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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香樟路1154号[第9页] |
作者:半桶水的小神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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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有光。 光在闪烁。 画面有些模糊,我看不真切,想往前几步,却发现身不由己,只好静观其变。画面继续闪烁,几张面孔出现,而后消失,些许只言片字,并无有用信息。 画面定格,眼前出现一张脸,是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下巴一颗肉痣,颇大,坏了面相,她面带讨好及小心翼翼之笑,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什么,有些鼓囊、有些绵软。我低头看,是个金绣的锦囊,云字如意纹,极是考究。 猛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入目是何妙那盏水晶吊灯,虽然灯泡没亮,但细细碎碎的水晶珠子借着夕阳残光互相辉映,依旧耀眼。 我忍不住闭上了眼,暗想,夕阳?几点了夕阳都出来了? 揉揉眼睛坐起,抓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竟然已经五点半了! 一觉睡了四个半小时?我难以相信。 门外有人说话,依稀听见金先生的声音,我赶紧下床冲到梳妆台跟前,头发乱啊,脸肿啊,嘴唇苍白啊…这哪像是睡了四个半小时后的样子,跟刚在大狱里经过了严刑拷打一样!本来还想早点起来去洗个澡梳个头喷点香水的,现在啥也干不了了... 晕滴狠... 一定是何妙偷偷给我下了药,我吃没吃她的、喝没喝她的,竟然还中了招,算她高明! 呆呆望着镜子坐了会儿,听见外头何警官的声音响起,“妙妙你去看看娇娇醒了没,她的觉怎么越睡时间越长?” “应当是对能量给予的暗示接受度越来越高的原因。”这是金先生的声音,原来不是何妙使的坏。 何妙忽一下闪现出现,在我发出惊呼前她倒惊叫起来,“哎哟喂你醒了哇?醒了也不出声,一个人傻坐着,吓我一跳!” 我吓了她一跳?我非常无语,然后问何妙这么轻车熟路的操作,难不成我睡觉的时候她每隔五分钟就来偷窥? 何妙马上堆出微笑,“我可是受我小叔叔所托,特地来关心你的哟,不用客气。” 难道还真的五分钟就来看我一次?我也是无语了,这都是什么人呐! “出去吧,金回来了,”何妙道,并露出迷之笑容,“精神饱满、体格强壮!看来那位果然有几分手段,有机会我要讨教一下。” 眼前出现绣娘那娇怯的模样,想到英明神武的我居然被她算计过,而今竟又获得何妙青睐,我实在是对绣娘非常、非常的不满。皱着眉我问,“你觉得那个女人是怎么帮金先生治的伤?” 何妙惊讶,“金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反问,“你不知道?” 何妙摇头,“只知道他身体不适需要调养而已,我还以为他是去采补了,难道是治伤?” 我知道我说漏了嘴,看来何玮何妙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知道金先生的所有私事,而且…妈蛋…采补是什么意思? “什么伤?”何妙紧紧盯着我,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势。 我站起来,“不跟你废话了,汇报工作去。”边说走边朝外走,开门的时候余光看见何妙双手抱胸,视线跟黏在我身上一样,嘴角似乎还有若有所思的冷笑。女人心,海底针;女能量心,海底针鼻!本来理应躲得越远越好,然而我不得不回头,返身走到床边,快速抓起我的梦记和笔。赶紧撤离现场,不料刚出房门就看见何妙站在走廊尽头,还是双手抱胸,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很想在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上、凹凸有致的身材上点一把火,或者淋一盆水。 金先生坐在沙发一端,何警官站在他对面,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神色都挺凝重的。我用最风情的姿势走路、脸上挂着最动人的笑,不负所望,金先生抬头,眼神甚是温柔...的看着我的身后,“妙妙,帮我配一剂药吧。” 一个瞬间,何妙出现在金先生身边,非常配合的问,“好,什么要求?” “等下详说。”金先生回答她,然后看着我,“休息得不好?” 头发蓬乱如疯,脸色苍白如鬼,这大概是我现在的模样,我松了气。没劲透了,比什么,跟个假人比什么? 点头应,“不好,很不好,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边问,金先生边朝我伸出手,“把你记的东西给我看看。” 双手奉上我的梦记,我客气道,“字写得不好,请担待。”我是真客气,我字写得挺好的,从小就练过,毛笔字钢笔字铅笔字均有涉猎。 然而金先生翻开笔记看起来,边道,“没事,又不是字帖,能看懂就行了。” 我,... 我忘记他是从什么年代活过来的了,估计也就王羲之什么人的字能担当金先生一个’好’字。 三两下翻完,金先生把笔记递还给我,问,“刚才的没有?” 我回说,“刚醒,还没来得及。” 金先生道,“去记一下。”我刚要应好,金先生转头向何妙走去,“来,我想要一剂药,单独说。” 一直作壁上观的何警官此时才插嘴道,“不能给娇娇下药,妙妙的药会起什么用我们都没底。” 我大惊失色,给我用的药?我干嘛要用药? 金先生停了脚步回头,“已经三个了,你还想见更多人死?” 何警官皱紧了眉。 我又大惊失色,“不是两个么?又来一个?” 凶杀案果然又发生了一起,就在我睡觉的时候,这次是个年轻女子,某个公司的前台接待,死亡现场是出租房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一开始合租的室友以为她在睡午觉,喊了几声不醒,掀开被子看见胸口大开,血都把被子浸透了。 何警官给我看了受害人照片,然后问我有没有见过,可惜这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把手机递给何警官的时候我问,这个能量到底要干嘛?杀人消消乐? “它杀的可能都是它身边的人,”何警官道,“应属报复。” 能量报复杀人,我滴个乖乖,对那些枉死的人来说这真是天降横祸!人啊,还真的一直保持与人为善的状态,否则谁知道会不会就祸及百年后的又一个自己。 金先生把何妙带进一个房间,我惴惴不安的叹了口气,药被何妙捣鼓出来了,搁我跟前了,我能说不么? 能是能的,我也不担心会被灌,法治社会,这儿还杵着个人民警察呢! 可是,若是金先生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再甜言蜜语攻势来一下,我还能坚守底线么?还…挺没底的... “不要紧,你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勉强你。”似是看出了我的担忧,何警官忽然发声安慰起我来,“我会帮你,就是你家老板也不能强迫你。” 我茫然了,毫无目的的点了两下头。 何警官再问,“第一个受害人以前的身份确定了,是能量的哥哥,那么第二个受害人,那个老太太,有眉目了么?” 我开始回忆,然而记忆有些模糊,便向何警官伸手,“照片再给我看看?” 何警官调出照片,把手机递给我,看着这面相很普通的老太太我很不确定,抓耳挠腮几下,何警官把手机拿了回去,边按边说,“我向局里要了张正面照,她活着的时候拍的证件照,你再看看。”说这,手机递到我手里。 屏幕里是个面色红润的老太太,和她死时的模样看着还真有些区别,然而,我还是没在我的记忆库中搜到和她一般模样的人。 何警官提醒我,“年纪可能会有变化,但是这里有个明显特征,你看,她的下巴上有个肉痣。” 这一提醒,如同醍醐灌顶,我一把抓住何警官的手,“我想起来了!”激动啊、兴奋啊,我道,“我刚才还真的看见她了,那时她是个年轻姑娘,丫鬟打扮,给了女能量一个小布包,里头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何警官神色严肃,没有露出惊喜之色,他点了点头,“你家老板的猜测没错,每次杀了一个人以后,女能量就会给你提示,让你知道死者是谁。” “这…”我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所以,你把第三个死者的模样好好记下来,”何警官接道,“估计明天的梦里,你就能找到她了。” “可是…”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因为每次你的梦都落后,无法让我们提前知道谁将是下个受害者,所以你家老板想让妙妙配个药,让你入梦更深一点,推进梦的进展,以便我们早一步找到受害者,争取在即将发生的凶杀案现场抓住那个为害的能量。”何警官道。 我捧住头哀嚎,都不用金先生对我施展美人计了,何警官这几句话就能说服我,我是不是太没立场了一点? “你这样一说让我很有负罪感,”我抬头对何警官道,“我是哪儿得罪你了,让你提示我要对他们的死负责?” 何警官怔住半晌,然后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真没这个意思!”他的担忧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出来,可是他的话带给我的冲击也是真实的,我无法回避。 正说到这儿,金先生和何妙走回客厅,金先生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何妙则斜瞪着我好像我让她不爽了一样。 我觉得我跟姓何的犯冲!犯冲! 晚饭依旧二人行,不过换成了金先生与我一起。 何警官去警察局了,说是想调一下卷宗,看看能不能找些什么线索。其时我们都知道在现有时间里,有用的线索是找不到的,何警官借口离开,不过是想给我与金先生一个独处的时间,以便金先生与我沟通喝药加速梦境的事。 看着何警官的车慢慢开走,我内心惆怅,说好的会保护我,结果还是自己一拍屁股走了。 待何警官的车消失,我恹恹收回目光,转头对上了金先生的视线,颇多探寻意味。“走吧。”他举步走到自己的车边,“上车。” 我钻进副驾驶座,边问,“去哪?” “回家。”金先生发动了车。 我的动作僵滞了,回家...好暧昧的话… “怎么?”金先生看着我,“舍不得这里,还是舍不得他?” “啊?”我没听明白,“什么他?谁?” 金先生的车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轻轻说了个,“没什么。” 之后再没说话。 途中我数次瞧瞧看金先生的侧脸,心中哀怨不已,这么隽秀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老公而非要是我老板? 唉,人生多艰... 一直到了金先生家楼底下我才回过神来,说好的吃饭呢?说好的晚饭呢?金先生或许可以不吃,坐阳台上吸收一下日月精华就够了,我不行啊! 但是我的抗议一直没敢说出来,憋到了金先生家发现金先生给了我一个惊喜,他打算亲自下厨准备晚饭。 看见了没?亲!自!下!厨! 可是最初的惊喜过后我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一顿鸿门宴! 这顿饭寓意之深远,就跟犯人被杀头之前都会吃的那一顿饱饭一样,这就是传说中的杀头饭啊! 然而我依旧吃得很开心,金先生的手艺,真的非常之不错!以风卷残云之势吃完了桌上所有的菜后,我放下筷子对金先生说了两个字,态度之决然心情之复杂好比我正站在神父跟前说’i do!’ 我说的两个字当然不是’i do!’,而是“我喝!” “还想喝点什么?”金先生略皱修眉,似是不解我意,继续奇怪,“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我觉得他可能是在犹豫,毕竟要让一个刚从险境九死一生的人再赴险境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可是他越是这样犹豫便越是让我觉得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所以益发的被自己感动了,面带圣母般微笑,“你不是让何妙给我配了药么,”我道,“不用多说,我答应你,我喝。” 金先生微怔,约莫是被我感动了。 雾气腾起在我的双眼,我很想对他说,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他开口。不过我没有这么直白的表白,不是因为我害羞,而是在开口的一瞬我忽然想到,若是他对我说,请我不要喜欢他,那我怎么做得到? 金先生垂下眼眸,“这个事情再说吧,现在你好好去洗个澡。” |
187 我的表情凝结在了被自己感动到极点的至高时候,然后情绪失控犹如一只掉下山崖的倒霉兔子一样,朝地上直直栽去,最后摔了个稀巴烂。 心碎一地。 我很郁闷,用脚趾头想也明白金先生让我去洗澡的用意,这个变态洁癖嫌我脏!我、我、我虽然在酒吧没有做到每天都洗,但、但、但隔天一个澡是没跑儿的,况、况、况且这天又不怎么热,出三伏都好几个礼拜了呢! 把所有为自己辩驳的话都咽回肚子,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小时,光头发都刷了三遍,都快把自己给洗秃了。总之爬出浴缸的时候,我几乎手足无力。又花了半个小时穿衣服、吹头发...换衣服、扎辫子...换衣服,梳头发...忙完这一切,我发现自己困了。 仰面躺在床上,鼻端嗅见清爽温馨的味道,新鲜干净,是金先生常用的洗衣水,我暗想,难道金先生回来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去酒吧与我们会合,而是在这儿打扫卫生了一番? 翻了个身我又想,能嫁给这样的老公以后家务活完全不用伸手,也是有福。只不知这样的良人,最后会便宜给哪家幸运姑娘? “老板娘?老板娘?” 试探的声音在左近想起,我睁眼看见阿桩的眼珠子骨溜溜的转着,似在猜测和打量,我扶着发髻坐起,略有惊意道,“我竟睡着了?” 阿桩放下手里端着的几只碗,安慰道,“二月了,犯了春困也是有的。” 如此。 “老板娘既然醒了,不若出门去望望青?”阿桩继续建议,“此刻肆中客人无有几个,我照看着,无妨的。” 我只听说过踏青的,没听说过望青。出了肆门,方觉阿桩的话说的极为不错,昏黄的天地中,只有一株歪脖子枣树刚刚冒了芽孢出来,焦黄的皮中略透着青,踏是一定踏不了的,能望一望,洗一洗眼中藏了一冬的黄色,已足以欣慰。 人人都道塞外是苦寒之地,实是不够贴切,不如’苦黄’二字更妙。靠着门框,望着那抹绿,思绪飘到了江南。绿水摇画舫,娇娘怯午日。絮花乱人眼,下马剔青泥。燕飞衔绒草,檐口坠露迟。莫道嫌春早,早春恋冬意。 “一株枣树,死气沉沉了好几年,今天开春方才活了过来,露出这么一点点绿,你就看得痴了?”闻声转头,只见钱军吏大步行来,穿着半新的铠甲,腰上还挂着剑。“不如收拾收拾,我带你去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此时我们出发,一月后当抵达江南,正是春盛之时。” 我摇摇头,感叹道,“回不去了。” 转身迎了钱军吏进门,收拾好一张桌子,阿桩紧着上了酒菜,钱军吏喝了一口酒,然后道,“最近也不知是怎了,流放的人犯一个挨着一个的往这里送,西边挖沟的都嫌多,真是麻烦。” “又要来新人?”我道,“这破地儿倒成了宝地…” “京里头不太平,触犯了天颜的、得罪了权臣的、遭受了构陷的,比比皆是,能流放到此还算侥幸,若是再往北去那辽人之地,多则有去无回。”钱军吏道,也是略带感叹,继而看向我,眼中充斥好奇之意,“你的来历一直不曾明言,如今三载了,我为人如何你早已清楚,还不能坦诚相告么?” 我深觉时光匆匆,竟然在这里开了三年的酒肆,起身道,“稍坐,我去备些下酒菜。” 钱军吏一扫跟前桌面,眼神微动,道,“那就…有劳了…” 桌上摆着四盘菜,都是他平时爱吃的,我知道我是再端不出什么来,他知道我不过是想逃避这个话题。 进了灶屋,阿桩跟在我后头,愣头愣脑的问我打算做什么?我拿起菜刀缓缓擦拭,边问阿桩,“我来了三年了?” 阿桩后退一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放下手正色道,“确切的说,是三年又四个月,老板娘你刚来时,孤身一个弱女子赶着辆牛车,入城时被钱军吏拦下了,问你要路引,你说没有,查了车,车里净是杯杯盏盏、坛坛罐罐,一路颠簸,没剩下几盏完整的,行迹着实可疑,军吏大人问你所来为何,你道,来开个小酒铺、做个小生意,军吏大人竟然信了。” 我问,“为何不能信?” 阿桩再退一步,“人家开酒肆,都是捡着富庶之地、有如梭人流的开,老板娘你倒好,此地谓之鸟不拉屎实不委屈。来就来了吧,酒肆开启,老板娘一不会酿酒、二不会下厨、三更不知如何待客,客人来了,稍有不妥你便恶言相向,若不是有我阿桩撑着,唉,这酒肆哪里能熬三年?”阿桩叹气,大摇其头,续道,“也就钱军吏好心,收容了你,还日日都来酒肆压场,我着实弄不明白,瞎眼人都知道他对老板娘有心,老板娘你却偏装不知,一边儿好处受着,一边儿真话不吐半句…” 我真是后悔,明明知道阿桩是话唠,还引着他谈性大发,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我瞄了一眼过去,阿桩嘴角都飞起了沫子,着实难以入眼,不由皱眉恨道,“也是奇了,我这座小庙不值一提塌就塌了罢,偏你还这么死心塌地殷勤招呼。” 阿桩大呼冤枉,“本来有一家酒铺,我一直当着跑堂的,每月赚个三五十钱也足够生活,不料钱军吏为了帮衬老板娘,硬是封了人家的铺子,我实是无处可去,这才…” 我将刀往那砧板上一剁,剁断了阿桩的唠叨。 他头一缩,摸了摸鼻子道,“有客了,我去迎迎。”说完哧溜逃走。 瞪着那立在砧板上的菜刀我想,我确实对酒肆疏于照顾了,才惹得阿桩这么痛心疾首。只是,我为何会孤身一人在此,其中原委我却是不记得了... 好像,是为了等一个人… 返身去了前堂,一室的破烂让我对阿桩的见解生出若干赞同来,确实是太疏于打理了。 新来的客人是个肥壮的粗人,满脸络腮胡遮不住脸上的诸多不满,正揪住了阿桩的领巾子喋喋不休,“你这是甚么桌子,找不到腿脚一般长短的,我一碗酒搁上去倒泼了一半,这还算了,你这卖的又是甚么玩意儿,比刷锅水还不如倒要了我七个大钱!你这小厮不给我个说法就想走?快把店主唤出来!” 阿桩初没见我,向在一旁瞧热闹的钱军吏求救。