,就在再跨出一步,就可登上钢铁大门舺板时,见一只穿着黄军装的手,挡在我胸前。
    我连忙抬头看,原来是邹强根紧靠登陆舰大门左边粗大的钢铁锁门链旁,眉头紧锁,两眼显露出愤怒的目光,伸手拦住我,示意我站住,像有什么大事要对我讲。
    我连忙在他身旁站定,邹强根立即把嘴附到我的左耳边,大声说:“几个打着‘敢死队’旗子的造反派,把我的指导员关进驾驶舱了!”
    我有些感到突然,连忙说:“有这事?”
    邹强根点点头,接着说:“你们的张股长,还有江南县站在舺板上吆喝的什么股长,要驾驶舱里的造反派开门,一直没喊开,你快上岸去叫那个姓哀的来吧!”
    听邹强根介绍船上的情况,觉得自己的猜想没错,连忙对邹强根说:“哀北英要我上船去告诉敢死队,要他们快回军分区!”
    我的话音刚落,邹强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好气地大声嚷道:“那不行,放他们上岸,说不定这伙人还会去组织人堵城!那更坏事。不行,绝对不行!”
    我回头望了一眼岸上,见哀北英手舞足蹈地不知对王丽娜在说些什么。于是,指着远处的哀北英与王丽娜,对邹强根说:“他们俩策划了这么久,才从江南集合了两百多人,堵了几个小时的城门。没有江南这两百多人,就他们几个人的敢死队,怎么能堵住城门呢?再说,那个王丽娜,是因为付政委原来在她们县人武部当政委,在和她爹一起搞过社教。因社教方法有不同意见,社教快结束时,付政委整过她爹,才引起她借革命造,反报私仇的。这次在军分区,听说付政委已经调走了。我想,他们说去军分区,可能是为自己找下台台阶呢!还有……”
    “牛东坡!”就在我准备进一步预测哀北英想干什么时,普小扬的叫喊声,打断了我的话,他站在登陆舰大门右侧,指着江堤上的哀北英与王丽娜,接着大声问:“北英哥再不上船,说不定那个解放军指导员要挨打了!”
    邹强根睁大眼睛,气呼呼地对我说:“是呀!你快去叫姓哀的上船!”
    我对邹强根大声说:“请你相信你的指导员,几个造反派能把他怎么了?”
    邹强根立即大声吼道:“我们当兵的对造反派,骂不还口,打不动手哩!”
    普小扬立刻跑过来,点头对我说:“那是,那是。敢死队的人骂指导员保皇兵,说指导员挑动群众斗群众,指导员一直在笑,没说什么!”
    我听头顶舺板上不时传下重重的震动声,指着头顶舺板,问普小扬:“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普小扬两眼望着舺板,说:“我上船的时候,方股长与丽娜姐正吵得凶!方股长说丽娜姐搞阴谋,想歪门邪道,把北英哥骗到沙市。嘴上说是揪付政委,其实是给他出难题。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他早就调到地区来了。现在被她骗来堵城,全地区的人都晓得了,文化革命停止后,他调地区的希望一定没有了,方股长问丽娜姐为什么要这样害他。丽娜姐不服气,就与方股长大吵起来。丽娜姐带来的几个男生,也帮着丽娜姐与方股长吵起来。你们的张股长劝丽娜姐有话好说,与丽娜姐一起来的高个子男生,用力推开张股长,没想到用力大了,把张股长推倒在铁地板上。你们的李生原跑上来,也推了高个子男生一掌,高个子男生就抱着李生原摔跤起来。顿时,船上乱成一团,指导员才上前劝架的。没想到,高个子男生却丢开李生原,一把抓住指导员的前胸军装!指导员怕高个子男生扯落他的领章,他连忙用左手压着自己的军帽,用右手护着自己的领章。高个子男生见指导员没还手,就扭着指导员,进了驾驶舱。”
    听完普小扬说清船上发生的事,心想,王丽娜的敢死队绑架了邹强根的指导员,哀北英要我叫王丽娜的人下船,敢死队的人不认识我,而且隔着门,见不着人,肯定不会听我的。
    于是,我急忙对普小扬:“你认识敢死队的人吗?”
    普小扬轻轻摇了摇头,说:“听那几个人说话的口音,都不是我们江南……”
    就在这时候,头顶舺板上突然两声闷响,普小扬不再讲话。
    统个大统舱立刻鸦雀无声,坐在统舱舺板草袋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望着站在门口高坡上的我们!
    紧接着,人群中不知谁高嚷一声:“上面武斗了!”
    随着这一声高叫,人们一下站起来,人声又开始鼎沸起来:
    “解放军挨打了!”
    “敢死队打人了!”
    “船上的人打人了!”
    “快上去!”
    ……
    也许普小扬第一次见到这样混乱的场面,全身上下颤抖起来,嘴里不住嚷道:“这么多人,挤在船上打架!不打死人,也会掉进江里淹死人的!”
    邹强根扫了我和普小扬一眼后,大声对我嚷道:“你快上岸找姓哀的!”说着,就摸自己的军裤口袋,一把从口袋里抓出连一串钥匙的铁口哨,对着比我们低了许多的人群,吹响紧急、短促的哨音。
    不一会儿,统舱内就安静下来。
    邹强根扯起特别洪亮的嗓音,对人群嚷道:“请大家坐下,请大家坐下——!”
    人们望着我们三人,慢慢坐下来。
    邹强根指着几个爬在舱后铁梯上的男学生模样的人,大声嚷道:“也请你们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站在铁梯最高坎上的男生冲着我们,高声嚷道:“上面的敢死队打解放军了!”
    邹强根笑着对那男生说:“请你下来!我的指导员,是大比武时的尖子!几年前就练就一身硬功夫,就凭那几个男学生,不会把他怎么的!”
    男生边用手拍打站在下坎的男生的头,示意他先下铁梯,边笑着对邹强根说:“听说你们解放军早不搞大比武了,你的指导员金钟罩铁布衫,可能早就废了!”
    男生的话音一落,全统舱又嘈杂起来。
    邹强根再次吹响口哨后,船舱里又安静下来。
    邹强根指着自己头顶舺板,对全坐下的人群说:“向大家报告一下全船的形势,以免大家由不必要的担心,而造成不好的后果!”说着,指着普小扬,对人群说:“刚才,这位同学的一句话,提醒我!这条船,不同于我们普通的客船与货船。如果在船上真的发生武斗,即使打不死人,掉进江里,不会游泳的,后果也难以设想!因此,我想对大家说,在大家回县的航程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不要往上面爬!”
    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立刻举起手来。
    邹强根对他点了点头,大声说:“请你站起来,大声说。”
    这位工人立即站起来,指着头顶舺板,大声说:“我跟着方股长,去上面看了一下,才晓得船上的人,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去……上面,只有最后面有两层两间小楼。楼上前面是驾驶船,后面是船员宿舍。楼下前舱也是船员宿舍,后面是伙房。楼前的舺板两边的栏杆,只有一膝腿包高,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的!”
    “苏联怎么给我们这么一条破船?”刚才站在铁梯上的男生,也站起来,大声嚷道。
    邹强根对站着的两人做了个请坐下的手势后,哈了一下嗓门,大声说:“据我所知,这条船,是美国缴获德国法西斯的登陆舰,后来送蒋介石打内战。蒋介石逃台时,来不及把它开走,被上海海员工人……”
    就在这时,舺板上又传来几声闷响,打断了邹强根的话。刚坐下的男生,又“嚯”地站起来。旁边刚讲话的工人,立刻伸手拉了这个男生一下,男生无可奈何地坐下。
    邹强根望了一眼头顶舺板,指着我,对人群说:“这位同志从堤上下来时,你们县的学生头头,要他去告诉敢死队,说是不坐这条船走了。我是怕敢死队不相信他的话,才没让他去上面的。现在,我决定!”说到这里,邹强根扫了我与普小扬一眼,然后对人群说:“他俩上堤,去把敢死队的领导找上船,让他们亲自对敢死队下达撤退命令!”说到这里,再扭头对我的普小扬说:“你们快走吧!”
    普小扬看了邹强根一眼,小声对我说:“我晓得北英哥的脾气,他说出的话,从来不会改变的!我陪你上堤,说不定会把事情搞坏的!”说完,又扭头对邹强根说:“解放军同志,我还是留在船上,万一你还想叫谁做什么事。我和你熟悉一点,叫我去做,总比叫其他人强呢!”
    邹强根愣了一下,指着铁梯,对普小扬说:“我上去看看情况,你守住梯子,一定不让谁上去!”
    我见邹强根把一船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安排得服服帖帖,觉得自己不听他的安排,再不去江堤上把哀北英叫回来,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没说二话,就跨过登陆舰大铁门铲起的土埂,加快步伐,向江堤上跑去。
    爬上堤坡,见堤面上,有一辆咚咚冒着黑烟的红色拖拉机,向沙市方向开去。再转身往东看,堤面上没有见任何人影。我又低头,往江堤北下坡看。只见草坡下,坐着一个头上捆着褪色黑头巾、穿着同色的破棉袄,腰间拴着一条粗草绳的老汉,正把自己的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打着瞌睡。在离老汉不远处,一头老黄牛悠闲自在地啃着刚冒出的嫩草芽,同样没见哀北英与王丽娜的人影!我再回头看江堤南面,除了登陆舰后面两层铁楼有人上上下下、跑进跑出外,也没见堤坡下其哀北英的身影!再仔细看稍远处的一丛芦苇,好像被人扒动,于是,我用双手掌做成喇叭,对着那儿高声叫喊:“哀北英——!”
    我的喊声刚落,背后突然转来回应声:“哎——!”。
    我吃惊地回头往北坡看,原来是刚才打瞌睡的老汉,被我喊醒,慢慢地站起来,对我招手。
    我立即跳跃着向老汉跑去。
    老汉也一边在他棉袄怀里摸什么,一边向我走上来。
    没等老汉开口说话,我急忙问:“你老看见堤坡上的两个青年人吗?”
    老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慢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白纸团,往我胸前递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小声问:“你是从堤那边船上下来的人吗?”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汉接着问:“你找的是……堤上站的一对夫妻吗?”
    我有些惊讶地反问道:“你老怎么晓得他们是一对夫妻呢?”
    老汉一边把小纸团放回破棉袄怀里,一边转身往坐过的草坡走去。
    我慌忙跳到老汉面前,拦住老汉,大声问:“他们两人去哪里啦?”
    老汉停住脚,看了我一眼,低头从我面前绕过,边走边啰嗦道:“你不是船上下来的人,就别拦住我!再说,就是船上下来的,也应该有三对夫妻,怎么只有你一个单身汉呢!”
    听老汉这样讲话,我有些失望地转身,往江堤上面走出几步。联想到老汉从棉袄怀里掏出的小纸团,觉得那纸团上应写了些什么!于是,转身对老汉嚷道:“老人家,那对夫妻要我们回沙市,其他几个人不愿下船呢!”
    老汉愣了一下,停下来。
    我马上又跳到老汉面前,指着他老胸前,小声问:“是那男的……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字据吧?”
    老汉一边伸手往棉袄怀里摸,一边小声说:“我就晓得……这事会麻烦,不肯接他五角钱……哪个晓得,他硬往我怀里塞哩!……既然你们有一些人不肯下船,我也不要这五毛钱了!”说着,他老掏出小纸团,还有叠得更小的五角钱纸币,往我手里一塞,拣起草地上的牛绳,头也不回的往东面走去。
    我打开纸团,见一张从六十四开的小日记本上撕下的纸张上,用纯蓝墨水钢笔,写着几行小字:“陈东彪,我决定改变计划,杀回城里,重新组织力量,再堵城门,逼军分区交出姓付的!我们拦下农场的拖拉机,先走了,在地区小招待所等你们。”
    读完这几行字,望着走远的放牛老汉,我立即追上去,把五角钱往老汉怀里一塞,大声说:“纸上讲,五毛钱是给你的小工钱!”
    老汉马上从怀里搜出我塞进的五角钱纸币,睁大眼睛,大声说:“农场有给我记工分呢!”
    我没等老汉往我手里塞钱,转身就往堤上跑。
    翻过堤坡,我连跑带跳地跑进登陆舰大门,见普小扬还站在铁梯上,头望着上面,不知和上面谁在说什么。
    等我跑到铁梯下,普小扬才把头低下,有些惊奇地问我:“北英哥呢?”
    我爬上铁梯,普小扬让出梯子的一边,让我爬到同坎。
    我站稍微站稳后,小声对普小扬说:“哀北英与王丽娜,回沙市了!”没等普小扬说什么,就从他身边爬过。
    刚登上舺板,就见邹强根从舰的右舷走过来。我迎上去,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他。
    邹强根两眼扫了几遍纸条,捏住纸条,望着江面,发愣了一会儿,然后把纸条塞回我手里,紧接着把嘴附到我耳边,对我小声说:“不能让这伙人下船!我想办法进驾驶室,把指导员换出来!……请你告诉我的指导员,船到荆江后,我与你直接回小镇,要指导员去小镇与我见面!”
    听邹强根要跑进驾驶舱,把他的指导员换出来,我心里有些着急,也学他,把自己的嘴,附到邹强根的耳朵边,责问道:“怎么能这样呢?与其换指导员出来,倒不如让敢死队下……”
    邹强根没让我把话说完,指着我手里拿的纸条,又把他的嘴,再附到我的耳边,怒斥道:“不能让这些造反派再去堵城!等我把指导员换出来后,你把纸条交给指导员,他知道该怎么做的!”说着,就昂起头,大步向船的右舷走去。
    不一会儿,二楼上传来邹强根敲门声与喊话声:“陈东彪!你们的司令要见我的指导员,让我替换他!”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的司令在哪里?”驾驶舱传出粗暴的问话声。
    “我是邹排长!你们的司令让姓哀的把我叫到江堤那边,要我换指导员。她想,与我的指导员,单独谈谈!”邹强根有板有眼地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二楼上舱门咯吱一声响后,就听见邹强根大声报告说:“指导员同志,楼下有人在等你!”紧接着,关舱门声与下楼梯声同时响起。
    我估计指导员下楼来了,立即迎上去。在右舷拐弯处,我遇见指导员后,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指导员。
    指导员接着纸条后,迅速看了几遍,然后皱起眉头,自问道:“怎么会这样?”紧接着,就扭头问我:“小邹还有对你说什么吗?”
    我把邹强根要我转告的话,一字不漏地背诵一遍后,指导员略有所思地说:“我把造反派想再堵城的事,向你们的军分区汇报完后,一定尽快赶回你们县。只是,想请你去后舱,告诉你们两县的带队人,赶快开船!把那几个敢死队员带回江南,想法让他们各自回家,不要再聚在一起制造社会动乱!”说完,把纸条装进军装贴胸的小口袋里。
    就在要下铁梯时,指导员又回头小声对我说:“麻烦你转告邹强根,准他十天假。休假期间,要他尽量少着军装!”
    指导员急慢下铁梯的声响才“咚咚”响了几声,就传来普小扬的问话声:“指导员,刚才,牛东坡告诉我,北英哥与丽娜姐不来坐船了。你能不能把他俩叫回来?”
    “哦,行!”、“咚咚!”指导员的应答声与下铁梯声响过后,舷梯口就冒出普小扬的头顶。我赶忙跑到舷梯口,低头看,见他眼睛盯着快要走出统舱大门口指导员,右手拉着铁梯扶手,脚有一步、无一步地往上爬。我慌忙踩着铁梯坎,下了两坎,压住普小扬的头顶,弯腰低头,小声对他说:“看住梯子,我去找邹排了长!”
    普小扬猛抬头,大声问:“怎么回事呀?”
    我正想把发生的事对普小扬说说,驾驶舱里传出跺脚声,连忙对普小扬做了个我上去看看的手势,就爬上舷梯口,绕到右舷后舱,轻轻推开舱门。
    只见舱里的几张双层单人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方股长与我们县里的人。
    我刚跨过舱门门坎,头顶前舺板又传来跺脚声。我推了推睡在方股长脚头的张行元,谁知他翻了个身,把头朝向里面,又睡着了。就在我弯腰想再叫张行元时,上铺谁的脚踩到我的头上。我连忙直起腰,后退一步!抬头看,原来是李生原从上铺溜下来。
    李生原睡眼眯矇地望了我一眼,打了一个呵欠后,伸手指了指舱门外,就走出去。
    我想叫醒张行元,把两个解放军的情况告诉他,请他与方股长去与船长协商开船的事。可是,我刚低头,就听张行元的鼾声,猜想他们上军分区肯定没睡什么觉。再回头看舱门外,见李生原站在栏杆边,伸着懒腰,只好走出舱门。
    没等我站稳,李生原就抓住我的右手,把我拖到上二楼的舷梯边,侧耳听了一会儿二楼驾驶舱传出的争论声,扭头气呼呼地对我嚷道:“这个指导员怎么能这样,像个小脚老太婆!与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们有什么好争论的?依我看,对那些家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说着,不等我开口说话,就推了我一掌,自己右手拉着舷梯扶手,两坎一步地往二楼上爬。
    等我爬上二楼舺板,李生原早就跑到驾驶舱舱口!只见他飞起左脚,边猛踢铁舱门,边高声叫嚷道:“傻长子,你听着!躲在里面,押住一个当兵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有本领,就出来与老子单打一盘,看是你力大,还是我力大!”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铁杆保皇派!想从老子手里得到这个军内一小撮,没门!”舱内一个比李生原嗓门更粗、音调更高的声音,透过舱壁百页窗,从舱内喷出。
    李生原瞪大眼睛,使劲又踢了舱门两脚,扯起更粗、更高的嗓音嚷道:“傻长子!你跟老子有本领,就滚出来!”
    也许是李生原的踢门声、叫喊声把楼下后舱里的人吵醒,就在李生原喊声一落,小孙与蓝亮能、杨祖玉就冲到我的身边,小孙小声问我:“指导员还在里……”
    小孙还没问完,舱门突然打开,一个身高约一米八左右的瘦高个,从舱门冲出来,紧接着就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李生原棉袄前胸,立刻挥起右拳!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瘦高个挥起的右拳就要落到李生原的太阳穴!只见小孙一个箭步,跨到瘦高个面前,急忙举起双掌,接住他挥下的右手腕。
    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蓝亮能、杨祖玉跑到瘦高个的背后!
    蓝亮能抱住瘦高个的腰,合使劲往后扳。杨祖玉飞起右脚,狠狠踢在瘦高个的左膝盖后弯上!
    瘦高个大叫一声“哎呀!”,松开抓李生原前胸棉袄的左手,一膝跪倒在舺板上。
    李生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棉袄,提起左大腿,猛地一脚蹬在瘦高个的黑色棉裤上!
    瘦高个扭了扭被蓝亮能与杨祖玉死死压住的上身,翘起头,两边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冲着舱门,竭力嚷道:“快来人——!”
    瘦高个的嗓音一落,舱内敢死队的两男三女几乎同时挤出舱门。两个敢死队与我差不多高的男生,也跳到蓝亮能与杨祖玉的身后,伸手就要掐两人的脖子!
    没等两个敢死队男生的手伸到,小孙与李生原跑到两个矮个子身后,也准备掐这两人的脖子!
    眼看一场这样狭窄地方的武斗没法制止,我急得忙趴在楼舷栏杆上,想喊楼下两位年纪稍大的股长快上楼来时,突然从舱门里传出短促而惊人的铁口哨声,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四双准备掐人脖子手都缩回来。
    三个敢死队的女人生不约而同地跑上前,其中一个矮个子女生,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倒在舺板上瘦高个的右手,哭喊道:“陈东彪,你、你伤在哪……”
    陈东彪没等矮个子女人生把话说完,猛地从舺板上爬起来,伸出双手,想掐李生原的脖子。小孙、蓝亮能立即冲上去,想抓住陈东彪的双手。正在这难解难分之时,只见邹强根嘴 上衔着的铁口哨吹边吹边从舱门里跑出来。
    只见邹强根做了一个撑开多根拉力器的姿势,把李生原与陈东彪两撑开一米多远!
    这时,想动手的小孙与蓝亮能,也退到一旁。
    陈东彪身旁的矮女生指着邹强根,哭喊道:“你偏心!”
    矮女生背后的两个稍高一点的女人生也跟着大声嚷道:“你偏心!”
    也许是两个女生的叫喊声太高,统舱里立即传来怒吼声与普小扬的安抚声:
    “揍死几个乌龟王者蛋!“
    “为什么不让上楼?”
    ……
    “我们在楼上的人,比他们多,方股长说,楼上由他负责!”
    邹强根见驾驶舱前的人,被统舱传来的声音惊呆了,马上把嘴上衔着的铁口哨,装进自己的军裤中袋,走进舱门后,回头对大家说:“请敢死队员进舱,请其他同志各自回自己的舱室!”
    矮个子女生轻轻推了推陈东彪,示意要他快进驾驶舱。
    为庆祝八一,给网友们献上一段笑话:
    公交是空调车票价两块,普通车票价一块。有一大妈上了空调车,投了一块钱。司机看着她说:两块啊。大妈点点头回答说:凉快。司机又说:投两块! 大妈笑着说:不光头凉快,浑身都凉快。说完大妈往车厢后头走,司机说:钱投两块,大妈说:后头人少更凉快,司机无语,一车人笑翻了!
    七夕说情:
    牛郎织女鹊桥会,七夕传说令人醉。万里银河虽阻隔,千只鸟儿接群飞。王母权高抛玉钗,观音心善显慈悲。要问雀跃自何处,请看南海多情水。
    【七夕遐想】
    牛郎织女鹊桥会,天上人间喜落泪。万里天堑变通途,千只鸟儿为是飞。王母权高抛玉钗,观音心善显慈悲。莲花台前遣灵雀,七夕传说令人醉。
    七夕过去来家祭,诗人陆游曾提起。不忘祖先大恩德,化些冥币表心意。
    陈东彪扫了一眼舱门,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矮个女生,瞪大眼睛,冲着李生原嚷道:“小人!一条癞皮狗!说单打,为什么上这么多人?”
    李生原不服气地昂头,冲着陈东彪,大声嚷道:“骂老子是小人,你才是小狗!”说着,指着小孙,对陈东彪继续嚷道:“他有武功,根本没对你动手!”又指着我,再对陈东彪嚷道:“他在袖手旁观,根本没有参加!”
    蓝亮能指着陈东彪身旁的两个男生,也在一旁助威似的对陈东彪嚷道:“你们的人不先动手,我们也不会动……”
    没等蓝亮能把话说完,邹强根站在舱门门坎上,指着我,像下命令似地说:“牛东坡,请你带头下楼!”
    看着邹强根一副不可一势的模样,我不敢说什么,猛拉了蓝亮能一把,扯起嗓子说:“快下楼!”没等蓝亮能表态,我迅速向驾驶舱后面跑去。
    刚跑下舷梯,我见张行元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打着呵欠,走出舱门。
    张行元睁开眼睛,想对我说什么。没等他开口,就听见舷梯上的蓝亮能大声嚷道:“张股长!刚才本来可以好好教训、教训敢死队的,却被解放军的排长,把机会搞丢了!”
    我回头看舷梯,只见李生原、杨祖玉、小孙依次站在舷梯的上下坎上,一个个睁大直愣愣的眼睛,好像只要张行元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即再冲回驾驶舱一样!我慌忙对张行元说:“架早打完了!现在,邹排长要我领他们下楼!”
    杨祖玉不服气地嚷道:“没有打起来呢!要不是那个当兵的猛吹哨子,我肯定叫那个长子尝尝我的拳头!”
    张行元瞪了杨祖玉一眼,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后,冲着舷梯大声嚷道:“都下来,有话进舱里说!”说着,自己走进舱门。
    我跟在张行元的身后走进舱门,见方股长正站在床前伸懒腰,连忙对他说:“哀北英与王丽娜回沙……”
    没等我把话说完,方股长扒开张行元,冲到我的面前,睁大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后,气呼呼地问:“你们刚才就为这事争吵?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正要告诉方股长事情的经过,没想到李生原从舱门外冲进来,扒开我,冲着方股长大声嚷道:“我看见牛东坡进舱来,他本来想对我们张股长讲什么,谁知你和张股长睡得像死猪一样,才走出舱……”
    张行元一把拉开李生原,对他大声吼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说着,扭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股长也在一旁为张股长助威问我:“对呀!北英去沙市的事,到底是王丽娜想的鬼点子,还是北英自己想出的烂着?”
    我不知道方股长想知道什么,只好把王丽娜写纸条,与指导员拿纸条的经过,啰啰嗦嗦地向在场的人说了一遍。在说话过程中,我两眼一直盯着方股长的脸,想从他不断变化的面部感情中,搞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尤其是对哀北英与王丽娜关系的态度!
    谁知等我话音一落,方股长却扭头对张行元说:“我们两人赶快上楼!”
    张行元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大声对方股长说:“现在不是感谢邹排长的时候!”
    方股长有些生气地对张行元说:“如果不是两个解放军当即立断处理,说不定一场武斗就在船上发生了!你想想,那该多危险啦?”说着,扯起张行元的棉袄袖口,就要往舱门外走。
    张行元甩开方股长的手,指着方股长,问我:“我听两位解放军讲话的意思,好像是要我们马上与船长商量,快点开船回县。是这个意思吗?”
    我回扭头问站在我背后的李生原:“我刚才没讲出这个意思吗?”
    没等李生原讲话,小孙走到张行元身边,指着我说:“依我看,你可能一直想着当兵的事,才说起话来,不是称赞指导员会处理紧急事情,就是表扬邹排长经过部队锻炼后,怎么有魄力!正是你没把话说明白,方股长听完后,才想到上楼……”
    听小孙说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见到邹强根果断处理武斗苗头后,心里一直觉得当兵真的锻炼人,因此说来说去,就把话题说变了!想到这里,我没让小孙把话说完,立即打断他的话,对方股长说:“是我刚才没把话说明白!指导员下船时,说要邹排长找你和张股长商量,要船长赶快开船!还说,船到你们县后,快点把船上的几个敢死队送回家。后来……”说到这里,我看着李生原,没把话说完。
    李生原立刻瞪大眼睛,大声嚷道:“想赖到我头上?我头上有癞子吗?”
    张行元横了李生原一眼,推了我一下,对方股长说:“走!去前舱!”说着,拉我走出舱门。
    方股长走出舱门后,几步就跨到我和张行元前面,走到驾驶舱下的前舱门前,一边用手敲舱门,一边小声喊道:“刘船长——!”
    这几天没空续写,发几段每天读书心得给网友们检查:

    2013-11-20
    大学讲创新,四书论做人。日日学几行,天天修一身。
    真诚可知理,天性由此起。万物皆自然,实事应求是。
    2013-11-21
    李贽四书评,购于文革中。先秦文虽古,后学章渐明。
    2013-11-22
    李贽号卓吾,福建泉州住。明朝一廉吏,古稀六受苦。
    2013-11-23
    明中一条鞭,赋税始变迁。万历得此法,改革开民颜。
    2013-11-24
    李贽被利用,案发文革中。沉冤数十载,申难千万重。
    2013-11-25
    李贽张居政,同处于中明。鞭法受拦阻,贽方说孔孟。
    2013-11-26
    阻力自同僚,私利置头条。贽劝侪修身,书明其温好。
    2013-11-27
    文革四人帮,反周特猖狂。大儒诬恩来,孔孟头上装。
    2013-11-28
    谓贽是法家,批孔书作答。其实并不然,细读无此话。
    悟出中华文化底蕴,更懂双唯哲学精要。泽东经历早以表明,兼听博学尤其用好。
    方股长敲了几下舱门,喊了几声“船长”后,一个粗嗓音怒吼道:“总局发电报批判老刘搞无政府主义,他正在写检查哩!”