钱军吏笑笑,也不说话,把个视线投了过来。我瞧着他有看热闹之意,便挽起袖子走到阿桩与寻衅的客人身边,先对那客人满脸堆欢道,“贵客怠慢,怠慢了!”然后瞪着阿桩,“你个小泼皮,平时没眼色就算了,今日却也这样没深没浅,得罪了客人你吃罪得起么?” 阿桩乖觉唤我,“老板娘…” 那肥汉便怔了,望住我’啧啧’了两声。 我继续对着他笑,“客人且不与那个小泼皮一般计较,想喝什么酒尽管说就是!” 肥汉放脱了阿桩,摸了一把自己分了三层的下巴,“你这妇人年岁不大,口气不小,难不成什么酒都能说?” “能呀,苍山的兰陵、杏花村的老白汾、绵竹的剑南烧春,还有那柳林的西凤酒,八大名酒十六家私酿,但凡客人说的出的,我们这里…”我拖长了声音,一转,双手一摊,“…都没有!”跟着不待他反应便是一声冷笑,“客人脑袋长得不小,可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当我们这里是扬州呢还是东京?醒醒吧,离了三千里!照我说呢,客人既然来了这里,便当好生收收心、适应适应,今生怕是回去无望,老死在此埋骨边疆倒也不坏,话说这里躺着的、从京里头出来的老爷们公子们还真是不少!” 肥汉笑容一僵,继而一沉,“好啊,小娘皮不知死活,如此刻薄言语消遣爷爷,是不是嫌命长了!”说这,碗大的手探着五根手指头便朝我的前襟揪来。 我也不躲,冷眼瞧着,那只大手果然教另外斜地里探出一只手给抓住了,修长的手指,骨节略凸,显是用了力气。 肥汉惨叫一声。 “快滚!”钱军吏如此斥道。 待肥汉连滚带爬的跑出酒肆,钱军吏转头望着我,道,“我好奇,若是刚才我不出手,你待如何应付?” 我挑眉微笑,“可是,军吏大人你出手了啊。” 钱军吏略顿,而后道,“你啊,惯会欺负我。” 此话含了几分情意,我不敢接,遂瞅了一眼桌面,“大人的酒没了,我这就去拿。” 返身回柜台,只听钱军吏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已经等了三载,再等三载又能如何?” 想起阿桩的话,我轻声接道,“不是三年,是三年又四个月…”跟着扬声唤来阿桩,换了钱军吏桌上的空酒壶。 陆续又进了些客,喝了两盏酒,安安生生的,并无事端,我靠在柜台上,视线越过钱军吏投向酒肆门外,但觉黄沙阵阵、红尘滚滚、人影憧憧,几欲睡去。 阿桩殷勤唱诺的声音惊动了我,我瞥眼瞧,钱军吏站起了身,回头看了看我,终究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阿桩窜到我跟前,道,“老板娘,军吏大人是好人,你别再拿乔了,我可听说了,已经有媒婆登了他家的门,要给他说亲了!” “你又知道?”我暗忖着这破地方该如何收拾才能显得齐整,随口应付。 “我自然知道!”阿桩道,“我听顾大娘说的。” “顾大娘又如何知道?”我继续盘算,应付。 “登门的媒婆就是顾大娘呀!”阿桩言无不尽。 我回头瞪着他,“顾大娘?她不是拜真人去了么,拜得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怎么还管着这红尘俗事?” 阿桩露出苦笑,“拜真人,不也要花钱么,说成了这门亲,能得一吊钱呢…” 我拍拍桌子,“阿桩,今天早点下肆门。” 阿桩喜道,“老板娘是要去寻钱军吏说几句体己话么?” “我要你把这屋里的桌椅清点一下,”我皱眉道,“但凡缺了损了的,都给我扔了!” 阿桩抓抓脑袋。 两盏茶的功夫后,我自内房而出,看见满屋子空空荡荡不由大惊失色,高声唤着阿桩,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阿桩一脸灰土和汗渍,对我道,酒肆里头的桌子、椅子,就没有不缺不损的,所以他便依照我的吩咐将它们全丢出去了,“可累坏了我的腰,且得补补呢!”他邀功,我气得眼前一黑、真的黑了... 一黑、一亮。 刺眼的亮,我不由眯了眯眼。默默中,察觉自己躺在床上。掀开被子爬起,哀叹一声再度趴下。腰疼,腰疼得很! 门立时响了两下,几乎毫无时间间隔,跟着有人问,“娇娇,醒了么?” 我依稀、仿佛、好像、可能听出了些微的、点滴的、若隐若现的、似有似无的...关心… 顿了几秒,金先生又问,“我可以进来么?” 我被拉回现实,方才明白原来我又做了一个梦,这次的梦时间还挺长... 不对,不是挺长,是相当长,因为此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了,也就是说,这一觉我足足睡了20个小时! 打开门对上金先生的双眼,透亮的,穿透我的躯壳在灵魂里打了个转儿又出来,“还好么?”他问。 我有气无力的答,“不好,躺太久,腰疼。” 他眉头略皱,“是挺久的。” 我很是郁闷,睡得腰疼得要命了,居然没梦见什么有用的,至少那第三个死者模样的人我没看见。我这算是对能量的力场感应到位么? 金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离开,“来吃饭吧…” |
188 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大,尤其还是金先生做的,饭香菜美,还有鲜榨的苹果汁,滤过了渣,颜色清亮,不知道费了多少苹果。 我却没什么胃口,心里一阵一阵的犯恶心,我有气无力的想,躺床上的这20个小时金先生是不是对我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我怎么就害起喜来了? “吃不下?”坐在我对面的金先生忽然问,我摇摇头,“正常反应,20个小时没进水食,一般都会像你这般,”金先生道,“先把苹果汁喝了,让肠胃适应一下。” 我端起果汁,小小啜了一口,喉咙有些肿痛,再啜一口,这次舒缓了不少。 我很担心自己的安危,以后的觉会不会越睡越长?这次是20个小时,下次会不会就40,60,80…最后真如何妙所愿睡成了植物人… “你在梦里,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吃东西?”金先生忽然问。 “对呀!没有哎!”我如醍醐灌顶,虽说开了个酒铺,卖酒卖菜,但身为老板娘的自己还真没吃一点东西喝一点东西,“是不是吃了喝了,就不会这么难受?” 金先生否定了这个大胆猜测,“在梦里吃的、喝的,和现在都没有关系。” 我有些沮丧,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我遭了多少罪,而是遭受的这些罪没给破案带来任何帮助,就算知道那些受害人以前的身份又能如何?那也抓不住现在的能量啊! 金先生提示我,“喝果汁。” 我捧起杯子再喝一口。 “喝完它。” 我没把杯子放下,一口一口的喝个不停起来,慢慢的,苹果汁都进了肚子,说来也奇,那种恶心的感觉就这样渐渐没了,我的胃口打开,觉得面前的两菜一汤越发的色香味具全。 “吃饭吧。”金先生自己也拾起了筷子。 眼瞅着金先生的筷子和我的伸进了同一个菜盘,我的动作一僵,喏喏向金先生建议,“要不,还是,放一双公筷?”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和金先生用这样的方式一起吃饭,以前都是分餐的。 金先生抬头看看我,“不用,就这样吧。”然后将菜放进他嘴里,慢慢吃了起来。既然洁癖都不讲究了,我又何必矫情?于是也欢快吃了起来。 吃完了我主动要求收拾,然而被金先生拒绝了,他说反正我收了以后他还要重新清理一遍,索性就不要脱裤子放屁了... 当然’脱裤子放屁’这句话是我自己在看着他端着空碗空盘子离开后偷偷在肚子里加的。 据我观察,金先生洗碗的步骤如下: 先用温水将所有的餐具淋一遍,淋去所有固体食物残渣,此为初级清理。 跟着在洗碗池里接热水,很热很热的水,餐具放入静置十分钟,再加入洗涤液继续静置十分钟,此为二级清理。 此时水温刚好,洗涤液也达到了最大清洁效用,可以开始洗了,此为三级清理。 清理完餐具后,洗碗池用清水清洁三次,然后再淋餐具,也是三次,洗去表面浮沫,此为四级清理。最后,洗碗池注入热水,很热很热的水,放入餐具静置十分钟,此为五级清理。 最后(新),放掉洗碗池的水,改用流水清洁餐具,两次,此为六级。 最后(再新),清洁完后的餐具被放在了滤水架上,五分钟,此为七级。 最后(最终版),不再滴水的餐具被整齐有序的放进了一个消毒机里,此为八级。 为什么最后有那么多的’最后’?因为每一次我都以为那应该是最后一个步骤了,然而金先生不紧不慢的给我一个惊喜。 我现在很理解为什么金先生家里很少开伙,光洗两个饭碗两个菜盘一个汤碗两双筷子一个杯子,他就花了一个半小时。做人做成这样,累不累? “从现在开始,每日三餐,你都跟我一起吃。”洗完了碗宛如完成了一项人生大事的金先生用一块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布擦着手,边给我下达了这样的指令。 我惊得眼睛快瞪出眼眶,一日三餐,餐餐如此?这得造成多大的水资源浪费啊!我真的宁愿去外面吃个米粉加两个浇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话老理儿谁能不服? 金先生适时点头,肯定的说了个,“嗯,直到你这个任务完成!” 门铃忽然响了,我马上猜是何警官,不料竟然不是,视频里头的人有俩,都穿着工装,说是来送货的,两人身后还杵着个大箱子,规模巨大,我左看右看觉得它很像一口棺材,合葬的那种。 抖抖被自己吓出来的鸡皮疙瘩,我问金先生这是什么。 他简单的回了个,“床,给你买的。” 我很是诧异,我睡的床挺好的,干嘛还给买新的?正奇怪时,我的电话响了一下,有短消息进来。掏出来一看,是小杨同志的。 “谁来的消息?”金先生忽然问。 我把手机握了握,“一个朋友,普通朋友…” 我估计小杨是来约饭局的,下午三点,约晚饭刚好。边躲进自己房间边点开短信看,居然不是,小杨约我去旅游! 说是他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个极美好的地方,问我想不想去?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自明朝开始就没怎么变过,尚未经过专业的旅游业的开发,绝对的原汁原味。小镇的名字也很好听、应景,叫桃花源镇。 听起来挺好,可是就这样去和一个只见过两回面吃过两顿饭的人一起旅游好像不太好… 我回短信,“谢邀,就是最近工作有点忙,天天加班,估计没时间出去玩。” 小杨的回复依旧体贴体谅,“没关系,等你忙完了再去,反正小镇不会长腿自己跑掉。” 后来我们又拉了点家常,无非是哪里有好餐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饭等等等,我想起金先生,心中甜蜜得很,回道,“因为加班,所以老板安排了工作餐,味道一流。” 小杨,“真那么好吃?我能来尝尝么?” 我笑了,这也是个吃货啊,心理距离霎时拉近不少,继续回,“老板亲自下的厨,份量有限只供应本公司员工,所以不能请你尝尝了。” 我也不忍心啊,小杨来吃饭的话, 金先生不就得多洗几个碗了?这是多大的工程啊! 隔了好一会儿,小杨消息道,“有些遗憾。” 我没来得及回,他下一条消息蹦了出来,“不过更遗憾的是这次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桃花源镇了。” 我,“你打算自己去?” 小杨,“刚才朋友过来跟我说,他找了几个朋友,有七八个,一起去,我不好扫大家的兴。” 我,“没关系,你玩得开心。” 小杨,“我先去探探路,下回给你做导游。” 我,“呵呵。” ‘呵呵’的意思就是我没打算和他去旅游的意思,但是能跟他要点攻略什么的倒也不坏,以后没准能和金先生一块去玩玩。老金都带海燕玩到桂林了,金先生带我去一趟桃花源不是很应该的?!所谓员工福利,就是大家都能有! 收好电话出了房间门,周围静悄悄,我正想着这床怎么还没送上来,对面房间门忽然打开了,金先生站在里面。 虽然在金先生家住过一小段时间,但我卧室对面的这扇门从来没开过,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里头其时没什么,原先应该是个空房间,天地墙一片空白,空空的白,和其他地方的装修有些风格不合,不过此时这片空白的房间中正端放着一张床。 望着它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金先生要说专门给我买了一张床,这是一张按摩床。 “你不是腰疼么,躺上来试试。”金先生邀道,脸上露出些雀跃的神色,挺少见的,也…挺动人的... 我应邀躺上床。 “闭上眼,感受一下。”金先生的话在我耳侧响起,好像离得有些近,我的耳朵眼痒痒的。 床开始动了起来,应当是专门针对腰部的按摩设定,缓缓柔柔,却甚是有劲,还有些发烫,应该是有加热设备,总之一个字就是,太舒服了! “这次的任务有些风险、有些麻烦,不过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金先生道,声音出奇的柔和沙哑,惹得我的心弦跟着他话语的每一个字波动上下。 于是,我又睡着了。 这次只睡了两个小时,而且,没有做梦!醒来后觉得自己像个手机被充满了电,开机迅速响铃有力浑身都是幸福感。 金先生不在房间里,我从床上下来,出门,先听见何警官特有的爽朗笑声,跟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切菜声,还有灶上火焰发出的蓬蓬声响,各种热闹。 何警官来蹭饭了! 站在走廊头便看见了客厅里的两个人,何警官站在操作台边正在切豆角,金先生则在汤锅那儿撇沫…我这儿、这儿、这儿从心底里压抑不住就要喷薄而出的幸福感是怎么来的?? 两美在旁,入厨房、出厅堂,齐人之美果然美滴很!我意淫得正欢,脑海里在自己的山头插小旗,争取早日达成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境界,金先生忽然回头淡淡瞟了我一眼,我立时偃旗息鼓。 “醒了?”金先生问,问完了回头继续,好似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何警官闻声抬头,上下打量后也招呼道,“哟,这会儿看着精神好多了。” 我不由摸摸脸,“难道我之前精神不好?” “不太好,”何警官道,然后低头,边用刀在豆角上比划着,好似在寻找合适的落刀点,边继续说,“在酒吧的那几天,每次你睡醒以后脸色看着都发灰,面如土色那种,我、嗯,妙妙当时挺担心你的,我们商量着是不是别让你继续睡了。” 我笑笑,“金先生给我买了张按摩床,非常舒服。” “一张床就能解决问题?”何警官抬头,眉皱着,似是不信。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啊,何警官于是回头看了看金先生。 正好金先生也回了头,问,“切好了么?” 何警官放下菜刀,“切好了,请领导审查。” 金先生偏头看来,然后伸出手指在台案上点扫几下扒拉出一小堆豆角,道,“这些不要了。”何警官惊问为什么。金先生回,“不够齐整。” 这理由... 谁能不服? 等何警官把符合金先生要求的豆角放进洗菜篓,金先生接下了豆角,“切了就成了,我来洗。” 何警官啥也没说,双手把洗菜篓高举过头,虔诚得跟给活佛献哈达似的,然后道,“谢主隆恩。” 金先生开始洗豆角了... 为节约篇幅,此处省略两百字。 金先生洗完了豆角,豆角就放在台面上,我忍不住上前观赏。根根葱翠不说,还一样长短,几乎分毫不差,我惊讶啊,还有点惊艳,问何警官是怎么做到的? 何警官洋洋得意,“我刀功好啊。” “哟,”我更加崇拜了,“在家老做饭是吧?” “说什么呢?”何警官横了我一眼,“哥最开始在警队的时候,做的可是法医!甭管什么样的尸体,哥一眼就能看出死因,一刀下去就能揭晓真相!” 我皱眉,觉得那些豆角不那么吸引人了。 “哥以后要是不干警察了,就去当外科医生,用高超的刀功救死扶伤。”何警官畅想起来。 我听着不对劲,切尸体跟给活人开刀能一样么?但为了保全我的胃口,我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跟他探讨,笑笑应付,然后走到金先生边上,问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但是我有个新发现,刚才何警官切豆角的砧板四周居然有刻度,最小精确到毫米的刻度!何警官也看见了,哈哈了一下,然后道,“这样的东西也就你家老板这儿有,够变态吧!” 我翻了个大白眼送何警官,“我家老板家还有你呢,真是够变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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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金先生和何警官两人联合忙活了两个小时,按人头整治出了三个菜,两荤一素,菜量精致到提着筷子不忍心下手。我瞟瞟厨房的垃圾桶,里头装着因为不符合金先生标准而被抛弃的食材,心说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把那些加上估计就够三人吃了。 何警官自顾自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往餐桌边一坐,然后开始提意见了,“这够三人吃?” 我马上深深叹了一气以表示支持何警官。 金先生转身朝我们走来,’笃’一下放了一杯翠绿的饮料在我跟前,我一瞧,又是苹果汁。 “先把这个喝了,”金先生道,然后看着何警官,“你在我这里消磨了一下午,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下不但何警官,我也惊了,居然这么赶客?不太好吧…不过话说回来,桌上的菜给两个人吃还是可以的。 气氛有点紧张、尴尬、八卦,我左边看看,看何警官脸上的表情什么时候崩溃,再右边看看,看金先生面对好友的诘责会不会露出羞愧这种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神情。然而金先生根本没和何警官打眼皮子架,他很自然的摆了两幅碗筷,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并问我,“怎么还不开始喝?” 我’哦哦’,赶紧端起杯子开始喝果汁。 “喝完了就赶紧吃晚饭吧,菜要凉了。”金先生的话又丢了过来,跟打仗时丢的手榴弹一样,落地开着花,不知道哪朵就能炸碎何警官的脸面和自尊心。 何警官呆了一阵——因为太尴尬我没敢抬头看他所以不知道他现在心态如何——然后也拉开了金先生对面的椅子毫不客气的坐下。 我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临危不乱,大将才也,不知怎的想起了梦里的钱军吏,当时的场景也是有点尴尬的——在酒馆里,他即将离去却没马上离开,在我视线的一角里站了一会儿,心跳忽然加快几下。 头顶心感觉异样,抬头看见金先生正看着我,我赶紧缩回正准备夹菜的筷子,难道嫌弃我吃得太多?半碟子菜忽然落进我的菜碗,“多吃点。”金先生道。 我觉得金先生这几句话深得’霸道总裁爱上我’这类言情小说之精髓,但我却丝毫没有身为女主的激动,因为边上还坐着个疑似浑身散发着黑气的怨男,为了缓和气氛,我打着圆场道,“菜够我们吃,都、都稍微少吃一点就是,正好减肥嘛,专家说了,晚上要吃少。” 何警官忽然“啧”了一声,然后说,“我明白了。”我马上抬头望过去,心说这娃真够后知后觉的,难道金先生的逐客令下得还不够直接导致他刚刚才明白他被嫌弃了?可是何警官看着我,准确的说是看着我碗里的菜,问道,“菜里是不是加了料?” 我愕然。 金先生慢条斯理的吃着、吃着,并不打算回答何警官的问题,于是我越俎代庖的回,“炒菜么,香料什么的是要加的。” 何警官看着我叹了口气,转而盯着金先生,“妙妙上午的时候躲着我忙活了好久,问她在做什么她也不答,难道是因为今晚这顿饭?” 金先生语气有些冷,“你的话太多了,总之这顿饭不适合你,你肚子饿了的话,要么出去吃,要么点外卖。” 我停了筷子看着金先生,心里揣摩着何警官的话,判断着事情真相。金先生直接回应着我的视线,毫无躲避,几秒后,他吐了一个字出来,“吃!” 非常简短、非常有力、非常不容置疑。 我干脆放下筷子,“我有知情权!” “我是为你好。”金先生道,语气虽然缓和了些,但听起来还是不打算跟我明说,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她有知情权。”何警官在一旁强调,跟着提出了另一个疑问,“妙妙配的是什么,为什么你也跟着一起吃?” 哟!这倒是个疑点。 金先生推桌而起,对何警官道了个,’跟我来!’,领着就往他自己的卧室去了。我马上站起来,拳头都要挥舞过头顶,“我呢?!”我的知情权呢? 何警官落下一个眼神,好似劝我少安毋躁一切有哥,然后欢快的跟着金先生走了。不过三分钟他们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三分钟里何警官完全向金先生倒戈,出房间门时先对我献出神秘一笑,然后掏出电话订外卖。 我沉默啊沉默,然后决定在沉默中爆发!不爆发就变砧板上的鱼肉了,厨子再帅能管毛用,你能指望他能爱上一坨猪肉? 我双手抱胸,死死盯着走在何警官身后的金先生,我想好了,他要是不告诉我其中缘由,我就这么盯着他,他一直不说,我就一直盯着,盯到天荒地老,反正秀色可餐我没损失。 金先生走过来,施施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拾起筷子,对我说,“继续吃吧。”神情之从容、态度之淡定好似他对我唯有问心无愧,忽然眼一抬,对上我的视线,我铁骨铮铮的视线啊瞬间变成绕指柔,刷一下耷拉下来瞅着我自己的菜碗。 静了几秒,便听见金先生问我,“你认为我会害你?”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气氛更加尴尬。“吃吧。”金先生又道,然后自己先吃了起来。 我偷眼瞧了瞧何警官,他就着瓶子喝着啤酒,眼皮子眨也不眨落在我脸上,却没有阻拦的意思。低头看着菜,有些凉了,但不影响色香味,依旧很能引起食欲。我认命的叹了口气,慢慢吃了起来。之后一顿饭大家都没有言语,过后很久我方才醒悟,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金先生会对我不利,我要求的只是知情权!怎么那时一下思路就被带歪了呢? 吃过晚饭后金先生沏了一壶茶,取出三只杯,广式茶道那种小杯子,窝在手里几乎跟没东西一样。茶是好茶,很香的乌龙。就这样,我们仨边喝着茶边讨论起我的梦来,这次我没打算掩饰,欲将梦境和盘托出,我详细的说着,说着,说到了钱军吏这个人的时候,略停了一下,然后看着何警官,正要说出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话题忽然被金先生截走了。 金先生说,既然我没看见那第三个受害者,说明能量还没有打算继续动手,它可能在观望、寻找…我咋舌,它还打算要多少条命啊! 何警官接茬问,能量杀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当年得罪了它的?若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能有办法平息能量的怨么? 金先生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 我忍不住插嘴,问是不是能量都这么可怕,能这么杀人于无形,那这世上也别怕被人欺负了,死了当能量再报复不就好了?一出手就把人心摘了,再出手就把肾摘了,长在肚子里的内脏们就跟结在树上的果子一样,想摘哪个摘哪个,多快意恩仇! 何警官嗤笑一声,“要是能量有用,还找警察干嘛?” 我回嘴,以示对他临阵倒戈的鄙视,“我瞧着当警察没用的时候太多了,你看现在你这个警察不还指望着我做梦给你线索么?” 金先生不悦,皱眉问我们要跑题到什么时候?我和何警官一起噤声,跟着金先生便道,“这世上绝大多数、可以说是99.9%的人死后,是成为不了能量的,除非有天援。” 我极力控制着舌头,压住了一个疑问,什么是天援? 金先生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洞悉我的心意,接下来做了个简短的解释,“所谓天援,可分两种,一种是借助自然之力,比如有些土地能养阴、有些山势能成龙、有些河川能聚财;有些则借助人力,比如何妙。” 我瞅了何警官一眼,他垂着眼皮,不知道看着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遂问金先生,“那么这个能量是自然形成的,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金先生不答我的问题,而是抬腕看了看表,然后问我,“八点了,困不困?” 我不困啊,下午睡了个好觉,又喝了杯好茶。 金先生看着我,待要说话,何警官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通了电话没怎么说,就听着,渐渐的,脸色变得不太好,挂了电话他对我们说,又发生了一起类似命案。 这下别说我了,就连金先生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太对…”他道,略想了想,提醒何警官,“小心是模仿作案。” 何警官沉凝的点了点头,“我去看看情况。” 我则在一旁默默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什么是模仿作案,没等扫完基本介绍何警官便离开了,之后金先生便开始了今晚在我看来最为艰巨的任务——洗碗! 坐在沙发里看着那个虽然忙碌却显得有条不紊的身影,我赶紧继续摆弄手机,想从何警官那里掏点消息出来。然而一个短信编辑完,看着发送键却犹豫了,我想了很多,都是和金先生有关的胡思乱想,越想脑子越乱,最终还是慢慢把短信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了... 我选择相信他。 打了个哈欠,我觉得困了。金先生耳朵灵敏得跟猫似的,立刻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没说什么,继续洗刷刷。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去睡吧…”金先生的话丢了过来。 我有些紧张和抗拒,“不困,真不困!”我道,半是回答金先生,半是给自己打气。我现在很怕睡觉,万一一睡不起了怎么办?我还没跟那谁表白呢... 给自己倒了杯茶,有点凉了,味道也淡了些。一杯不够,再来一杯… 眼皮子愈发的沉了起来,我看看杯子,闻了闻,怀疑是不是自己端错了,这不是茶而是安眠药。当然茶还是茶,乌龙还是乌龙,我便又想,或许是金先生洗碗时的汩汩水流声太催眠,我站起来走了几步,复坐下,塞了耳机听歌,选了首劲爆的金属摇滚。初一开始鼓点确实给了我点兴奋感,然而不久鼓点变温柔了,不过依然喜兴,忽然一声唢呐响插了进来,调子婉转、熟悉,是迎亲曲... 帘子忽然被打开,一个丫鬟站在门外问,“小姐,三小姐要出门了,您不去送送?” “去,自然要去!” 帘子继续开着,一个姑娘走入我的视线,莲步轻移迈过门槛。扶着门框,她停下,我便又听见一句话,“过了今晚,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到三妹妹,不送怎么行?” 语调特别的阴冷,给我生生吓了一跳。 我张开眼,看见一室空冷。 阿桩在扫地,浮土扫了一层,一阵风吹过,地上便又落了一层。 “天气忒燥,”我听见阿桩咕哝,“看来今春的雨水落不下多少,唉…” “阿桩,”我唤他,“你在做什么?” 阿桩拄着扫把回头,“老板娘你醒了哟,唉,我这不是在扫地么,趁着人少,扫扫。” 人是挺少的,肆中一个客人都没有,除了我就是阿桩,我嘀咕着,“怎么生意这样差?” “唉,聊胜于无啊聊胜于无,”阿桩又叹气起来,然后道,“老板娘,往常的桌椅虽然破吧,来的客人好歹有个地方坐、有张桌子靠,如今桌子椅子都扔了,所以客人便也不来了。我看啊,这酒肆也是快要关门大吉咯!” “去找个木匠来打几套桌椅!”我下令。 阿桩摇头,“这里哪有木匠肯来,别说木匠,但凡有点手艺的,都往大都大市去了,我倒是知道对街的屠户平时无肉所卖时也帮人修修家私,可惜啊,他的手艺有限得紧,箍个夜香桶还成,打成套的桌椅我看是万万不能的!” 我发起了呆,直到阿桩丢了扫把在我跟前伸开五指晃了好几下。 “怎么了老板娘,跟丢了魂儿似的?”阿桩问,“是想军吏大人了么?他啊,也是好几日没登门了。” “适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新娘子…”我摇摇头,“新娘子没梦见,是新娘子的姐姐…” 阿桩耐住性子看着我,等了阵,问,“梦见新娘子又如何?” “没了…”我道。 “没了?”阿桩先是惊讶,继而敞笑了起来,“老板娘,我看你是想嫁人了!” “胡扯什么?!”我一瞪眼。 门口人影一闪,有人进来,我和阿桩一起望去。阿桩喜呼一声,“哟,钱大人来了!”边说边迎了上去。 钱军吏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的将空空的酒肆内瞅过一遍,然后望向我,“怎地?”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阿桩接了话去,“我们老板娘啊,想换掉那些破桌子破椅子,着我清点,可我这么一清点吧,发现没一张桌子椅子是完好无损的,便都丢了出去。也是我笨拙,只想着老板娘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不曾想到没了桌子椅子,这生意便做不下去了,这不,都歇了两天了,哎对了,大人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老板娘可等得望眼欲穿了!” 我觉得总有一日我会忍不住用针线将阿桩的嘴缝起来。 钱军吏走到我身边,如今能靠的只有柜台,能坐的只有我臀下这把太师椅,我只好站了起来,让钱军吏坐,然后吩咐阿桩上酒。 钱军吏摆摆手,“不坐了,酒也不喝了,有军务。” 我有些好奇,更好奇的是阿桩,立时便追问了起来。 钱军吏不肯答,只看着我,道,“上次来时我见你盯着门口一株树瞧个不停,现在又没了生意,不如关了酒肆的门去江南吧。”说着,他将一个钱袋子放在我手边,“这里有些银子,是这些年我欠的酒钱,你拿了当盘缠。若是想继续开酒肆,再寻个安稳的小地方开就是。快些动身,越快越好!”说完,便在阿桩的声声挽留中转身离去。 我看着那只锦绣钱袋,阿桩也把头凑了上来,眼睛发着光,道,“哟,可不知道有多少银子呢!老板娘不打开数数?” 我头疼起来,酒肆开得好好的,我可不想挪地方。拿起钱袋回了卧房将它收好,回头唤了阿桩与我一起出门。阿桩问我做什么,我板脸道,“你个没脑泼皮把我的家什都丢了,现还不与我一道去寻回来?” 既然新的来不了,那就把旧的留下吧。 阿桩被我骂得臊眉搭眼,遂在前引路,在离酒肆不远的一处空地,阿桩停下,指着那空地道,“都丢那里了。” 哪里还有桌椅的影子?待要发脾气,阿桩抱头跑开两步,“都让别人捡走了,不关我事啊老板娘!” 我弯腰抄起一根枯枝,朝阿桩甩去,他敏捷躲开,继续叫屈,还喊起了救命,正烦躁时忽听见一声响亮的吆喝,起码数十人一起,倒震得我差点拿捏不稳。 阿桩也是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然后道,“是从马场传来的。” 我挥着枯枝,“去看看!” 阿桩一溜烟跑走。等了一盏茶功夫,阿桩便回来了,边抹着汗边道,“马场那聚了好几十人,瞧模样正在操练,钱军吏也在。” 我愣了愣,“都什么人?” “之前来酒肆闹腾的几个家伙也在,”阿桩道,“看着是流放犯人。” 我甚是奇怪,“他们不是在挖沟么?” “沟早挖完了,”阿桩道,“可能怕他们无事生非,所以团起来一起由钱军吏约束着,也是有的。” 我转身慢慢回酒肆,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钱军吏何必巴巴来送钱袋,还劝着我离开这里? 吆喝声不停,声声入耳,颇有些肃杀之意。 我站定,转身看着阿桩道,“你娘呢?去找了她与你一起,别拜真人了,先寻思寻思关内有没有亲戚可以投靠,龙州关只怕要不太平了…” |
190 我的话让阿桩脸色变得惨白,毕竟是当地人,阿桩立刻想到了我不曾想到的,“莫不是西夏人要来了?”他猜测,虽是用的问话,语气相当肯定,跟着他跺了跺脚,道,“我早该想到的,今春雨水少,草长得不好,西夏人的牛羊没东西吃,可不就会过来抢么!” 我望着马场方向暗忖,若是西夏人真的打过来了,就那几个乌合之众能抵抗多久?他们大多是犯事流放的,不阵前倒戈就该烧高香了罢。 阿桩原地绕了几个圈,然后道,“我得去寻我娘!”转身跑了几步他又回头看着我,“老板娘,你且回去,待我找了我娘,就一起去酒肆,是逃难还是躲避,需要从长计议。” 我点点头。 眼瞅着阿桩往另外那头跑去,我转身寻路返回酒肆,一路走一路看,这龙州关是小关,朝廷驻军没几个,百姓就更少,哪怕是真被西夏人抢了去,只怕朝廷也是不愿意兴师动众来与西夏起纷争,我看这边关的百姓性命,大约是要被牺牲掉的,钱军吏应当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给我送了银子来让我逃回关内去。 驻足,我犹豫起来,我不能走啊,我等的人还没有到… 可若是不走,真打起仗来,如何保身? 胸中百结了愁肠,慢步缓行直至酒肆外头,依旧没有打定主意。正没计较时,余光瞥见一团东西,圆圆的烂布,依偎着墙角根。 数盏茶的功夫后阿桩急火火的冲进酒肆,神色惶惶,进门便央道,“老板娘,你去帮我劝劝顾大娘可好?” 我正在吊炉上煨粥,见状问何故,阿桩先是一惊,劝我道出门逃难带着罐粥实属不智,不如烘些炉饼,烘得干干的,更为合适。跟着不待我追问,便颓然起来,三两句交了底,原来是顾大娘不肯随阿桩走,只说真人有安排,一切都会好,我等凡夫俗子实是无须烦恼。说罢便咧嘴大哭起来,哭得两声边埋怨着,“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好好的亲娘,拜真人拜出魔怔来了,不要我这个嫡嫡亲的亲儿子就罢了,眼瞅着西夏人要来了,留下来就是死路啊…我就这么一个娘啊….” 他这一路嚎哭,鼻水都哭了出来,流到下巴,看着委实闹心,我转开眼,用长勺在粥罐子底掏了掏,“要哭去一边哭,”我嫌弃着阿桩,“别弄脏了我的粥!” 阿桩的嚎哭戛然而止,愕然看着我,道,“老板娘,你怎地还有心思煮粥?快去帮我劝顾大娘罢!要走得趁早啊!” 我放下勺返身进屋,从钱军吏给的锦袋中取出几块碎银,用油布包了,回头递给阿桩,阿桩接过去打开来,尚未问出疑惑我便提前答了,“既然钱军吏昔日欠的酒钱结给我了,那我欠你的工钱也不能赖掉,这里几块碎银应有个两、三两,你拿去路上用,银子最好分开来贴身放好,若是遭了贼,也不至于被一锅端。”略顿,我再道,“我不走了。” 阿桩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娘要留下?” 我继续煮粥,点了一下头。 “兵灾啊,老板娘!不躲?” 我摇了一下头。 阿桩呜呜哭起来,“西夏人的马不长眼的啊,当年我阿妹才两岁,生生被马蹄子踏成两段,我爹去跟西夏人拼命,被一刀砍翻,肠子撒一地…要不是这样,我娘也不会去信了真人…” 长勺在罐沿磕碰了一下,抬头看着阿桩的满脸泪水,低头抽掉了一根柴,“你去把顾大娘请来,”我道,“我来跟她分说分说。” 阿桩应了一声掉头便跑了。 我望着罐子里汩汩冒着泡的粥出了阵神,香味四溢着,勾人食欲,心说,谁道我不会煮饭?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便使火钳子夹了罐子,搁在地上凉着,再在火上架好水罐,满满的一罐子水,添了柴火,大火烧起来。取了只碗,舀出半碗粥,继续凉着。 刚忙完这些,阿桩带着顾大娘进了门,此时已近黄昏,风沙刮起来,满口铁锈味,赶紧找了纱笼盖在粥上,然后抬头道,“阿桩,快将门关了!” “酒娘子好!”顾大娘向我招呼。 我亦回,“顾大娘好!” 顾大娘是爽快人,下一句便是坚定的表白立场不动摇了,“阿桩央了你来劝我的罢?”她道,“酒娘子勿开尊口省些力气,我是不会走的,我相公、丫头都埋在这里,我如何离得开?那西夏人若是来了便来了,我这条老命送与他们便是。” 阿桩眼泪流了两行下来,“娘…” 顾大娘眼一瞪,“别喊我娘!真人听了不喜!” “那大娘来此作甚?”我好奇问。 顾大娘神色一缓,挤出笑将来意告知,原来她以为我将离关,拜托我带着阿桩一道,路上也好有照应。亲娘到底是亲娘,说不挂心是不可能的。 阿桩在一旁继续呜咽,“顾大娘…” 我摇摇头,“我不走,不离开这里。”阿桩便忘了哭,与顾大娘一起瞪眼瞧着我,我继续道,“请大娘来,是想帮忙瞧个病人,若是能开两服药则更好。” 阿桩抢了话头,惊问,“病人?谁病了?” 我端起适才盛出来的半碗粥,示意了一下便在前引路,带着两人一起进了卧房,此时此刻,我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我捡了一个人,就在不久前。 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酒肆门边躲风寒,约莫是饥寒交迫,小命去掉半条,听见我的呼唤只能勉强动了动头颅,以示他还活着。于是我见他虽然衣衫褴褛,却有着一张异常干净与漂亮的脸,立时放下了戒备。 我不通医理,因此便想到了顾大娘,她虽然时不时神叨叨的念着真人长真人短,医术却还是有几分的,龙州关里的人生病或者撞客,都会寻顾大娘来望闻问切一番。 