    方股长听到这怒吼声,跺脚冲着舱门上的百页窗,小声嚷道:“怎么能责怪老刘呢?你们总局不是实行军管了吗?”
    “对呀!写检查、命令开船,都是你军代表下达的命令!老实告诉你,就是你这个老同学,把我们的船长害苦了!”百页窗里传出责怪的粗嗓音。
    张行元见此情境,走到方股长前面,对着百页窗,小声说:“您千万别错怪方股长,他原打算等我们上船后,就请你们开船的,没想到这敢死队的头头跑上岸,现在连人影也见不着了,您说,这能怪……”
    张行元的话没说完,一个中等身材穿长江航运棉制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推开舱门,急急忙忙地跨出来,扫了张行元一眼,目光落在方股长的脸上,小声问:“总局来电报,命令立即启航!上面的驾驶窗……”
    “别问他们!”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子,边怒吼着,边跨出舱口,一声吼叫,打断了拿电报男子的话。
    这个个头高大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中年船员,也跟着挤出舱门。其中一个操武汉腔的船员对拿电报的男子说:“船长,我估计船底可能搁浅了!要不,船尾不会这样一动不动的!如果要按电报规定的时间启航,必须让船上的两百多人先上岸!”
    刘船长对操武汉腔船员点了一下头,扭头对方股长说:“他是老航驾员,要按时启航,只能让船上的所有人先上岸,待船启动后,我再找个靠岸点,让你的人上船。还有,你快上驾驶舱,请你的表弟对王丽娜讲,她们想快点回江南,请她们离开驾驶舱!那地方不是关人的地方!”
    听刘船长讲完,方股长皱起眉头,两只手对搓着,对张行元说:“我下统舱,组织那里面的两百多人下船。你去上面,与邹排长商量,把那三对男女请下船!”方股长把“请”字说得特别重!说着,指着张行元,对刘船长说:“这位是荆江商业局的张股长,让出驾驶舱的事,由他负责!”说完,没等张行元说话,就往统舱舷梯口跑去。
    刘船长走到张行元面前,左手拿着电报纸,右手食指指着电报纸,对他说:“上楼吧,上面命令我半小时内启航呢!”
    刘船长说完,转身就要往后舱走,被操武汉腔的船员一把拉住。
    刘船长回转身,瞪大眼睛看着操汉腔船员,急忙问:“怎么了?”
    操武汉腔船员指着头顶舺板,大声嚷道:“解放军都被他们押着,你上去有什么用?”
    粗嗓门高个挤到刘船长面前,怒吼道:“我打头阵!看他们几个人敢把我怎么的!”
    李生原指着粗嗓门高个,对张行元大声嚷道:“他们中的大个子没有他高,我们一起上楼,把那几个家伙揪下楼!”
    小孙一把把李生原拉到自己的身后,对张行元说:“李生原与敢死队那高个的一场架没打完,现在再上去,说不定又来一场武斗!就是我们打赢了,那三个女生哭闹起来,也不能按时开船的!”
    张行元对小孙点点头,对李生原说:“船上留下我和牛东坡,你们几个人上岸去,听方股长安排!”说完,推了我一下,对船长说:“我们上楼!”
    爬上二楼后,张行元挡在舷梯口,指着我,对正要上舷梯的刘船长和船员们说:“解放军的指导员被他的排长换上岸了。那个排长,与我们这位是同学。为了把事做稳当,就让他一个人先去叫门,我们在后面等等。”
    我见刘船长把踏上二楼舺板的左脚放回舷梯,又对我挥手,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往前面驾驶舱门走去。
    我站在舱门前,举起右手,正准备敲舱门时,突然听见舱里有争吵声:
    “你的指导员把我们的头骗到哪里去了?”一个女声高声嚷道。
    “老实交代!”一个男声吼叫着。
    “我的指导员,比你们的领导要晚下船,怎能说他骗走你们的领导呢?再说,我反复告诉你们,我亲眼看见你们中的一个男同学,与你们的领导,站在堤上讲话……”
    “你别骗人了!我们这里可以看到江……哎!怎么下面大舱里的人上岸了!”陈东彪大声嚷道。
    听到陈东彪的叫嚷声,我扭头向岸边看去,只见普小扬正在对上岸的人群指指点点,忙回头冲着百页窗大声喊道:“邹排长!请你出来一下!”
    “不行!我们不能放他出来!”陈东彪高声嚷道。
    陈东彪嚷过后,舱内一片寂静。
    不多会,百页窗里传出邹强根的说话声:“有什么事?你对窗子讲,我能听见!”
    我把嘴对准百页窗的缝隙,把启航的事对他讲过后,侧耳听他小声说:“你快跟船长讲,刚才一场武斗制止了,如果让他们六个人下船,肯定会再武斗!”
    听邹强根说不同意敢死队上岸,我立即跑到后舱,见舷梯上只站着张行元与刘船长,连忙把邹强根的意见转告。
    刘船长听我讲完,边摇头,边说:“不行,不行——!”
    见这位刘船长说起话来斩钉切铁,我觉得他有些不通情理,于是没有好气地对他说:“别瞧不起邹排长!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你想想,刚才在船上,要不是邹排长想办法把两边的人分开,说不定船上发生的武斗,不知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刘船长也没有好气地大声对我说:“既然这位这么年轻的排长有这么大的本领,把他们赶上岸后,他同样可以管住这几个造反派,还有什么必要把他们留在船上吗?我告诉你!就是因为造反派里的高个子,他闯进驾驶舱时,打伤了我的大副。刚才大副见到电报后,他说说见到把他鼻子打出血的那家伙,心里会有一股怒气的!你想想,如果不把他们赶下船,我的大副带着思想包袱,怎么能掌好舵呢?”
    张行元对刘船长点点头,又对使劲挥手说:“‘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天天唱,刘船长说的道理好懂!人家掌舵把子的闹思想情绪,怎么能开好搁浅的船呢?……你快去告诉邹排长,就说是上级军代表来电报,要船上的人全部撤下船!当兵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再说,兵不厌诈呢!”
    听张行元这样讲,我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向驾驶舱舱门前走去。
    在离驾驶舱舱门几步远的地方,我停下来。听见从百页窗传出的争吵声:
    “不管怎么说,他攻击伟业领袖,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好像是陈东彪在高声嚷。
    “对!现在‘四个伟大’就有‘伟大舵手’!他说自己是舵手,就是大大野心家!”好像是那个矮个子女生在尖声嚷。
    “这船上怎么只有一个开船的呢?”又一个女生在发问。
    ……
    “你们的意思,我听懂了!能听我说几句吗?”邹强根大声喊道。
    “依我说,我们现在的处境,与被堵在城里的人差不多,真有点闷得慌!”一个男生大声嚷道。
    “你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讲话?”听是陈东彪在责问“闷得慌”的男生。
    突然,铁哨声响起。
    驾驶舱里一下静下来。
    “请大家想想,我们上船到底想干什么?”邹强根声调不高地问。
    “坐船去江南!”像是说“闷得慌”的男生在大声嚷。
    “还有不同的意见吗?”邹强根再问道。
    “王司令早就说清楚了,去江南抓军内一小撮!”几个女生齐声回答道。
    “你是江南人武部的吗?”好像是说“闷得慌”的男生,在问邹强根。
    “我早就向大家汇报过了,我的一个战友,为了抢救快被汽车撞着的儿童,他光荣牺牲了!这个战友参军三年,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他无限忠于毛 ,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 的革命路线……他就是你们地区荆江县人!既然与你们同一个地区,应当是你们的老乡。为了整理他的先进事迹材料,我和指导员从南京军区,出差到这里……”
    没等邹强根把话说完,就听到那个说“闷得慌”男生大声嚷道:“我看见传单上说,毛 说,许世友是个好同志!许世友是南京军区的司令员,他不属于军内一小撮!这里的两个解放军干部,当然不是军内一小撮!”
    “是呀!刚才那个指导员的政治觉悟,比江南人武部的姓付的要高多了!我们听邹排长的!”一个女生附和着嚷道。
    驾驶舱里又安静下来。
    “我们既然坐船去江南,那么,占着驾驶舱,总不是个办法!这样好了,船搁浅了,为了减轻船的负载,统舱里的人都上岸了。我觉得你们把自己叫着‘敢死队’,应该是敢于造反的革命派!既然是革命派,就应当是促进派。统舱里的人都是岸了,我们也应该上岸。守在这里,还是促进派吗?”邹强根振振有词地说。
    “对!我们坚决不当保守派!”说“闷得慌”的男生高声嚷道。
    “要上岸,我不反对。只是,得让我踢荆江县那几个家伙两脚!”陈东彪气呼呼在嚷道。
    听陈彪这样说,我想,应该把听到的这些话,快点告诉刘船长。于是,我轻手轻脚地离开驾驶舱门前,几大步跨到二楼舷梯口,听见刘船长与张行元在楼下后舱里说话,连忙走下舷梯。
    站在后舱门口,我把听到的情况,向刘船长简单讲过后,刘船长对张行元摇摇头,说:“那只好按你说的办法办了!”说着,就从后舱里走出舱外,对我说:“我们一起上楼!我带船员从左舷进驾驶舱,你叫邹排长从右舷把他们带进这舱!你们的张司令说,他会在这里等你和邹排长他们!”刘船长说完,从我面前绕过。
    我目送他蹬上舷梯,向左舷走去。再回头时,见坐在床上的张行元已经站起来。
    我正要对他说“有我一个人上楼就行了,请他不要陪我上楼”。谁知,他却先对我说:“方股长上岸了,我去帮帮他!这里有你和邹排长管着他们,我看没问题!”说着,他也从我面前绕过,向前面统舱走去。
    时间紧,容不得我多想,我没叫张行元回来,只是一边在心里骂他点子多,一边蹬上舷梯。
    走到驾驶舱门前,我轻轻敲了几下舱门。
    不一会儿,舱门打开了,只见敢死队的六个人站成横队,三个女生站在队前,三个男生站在队后,邹强根肩上扛着卷好旗帜的旗杆,站在舱口,扫了我一眼,几大步跨到横队前,叫起口令:“立正!向右转!跟着我,便步——走!”
    邹强根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六个“敢死队员”,走出驾驶舱门。
    我几大步赶上邹强根,小声对他说:“船长说,他们这几个人不用上岸了,可以留在楼下后舱里!”
    邹强根头也没有回,却甩过来一句话:“我答应高个了,军中无戏言!”
    我不知邹强根想干什么,抢在他下舷梯前,抓住舷梯扶手,连跳带滑地下到一楼,指着后舱门,大声对邹强根说:“船长让你带他们进这里!”
    没等邹强根说话,陈东彪也学我,连跳带滑下到一楼,对我大声吼道:“我们答应下船了,你想干什么?快走开!迟了,老子几脚踢死你!”
    邹强根瞪了陈东彪一眼,大声命令道:“你快回队!”然后扭头对我说:“别担心,没事的!”说完,就带着他的队伍,向左舷拐弯,向统舱口走去。
    我没敢迟疑,又几大步赶到邹强根的队伍前面,一边向后退,一面对邹强根说:“快停下,快停下!”
    邹强根一面对我摇头,一面回头招呼后面的人跟上。
    见实在没法阻挡住邹强根,担心陈东彪与李生原碰上,只好回转身,往岸边张望。只见岸上的水边、堤坡、堤面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群:有的站在江滨,有的走在堤坡上,大多数人都站在堤面上,指指点点地看登陆舰摆脱搁浅,可就是没见到我们荆江县几个人的踪影!
    “别婆婆妈妈的了!”邹强根在我背后一声吼起。
    这吼声,把我从思索与企盼中唤醒!回头看,原来,邹强根带队已经来到统舱口!
    我慌忙跑下舷梯,跑过统舱。一跑上江岸,就往堤坡上爬。谁知埋头才爬到堤坡中间,突然听到堤面上有人大声责问:“你是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原来是张行元正从人群中挤出来,紧皱眉头,瞪大眼睛,指着登陆舰,“呃、呃!”地迎面跑下来。
    我扭头往江边看,只见邹强根带着敢死队的几个人,走下登陆舰后,没往堤坡上爬,却在一块较平沙滩上,停下来。邹强根把肩上的旗杆插进沙滩,卷着的旗帜也松开了,“敢死队”的字样也依稀可见。
    没等我回头看堤上,张行元早跑到我的身边,指着邹强根几个人的旗帜,大声对我嚷:“你快下去,别让他们上来!”
    我没多想,连忙往坡下跑。
    可是,没跑出几步,见邹强根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向我走来。
    我立刻加快步子,几步跑上去,大声问:“你不怕他们搞武斗了?”
    邹强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我觉得指导员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
    我见邹强根很自信的样子,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张行元埋着头,正在半堤坡处来回踱步。我立即回过头,没好气地对邹强根说:“你没见过群斗!这么多人在一起,要是打起架来,那会死人的!”
    邹强根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为什么会群斗呢?”
    我见邹强根转移话题,更没好气地说:“伟大领袖毛 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没有理由要分裂成两派组织。一些人,不听毛 的话,搞两派,就搞起武斗来了!”
    邹强根点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指导员说,对于思想问题,只能疏导,不能堵塞。我本来想把敢死队与你们这一派的人,隔离开的。可是,那个高个头说,在船上的打斗,使他在女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因此,他一直怒气冲天,念念不忘地要报复荆江县的几个人!”
    说到这里,邹强根一双眼睛盯着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邹强根才接着说:“这就是说,即使暂时把他与你们隔离开来。但是,船开航后,谁能保证他不与你们碰上呢?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与其因此而群斗,倒不如以摔跤比武的形式,让他出了这口气!”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很不高兴地说:“头脑发热吧?部队都不搞比武了,亏你却想得出,在这么多老百姓面前,搞什么摔跤比武?”
    邹强根微笑着说:“既然是比武,观众越多才越有劲头。”
    我没好气地嚷道:“要是因此引起武斗,那该怎么办?”
    邹强根伸出右手掌,轻轻按在我的棉袄左胸上,笑着说:“不要说得这样心惊肉跳哩!请你不要认为我这个小学生在胡闹。不要欺负我没上中学,没有什么知识!要知道,我当兵三年,可以说不比少读六年书差多少。”
    我看他一脸洋洋自得的模样,对他所谓比武,没有一点忧虑,没有一点担心。心想,来硬的,没法阻止了,于是,决定采取拖延的办法,来阻止他搞什么比武。想到这里,我用调侃的口气说:“难怪学校停办的!当三年兵,比读六年书还强,那还办什么学校呢?”
    邹强根睁大眼睛望着我,笑着说:“别笑话我。一九六二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时,有不少高中毕业生参军入伍,我的老班长就是其中一个。在他的帮助下,我有机会背会一些文言文。像‘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听邹强根背初中文言文,我打断邹强根的背读,笑作说:“哦!这是《曹刿论战》!中考考过填空。还会背别的吗?”
    邹强根仰起头,闭了闭眼睛,接着背道:“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
    看邹强根像面试考生那样认真地背着,而且,还想一口气背完,我大声说:“这是一篇高中的文言文!”
    邹强根点点头,小声说:“做什事,都要讲天时、地利、人和。我想用指导员教我的疏导方法,让敢死队的那个高个头,与和他交过手的人,握手言和……你支持我吗?”
    我仔细看了看邹强根的脸,发现没有一点孤芳自赏的傲气,正想问他,却被登陆舰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吸引,顾不上问邹强根,看着舰舷冒出的黑烟,和左右不断摆动的船尾,心想,登陆舰搁浅太厉害了!看样子,这船不是一下子能启航的。于是,指着登陆舰,对邹强根说:“看来,这条船,半个小时没法脱身!”
    邹强根点点头,大声说:“人的暴发力,不能持续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用着比武摔跤,足够了!”
    我无言以对,转过身子,指着堤坡上坐着、站着、比划着、议论着的人群,冲着邹强根,大声嚷道:“比武,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武斗呢!”
    邹强根两眼炯炯有神有神地看着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抿嘴,然后挺了挺胸,两眼平视远方,两脚后跟“哗”地紧靠在一起,做了一个标标准准的立正动作,然后拉开嗓门,用洪亮的嗓音背诵道:“最高指示!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 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谁要是违反了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扯了一下邹强根的军衣袖口。
    邹强根立刻来了一个向左转,面对着我,笑着说:“很好!我早就听说你是活学活用毛 著作的积积份子,能听毛 的话,做毛 的好学生!你想想,我决定让陈东彪参加摔跤比武,为的是解决他内心深处对你们这一派的不服气。这,毫无疑问,大方向是正确的,也符合大联合的要求,更符合毛 的革命路线!因此,我希望你,应该毫不犹豫地支持我,赶快去联系你们的人!争取在船启航前,把比武比完!只有这样,大家才会高高兴兴、团团结结上船。只有这样,我就可以圆满地完成指导员交”说到这里,邹强根突然停住,一把抓下头上的军帽,拨弄了几下黄军帽上鲜红色的五角星,然后一边把军帽递给我,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比武的事,我应当先请示指导员批准。你拿着我的军帽,去江边守着他们……他们如果问我,你就说,我去找他们的头了!”没等我伸手接他的军帽,他猛地把军帽往我怀里一塞,埋头就往堤上坡跑。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邹强根背影,目送他快步跑上堤坡。突然,发觉自己的背后肩膀上,被谁猛地使劲抓住。想转身看,两只手撑着肩膀,使我转不了身!只好扭头看,原来是陈东彪站在我身后,两只大手撑住我的肩膀!
    没等我开口说话,陈东彪怒目横眉地吼道:“邹排长去做么事了?”
    我举起刚从怀里拿到手上的军帽,想告诉他邹强根教我说的话,手上的军帽却被陈东彪一把抢过去,接着吼道:“他把我们骗在江边,嘴里说比武,心里却想着他的毒计,去把你们荆江的人找来,把我们逼到江里!”
    我看陈东彪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敢与他争吵,小声说:“你把军帽还给我。”说着,就伸手找他要。
    陈东彪立刻把拿上右手的军帽高高举起,扒开我的手,大声嚷道:“你快交代!他是不是去通知你们荆江的人了?他是不是要你站在这里迷惑我们?”
    我一边跳着想抓到陈东彪举起的军帽,一边大声嚷道:“他去找王丽娜了!去找你们的头了!”
    “武斗啦——!”堤上不知谁高叫一声!
    “哦!武斗啦——!”人们群起惊叫着,堤上、坡上人立刻呼喊着,涌下来,把我和陈东彪团团围住!
    陈东彪把军帽丢给我,瞪大眼睛,环视一周后,大声问:“你们都是荆江的吗?”
    一个与陈东彪差不多高的高个,操着江南腔,大声问:“你说我是哪里的呢?”
    陈东彪盯着那高个,脸色一下变得严峻起来,大声冲着高个吼道:“你不是荆江的,为么事帮荆江人的忙?我们哪有武斗?”
    操南江腔的高个指着我,嚷道:“你呀!吃牛屎,不看堆头!他高你一个脑壳,你能打过他吗?”他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嚷着。叫着,议论成一片。
    在人群的议论声中,陈东彪不再问我什么,低着头,看着我。
    我指了指江边方向,示意要他和我往江边走。
    陈东彪上牙咬了几下自己的下嘴唇,回头对下坡围着的人,大声说:“借光!让我们去投江算了!”
    听陈东彪这样讲,我慌忙举起手中的军帽,抢在他前面,对人群大声嚷:“解放军要我俩到江边等等船哩!”
    “是哦!你们只会看热闹!快让他们出来!”人群后面,有个女的高声嚷道。
    堵在下坡的人群,有的扭头往后看,有的指着我和陈东彪议论着什么,推着、攘着,终于让出一条小道。
    我正准备往前走,与陈东彪相好的女生,却第一个冲进小道!
    我只好让开,等她跑进圈子,然后再走出圈子。
    谁知没等我步出圈子,突然见在场的人,指着我背后,高声嚷道:“羞啊——!”
    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头看,见那女生双手抓起陈东彪的右手,用嘴唇吻着他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陈东彪抬头,看见我看他,连忙从女生双手里抽出右手,指着我,对女生说:“邹排长要我们回江边!”
    女生扭头看了我一眼,回头问陈东彪:“还比不比武?”
    陈东彪指着我,对女生说:“你问他!”
    见女生向我走来,看她满脸怒容,不想与她说什么,就立刻转身向沙滩跑去。
    我刚跑到沙滩立着的旗杆边,敢死队的六个人就追上来。
    与陈东彪相好的女生,两手插腰,微喘息着,满面通红地冲着我嚷道:“我是老虎?会吃人?你为么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旁边的两个女生也帮腔嚷道:“快说!为么事要跑?”
    我扫了三个女生一眼,发现她们与凤儿的打扮、着装几乎完全一样,说话的口气也基本相同!心里叫苦道:“这沙市怎么啦?前几年,与大弟到沙市过暑假,那时的女孩子并不像现在这样凶、这样狠呢!”
    陈东彪大声嚷道:“不问他为么事跑,让我来问他!”
    我没等陈东彪走到我的面前,就自己走出女生的小包围圈。站在陈东彪的面前,我小声说:“你问吧,只要我晓得的,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陈东彪扫了几个女生一眼,然后瞪大眼睛,威风凛凛地质问道:“邹排长为什么要把我们当蓝方,把荆江当红方?蓝方等不等于黑帮?为什么规定摔跤不准把对方提起来?为什么不准用拳头?为什么要规定失败的一方必须双肩着地?”
    我正要告诉陈东彪,自己不晓得邹强根对摔跤作出了什么规定。就在这时,堤上响起让人震惊的铁哨声。
    我不由自主地向堤上望去,只见浓云密布的天幕下,指导员站在堤面上被什么垫高的地方,左边站着比他低一头的方股长,右边站着也比他低一头的张行元。邹强根站在三人前面,左手捏着铁口哨,继续吹着,右手不断比划着,要站着的人们坐下。
    站在堤上、坡面、堤下的人,一面注视着邹强根,一面陆续坐下。
    我坐下后,抬头见敢死队的几个人还站着,就小声对站在我前面的陈东彪说:“坐下吧。”
    陈东彪踢了我一脚,大声嚷道:“坐个屁!邹排长招手要我上堤呢!”
    听陈东彪这样讲,我站起来,往堤上望去,见邹强根正向我们方向招手。心想,邹强根向我们方向招手,可能是有什么事要我上堤。于是,我回头对陈东彪说:“我上去一下就来。”说完,转身就跑上堤坡。
    跑到堤坡中间,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追来,我站在。
    陈东彪追上我,大声嚷道:“你去告诉邹排长,就说我同意他说的比武规则。不过,谁被摔倒在地,谁的屁股就应挨踢两脚!”嚷完,不等我说话,又跑下坡去。
    我看陈东彪对他的同伴一边跑着,一边嚷着,就像他赢得了摔跤胜利,已经踢了我两脚一样地高兴得不得了,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一直盯着他跑下沙滩。
    “他怎么跑回去了?”不知谁在我背后大声问。
    我转过身,见是小孙从堤上跑下来,连忙迎上去,急问:“邹排长要我上堤,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孙停下来,一边对我摆手,一边说:“你的同学,这个鸟李生原,硬是不听张行元的劝告,说是无论如何也要与那高个打一架。张股长没办法,见邹排长吹哨子,指挥大家坐下,就要邹排长通知你和高个上堤。可是,邹排长对你们打完招呼后,再问张行元,把你和那高个儿叫上来干什么,张行元说叫高个上堤摔跤时,这话让指导员听见了!他立即对邹排长说,上来可以,但不能让李生原参加摔跤。他有些生气地批评邹排长,说是高个一肚子气,李生原也一肚子气。两个有气的人交手比武,那不是比武,一定会武斗!还说,这么空旷的地方,武斗起来,场面没法控制!”
    就在小孙说话的时候,邹强根从堤上走下来。
    我见小孙不再讲话,指着快走到他背后的邹强根,告诉他说:“邹排长来了!”
    邹强根几大步跨到我们面前,眉头紧皱,小声对我说:“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看邹强根有些难过,连忙小声说:“不按张股长说的办,应该没有问题!”
    邹强根略有所思地说:“指导员在地方支左了半年,他了解地方的情况。他说,我原来的打算也不行。说是现在几百人散在堤上,如果围观两派代表摔跤,就等于在挑起武斗。所以,指导员想用谈心的方式,解开你们与敢死队的矛盾,要我先找陈东彪谈谈。”说完,就向堤下坡走去。
    看着邹强根的背影,我有些担心地说:“糟糕了!”
    小孙睁大眼睛,小声问:“什么糟糕?”紧接着,他把头歪了歪,脸上立刻换成一副轻松的神情,笑着说:“别紧张!”然后指着天说:“老天虽说没出太阳,但是不会下雨,不担心天出难题!”再指着脚下说:“共产队领导人民,把这江堤筑得这么结实,几个人在沙滩活动几下,这堤垮不了,也不担心地!”说着,他晃晃脑袋,拍拍自己的胸前,笑着说:“人说聪明不过戏子,有我在,也不担心人!看你愁容满面,肯定有难事。从你家出来时,我就向你妈——我的好伯母表过态,你有难处,有我帮忙。快说!你有什么难处?”
    李生原与陈东彪打架,小孙在场,这不用我讲。我把陈东彪要踢人的事一讲,小孙笑着说:“别担心!我的师傅讲,人的屁股最不怕打。屁股上挨两脚,没事的。只是,还真的不能要李生原来挨这两脚!”
    没等我问“为什么”,小孙拉了我一把,笑着说:“走!我想出办法来了。”说着,就向下坡跑去。
    我紧紧跟在小孙的后面,在离敢死队几个人把邹强根围成小圈子十多米远的堤坡上,就听见陈东彪嚷道:“你们解放军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你自己拍过胸的事,说什么军中无戏言,怎么能出耳反耳呢?”
    再跑近几步,又听见与陈东彪相好的女人生大声助威道:“你是解放军的指挥员,应支左不支派,特别不能搞封建主义!你不让荆江的那些老保,与我们英雄的陈大个比试、比试,不只是支了派,而且搞了封建主义!”
    跑到小圈子外面,听另一个女生也高声叫嚷道:“我们不止晓得你是个小排长,而且晓得你是荆江人!搞老乡,就是搞自由主义!”
    我和小孙站在小圈子外边时,听见一个男生附和说:“对!毛 在《反对自由主义》中说‘因为是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对,也不同他们作原则上的争论’!”
    听到这个男生用手电筒照别人,不照自己,我有些生气了!于是,挤进圈子,冲着男生质问道:“说人家搞自由主义,自己有没有搞自由主义?我看你们,都是一对对亲爱者呢!”