那人已经睡去,呼吸弱得悄不可闻,苍白的脸上两撇刀裁墨眉,挺秀鼻梁,唇色虽是淡不可见,形状却极好,我们不由自主的都放轻了动作,怕惊扰他的梦。 “这后生、这后生…生得可真好,跟个瓷娃娃似的…”顾大娘喃喃开口,然后问我,“可是酒娘子的亲眷?” 我摇摇头,简要提了提他的来历。 阿桩皱眉道,“我从未见过此人,肯定不是咱们龙州关的,如今非常时刻,可别是西夏来的探子,老板娘,不如报官罢!” 顾大娘板了脸骂道,“没颜色的糊涂小儿,报了官这后生焉有命在?此时他身子骨弱得不经风吹,如何经得起官老爷的审问!” 我道,“因此才麻烦顾大娘,看如何能帮他尽快恢复些元气,是用药还是食补,我是拿不定主意的。”阿桩蠢蠢欲插话,我横了他一眼,堵了他的口,“至于报官还是不报,也得等他醒了后再说。” 顾大娘点头,“使得!使得!如此甚好!” 见阿桩依旧面露不忿,我耐了性子道,“我断定此人绝不可能是从西边过来的,你且他的肤色,这等白腻光滑,十足十是江南的春江丽水滋养而成。” 阿桩略做思忖,后道,“那便可能是新近来的流放犯人,不知何故倒在了酒肆门口,不如…” 我知道他的后话,接了道,“不如等钱军吏得了空闲了,我便寻他来问一问,只是在此之前,需得把这人将养起来,若是醒不过来,死在我这儿了,可就真是晦气之至!” 一番话终于说通了阿桩,他连连点着头,并催促顾大娘快些看病。顾大娘走到床前把了一阵脉,而后对我道,“不打紧,只是饿的,药就不用开了,先喝些粥汤即可。”跟着便嘱托了几句,少进油盐、适时适量,待一切交代完毕后,顾大娘显出迟疑神色,“酒娘子可是因这后生所以才决定不走?” 我沉疑着,没有回答。 顾大娘只当我默认,续道,“若是因此,倒大可不必,我瞧着他底子甚好,将养个三五日,应当与常人无异。那时想必西夏人还不至于杀了过来,是走是留,再做打算便是。” 我便点头应了,“是这个理儿。” 阿桩开口欲言,顾大娘瞪了他一眼,道,“至于你,我看明日便动身,咱家在扬州有门亲,你去投他们罢!” 阿桩看看我,面露难色,我顺着顾大娘的话道,“正是,你不是早念叨着想去看看江南么?借这个机会,去罢!”略顿,再道,“托你的福,酒肆本就开不下去了,我打算闭了门,消停几日,想必钱军吏不会放着我不管,情势急迫时我若是想寻个退路,钱军吏会照应我…”阿桩的眼珠子落在了顾大娘身上,我知道他心意,道,“至于顾大娘,不如搬来与我做个伴…” 话尚未说完,便被顾大娘打断,她摆着手连道’不妥不妥’,“我是不会离开的,还是别来连累酒娘子了…” 阿桩的眼泪又落了两行下来,顾大娘叹气,唤了阿桩出房想是要细细劝说,我捧起微微凉的粥,走到床前,恰巧看见床上的人睁开了眼,透亮透亮的眼神,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立时令我手忙脚乱起来。幸好他很快闭了眼,微弱吐出两个字,“叨扰…” 醒了,事情便顺畅得多,一碗粥很快吃下,又喂了些温水,他精神恢复了许多,看来果如顾大娘所言,他的身体底子很好。 我肚中疑问甚多,却一把掬起,半句话也不曾多言,起身离开。 开门见门外只余了阿桩一人,忧心忡忡的发着愣,我知他尚在担忧顾大娘,却也不知该如何劝,阿桩先自开口道,“我明日一早就走,去扬州。” 我点头,“扬州是个好地方。” “老板娘你去过?”阿桩问。 “那倒不曾。只是听过一首诗,前朝大诗人李白的,原诗唱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说到此处便不由微笑,“这是首离别诗,此时倒也应景。” 阿桩默默哭起来。 我叹,“你今日啊,把这一年的眼泪都哭给我看了,快些振作,去收拾行李!你想吃炉饼么,我现在去给你烙。” 阿桩呵呵笑了起来,“老板娘你哪里会烙饼?还是我自己来。” 我自是不推辞,“好吧,你自己去烙,想吃什么、带什么,厨房里的东西随便用,今日一别,不知几时能再见,我就不收你的银子了。” 阿桩又愣住,半晌道,“老板娘你今日忒温柔,难不成这真的是生离死别?” 哎呀呀呀,此言太不吉利,我不由十分生气,板脸道,“你个小泼皮竟这样受不得一点好脸,活该穷命!我看在扬州那样的富庶之地只怕也是能饿死了你!” 阿桩展颜去了厨房,我则返回卧房,见那人又睁开了眼,正盯着屋梁发呆。我进门的动静惊动了他,他用了十分力气侧过脸来对着我,似乎还想露出微笑,却因乏力而只略微扯动嘴角,我问,“夜也深了,等下我就不来扰你休息了,我只是想问问,此时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可否…请…老板娘…帮忙绞副帕子…” 我接了他的话,“你想净个面?” 他点点头。 我道,“正好,厨房烧了热水,跑堂的也在,我让他给你来擦个身子罢。” 他犹豫起来。 “不方便?”我猜到他的心思,续道,“那,我去拿洗脸帕。” 去到厨房绞了副热热的帕子,回卧房是递给那人,他却是连手也抬不起来,我本想唤阿桩来帮忙,转念想到刚才说到擦身时的抗拒,心说他可能不喜欢旁人近身,这倒不好办了。犹豫片刻便见他将脸抬起,轻声道,“有劳。” 我展开热帕子覆在他的脸上,略停,而后轻轻擦拭起来,从额角,滑过眉山,掠过如镜湖一般的眼...待到擦拭他露在领外那段颀长脖子时,他又开口了,“我姓金,不知老板娘如何称呼?” |
又沉哪儿去了? |
路过,捞一下。。 |
191 金......这个姓让我晃神许久。 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躲了躲,似是不耐帕凉,我忙收了手,道一句’见谅’,再道,“这里的人都唤我酒娘子。”起身离开,进了厨房,方觉心跳怦怦。兀自出了阵神,直至阿桩略显惶惶模样冲我摆了摆手,我问他怎了,他道,“本想问一下老板娘,肉干让我带走几块可否?却见老板娘跟得了失魂症一般站那儿半晌不动充耳不闻,这…需要我去叫顾大娘么?” “只许带走两块,最小的两块,”我道,“我这儿多了一人,多一张嘴吃饭,别兵灾没到,人先饥荒了。” “老板娘打算将那人留下?”阿桩皱眉,然后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一点底细都不知道,万一是个歹人…” “他姓金!”我打断阿桩的话,转身换了碗,自己盛了碗粥,用勺舀着,小口喝起来。 阿桩蹭过来,“老板娘,给我一碗粥,可好?” 我俩将剩下的粥喝了,阿桩没口子赞,好喝,好喝,然后捧着空碗发呆。我知他心思,人离乡贱,再穷苦的地方,只要是家乡,便让人眷念。放缓了声音道,“安心去扬州吧,顾大娘我帮你照料,待西夏人走了,你又惦记着放不下,再回来便是,我这酒肆只要还开着门,跑堂的就是你,你还欠着我桌桌椅椅,以后就拿工钱抵了。” 阿桩先是一笑,继而惆怅叹气,“千里迢迢的,走了,哪那么容易就能回来?” 此言实是有几分道理,路过,便是错过,家如此,人亦如此。 这一夜,无人睡得安稳。清早天未亮,阿桩便背着行李走了。彼时我听见他的动静,脚步轻轻,停在房门口,好一阵后方才离开。 阿桩离开后我也起了,稍作收拾梳理,换了件八成新的紫罗兰衫子,出了房门来到前堂,望着空空落落的屋子出了阵神,折身来到厨房起火烧水,斩了半只咸鸡开始炖,老笋红枣乱放了一气,待汤滚时用小火煨着,然后挽袖开始洒扫除尘。本就不大,又无家什碍事,很快洒除完毕,再到地窖搬了一坛子酒上来,用布巾擦着坛子上的灰,边擦边自语道,“今日心情亦是不错,只兑上五成的水罢。” 酒肆照常开了门。桌椅都没了,便在柜台上摆开了碗和酒壶,又放了一碟盐渍豆、一碟花生米,肉干切了几片。酒能坐着喝,自然也能站着喝。只是,不知是不是消息传了开去,整个上午都无客人登门。我便拈了豆,吃一颗、抿一口酒,不知不觉,门口明暗变幻,有人进了门。 抬头,望见钱军吏举足而入,边四下望望,道,“怎地一人在此喝闷酒?” 我三分酒意上了头,脸颊五分微醺,遂抿出七分笑道,“怎地一人喝的就是闷酒?那军吏可在我这里喝过不少闷酒了…” 钱军吏微怔,撇开脸问,“阿桩呢?” “走了。”我道,“得了消息,说是西夏人要来了,他便走了,去扬州投亲了。” “走了?”钱军吏扬眉诧异,“他都走了,你为何还在?” 我笑出声来,“我又没有香火要传承,为何要走?” 钱军吏窒得一刻,伸手取了只杯,我执壶给他满上,口中却问,“今日没有军务?” “迟一刻无妨,喝一盅无妨。”他道,仰头喝干了酒,我再满了他的杯,接道,“那, 再喝一盅也无妨。” 钱军吏拿着杯不饮,似是想起了什么,继而眼神略飘,“晚上一人,可怕?” 酒水溅出了杯,濡湿了桌面,我起身拿布巾,但觉背上炽热,快被钱军吏的眼神烤化。 一个声音淡淡的将话题接了过去,“她晚上不是一人…” 我与钱军吏一起转头,瞧见那姓金之人不知何时从卧房挪了出来,正扶着门,脸色虽是苍白,神色却极为淡定,对上我们的视线,静静续道,“我会在。” 钱军吏两头望望,锁定了他,狐疑问,“你是何人?” “我姓金,叫金无忧,”他道,“自牧城而来。” 我则十分好奇,牧城…是何地? 钱军吏掉头看我,“他是何人?” “昨日在酒肆门口见了他,”我道,“情状甚是可怜…” 金无忧似是体力不堪,慢慢坐在门槛上,道,“所以酒娘子好心收留了我,让我顶了阿桩,在此做个跑堂。” 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震惊中张大眼,却见金无忧的目光微凉盯牢了我,眸海翻腾,我竟不敢反驳。 “此话当真?”钱军吏的脸沉了下来,这句质问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哎呀,”我丢了布巾,“灶上煨了鸡汤,差点忘了…” 赶忙儿进了厨房、掀了锅盖,只见汤水只剩一半,盖儿一掀香气四溢。挑了丁点盐撒入汤中,盛了半碗出来,放在托盏中,耳听前堂并无动静,心中忽然多了个主意,再取一只碗,连着鸡肉装了快一碗,一并放在托盏中。 回了堂中,那两人一左一右,各据着柜台的一头,不知之前说了什么,我入内的时候钱军吏正说道,“牧城,可是挨着北辽的牧城?离此地怕也有一千多里,你究竟为何而来?” “我路过此地,无意长留,大人无须担心。”金无忧的声音和缓许多,少了之前的针锋相对,夹杂若干逢迎讨好。于是钱军吏的脸色也缓和了些,道,“要是平常,你想留下便留下,只要酒娘子愿意。只是最近军情紧张,探子活动频繁,我不得不防。这样吧,”钱军吏瞟我一眼,略忖后道,“你与我前往巡检司一趟,我们当堂说个清楚。” “哎呀呀,天大地大不如肚子重要,”我上前,把托盘放在两人之间,汤碗端给金无忧,加了肉的则端给了钱军吏,笑眯眯道,“吃吧,别凉了,足足煨了两个时辰!” 钱军吏眉毛一扬,瞧模样是想提出异议,我马上瞅住他,“阿桩走了,我第一次下厨,你就不能试一试?瞧我的手,刚才端罐子的时候还给烫着了…”我举起手,掌心里头发红,却是我刚才偷偷掐的。 只听叮当一响,金无忧正拿着汤勺舀鸡汤,他也不嫌烫,喝了一口,抿抿嘴,又喝了一口。 钱军吏便也拿起了勺,当着我的面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然后吐了出来,我瞪大了眼瞅着他,“味道不好?” “过了几次水、放了多少盐?”钱军吏齁着嗓子道,然后端起酒杯来一口喝下。 “没过过水,”我捏着我的小手指尖尖儿,委屈道,“盐,就这么一丁点!” “咸鸡本就要过几道水才能入口,你不但不过水,还额外加了盐?”钱军吏叹气摇头,又到了一杯酒。 “哎呀呀,”我气愤十分,“平常都是阿桩弄的,这坏小子,走之前也不跟我交代一下,连累军吏大人了,着实可恶!等他回来了,我剥了他的皮给大人下酒!” 钱军吏喝了酒推杯而起,摆手道,“算了,敬谢不敏!”然后瞅着柜台那头诧异,“你怎地喝得下去?” 金无忧的汤碗见了底,我遂笑嗔钱军吏,“只怕是你嘴太刁!”顺手捡起汤勺来舀了半勺送进嘴,立时忙不迭淬在地上,咸,果然咸! 那金无忧将碗放在台面,两只清亮眼神望住我们,“还…可以忍...”他略显无辜道。 钱军吏笑了起来,摆摆手,“我先去一趟巡检司,晚间过来,”他对我道,“你备些酒菜,我来和这位兄台聊聊牧城的风土。”听起来不打算把金无忧带去衙门问话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钱军吏去了,我望了望金无忧,他正在给自己斟茶水,慢而细致的动作,我竟不敢打搅。门口又闪进一人,是平常的酒客,挑着帘儿问,“酒娘子,今日可有酒喝?” “有的、有的!”我很是高兴,迎了上去。 酒客报了数,四下望望,又问,“我坐哪儿?” “这里罢!”一个声音道。 两下转头,见金无忧一手各拎着大小不一的枯木桩子自灶间而出,那是我用来烧柴的,没来得及劈开,竟叫他寻见了。他将木桩子放在堂中,伸袖一拂道,“客官请坐。” 酒客看着我,“这是…?” 金无忧接道,“阿桩走了,我是新来的跑堂,客官唤我小金即可。” “好相貌!”酒客赞,然后揶揄起我来,“酒娘子也别招了人家做跑堂罢,我瞅着,做相公不错!” 我将一壶酒顿在柜台上,“快点来灌你的马尿,灌饱了回去挺尸!” 说话间,金无忧又寻了几个树桩子出来,略加摆放,堂中倒也有模有样,我当即决定,给他的工钱必定要比给阿桩的多两成! 酒肆再度开张,客人纷至沓来。约莫是最初的惊慌过后,众人的情绪平静起来,日子毕竟是要过的,西夏人来不来都要过。我没在酒里兑多少水,最多也就五成,西夏人若是来了,最喜欢抢的便是酒,与其便宜了那群蛮孙,不如给龙州关的百姓喝。 金无忧极其的安静,哪怕是招呼客人也不多说半句,偏生客人对他的印象极好,纷纷夸我运气好,消息传开,连女客都来了几个,我坐在柜台里托腮望着金无忧忙而不乱的身影琢磨,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大佛? 掌灯时分钱军吏果然应约而来,与我一般,在柜台那头托着腮望着满屋木桩和酒客好一阵儿,然后对我道,“这倒真是个跑堂的人才。” 我忍俊不禁,问,“喝什么?” “等等罢,”钱军吏道,“等你打烊。” “这还不简单?”我站起身,扭腰出了柜台,在堂中舞了几下手里的布巾,“打烊了,各位客人慢走!小金,收酒钱!” 一屋子酒客赶走,我委实累出几缕汗。 倚着柜台数酒钱,短了几枚,想是刁客故意欺瞒头回跑堂的金无忧,我与钱军吏抱怨了几句,他只呵呵笑,这样的小事他是不管的。过得一阵金无忧自灶间端出两盘菜,再摆上果碟若干,端得色香味具全。 钱军吏搓着筷子,赞道,“地道的牧城菜,你果然是牧城来的!” 我疑惑,“牧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钱军吏抿了口酒,道,“那里挨着北辽,有片辽阔的草原,咱们的军马都出自那里。我在那里住过,天高水阔草长莺飞,是个好地方!” 我恍然,而后与钱军吏一起望着金无忧,那么好的地方却为何离开,来到龙州关这片苦寒之地? 金无忧放好了酒菜正要离开,被钱军吏喊住,“来罢,一起吃!”他便留了下来,钱军吏继续问,“说说牧城吧。” “牧城没有了,”金无忧道,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就在数日前,辽人攻破了城防,占了牧城,活着的,都跑了。” 噫嘻! 许久后,钱军吏将酒杯拍在柜台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怒道。 西有西夏、北有大辽,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贪婪觊觎,而我们,不过想好好活着,守着自己的家园好好活着。 “我是罪臣之后,”金无忧继续道,“不敢往南,只能来这里了。” “可是,这里也不安全,”我瞥瞥钱军吏,“西夏人只怕要来了。” 钱军吏点头,“巡检司接到线报,西夏国内调兵遣将正在备战。若是开战,龙州关首当其冲。我们挖了沟,还临时训了些兵,但愿能拖的他们一时三刻。”而后看着我,欲言又止。 金无忧道,“若依我看,西夏人不会过来,龙州关此时安全得很。” “此话怎讲?”钱军吏放了筷,停了酒,还将身体向金无忧靠了过去。 “辽人抢牧城,不为别的,是为战马,辽人要打西夏,西夏现在自保无暇,又怎会招惹我们?”金无忧道,“据我所知,辽人的求和书已经送往京城。” 龙州关消息闭塞,人人都如瞎子一般,钱军吏也不比我们好多少。将信将疑,我与钱军吏对视了好久。 金无忧又道,“其实,要断定我所言非虚并不难,大人只需要按兵不动等上几日,看那西夏人会不会打过来便知分晓。” 这倒是个好主意。 “或许再过几日,北辽与西夏开战、与我们求和的消息也能传到龙州关了罢…”金无忧续道,胸有成竹一般,我立时便信了,忽而想到什么,道,“那阿桩岂不是白走了?” 大约钱军吏也信了金无忧七八成,临走时他再没提带金无忧去巡检司的话题,吃完了菜喝完了酒,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我正惊讶,他的眼神瞟到了正在捡拾整理的金无忧身上,我立刻便明白过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在担心。其实以前阿桩也夜宿酒肆,钱军吏从未担忧过,难道只是因为金无忧的皮相? “我去找顾大娘来,”钱军吏忽然道,“晚上让她陪着你。” “如此...甚好...”我答。 钱军吏扭头风风火火的走了。 我掩上酒肆门,金无忧正就近捡了座儿坐着,似是休息,我方想起他一直虚脱着却忙碌了一整天,此时怕是承受不住了。“小金,”我唤他,“去休息吧,这里我来。” 他起身,头未回的进了灶间,稍后捧出一碗清汤来,对我道,“老板娘,睡前把这个喝了罢。” “这是什么?”我好奇上前端详。 “安神的,”金无忧答道,“我瞧你神色委顿,双目无神,应是夜眠不安之故,因此特意给你煮了安神汤。” 我接过汤笑道,“想不到你还通医术,我总是做梦,梦见一屋子稀奇古怪,好些年了,居然被你一眼看出来。”说着,瞧了瞧他苍白容颜,道,“你也去休息罢,少了你这个跑堂的,我的酒肆可真就开不下去了!” “好。”他答,转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身影,心中的疑惑压抑不了,想问个究竟,又觉不是时候。 我想问他,既然他早知道西夏人不会来龙州关,为何不早说?阿桩明明可以不用背井离乡的... 难道他希望阿桩离开这里,好顶了阿桩的位置? 疑惑间,顾大娘来了。我开门迎顾大娘进屋,顺手将那碗安神汤泼进夜色。 晚上,那个女子又入了我的梦,她虽身着华服,却愁容满面,对着菱花镜,眼泪一层一层的洒。 |
192 我叹道,“上次没能嫁得掉,所以现在才如此伤心了么?” 本是自言自语,那女子却被惊得一下站起来,“谁?谁在说话?” 我噤口暗惊。边上忽然闪出一个丫鬟,向着这女子礼道,“大小姐,等会子宫里会来人送东西,老爷太太请小姐一起去谢恩。” 这等尊荣不曾换回女子脸上半分笑意,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恨道,“难道真要逼我划花了这张脸?”说着,执起手边一只凤尾金簪。 我吓得醒过来。 瞧瞧天色,还早得很,盯着帐子顶暗想,要等到几时?外间传来动静,听着不似老鼠偷食,打开房门望出去,灶间隐隐亮着灯。走近了却见金无忧燃了只小炉,炉火上架着小锅在熬煮什么,香气溢出来,倒是好闻。 扶着门看了会儿,金无忧明明看见了我,却一直不理不睬,我只好开口询问,他淡淡答,“在做安神汤,先头那碗老板娘没喝,想是味道不合,所以重新做一碗。” 我先自心虚,讪讪道,“你忙、你忙…”回房重新合了合眼,醒来天已微亮。 清晨,宁静依旧。 今日西夏人应当不会来,我如此想。起床梳洗,出门看见柜台一侧放着只碗,碗上另扣着只碟。上前揭开碟一瞧,清清亮亮的汤色,果然又是一碗安神汤。有人悄无声息经过我,动作麻利的开始打扫除尘。 他一句话不说,也不劝我饮汤,真让我不知该如何办了。望了望满堂高低不等大小不一的木桩子,我摇头叹气,把碗端了起来,就着碗沿,一口一口的。 我觉得,大概上辈子我与金无忧缘分极深,否则我怎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 喝完了汤,将碗往柜台上一放,我对着金无忧的背影道,“等下别忘了把碗洗了,还有,再去地窖搬坛子酒上来!” 今日照常。 酒客往往来来,说得都是里短家常。 顾大娘独坐一桌,饮一口酒,就掰着手指头算,阿桩现时到了哪儿,再饮一口,便抬头与我愁,自小没离开过娘的孩子,今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听着,随口应付着,我瞅了瞅金无忧。一壶酒饮完,有人来请顾大娘,说是娃儿晚上受了惊,哭闹不止,顾大娘便醉醺醺的跟着去了。 我正拾掇着,钱军吏入了酒肆,顺势坐下,笑模笑样问我昨夜睡得可好。我摇了摇手里的空壶,道,“我睡得好,顾大娘睡得更好!睡前要一壶酒,醒后又要一壶,这不,欠了我两壶酒了,果子、肉干还吃了不少,说是挂大人的账。” 钱军吏啧了一声,“那就再欠着罢,我这几年攒的俸禄都孝敬了你,此时可没有现银。”说着,眼神眺眺,盯在金无忧的背影上,压低声音问,“这小子,老实么?没给你找麻烦吧…” 我想起了那两碗安神汤,皱着眉,“还行。” 钱军吏瞪着我,“什么叫还行?” “先这么招吧,”我道,“我这里本也缺人手,等阿桩回来了,我再考虑他的去留。” 钱军吏遂点头,“估计阿桩不日便会回来。” “可是有了什么消息?”我的眼一亮,“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钱军吏却不悦起来,“他没有名讳么?他、他、他的,如此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什么人…” 金无忧忽而回头看着我们,继而淡淡一笑。 僵了片刻,我问,“难道他听得见?” 钱军吏起身欲离去,我忙唤住他,“既然来了,怎么说走就走?” “本来想来喝杯酒,醒醒神儿,现在兴致都没了!”钱军吏道,“我先去马场看看,一会子得了空再来。” 一等,就等到晚上掌灯时分,酒肆打烊,钱军吏掀了帘儿进来,我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的,忙吩咐金无忧上酒上菜,“新做几个,要热热的,酒也烫一下!” 我献着殷勤,换来钱军吏稍缓的好脸,他靠在柜台上,对我道,“摆这么多木桩子,看着别扭,赶明儿我给你弄几套桌椅罢。” 如此甚好。 说话间,腌渍的豆子和花生先上了桌,钱军吏拈了一颗豆子吃,边对我道,“接着信了,牧城果然被辽人占了,辽国派了使臣去了东京,说是求和。” 我冷笑,“杀都杀了,抢也抢了,说和就和?” ”不和能怎么办?他们兵强马壮,我们不是敌手。“钱军吏道,约是心内烦躁,他用手指头敲着桌面,笃笃好几下后,又道,“边疆总是不太平,我看,你还是关了酒肆南下罢。” “大人这是觉得,西夏人打不过辽人?”我猜测,因此钱军吏才会担忧走投无路的西夏人会通过龙州关避难。 正好金无忧端了一碟猪头肉上来,钱军吏便喊住了他,问,“你在牧城那呆了多久?” “十几…年了…”金无忧的回答不知为何有些犹豫,钱军吏也没往心里去,继续问,“依你看,辽国与西夏这场仗,结局如何?” 金无忧摇摇头,“不敢妄议国事。”说完不待钱军吏反应,径直走了。 钱军吏便看着我,满脸严肃,“此人城府太深,需得提防。” 我点头附和,“甚是!甚是!” 他转头四望,“顾大娘呢?” “上午时就被叫走了,”我给钱军吏斟着酒,“说是有家娃儿夜惊了,让顾大娘给看看。”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嘈杂声响,顾大娘嘶吼的声音传进来,“呆娃!呆娃!归家了!归家了!”我出门看热闹,见十几个人簇拥和顾大娘路过酒肆外头,顾大娘一身缟素衣裳,手里举着根杆儿,挑着一件孩子的外衫。 钱军吏站在我身边,我道,“也不知她会忙到几时。” 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 钱军吏慢慢道,“她几时来,我几时走。” 我们转身回走,见金无忧又端了两样菜出来,并添了两副碗筷。 分别落座,各执筷箸,我看着他们,陡然觉得此等场景分外眼熟,好似以前我们也曾经这样据案而食过,可是,明明是第一次相会。 一碗清汤忽然出现眼前,伴随金无忧的一句话,“老板娘,安神汤。” 钱军吏立时送来警惕的一瞥,他端起酒壶对金无忧道,“没酒了。”金无忧刚沾座,闻言即起。钱军吏追去一句,“烫着好喝。”金无忧便端着壶去了灶间。 趁暇,钱军吏低声警告我,“什么古怪玩意儿,别喝!” 我叹气,“你可连人家做的菜都吃了,怎么汤我就喝不得?”钱军吏微愕。我再宽言解释,“不妨事的,这汤早上我喝过了,宁神而已。” 晚饭吃得悄无声息,钱军吏果然坚持到顾大娘返回方才离开。 顾大娘与我谈及适才的喊魂,眉飞色舞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数着铜板,我嫌她睡前不梳洗,打发她去阿桩的房里睡了。临关门时听见羌笛,断断续续、凄凄呜呜的,寻声来到酒肆门口,见门是虚掩的,打开门又见一地好月色,金无忧坐在半人高的黄土墙上,整个人都被月光映白了。 我抱手倚着门,静静的,直到一曲终了。 金无忧跳下墙,回头看见我,丝毫不意外。我笑赞,“好听、好听!” 他略叹道,“这里的人啊,熟面孔是越来越多了。” 语气诸多无奈,我很是不解,既来之则安之,多交几个朋友,与他难道不是好事?钱军吏此时虽然有些刁钻刻薄,但对朋友着实不错。 金无忧丢下一句,“早些安歇。”便越过我而去,我瞅着他的背影,深觉此人果如钱军吏所言,城府极深。虽是如此,我却是连一丝一毫的怀疑之心也生不出来,这大概便是佛说的缘分,五十年修一回首,百年修渡同船。 翌日,照常。 白日酒肆开着迎客人,晚上睡前听金无忧一只曲。只是我们不再说话,他静静地吹奏,我静静地聆听。如此过了五日,钱军吏带来一个消息,朝廷与辽国和谈了,真的和谈了!辽人奉上兽皮、马匹、宝石若干,承诺五十年内不扰边境,作为交换,辽国想为他们的汗王求娶一个公主。 如此荒唐! 更为荒唐的是,朝廷竟然答应了,如今三百卫士护送着一位适龄公主已经出发前往辽国。 我对钱军吏道,“国家不强大,受苦首当其冲的,是女人。五十年后,这个公主死了,他们就可以继续来骚扰边境,杀人放火抢夺财物,然后便再派使臣,带着他们抢去的东西作为聘礼,再娶一个公主!而他们所费的,不过是是使臣在路上花的盘缠!真是门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钱军吏拿开我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然后自顾自将一壶酒都灌下。 我看着他,觉得他有惆怅心事。 “再来一壶!”钱军吏冲我挥着手。不知不觉,他的双眼开始朦胧,“你知道么,那个送去和亲的公主,叫安萍公主,”钱军吏微垂着头对我道,“萍,乃浮萍之萍。”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应了个,“唔,挺凄清的,现在可不正是身如浮萍了么…” “皇上育有七子十二女,适婚的公主有三个,安和、安庭,安平…”钱军吏道,他大口喝起酒来。 我拦不得,又不明白他为何开始癫狂,只好续着先前的话道,“那,嫁的应该就是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的平,是平静之平。”说完这句,钱军吏便酒意上头昏睡了过去。 我转头看着正在捡拾的金无忧,问他可懂钱军吏言下之意,金无忧摇头,惜字如金低头走过。 晚上,羌笛再起,这次我没有在一旁旁听,而是走了过去,攀上墙,坐在金无忧身侧。一曲毕了,我问,这样好听的曲子,可有名字?金无忧摇头,继续惜字如金撇了我离去。 我转身欲回房休息,却见门槛上坐着钱军吏,虽是依旧醉眼朦胧,但神智已然清醒,只是怔忪。我问他可需要醒酒汤,钱军吏答非所问道,“这曲,我听过,听过…” “听过?”我好奇。 钱军吏闭了眼似是回味,抑或回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笑道,“看你年岁不大,又能是多久以前?” “你是三年多前来的这里,”钱军吏问,“那你可知,我来龙州关多久了?” 我摇头,说不知。 钱军吏默了片刻,眼神投入因不及掩门而近在咫尺的漫漫长夜中。我见他又在回忆,便起身理了理裙裾道,“别在此坐了,夜凉,仔细病了。” “老板娘,”钱军吏喊住我,“再与我一壶酒罢。” 今夜怎地酒性如此之好? 金无忧忽而出现,手里正拿着一壶温好的酒,又拖过木桩一只,放在钱军吏身边,而后问,“可需要什么下酒菜?” 钱军吏摇头笑起来,边拿起壶边道,“你比你家老板娘大方,倒是朵解语花。” 这话可有些惫狂了,金无忧脸色无虞,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钱军吏仰头就着壶便是一口,咕嘟喝下后对我道,“我时常期待着,你能问问我,几时来的?几时走?家在何方?可有妻小?你倒是淡然,虽说经常与酒客发脾气,有时砸起碗来也不含糊,却时常令我有种错觉,你不属于这里,只是个匆匆过客。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来,打算在此地逗留多久,多大年岁,是否婚嫁…我不敢问,怕一问了,你就会选择悄悄的走,带着你攒的这些破碗烂罐,赶着牛车,正如我第一次看见你那般。” 我想笑,却笑不出。 钱军吏又饮一口,续道,“喜欢一个人,偷偷的喜欢,得不到回应的喜欢,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若是我能早知晓,可能...可能当初就不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做出那样决然的事,毫无转圜之机,那她就不会在闺中苦熬、性格变孤僻、与家人疏离,若不是名声受累,以她的家世,必能早觅良人,那样,她就不会顶替安平公主,嫁到辽国去…” “她是…”原来缘由在此,我恍然,“和亲的安萍公主?” “她的闺名,单字,萍…”钱军吏再饮一口,摇摇酒壶,只剩一小半了。 我自是不用吩咐,忙唤金无忧热酒,无论如何,今夜的酒,管够! |
193 钱军吏在成为龙州关的军吏之前,曾经是昔日的金陵狂少之一,或说,是里头最狂的一个。何谓金陵狂少?无非家世好、酒量好,更重要的是皮相好,擅长眠花宿柳与无事生非,是金陵闺阁小姐们一想起便会先脸红心跳、再心生不安的一群世族少年。 “那时我等’月夜携酒至,挽花破轻裳。日日何所伴?杜康与花黄。’日子过得恣意张扬,也浑浑噩噩,不分黑夜与白昼,不夸张的说,但凡我等出现之地,必然是鸡飞狗跳,整个金陵城除了烟花地,怕也没几处地方能容下我们。”钱军吏道,不自禁的,他的嘴角衔着个自嘲的浅笑,“我已经离开金陵六年,每每回想那时光景,总觉得大梦一场。” 听起来更似怀念,我遂笑问,“诗是有趣的,可是,为何用’破’一字,解轻裳岂不更妙?” 钱军吏似笑非笑看来,瞅得我有些心慌,“‘破’之一字,其中滋味如何,你不知,想来小金是懂的。” 金无忧瞥了钱军吏一眼,“此言一出,昔日纨绔之风再现,这几年在边疆的苦头算是白尝了罢?” 钱军吏面色一凛,收笑道,“你倒看得通透,想来也是有过类似经历?” 我不耐,敲了敲桌子,“后来呢?” 后来,这样糜烂的日子过多了,便也无趣了,酒越喝越多、架越打越大、麻烦越惹越多,心里头,却越来越迷茫,迷茫到不知所措,直到有一日,钱军吏迷上了下棋,精神才算是重新有了寄托。他在这黑白劫杀上竟然甚有慧根,先是找了个师傅学了几日,几日后师傅变成手下败将,再找个师傅学几日,几日后师傅甘拜下风,如此往复,斩败了十几个师傅后再无人敢接他的拜师贴。百无聊赖下,钱军吏开始在街市摆摊下棋,凡是能赢过他的,便奉上纹银二两,输了,他请喝酒。有道是卧虎藏龙地在民间,钱军吏的摊儿支起来后,还真遇见了几个善棋的,有输有赢互有往来,把盏言欢高谈阔论,倒也成了奇景一处,渐渐的,名声传了开去。 一日,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来到了钱军吏摊前,粗着嗓子装男子腔调,说要与钱军吏对弈一局。钱军吏是烟花场上混大的,哪能被这女子蒙骗,但看她衣饰不俗,也不愿冒犯,遂收了棋局说,今日无兴致,改日再说。第二日,那女子再度出现…如此纠缠几日,钱军吏索性直接婉拒,街市这样的地方,高门女子不宜踏足。见身份被拆穿,女子也不惊讶,只问钱军吏,你是不愿意与我对弈,还是不愿意与女人对弈?钱军吏反问对方,你是想找个人下棋,还是想找我下?说完也不管对方反应,便走了。 钱军吏歇了几日没去街市,彼时家中族老见他收了性子改邪归正,便很高兴的想与他谋个适宜的差事。本来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去殿前司是极为妥当的,安生过几年,再活动一下,升为都指挥使便算是仕途通畅、前程一派光明。对这样的事情,钱军吏并无心思琢磨,他琢磨的是,过了这几日,那个女子应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不会再来打扰了罢?于是便带着棋盒再去街市,熟料在经过一条僻静小道时听见了呼救声。 在这条小道中钱军吏自两个混混手里救下了一个女子,女子戴着席帽,待小混混被赶跑后,女子便摘下席帽向钱军吏道谢,而后露出惊讶之色,道了个,原来是你。原来这个女子便是那个着男装前来邀棋的。然而钱军吏看见她脸上精致妆容未损,身上华服衣饰不乱,当即明白对方给自己设了一个局。他不发一言,也不拆穿,拱手一礼后转身翩然而去。 钱军吏回家后又消停了几日,几日后,立夏了。金陵高门中有立夏日赏浮水叶之传统,钱军吏也应邀,与友人一同前往横塘。但看早生的荷叶漂浮在碧水之面,绿绿相映,消暑之极。饮了两盅酒、吃了些茶点,却见岸上出现一群贵门女子,都身着淡雅,望去似娴静羞花,自是别有风味。众人立时讲话题转到了这些女子身上,若干议论,点到即止。钱军吏听得无趣,便去了一旁的花径,在那巧遇了一个老者。 老者手捧棋盒,立时激起钱军吏的谈性,两厢一说,便决定对弈。既然对弈,便要寻个风雅的场所,老者便说,他知道附近有个花厅,临水弈棋甚是相宜,于是在前引路。引着钱军吏往前,及至花厅。可是,花厅已被人捷足先登,原来之间见到的那些贵门女子已先行抵达,聚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什么。钱军吏与老者正要离去,老者却发现地上有样东西,指着给钱军吏看,钱军吏一瞧,原来是把女子用的骨玉梳。待钱军吏将梳拾起来以后方觉不妥,此时俨然晚了,厅中女子议论忽起,巧了、巧了,萍姑娘刚吟了首姜夔的新诗,这里便有人送梳子来了!钱军吏闻声抬头,见厅中众女子视线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居中那个女子,面貌十分熟悉。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岔,“难不成,你这又是被算计的?” 钱军吏面色沉凝的点了点头。 我抚掌笑,“好,好,痴心一片!” 钱军吏皱眉,“我家族壮大,宗亲旁支加起来一共四百多人,为达自己目的而算计、筹谋,这样的事情我见的多了,也十分厌恶。你道我以前为何喜欢与烟花女子结交,无非是她们心思单纯,一味讨好不过为了我兜里的一点银子而已。” “所以你还是拒绝了那位萍姑娘?”我猜道,进而有些不忍,“或者,你想多了,那根本就是个巧合罢了?” “巧合?”钱军吏笑了笑,“绎句寻章久未休,花房日晏不梳头。谁教郎主能多事,乞与冥冥千古愁。那日她吟的,便是这首。莫说古往今来多少诗人多少诗作,便是白石道人他自己所作之诗,也有百首之多,偏巧那日她便吟了这首,你信这是巧合?” 我叹息,这位萍姑娘只怕是有些弄巧成拙。 气性使然,钱军吏当即便将梳子丢在了地上而转身离去。骨玉本脆,断成了两截。后来,钱军吏在殿前司欲谋的职位出了纰漏,本该下的调令一直不曾传达,家里人使了关系去问,方知岔子出在那把被钱军吏摔了的梳子上。那位萍姑娘,是瑞国公之女,虽是庶出却颇得瑞国公欢心。如今在钱军吏处吃了这样大一个亏,瑞国公如何会高兴?因此便扣下了钱军吏的调令。 入不入殿前司、当不当官,钱军吏并没有放在心上,但钱家却如临大敌,得罪了瑞国公,钱家仕途难测,于是举家给钱军吏施压,命钱军吏之父择日上门向瑞国公提亲。钱军吏自然抵死不从,两下闹僵,钱军吏便放出话去,娶妻娶贤,就是天下女子死绝,也绝不迎娶满腹诡计之人!钱军吏说的是气话,却不曾料想,这话被传了开去,几乎绝了萍姑娘的姻缘路。 之后瑞国公家不再在明面上为难钱家,却暗地里使小绊子使个不停,多次致使钱家在堂者被御史弹劾、被皇上责骂,贬官的贬,降职的降。钱军吏坐不住了,他去找瑞国公道歉,并道所有的事情是他一人所为,与钱家无关,请瑞国公有气便撒在他身上,别牵连无辜。瑞国公如何能认,大声斥责了钱军吏,道他小人心思,竟然敢揣测堂堂瑞国公挟私报复!这要参到堂上,钱家又是一桩罪。钱军吏无奈下,忍气吞声向瑞国公赔罪,并表示,他愿意离开金陵、离开钱家,以免因自己的顽劣而继续拖累钱家。 钱军吏有此表态,加之钱家也寻到了能说上话的,瑞国公便网开了一面。钱军吏果然离开了金陵,先到牧城当了个守关小吏,没两年,瑞国公认为牧城喂马日子太过安逸,所以钱军吏便跑到了龙州关来啃黄沙。 我当即表示,瑞国公府仗势欺人太过分!钱军吏叹道,起初他也是这样认为,但戍边几年,人倒平和了,想起昔日自己所作所为,甚为后悔。拒绝萍姑娘有很多方法,钱军吏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以至于造成这个两败具伤的局面。说到底,萍姑娘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时情之所动、难以自抑而已。况且,当初若不是她的宽宥与求情,瑞国公的气不会那般轻易便消了下去。“她那时为何如此行为,我现在是相当理解了。”钱军吏道,并看着我,“在遇见你以后…” 我的心漏跳一拍,强笑道,“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金无忧起身道,“夜深了,都睡吧…”说完率先离开。 金无忧一走,我便坐不住了,遂也起身告辞。进了房,耳听钱军吏起身离开的声响,不由推开门偷偷看去,及至钱军吏出了酒肆门,方收回视线,不料正对上金无忧的,他不知何时站在他的房门口,房门半开,刚好将我的形状看个真切。 我的心又漏跳一拍,强笑道,“我看看门关好没,莫要进了贼。” 金无忧慢吞吞走到酒肆门边,伸手插上门栓,转头对我道,“门关好了,老板娘宽心,去睡吧。” 这夜我继续做梦,梦中那个女子华服加身,正在行礼,“女儿这就去了,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父亲与母亲…”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稍后,一张红布盖头兜头蒙下,一并掩盖了脸颊泪痕。 风吹过,吹得红盖头翻飞不已。 我被热风吹醒,醒来见窗户不知何时开了,燥热的风灌进来,几乎掀翻了桌上的胭脂盒。我忙起床走到窗前。天色已亮,我看着天边橙红橙红的朝霞,心想,春天还没过,夏天就要来了么? 龙州关,是个不见四季的地方... |