    我的话音刚落,陈东彪一下冲到我的面前,瞽起眼睛,吼道:“你说什么?”
    我指着他身边的矮个女生,反问道:“难道她不是你的亲爱者?”
    矮个女人生立刻尖声嚷道:“是亲爱者?又怎么样?你不要偷梁换柱!我们是自由恋爱,不是自由主义!有本领,你就与大陈比试、比试!”
    被我质问过的男生,马上支持女生说:“对!比试、比试!我要亲眼看见大胡子被我们的大个子踢几脚屁股,那才解恨哩!”
    听这男生这样讲,我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连忙走到陈东彪的面前,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与他比试、比试。
    谁知,邹强根一下冲到我的身旁,一把把我从陈东彪面前拉开,大声吼道:“别激动!”
    就在这时,小孙拉开马步,蹲到陈东彪面前,笑着对他说:“大个,你屁股上挨的两脚,是我踢的,你如果觉得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丢了脸,就过来与我比试、比试!”
    也许是小孙一口京腔,让邹强根感到意外,也许是小孙的马步姿势,让邹强根感到吃惊,他瞪了小孙一眼,把我拉出小圈子,把嘴对圈子呶了一下嘴,用低沉的嗓音责问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钻出来的?”
    我扭头,透过与陈东彪相好女生的头顶,见小孙在陈东彪面前用马步姿势跳跃着,陈东彪抓了几次小孙的胳膊,都被小孙使用戏剧武打的“云手”,巧妙地扒开!由于注意圈子里摔跤,我心不在焉地对邹强根说:“猴子是京剧武丑,他们的比武已经开始了!”
    邹强根望着了圈子内一眼,指着堤上,低声对我吼道:“别开玩笑!我问你,他是不是南下造反的红卫兵?”
    本来还想多看圈子内情形一眼,听邹强根的口气,好像在怀疑小孙是挑起全省动乱的南下一小撮,我连忙转过脸,有点不高兴地嚷道:“他不是南下造反派!”
    邹强根摇摇头,略有所思地说:“现在,阶级斗争太复杂了!阶级敌人隐藏着,到处煽阴风,点鬼火,挑动群众斗群众!指导员刚才反复强调说,你们两派,现在都成了炸药包,一定要防止有人带雷管来引爆!”
    听邹强根这样说,我才意思到邹强根曲解了小孙的好意,连忙反对说:“猴子是我们县京剧团的,他不是坏人!难道你刚才没看见?他是不让我动手,才出面的!”
    邹强根瞪了我一眼,大声说:“他比你的武功好!”说着,他一边对着圈子大声嚷道:“快停下!快停下!”,一边冲进圈子。
    见邹强根突然紧张地跑入小圈子,我立即回头看,原来,小孙爬在高个子的背后,双手紧抱着高个子的脖子,而且用头顶着高个的后脑勺!更令人觉得玩笑开大了,他的两腿夹在高个子的腰部,两只脚在高个的腹部绞着,像一个大夹子,把高个拦腰夹住,使高个无法正面进攻,只提用反手拳头,不断捶打着小孙的屁股。
    另两个男生想帮高个的忙,只能用脚踢小孙的屁股,可是,有几脚踢出去,却踢在高个的屁股上!
    三个女生动不了手脚,只好不停围着高个转圈子,不停地叫着、嚷着:
    “不能掐脖子!“
    “陈东彪,往后睡,压死他!”
    “有本领,就滚下来!”
    女生们没叫嚷几声,堤上、堤坡上的人群也循着叫喊声,向沙滩涌来!
    正在小孙爬背难下的时候,邹强根突然指高个子脚下,惊恐地地吼道:“脚下!看脚下!沙滩在往下陷了!”
    我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脚,果然!沙滩上的脚印坑里,已经渗出水来了,立刻联想长江船民说能吸沉船的流沙来。船民们说,长江里有一种吸附力极强的流沙,不管什么,只要被流沙吸住,就被吸到江底喂鱼的!于是,我对小孙嚷道:“快下来,我们站在流沙上!”
    高个听我喊脚下是流沙,再也不用拳打小孙了!看样子,他也听说过流沙的厉害。只见他背着小孙,扒开在他周围转圈子同学,一边往硬土坡上跨,一边对围过来的人,大声吼道:“这里有流沙!不想活,就往这里挤!”
    听到高个的吼声,刚涌过来的人群,又开始往坡上挤。
    没等高个往坡上跑出几步,小孙从陈东彪的背上跳下,挤到我一块,边随人群往坡上挤,边乐呵呵地问我:“是你在骗人,还是土地公公帮忙呢?流沙有那么可怕吗?”
    一个操江南腔的,与我和小孙差不多大的男生插话说:“听你的声音,应该是北京来的吧?难道北京高中的语文里没有文天祥的诗?,老师在讲解文天祥的诗时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叮洋里叹零叮’中的惶恐滩,极有可能是流沙滩!听老师这样讲,我才晓得,辛未年长江发大水时,叔爷爷家的大木帆船,也许是被流沙吸住,结果船沉江底,全家人也随船沉入江底,连尸骨都没找到!”
    小孙对插话的男生点了点头,笑着说:“难怪大家听说有流沙,都拼命往岸上跑的!”
    男生指着跑在前面的高个说:“别看他戴着‘敢死队’的袖章,到了死地,也不敢死了!这些‘左派’,高喊革命,只想革别人的命民!高喊造反,只想造别人的反。如果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造反造成到自己头上来了,都会像他一样,听说要死,还嫌他妈为他少生了两只脚呢?”
    小孙指着前面正与相好女生说话的高个,问插话的男生:“你认识他吗?”
    插话男生瞪了高个一眼,小声对小孙说:“他爷爷是我们县城的恶霸地主,刚解放有时候,从牢里逃跑,听说去了香港,后来去了台湾。一九六三年考高中,没考取。那年秋天,一个老革命回县探亲,说是他的叔爷爷。结果,他就被县里保送,到地区上了卫生学校!他呀!命好!为难之处,总有贵人保驾。”说到这里,这个男生瞥了我一眼,有些气愤地问小孙:“你们与姓陈的是什么关系?”
    小孙回望了一眼江边正在机声轰鸣,船上、岸边喊声不断的登陆舰,笑着对插话男生说:“我们啦,五百年前就与高个有关系呢?”
    插话男生瞪大眼睛,厉声问小孙:“你们都姓陈?”
    小孙乐呵呵用京剧道白说道:“我与孙悟空一姓!他呀,与牛魔王同姓!我说我们与高个五百年前有关系,不是说与他同姓,而是说与他同船。你们这儿不是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吗?”
    听小孙说完,插话男生狠狠跺脚一下,冲着小孙粗声吼道:“游腔滑调,肯定是南下一小撮!砸武汉长春观的,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说着,就往前面人群中挤去。
    小孙摇摆头,苦笑着问我:“这人怎么了?有精神病吗?”
    我正要回答小孙,不知谁大叫一声:“快看啦!沙滩垮到江里边了!”紧接着,后面的人群又一波向前涌动,推着我和小孙,很快就爬上堤面。
    没有等我与小孙站稳脚,面前忽然挤过来一排人,把我们挡住!
    没等我和小孙反应过来,刚才插话的男生跑到小孙面前,一把抓住小孙棉袄前胸,大声吼道:“砸武汉长春观的,你们还有谁?”
    旁边一个与插话男生个子着不多高、年纪小一些的男生也跟着嚷道:“我的爷爷的腿,你们中的谁打断的?”
    我小声问小孙:“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摇摇头,冲着一大一小男生,怒吼道:“我不知道什么长官短官的!快放开我!”
    我正被这突发事情搞晕头,看着围观的人群,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紧急的铁哨声响起,紧接着,邹强根挤进人群,指着插话男生,大声吼道:“快放开他!”
    插话男生也对邹强根嚷道:“他是南下一小撮!我们全省的打砸抢,就是他们挑起来的!你们的司令都被他们打倒了,难道你们解放军不恨他们?”
    邹强根使劲吹了声口哨,跑到插话男生身边,指着小孙,大声对周围的人说:“刚才,我听说他是荆江县京剧团的演员,根本不是南下的造反派学生!”
    插话男生看了看邹强根,又看了看小孙,正在犹豫间,普小扬从人缝中挤进来,拉开插话男生,埋怨道:“你这人真是!说要你不要乱怀疑,你偏不听!”说着,又对圈子外嚷道:“方股长!他们都在这里!”
    年纪小一些的男生立刻挤到普小扬与插话男生之间,指着小孙,对普小扬嚷道:“他就是南下一小撮,他们进长春观砸祖师爷神像时,我当时和爷爷在一起,他……”
    我见这个男生有钉有铆地还要往下讲,担心围观的人听信他的话,对小孙大打出手,突然想起去北京见毛 ,在武汉等火车时,蛇山脚下是有一座长春观,晓得那是座道教建筑,于是,对这个男生吼道:“你爷爷是道人,怎么会有你爹和你呢?”
    年纪小一些的男生也许被我突然发问搞慒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我。过了一下子,才伸手扯着插话男生的棉袄下角,意思是想请他帮忙。
    就在这时,圏子外传来方股长的叫喊声:“张卫东——!你出来!”
    插话男生扭头,张嘴想冲着小孙嚷什么,听见方股长的叫喊声后,扭头瞪了我和小孙一眼,就被普小扬拉出圈子。
    人们看着张卫东被普小扬拉出人墙,挤在一起的人群开始松动。一个工人模样的男青年,走到年纪小一些的男生面前,对他说:“你张哥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男生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准备跟工人走出圈子,小孙却笑着对我说:“你这样问,做孙子的肯定回答不出来!也许,他爹,是他做道人的爷爷拣来的呢!”
    本来跟在跟在工人身后,要走出人群圈子的男生,也许听见小孙的说笑,使劲甩开工人牵他的手,跑到小孙面前,大声嚷道:“你敢骂我爹,老子就和你拼了!”
    男生边嚷边埋头向前冲,眼看他的头瞬间就要冲到小孙的怀里了!小孙来不及让开,就势往下一蹲,男生的头撞了个空,下腹部压在小孙的肩膀上!
    说时迟,那时快!小孙两手抓住男生的两只小腿,猛然站起来,把男生倒背在后背。
    男生立刻挥动拳头,使劲捶打小小的小腿。
    小孙开始扭运身体,并慢慢开始转动。随着转速加快,离心力使得男生上身离开小孙的腿部……
    工人马上返回圈子,跺脚大声嚷道:“快放下!这样危险——!”
    小孙双手紧紧抓住男生的两只脚脖子,越转越快,人群圈子随着两人快速旋转,一会儿挤拢来,一会儿散开去……
    嘴里衔着铁哨的邹强根,一面吹响短促的哨音,打手势力要围观的人群散开,一面瞅着被快速转动男生,眼看小孙打了个踉跄就要摔倒,邹强根抢上一大步,抓住男生棉袄肩膀,就势歪倒在地!
    瞬间,男生的头和胸部摔倒在邹强根的怀里,小孙的后背摔倒在男生的腿脚上!
    围观的人群顿时暴发出一阵喝倒彩声……
    工人赶紧跑上前扶起男生。
    男生还没有等自己站稳,就飞起一脚,踢在小孙的屁股上,嘴里恶狠狠地骂道:“老子旧仇未报,又差一点被你这个南下一小撮摔死!”骂声刚出口,就挥起拳头向来不及从地上爬起的小孙打去。只见小孙就地一滚,两只手支撑着双肩着地,飞起两腿,向男生的屁股甩去。小孙的甩击力加上男生挥拳的惯性力,使他来不及向前跨步,就摔了个嘴啃泥!没等我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围观的人群又暴发出一阵喝倒彩声。
    工人男青年挥起拳头,正要对小孙打去,邹强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两步跨到工人面前,一边阻挡,一边劝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我连忙跑到男生身边,弯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见他鼻尖与嘴唇上粘着草叶子,小声对他说:“你自己轻轻摸摸鼻子、嘴巴,看有没有摔出血来!”
    男生用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嘴巴,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又吐了一口口水在自己的右掌上,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嘴巴,又放到眼前看了一眼,立即对小孙吐出一口口水,挥起右拳,用全身力气向小孙打去,使我促不及防,却被小孙来了个顺手牵羊,一把抓住男生的左大臂!
    全场没有人喝倒彩,却议论起来:
    “他还真的身手不凡!”
    “他是北京体院的高才生!”
    “不!应该是从少林寺来的!”
    “不管是体育学院,还是少林寺,反正是南下的!”
    “……”
    男生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看了看站在他对面的小孙,一面挽起自己棉袄袖口,一面冲着小孙怒吼道:“不管你有几手,你睁开眼睛看看,周围都是我们江南的人!你想跑,也跑不掉!”
    小孙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是来坐船的,为什么要跑呢?我不会跑的!”
    我走到男生与小孙中间,对男生说:“你误会了。我再说一遍,他不是北京人,也不是从北京来的!他是我们荆江京剧团的演员。他说的话,根本不是北京话,也不是纯普通话,而是一口京戏腔调!”
    男生猛地对我摇头,指着围观的人群,对我嚷道:“他们都说这家伙是南下一小撮!”
    我准备再告诉男生小孙怎么与我们走到一起来的,听见邹强根又吹响了哨声,我没再往下讲。
    邹强根的哨声一停,就把我和小孙拉到人群圈子边,然后看着站在我们对面的青年男工人与男生,大声问:“大家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听完邹强根的问话,在场的人先是左顾右盼的地阵议论,然后,有几个人推了推工人男青年,要他讲话。
    工人指着站在他身边的男生,大声对我们说:“他的爷爷,原来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解放前,我们乡下没有行医的,乡亲们自己土方子治不好的病,全靠他的爷爷跑几百里路,进深山老林采药!如果没有他的爷爷做好事,我们那里,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呢!解放后,武汉一座道观听说他爷爷会行医,不顾乡亲们阻拦,硬把他的爷爷拉去。没搞这文化大革命前,听说他的爷爷还给省领导看过不少重病呢!可是,现在,他的爷爷,却被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打断了腿,瘫在我们江南乡下的茅草棚里!”说着,又指着小孙,大声说:“你,如果真是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我们只想要你回答我们,最高指示里,并没有要你们胡作非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好端端的湖北,搞得现在这样乱糟糟的?”
    小孙听完工人的问话,两脸涨得通红,正想说话,却听见沙市方向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要是陈东彪对你动紧接着,围观人群的后面传来叫喊声:
    “哀司令回来啦!”
    “王司令回来啦!”
    我顺着散开的人群空隙望去,只见一辆解放牌的大货车停在江堤西面,哀北英和王丽娜刚从汽车副驾驶门边向跑过去的人群迎来。敢死队的几个学生迅速跑上去。
    方股长紧跟在敢死队员后面,边跑边对哀北英打手势,嚷着什么。
    几个人汇合在一起后,都停下脚步,围在一起,有的指着汽车,有的指着登陆舰,不知议论着什么。
    散在我们身边的人群见此情景,都陆陆续续向十来个人围成的圈子走去,圈子越围越大,只剩下邹强根与我们荆江的几个人,还站在原地张望着。
    张行元走到邹强根的身边,小声问:“怎么不见你的指导员了?”
    邹强根愣了一下,埋头就向汽车跑去。
    小孙拍打着自己的胸部,庆幸地对我说:“刚才好险啦!江南的人真有些不讲理!听我说了几句京腔,硬说我是南下一小撮!要不是这辆汽车开来解围,说不定我早挨揍了!”
    我看邹强根跑到人圈外边,踮起脚往里望了一会,王丽娜挤出圈子,和邹强根说了几句什么,就争论起来。
    见此情境,我忙对张行元说:“看来,这辆汽来得有点蹊跷!”
    站在张行元旁边的李生原对我说:“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是哀北英抢了哪个单位的车,又想造什么反呢!我跑过去看看!”说着,迈腿就要向人圈跑。
    站在李生原身旁的小孙,立刻一把抓住他,大声斥责道:“你不能去!”
    李生原无可奈何地缩回迈出的左腿,瞪大眼睛,没好气在对小孙说:“放开我!这几步路难不倒拉板车的!”
    张行元对李生原打了个停住的手势,也没好气地说:“你去?只怕是敢死队的陈东彪又要和你打起来!”
    李生原不服气地说:“我与哀北英熟!陈东彪要动手脚,我要哀北英出面阻止。”
    小孙指着正地与邹强根争论着的王丽娜,对李生原说:“我看那哀北英,是个看见女人就挪不开腿的糟木头!你不好好想想,陈东彪是他心爱女人的部下,手,如果王丽娜不制止,他敢制止吗?”
    李生原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嘴张了几下,可能是找不出理由,只好闭上嘴巴。
    张行元冷笑了几声后,对李生原说:“你呀,办事毛躁,不如牛东坡冷静!”说完,又对我说:“方股长站在那里老是不过来,可能遇到什么难处。他有难处,我也不好过去强求他。我想,还是你跑过去比较合适。不过,你过去后,先不要找哀北英,先问问那个解放军排长,或者姓普的男伢。如果真的情况突变,你就快点跑回来告诉我们!”
    听张行元这么说,李生原瞪着我,大声说:“张司令表扬你啦!你快跑过去呀!”
    小孙也推了我一掌,小声说:“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我盯着圈子外边的邹强根与王丽娜,很快看见哀北英挤出圈子,插到邹强根与王丽娜中间,指手划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担心哀北英对邹强根动粗,我加快步子,向前跑去。
    没跑出几步,见普小扬迎上来。我连忙停下来,急着问:“怎么回事呀?”
    普小扬指着正在与哀北英争论着的邹强根说:“指导员上岸找北英哥和丽娜姐,没有找到他俩的人。后来……”说到这里,他指江堤东面堤下,正卷伏着打瞌睡的放牛人,接着说:“那个放牛的告诉,说北英哥与丽娜姐拦下农场的拖拉机,去沙市了。指导员二话没说,迈腿就往沙市跑。刚才听北英哥说,他们汽车回来的路上,碰到指导员踩着一辆破自行车,后面驮着一个人。北英哥感到奇怪,头伸出驾驶室外,对指导员打了个招呼,知道指导员曾问过放牛的,但是,他俩没让驾驶员停车。邹排长听北英哥这么说,责怪他应该让驾驶员停车,应该把指导员带回来。北英哥说,他以为指导员学雷锋做好事,没法带回……”
    听清楚邹强根与王丽娜争论的原因后,我打断普小扬的话,依然很急地问:“汽车是抢来的吗?”
    普小扬摇摇头,笑着说:“是海员兵团的车!北英哥在沙市轮船码头听航道段的人说,现在长江没发桃花水,航道很浅,登陆舰的老船长被打倒后,新来的造反派船长,对原来在武汉跑下水船,对荆江航道不熟。说是登陆舰启航后,也可能会开开停停的。丽娜姐晓得这事后,由于她和海员兵团的司令熟悉,说要完成紧急革命行动,想坐汽车回江南。这样,海员兵团的司令才派来一辆汽车。哎!我们这里有几百号人,一辆汽车哪够呢?北英哥正为这事,在圈子内与他表哥争得下不来台!谁知邹排长跑过来,又多了一件事!这不,现在,北英哥又跑出圈子,正与邹排长争得不可开交呢!”
    进一步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对普小扬说:“我能不能去把邹排长劝回来?”
    普小扬猛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邹排长正在要汽车往回开,把他的指导员接回来。丽娜姐坚决不同意,正难分难解。你劝邹排长回来,他能丢下指导员不管吗?我是怕你跑过去,把事搞得很复杂,才跑过来告诉你的!”
    听普小扬这样讲,我只好作罢,于是向他道谢后,转身就往回走。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江边的登陆舰,它像一头老水牛,一面哼着,一面不断地摆动尾巴,就是没力气往前走!
    走着,看着;看着,想着。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冷颤,从头到脚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即便这登陆舰能开走,说不定开到什么地方还会搁浅的……
    对不起,请读帖网友原谅。
    由于本人粗枝大叶,上帖修改时,第一行前八个字漏删了。
    “牛东坡!你搞什么鬼名堂?”
    我刚听明白是李生原在叫喊,自己左肩膀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我猛抬头,真的是李生原!正要发脾气,他却嘻皮笑脸地说:“是想黄英子呢,还是想黄小莉呀?”
    我指着江边机器轰鸣,就是下不了浅滩的登陆舰,没好气在说:“亏你还笑得起来?你看那条船,左摆、右摆,摆了半天,还下不了浅滩!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上船啦?什么时候能到县城?就是到了县城,我什么时候能回小镇啦?”
    李生原边随我往回走,边笑着说:“别骗我!你想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很不高兴地看了一眼李生原,发现他好像是旁观者,好像是在看我们等不到船的笑话一样,还在咧着嘴笑!于是,我以挖苦的口气说:“你当然高兴啰!反正你是运动健将,能跑马拉松。坐不坐船没关系!不过,就把这里当起跑点,跑到县城,还有将近一百公里呢!”
    李生原瞪了我一眼,大步跨出两步,挡在我面前,有些生气地说:“别挖苦人!你明明晓得,我报高考志愿时,报考的学校,就是武汉水运学院,怎能不爱坐船呢?你刚才去打听消息时,那个鬼小孙问我,蒋介石逃到台湾时,怎么不把这艘登陆舰带走?我骂他猪脑袋,蒋介石带走大陆那么多金银财宝,解放初,哪家哪户没有几大捆金圆卷?要这样破烂的东西搞么事?像这样看在长江里都无法正常航行的德国鬼子破舰,怎么能开过台湾海峡呢?他见我这样讲,却说像这样的登录舰,在长江里,还算得上是最好的货船!我说他在说‘燕山夜话’,他说我把矛头对准群众,还……”
    李生原看我指他背后,没把话说完,扭头一看,发现小孙早站在他的背后,马上转过回头,睁大眼睛盯住我的脸,大声嚷道:“你这家伙,我发现,自从我听说你与黄小莉谈恋爱后,行为就变得鬼鬼祟祟了!小孙走到我背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孙拉了一把李生原的袖口,笑着对他说:“你呀!斗私批修,不能只对别人。应该拿手电筒照照自己!”说着,指着登陆舰,对李生原说:“刚才,我是怕大家等船等得着急,才表扬了一下那船,让大家能耐着性子等船。可是,你却给我戴高帽子,说我讲的是‘燕山夜话’!……难道‘燕山夜话’这几个字,就你们读书人知道,以为我们当演员的不知道?告诉你,我们当演员的,与办报纸的,都属于宣传部门,同样知道邓拓、吴晗、廖沫沙是‘三家村!‘燕山夜话’是他们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李生原硬起脖子,冲着小孙说:“‘燕山夜话’不是一篇文章,而是《北京晚报》上的一个专栏。前年三月中旬,比我高一届、考上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同学,在北京给我买运动鞋,寄来时,里面包了一张《北京晚报》,刚好有‘燕山夜话’栏目,我读过里面的文章,觉得里面的散文写的很不……”说到这里,李生原把话停住了。
    我发现李生原又睁大眼睛,盯着我的背后,而且还有些吃惊的样子,不知自己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马上向后转身,只见一个当兵的,开着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车,车斗里坐着另一个当兵的,正向我们开来!
    我也感到有些奇怪,自己刚从汽车那边过来时,并没有看见沙市方向来什么车呀?正疑惑着,军用三轮摩托车竟在离我们不远你的停下来,坐在车斗中的当兵的站起来,跳下车,向我们走来!
    我瞪大眼睛仔细看,走过来的解放军不是别人,竟然是邹强根!
    没等我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邹强根只对李生原和小孙点点头,就拉我去上摩托车。
    李生原跟在我们后面,大声喊道:“邹排长!怎么回事呀?邹排长!”
    邹强根扭头对李生原大声说:“有紧急任!”说着,就拉我坐进车斗里,他坐到看上去像个老兵模样、穿两个上口袋军装的兵司机身后。邹强根刚把脚放在踏板上,摩托车就开动了!
    三轮摩托车从李生原与小孙面前一晃而过,开到张行元三人面前,邹强根没下车,只在车没熄火停下的一下子,快言快语地对张行元说:“你们分区来人告诉我,他们派专车把指导员送到武汉,和南京军区来的记者碰头去了,指导员要我马上赶回小镇,去准备材料!我对这里的路不熟,要同学做伴了!”
    没等张行元回话,兵司机猛转动右把手,三轮车猛然向前一冲,张行员三人向后急退,摩托车甩开三人!我急忙大声对兵司机嚷道:“让我对他们说一句话!”
    兵司机扭了扭摩托车的右把手,等摩托车速度稍慢些时,他两眼目视前方,稍往后对邹强根说:“请你对他解释一下!”说着,就加速把摩托车向前开去!
    邹强根扶着车斗的靠背,对我了说几句话。由于车子的颠簸摇晃厉害,加上汽油机声音很大,我很难听清邹强根在说什么。于是,我老是问发生什么事了。邹强根也老是扶一会车斗靠背,对我说上几句。就这样摩托车开着,我问着,直到我们两人谁也不愿意再讲话了。我才闭上眼睛,仔细琢磨邹强根的答话,原来沙沙市又发生武斗了;这两军用摩托车好不容易才从城里开出来;开到汽车边接到邹强根时,围在汽车旁人都要上摩托车,是哀北英帮忙,车子才得以脱身;摩托车开到我们前面时,邹强根要司机把我一起带走,可是兵司机担心我的同伴也会抢车,在邹强根当保我们不会抢车后,兵司机才免强同意;说摩托车还要赶回军分区……
    “解放军同志!解放军同志——!”前面转来喊叫声。
    我睁开眼睛,见两个农民模样的人一边对我们招手,一边指着堤下。兵司机在离这两人四、五十米处把车停下来,自己提起右脚准备下车。
    我望了一眼江堤两边的村子,发现已经到了离英子家不远的地方,于是对司机说:“你别去!这地方我有点熟!再说,现在,到处把矛头对准你们解放军,说不定前面那几个人就是造反派伪装的,你去怕会惹麻烦的!”说着,我就从车斗里站起身。
    邹强根一把把我按让,大声问:“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指着堤右边的茅草房,对邹强根说:“南面再往前走几里路,就是哀北英家所在的江南县的江北区!”
    邹强根摇摇头,说:“他们家并不远,干么要等船呢?”
    司机笑着说:“你们讲话没感觉到,我的计程表上已经记下了四十公里呢!”
    邹强根似乎不大相信兵司机的话,指着江堤北面,小声问:“堤里面也是江南县的地盘吗?”
    我指着堤左前面不远处的几栋瓦房,对邹强根说:“前面的几栋瓦房,就我未婚妻的叔叔所在的分销店,再往前面走十来华里,就是我们县的弓堤街了!”
    邹强根瞪大眼睛,大声反问道:“真的?”
    紧随邹强根的问话声,兵司机松开右手握拳,摩托车立刻嘎然无声,邹强根的胸部一下猛地靠在司机背上。司机连忙扭身回头,取下戴着的防风镜,大声对邹强根说:“排长同志!对不起,我急煞车,吓着你了!”