194 太阳出来的时候,酒肆开张。金无忧动作极轻快的洒扫,姿态甚是优美挺拔。我托着腮在一旁欣赏,心说有个养眼的跑堂,我这老板娘当得甚有滋味,月钱给的也心甘情愿,不像那阿桩... 也不知阿桩现在如何了... “也不知阿桩现在如何了…”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与我所想合了拍,我转头看见顾大娘愁眉苦脸的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既然如此不舍阿桩,为何之前连声’娘’都不让他叫?顾大娘露出哭相道,“酒娘子有所不知,我算过卦,说我命太硬,克亲人,你看,我家当家的、还有我的小女儿,不都被我克了么,所以我索性信了真人离了家,也是给阿桩留条命。” 想不到还有这等缘由,倒是曲折。 顾大娘顺势坐在桌边看着我,尚未张口我立时拿话堵她,“你克了旁人就算了,可别来克我的生意,这几日你欠我多少酒钱了?我这儿小本买卖,禁不得折腾。” “唉呀,有钱,有钱!”顾大娘嘟囔着,从腰上取下钱袋子,数了十个铜板出来,“来一壶酒,再加个下酒菜,够了吧?” 我唤金无忧过来招呼顾大娘,然后在一旁问,“昨日那个叫呆娃的,魂儿找回来了?” 顾大娘面露得色,“那是自然!我有真人庇佑呢!” “真人长得啥模样?”我继续笑吟吟的问,“可似我这新来的跑堂一般好看?” “真人真相,岂是凡人可以比的?”顾大娘不满,瞅了金无忧一眼,又满脸堆欢,“不过这小哥长得是真真儿好,不知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什么人?我有个远房侄女,正好十六,瞅着跟小哥儿天造地设正是相配。” 金无忧盯了我一眼,不作声离去。我暗叹,三棒子揍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无趣、无趣! 胡吣几句,一壶酒灌下肚,顾大娘甩手出去了。又有几个酒客登门,我忙唤了金无忧出来招呼,自己则继续托腮在一旁欣赏。 看着看着,有些困倦,金无忧忽至,在我手边放了碗汤。我端起碗来,喊住转了身正要离开的金无忧,问他这汤水是如何做的,看着清透,味道微甘,还挺好喝。金无忧略顿,似是回忆着方子,而后简单道,“用了些新鲜蔬果,多滤了几遍而已。”我甚是好奇,如今这时节,青黄不接,哪里来的新鲜蔬果?但金无忧很快离开,我跟着离了柜台去地窖查看,难道阿桩走之前买了些蔬果没来得及告诉我?也不知花了我多少银钱。 地窖里头只有几坛子酒,还有蔫头蔫脑一堆地瓜,哪里有新鲜蔬果的影子?正要回去好生问问金无忧,眼神瞟到角落对方的若干空酒坛子。这几日水兑得少了,消耗过大,今后还是得兑九成水,好人偶尔当一当即可,当久了有损身心健康。想着,便去灶间提了桶水,搬了个空酒坛,先把水灌了九分满,再去抱酒坛,对上水坛刚要倒,忽听身后传来若干声响,转头看见金无忧正拾着梯子而下,见了我,也是一愣,后道,“堂上酒没了,我下来取点。” “正好,”我继续倒酒,倒完后用脚踢了踢兑了一成酒的水坛,“给他们喝这个!” 金无忧走过来,把两条墨裁的眉皱起,“这样…不太好罢…” “有什么不好?”我瞪眼,“让他们喝饱了发疯就好?” “可以不卖,何必卖假的?”金无忧坚持己见。 我想呵斥他,如以往呵斥阿桩一般,但看他的脸,那般模样那般表情,生生忍住,缓和了语气问,“这是我的店,怎么做,卖什么,都听我的,你觉得可好?” 金无忧看着我,好一阵后,笑了笑,道,“安神汤还在柜上摆着,老板娘!”然后弯腰搬坛。 我等了会儿后才离开地窖,回到柜台边端起碗来,三两口把汤喝了,喝完了忽想,到底谁是老板,怎地金无忧说让我喝我就喝了?之后便听见有酒客闹起意见来,说什么这才好了几日,卖得酒又变成涮锅水了... 我一肚子闷气正好没处撒,立时发作,用空碗敲着桌子,“惯了几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这里就这个,爱喝就来, 不喝请走!唧唧歪歪废话忒多,再啰嗦下去,每壶酒价钱上涨两成!”力气用的过了,碗一下碎成两瓣,将破碗一丢,伸指指着叫嚷最凶的一个,“你,这碗记在你账上!” 众人气势立时熄了。 众人消停却不是因为我,而是钱军吏正好进了门,边走边笑道,“怎么这么热闹,你们又合起伙来欺负酒娘子了不成?”在一片’岂敢、岂敢’声中他要来柜台,却被金无忧引着去了一边。跟着,金无忧给钱军吏端了一壶酒,我一时不察,钱军吏喝的是兑了水的,但看他端着酒杯不动、望着我的脸上露出难以描绘的神色时,我方想起忘记嘱托金无忧了。 扭身出了柜台,堆笑去拿钱军吏的壶,边道,“错了!错了!阿桩,哦不,小金弄错了!”转头呼唤金无忧,快给钱军吏换酒。 钱军吏牢牢抓着壶柄,一字一顿道,“今天我就喝这个!” 我只好压低声音,“别喝了,我怕你闹肚子。” 龙州关的水不但不好喝,而且若不烧开了喝,还真容易闹肚子。以往我本着为酒客着想之心,都是不怕麻烦的烧开了水、放凉了、再兑进酒坛,今日恍恍惚惚的竟然把这茬忘了。 钱军吏似笑非笑看着我,又瞟瞟其他酒客,我明白他的意思,继续压低了声音道,“不多,就一坛,他们都是皮糙肉厚的,哪里会有事?比不得军吏大人您自小在江南养出来的娇贵。” “说男人娇贵?”他皱了皱眉,“故意埋汰我!” 我也赶紧说了一连串的’岂敢’,正纠缠间,金无忧端了两样菜出来,从我和钱军吏中间插入,将菜放在了小桌儿上,然后他偏头看着我,道,“老板娘,你该午睡了。” 我还真有点困了... 入了内房,略做梳洗躺在床上,然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这才刚入春,怎么就觉得空气燥得不行。起身吃了杯茶,砸吧砸吧,味道与我之前喝的大有不同,揭开了壶盖看,赫然是一壶安神汤。我又气闷起来,这个人,怎地如此自作主张!打开房门想把金无忧唤来训斥一番,却见满堂酒客,就金无忧一人在里头招呼应付,遂觉不忍,毕竟他是在帮我赚钱。 重新躺回床上,闭了眼,又入梦境。 湛蓝的天、明艳的日头、干燥的风... 此等风景,和龙州关何其想象。 羌笛声响起,正是金无忧这几晚吹的曲子,我已经耳熟能详。它先从头到尾响了一遍,听得我意犹未尽,第二遍再起时,一个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跟着曲子便哼唱起来,倒是应和。 我记得,她唱的是钱军吏提及的那首诗。难怪钱军吏初听这曲便出了神,想来是以前听过的,而且与诗词一起。 唱曲儿的一直没出现,虽也不知是不是总是入梦的那个女子。但我觉得,左右是她了。 大梦初醒,外头天色已暗,这个午觉睡得好长。我出门看,酒客散得七七八八,钱军吏也不在,顾大娘却回来了,正笑模样的和金无忧闲聊,无非还是今年多大了家里有没有妻室,金无忧只是摇头,也不知是懒得应付,还是没有妻室。 我扶额而出。 顾大娘看见了我,关心问我怎么了,脸色恁地苍白?我只觉得头隐隐作疼,这是以前不曾发生的。顾大娘一捋袖子道,“我来给你把把脉!” 我将手伸出,顾大娘伸出三根手指头搭在我的腕上,闭眼一阵,道,“脉象发涩,还有些杂乱。”睁眼瞧着我,继续问,“酒娘子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还是吃了什么新鲜东西闹起了肚子?” 我立时想到了金无忧的安神汤。 怀疑的眼神飘过去,被金无忧接住,他不动声色走过来,接着话道,“老板娘是累着了,等忙过这阵,就好好休息,休个假吧…” 休个假…我觉得这说辞甚是有趣... 顾大娘便也笑着附和,“正是、正是呢,就是这个脉象!” 我立刻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怎么会信了顾大娘这个连江湖郎中都算不上的老妇之语? 晚上金无忧整饬了四样精致的菜,邀了顾大娘一起吃,顺便在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我正要问怎么多了一副,便见钱军吏掀了门帘而入,见了我们,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望着桌上的菜开始琢磨,这得花多少功多少银?得记在钱军吏账上,连同顾大娘的一起。 顾大娘向我们道了谢,捡了下座儿坐了,拿着筷子看着菜碗,神色便不对了,惆怅了会儿,道,“也不知阿桩现在怎么样了…”这话,她一天要念七八回。 钱军吏接道,“那大娘就多吃点,算是替阿桩。” “这有何用?”顾大娘继续惆怅着,“我吃了,怎能等于他吃了?” “你吃了,身体养好了,阿桩少惦记着你一点,自然也能过得更好了。”钱军吏道,“宽心罢,待阿桩到了扬州,必定会送信来!” “甚是、甚是!”顾大娘连连点头,并给自己夹了一大筷子菜,她筷功甚好,一夹过后,菜盘空了一半。 我瞪着埋头吃得正香的顾大娘,再瞅瞅钱军吏,便只这点时间,顾大娘换过一个盘子又夹了一筷子菜,我们仨立时回过神来,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再耽搁片刻,怕连汤水也剩不下了。 晚饭后闲聊,钱军吏一直磨着不走,我不敢管他,金无忧也不赶,自顾自收拾了堂面然后去屋外短墙上吹笛。笛声惊动了顾大娘,她便也出门与我们坐在一起听。边听边啧啧的夸,“这个后生,是个有才的后生呢!” 我噙着笑,点了两下头,忽然想起梦中的小曲儿,便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刚起了个头便见钱军吏变了脸色,瞅着我问,“你、你、你为何要唱这首诗?” 我自然不能说是做梦梦见的,遂讶道,“前几日你说的故事好听,我就记下了,刚才也是随便哼哼的,怎么?” 钱军吏怔然片刻后道,“这支曲是我在金陵摆棋摊时,找了清官在一旁弹奏助兴的,后来到了牧城,闲极无聊,便吹了给旁人听,孰料传了开去,因此小金会这只曲我倒不意外。这曲本是清曲,并无词所配,只是那日断梳之后,有好事者把萍姑娘吟的诗配上了这曲,坊间多闻,让瑞国公府烦恼了好一阵。” 我听出端倪,猜道,“所以这曲是你做的?” 钱军吏点了点头,我生出油然之敬。 钱军吏又道,“我们听曲就听曲罢,你别再唱词了。” “好、好,得罪了…”我道。 两句话说下来,曲却忽然停了,金无忧自墙头跳下,经过我们身边时眼神也不瞟,丢下一句,“夜深了,睡吧。” 顾大娘打着哈欠连声道,’累了!累了!’和我们告别后离去。 我瞧着钱军吏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钱军吏迎面看着我,眼神有些闪烁,我见他好似有话要说,便问,“再…来壶茶?” 他闭上眼睛叹,“别赶我。” 我虽然不是真心留客,但也绝对不敢怠慢了他,遂笑道,“大人说得哪里话,这酒肆没有大人的关照是一日也撑不下去的,自然是大人想留多久便是多久。” 他睁开眼又是一叹,“太生疏。” 我觉着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成了错,索性噤口,等他自己把话底儿掏出来。 钱军吏果然有话要说,他看着我道,“自从你这个新跑堂的来了后,我觉得与你的距离便一日远过一日,我不想逼迫于你,我只想知道,你在等什么?我..”他忽现犹豫,但不过片刻便继续,“我可还有机会?” 我沉默,想着自己的事。 “我的来历如何、心意如何,可都给你交了底,如今你年岁不小,应该考虑终生大事,”钱军吏的话越来越热切,“跟着我或许没有荣华富贵,但我能保你衣食无忧,再不用抛头露面做这等营生。如今萍姑娘远嫁北辽,而我也戍边六年,我再请家人去瑞国公府说上一说,年后我就能带你回金陵。” 我有些委屈,我喜欢开酒肆,喜欢看着酒客人来人往,看各种百喜千愁。可到了钱军吏口中,这成了’这等营生’…也是,人家曾是金陵狂少,也有机会伴君左右,我这样的布衣之人,能得其垂青已是幸运,还能期待什么? “怎么,我的话让你不悦了?”钱军吏眼神犀利,看出我的情绪。 我笑了笑,摇头道,“不曾,应是受宠若惊罢…” 他静了静,“看来是我刚才的说辞冒犯你了。” 我不再否认,低头不语。 钱军吏站起来,垂首道,“若是冒犯了,请见谅,我有些心急了…” 我一直低着头。 等了好一阵,他方才离去。 听着钱军吏离开的动静,我慢慢抬起了头,看着还在微微颤动的门扇出了会子神。’咄’一声响,循声看见我眼前出现了一碗汤,我惊讶极,转头道,“你还没睡?” 金无忧摇头,看着我,眼神中甚有意味。 “怎么了?”我问。 “这样的你、这种时候,能嫁给钱军吏,不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么?”他一开口我便知道他将我与钱军吏刚才的情状都看了个遍。 微恼,板脸道,“干卿何事?”继而觉得他说话的语气, 用的方式,很是奇怪,什么叫这样的我、这种时候?难道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种时候的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金无忧微笑着,“不要对我产生敌意,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引路人。” 我望着他一边高一边低的嘴角,有些失了神。 稍后我反应过来,“何谓…引路人?” 金无忧转身走了,“早些睡吧,老板娘,明日将是忙碌的一天。” |
195 晚上继续做梦,续着蓝的天、黄的沙、燥热的风。这熟悉的风景啊,许久未变,我也不急,便安心等着。 果然一个女子出现在远方,茫茫黄沙地,她着一身白衣,独自朝前走,分外显眼。我朝她追去,行得渐近,风带来些许呢喃,断断续续的小曲儿,听着正是那支属于她与钱军吏的曲。 痴心一片啊,我暗叹。 行得近了,方发现她的狼狈,脸色憔悴、双眼无神,肌肤也是暗沉的黄,衣裳已然不整洁,破损、脏污,尤其一双脚,赤着,裂张数道伤口... 我不由惊讶,这是遭了怎生的罪? 忽而脚下踉跄,她摔扑在黄沙地上,半晌不动。 我醒来,但觉十分惆怅,她不会就那般死了罢? 起床梳洗,而后来到堂中,金无忧正在洒扫。这龙州关啊,过了夜若是不打扫一番,那桌上的沙子足足能满铺一层,看不见桌椅底色。人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喝的、吃的,若不夹杂些沙粒,吃着都不香。 金无忧十分不惯,吃得挑剔、喝得谨慎,因此我才对他那碗透亮的汤的做法心生兴趣。 酒客纷纷上门来,不过几日,他们便适应了金无忧的存在,先与他招呼,再向我问候。我撇着嘴,有一丝不悦。 金无忧去灶间,极快端了碗汤出来,放在我手边,“老板娘,请喝。”他道。 顾大娘也起了床,走过我跟前,问候一声,再道,“酒娘子这里好睡,好睡,就是吧,刚睁眼我这眼皮子就跳得厉害,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我瞅着她的左眼皮跳得着实夸张,不由啧啧一番,然后舞着布巾当帕子,“那大娘快些出去,别把祸事生到我这里了。” “哟,这话怎说的?”顾大娘选了个座儿坐下,“天大地大,没有吃饭事大,金小哥,牛肉给我来一盘,再来壶酒,大娘我要醒醒瞌睡。” “别忘了收钱。”我追了一句。 一忙,过了午间,下午我开始犯困,喝着安神汤的时候暗想,钱军吏今日一直不曾露面,也不知忙些什么。他管着边境,若是越忙,则表示边境越是不太平,所以我是非常愿意在酒肆时时陪他悠悠闲闲的喝两盅的。 汤不曾喝完便见钱军吏跨门而入,我心说了个,说曹操、曹操到,离了柜台迎了过去,热乎话还没来得及说,便看清了他的脸色,甚是不好,忙问了个,怎么了? “来壶酒!”他道,然后捡座坐下。 我招呼金无忧上酒,低头见钱军吏皱着眉,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模样真是少见,上回给我送钱袋时都不曾如此,难道发生了什么比西夏人要来龙州关更严峻的事? 我在钱军吏对面坐下,趁着酒还没来,打量他的神色,而后问,“难不成西夏人又要来了?” 钱军吏摇摇头,“只怕比西夏人更难缠。” 金无忧将酒摆在桌上,隔断了我与钱军吏的视线,我有些不满的偏了偏头,执起酒壶欲帮钱军吏斟酒,钱军吏以手盖在酒杯上,对金无忧道,“来个大碗。” “就拿我们吃饭的碗。”我跟着指使金无忧,见金无忧走了,转头续问,“谁还能比西夏人难缠,难道是辽人?” “今早我收到了家书,得知了个不好的消息,”钱军吏继续眉头深锁,我却偷偷放松了心情,既然是家书,那就是金陵的事,离龙州关十万八千里呢,孰料话题一转就落在了龙州关身上,只听钱军吏续道,“数日前,萍姑娘逃婚了,据说,正往龙州关而来。” “这…”我目瞪口呆,“这是…重罪!” 违抗圣命,抗旨不从,破坏两国邦交,引起国事纠纷,罪若落到实处,九族亦会受牵连,这个萍姑娘…我无语评断... “现如今瑞国公已经被褫夺了爵位,下台狱听候发落,所有送嫁官员、军吏,戴罪限时寻人,若寻不到,家中有父兄者,父兄落狱候斩,无父兄者,抄家,牵连三族!”钱军吏说着,简直字字惊心。 愣后我抚胸,“还好,还好,你不曾与他们结亲家!” 钱军吏露出冷笑,“你以为我能独善?萍姑娘为何要来龙州关?” “难道是…为了你…”我盯着钱军吏,唉呀天爷真人呀!这萍姑娘真是个祸害啊!若是让皇上知道萍姑娘逃婚是为了钱军吏,那钱家举族去喂虎头铡都不够让皇上消恨的啊! 我站起来呼唤金无忧,“拿、拿、拿菜碗!给我也来一个!” 一大碗酒下肚,情绪略为平静,看着愁眉不展的钱军吏我出言安慰,“萍姑娘要来龙州关之事也许只是谬传,路途这样遥远,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如何吃得了苦?” “但愿如此。”钱军吏回道,连饮三碗,有了些许熏然醉意。 遭受如此无妄之灾,我甚是替他叫屈,其实肚中更有想法,既然路途如此遥远,若是萍姑娘半路夭亡,那可真是帮了天下一个大忙。 钱军吏果然饮醉了,我唤了金无忧来将他抬进客房,愁得一夜不曾合眼,钱军吏现在需要一场好睡。 晚间时分顾大娘不知从何处晃荡回了酒肆,见自己的睡房被钱军吏占了便大为不满,看来便宜觉她睡得甚是享受,都不想走了。 我让金无忧做醒酒汤,等候钱军吏苏醒。顾大娘也不愿离去,就在一角的小桌边坐着,小酒喝喝,小菜嚼嚼。瞅着她我嫌气闷,问她为何不回自家去,她摇头说,今日不是眼皮子跳么,便去拜真人了,还求了个卦,真人告诉她,近几日不宜挪动,否则小灾变大祸,没准还会祸及阿桩。 