    邹强根往后挪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笑着说:“你的背后肌肉发达,没有感觉到你的排骨呢!”
    兵司机也笑着说:“你的胸部肌肉更有弹性!听你的同学说前面是你们县,我想,应该离你的家乡小镇不会很远了!我们连长反复告诉我,连里还有紧急任务,现在请你指示,我可以返回了吗?”
    邹强根愣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弓堤街是我的外国,我没到过,不知离我们小镇有多远呢?”
    我从车斗的右边爬出来,对邹强根说:“我们步干,走路走得快,两个小时可以到家,走慢点,两个半小时也可到家。”
    兵司机对我笑了一下,把脸扭向车后,望着邹强根,没有说话。
    邹强根对兵司笑着说:“行!往回开,请注意安全!”说着,就从车后座上翻身下车。
    没等邹强根站稳,堤前面喊话的青年就跑到邹强根身边。我一面看着兵司机把摩托车掉头,一面跑到听邹强根身边讲话。就在摩托车车掉好头开走时,邹强根身边的青年大声对他说:“解放军同志,我们的板车胎爆了,能帮帮拉一下车吗?”
    目送摩托车开远了,我才注意起站在邹强根面前这个青年头,见他上戴着半球面形竹斗笠,鼻子以上全被斗笠挡住,看不清脸像。但是,细回味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有点熟!
    这个青年可能觉得自己没把话说明白,于是,指着江堤前面,接着说:“我们的板车,拉了千把斤化肥,没想到板车拉到半坡时,车胎爆了,我们两个人试了几次,怎么也拉不动车!看看前后,都没有行人……”
    多听了这位青年说的几句话,我猛然想起,他就是黄英子的哥哥!想到这里,没等这位青年把话说完,连忙冲着他大声喊道:“强贵哥——!”
    那青年听到我的喊声,急扭头看,愣了半天,才大叫一声:“东坡!怎么是你呀?”
    邹强根睁大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半天,才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着个头比我和邹强根稍高一些,脸色像女人一样白里透的黄红英子亲哥哥,向邹强根介绍道:“这位是永红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我未婚妻黄英子的亲哥哥!姓‘黄金’的‘黄’,名字中间一个字与你名字中间的字相同,名字后面是个‘贵客’的‘贵’字!”
    邹强根听我介绍完,立即举起右手,向黄强贵行了个军礼。
    黄强贵竟然懂得立正,给邹强根还了个“注目礼”后,紧接着,双手握住邹强根递给他的右手,转脸问我:“你怎么与这位解放军在一起?”
    邹强根没等我回答英子哥哥的话,也对我说:“你还忘记介绍了他的头衔,他应该是民兵连长!
    强贵哥笑着对邹强根说:“是副连长,那不算什么!”然后,又问我:“你怎么与这位四个口袋的解放军走到一起来了?”
    我看了邹强根一眼,对强贵哥说:“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在沙市,会碰着他?与他在沙市等船……那船还在离沙市不远的地方,他的指导员又回沙市……”
    强贵哥可能听我语无伦次提到沙市,没让我把话讲完,瞪大并不大的眼睛,有些吃惊地问:“就为我叔托你买东西的事,去了沙市?”
    听强贵哥提起他叔要我去沙市买东西的事,我愣了一下,立刻想英子的养父怕我连累他家,借要我去沙市帮他买东西,想把我从他家赶走的情境,心头一紧,连忙辩解说着对英子哥说:“叔叔也是好心。他老担你们这儿,离我小镇太近,稍微走漏消息,钢革司就会跑过来抓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进过钢革司的学习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钢革司应该不会再抓我了!”
    强贵哥有些尴尬地笑着对我点点头,然后对邹强根说:“解放军同志,东坡是我的妹夫,先不麻烦你,就让他先去帮忙拉车!”说着,就拉我离开邹强根,向前面走。
    我和强贵哥没走出几步,邹强根就追上来。他走在强贵哥的左边,边走边卷起两只军装袖子,把背在左肩右穴的军用饭包往背后一甩,对强贵哥说:“我与牛东坡是小学的好同学,你是他哥,也是我哥,我也应该帮你去拉车!再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们快点帮你把车拉上坡,也好快点与东坡一道赶回家!”说着,又对我说:“今天没法让你见未婚妻了!”
    强贵哥本来想对邹强根说什么,听见前面有人叫他,顾不上与邹强根入话,抬头往前看,只见前面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和强贵哥戴一样半球面形斗笠的,正边对我们招手边喊道:“你叔把补车胎的师傅请来啦!”
    也许强贵哥没把那人喊的话没听清楚,也不知为什么,我听见那人提到一个“叔”字,我竟然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顿时,英子养父对我怀疑、埋怨的神情,全在脑海里翻腾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见邹强根与强贵哥走着、讲着,没有注意我。于是,我停住,蹲下身,假装系球鞋鞋带。边把球鞋带子解开,又系上。就这样边解边系,边系边解,心里盘算着,应该等英子叔叔离开后,我再与邹强根沿着江堤,一直往前走,从弓堤街那边回小镇,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令我生畏英子的养父了!
    心情不好,时间也过得特别慢。
    不知等了多久,突然发现有人朝我走来。我慢慢抬起头,发现来人不是邹强根,竟然是强贵哥!
    没等人站起身,强贵哥弯腰一边伸手要扶我,一边用关切的口气问:“崴伤脚了?”
    我没答话,最后一次系好鞋带生,慢慢站起身,抬头朝前看,发现堤面上既没看见车,也没看见一个人!
    也许我的面部表情把我内心活动全给暴露了,强贵哥走到我的右边,挽起我的右胳膊,搀扶着我,小声说:“叔叔听说你和那位解放军没吃午饭,硬是拉他下堤,上馆子吃面了。”
    我慢慢从强贵哥胳肢窝下缩回右大臂,小声说:“那个解放军叫邹强根,与我们小镇一个在安徽当兵的英雄是战友。那个英雄叫葛昌清,他为救差点被汽车撞死的一个小学生,英通牺牲了!这个葛昌清与邹强根一样,都是我小学的同学。邹强根现在刚提排长,与他的指导员一起,到我们荆江县整理英雄事迹材料。他们在军分区办事时,碰到了那儿堵……”
    强贵哥没让我把话说完,接过话把,小声说:“刚才,小邹把这些事,都对叔叔说过了。叔叔对你的同学说,他很喜欢你!那次想请你帮他老去沙市买东西,那是真的。因为他的同事在沙市买到了毛皮褡子,才想到请你去沙市的。他老还说,本来想让你与英子一起,也学个缝纫手艺。听你的同学说,他现在,每月的工资有五十多块。叔叔说,学手艺不如当兵。还说,要是今年下半年有接兵,要是能去当兵,那该多好哇!”
    强贵哥哥前面说的话,我有些将信将疑,听了一半,也丢了一半!听到强贵哥说英子的养父,同意我去当兵,到使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老能支持我去当兵,这是很重要的一票!于是,对他的怨气好像减少了许多!
    我挺了挺胸,扭了扭腰,加快步子,跟强贵哥走下堤坡,来到我曾经与两位老师一起吃过面条的馆子大门口,往里看,并没见到英子的养父,只有邹强根一个人站在桌子旁,桌面上放着两碗面条。
    强贵哥要我上桌吃面条,自己却走到买票的柜台边。他正要往裤子口袋掏什么时,售票员对他摆手说:“解放军同志早就买过票了!”
    强贵哥慢慢回过头,对邹强根笑着说:“小邹同志,你是我妹夫的同学,也是我家贵客!这个客,应当由我来请呢!”
    邹强根笑着说:“我有全国流通粮票,售票员愿接我的!”
    听邹强根这样讲,强贵哥扭头就跑出大门。
    邹强根指着桌上的面条,对我说:“我已经吃过了。这两碗面条,一碗是你的。还有一碗,给你未婚妻的哥留着。”说着,举起左手,露出手表,扫了一眼,催促说:“回小镇的路,我不熟,我没有打算给时间,让你去见未婚妻!请你快吃快走,时间不早了!”
    我本来打算与英子见一面后再走的,看邹强根一脸不可动摇的神情,只好坐到不大干净的木桌边,端起面碗,大口吃起来。
    不一会,大门外传来强贵哥的叫喊声:“售票员!你快把解放军的钱和粮票退给他,我这里有省流通粮票!”
    我放下吃完的空面碗,见强贵哥右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一块钱,匆匆忙忙地往大门口跑来。在离售票桌还有两米远,就把右手往桌前伸着。
    听见强贵哥的喊声,女售票员的目光一直盯着强贵哥,直到他跑进大门。等强贵哥走到售票桌前,才慢慢腾腾地拉开桌子抽屉。在抽屉里翻了一会,才从抽屉的最里边,拿出一张紫红色的一斤版全国流通粮票,边递给强贵哥,边说:“这国票,是你叔让我收下的,他说过两天,要去湖南出差。”
    强贵哥红着脸,看了我和邹强根一眼,大声对女售票员说:“这个老头子不知为么事,搞工作这么多年,一点都不顾英子!我的二姐夫前两天从沙市来,早就告诉他老,他还可以换到全国流通粮票,再说,为公家出差,何需要这样做呢?”说着,就用手中的省票,换回售票员手递过来的全国流通粮票。
    强贵哥走到桌边,一边把钱和粮票递给邹强根,一边说:“我叔只是去湖南,第二天就回来!我的二姐夫从沙市回来看我爹,听他老说叔叔要出差,就跑到后屋,递给婶婶一斤国票、一斤省票。一个人在湖南只一天,有一斤国票,就够了!……你是东坡的同学,今天的客,应该由我来请!”
    邹强根用双掌挡住强贵哥手,大声说:“我任务紧急,要请东坡做向导,没有时间让他去你家。我和他,是路过这里,不是到你家做客,当然就用不着你请客。”说着,指着剩下的那碗面,接着对强贵哥说:“这一碗面,是我请你的客!今后,有机会,到你家做客,你再请我们!”说着,没等强贵哥说话,就拉着我,往大门外跑。
    邹强根挽着我的左胳膊,一直跑到堤坡中间,根才放开。
    我停下来,转身往堤下看,见强贵哥还站在大门口,于是,忙对他大声喊道:“请你告诉英子和叔叔,我准备去当兵了!”
    强贵哥一面对我挥手,一面大声喊道:“晓得了——!”
    “别婆婆妈妈的了!”邹强根在我背后大声吼道。
    本来还想告诉强贵哥,让他代我谢谢他叔叔的,听邹强根这样吼我,只好对强贵哥挥挥手,转身看,见邹强根早就爬上了坡顶,于是,我立即往堤上跑。
    谁知,我刚跑上堤面,邹强根没有等我,却急匆匆地往前走!我只得边跑边喊他等等我,邹强根听到我的喊声,不但没有放慢脚步,却跑起来!
    我只好加快两腿挪动频率,拼命向前追。等我追上他时,早已气喘嘘嘘了。
    也许是我大口、大口地喘息,邹强根终于变跑步为慢步,边往前走,边笑着说:“想当兵,现在就要开始练当兵的作风,干事想问题,就要雷厉风行,不能婆婆、妈妈!”
    我有点不服气地说:“部队的女兵当兵当久了,哪个不成婆婆、妈妈?”
    邹强根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婆婆妈妈,不是你说的婆婆妈妈!”
    我立即反问道:“难道部队就没有做婆婆、妈妈的女人吗?”
    邹强根稍微放慢脚步,笑着说:“你们红卫兵,就是这样死牙活嘴,爱辩论,会搞辩论!我说的婆婆、妈妈,是指作风拖拖拉拉,疲疲沓沓。”
    听邹强根这么解释,我没再说话。
    两人默默向前走了一会,邹强根扭头问:“如果今年下半年,国防部真的下达征兵命令,你真的愿意当兵?”
    我对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邹强根小声问:“当兵前,结婚不?”
    我边走边想,英子说她的叔叔、婶婶对她不好,叔叔整天在外上班,很少回家,婶婶见不着叔叔,老是冲她发脾气。还说,她婶婶是回族,不吃猪肉。她告诉我,自从她与婶婶一块生活,就没吃过猪肉。就是到了过年,杀一只鸡,婶婶还要提着鸡笼,走五十里路,拿回娘家,请那里专门杀鸡、宰牛的人去杀。再说,她快二十岁了,还同她爹住在一个房间,爹不方便,她也不方便。几次夜里她在爹面前诉苦,她爹只摇头。白天,她不敢对爹说这话。只要一说,她爹就会跑到她妈的坟地大哭。她还说,她的叔叔想要我跟她学手艺,还说要招我做上门女婿……
    “牛东坡,快回答我呀!”
    邹强根的追问,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起头,反问道:“当兵不能结婚吗?”
    邹强根扫了我一眼,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我追上后,提高嗓门,再问道:“结婚了不能当兵吗?”
    邹强根放慢脚步,又扫了我一眼,扯了一下自己军装的下荷包盖子,皱起眉头,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小声说:“葛昌清要是不结婚,他也会提干的!他呀,虽说和我一样,只读了个小学,但他比我爱学习,肯动脑筋。他的日记写的真好!‘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他的这句日记,不知受到多少首长的称赞!只是因为他结过婚,首长们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同意他提干的!我呢,训练、工作、学习,几乎所有方面,都不如他,但是首长们说我家庭简单,本人生活不复杂,指导员在连支委会上建议定我为干部苗子,报到营里和分区直政科,没有一个首长反对。”
    “部队怎么会这样呢?”我小声问。
    邹强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们部队的营以上首长南下时,基本上都没结婚。不少首长都是在解放后,或者抗美援朝回国后,才解决个人问题的。我想,大概是这个原因,他们不愿意提结过婚的战士当干部的。”说到这里,邹强根没再往下讲。
    我边向前走,边琢磨邹强根说话的意思,心想,可能是英子的叔叔觉得参军,就应该像邹强根一样提干,拿到比他更高的工资。想到这里,我连忙问:“是我未婚妻的叔叔想我参军,就是为了提干吗?”
    邹强根对我点点头,小声说:“他老问我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钱的工资,我告诉他老,每个月拿五十二块钱,没等我说还要交十几块钱的伙食费,他老就高兴地对我说,支持你去当兵的!”
    我笑着问:“部队不是实行供给制吗?怎么?干部吃饭,还要交伙食费呢?”
    邹强根笑着说:“现在,部队对战士实行供给制,伙食费包干到食堂,头年的义务兵,每月发津贴费六元,服役每增加一年,加一元钱。另外,高山、海岛和环境艰苦驻地的战士,每月多发给一到两元不等的津贴补助费。部队对干部实行工薪制,在连队食堂就餐的干部,每月交伙食费十五元左右;在机关食堂就餐的干部,吃多少自己付多少……我从通信连抽到军分区政治部,协助搞葛昌清的材料后,每个月要花二十元买餐票……我现在是二十三级正排,每月工资五十二元,加两元钱的粮食补贴,合计五十四元。在机关就餐后,每月剩下的三十四元,还要买内衣、内裤、洗漱用品,干部写家信不能免费……”
    我见邹强根还在想他每月的开支项目,没让他说下去,就插话说:“别算了!英子的叔叔现在每月只拿三十多块钱,还要养英子的婶婶。英子有时也会花他老的钱,当然羡慕你工资拿得多!反正,他老羡慕你每月工资拿得高,对我有益无害!我想当兵,能多他老一票支持我,就让我高兴!”说着,我来了一个三步上篮的动作,一下跨出了近十米。停下来后,回头看,见邹强根才走出几步,立刻讥笑着说:“解放军同志,加油哇!别输给我这个老百姓了!”
    邹强根马上来了个小跑步,跑到我的面前,一面挥手要我向前走,一面笑着说:“是你先提出解放军与老百姓的讨论题,就别嫌我好为人师,给你上当新兵的第一课了!”
    我想了想,高兴地说:“反正一路上就你和我,走路讲话,才不觉得疲劳。不管你愿意说部队什么事,我都愿意听!”
    邹强根看了我一眼,笑着问:“你是高中毕业生,要参军,也是最后一年。在部队,有不少与我们同岁的战士,已经退伍了。我来问你,新兵第一课的第一个问题,你听着!”
    我立刻笑着说:“老百姓洗耳恭听!”
    邹强根指着我,说:“你是老百姓”,接着,拉了一把自己胸前的挂包带,说:“我是军人,我们之间有距离吗?”
    我斜了与我走在并排的邹强根一眼,笑着说:“从速度与距离和时间四维关系上说,你与我之间,没有什么距离!”
    邹强根摇摇头,大声说:“我不懂什么关系,你注意听口令!”说着,甩起两臂,走出几步后,回头粗声喊道:“齐步——步!”
    我看邹强根满脸严肃像,立刻甩开两臂,大步向前走,而且,边走自己边喊着“一二一”。没走两步,邹强根大声喊道:“便步——走!”
    我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口令,依然迈着大步向前走,走出几步后,回头发牢骚地说:“县武装部组织我们搞军训时,从来没喊过你刚才喊的口令!”
    邹强根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那是因为民兵也是老百姓!”
    邹强根等我走到他面前,他甩起左臂,对我说:“我是用大臂带动小臂,你呢,是用小臂带动大臂!行进中,你的动作,就像打鼓一样!队列动作不刚劲有力,这就是是老百姓走路的动作,不是军人行进的动作!”
    我猛然摇头否定说:“就凭这个齐步走,就可打胜仗了?”
    邹强根边走边说:“当然不能只凭队列动作!但是,标准、整齐的队列动作,可以看出一支部队的精神面貌!这就是新兵第一堂课,要解决的问题……参军,在你的叔岳父看来,就是为了提交干,为了拿高工资。你如果同意你叔岳父的想法,说明你,参军目的不明确!”
    听邹强根这样讲,再看他的脸,比刚才更严肃,连忙问:“你说,怎样的参军目的,才是明确的参军目的呢?”
    邹强根边向前走,边扭头看我,以问代答道:“你会背‘老三篇’吗?”
    我笑着答道:“《为人民服务》,基本上全篇被编成歌了,全国人民都会背。《反对自由主义》,反正我不是钢派,不搞无政府主义。要背《反对自由主义》,那是钢派的事!《纪念白求恩》,应该是专业技术人员的事”,说到这里,我偷看了邹强根一眼,见他眉头紧锁,就立即改换话题说:“我是老百姓,肯定回答得不正确,还是听你解放军给我上课!全国都在学习解放军,我也不能例外!你说吧!我一定虚心听讲。”
    邹强根扭头着我,向前走了好久,才说:“部队上课,是政工干部的事。要是指导员能与我们一块走,那该多好哇!”
    我冷笑了一声,用挖苦的口气说:“我要出生在大革命时代,那该多好哇!说不定,大渡河畔的英雄中,就有我牛东坡!”
    邹强根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气直气壮地大声说道:“葛昌清什么时候出生?他怎么能当英雄呢?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因为他在上完新兵第一课后,就懂得为什么当兵,就树立起正确的当兵观,比我们大多数新兵端正了自己当兵的目前的!”
    我有些疑惑地问:“他对你说过?”
    邹强根把自己左肩右穴的黄色帆布军挂包,从背后拉到胸前,边向前走,边从包里摸出一个六十四开、牛皮纸封面上印有“工作笔记”四个大红字的小本子,递给我说:“这是我抄的葛昌清日记,你自己看,比我讲强!”
    我从邹强根手中接过“工作笔记”本,边走边翻开扉页,一行用蓝黑墨水写后涂粗的大字,呈现在眼前:“学习英雄思想,勇走英雄道路”。再往后翻几页后,几行蓝黑色正楷钢笔字,映入眼帘:
    “作为一个光荣人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就是要向杨靖宇、董存瑞、黄继光烈士那样,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人民的利益,敢于抛头颅,勇于洒热血!”
    我边往前走,边看着本子上抄的葛昌清日记,心想,只要自己热爱祖国,勇于牺牲,在精神上,就与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差……
    “哎!牛东坡,你看前面在干什么呀?”
    我抬起头,往前看,原来,已经快到弓堤街了!只见远处高高的墙壁下,就是周祖光画的毛 巨幅画像前,围了不少人!再看旁边的邹强根,见他边走边踮起脚尖向前眺望着!于是,我笑着说:“前面弓堤街,是进入我们县的第一个小街。”
    邹强根睁大眼睛问:“不是说那条街,只有一个居民组,堤北一眼可望到头,堤南都是茅草房的。照说,这么小的街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围在那里呢?”
    听邹强根提出疑问,我再抬头,仔细往前面看。见堤北那面高墙周围,确实围了不少人,连忙回答说:“弓堤街三县交界,还有一个大农场,白天,当然可见到很多人!还有,那高高竖起的墙上,是一个叫周祖光的同学画的毛 的巨幅画像。说不定,那里围着的人,正在学跳忠字舞呢!……你会跳忠字舞吗?”
    邹强根摇摇头,大声说:“不像在跳舞,倒像在开什么会呢!”说着,从我手里拿走笔记本,一边把饭包从自己背后移到胸前,往里面装本子,一边接着问:“看样子,好像搞什么集会!该不会碰上什么批斗会吧?”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想:除了粮站与供销分店外,就只有淼淼爹与两个女职工的饮食商店。我儿时的岳父兼任居民小组长,负责发几户商品粮人家的粮票。要说当权派,也只有他老,那里没有学校,也没有专门的造反组织,有谁会在那里召开批斗会呢?想到这里,我对邹强根说:“你就放宽心吧,一定不是开什么批斗会的!”
    邹强根把饭包往背后一甩,就开始向前小跑起来。
    我不知道邹强根为什么要跑,立刻往前追,边跑边对跑在前面的邹强根说:“围着的人,肯定在读最高指示,向 搞‘三忠于’活动!”
    邹强根边跑边摇头说:“我们部队只向毛 表忠心,搞的是早请示、晚汇报。现在,既不是早上,也不是晚上,搞什么‘三忠于’呢?”
    我听说小镇要建文化室,要负责发粮票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后,召集居民,到文化室里搞早请示,说是继忠字舞后,又一种向 表忠心活动,不知道“早请示”如何进行,于是,伸手抓住邹强根背后的饭包带,大声说:“还有大半里路呢!不用跑,告诉我,部队搞早请示怎么搞?搞晚汇报,又怎么搞呢?”
    邹强根放慢步子,大声说“部队的早请示,由军人单个进行。早上起床,一掀被子,要高呼万岁,然后自报姓名,高声发誓说,最最敬爱的毛 ,您的革命战士邹强根,最最忠于您!最最忠于您的思想!最最忠于您的革命路线!这就叫做‘三忠于’。这项活动,对连以上干部,到没有什么难处。因为连以上干部都不与战士同住,有自己的房间,掀被子,高呼毛 万岁,不与谁竞争。像我们当排长的,就不那么容易了。排长与战士同住。战士为了争当五好战士,为了表示自己忠于毛 ,都争取起床时第一个喊出‘毛 万岁’。作为排长,当然不能落后。只是,今年的新兵,特别不好带!里面的造反派不少。这些人总爱拨弄枪枝。我们分区独立营里怕新兵拨枪弄弹走火,规定新兵站岗不带枪。这下可好,只要老兵稍不注意,跟着老兵站岗的新兵,那些造反派很会溜号。就是因为这个情况,班长们向我叫苦说,不要安排新兵陪岗。可是,以老带新,以新促老,可是我们独立营的光荣传统。如果不开展以老带新活动,新兵要走完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距离,那不知会遇到多少困难!再说,全排十来个新兵,也不能都由我来带!于是,我组织几个班长,搞了一次军事民主活动。最后讨论来,讨论去,班长们答应,只要我每隔一夜,就查一次岗,他们就同意我安排新兵陪岗。这样一来,每隔一晚上,就得查一次岗。查岗时,那些造反派新兵又不遵守哨位纪律,总爱问这问那。被他们问过后,我就没法睡好觉。睡不好觉,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就做不到第一个叫 万岁。正因为不能带头呼喊万岁,晚汇报时,新兵们就会对我进行大批判。”
    听邹强根说到晚汇报,我接着问:“什么是晚汇报了呢?”
    邹强根伸舌头舔了舔自己干枯的上嘴唇,笑着说:“这次出差很糟糕,路过武汉时,我和指导员的水壶,都被造反派抢走了。当时以为只要不挨打,就没有事的。没想到今天还要搞急行军,吃的面条又咸又辣,现在真有点渴呢!”
    我指着前面,笑着说:“弓堤街有熟人,到那里后,去找水喝!”
    邹强根睁大眼睛,小声问:“谁?”
    我望着前面,小声说:“其实,不只是熟人,他还做过我的岳父!”
    邹强根放慢步子,小声说:“我听说张淼淼死后,他哭得死去活来,说自己没带好孩子,对不起张淼淼死去的妈……女儿惨死的地方,他能呆得下去吗?为什么不要求调走?”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脚上绑了铅块,沉重得挪不开步子,望着邹强根充满疑虑的眼神,小声说:“听我父亲说,淼淼爹向供销社打过四年的报告。供销社说搞完社教后,考虑他老的调动。谁知社教刚煞尾,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这两年,领导都成了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没人管事了,找谁申请调动呢?”
    邹强根点点头,小声说:“革命委员会成立后,这些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立刻反驳道:“现在,两派都在争权,勉强成立起来的革命委员会,带有浓厚的派性色彩。尤其是被结合进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他们办事,一切从派性出发,根本谈不上为人民服务,谁愿意为人民群众办实事呢?”
    邹强根一边舔着自己的嘴唇,一边笑着说:“要是他们真正为人收服务了,到弓堤街,你曾经的岳父调走了,我也就喝不着水了!”
    听邹强根笑得很勉强,说话吐词也不那么清楚,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上嘴唇有血丝,心想,他肯定渴坏了!连忙指着远处弓堤街头的那一垛高墙,大声对邹强根说:“快点去找弓堤街找水喝,你的上嘴唇在流血了!”
    邹强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又抿了抿嘴唇,吐掉唾液后,向大堤两面坡下张望了几眼,指着北坡脚下的一个小水塘,小声问:“你看那塘水面上浮着的小片片是什么?那里的塘水能不能喝?”
    我朝邹强根指的水塘看了一眼,连忙跑下去。
    快到塘边时,水塘里一阵微风迎面刮来,我立刻闻到一股荷叶的清香气味!再看水面,原来是几片刚露出水面的嫰绿荷叶。几大步走到塘边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藕坑!坑里的水很清澈,坑底的细砂依稀可见。于是,我趴到坑边的土埂上,伸长手臂,扒过来一片嫰绿的荷叶,摘下后,把做成一个小斗,舀了一斗水,尝了一口,觉得还有一丝甜味,就一气喝完后,来不及擦嘴巴,回头扯起嗓门喊道:“是一个藕坑!水还有点甜味呢!”
    邹强根听到我叫他,连忙往坡下跑。我又在藕坑里摘下一片小荷叶,一边递给跑到面前的邹强根,一边说:“这是一个沙底藕坑,坑里的水还有点清甜!”
    邹强根推开我的手,嗓子有些嘶哑地说:“这怕是生产队种的莲藕,你摘了两片荷叶,就会死两枝藕呢!”说着,就蹲在塘边,洗了洗手,然后扒开水面,一捧一捧地喝起来。
    我一边看着邹强根喝水了,一边想刚才好像有什么要问他。抓了几下头皮,才想起他还没把部队如何向毛 表忠心的事说完呢!
    邹强根甩了甩手上的水后,从军裤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擦手一边问我:“你还记得电影《南征北战》里的一句话吗?”
    邹强根在捧水喝的时候,我就想起电影《南征北战》中那个矮胖战士在大沙河边喝水的情景,反问道:“你是说‘又喝到家乡的水了’?你真幽默,刚才嘴巴都渴出血来了!喝了几口水,嘴痛也忘了!”
    邹强根爽朗地笑着说:“当兵的,就是要以苦为荣,在苦中寻找乐趣!你当兵后,也会学到的!”
    我附和着说:“行啦!我们就在这藕坑边寻找乐趣,休息一会儿,再给我讲讲部队里的新鲜事,让我学着乐乐!”
    邹强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说:“家乡的水真甜啦!都喝撑了!”说着,又抬起左手小臂,看了一眼手表,接着说:“行!休息一会儿,不超过一刻钟!”
    我指着身边的草坪,要他坐下,笑着说:“我对部队的事,特别感兴趣。听你讲了早请示,还想听晚汇报呢!”
    邹强根瞅了我一眼,笑着说:“行!口不渴了,嗓子也舒服多了。给你先预习、预习部队现在的基本事情,懂得这些,你如果能参军,肯定比其他新兵进步快,就能快速通过老百姓到军人的这段艰难距离!开头炮打的响,说不定参军第一年,就可评上五好战士!”说完,就紧靠着我,坐下来。
    见邹强根愿意给我讲部队的情况,心里真的有说不出的高兴!为了听清楚他的讲话,我等他坐定后,起身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军帽上的鲜红色五角星,衣领两边鲜红色的领章,小声说:“六四年,我们县人武部的张科长和彭参谋,到学校搞军训时,那时的领章、帽徽,比现在复杂多了!”
    邹强根轻轻摇摇头,略有所思地说:“那时怎能与现在相比!过去搞的,是苏修的一套,新兵、老兵,排长、连长,都有明显的军衔区别。现在,除了干部军上衣,比战士军上衣多两个大口袋外,没有其他任何区别。我们南京军区的许世友司令员穿四个口袋,我这个小排长,也穿四个口袋。我听指导员讲,原来有军衔时,新兵是列兵,见到谁,都要敬礼,真的麻烦!指导员还说,那时候搞大比武,只要能当上比武尖子,当不当五好战士,没有什么光系。现在的国防部长是湖北老乡,他搞政治建军,大搞突出政治。因此,现在当五好战士,就很重要了。我觉得正是这个原因,连队对早请示、晚汇报,都抓得很紧。如果说早请示重在形式,那么,晚汇报,就重在内容!”说着,他又把背后的饭包移到胸前,从里面拿出刚放进去的笔记本,对我说:“葛昌清上面记的很多内容,基本上都是在晚汇报上的发言稿。他的‘狠斗私字一闪念’,被我们大军区政治部表彰说,是‘四无限’最生动的体现。”说着,翻开笔记本,递给我。
    我接过笔记本看,原来“狠斗私字一闪念”这句话,就在“宁为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这页的反面!
    邹强根从我手里把笔记本拿回去,放进饭包后,睁大眼睛,大声问:“你说葛昌清这话闪不闪光?”
    我脱口而出,大声说:“是格言!”
    邹强根伸出大拇指,笑着说:“我们指导员说,葛昌清把‘老三篇’真的学活了,把无限忠诚毛 、无限热爱毛 、无限敬仰毛 、无限崇拜毛 这四个无限领会透彻后,才能从心眼里说‘宁愿公字争分秒,不为私字活到老’才能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为抢救学生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
    刚说到这里,邹强根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我的背后,大声说:“堤上跑过来的两个人,正在对我们咋呼什么?”
    我站起来,转身向后看,见从弓堤街那头堤面上,有两个人边跑边向我们嚷着什么。再定睛看,发现跑在前面的那个有点眼熟,于是,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两个人已经从堤上跑下来人,跑在前面不是别人,正是万思河!后面跟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瘦高个,不认识。
    我连忙回转身对邹强根说:“是我们学校新高一的一个打砸抢头头!”
    邹强根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那垛高墙下肯定在开批斗会。这两人,肯定是从高墙那儿跑的……不过,他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牛东坡!狡猾的狐狸,我又在这里逮住你了!”没等我回答邹强根的问话,万思河已经在我背后大声嚷叫起来!
    “红卫兵同志,你们要找牛东坡吗?”邹强根丢下我,迎上去,很有礼貌地问道。
    等我转过身来,只见万思河瞪大眼睛,好像要从邹强根的着装上发现什么秘密!
    没等我理出头绪,万思河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撕掉邹强根左衣领上的红领章!拿在手里,只扫了一眼领章的反面,就冲着邹强根大声嚷道:“好呵!你竟胆敢冒充解放军干部!”
    就在这狂叫声中,万思河又撕下了邹强根右衣领上的红领章。
    跟在万思河后面的瘦高个也冲上来,也一把抓下邹强根的军帽。
    邹强根指着瘦高个大声吼道:“你怎能这样?”
    瘦高个一边往自己头上戴军帽,一边笑着说:“绿色军帽人人爱,谁人抢到谁人戴!”
    我看了一眼瘦高个一幅得意忘形的样子,大声对他吼道:“别笑得太早!”边吼边伸手取下瘦高个头上的军帽,顺手递给邹强根。
    邹强马上把军帽戴在自己头上,用普通话对万思河大声说:“请你把领章还给我!”
    万思河的分别用左、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两片领章,并把领章反面对着邹强根,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要以为你这山东的驴子学马叫,怪腔怪调就能骗过我!……你如果真是解放军干部,这领章上,就应该写了你的名字,还有血型!……你这上面……有吗?不要继续骗了,应该老实交代!……什么伪装解放军干部?从江南陪牛老保到我们县来,……到底想搞什么破坏活动!”
    我见邹强根脸色一下雪白,立即冲到万思河面前,伸手要抓他手上的领章,瘦高个冲上来,从我背后用双手抱住我的腰部,大声嚷道:“就是你,破坏了我们生产队的公共财产!”
    我挣扎着,扭头对冲着背后大声问道:“我们破坏了你们生产队什么财产?”
    瘦高个在我背后大声嚷道:“你们两人偷摘荷叶!我去街头大批判的地方,找生产队长报告,万”,说到这里,又向旁边发问道:“万司令,被我抓住的大胡子,是那姓牛的吗?”
    听瘦高个在问万思河,我立马扭头看万思河,见他斜了我背后的瘦高个一眼,没有答话,就大声对邹强根嚷道:“快取下军帽!……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区革命委员会勤务班的人,今天有几个来弓堤街参加革命大批判,正愁挂牌戴高帽子的阶级敌人太少了,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你既然伪成装解放军,明明晓得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为什么要偷摘人民公社的荷叶呢?……要知道,摘了一张荷叶,就要气死一支藕呢!……劝你快把军帽取下来!免得让我动手!”嚷着,两只眼睛睁得大的,看着邹强根头上的军帽。
    我怕万思河再动手抢邹强根头上的军帽,使劲掰开瘦高个紧抱在我肚脐前的双手,冲到万思河的面前,大声吼道:“万思河!你别胡来!”又指着草地上的荷叶,对他说:“荷叶是我摘的,与邹排长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正是藕走箭的时候,我摘一张嫰荷叶,藕会多走几枝箭,根本不会气死藕!你家没有湖,没见过多少藕!我老外婆家在大湖边,莲藕怎么长,你根本骗不了我!我也警告你,快把领章还给邹排长!”
    万思河睁大眼睛看着我,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来。
    瘦高个慢慢移动着自己的双脚,小声对万思河说:“刚才这大胡子说摘荷叶不会影响长藕,麻烦你帮我对生产队长说,要他不扣我爹的工分了……我妈今年老生病,出不了工……就我爹一个人挣工分。我爹送我妈看病,已经误了不少工分了……要是再扣工分,就分不了多少麦子了……还有”,瘦高个看万思河紧皱眉头,把话说完。
    万思河瞪大眼睛,对瘦高个大声吼道:“不要老是说公分、母分的!现在讲的是阶级斗争!”说到这里,万思河扫了我和邹强根一眼,左手撑在自己腰间,捏着领章的右手,一边在瘦高个面前比划着,一边大声说:“阶级斗争!你懂不懂?阶级敌人想尽千方百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有没有看到,现在,武汉军区换了新司令,解放军比七二0前吃香了不少!阶级敌人,就开始伪装起解放军来了!”
    邹强根摇了摇头,指着万思河,小声问我:“他是什么人?”
    邹强根的问话提醒了我,我连忙对万思河说:“你别怀疑一切了!”说着,我指着邹强根,对万思河说:“你无论说我是什么人,我不和你辩论!但是,你不能人家邹排长!老实告诉你,这位解放军同志,就是我们区解放军英雄葛昌清的战友!他是从南京军区,到我们这里搜集葛昌清的英雄事迹的!”
    万思河板着面孔看了邹强根一眼,大声对我嚷道:“我听万四海讲,南京军区来的两个解放军,已经去了我们军分区了!怎么会有一个人,跟着你,走到这里来了呢?”
    邹强根听万思河这样讲,紧皱的眉头立刻松开,笑着对万思河说:“你说的没错。我和指导员从军分区回你们县时,谁知遇到江南县去你们军分区造反的人堵城,才把我和指导员分开了。因为我和牛东坡是同”邹强根说到这里,见万思河又瞪大眼睛,就没把话说完。
    万思河突面对我,大声嚷道:“姓牛的!难怪这两天没见你的人的。原来,你去参加反军游行了!”说着,又对瘦高个大声嚷道:“你听见吗?刚才来的路上,我对你说的有没有错?我估计你说的大胡子,就是牛东坡!一点也没错!这家伙,就是牛东坡!只是,还有没让我估计对的地方!我以为,这家伙来这里,一定是看未婚妻来了,我还以为他真的当了逍遥派!没想到,他还想翻自己铁杆保皇派的案!竟敢伙同江南的人,上军分区造反去了!”
    邹强根慌忙对万思河摆手说:“不能这样凭想象说话!牛东坡,不但没有参加堵塞城门!与此相反,他还配合你们军分区做疏导造反派的工作!”
    万思河扭头看了邹强根一眼,又皱起眉头,低声吼着问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一下揭露你的罪行,他就为你开脱罪责?”
    我没好气地对万思河说:“你反正惯于怀疑一切,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我只听说过,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没想到,大兵遇秀才,有话说不来!告诉你,别惹火我!乖乖地把领章还给邹排长!你听着!我喊一二三,你如果不还给他,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见万思河两只眼睛微闭着,望着我冷笑,马上对他大声吼道:“一!”
    没等我喊出“二”来,邹强根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你跟老皮匠练过武,可不能随便动手哇!”说着,又扭头问万思河:“你知道牛东坡会武术吗?”
    万思河瞪大眼睛,额头凸起青筋,冲着邹强根大声嚷道:“别威胁我!只要再过几分钟我没回那边,那边马上会来大队人马!不用我动手,自然有人会收拾你们两个!”
    邹强根连忙对万思河摆手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告诉牛东坡,话不能往气头上说,更不能讲动武呢!”
    见万思河举起右手,几个手指拈着两片红领章,不停地在空中晃动,我扒开邹强根,对万思河大声喊道:“二——!”紧接着,就用左手把右手棉袄袖口掳到肘部,蹲开马步,把右手放在自己胸前,五个手指不断地使劲做捏抓动作。不一会儿,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就凸起来。
    就在我正准备喊“三”的时候,瘦高个跑到万思河背后,突然伸手抢过万思河举着的红领章,又迅速递给邹强根后,就向堤坡上跑去。
    本来紧皱眉头,一直盯着我的万思河,被瘦高个这一举动搞慒了,呆傻地看着邹强根把领章放进饭包,这才缓过神来,狠狠地对我跺脚骂道:“你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急转身,指跑上堤坡的瘦高个,迈腿边追边嚷道:“你这个叛徒——!”
    我望着万思河的背影,大声嚷道:“你敢把我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邹强根走到我面前,帮我扯下右肘上的棉袄袖口,小声问:“不走弓堤街,还有路回小镇吗?”
    “怎么了?”我有点不高兴地反问道。
    邹强根笑着说:“不怎么。如果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们何须走弓堤街,去惹事呢?”
    我指着邹强根胸前的饭包,小声问:“你的领章还有没有办法安在军装领子上?”
    邹强根笑着问:“想用军装吓唬他们吗?他们都敢取我的军帽,扯我的领章,穿军装有用吗?”
    说实话,我看到万思河撕下邹强根红领章时,恨不能甩万思河几耳光!只是见邹强根能如此忍辱负重,才没有动手的。再听邹强根说军装在造反派眼里不算什么,大声嚷道:“现在,党组织没了,政府也没了,如果再造军队的反,怕是蒋介石真的要反攻大陆了!”
    邹强根轻轻点点头,笑着说:“有毛 领导,别担这个心!你如果愿意找别的路回小镇,我还是愿意把领章安上去。不过,那不是去吓唬造反派,而是想教你学安领章,让你在老百姓到军人的路上,再向前跨一步!”说着,就往堤上走去。
    我跟在邹强根的身后,爬上长江大堤。
    邹强根扭头对我说:“现在往回走。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不应该因为我,路过你未婚妻的小街,却让你见不到未婚妻!”说着,就继续向我们刚来的方向走回去。
    我站在原地,冲着邹强根大声嚷道:“去了也没有用!一定碰不到她的!”
    邹强根没理睬我,继续向英子家的方向走去。
    我急忙追上去,拉住邹强根背后的饭包带,大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的未婚妻,她现在跟师傅学缝纫手艺。她的师傅做事,经常走村窜户,给别人做散工。现在去找她,谁知她在什么地方呢?你不想碰到弓堤街那边的造反派,我不反对。”
    邹强根回转过身,指着大堤北边,问:“下面都是旱地,我们能从田中间往东北走吗?”
    我望了一眼弓堤街,又望了一眼英子她们的小街,见水塘远处有一片坟地,再远处有一一排瓦房与茅屋杂居的村子,想了想,过了那片坟地,再过那个村子,应该有路回小镇。于是,指着坟地,对邹强根说:“过了前面的坟地,再走过前面的村子,应该有大路回小镇的!”
    邹强根顺着我的手指方向,只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向坟地跑去。
    也许是邹强根穿的解放鞋特别好跑路,也许是他在部队训练有数,我一直使劲追他,却总是追不上!
    直到弓堤街方向传来嘈杂声,邹强根才在前面坟地的一座高坟茔边停下来。然后转过身子,指着我的背后,大声问:“你看堤上!”
    我一边放慢脚步,一边往东边堤上看:只见一大群人,正在一树造反派白字红旗的指引下,向水塘方向奔跑过来。
    邹强根机警地在坟包北面蹲下,露出半个头,对我大声嚷道:“快跑过来!”
    我几大步跨过邹强根身边,学着他,趴在坟包北边,紧盯着堤面上的那伙人,隐隐约约可见紧跟在旗子后面的万思河与程半玉的模样。于是,小声对邹强根说:“是万思河与程半玉带来的人!”
    邹强根马上往坟包下坡挪动身子,然后翻身坐起来,笑着说:“幸亏没去找你的未婚妻!要不,就把这帮子人引到你岳父家了!”
    见邹强根说完后,去自己饭包里寻找什么,我再回头望堤面,只见那一伙人冲下堤坡,连忙往坟坡下挪了挪身子,再小声对邹强根说:“他们跑下堤坡了!”
    邹强根没回头,手里拿着一个缝有老军衔领章的军黄色小布包后,小声说:“不管他!我来教你钉领章。”说着,就脱下自己的军装。
    邹强根招呼我坐到他身边,把饭包放在我与他之间的坟坡上,把手里的小布包放在饭包上,就开始拆起军装领子上的红线头来。
    我顺手拿起小布包,见那老领章上还插着两根缝衣针。老领章下面有一个开口的小布囊,里面装着一团军黄色和红色的棉线,觉得有些奇怪,小声问:“你怎么像女孩子一样,还带着这样的玩艺儿?”
    邹强根抬头看了我一眼,一面揪着军装领子上的红线头,一面小声说:“别胡说!这叫针线包,不是小玩艺。咱们解放军战士,人人都发有针线包,指导员说,带针线包,是红军时传下来的,是革命传统呢!”说着,从我手里拿走小布包,从线团里抽出一根红线,熟练的穿好线,又从饭包里摸出红领章,理好军装的衣领后,小声说:“钉领章时,要注意摊贩领章的两条长边,放在领子中间。领章短的一边,与军装领子外边取齐,然后缝上。”说着,把红线头留在军装领子里面,开始缝起领章来。
    听见远处水塘边传来吵闹声,我没心思看邹强根缝领章,立刻转身趴到坟头,伸出半个脑袋看,一会儿手搭凉棚,看那伙人在做什么,一会儿侧过耳朵,听那伙人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只见其中一少部分人跟着举旗子的,开始往堤坡上爬;围在水塘边的一大部分人,有的指着坟地在争论什么,有的推推攘攘地像要打起来!见此情形,我连忙用脚尖踢了踢邹强根身边的坟脚,想要邹强根看看钢革司的那伙人,到底想干什么!谁知邹强根不但不问我看见了什么,反而狠狠地扯了一把我的裤脚!
    我忙扭头,见邹强根正在穿缝好领章的军装。于是,有些惊慌地小声对邹强根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可能被他们发现了!”
    邹强根指着前面地里不高的麦苗,小声反问道:“这么大一片开阔地,麦苗只有几寸长,根本掩护不了我俩,往哪里走呀?”说着,就取下自己头上的军帽,迅速做了个卧姿射击动作,也一下趴到坟头。
    没等我趴下,他连忙从坟头上退下来,小声对我说:“我们没被发现!”
    我小声反问道:“为什么?”
    邹强根小声说:“要是我俩被他们发现了,上堤的那一伙人,不会一直往你岳父家方向走的!”
    “他们会到我岳父家抓我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邹强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指着我的鼻子,笑着说:“你是担心造反派抓你的未婚妻了吧?”邹强根看着我,见我没说话,接着说:“你想当兵,可不能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
    我扒开邹强根的手指,申辩说:“我担心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的叔叔!”
    邹强根又举起右手食指,不停地指着我说:“知识份子就喜欢口是心非!你未婚妻的叔叔,充其量只是她的养父,听说你的岳父并不是他!他用得着你担心吗?”说到这里,邹强根停下来,趴回坟头,观察了一会儿,退下坟头,坐到我的身边,扒了一下我的左臂,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凝神地看着我,小声问道:“你还记得牛科模吗?”
    “哪个牛科模?”我有点莫名其妙地问。
    “他与你们一起上过初中。初中毕后,他没考取高中,比我早两年当兵的那个小白脸!”邹强根瞅着我的脸,小声说。
    经邹强根提醒,我才想起,邹强根说的牛科模,他从小学三年级从乡下转来小镇小学,考上初中后,又同在一个班三年,连忙回答说:“记得!记得!他家住在镇东的牛港大队!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讲董存瑞的故事,他就说自己长大了要当董存瑞;老师讲黄继光的故事,他就说自己长大了要做黄继光!初中毕业学雷锋时,他说自己当兵后要当雷锋!”说着,我翻滚一下身子,再趴到坟头,向水塘边望了一眼,退回后,小声对邹强根说:“牛科模怎么会在那里呢?那里没有当兵的呢!”
    邹强根轻轻摇了摇头,两眼望着天空,语调深沉地说:“我,没说他在那里。听我的指导员说,他,刚光荣了!”
    “他光荣入党了?”我小声问。
    邹强根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刚才同样的语调,小声说:“葛昌清牺牲后,有同学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牛科模后,听说非常兴奋,拿着同学的信,给他的战友们看,并向连队首长发誓,一定向葛昌清学习!大约在他一个星期前,他支左所在的像章厂漆工车间突发火灾,他救出几个女工后,有人喊三楼还有一大盒毛 像章,他立即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最后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的他,抱着一盒毛 像章,高呼着毛 万岁,从三楼顶跳下……”讲到这里,邹强根满眼充满泪花,没有再往下讲。
    过了一会儿,我见邹强根掏出手帕,擦干眼泪,才小声问:“现在,牛科模的伤情怎么样?”
    邹强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声说:“听指导员讲,他是在军分区听到这个消息的。军分区的首长告诉指导员,说在场的战友和工人们,立刻用汽车,把牛科模急送往驻军医院的途中,牛科模因为伤势太重,光荣了!”
    “他牺牲了?”我大声反问道。
    邹强根急伸两手,一下蒙住我的嘴巴,小声嚷道:“别大声——!”紧接着,又趴到坟头,往水塘方向探了一下头,就一跃而起,大声嚷道:“他们回弓堤街了——!”
    看邹强根高兴的模样,我也立即跳起来,向水塘望去,见刚刮起的西南风,把钢革司的旗子吹得倒飘着,那伙人懒懒散散地向弓堤街慢慢走去。
    “哎!我们还是从你指的方向回家吧!”邹强根提醒我道。
    等我从高兴中缓过神来,回头见邹强根已经在麦田中间的田埂上,走出很远了,连忙快步追上去。
    刚走近前面那排村子,就听到女人的痛哭声。
    走在前面的邹强根立即停下来,等我走近后,小声问:“造反派来这里了?”
    “怎么会呢?他们会飞吗?”我反问道。
    邹强根点点头,笑着说:“应该不会。”说着,转身提起左脚,却又放下,再转身说:“我穿军装,会引人注意,还是你走在前面吧!”说着,就走下田埂。等我从他面前走过后,邹强根跟在我后面,接着说:“这里,你比我熟悉多了,应该让你走在前面!”
    我带着邹强根刚走进村头,见前面不远处一家门前的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副正在刷黑漆的棺材,回头对邹强根说:“前面有人过世了!”
    “东坡——!”邹强根刚张嘴想问我,村头那户人家堂屋里,站着一个打着断发的女青年,边挥着手中的一件黑色衣服,边大声叫我的名字。
    听见有人叫我,邹强根顾不上对我说什么,扭头问那短发女青年:“你叫谁?”
    我仔细瞧那女青年一眼,原来是英子小街上小卖部的女孩子李贤淑!心想,她怎么在这里呢?于是迎上去,大声问:“是你呀!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李贤淑答话,邹强根推了我一下,笑着说:“哎呀!这下好了!没想到,我还是让你见到未妻啦!”
    我指着那户人家的大门,大声反问邹强根:“你说她?”
    邹强根猛点头,满面堆笑着说:“别装蒜了!难道还想骗我?我虽然没当过侦察兵,看她身边的那台缝纫机,就明白她是住!”说着,猛推了我一掌,命令说:“给你一个小时说话!别说的太多时间,我们还有赶路!”说完,就向小水沟旁的一棵大柳树大步走去。
    看着邹强根一副自信的样子,正要跑过去告诉他误会了,李贤淑只是英子小街上的同伴,背后却传来李贤淑的喊话声:“东坡!英子在这里!”
    我猛转身看,李贤淑身边确实有台缝纫机,就向大门口跑去。
    李贤淑把手里的黑衣服放在缝纫机上,迎出大门,指着站在柳树下的邹强根问:“既然上门来做工作了,为么事不去人家里?”
    我不知李贤淑在说什么,指着邹强根的背影,小声问李贤淑:“上谁的门?”
    李贤淑睁大眼睛,冷笑一声后,小声说:“你们那里不是牺牲了一个解放军战士吗?”
    我盯着李贤淑一本正经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没说话。
    李贤淑指着放棺材的那户人家的大门说:“那国刚过世的,就是你们那里牺牲的当兵的那男伢的外婆,昨天晚上,她老人家得知自己的外孙不在人世了,扯起嗓子喊一声外孙的名字,倒下就死了!这不,英子随师傅来这里做散工,就是为那老太婆赶做寿衣呢!”
    只听说葛昌清的妻子是这块地方的人,并没听说他外婆家在这边,于是小声问:“你说的是那个在安徽救学生的当兵?”
    李贤淑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小声说:“好像听说在河北当兵,是抢救毛 像章跳楼牺牲的!”
    我随口问:“是救火吧?”
    李贤淑立刻眉头舒展开来,指着邹强根背影,大声对我说:“你快把穿四个荷包的解放军干部叫过来!告诉他,你们找对了地方!”说着,冲着邹强根的背影,又是招手,又是大声呼喊:“解放军干部!你快过来!”
    邹强根听见李贤淑的叫喊声,转过身来,大声说:“你们好好谈谈,有的是时间!”
    李贤淑愣了一下,还对邹强根招手。
    邹强根摆了摆手,转地身去。
    李贤淑有些气愤地说:“这个解放军干部怎么这样不通人情呢?难怪造反派要造他们的反的!”说着,想跑过去。
    我一把拉住李贤淑胳膊,小声说:“你误会了!”
    李贤淑甩开我的手,大声反问道:“我误会什么?”
    我走进大门,招手要李贤淑进屋。
    李贤淑一面往大门里跨步,一面忿忿地说:“现在兴男女平等!外婆也是祖辈,为什么不能慰问呢?再说,家里还躺着一个老头儿呀!”
    我忙解释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误会,是说不是这个同学,是那个同学!解放军也是我的同学,他是为那个同学来的,不是为这个同学……”
    李贤淑没让我把话说完,使劲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臂,大声嚷道:“那户人家躺着的老头,也病的不轻,应该去看看人家!”
    没等我说话,李贤淑紧接着嚷道:“还是让我去叫那解放军干部,不管有没有打礼包,也应该去家里,看看那老爷子!”说完,又要出门。
    我一把拉住李贤淑的胳膊,小声说:“他不是为牛科模来的!”
    李贤淑回头望着我,把跨出的左脚慢慢缩回来,瞪大眼睛反问道:“你说什么?”
    见李贤淑似乎听明白了我的话意,就把葛昌清救人的事,还有刚听说牛科模救火的事,对李贤淑简单说了一遍。
    李贤淑听我说完,叹了一口长气,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妈说,在旧社会,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现在虽然不这样讲了,但是,当兵也确实危险!英子的师娘要我送软尺来这里时,我妈和你的岳母,听师娘讲这户孝家的孙子,前两年到越南打美国飞机牺牲了,现在,外孙当兵又牺牲了。两人都说,能不当兵,还是尽量不要能兵!”