理由如此充分,遂由得她了。 天黑下来后好久,钱军吏才醒过来,而后直嚷头疼,我忙让金无忧把醒酒汤端给他,没喝两口钱军吏又道不舒服,捧住了恭桶吐了起来,臭味熏天,我抵受不住,忙逃窜出去。 只听钱军吏在里头抱怨,“你们给我喝的什么,又卖假酒!总有一天我要封了你这酒肆,让你二人无处可去!” 我觉得他把对金无忧的怒牵连到我身上了,甚是冤枉。 浊气依旧,我索性去开前门,让夜晚的冷风灌进来,把屋中空气好生洗洗、换换。敞开了胸膛呼吸几口,便听见有人远远呼唤我,“老板娘、老板娘!” 我以为是金无忧,回身却没看见他人,倒是顾大娘唬地一下站了起来,“阿桩?!这是阿桩的声音!”说着奔到我身边,与我一起往外看去。 黑漆漆的,看不真切,顾大娘冲着夜色喊,“阿桩!是你么!” 跟着听见有人回覆,“顾大娘,是你么!” 果然便是阿桩的声音。我与顾大娘一起露出喜色,阿桩竟然回转了? 阿桩的声音又响起,“顾大娘、老板娘,快来,帮帮忙!有人昏倒了!” 我跟在顾大娘身后朝阿桩声音来的方向跑去,近前看见风尘仆仆的阿桩脚下果然躺着一个白色的人,破烂、脏污、憔悴,一如我梦总所见。 夜半三更,鸡犬不宁!通天祸乱,始于萧墙! 连钱军吏也醒了酒,与我们坐在一起,审理站在屋角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的阿桩。我实实想不到,阿桩不但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萍姑娘。 据阿桩交代,萍姑娘是他半路遇见的,遇见的地点在一个小小的兵马驿站旁的茶肆中,彼时萍姑娘正在满肆找人,求人带她去龙州关。只是她穿得邋遢,又给不出酬金,无人应她。阿桩好心提醒,勿往龙州关去,那里要来西夏人了!然而萍姑娘眼睛一亮,抓住了阿桩问他是不是去过龙州关。被这样漂亮的女子关注,阿桩身上骨头立时轻了二两,拍着胸脯说,他正是从龙州关而来,前往扬州而去,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随在下去扬州。萍姑娘只做不闻,状若疯魔般问阿桩,认不认得一个人,叫钱丛山?语末追加了好几个’认不认得?认不认得?’那模样,好似阿桩若是不认得,她便会吃了他。 阿桩被惊到了,捏喏道,“钱丛山何许人也不甚清楚,但守关军吏大人却的的确确是姓钱的。” “必定是他!”萍姑娘喜极而泣,而后紧紧抓住阿桩的衣襟下令,“带我去见他!” 实在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劝不听、更摆脱不了,阿桩只得带着萍姑娘返回龙州关。 “起初我是想逃走的,可是你们不知道啊,这姑娘不睡觉的啊,”阿桩哭丧着脸,“初几夜我半夜醒来,都看见她两只眼睛瞪这么大,炯炯的盯着我,好似我扒了她家的祖坟!再后来我发现她实在熬不住了,就拿簪子戳自己,戳得手掌心血呼啦咋!我的老天爷!我平时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几时见过这阵仗?所以只好回来了,这不,走到这里,她终于熬不住昏过去了,不知几时能醒…”说到最后阿桩还有些喜滋滋了,补充道,“幸好西夏人不曾来…” 我怒骂,“你个蠢猪混子,吃屎的野狗都比你懂进退,你带来的麻烦比西夏人还大你晓得不!” 顾大娘护犊心切,沉下脸来道,“哎呀呀酒娘子,阿桩是给你跑堂不错,但他没卖给你,你怎能如此对待他?他不过救了个落了魄的姑娘,这是好事啊,你怎生还骂他?” “你不是大早上的眼皮子跳得厉害得紧么?!”我冷笑,“看,就是为了这个祸事!” 顾大娘继续同我吵,拿出了泼妇骂街的水平,而我久经酒肆醉客的锻炼,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桩则在一旁着急跳脚,一会儿劝劝我,一会儿拦着顾大娘,那叫一个热闹,连钱军吏说的话我们都没听见,直到他啪啦一下,摔了一只碗在地上,方才让我们静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等她醒来再说…”钱军吏眺了眺萍姑娘安歇的睡房,然后对顾大娘道,“还请大娘帮忙照料一下,要什么药材、食物跟我说,我去弄。”最后他看着我,“不管怎样,得让她平安。” 得了钱军吏的令顾大娘得意起来,挑衅的冲我’哼’了一下,而后对钱军吏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大人,这姑娘的身体就交给老婆子我,不出三日,老婆子保管让她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省得某位娘子自以为得了大人的喜爱,就谁都不瞧在眼里了!” 我扬声唤金无忧送客,“把顾大神婆、义勇侠士阿桩,还有那位神出鬼没的萍姑娘,一起送出去!” 金无忧愣了愣,问,“送哪儿?” “我哪知道?”我瞪着他,“只要别在我的酒肆就行!” “别闹了,”钱军吏道,挥手欲屏退金无忧,“再闹下去天都要亮了,都去休息一下罢。” 钱军吏这土皇帝发了话,我也没话好说,他既然不怕麻烦上身,我又何必做恶人? 钱军吏起身欲行,走到门边却折返,站在我身侧低声道,“我没别的想法,就想让她身体养好了,明早我就想法子送消息出去,让送嫁的队伍过来把她接走,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所以目前得安抚好她。” 我觉得这也是个办法,这样一来就大事化小了,只要辽人不追究,那皇上想必也不愿意事情闹大,那么大家就都有救了,瑞国公家、钱家,还有被无辜牵扯的那么多送嫁军吏家。 只是钱军吏他自己,恐怕要终老龙州关。 我叹了口气,道,“你快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料着。” |
196 目送钱军吏离开,我叹着气回头,却见金无忧依旧留在原地。也是,钱军吏去休息、阿桩同顾大娘照顾萍姑娘,金无忧可不就闲了下来?我慢慢坐进柜台里,对他道,“小金,你来了几日了?” 金无忧答道,“到明天,正好半个月。” “你我也算有缘,虽说只相处了半个月,却觉得好似认识许久了,我索性大方点,就给你结一个月的工钱!”我道,边取出钱匣子,打开来开始数铜板,“阿桩的工钱,一个月是三十五个大钱,你比阿桩勤快,脑子也灵活,还会吹小曲儿给我听,我便给你五十个罢。”数出来的铜板用钱串子穿好,掂在手里沉得厉害,递过去,他却不接,我只好放在柜台上继续劝,“眼下我这里有难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你留下来实属不必,不如拿着钱,先去寻点别的营生,过阵子我这里的事情消停了,你若是想回来,我依旧欢迎的。”说着一笑,续道,“说实话, 阿桩那张苦瓜脸,我实是看得腻味。” 金无忧也是一笑,道,“有事就跑,我做不出来!老板娘,你救了我、收留了我,还给了我自食其力的机会,我怎能辜负,怎能在你有难之时选择独善其身?”说着,他把桌上铜钱推了回来,“再说,不足一个月,我不收工钱。” 我觉得疲倦极,便不再相劝,收了铜钱道,“就依你,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一夜继续做梦,梦中的她打扮依旧,白衣污痕的站在我面前,用奇特的眼神盯着我,看得我心中发毛。 醒来后去查探,顾大娘趴在一边打盹儿,阿桩在灶间煎药,阵阵药香传来。萍姑娘躺在床上,依旧双眼紧闭,呼吸弱不可闻。端详了一阵,我轻声问她,“我已听从了你的安排到了这里,守在他身边,也等到了你,为何你还继续入我的梦?” 叹息离去,天色微白,不知哪家养的公鸡发出了嘶鸣,唤出了红日。 喝了金无忧的安神汤,我回房睡回笼觉。一梦未毕,听见喧哗,忙披衣下床。原来是金无忧没有按时开肆门,一些常来的客人便聚集在外头吵闹生事。我找到灶间,金无忧正在煮着什么,芬芳扑鼻的,我问他在做什么,他答曰,给萍姑娘熬点汤。 我甚奇,“阿桩呢?” 阿桩竟叫顾大娘叫走了!原来昨夜我睡下后,阿桩断断续续和顾大娘描述了一番萍姑娘的来历,顾大娘慌得不行,趁着天没亮拧着阿桩的耳朵就走了。 我再问,“钱军吏可曾来过?” 金无忧摇头。 一时我觉得重担加身,一个一个的,跑的跑,躲的躲,难道萍姑娘这烫手山芋被丢到我手里了?这可万万不可! “别管汤了,”我对金无忧下令,“开肆门去,生意照旧做!” 金无忧应着好,却不挪动,只道,“汤快好了。”见他固执,我只能由他,自己去地窖捧了酒出来,开始整理准备。没多久,金无忧果然离了灶间,也不去旁的地方,径直去把肆门开了,酒客呼啦啦涌进好几个,都是熟面孔,愤怒且奇怪的问我,为何迟迟不开门? 我没好气的道,“开门晚了,得罪了各位大爷,在此陪个不是,今日的酒都便宜一成。”众人于是高兴起来。 这日极其忙碌,堂中酒客要招呼,房里萍姑娘要伺候,我两脚不沾地的到了下午,幸好,钱军吏露面了。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抓住钱军吏的小臂,道,“你家中敞亮舒适,不如把人接你家去!我这里庙小,实在容不下大佛,这不,阿桩都被吓跑了。” 钱军吏沉脸摇头,道,“不成,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给我惊得,脸色立时白了好几分,“去哪?” 钱军吏把我拉进房,轻声安抚道,“今天一早,我给两头送了信,一头给了我家里,让他们想法联系瑞国公,哦不,萍姑娘家,说是萍姑娘安全到了我这里,让他们不要挂念,若是需要活动,就赶紧去安排,别耽误了时间,越拖越麻烦;另外安排了心腹沿路去北,既然我家里都知道了萍姑娘的打算,还能送了信过来警示于我,没道理那送嫁的队伍不知道,所以他们必定在来路上,只不知为何耽搁了。” 我不解其意,问,“既然信都送了,你又要去哪?” “我不能留在这里,”钱军吏道,望了望萍姑娘的睡房,“她在这里,我就不能在这里,以免留人口舌。” 这… “那你究竟要去哪?”我急得恨不能长翅离开这是非地。 “我临时请了命令,申请出关修沟壕。”钱军吏道,也是满脸无奈,然后握住我的手道,“我昨夜想了一宿,觉得我不能见她,着实不能!辛苦你了,待她醒了,别说实情,就说我前几日就出关了,再过几日就回来,安抚好她。过几日,送嫁队伍应该就能赶到了,到时劝也好、绑也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你,一面都不见她?”我看着钱军吏,迟疑道,“她吃了这样大的苦...” 钱军吏摇头,撇开我转身走了。 我望着肆门好一阵,忽觉身边传来动静,偏头看见金无忧,我叹气道,“小金,我怎么觉得钱军吏有些凉薄呢?” 金无忧答,“钱军吏考虑的不只他一人而已,还有他的家族,还有很多无辜牵连的人,此事若不能善了,大家都得遭殃,老板娘你也是。” 晚间,随意用了些饭食。因是独自一人,吃得甚无滋味。阿桩给我惹来这样大麻烦却连头也没冒,我恨得恨不能活撕了他;顾大娘自然也是没有露面,连白食也不来吃了;至于金无忧,给我备好了饭菜后便回到灶间继续给萍姑娘熬药。捧了碗跟到灶间,看着他切煮忙碌,我有些忿忿,不知为何。 “这里烟子大,”趁着空闲金无忧抬头对我道,“老板娘出去吃罢。” “你饿不?”我问。金无忧摇头。我却不信,扭身出了灶间,取了只大碗盛了饭和菜,端给金无忧,他也不谦,接过,坐在一只用来烧火的小木桩上默默吃起来。我瞧着他的侧脸,眉目隽秀静谧无波,心中十分祥和安乐,便也坐在门槛上,低头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饭食。 一顿饭悄无声息的吃完,药也熬好了。金无忧放下碗筷起身,端起药壶滤了药渣,小小一碗褐色的汤水,放在灶台上,跟着又自橱里端出那碗日间熬好的汤,两碗并做一碗,递给我道,“去吧,温热着,正好喂了给她。” 我认命的丢了自己的碗筷,端起药汤时还嘀咕着,“我就没伺候过人,这还是头一遭!” 金无忧带出一丝笑,“就这一回,喝了这个,她就能醒。” 竟这样灵?我有些不信,但看着金无忧模样,又由不得不信。 昏昏迷迷、浑浑噩噩中,萍姑娘喝下了这碗汤药,我见她嘴角流了药汁出来,遂起身寻了块干净的帕子,不过片刻功夫转回,看见她果然睁开了一双水灵灵的妙目,向天望着,听见我进门的动静,视线便转到了我身上。 我左脚踩在右脚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墙我勉强笑了起来,道,“哟,好事,好事!姑娘终于醒了!” 其实我心中甚怵这萍姑娘。 说完那句我便看着她,等她反应。然而她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她迷朦着,迟疑着,犹豫着,问道,“你是何人?”头略转过,视线在周遭溜过一圈,续问,“这是何地?” 我讶然兼哑然,此间似是有什么不对。 萍姑娘继续盯着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因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做起我不曾准备的自我介绍来,“姑娘还记得你路上遇见的那个叫阿桩的么?他是我的伙计,他昨夜把你带到了这里,你身体太虚,晕了一天一夜。” 萍姑娘神色先是一缓,瞬即激动起来,“这里、这里、”略顿,平了平气息,她续问,“这里便是龙州关了?” 我点头,“正是。” 萍姑娘支起上半身向我探来,迫切的问,“钱丛山,快让他来见我!” 我故作惊讶,“难不成姑娘跋山涉水的来,就为了见钱军吏?这可当真不巧了,他出关了,巡检壕沟去了!”末了强调了一句,“就昨日,姑娘若是能早一天来,还能见着面呢!” 只听咕咚一响,萍姑娘向天摔倒,竟是又晕了过去。 这,我可真没预见,这姑娘怎生如此脆弱? 出了房门张口唤金无忧,斥道,“你的药不灵!不灵!醒来说了不过几句话,那姑娘就又晕了!” 金无忧看着我,目光清清亮亮的,而后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什、什么…”我犟,“什么都没说,就、就闲聊了几句,哪里人,从何处来,我是谁等等,哦,还聊了两句阿桩,她就晕过去了!” “好吧,”金无忧慢吞吞转身走,“我再去熬些汤药。” 看着他的身影进了灶间,我在他身后扬了扬手,“剂量加大啊!” 想不到金无忧这药挺难熬制,到第二日早上方才备好,看着金无忧眼里血丝我甚是那个心虚,“去,好生休息,等下我去门口挂个牌,今日不开业!”左右钱军吏不在,若是有人来闹事,无人给我撑腰。 之后便捧着药碗去看萍姑娘,她脸颊有些虚肿,毫无血色,于是我更忧心了,也不知她的身体养不养的好。一口一口把汤药喂下,我赶紧离开房间,怕她醒来见了我又乱激动,若再晕过去,我就真没法跟金无忧交代了。 金无忧却不曾歇下,依旧在灶间忙碌,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却道,给我准备早饭。 “也对,也对,”我点着头,“早饭不能省,你也要吃,吃完了才好休息。” 煮了粥,蒸好了馒头,我与金无忧依旧一个坐在小木桩,一个坐在门槛上。粥碗蒸汽袅袅,濡湿了我的睫毛,用力眨了眨,然后放下粥碗,还叹了一气。 金无忧的眼神飘来,“老板娘,缘何叹气?” 我不知该不该说,歪头思忖。 他的眼神执着,不曾移开,激起我的谈性,索性连馒头也放下,对金无忧道,“此事甚是诡异,不知我说了,你会不会信?” 金无忧干脆的点头,“会,你说罢!” “我曾以为,以为,”我斟酌着词汇,“萍姑娘能认得我。可是刚才看她模样,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我的样子。” 金无忧挑了挑眉睫,“你与萍姑娘以前认识?” “以前我们从未见过,只是,”我道,“我便是因为这位萍姑娘,才来的龙州关...” |
197 不知从何时起,萍姑娘开始入我的梦。我是个少梦的人,做了,第二日也泰半会忘记,唯独她,一梦见她就牢牢记住。 当然初时我并不知她的身份,梦见的时候也不经常,偶尔几个片段都是让人眼热心馋的富贵日子,令我很是羡慕。直到有一日,她与我一起,看她的生活。 此事想来诡异,说起来却甚是简单,我记得那晚的萍姑娘正在看书,一炉香燃在手边,青烟袅袅,聚而不散,当时我便想,这香炉燃的香,必定是极其贵重的,然后萍姑娘眼睛渐渐闭上了,看模样是看书看得累了需要小憩一般,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据案而栖的萍姑娘身上慢慢透出,初时稀薄,渐渐丰满,瞧着赫然又是个萍姑娘,只是浑身罩着一件宽布白袍,神情瞧着也似在震惊,看见了我,她却释然了,道,“你在这里,正好!” “正好?好什么?”我不解之极,她却不肯多言解释,速速对我说,“去龙州关,等我!” 我问她龙州关是什么地方?她迫切的道,“救我,去救我!” 说着,声音变弱了,身形也幻化半透明。 我正惊讶,她似是猛力挣了一下,眼角都流出血来,嘶声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找钱丛山,救我!”而后消失不见。 便在此时,闭眼小憩的萍姑娘肩膀忽然一震,我只道她要醒了,却见她倏然站起,眼未张,只拿着两只手朝前探了探,似是想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未曾抓住,就此往后摔倒。 下人听见动静进门,赶紧将她扶起,问她何故,萍姑娘扶额道,“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说着,她的视线投向我站立的方向,下人追问梦见何事,萍姑娘只摇摇头,不肯再说。 自那日起,萍姑娘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听说了钱军吏的奇事,便时常使了下人去街市候着,回来将钱军吏下棋的事讲述给自己听,问及棋局详情,下人却描述不清,萍姑娘便决定自己去看看,一日,她改了装...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如钱军吏所说,萍姑娘喜欢上了钱军吏,想和他结百年之好。起初她去街市,只是远远的坐在茶楼上瞧着,瞧着这人恣意人生,瞧着他潇洒度日,芳心便慢慢的倾了过去,终有一日她去和钱军吏邀棋,想引起他的注意,不料却引起了他的戒备,好几日不曾去街市开棋摊;那几日萍姑娘派人日日蹲守,终于守到钱军吏的身影重新出现,她便立刻安排了人,在钱军吏面前演绎了一出美女落难的戏,孰料,又被钱军吏看穿;最后她买通钱军吏身边好友,安排下嗜棋翁,引着钱军吏在众人面前发现并拾起那把骨玉梳,若是一般人,在当时情景下必定会以梳相赠传为佳话,可惜钱军吏是个桀骜不驯的,当场翻了脸。 事情闹大,瑞国公府知晓了,一边斥责萍姑娘任性妄为不守妇道,一边给钱家施压,想以既成事实的婚事来堵悠悠之口,这本是萍姑娘为了得偿心愿而走的最后一步路,然而钱军吏却是宁肯去戍边也不愿意娶萍姑娘,遂两败具伤。 