    “怎么能这样讲话呢?我要不是腿残疾,我早就去当兵了!”后门外传来英子师傅的说话声。
    “你老回来了,英子呢?”李贤淑冲着后门嚷道。
    “我来啦!”后门外稍远处传来英子的答话声。
    听到英子的答话声,李贤淑立刻向后门跑去。逆着后门外的亮光背景看去,她蓝色的棉上衣变成黑色,风把她在耳边的短发吹得像两只黑蝴蝶上下飞舞,只有一双白色的力士鞋在黑棉裤底下一高一低在向前跳动着,我不由自主地闭住双眼。
    “是东、东坡呀?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后门口传来英子叔公师傅的问话声。
    听英子教书时的同事赵老师说,他认为英子的叔公师傅,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家族原因,他对英子一家说话的口气和脾气并不算大,但对与他同祖的另一家黄家人说话,不只是口气大,脾气还真大;二是身有残疾,总怕别人另眼看他,因此不愿意与别人条交道。说起家族原因,赵老师说,他是参加了大队“四清”运动,才晓得我的岳父的曾祖父,曾经是这里的大地主。我岳父的祖父,是曾祖父的长子。叔公师傅的父亲,是曾祖父的遗腹子,在娘肚子里就死了父亲。岳父的祖父在与姨娘争夺家产中获胜,叔公师傅的奶奶,只好带着刚出世的儿子,改嫁离开了黄家。轮到岳父的父亲这一辈,由于是是祖父的次子,在与其兄家产争夺中,也与他的继母一样,成为失败者。岳父的父亲听说他的同父异母小弟在继父家受到另眼看待,就把比他小二十岁的弟弟,接回自己家里,茹苦含辛地靠自己分得的几亩薄地,和帮人做短工,把师傅的父亲带大。并且没有让岳父读书,却送他隔山小弟读了几个冬的冬书。正是因为这样,师傅的父亲才成为有一些文化的人。赵老师还说,在土改斗地主时,叔公师傅的父亲对黄家地主的仇恨最大,斗争也最积极,因此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 。说起身心原因,赵老师说,叔公师傅觉得他的父亲因为自己残疾,只让他读了小学,就去学裁缝手艺,小看了他。赵老师说,他亲耳听叔公师傅说,要是他的父亲也让他像他弟弟那样读初中、读师范,他会成为中国第二个华罗庚……
    “你不愿见我吗?”叔公师傅边向我一拐一拐地走着,边扯起嗓子吼道。
    叔公师傅的吼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连忙抬起头,迎上去,小声检讨说:“哪敢呀!我在想该怎么办呢!”
    叔公师傅左手按在自己左膝盖上,上身体晃荡着走到裁衣板前,从板上拈起一团软尺,冲着后门怒吼道:“这是我讨饭吃的师傅,怎能揉成这个样子呢?贤淑!”
    我猜想,可能因为李贤淑是黄家地主的外孙女,叔公师傅才这样挑剔她的。
    “表叔,对不起啦!我刚才只顾与东坡说话,没注意手里捏着你老的师傅呢!”李贤淑在后门远处嚷道。
    听李贤淑扯出我,叔公师傅猛扭头,皱眉瞪眼,大声质问道:“你在与贤淑说什么?你看人家在部队牺牲了,就不敢当兵了?你要晓得,英子和我们家,是贫下中农!这红色江山,我们贫下中农不保卫,难道把枪杆子交给地富反坏右?”说到这里,他斜了后门外一眼,接着大声说:“我早就对你说,没有事,不要老找英子!想写大字报,你去找英子小叔公!今天他回来了!”说着,一边扯直着手中的软尺,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革命抓一抓,就行了!促生产,不花时间,不用力气怎么促呀?看人家解放军,能不站岗放哨去写大字报吗?这家外孙在解放军的兵工厂当兵。人家兵工厂就没有停产!要不,工厂怎么会起火呢?不生产,还用得着救火吗?”
    我见英子叔公师傅不再往下说,指着蹲在柳树下的邹强根,小声说:“叔公,我不是来找英子的。”
    叔公师依然扯着手里的软尺,不愿看我,我只好转身准备往大门外跑。
    “想去告诉你的岳母?”没等我迈腿,叔公师傅就大声在我背后嚷道。
    也许是叔公师傅嚷声太大,邹强根猛然站起来,快转身体,大声问我:“话说完了?”
    “我没见到她!”我没好气地对邹强根说。
    邹强根使劲把胸前的军用饭包往背后一甩,一边抬起左手腕看手表,一边笑着向我走来。我正准备迎上去,突然听见叔公师傅在背后嚷道:
    “哎呀!真的来了解放军!我还以后贤淑骗人呢!”
    平时总要用左手按着自己膝盖走路的师公师傅,却高高地提起两只大臂,大步跨出门坎后,立刻伸出双臂,爽朗地笑着对邹强根说:“亲人解放军啦!欢迎你呢!”
    邹强根也伸出双臂,握住叔公师傅的双手,接连说了几声“谢谢”后,扭头问我:“这位革命同志是?”
    叔公师傅依然紧握住邹强根的双手,高提着残疾的左腿,笑着大声说:“我是小街大队服装厂厂长,来这里学雷锋啦!”
    邹强根低头看了一眼叔公师傅的左腿,慌忙对他说:“向你学习、向你学习!我和牛东坡还要赶路呢!”
    叔公师傅斜了我一眼,松开邹强根的双手,左脚一着地,左手就迅速按在自己的左膝盖上,一边往大门里走,一边忿忿地说:“想叫英子走,何必搬解放军来呢!”
    邹强根指着叔公师傅的后背,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做了个问我的鬼脸。
    “英子!快点!解放军站到大门口来了!”后门口传来李贤淑喊叫声。
    我和邹强根不约而同地向房子的后门望去,只见李贤淑站在后门口,一边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对后门外大声笑着说:“我小卖部里有刚来的蛋糕,解放军用的都是全国流通粮票哩!”
    邹强根眨了眨眼,小声问:“她不是黄英子?”
    我对邹强根小声说:“英子可能怕师傅批评她,不敢进屋里!”
    邹强根点点头,小声说:“你快去后面看看,在这里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了!”
    我明白邹强根在提醒我,与英子说话只剩下一二十分钟了,没敢再迟疑,拔腿就从叔公师傅身边跑过,又迅速侧身绕过李贤淑,见英子上身穿着与李贤淑一样的棉衣裤,只是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站在离后门不远的茅厕前,正低着头,用布鞋尖在地上来回划着,几大步就跨到她面前。
    我站在英子面前,看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小声说:“我和一个当兵的同学从沙市来,路过这里,不知道你会在这”说到这里,见英子猛抬头,目光炯然地看着我,流露出埋怨的神色,我没再往下说。
    过了一会儿,英子望了我背后一眼,然后小声问:“你晓不晓得贤叔怎么讲你?”
    我回头望了后门里面一眼,见站在叔公师傅身边的李贤叔,正比划着对邹强根说什么,再回头看英子,见她正拿着手帕擦眼泪,连忙小声问:“怎么了?李贤叔说了我什么?”
    英子盯了我一眼,然后看着自己在地上划圈子的左脚尖,自言自语地说:“当初,人家说……”英子停下来,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田野,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街上的人……痞子多,……不实在!街上的人,说一箩筐话,没有几句是真的……”
    我见英子话中有话,没让她说下去,有些生气地说:“我什么地方没有对你说真话?李贤淑到底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
    英子把手帕往自己父母装棉袄腰间荷包猛然一塞,睁大眼睛,生气地问:“我问你,上次夜里,我们看见……”
    我以为她提起她叔不让我躲在她家的事,见她欲言又止,连忙解释说:“那次夜里,我确实听到叔叔借口要我帮他去沙市买东西,其实是要撵我走!”
    英子猛地把左手从棉袄荷包里抽出来,大声说:“叔叔不让你待在家里,这事,我听我哥说过。晓得你没说假话!我说的,不是那天夜里的事!”
    “还有哪天夜里?我总共来过你家几回?”我迫不急待地反问道。
    “木珍的事……”英子又睁大眼睛盯着我,没把话说完。
    “木珍?”我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回忆着我曾经与英子少得可怜的夜晚相见情形,好不容易记起那天夜晚以为见到鬼事,却是木珍与她未婚夫躲在野外私会,才小声问:“木珍怎么了?”
    英子用左脚尖猛踢了一下地面,怒气冲冲地小声嚷道:“我记得当时告诉你,不要对别人说,你也表态说不讲的!我问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告诉你,我最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假话的人!”
    “我对谁说木珍的事了?”我边问边扯了一把英子的左手。
    英子使劲把左手一甩,更生气地小声嚷道:“别这样拉拉扯扯的!让贤淑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
    我收回自己的右手,拍了拍胸膛,小声嚷道:“我真的没与李贤淑说过几句话呢!”
    也许是我的拍胸动作起了作用,英子突然伸出抓住我的右手,皱起眉头,小声说:“不说这事了!我还有两句话对你说,如果你能做到,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我轻轻扒开英子的左手,指着后门,小声对她说:“那个当兵的只给我一会时间,有话,你就快说。”
    英子点点头,小声说:“贤叔的哥哥要去湖南,帮大队买手扶拖拉机配件,大队去区粮管所换全国流通粮票,没换到,明天就要出门了。你去与那当兵的说说,就他去我们大队小卖部买蛋糕。我们乡下,提蛋糕看人,很为敬的。那隔壁的老倌子,提一斤蛋糕就够了。不过,贤淑她哥,需要五斤全国流通粮票!”
    听英子说粮票的事,我才明白李贤淑可能用话逼英子,要我对邹强根说买蛋糕的事。为了几斤全国流通粮票,何须费这样的心计呢?看来,城里的女孩,不是个个都猾头。乡下的女孩,不是人人都老实!我回头再望了后门一眼,见李贤淑还在指手划脚地对邹强根说什么,估计她应该在说,去她那里买蛋糕的事!邹强根给她五斤全国流通粮票,可能不会要我费多少口舌了,于是,转过脸,对英子说:“这事我能办到!”
    英子轻轻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脸一红,忍口没说出来。
    我追问道:“还有什话要说,尽快说,时间不够了!”
    英子看了我一眼,低头说:“你再要到我这儿来时,还是先写信告诉我一下!”
    “为什么?”我小声追问道。
    英子依然低头看着地面,小声说:“我婶婶说,既然订婚了,就不要老是往这里跑……她老说……要我谨慎一些……出了木珍那样的事……会丢全家人的脸的!”
    听英子这样说我,心想,你的婶婶还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偏了!我是那样的人吗?人家黄小莉去年在我家过春节,我妈不止一次提醒我,与女孩相处,一定要规规矩矩,不给后人脸上抹黑!再说,我还想读大学,根本不急着处理自己的个人问题呢!想到这里,我想告诉她,我曾经与黄小莉相处的事。要她去告诉她的叔叔、婶婶,我跑到她们这里,是为了躲钢革司抓人,不是为了找对象结婚的……
    想着,想着,忽然听见英子的抽泣声!猛抬头,见英子正在擦流到嘴角的泪珠,到了嘴边的话,自己只好吞了回去。
    英子抽泣着说:“我爹说……要是……我妈还在世,见到你……到我家来玩,一定、定会、会很高兴的!不会像婶婶……这样说话的!”
    “没事,没事!婶婶这样说话,也是为我们好!”我大声劝英子说。
    过来一会儿,英子才抬起头,两只泪眼直愣愣地瞅着我。我才接着说:“我知道,叔公师傅也不高兴我在你做事时来找你!”
    英子又用手帕擦干了眼水,才把手帕塞到棉袄荷包。紧接着,她像陌生人一样地盯着我的脸。
    我也看着英子脸,见她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并且慢慢地露出笑容。抬起头,见我看着她,脸颊泛起红润,又低下头,然后小声说:“没想到,你的肚量还真大呢!”
    听英子夸奖我肚量大,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我怎么好讲,每当你婶婶瞪大眼睛看着我时,我自己会打冷噤,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像每根汗毛好一下全立起来,还有……
    “英子——!”叔公师傅的吼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立刻把视线从英子的脸上扫向房子的后门,只见英子师傅左手按着自己的左膝,大步跨出后门,大幅度摇晃着上身,气冲冲地向我迈来,我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
    师傅叔公把头向旁边一扭,几大步从我面前跨过,晃到英子面前,歪着脑壳,像穿针找针孔一样,在英子脸上审视一会,扭过头,大声对我吼道:“英子的眼睛怎么红红的?为什么哭了?我还等她去绞扣绊子呢!”
    没等我开口,英子轻轻扯了一把师傅的右小臂,小声说:“叔公!我刚才听那死婆婆的二姑娘哭她。她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应该是那死婆婆的大姑娘!那大姑娘儿子在部队牺牲了。自己的妈听说后,又起病死了。这个二姑娘,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出嫁那么多年。她娘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她还哭得死去活来。你老看我,我娘死的时候才四十刚出头,那年,我才十一岁……”
    “别说了!”英子师傅大吼一声,英子张着嘴,看了师傅一眼,低下头,没有把话说完。
    英子师傅转过脸,看着我,稍压低嗓门,问:“那个解放军干部,原来与你一起发蒙读书的?”
    听英子师傅转移话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一边嗯“着”,一边猜测他的用意。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嗯’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英子师傅提高嗓门,近似吼叫一样地责问道。
    “叔公——”英子可能不愿意她叔公为难我,换成娇滴滴的腔调喊她师傅一长声。
    英子师傅瞪大眼睛扫了她一眼,很不耐烦地对她喊道:“还没嫁到他家,就把你眼睛哭得红红的。今后嫁到他家了,你还会有好日子过?我问贤淑,你刚才与她一起在隔壁看人家哭,都没有哭,怎么碰见你的女婿伢,会哭起来呢?”说着,又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大声说:“你是高中毕业生,在学校里应该搞过阶级教育。忆苦思甜,应该忆那万恶的旧社会的苦,怎能叫你英子回忆她妈死的事!没有错,她妈是一九六0年死的,那时候是粮食节约。但是,她妈是得了奶癌,医不好了,才死的,不是饿死的!一九六四年,我们大队搞四清时,我们黄家的地主煽阴风、点鬼话,搞反攻倒算,对英子胡说什么她妈是饿死的。我亲自跑到地主家,骂过他的人。告诉你,阶级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一定要立场坚决!”
    我见英子师傅停下来,从自己棉裤口袋掏出一把布角,一个劲地擦自己嘴角的白沫,借这空档,小声问英子:“哪家是地主?”
    没等英子答话,英子师傅把右手抓着的布角,交给自己左手,一边用力往棉裤口袋塞,一边昂起头,大声对我说:“哪家地主?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地主,没有一个不黑心的!”
    听话听音,听英子师傅的意思,好像是我在英子面前提到岳母的死,把英子惹哭了!想到这里,自己无端被英子师傅指责,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于是,有点不甘受冤地挑话说:“毛 在《为人民服务》中,表扬的李鼎铭先生,好像他的家庭成份,也不是贫下中农呢!”
    “你这是什么话?”英子师傅瞪大眼睛,冲着我,气势汹汹斥喝道。
    “毛 说过的话!”我小声说。
    “你,你!这叫,打,打,打着红旗,反,反红旗!不准你这样说话!你再胡、胡说,我要开、开赶了!”英子师傅脸色一下雪白,气得有些发抖地大声嚷道。
    见英子师傅发起真脾气,扭头看了一眼英子,见她正睁大眼睛,正满脸弥漫地望着我,才知道自己真的不该这样对她师傅说话,连忙用亲热的口气喊了一声:“叔公——!”,见英子师傅浑身一震,估计,师傅大概愿听我检讨自己了,于是,接着小声对他说:“只听这里学校老师说,大队开四类份子批斗会时,你老亲自上场,指着您的叔伯兄弟,批判他的错误言论,说要坚决与他划清界限。老师们夸您无产阶级立场最坚定。现在看来,他们一点也没夸奖对了!”
    我的话说完了一大会,英子师傅才把望着远处的脸转慢慢转过来。接着,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脸上的怒容才渐渐褪去。又过了一会,才小声对英子说:“贤淑与那解放军干部骑自行车,去代销店买蛋糕了。刚才,我在屋里看你站在你女婿伢面前擦眼睛,还以为你的女婿伢在欺负你呢!”
    英子对师傅一边猛摇头,一边大声说:“在我们这儿,他怎么敢欺负我呢?”
    英子师傅也轻轻点点头,接着小声对英子说:“没欺负你,我就放心了!你们有什么话,再说说,我会帮你去把扣绊子钉好,等那解放军干部回来后,你再上前来,我先上前去了!”说完,没再看我一眼,就用左手按住自己的载膝盖,一晃一晃地向后门走去。
    我见英子师傅晃入后门,才回过头,看英子脸上露出笑容,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对英子说:“对不起,刚才,我闯祸了!我走后,说不定你的师傅,要对你发脾气的!”
    英子摇摇头,笑着说:“师傅叔公,可是一个大好人呢!他要是对你有意见,一定不会当面放过你的。”
    “真的?”我有点不相信地反问道。
    英子轻轻点点头,满脸认真地说:“前几天,师傅听我哥说,叔叔要你去沙市买东西的事后,他气得跑到叔叔商店,狠狠批评了叔叔一顿。”
    听英子这么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这样对她师傅,太不对了!心想,还没听说谁能制服她叔叔哩!说不定今后有什么事,与英子叔叔打不过商量来,还可请这位祖辈师傅帮忙呢!想到这里,我小声问:“师傅叔公对叔叔怎么批的?”
    英子一面望着后门,一面小声说:“师傅批评我叔的阶级立场太不坚定了,说叔要你离开我家,就是向四类份子投降!”
    “四类份子?”我反问道。
    英子接着小声说:“师傅说,那些造反派里面,混进了不少坏人,很多人都出身不好!根本不是为了打走资派,而是在搞阶级报复!还说,要是你们县的造反派,跑到我们这儿来抓你,他会叫那些造反派,有来无回!”
    “他老有那么厉害吗?”我有点不相信地反问道。
    我见英子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里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神色,连忙改口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今后我俩有什么困难,请他帮帮忙!”
    英子微微皱起眉头,额头上的刘海儿随着头轻轻摇动,像被微风吹拂着,也轻轻飘动着。过了一会儿,英子抽泣着说:“我,我,不该来、来到这个世界,嗯、嗯……”
    从与英子接触,还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我扭头望了一眼后门里,没见邹强根的身影,也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心想,我还有时间听英子说她心里的事。于是,我从棉袄下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英子。
    英子推开我的手,连忙用自己的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声问:“你愿听我说话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说:“谈恋爱,就是要谈呢!”
    英子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我们虽然订婚了,在一起说话,好像只有两次。”
    我想了想,小声说:“对,对。一次在小学,还一次在高坡下的街后,都是夜里。白天,我们还没在一起说过话。那个当兵的同学不知去哪里了,应该还有说话的时间。现在,天上虽然见不到太阳。但是,我们站在天底下。应该敞开心扉,说说自己的心底话!”
    英子又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你是高中毕业生,像你们这样文化水平的,我们大队,还没有一个!你为什么能看得上我呢?”
    我觉得英子这话,说的有点过头,于是,反问道:“你哥,他不是农学院毕业的吗?能叫学院,那可是大学呢!”
    英子摇摇头,小声说:“那学校是大跃进时办的。我哥只小学毕业,就进那学校读书了,算初中还可以,怎能算读了大学呢?”
    我觉得英子的话,说的有道理,不过,想起她师傅的弟弟是师范生,于是,指着房子后门,小声问:“他的弟弟,应该算一个吧。”
    英子又摇摇头,小声说:“他呀?本来是应该去读高中的。谁知”,说到这里,英子扭头看了一眼后门,接着说:“就是师傅坚决反对。师傅说,农村里缺老师,只同意他弟弟读师范。我听小学赵老师说,读师范,比不上读高中。读了高中,才可以上大学。你现在,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说完,就用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英子见我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你到底为什么和我订婚?”
    我把自己的视线从英子脸上移开,望着远处的田野,想起前天夜里走路时,曾被同伴们追问黄小莉的事,小声说:“其实,认识你以前,我还认识过一个与你同姓的女孩。”
    英子“呃”了一声后,紧接着大声问:“叫黄小莉吗!”
    我吃了一惊,立刻转过头,看着英子的脸,见她脸上没有丝毫怨气,小声问:“你怎么晓得黄小莉的?”
    英子对我稍稍点了点头,脸上带一些笑容,以无所谓的口气说:“你应该算你们小镇的知名人氏吧?我嫂子她爹,是离小镇才几里路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她的弟弟,曾经是你们小镇的小学老师。今年过春节时,我嫂子回了一趟娘家。不但知道那个黄小莉前年在你过年,还晓得你原来一个娃娃亲,叫张淼淼的女孩,粮食节约时,被农场的人追赶后起病,死了!这些事”,说到这里,英子扭头看到远处,接着小声说:“嫂子都告诉我了……不过,我觉得,一家养女百家求,就有那个黄小莉在你家过年。你妹妹与她一样大,伴着她,这又有什么呢?再说,你那么喜欢读书,大概不会做什么坏事吧?……哎,你要是品行不正,我师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听英子说了这些,我感觉自己好像在X光医生面前,没有什么好遮盖的了!见她在看着我,于是,小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没有值得保密的了。说实在话,从黄小莉不允许我见她后,就觉得城里的女孩太难相处了!这以后,我曾经发誓,一辈子再不谈恋爱!……半年前的那个傍晚,我逃到你们小街,见了你一面。夜里,又听房东讲了你的情况,觉得你与黄小莉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怪里怪气。同时,我作了一下对比,你是家里最小的,不像黄小莉有那么多弟弟,今后要承担大家庭责任……还有,觉得乡下的女孩,应该比城里的女孩好相处……所以,房东答应借钱给我订婚后,我就义无反顾地与你订婚了!再说,也没听你,还有你家里的人,有谁反对我们订婚呢!”
    英子又看了房子后门一眼,做了个鬼脸,更小声说:“房东姑姑是我嫂子的干娘,嫂子不愿叔叔把我留在家里招女婿,你才没听到反对的声音。不过……”
    见英子不再往下说,我小声问:“不过什么?”
    英子点了点头,小声说:“师傅就一直反对!我们订婚的头天晚上,师傅拐到我家,指着我爹的鼻子吼着骂我爹忘了贫下中农的根本,要把我嫁到城里当资产阶级小姐!坚决反对我们订婚……今天来做里做散工的路上,师傅还在指桑骂槐,说全党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全国都在学大寨,一些人,不听毛 的话,恒心梦想要离开农村!”
    “师傅对你有这么说吗?”我急忙问。
    英子再望了后门一眼,稍微提高嗓门说:“是呀!我对师傅说,不是我想离开农村,是家里容不下我。我妈死的时候,我二姐回来,骂我把妈整死了!”
    “这话怎能这样说呢!”我帮腔说。
    “是呀!我觉得二姐太冤枉我了。吃我妈的奶,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吃了,怎么说是我一个人把妈吃出病来的呢?还有,嫂子不让我留在家里,哥哥当然听嫂子的!叔叔、婶婶在划自己的后路,再说,我才在他们锅里吃过几天饭呢?哥嫂不让我留在家,他们也不敢坚持。”
    见英子不再往下讲,过了一会儿,我小声问:“师傅还说什么?”
    英子没答话,只是昂起头,两眼望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我出嫁到你家,就成了黑市人口,没有粮票、油票,什么票都没有!今后怎么过日子?我到是无所谓……今后……还有人呢?”
    英子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后,叹了一口长气。
    见英子没有前两次我见到她的高兴模样,不知是由于我出现得太突然,惹火了她的师傅,才情绪不高的?还是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底碰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才这样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低头想了一会,再抬起头,见她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于是,把自己的视线从英子的脸上,移到厕所旁的树梢上,小声说:“我和刚才这个当兵的同学,本来是坐船回县城的。谁知那条船不开了。后来,军分区来了一辆摩托车,说是来送那当兵的同学的,我就搭了他的便车……谁知那辆摩托车,把我和当兵的同学,送到离你叔叔分销店不远的地方,碰到了你哥拉的板车,就这样与你叔叔见面,还在面馆吃面”,说到这里,再看英子,见她两眼噙着泪花,就没再往下讲。
    英子又用自己的手背,擦了一下眼泪,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没有怪、怪你来这里,是昨天我二、二姐回来,与我爹吵、吵、吵了一场,刚才,又听贤淑说粮、粮票的事,才想、想到我、我们两人的事,今后不知该、该有多、多难呢!”
    听英子提到她的二姐,我想起房东给我介绍英子时,劝我不要担心英子今后的户口、粮油关系。我问为什么不用担心,房东就举了她二姐解决城镇户口、粮油关系的例子,说英子的二姐,嫁在她们县的一个小镇,刚出嫁的那些年,是没有城镇户口,没有商品粮油关系。但是,三年前,英子的二姐夫被招工,进行沙市一家棉纺厂后,还是知通过关系,解决了城镇户口、商品粮。我第一次与英子见面,间接地提到户粮关系时,英子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城镇与农村,又没有隔天河!就是隔了天河,每年农历七月初七,也有喜鹊为牛郎和织女搭桥见面呢!想到这里,我小声问:“你二姐为什么事,要与你爹争吵呢?”
    英子望着房子的后门,小声说:“师傅在帮我做事,你也告诉我黄小莉的事”,说到这里,回过头来,瞅着我的眼睛,不再往下说。
    听她提到黄小莉后,不再往下讲,心想,刚才英子说过“一家养女百家求”,难道她与我订婚前,还与其他男青年谈过恋爱?如有这样的事,房东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呢?想到这里,我小声问:“是你二姐为我们的事,与你爹争吵的吗?”
    英子睁大眼睛,有点吃惊地小声问:“你在沙市见到我二姐夫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英子急了,大声说:“我对你没说假话,也不许你对我说假说!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二姐会为我们的事,与爹吵架的?”
    看英子被急红的脸,我连忙小声说:“这次去沙市,造反派闹得很厉害,时间短,我也不认识你的二姐夫,怎么能见到他呢?我是从你刚才的说话中,猜想出来的。不过,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城镇与农村没有隔天河。……是不是你二姐,她要当王母娘娘,不同意我们订婚呢?”
    我的问话声刚落,英子使劲摇了摇头,眼睛里又噙满了泪花,抽泣着说:“我二姐说,前两天,姐夫回来告诉她,城镇马上要开展下放运动,还说首次下放的对象,就是刚上城镇户粮关系的户子。因此,二姐责怪我爹,说不该把她嫁到街上,让她当了那么多年的黑市户口!不晓得会被公公、婆婆说了那么多年的风凉话!她告诉爹,三年前,公公担心孙子大了还是个黑人,就把他原来开药铺留下来的鹿茸,送给粮管所的领导,才在转姐夫户口时,上了二姐与她男伢的户口……二姐婆婆听二姐夫讲城镇下放的事后,当着二姐的面,又哭又闹,说二姐害了她家三代人,说什么她有病,舍不得吃的鹿茸,算是喂了狗了!二姐受不了婆婆的哭骂,才跑回家,与我爹吵架的。”说到这里,英子又用自己的手背擦去泪水,两只眼睛盯着我的脸,不再抽泣。
    我想了想,小声问:“你后悔了吗?如果后悔,我们只订了婚,还来得及。”
    英子立刻皱起眉头,小声反问道:“你的爹妈有没有责怪你订婚的事?”
    听英子这样问,我想了想,对英子说:“我妈是从小就是个孤儿,七岁那年,就给人做童养媳,……成家有了我的哥哥、姐姐,又碰上战乱。逃老东在难民营时,她老前面的一家人,死得只剩她老一人,要投江时,被别人劝回。她老说,没有户口、粮油关系不可怕,只要不打仗,粮食节约那几年都没有饿死,现在没搞粮食节约了,还怕么事呢?她老还说,有人就有世界。你们家只见到了我,就同意你与我订婚。说明你爹看得起我,她老怎么会嫌弃你是什么户口呢?”我见英子的眉头舒展开来,就没有再往下讲。
    过了一会,英子破涕为笑,大声说:“难怪我们这里的人,笑我找了个胖婆婆,原来你妈真会想事。人家都说,心宽体胖,这话真的没错哟!”
    “哪个在笑话我胖啦?”后门里转来李贤淑爽朗的笑问声。
    英子扭头,朝着后门,一边往里跑,一边笑骂道:“鬼贤淑!你别占我的便宜!”
    我跟在英子后面,想走进后门,邹强根却从后门里走出来,指着厕所旁边通往田间的一条小道,大声问:“走这条小路,可以回家吗?”
    我转过身子,走过厕所后,踮起脚,向那小路的尽头望了一眼,小声说:“反正现在不隔江河了,往前走,试试看。”
    邹强根从我身边走过后,又停下,抬起左手,瞧了一眼手表,笑着说:“伙计,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半小时!我去买回蛋糕,看了同学的外公,算是了了对牺牲同学、战友情谊。同时,也为你延长了一个半小时谈恋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
    我立刻反驳道:“这不算好事,你去看同学的外公,应该约我一块去!”
    邹强根扯了一把我的棉袄袖子,笑着说:“我虽然没约你一同去,还是代你,送给牛科模外公五斤全国流通粮票呢!”说完,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未婚妻的表姑可真厉害,她听我说粮票是你送的,硬要把这五斤全国流通粮票,换成她们县里的菜农粮票。牛科模的舅舅说他要换全国流通粮票,着急地从我手中接过粮票,你未婚妻的表姑姑还对牛科模的舅舅说,她的五斤全国流通粮票不够用呢!”
    我觉得邹强根忘了地方的情况,小声纠正说:“不是李贤淑厉害,是全国流通粮票厉害!你要知道,现在没有流通粮票,就出不了门!”
    邹强根又扯了一下我的棉袄袖子,笑着说:“别故意扯淡,不愿离开这里!时间不早了,我们得来一个急行军,不然,天黑以前就到不了屋了!”说着,就迈开大步,匆匆走上小路。
    我扫了邹强根匆匆忙忙赶路的背影,再回头看,见英子又从后门里跑出来,连忙迎上去!见她两眼泪汪汪的,小声问:“怎么了?师傅又说你什么了?”
    “贤淑、贤淑,说、说……”英子两只泪眼望着我的背后,欲言又止。
    我回头看,见邹强根正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再回头,小声说:“别担心,听你说完,我再走!从小就走长路习惯了,追上他没有问题!”
    英子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小声说:“贤淑刚才说,当兵的粮票吃不完。如果、如果你去当兵,我今后就不愁没有粮票了。”说到这里,英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听英子还在说今后户口、粮油关系的事,我大声说:“这事,我早知道。要当很长时间兵,军属才可以解决城镇户口。只是,我是家里的老大。俗话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我的父亲身体不好,怕是家里需要我,怕是当不了太长时间的兵!”
    我的话刚说完,英子猛地抬起手背,狠狠地划过自己的眉头,转身就跑进后门。
    “牛东坡——!别磨蹭啦!”我还想对英子解释自己会去当兵的,如果要当长一点时间,以后再说。谁知,突然听见背后远处传来邹强根的叫喊声,只好转过身子,顺着小路,往前急走去。
    快要追上邹强根时,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唱起歌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这时候,“粮票”二字充满了我的脑袋,我也不由自主地大声唱道:
    “革命军人个个有粮票,三斤五斤确实有点少!”
    “你什么意思?”就在我正准备重复唱一次时,邹强根突然转身,一面向后退着,一面大声吼道。
    “没意思!”我看着邹强根还在向后退着走路,不经意地回了一句。
    我见邹强根朝我点了点头,依然面向着我,不断向后走退步,于是,没有好气地说:“我听说,不是所有军队干部,每月的粮食定量指标都有四十五斤!”
    “没错!连队干部与战士每月粮食定量四十五斤。我到分区机关后,才晓机关干部每月只有三十六斤。”邹强根还是边向后退边说着。
    听他这样讲,一股怨气立刻在我心头涌起!心想,你已经在机关工作,三十六斤粮票刚好够自己吃,为什么好像粮票特别多,在李贤淑面前装阔,害得英子哭着追出来?想到这里,我大声嚷道:“你的粮票也不够吃,为什么要给牛科模的舅舅五斤粮票?”
    邹强根笑着大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粮票不够吃?”
    瞅着邹强根的模样,不由得使我想起三年前,县委书记要在我们县一中,召开的的一次粮食定量座谈会的事来。
    那是一九六五年国庆节后,一天刚上语文晚自习时,代理我们高三一班班主任教语文的陈老师,神情凝重地进班后,把我们班委会和团支部几个班干部,都叫出教室,说他临时接到教导主任通知,县委书记等一会就来我们县一中开学生粮食定量座谈会,了解粮食定量问题,校长已经去校门口等候了,由于县里正在开展“四清运动”,书记工作特忙,校长决定只由我们的班的干部参加,因此,他来找我们先商量一下,统一一下意见,免得浪费县委书的宝贵时间。
    陈老师开场白说完后,女生委员马上对陈老师说:“我们几个女生的‘国庆联想’,草稿都没打好,反正现在女生每月三十二斤粮票,都够吃,女生就不参加了。”
    陈老师摇摇头,刚要说话,体育委员大个子男生立刻抢着,大声对陈老师说:“她是走读生,三十二斤粮票领回家吃,当然不知道到底够不够!我们住读生,钱不够,每餐只能吃家里带来的酱菜和学校卖的霉豆渣。学校盐水煮的霉豆渣,里面一点油星都见不到。要饱肚子,全靠吃白饭!早餐,我吃四大两;午饭,我吃七大两;晚餐,我吃八大两!陈老师,请您算算,县里每月只给我们男生定量三十五斤,您说,我够吗?”
    男生学习委员拉了一把体育委员,小声对他说:“你家是农村户口,不晓得城里的情况!我的二叔在县机械厂铸造车间,是厂里最重的工种,男工每月定量四十二斤,女工每月定量三十八斤。我们全家,爹妈在商业系统上班,每月定量才二十六斤粮票。小弟弟读小学,每个月才定量十五斤粮票。三叔在装卸公司当码头工人,整天爬上爬下、搬搬运运,才得到最高定量,每月四十五斤粮票!像你这样,一天”,说到这里,他开始默算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教导主任跑过来,小声对陈老师说:“一个公社的四清出了点事情,县委秘书骑自行车,来校门口告诉校长,今晚的座谈会,改日再开……
    “牛东坡!你在想什么?”邹强根不再往后退,几大步跨到我的面前,大声吼道。
    邹强根的叫吼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过来,我停住脚步,看着邹强根红色的帽徽、领章,小声说:“你们军人,担负着保卫国家的重任,国家应该重点保障你们!”
    邹强根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我大声么问道:“我说得突然吗?”
    邹强根轻轻点点头,没有答话。
    我接着说:“现在,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不为粮票发愁的户子,可以说找不出几家来!你的粮票也不多,五斤粮票,是几天的定量?四天多哩!饿四天多的肚子,三年困难时期,你没参军,是饿过肚子后的,应该晓得是什么滋味吧!”
    我的话音一落,邹强根乐呵呵地大笑起来。等笑得咳嗽起来后,才指着我大声说:“亏你还说准备参军的!当兵的,哪能像你这样感情脆弱呢?别人把你未婚妻逗哭了,说不定现在早笑了,你还在发愁,值得吗?想当兵,不只是在思想上要有吃苦的准备,在情感上,也要学会坚强!可不能像大姑娘一样啰!”说完,就迈开步子,急急忙记向前走去。
    我觉得邹强根这么说,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偏了!心里十分不服,马上追上去,摸着自己的落腮胡子,没有好气地在邹强根的背后大声问:“我像大姑娘吗?”
    邹强根扭头看了我一眼,一边加快步伐往前走,一边笑着嚷道:“我看你呀,像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大姑娘!”
    我又加快步子,追上邹强根,在他背后大声说:“别说笑话了!”
    邹强根回头看了我一眼,放慢步子,把并排走不了两个大人的小路,让出一半来,等我走到他并排后,才小声问:“你怎么一回事?我好心让你与未婚妻多待一会,多说说话,怎么会一下子变得不么不耐烦了?什么事这样让你难受呢?”
    我一边与邹强根并排向前走,一边扭头看着邹强根的脸。
    刚好这时,邹强根也扭头看我。
    我们两人互相对看了一阵子,邹强根淡然一笑,小声问:“我们是穿开裆裤的同学,与未婚妻见面后,你们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一下子变得不高兴起来了?”
    我没好气地问:“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邹强根眨了眨眼睛,两大步跨到我的前面,边往后退,边对我说:“刚才,我对你说过,想当兵,感情不能这样脆弱?有什么高兴不起来的?人啦,是应该有点精神的!”
    我担心他后退着走路会摔倒,大声说:“别说大话,还是小心一点才好,路太窄了!”
    邹强根扭头望了一下自己的背后,再回过头来,依然后退着,鼻子哼了一声,大声说:“别说像这样退着走,就是把我的眼睛蒙住。这路,我照样走。当兵的,没有两手,还算个兵吗?”说着,乐呵呵地大笑起来。
    看着邹强根洋洋得意的样子,我没好气在说:“牛科模当兵的时候,可惜那时不招小兵,要是那时候能去当兵,今天说俏皮话的,应该是我,不会是你!”
    邹强根皱了一下眉头,大声问:“我当兵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呢?”
    我狠狠地盯了邹强根一眼,大声说:“三年前,你去当兵的时候,我只差一学期,就要参加高考了,板凳快坐了十二年了,怎么能白白坐呢?”
    邹强根睁大眼睛,讥笑了一声,小声说:“革命先烈如果像你这样患得患失,还会有无产阶级的天下吗?安徽有个老将军,去年夏天,合肥搞武斗,战火正旺。好派捷足先登,占据市中心百货大楼,以控全城。屁派屡攻屡败。这个老将军,其实,已经转业回地方当副厅长了。好派让他靠边站了,本来不关他的事。听到枪声后,老将军跑到屁派指挥部,指着屁派头头,说他们这些娃娃,连栋破楼都拿不下来,还造个屁反!这些头头忙请教他。老将军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话。第二天,屁派按老将军说的行事,一举就拿下百货大楼。这个老将军出谋献策的事,让淮南红卫军知道了,他们派人,夜里偷偷摸到老将军家里,没让他的家里人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把他用毛巾塞住的嘴巴,装进麻袋,抬到楼下,扎紧袋口,一阵棍棒乱打后,运到江边,把麻袋投入江中。”
    听邹强根不再往下讲,我一边随他后退的节奏往前走,一边大声说:“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的,这位老将军算是白白送命了!没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死在造反派的麻袋里,真不值得!”
    邹强根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声说:“老将军如果像你这样的精神状态,肯定是死了。只是,这位老伟将军却没有心甘,竟在江水中从麻袋中挣脱而出,潜水到江对岸,逃之夭夭了!”   
    “神话!神话——!”我一边冷笑着,大喊起来。
    邹强根连忙对我使劲摆手,大声说:“是真的!我的指导员亲口告诉我的。开始我也不信,指导员把他表哥写给他的信,给我看过后,我才知道,那个老将军,原来是指导员的表舅呢!”
    我不想再与邹强根辩论,小声说:“我的事,与武斗既有联系,也没有联系,就请那位老将军出点子,也无济于事!”
    邹强根摇摇头,大声说:“别把事看的这么难!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有心上大学,能上吗?”
    邹强根停住,等我走到他的面前后,与我走成并排,小声说:“我没上过中学,不认得艾逼谁。到部队后,听指导员讲课,才学到了一些政治、军事知识。说大道理,你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应该比我懂得多。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知道,毛 接见八批红卫兵后,全国就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说全国教育被资产阶级黑线统治了十七年。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不到两年,十七年的教育黑线影响,不到两年,能肃清吗?劝你不要老等着上大学了!”
    等邹强根的话音一落,我立即大声说:“是呀!等不了上大学,我要参军,可是被钢革司卡下来了!他们发动武斗,我只好躲避。没想到,却躲来了一个未婚妻!”
    邹强根大声“哦”了一声,又跨出几大步,再后退着,对我说:“要懂得你是在无可奈何时订婚的,我就不会留时间,让你与未婚妻说悄悄话的!看来,你后悔了!不过,订婚,不同于打结婚证。后悔,还来得及!”
    听邹强根这样讲,我把提起的左脚缩回来,不再往前走。
    邹强根指着西边的天空,笑着说:“有话好说,别停下来!”说着,跑到我的面前,笑着说:“我和那个女孩去买蛋糕时,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农村户口。加上你老是说粮票的事,我当然以为你后悔,不该与农村女孩谈恋爱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声说:“现在城市里的人,往前推三、五代,大多数户子都来自农村!再说,现在,全国大多数人是农村人,我是不会讨厌农村人的!何况黄英子能识字,会做手艺呢?”
    邹强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问:“既然你这样讲,为什么心情一下变得这样糟糕呢?”
    “你爹是个什么东西,是反动派!”
    符运胜的嘶喊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抬头看,只见邹强根迈着小跑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我不知邹强根与符运胜到底为什么闹翻了,急忙向符运胜站立的地方跑去。
    “牛东坡!你说!我爹是搞投机倒靶下台的吗?要不就那个姓龚的黑耳朵诬陷我爹,我爹现在照样也当区长了!”符运胜没等我跑近,愤愤不平地大声嚷道。
    我指着邹强根跑远的背影,大声反问道:“怎么扯到他爹头上去了呢?土改时,姓龚的说他爹把新四军来小镇的消息,向刘保长告密。小时候,听我爹讲,是你爹担保他爹没有透露新四军的秘密。现在,你怎么倒说起他爹是反动派呢?”
    符运胜踢了踢地上断成两截的木扁担,气愤地喊道:“就怪我爹!我说这条扁担不能费力,我爹偏不信!这不,挑下南堤的时候,跑快了一点,这扁担就断成两截了。其实,刚才隔老远,我就见你与一个当兵的走在一起!本来想请你给我帮帮忙。没想到,你却跑得远远的!更没想到的是,当兵的就是邹强根!”
    我见符运胜嘴角挂着口水白沫,立即小声劝说:“都是同学,想要我帮忙,为什么不好好对邹强根说,请他帮忙呢?”
    “请他帮忙?”符运胜瞪大眼睛,大声反问道。
    “为什么不行呢?”我也反问道。
    “行什么?他问我肩上背的什么,我说是洋芋。你猜他怎么说?他像瞎子一样,没问我的扁担怎么断了,却教训我说,不是洋芋,是马铃薯!还说,把马铃薯叫洋芋,就是崇洋迷外!扁担断了,两袋七、八十斤的洋芋压在肩上,本来就使我又累又是生气!”说着,符运胜踢了一脚地上的旧布袋,指着邹强根跑去的方向,大声嚷道:“他还说我这叫长途贩、贩运!是搞投机倒靶!”
    我听明白了,符运胜原来为这事与邹强根争吵起来的,连忙小声说:“邹强根在安徽当兵,他能管得了你什么呢?别生气了!”说着,我就扯起地上的一袋洋芋,扛在自己的肩上,见符运胜还瞪大眼睛看着我,就指着西方的天空,催促他说:“天不早了,快点赶路吧!”
    符运胜看了看我,一手拣起两截断扁担,一手扯起另一只旧布袋,脸上露出了笑容,把布袋往肩上一甩,小声说:“轻担子怕远路,肩上扛重东西更不好走路,你受得了吗?”
    我指着走远的邹强根,小声说:“我们快点走!追上他,来个三一三十一,每人就只背二十多斤重的东西,走路就不会吃力了!”
    我的话音刚落,符运胜就把背上肩的旧布袋,又放在地上,指着邹强根跑去的方向,大声说:“别去追他了!”
    我见符运胜不像想走的样子,也把肩上的旧布袋放在地上,小声问:“为什么呀?”
    符运胜摇了摇头,哎声叹气地说:“邹强根说我爹是搞投机倒靶下台的,我就讲他爹是反动派。他诬蔑我爹,难道就不准我讲他爹?谁知!他却问我,前一久,他部队派人来搞政治审查,是不是我爹诬告他爹,是反动派的?还说,就因这事,害得他,差一点提不了干部!”
    “有这事吗?”我有点觉得奇怪地问。
    符运胜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又扯起布袋,扛上肩后,对符运胜说:“现在特别讲阶级成份。上辈人的事,我们不清楚,千万别乱说!”说着,我瞅了符运胜一眼,接着说:“去年暑假,刘喜木、邹炎起在学校批判会上,说我家是地主成份,我听到他们胡说八道,也很生气!”
    符运胜睁大眼睛,大声嚷道:“谁叫他先攻击我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见一时难把话说清楚,只好改口说:“快走吧!追上邹强根后,好好向他解释、解释!”
    符运胜扯起旧布袋,使劲把袋子往背后一甩,大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爹从来不会背后使阴坨子!不追他!反正追上了也没有用,去哪里再谋一只袋子呢!”
    听符运胜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了。
    虽说符运胜嘴巴说不追邹强根,但他望了一眼西方天空,还是迈开大步,匆匆赶路了。
    符运胜比我个头高,迈的步子大。我跟在他身后,没走多长时间,就汗流浃背了!
    向前走了一段路,我只好停下来,放下旧布袋,脱下棉袄,把汗湿后贴在背心的运动衫的紧身下边,向上撸到肩上,隔住被汗湿的地方,再穿上棉袄。然而,再提起旧布袋时,觉得布袋更沉了!
    没有办法,望见符运胜正在前面匆匆赶路,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而且在他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路的路口,我只好硬着头皮,低着脑袋,往前赶路。
    就在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的时候,突然听见符运胜的叫喊声!
    我抬起头,见他手里拿着半截扁担,正向我跑来!
    符运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跑,一边说:“今天全怪我贪多!要是不把袋子装得这么满,就可把你背的匀一些给我背,你就不会这样吃力了!”说着,就从我肩上接过旧布袋,把扁担头穿过布袋封口的绳套,笑着说:“我刚才只顾发火,忘了教你这样撇着!”说着,就把旧布袋甩到背后,用右手压着半截扁担的断头处,半挑半背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跟在符运胜的身后,见他有劲有力的样子,心想,是你身大力不亏,才觉得不吃力的!就是按你这种办法,难道近四十斤洋芋,会变成二十来斤了?想到这里,抬起头,正想与符运胜磨一下嘴皮子,却前面看见大路上,一个女人,驾着一头很眼熟的大黑驴,拉着一板车什么东西,从路西头,匆匆向东赶来。
    自己顾着快步追符运胜,随着脚步颠簸的节奏,想看清前面大路上急匆匆向前奔着的那女人和那黑驴,却怎么也看不清!
    想看清,我只好站住,再睁大眼睛,仔细瞧。
    大黑驴,倒是被我看清楚了,原来就是我爹豆腐店那头叫驴!
    可是,再想看清拉板车的女人,却怎么也看不清!
    我一边迈步向前走,一边算着豆腐店喂驴轮流情形。算来算去,觉得今天,应该由银文叔养驴!算到这里,我再抬头看,觉得那拉车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银文叔的儿媳!心想,既然是爹店里的黑叫驴,不管她是谁,要她帮忙带七八十斤洋芋,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这里,我把步子迈得更快。
    就在要追上符运胜时,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笑着大声说:“你不要跑了!跑累了,等一下更背不动的!”
    本来想告诉符运胜,前面大路上板车的黑驴,是我爹店里的叫驴。可就在这时,板车已经过了小路口!
    想去追板车,我就没理睬符运胜,几大步从他身边跑过。
    没向前跑多远,就听见符运胜在背后,粗声粗气地大声喊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刚回头看一眼急匆匆跟上来的符运,就听见前面响起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再回头看那板车,见黑驴甩着尾巴,跑得越来越快,就边跑边回头,对符运吼道:“快去追板车——!”
    就在我加快步子继续跑时,背后传来符运胜的怒吼声:“站住——!”
    不知符运胜是不是扭伤了腰,或者崴伤了脚,只好站住。
    等我转过身来,只见符运胜走得好好的,而且左手一个劲地在空中挥舞着,嘴里也不知在啰嗦什么?于是,我小声问:“你怎么了?”
    符运胜走到我面前,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反问道:“你怎么了?”
    我指着前面大路上急急忙忙赶路的板车,小声对符运胜说:“我看那路上拉板车的黑叫驴,像豆腐店的那头!我们快赶过去,請那个拉板车的,帮我们一把。”
    符运胜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问:“你晓得拉车的是哪个?”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看清拉板车的是谁,只见拉车女人的头发,被风刮得乱蓬蓬的,怎么也看不清!
    符运胜很不高兴地接着说:“别只望板车了!”说着,就把他左肩往下一斜,半截挑着洋芋袋口绳套的扁担,一下子落在我的右肩上!
    没等我抓紧扁担头,符运胜就笑着说:“我晓得你的弟弟、妹妹,都喜欢吃洋芋。等背到家了,我送你两斤洋芋,让他们尝尝鲜!”
    我觉得洋芋袋子直往屁股上拽,连忙抓住半截扁担头,挪了挪肩膀,感觉合适后,才以开玩笑的口吻,小声问:“送我两斤洋芋?”
    符运胜马上瞪大眼晴,大声说:“两斤洋芋,我得与农户磨半天嘴皮子,钱是送的,东西可是讨的!要知道,两斤洋芋,可煮一大钵呢!”符运胜把“大”字,说得特别响亮!
    我知道符运胜以为我嫌他给少了,才这样吹胡子瞪眼的,就连忙解释说:“接连几天几夜,我既没有吃好饭,更没有睡好觉,现在走路,都想打瞌睡,怕是没力气,给你帮忙呢!”
    我的话音一落,符运胜就伸手抓住我肩上的扁担,大声吼道:“就怪我爹!我说这根扁担不行,他老偏不信!老实告诉你,要不是这扁担断成两截,我既不会求姓邹的大兵,也不会求你这个书呆子!”
    我扭头看了一眼符运胜,见他真的生气了,忙扒开他的手,指着大路上跑着的板车,笑着小声说:“没有看见板车时,倒是没想到自己没力气!看见板……”
    没等我把话说完,符运胜立即大声吼道:“别只望板车了!”
    见符运胜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我不再说什么,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没走几步,符运胜就追上来,小声说:“东坡,我晓得你是个肯帮忙的人。我也晓得拉板车的黑驴,就是豆腐店的……只是那拉板车的”,说到这里,符运胜不再说话。
    我抬头,再看大路上拉板车的女人,小声说:“今天,该轮到银文叔喂驴了!”
    符运胜边往前走,边大声说:“我晓得,今天该你爹店里,已经轮到黄银文喂驴了!”
    “拉车的……不是银文叔的儿媳妇?”
    “是她,那就好说话了!”
    “为什么?”
    “她与我妈,娘家都是大湖的。听我妈讲,她老没出嫁来小镇前,黄银文的儿媳妇,只有六、七岁。她学会用花篮伺鲫鱼,还是我妈教的呢!”
    “那个拉板车的,究竟是哪个呢?”
    “是哪个?是那个脾气特别坏,与丈夫吵架,就跑去跳河的坏女人!”
    “是李嫂?”
    “就是那个李姑娘!”
    “李姑娘?”
    符运胜一把抓住我肩上的半截扁担,边往自己肩上扛,边陪笑着小声说:“我叫的是那个坏女人,没有骂你妈!我晓得你小时候,哪个同学要是叫你妈——李姑娘,你就要和哪个拼命的!”
    我一把扒开符运胜的手,大声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把李嫂,叫这名字呢?”
    符运胜笑着说:“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只为她这个女人,实在太过于尖当了!”
    我扭头看了符运胜一眼,虽然想臭骂他一顿,但想到他告诉我,拉板车的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我救过她命的李嫂,就不想再与符运胜磨嘴皮子了!于是,我迈开步子,就小跑起来。
    没跑出几步,就听见符运胜在背后,大声嚷道:“别只望板车了——!”
    也许是符运胜叫嚷声太大,刚走到小路口的李嫂,看了我们一眼,立即冲着黑驴,用清脆悦耳的嗓音,叫了一声:“吁——!”
    黑驴乖乖地站住,扭过头,然后竖起长颈,“呜哇——呜哇——”地大叫起来!
    符运胜指着黑驴,冷笑了一声,嘀咕问:“这畜牲,怎么认得你?”
    听符运胜这样问话,使我想起前年十月受毛 接见后,回到县里没几天,就被母亲叫回小镇的事:
    从北京回到县里后的第二天晚上,黄小莉就陪她爸到学校找我,说要我领头成立革命造反组织。谁知刚送走黄小莉父女,德理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我妈托他带来口信,说父亲痔疮出血,像喷雾器一样,出得很厉害,已经倒床了!
    我把德理哥引到学校宿舍,洗脚上床后,德理哥要我讲上北京见毛 的经过。我讲来讲去,就讲到爹生病的事上。德理哥见此情形,不再深挖,还告诉我,他在县里来买缝线,已经买好了,明天一起床,就同我一起回小镇
    第二天天刚亮,我用上北京时发的仿军用水壶,跑到学校井边,灌满一壶水。又跑到校门右侧草屋面馆,买了一斤粮票的大黑馒头。
    我回到校门口时,李德理已经从校园里面走出来。
    接着,德理哥就陪着我,一路急走加小跑。连喝水、啃馒头,也没停步。尽管在路上,德理哥不断叫苦,说他来县城的早上,看到我爹起床,去豆腐店了,要我别这样急着赶路,他实在有点受不了。只是,我只相信他告诉我,爹倒床了!
    就这样,六十华里路,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赶回小镇。
    谁知到家后,爹真的不在家!
    我问妈,爹病得这厉害,怎么能去上班呢?妈说,张经理被中学造反抓去开批斗会,店里没上班,爹担心两头驴没人管,会饿坏!
    妈还说,他老昨天在新河堤上放驴。今天吃中午饭后,就出去了,估计又去那里了。
    按妈的指点,放下身上的挂包、水壶,我就往新河堤上跑。
    跑上河堤,只见黑叫驴正啃着坡上的枯草皮,没见灰骒驴。于是,我大叫了几声“爹——!”
    后来老师叫我学《离骚》的那条水沟里,才传来爹的答应声。
    我跑下沟坡,见到脸色苍白的爹,正站在水沟中央,在水里捞什么,灰骒驴在沟边吃着什么。
    爹见我来了,指着灰骒驴说张经理挨批斗,把店里的两头驴饿坏了,昨天牵两头驴,来这里吃草,发现沟水里,有驴最爱吃的水芨草根;还说灰骒驴肚子里有儿,拔一些它爱吃的水芨草根喂它,让它为店里生头壮驴崽。
    我知道爹把公家的事看的特别重,二话没说,就脱掉鞋袜,卷起裤脚,走进冰冷的沟水中,把爹换上岸。
    接着,我在沟水里拔水芨草根,爹在岸上,一边喂灰骒驴水芨草根,一边把多出的水芨草根,装进准备好的麻袋。就这样,个把小后,爹见装满一袋水芨草根,才叫我上岸。
    爹背着麻袋,牵着灰骒驴,走上沟坡,我才穿好鞋袜。
    我追上坡顶,见黑叫驴用嘴,舔着爹背上的麻袋,左前蹄不时打着地面。
    我问爹,黑叫驴为什么会这样?爹说黑叫驴想吃水芨草!