当然相较而言,钱军吏拍拍屁股离了故土远离是非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而萍姑娘就没这等运气,她不信钱军吏会不喜欢自己,她为钱军吏付出如此之多、谋划如此之深,怎能得不到他的回应?钱军吏去边关,一定瑞国公势力压迫所致,她在瑞国公跟前大大哭诉了一番,句句不离钱军吏,瑞国公恼恨,一纸调令把钱军吏从牧城下放到了龙州关。 失去了瑞国公的疼爱,身为庶长女的萍姑娘日子变得极其难熬,她开始忧郁,沉默,进而…变得愤怒…愤怒后,又是沉默… 这就是我所知的所有关于萍姑娘的故事。 我到了龙州关,看见了钱军吏,并留了下来。 萍姑娘让我来龙州关,等到她,然后让钱军吏救她,这些条件缺一不可,所以我保守着这个秘密,钱军吏时时问我来意我却不能对他明言,便是此故,想不到却在金无忧跟前倒了个痛快。 在那以后她也照常入我的梦,有时穿着锦衣华服,有时只是一身白袍,衣着虽然不同,神情却出奇相似,阴郁、非常阴郁。只是穿着白袍的萍姑娘从不言语,也无更多动作,有时会看着我,用奇怪的眼神,有时对着墙角发呆。 “就在昨夜,白袍的萍姑娘照旧出现,”我对着我唯一的听众道,“这可真真是奇怪,她已经到了龙州关,为何还会出现我梦中?” 金无忧一时无语,约莫我的话令他极难消受。我理解,这番话如此诡异,能听完已属不易。 “她说要救她,却不知她会遭遇何种难,需要钱军吏出手相助?”我又道,“本来这个谜点我一直参不透,直到钱军吏告诉我,萍姑娘逃了婚,正往龙州关而来,我便明白了,她来投奔钱军吏,想和他再续前缘,这样她就不用嫁到北辽去了…” 金无忧笑了一下,我瞧着不像是赞同的笑,便追问何故发笑?金无忧道,“当初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钱军吏都不曾生出迎娶之意,如今情势下,他又如何能遂了萍姑娘的愿?” 我想起宁肯出去吃土挖沟也不肯在此消受美人恩的钱军吏,觉得萍姑娘若想以嫁逃脱北去之命,金无忧所言非虚,此事几无可能。 这姑娘身负两国邦交使命,如今谁敢娶?不由长叹道,“富贵人家有富贵愁,动辄惊天动地,还是如我等一般当个小民的好。” 这番话说完,天早已大亮。我催着金无忧去休息,自己返身萍姑娘睡房查探。萍姑娘的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继续晕迷中。 转身正待离去,听见萍姑娘虚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是…故意不见?” 我忙转身,矢口否认,“不是不是!确确实实是临时来了公务,这我是极清楚的,钱军吏日日都来我这里喝酒,那是无话不谈的呢。” “你们…”萍姑娘脸上显出不正常的红色,“无话不谈?” 我深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忙将话题扯开,“钱军吏没几日就能回来呢,见到了姑娘定是极欢喜的,姑娘好好养养,身体要紧!” 萍姑娘沉默一刻,我想寻个由头离开,她转头看着我,问,“你为何离我这样远?你怕我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忙朝床前趟了两步道,“我这不是怕打搅姑娘的休息么?” “你知道我是谁?”她再度发问。 我忙摇着头,“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知道钱丛山见了我会欢喜?” 萍姑娘的言辞尖锐如锥,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伸掌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拍,道,“我就是个山野村妇,不会说话姑娘不要见怪,我是瞧见姑娘神仙一般的模样,与那玉树临风的钱军吏正正好儿配上一对,因此才随口胡说了几句。” 这话终于让萍姑娘消停了,她不再发问,也不再拿瘆人的眼神瞅我,掉脸望着天,幽幽一叹,半晌后道,“若不是得了他的吩咐,你们早派人给他送信去了罢,何至于此时此刻他还不曾出现?我知道,他不想见我,哪怕我违抗圣命吃尽了苦头追随他到了这荒芜之地,他也不想见我…”说着,双目一闭,流下两行泪。 “姑娘…”那一刻我发自肺腑的想劝她放下心结,以免心结变心魔,话在腹中绕了几个圈,终究化成不咸不淡的一句安慰,“先睡会,我去给你熬点鸡粥。” 出了萍姑娘的睡房门,抹去额头渗出的冷汗,我在肚里叽咕,“钱军吏给我派了个什么差事?夭寿啊…”索幸这次她不曾说着说着就晕去,若让金无忧再熬汤水,我着实有些不舍得。 兀自心绪不宁时,忽然听见有人拍门,门缝里闪现一个灰影,我冲着那影子道,“今日不做生意,换别家去吧!” 一个陌生男子声音答道,“我是外来的人,刚到龙州关,口渴得紧,酒娘子能不能赏口酒喝,喝了就走!” 我这酒肆从来不缺生意,此时情况特殊,更无心应付初次登门的客人,遂回绝道,“改日吧,今日肆中无酒可卖!” 那人甚是执着,继续发问道,“不知几时能有酒喝?” 我暗骂了一句,’酒鬼投胎啊,喝不死你个小王八蛋!’,依旧提高了声音回,“后日!后日再开门!” 我是这样打算的,后日萍姑娘怎么着也能恢复个七八成,只要她能下床行走,我便给她透点口风,让她去关外找钱军吏,这样一来我这麻烦可算是脱了手。钱军吏把这烫手山芋留给我,他不仁在先,可别怪我不义,再说了,吃了这么大的苦才来到这里,不见上一面,萍姑娘如何能甘心?她能甘心我都替她不甘心,我愿意成全她! 入夜时有人摸了过来,是阿桩这个蠢猪混子,我抄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向他打去,撵得他抱头鼠窜直嚷着’老板娘饶命!’,拄着柴火棒子我气喘吁吁的指着他的鼻子一通臭骂,骂他竟敢当甩手掌柜,麻烦带进来自己就跑没影儿,把我推出去当枪使。阿桩着实喊了几声冤枉,说顾大娘看他看得紧,今日他还是趁着顾大娘吃醉了酒睡了才偷跑出来,跟着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吩咐他去做。 我摔了棒子,压低声音道,“正好,赶紧去关外给钱军吏送个信,就说萍姑娘醒了,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们如何知晓?非得让他拿个主意不可!” 阿桩猛点着他的蠢猪混子头说,“甚是,甚是,还是老板娘主意正!”说着,忽然目现犹豫,我问他怎么了,他道,“刚我在酒肆外头看见有个男人趴着门缝往里瞧,看见我来了,他就跑了,却也不知是何故?”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人,可看清了脸?” 阿桩道,“反正我是头一回见,我不在的这几日,龙州关可是又来了什么新面孔?” 我摇头诧异,“没有啊…”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阿桩,你速速去找钱军吏,让他带人回来守住酒肆。” 我与阿桩一同转头,看见金无忧站在门口,约是睡舒坦了,看着精神奕奕的,但模样却甚是烦恼。 阿桩冷笑一声,“你是跑堂的,我也是跑堂的,你凭什么给我安排事情?” 我反手把烧火棒又抄了起来,喝问阿桩,“你走不走?!” 阿桩反射般跳起脚来,边跳边往外跑,还边留下碎言碎语,“有道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老板娘你喜新厌旧你会有报应!” 我把棒子丢了过去,砸在门框上,阿桩刚要跨门槛,于是吓得一个激灵,缩头缩脑的跑走。 |
198 眼瞅着阿桩走了,我转头看着金无忧,问他刚才为何要出此言,萍姑娘在这里,钱军吏躲都躲不及,怎肯主动过来?金无忧皱着眉反问我,既然萍姑娘这个孱弱的女子都已经抵达龙州关了,为何送嫁的那三百身强体壮的军士还没见踪影? 这问题问得稀奇,这我如何知晓?我随口答道,“或许迷了路,也是有的。”想想,补充道,“还或者,路上遇见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金无忧道,“万事皆有可能,我们要小心从事,目前,萍姑娘的安全最为紧要,所以我才让阿桩去找钱军吏,哪怕他自己不露面,给酒肆派几个边卒也是好的。” 此言甚是有理,我点点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你还有什么好处,一并使出来,也好让我一次就把工钱张足了。” 金无忧看着我,忽然一笑,然后摇着头转身走了。我追在他后头问他去哪,他说他去做晚饭。 噫嘻,这工钱不涨不行啊! 晚饭金无忧做了两份,一份我与他同吃,油盐刚好,一份专奉萍姑娘,清淡的口味。 萍姑娘不肯吃,只瞧着屋梁怔怔儿掉眼泪。我苦口婆心的劝她,她一个字没听进去,劝到我口干舌燥,恨不得把金无忧给她做的汤喝下去。 我放弃做说客,端着碗离开。 金无忧看着我手上丝毫未动的汤,什么也没有问,只接了过去,然后去灶间用小火温着。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小心的拆卸柴火,动作斯文、有条不紊,看了一阵,我对他道,“辛苦你了,估摸着明天一早钱军吏就能回来,到时我们连人带被子,一股脑儿卷了给钱军吏送过去,只要能把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我也不心疼我那床被子了!” 金无忧瞥我一眼,起身走到橱柜边,背着我在灶台上捣鼓一番,转身时我见他手上赫然端着安神汤。 “你、你、你,”我有些结巴,“动作恁快!” 他把汤放我手边,“喝吧,喝完了睡觉去。” 半睡中我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瞧天光不是特别暗,应该也还早,金无忧应当尚未安歇,遂直愣起耳朵听。果不其然,金无忧的脚步声响起,匆匆跑到门边打开门来,跟着顾大娘的哭声撞进来,隔着一扇门,我亦听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桩、阿桩…阿桩没了…” 我略感心虚,忙披衣而出,顾大娘已经半瘫在地,看见我便朝我伸出手来,抖抖索索的,“酒、酒娘子,阿桩…没了…” 我气极,这蠢猪混子真是蠢猪混子!我没让他即刻动身呀,明日再出关也不迟,况且他跑就跑了罢,竟然也不给顾大娘留个信?!可见是个没脑子的家伙!心里气归气,脸上还是得露出笑容来,压低了声音劝顾大娘道,“别急,别急…” “还不急?”话到半路被顾大娘打断,“人都让街坊抬到我院子去了!”说罢放声大哭。 “什么?!”我是真心不懂,“什么人,什么抬进院子?” “是阿桩么?”金无忧问,“他到底怎么了?” “阿桩?”我大惊,“刚才不还好好的?” “刚才?刚才?”顾大娘瞪着我,凶光露出两道,上半身僵硬着,我吓得往后缩了缩,缩到金无忧身后。 金无忧把话接了过去,“晚饭前阿桩来过,说是趁着你睡觉跑出来的,可是没耽搁多少功夫就回去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顾大娘身子一软,“他…他被人在西边的沟里发现了,浑身是血,抬到我那里的时候,身子都硬了…”说话间,顾大娘在我的视线中迅速衰老。 我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极度震惊下,只觉不能接受。金无忧及时伸手托着顾大娘,继而回头看了我一眼,道,“我去看看。”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头晕眼花,扶着桌面坐下,“去吧,去吧,”我道,“早点回来,照顾好顾大娘…”待金无忧扶着几近半瘫的顾大娘出了门,我方才想起忘了嘱托一句,一切小心。 呆坐了一阵,我去看望萍姑娘,她应是被吵醒了,看见我也没多问。我寻不见话题,只好问她,饿了没?萍姑娘把头转到一边,似是对此话十分抗拒。我也懒得多劝,转身去了灶间,看见金无忧给她做的汤还在温着,明火已熄,望着奄奄一息的炉火,我没来由心情十分忧伤,好似金无忧去了就回不来了。 好在半个小时后,金无忧只身回转,给我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阿桩果然死了... “不是意外,”他道,“我给他检查了一下,浑身都是伤口,似是被人打的,致命伤在喉咙,一刀割断。” 我捂着耳朵。 金无忧将我的手掰下来,道,“现在不是躲避的时候,老板娘,你得来拿个主意。” 我望着他,“阿桩惹了什么祸事,我哪知道,我怎么拿主意?” “恐怕和那位有关…”金无忧眼神飘到了萍姑娘的房门口。 我不敢相信,或说,我不愿意相信。若要真的和萍姑娘有关,那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啊。我的声音都发了抖,“谁干的啊,什么仇啊,非…非要人命啊?!” 约莫是看我乱了方寸,金无忧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低头看着我,离我特别的近,目光特别的亮,我就跟被喂了个秤砣一般慢慢平静下来。抬头问金无忧,“你给拿个主意,现在该当如何?” 金无忧松了我的肩,瞅着门若有所思道,“阿桩是在沟里被发现的,那里是出关的必经之地,想来,有人不愿意他出关去报信,所以…” 我的心一紧,“可别说,你想去…” “我得去!”金无忧道,“人家敢下狠手,就不是一般人,钱军吏不来,这里没人能应付,若是迟了,只怕还会祸及其他乡邻。所以,我不但得去,还得马上动身,那人刚杀了阿桩,可能没料到我们反应会如此快,此时正好是个机会。” “可是…”我抓着金无忧的袖子。 “保护好她!”金无忧道,“我很快回来!”说完便撇了我快步走到灶间,那里有个小院子,连着邻居家,他便翻过了院子,从邻居的门出去了。 我的泪流了两行下来,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担着心。 深吸气,擦干眼泪摒除了情绪,我开始忙碌起来。 先把酒肆大门拴严实了,尚觉不够,便把堂中的桌子椅子全部挪到门口堵着,还去灶间拿了把菜刀,别在后腰上。之后去看萍姑娘,她睡眠极浅,我刚进门就把她惊醒,看着我的双目中有光芒闪出,却瞬即熄灭,神情转作冷冷的。我一愣之后方明白过来,她这是把我进门的动静当作钱军吏了,于是进而明白了她为何不吃不喝,她是想用绝食的法子来拿捏钱军吏!都沦落到了如此境况还想着耍弄心机? 想通此处,我气不打一出来,摔门而出,径自去灶间捧了营养汤出来,走到她门口的时候便高声嚷嚷,“既然醒了,就把汤饮了!” 进了房门果然看见她的头朝着床内,我便更没有好脾气了,将碗往床边小几上一顿,恶声恶气道,“有些女子,也就是命好,生在了高门大院内,照我看,远不及乡野女子宜家宜室,也难怪男人躲到了这里!” 萍姑娘转头看着我,眼中带雾,嘶声斥责,“大胆!”气势是凶的,可惜声音太弱。 我双手抱胸冷笑道,“有道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不过是个国公之女,还算不上凤凰,在我这里逞哪门子威风?” “你…”萍姑娘气得半坐起来,可惜还是只会说,“大胆!” “我就是胆大啊,”我笑起来,“我还不妨跟你说,钱军吏嘱托我照顾你,我瞅着你却不甚顺眼,不如直接饿死了,卷张席子丢了,待钱军吏问起时,我便说你忽然想得通了,自己走了,岂不妙哉!咱这个龙州关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埋人的地儿!” 这下萍姑娘连’大胆’二字都说不出,只剩下浑身颤抖。我见猛药下得差不离了,便双手一拍,走了,出了房门尚觉不解恨,继续冲房内道,“要死请快些,别耽误我的生意!” 过得一阵返回房内查看,床边的那汤碗果然空了,而萍姑娘睡得极是安宁,想来这碗汤也有安神之用。由汤及人,我的心慢慢悬了起来,也不知金无忧此时怎样了? 越想则越不宁,他本是外来客,这里人生地不熟,更没有去过关外,出了龙州关,便是漫天黄沙地,金无忧能顺利找到钱军吏么?他走之前,可是连碗水都没喝的,又能在这夜里的沙漠中支持多久? 懊恼!懊恼!应该拦住他的!着实懊恼! 这厢尚未恼毕,那厢又听见敲门声,我吓得几乎原地跳起,定了好久的神才敢发声问,何人敲门? “酒娘子,勿急,我是昨夜来过的,”门外人道,“着实想向酒娘子讨酒喝,必定重金献上!” 醍醐灌顶,我的手心发冷,一直冷到了心里,门外人必定是杀阿桩的凶手!此时登门他不为别桩,只为打探,或者,正如金无忧所言,是冲着萍姑娘来的! 提起十万个胆子,我佯作恼怒,“还喝酒?这都几时了!你不睡旁人还要睡呢!快走!快走!” 不料那人却是极好说话的,连说了几个’叨扰叨扰’,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我将手心冷汗擦去,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菜刀,心中疑心大起,这么容易就打发了?之后也不敢睡了,坐在柜台里,油灯也不敢点,支起耳朵听周围动静。 初时什么也听不见,渐渐的,老鼠出来活动,发出若干声响,夜枭发出了惊惶的叫声,听得我心跳不止。入夜甚深时,我终于抵受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我是被烟子熏醒的,未张眼先咳嗽,只咳得恨不得把个肺吐出来,极力张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不知何故满屋子烟。耳边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极是热闹,热浪一阵阵涌来,一把将我掀翻在地。所幸地面尚还清凉,烟子也少了许多,我喘息几口,才把情势分辨明白,走水了。 来不及思索这火起的蹊跷,我赶紧朝萍姑娘的房间摸过去,心里着实叫苦连天,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你们快快显灵,别把我这活祖宗给烧没了,烧了我怎么跟钱军吏交代?皇上怎么跟辽国交代? 好容易摸到门口,门却推不开,慌里慌张中不明何故,拍着门喊了两嗓子,门内一片沉寂。我断定,这萍姑娘若不是被烟子熏死了,就是汤药劲儿没过,还在昏睡中。再拍门,手掌几乎拍折,还是没有动静。我心知不能再浪费时间,得出去寻人救火。 冒着烟往酒肆大门摸去,一路看见我之前堆在门口的桌椅不少已经开始燃起了明火,于是我又改变了注意,灶间水缸还有水,我索性先自行扑救一下,兴许能把火头灭了也未可知。 半路折进灶间,取了木桶舀水,没两下忽然听见动静,急忙转头却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门口一闪而过,随即门被关上。我先喜后惊,摔了桶奔到门前,却见门已经从外头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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