    我好不容易劝爹放下麻袋,从袋里抓出一大把水芨草根,丢在的地上。黑叫驴几口就把水芨草根吃完,又抬头,看了我长叫几声,好像在告诉我,它还想吃!
    我一面劝爹把好事做上头,一面从麻袋里抓水芨草根。
    见爹没说话,我才把水芨草根抓出来。没等我丢在地上,黑叫驴就从我手里把水芨草衔过去,大口吃起来。打那后,黑叫驴只要看见我,总会像今天这样大叫!
    ……
    “东坡——!”符运胜在我背后的叫喊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停下来,回头看,见符运胜扛着一袋洋芋,还站在原地,就大声问:“不回去啦——?”
    符运胜还是站着,大声嚷道:“你要拉板车的快走——!”
    “把路口的那袋给她带走吗——?”
    “说那袋是你的——!”
    “李嫂相信吗——?”
    “不相信就让她走——!”
    我不知道符运胜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听见黑叫驴长叫几声后,还在不断地用前蹄打地面,知道黑叫驴是要我快过去。于是,就跑起来。
    跑到离板车不到三十来米的地方,李嫂笑着问:“怎么是你呀——?”
    我见板车堆放着一包包装得满满的麻袋,大声问:“从哪里运来的粗壳呀?”
    李嫂用手中的鞭子打了打麻袋,笑着说:“哪来的粗壳?到处的米厂都没生产,小镇周围禾场里的瘪壳,都被我拉光了。这一车,还是从外县找来的!”
    一边听完李嫂的诉说,一边向她走近。
    走到板车旁,我见车尾底下一只麻袋湿湿的,小声问:“这么湿的瘪壳,程半玉会要吗?”
    李嫂从车把手中钻出来,走到车后,用鞭竿尖,指的最底下的湿麻袋,笑着说:“这袋不是瘪壳,是驴草!”
    “水芨草?”我有些感到意外地大声问。
    “你怎么知道的?”李嫂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问。
    “是银文叔要你带的吗?”我接着问。
    李嫂点点头,皱起眉头,小声说:“就为这水芨草,害得我……得罪了你们剅道口惶惑鸡公的二公子!”
    “符运胜?”我略有所思地问道。
    李嫂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只听说他爹——惶惑鸡公,喜欢乱叫!没想到,这个二儿子,还是一个角色呢!早上出门,刚走过上桥头,符运胜从后面追上来,说他与银文叔的大媳妇讲好了,要板车跟他去弓堤街。我说不行,那边都是旱田,没有稻谷瘪壳。他又说要我帮他拉洋芋,分一些洋芋给我,就用不着拉瘪壳了。我本来就晓得易少主抓过他搞投机倒靶,你想想,我要是陪他去弓堤街,到别的县拉洋芋,找不着瘪壳不说,银文叔说豆腐店的那头灰骒驴又怀上了,要喂它水芨草。你想想,我答应找水芨草,银文叔才私下借这驴给我。如果我陪惶惑鸡公的二公子搞投机倒靶,带不回水芨草不说,得罪了造反派,把我游行示众,那怎么办?”
    李嫂话音一落,黑叫驴又开始“呜哇——呜哇——”地叫起来!
    我跑到黑叫驴前面,它把昂起的头低下,像撒娇似的,用嘴吻我伸给它的左手背。
    李嫂走过来,笑着说:“这畜牲好像认得你耶!”
    我一边用右手抚摸着黑叫驴的头,一边对李嫂说:“这两年没学上,帮我爹到店里做事,和它混熟了?”
    李嫂点了点头,睁大眼睛,指着黑叫驴,大声说:“狗东西,快告诉你的主人,为么事一路上要挨鞭子?”
    黑叫驴突然昂起头,又呜哇、呜哇地叫起来!
    我走到板车后边,叫来李嫂,指着装水芨草的湿麻袋,大声对她说:“抓出一把水芨草!”
    也许是黑叫驴叫得一声高过一声,李嫂边转身边拉我,把背对着黑叫驴,迎着符运胜站立的方向,她用两只手做成喇叭,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来啦!我来啦——!”没让我回答李嫂问话,符运胜肩上扛着一袋洋芋,边跑边对我们嚷着,从远处过来。
    李嫂踮起脚尖,望着戴着斗笠的符运胜,趁黑叫驴不叫时,小声问:“戴斗笠的人,是在与我们打招呼吗?”
    我一面对李嫂点头,一面对符运胜大声喊话:“别跑——!我们等你——!”
    李嫂拉了我一把,小声问:“那人是谁呀?”
    我回头,小声对李嫂说:“是符运胜。”
    “他不是挑担子吗?”
    “扁担挑断了。”
    “哎哟!他太贪心了!想多赚钱,把扁担都压断了!”
    “他说扁担不结实!”
    “再不结实的扁担,挑三、五十斤,压不断!”
    “一袋就有三、四十斤!”
    “还有一袋呢?”
    听李嫂问到这里,才想起符运胜说还有一袋藏在路边,顾不上与李嫂讲话,连忙跑到大路两边寻找符运胜藏起的那一袋。
    找了一会儿,才从路边一丛深茅草丛里,发现藏着的旧布袋,心头一喜,我随口惊叫:“哎呀!藏在这里!”
    听到我的叫喊声,李嫂跑过来,抢先抓起旧布袋绳子,随手一提,几个小洋芋立即从袋子底下掉进草丛里。见李嫂没发现袋子底下穿洞,我忙一把拉住她,大声喊叫:“袋底在漏洋芋!”
    “偷洋芋——?”上气不接下气的符运胜,跑到我们身边,大声吼道。
    就在这时,黑叫驴又呜哇、呜哇在狂叫起来!
    我见李嫂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像在问什么,连忙伸手,想从她手里接过布袋,却被符运胜使劲把我的手推开!接着,他就从李嫂手里,夺过袋口绳子,马上提起袋子。这时,又有几个洋芋从袋底掉下来。
    李嫂生气地站到一边,趁黑叫驴不叫时,冲着符运胜,大声嚷道:“哪个偷你的洋芋?”
    符运胜放下肩上的布袋,把右手提着的一袋洋芋,举得高高的,只见他手背上的血管像一条粗蚯蚓一样地凸起来!符运胜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太阳穴上的血管也慢慢凸起来!
    我见李嫂目瞪口呆地望着符运胜,符运胜像发现什么秘密似地,用左手几个指尖,从袋子的腰部,一寸一寸地挪到袋底一摸,然后,冲着李嫂,张大嘴巴,厉声吼道:“为么子抠穿袋底?”
    见符运胜一幅吓人的模样,正想告诉袋子穿底与要嫂没关系,不料,黑叫驴又呜哇、呜哇地狂叫起来!
    李嫂先是盯着符运胜的脸,黑叫驴的叫开后,她全身一怔,就跑到放袋子的草丛处,扒开枯黄的茅草丛,拣起落在草丛里的洋芋,一个个往符运胜的脚下扔。
    符运胜放下右手举起的袋子,再倒过来放着,接着冲着李嫂面前,扯着嗓子嚷了一声“你!”,后面的话,全被黑叫驴呜哇、呜哇的叫声淹没了!符运胜愣了一会儿,开始与李嫂一起打起手势来:
    符运胜一会扯着破袋底破口处,一会用两手虎口合着比划破口的大小;李嫂只是一个劲地对符运胜摇头,一个劲地指着草丛。
    我见黑叫驴叫声,让符运胜与李嫂无法把事情说清楚,就跑到板车后面,拖出装水芨草的麻袋,打开袋口,抓出一大把水芨草,丢到黑叫驴的前蹄处。
    黑叫驴不再叫了。
    “你不赔钱,我就把你板车上的东西都掀掉!”符运胜却大叫起来。
    “你敢掀,我就跟你拼命!”李嫂哭喊道。
    我忙把李嫂拉到板车边,劝她说:“别生气,让我与他讲清楚!”
    李嫂抽泣着说:“都说秀才遇、遇到兵、兵,有理说、说不清……那、那年,我到桥上投、投河,你哥刚、刚复员……说、说话真、真的打、打人,也没、没即日厉、厉害……嗯、嗯……”李嫂哭泣着说不成句,干脆坐在地上,一边扯着自己穿的旧黄军装下衣角擦泪水,一边大哭起来。
    我实在劝不住李嫂,见符运胜也一屁股坐在两袋洋芋旁发呆,于是,走到符运胜的身边坐下,小声问:“你怎能这样讲李姐偷洋芋呢?”
    符运胜慢慢抬起头,瞪眼皱眉望着我,小声说:“最毒妇人心!你晓得,前几年,她为么子投水吗?”
    我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没答话。
    符运胜接着小声说:“听我爹讲,这女人,她以为志雄哥从部队回来,会分配工作的。她哪晓得,分不分配工作,不是由志雄哥说了算……志雄哥实在听不了她啰嗦,只轻轻打了她一耳光,她就”,说到这里,符运胜斜了我一眼,准备接着再讲。
    我一跃站起来,走到李嫂拣洋芋的草丛处,扒开茅草,发现草根处有破布渣滓,立刻弯腰,拣起几粒布渣,放在左手心,招呼符运胜过来看。
    符运胜也一跃而起,走到我身边,把我左手上的布渣,倒到他的手心。
    我没好气地冲着符运胜嚷道:“好好看看!”嚷完,又弯腰扒开旁边的草丛,发现草根处有一个被咬提只剩一小半的洋芋!
    “是老鼠!”符运胜与我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我立即直起腰,扭头见符运胜正用右手,扒着左手心里的破布渣,才知道符运胜并没有完全相信,洋芋是被告老鼠偷吃了,连忙打落他左手上的破布渣,把他拉到草丛前,扒开草丛,大声吼道:“你仔细看!”
    符运胜慢慢腾腾地弯下腰,拣起草丛中的那一小半洋芋,扭头盯了一眼坐在板车旁抽泣的李嫂,就气冲冲地走到李嫂面前,大声嚷道:“哭个鬼!就算我说你偷不对,你也不应该拿我的洋芋喂驴呀!”
    我见李嫂虽说不再抽泣,却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符运胜手上的一小半洋芋,一个箭步冲到符运胜的面前,从他手里夺过小半块洋芋,走到黑叫驴前,把小半块洋芋送到它的嘴下,大声嚷道:“你吃!”
    黑叫驴鼻子抖了一下,立即昂起头,就“呜哇、呜哇”地叫开了。
    符运胜一把从我手里抢回小块洋芋,大声嚷道:“它吃了那多洋芋,还吃得下去吗?”
    李嫂一边揉自己的膝盖,一边挪到符运胜的面前,小声问:“你怀疑我把你的洋芋,喂了叫驴了?”
    符运胜斜了我一眼,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就是这驴饿急了,撕裂了我的布……”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
    “你还在怀疑李嫂?”我实在有些忍不住,大声责问符运胜。
    “我的布袋破了,洋芋少了!”符运胜也大声嚷道。
    “你这是怀疑一切!”我更大声嚷道。
    “别用给造反派扣的帽子,往我头上扣!”符运胜涨红了脸,跥了一下脚,更大声地嚷道。
    “我给哪个造反派扣了帽子?”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降低嗓门问。
    符运胜把脸转到我们来的小路方向,小声说:“难怪人家邹炎起这样说你的!”
    听符运胜提到邹炎起,心想,这小镇上,要说没有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几家,他家应该算一家。听街坊说,自从符运胜他爹垮台,他哥支边去新疆后,一家人好像躲着全镇人,除了在生产队做事外,基本上不与街坊们来往。邹炎起说了我什么,他怎么晓得呢?想到这里,我小声问:“邹炎起到底说我什么了?”
    符运胜头也没回,小声说:“难怪人家朱书民叫你美男子的!”
    我没好气地吼道:“别胡扯!我问你,听邹炎起说我什么了?”
    符运胜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大声说:“说你交了桃花运!”
    “交桃花运?我还从来没听哪个这样讲我呢!”我连忙反驳道。
    符运胜皱起眉头,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透我的心思一样!
    过了一会儿,符运胜摇了摇头,小声对我说:“你除了会读书,会拉二胡,还有什么了不起?说个子,比我矮一头。说长相,满脸络腮胡子!不过,遮住刘保中在上嘴皮砸出的一个疤!不知为么事,十四、五岁,就被爽喜的小姑喜欢上了!还有,照相馆的女伢,也喜欢你……高医生的女伢,也喜欢你……县城的那个女伢,还跟你跑到小镇来了……还有,我比你小岁把,到即日为止,没有哪个上门,给我介绍对象。右你呢,到别人那里去躲造反派,没两天,就订婚了……前几天,我都不相信邹炎起的话!今天,我算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没好气地大声问道。
    符运胜指着李嫂,大声对我嚷道:“你没见到她时,一直帮我帮忙。人家当兵的,邹强根,都不愿帮我,跑掉了!你都不嫌弃我,帮我背袋子……现在,见到她,你怎么就变了一个人呢?不帮我,就不帮我,也不能专门帮她呀?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不该压我!去讨好她!”
    符运胜的话音一落,李嫂就红着脸,冲到符运胜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嚷道:“你呀!真是个惶惑鸡公!怎么能这样乱叫呢?你的洋芋少了,我知道你心疼。你不能只顾自己心里不舒服,就惶惑鸡公乱嚷啦!老实告诉你,也请你告诉你家大人,你爹爱官,你爷爷贪财,幸亏解放得早!要不然,你家,就是镇上又一户大恶霸!……还有,做人,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人家的道理……人家东坡家,家里每个人都讨人喜欢的,首先是他爹!我听老人们讲,下街头,就是施伯住的那块菜园子,老东在那里杀中国人,他爹夜里跑去收尸。你们符家能做到?还有东坡他妈,逃难来镇上没多久,自己都吃不饱肚子,看到讨饭的,哪次不是大碗、大碗地把锅里的饭,盛给人家要饭的?还有东坡他们四兄妹,哪个被人嫌过?就说刚才的事,根本不是人家东坡讨好我!……你想想,我赶车走路,这叫驴是借来的,又不听使唤,我哪能注意路边上有什么呢?……再说,你全家人,都是种田的,又不是洋泡子!猪马牛,鸡鸭鹅,喜欢吃么子,应该晓得吧,哪有驴子吃洋芋的?”
    “是啊!驴子最喜欢吃水芨草,再就是马绊根,还喜欢吃泡涨的黄豆。”我帮腔说。
    “泡涨的黄豆,与新鲜洋芋差多少?”符运胜瞪大眼睛,问我。
    李嫂大“哦!”一声,对符运胜嚷道:“刚才,东坡喂驴子吃洋芋,它为么子不吃呢?”
    符运胜闭着眼睛,对李嫂嚷道:“它吃了我斤把洋芋,又吃草了,哪能再吃呢?”
    李嫂一把抓住符运胜的左胳膊,大声嚷道:“别血口喷人,你跟我去看看!”
    符运胜红着脸,掰开李嫂的手,有些结巴地说:“一个女人家,不要这样与男的……拉拉扯扯!”
    我不知道李嫂到底拉符运胜看什么,小声劝他说:“你就别婆婆妈妈的,自己跟去看看,免得老是疑心作暗鬼!”
    符运胜使劲甩开李嫂的手,大声嚷叫:“看就看!反正少了斤把洋芋!”说着,就跟在李嫂身后,来到板车后面。
    李嫂把装水芨草的麻袋,从板车上拉下来,顺手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水芨草,往符运胜怀里一送,大声说:“你抱上前去,看它吃不吃!”
    谁知,符运胜抱着水芨草,慢慢挪动着脚步,刚挪到黑叫驴面前,只见黑叫驴立刻倒转头,突然蹶起后蹄,向符运胜踢来。
    符运胜惨叫一声“啊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等符运胜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黑叫驴又立刻倒转头,像什么也未发生的一样,低头吃起被踢落散在地上的水芨草来。
    听到符运胜的叫声,李嫂与我同时快步跑到符运胜的身边!
    我连忙弯腰,用双手插入符运胜两侧腋下,李嫂也弯腰拉起符运胜的右手,惊慌地小声问符运胜:“踢着什么地方了?菩萨保佑……该没踢伤哪里吧?”
    正在这时,大路东边,传来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失落的紫丁香 2016-01-08 02:47:00
    牛大伯,这么长的更新,太长了一些,建议短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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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您的好建议,再续帖时,会注意的。
    @教导员2013 2015-12-28 23:35:00
    @教导员y 谢雨丙轻轻扒开童咸准,走到我的面前,小声说:“虽说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但是,你我认识也不只一天两天!你说,你今天为什么要借刀杀人?”
    听谢雨丙把自己被挨童咸准的枪砸到,怪罪到我的头上,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直冲喉头,我猛然扒开谢雨丙,冲着童咸准大声嚷道:“你不跑到我面前,你的枪怎么会砸到他!”
    童咸准圆瞪双眼,用枪口指着我,大着怒吼道:“你找死吧!是老子们先来这里,还是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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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发帖时检查粗心,句中错误没检查出来,直到今天准备续帖,才发现。其中:
    “我没知道雨丙问话含义是什么,只好盯住谢雨丙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应为“我不知道谢雨丙问话的含义是什么,只好盯着他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接着对邹强根说:‘你也是学生,我只好把他安排给你当助手了!’”中的“你”,应为“他”。
    邹强根突然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万思河手中紧握的长枪,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讲话。
    万思河立即举起自造的长枪,嘻笑着对邹强根说:“别看不起这家伙,刚才放了一枪,豆腐店的那个癞子,赫得没命逃跑了!你虽然是当兵的,可是,你手里没带枪,就没有人怕你。没有人怕你,现在什么事也办不成!”说着,就把枪口指着我。
    我指着面前的枪口,大声对谢雨丙嚷道:“要我不参加‘工造’活动,我可以答应。但是,你必须命令他把这家伙上交!”
    “凭什么要我交枪?这枪,是自己造的,又不是抢的!臭工造有的是大锤、铁家伙,他们为什么不上交?”万思河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
    邹强根对万思河摆了摆手,平心静气地说:“你愿意跟着我,搞英雄事迹材料吗?”
    万思河用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英雄?是车祸!”
    邹强根圆睁双眼,对万思河大声责问道:“你说什么?”
    我气愤地冲着万思河,怒吼道:“葛昌清是舍己救学生,怎么是车祸呢?”
    谢雨丙拉了万思河一把,小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那个开车的司机?”
    万思河先是愣,紧接着大声对我嚷道:“怎么了?难道那个开车的司机撞死人了,不是车祸吗?”
    邹强根皱起眉头,小声对谢雨丙说:“你是区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你认为葛昌清同志是救人英雄,还是车祸当事人呢?”
    谢雨丙冷笑了一声,不没好气地指着我,大声对邹强根说:“你作为解放军的干部,整天与臭工造的黑笔杆搅在一块,到底是搞材料,还是支派呢?要知道,中央早就三令五声,要求解放军支左不支派哩!你这……”
    万思河不等谢雨丙把话说完,立即冲着邹强根大声嚷道:“我原以为你冒充解放军,现在才知道你是陈大麻子的保皇军,比冒充还罪加一等!”
    邹强根摇了摇头,小声问万思河:“我们安徽驻军,属南京军区管辖。你知道南京军区的司令员是谁吗?陈再道同志,只是武汉军区的司令员!怎么能把我与陈司令员扯到一块儿呢?”接着,又扭头对谢雨丙说:“我与牛东坡只是在荆州偶遇,一路返回,并没有参加什么派性活动,怎么能说我支派呢!”
    童咸准用力推开谢雨丙,瞪眼看着邹强根,冷笑了一声,对站在他身边还想说什么的谢雨丙说:“你走吧!这里交给我处理!”
    谢雨丙也冲着邹强根冷笑了一声,用不阴不阳的腔调对我说:“童司令虽然不出生在小镇,他参加革命就一直在小镇工作,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区革委会还有事,我和易司令先走了!”说着,就拍了拍易少主的肩膀,自己往桥头走去。
    易少主也不冷不热地对我说:“我也不了解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要说,我也走了!”
    紧接着,万思河也扯着嗓子对我嚷道:“你等着瞧!”冲着我跺脚后,就向农机站跑去。
    童咸准目送三个人走得稍远后,就指着邹强根的红领章,气势汹汹地嚷道:“你要是领子上没挂两面红旗,我真想扯下你这一身黄狗皮!”
    看童咸准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立刻大声对他嚷道:“姓童的!别以为你手里掌握发菜农粮的权利,就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能对解放军干部这副模样呢?”
    童咸准斜了我一眼,没有好气地对我说:“你不要以为读了个高中,就有什么了不起!我说的话,姓邹的能听懂,与你没有关系!”
    听童咸准话里有话,我扭头看邹强根,见他的脸一下白到了脖子,慌忙小声问:“你怎么了?”
    邹强根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那是你读高中时候的事!”说着,就扭头小声对童咸准说:“对不起!参军前在邮电所做临时工犯的错误,去年入党时,我不只向连队党支部如实汇报过拆你的私人信件,还汇报过送其他人邮件时,由于好奇,也拆过几家的邮包!只是,我并没有把你信上的内容告诉你害刘姐,也没拿过别人邮包里的东西!”
    邹强根话音刚落,童咸准把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喘了几口粗气后,指着桥北卫生院门面高墙,指着邹强根的鼻子尖,大声问:“我现在儿子的妈,脸上有麻子!前面丫头的妈,脸上有麻子吗?”
    听童咸准话里有话,我轻轻地扒了邹强根,小声问:“怎么回事?”
    童咸准盯住邹强根的眼睛,见他扭头、张嘴,要对我说什么。于是,就抢先冲着我嚷道:“不要打听我的黑材料!反正我也没当上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不过,我要老实告诉你,我的丫头的妈,是得肾炎死的!不是我害死的!别以为那封信里写了什么秘密!”
    邹强根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对我说:“也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当时我年纪小,送一封没有写信人地址的信,而且信封封口由于用米饭封的,封口不知为什么没粘牢。我在接受分发邮件后,在整理信件时,无意中把那封信的封口,给插开了,信纸掉到地上。顺便拣起来一看,才发现信是我们本镇卫生院的姐姐写的!信上说,有肾病的人,只能吃医用盐。出于好奇,在给卫生院送报纸时,无意问了现在的才听说的童嫂!”说着,邹强根苦笑着对童咸准说:“不听刚才你说,我还不得知道这位姐姐成了嫂子!”说完,又接着对我说:“什么是医用盐,当时,我并不知道。顺便问了现在的童嫂一声,医用盐是什么盐?也许,就是这一问,才有了现在的误会!”
    “别把你说的那么好!如果不是故意拆我的私信,为什么我要求把你调走后,你在别的地方,接着又拆了别人的邮包?”童咸准气呼呼地大声嚷道。
    我见邹强根一脸尴尬像,连忙冲着童咸准嚷道:“你亲眼看见过邹强根在别的地方,拆别人的邮包吗?再说,他刚才已经告诉你,他并没有对你去世的刘嫂,说过你信上的内容呢!”
    童咸准狠狠瞪眼盯着我,像要把我呑下一样!呃、呃两声后,对我吼道:“前年底,你组织全区老师搞大批判时,为什么要我丫头的舅舅,去揭发程半玉老师?我丫头的舅舅为什么会说程半玉,参与了害死他妹妹的活动?你不把这事上纲上线,粮管所里一伙别有用心的人,为什么会贴我的大字报?”
    听童咸准这样说,我真有点稀里糊涂了!我稍静了一会儿,瞅着童咸准满脸怒容,小声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请你想想,我带的红卫中学红后代造反队,来小镇造反,就住在你们粮管所,而且一住就是几个月,有组织过谁?对你展开过什么样的批判活动?好好想一想,别这样怀疑一切!”
    童咸准瞪眼盯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尖,厉声低吼道:“别以为你读了个高中,就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怀疑一切’的帽子,就可以吓唬人!我不管你有没有组织哪个整过我的黑材料,但是,我发菜农粮票的权利,被夺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说到这里,听到背后传来吼叫声,童感准没把话说完,就转身向后望,只见由“红旗”瘦高个举着旗帜,跑在最前面,紧接着,是万思河边跑边吆喝着一队初中学生,急急忙忙向我们跑来。
    邹强根小声问我:“他们想干什么?”
    我抬头望了一眼,小声说:“是红旗敢死队的!”
    邹强根小声说:“我们快离开这里!”说着,就迈步向大桥头走去。
    童咸回头见邹强根要离开,连忙跑到他前面,转身就伸开双臂,挡住去路。
    邹强根摇了摇头,又走回来。
    我大声嚷道:“走什么?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大不了,会像在弓堤街……”
    “牛东坡——!你别煸阴风、点鬼火!”万思河边跑边大叫着,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瘦高个就迅速把旗杆伸到我和邹强根的面前,红色旗面上的五个“红旗敢死队”黄色大字,显得格外刺眼!
    我担心瘦高个会用旗杆尖戳我们,连忙一把抓紧旗杆,大声冲着瘦高个嚷道:“你敢再动,我就踩断你的旗杆!”
    万思河冷笑着指着我说:“臭老保!快放开,别弄脏我红旗的革命造反大旗!”
    邹强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万思河,然后对万思河小声说:“万同学……”
    瘦高个抖了一下旗杆,冲着邹强根,高声吼道:“叫万司令!”
    听到瘦高个的吼叫声,童咸准走打万思河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然后指着桥头高耸的水泥碑,阴阳怪气地说:“万司令!这里有我们钢革司英雄的纪念碑,别忘了章水松烈士,他的热血曾染红了这里!现在,是你们革命小将,展示造反精神的时候了!”说着,对桥北头正在招手的谢雨丙、易少主,挥了挥手,提高嗓音,嚷道:“我就来——!”紧接着,故意压低嗓门,对万思河说:“不管是真解放军,还是假解放军,斗争要讲策略,别对不起流血牺牲的钢派造反派烈士!”说着,就向桥头跑去。
    试试用手机发帖,不知是否能行?
    我的帖子有七百多面了,用手机续帖,好像连接不起来呢!
    哦!原来按右下蓝色图案,可以快速翻页!先发一段。
    听童咸准话中有话,立刻追上去。
    也许是童咸准听见背后有人追他,突然停步转身,与我碰了个满怀!
    童咸准对准我的左胸膛,猛推一掌,瞪大双眼,冲着我大声道:〞你想翻天?老子正告你!〞说着,对万思河嚷道:〞把狗东西带过去!〞说完,转身要走。
    我一面用右手揉着被童咸准推痛的左脑部,一面用左手肘挽住童咸准的右胳膊,用全身力气嚷道:〞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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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24 12:14:28  更:2022-01-24 12: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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