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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并非灵异故事:生死门[第81页]

作者:妙空如如
首页 上一页[80] 本页[81] 下一页[82] 尾页[8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郑重考虑后,我决定将《生死门》卷三命名为《天之道》,主旋律是墨班两家同源于道的故事。此外卷三即将进入(虐)华彩,敬请期待!哈哈哈
    此外,487更中“先王允常曾命名匠欧冶子铸剑,欧冶子带着妻子、女儿莫邪与女婿干将,行遍天下名山大川遍寻适宜铸剑之处”一句,关于欧冶子与干将莫邪的关系众说纷纭,此处描述不妥,正文已修改为“先王允常曾命名匠欧冶子铸剑,欧冶子便行遍天下名山大川遍寻适宜铸剑之处”。谢谢!
    不知道我发呆了多久,才被范蠡唤醒,“少妃?少妃?!”
    “啊。”我回过神来,“郑旦有些乏了,走神了,还望赎罪。”
    范蠡笑道,“不妨,不妨。”
    继而转向薛烛与良二人,“薛兄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郑旦少妃已经和大王舞过剑了。”
    “哦?!”薛烛眼睛微亮,“可是美轮美奂?”
    范蠡还是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看我,“美轮美奂?容我想想……那是自然的。不过叫范某毕生难忘的,倒还不是少妃的英姿。而是纯钧。”
    “纯钧?!”薛烛眼睛更亮,连身子都坐直了许多,“纯钧剑?少妃早上舞的,是纯钧剑?”
    范蠡深不可测地笑道,“是。”
    薛烛摇头晃脑啧啧称奇,“想昔日欧冶子为越王铸五剑,湛卢毫无杀气,剑身无锋,属于钝剑;纯钧锋利无比,尊贵无双,属于配剑;巨阙体型硕大,大巧若拙,属于巨剑;胜邪每铸一寸,邪长三分,故只铸半截,却已邪气凛然,属于残剑;最后便是短剑鱼肠。湛卢和鱼肠被献,剩下纯钧、巨阙、胜邪三剑……嗯,都在当今越王手中,也是自然的。”
    哎呀呀。我心下暗惊。
    “没错,纯钧剑。”范蠡笑意更浓,“不过舞剑的,可不是少妃,而是大王。”
    薛烛感叹道,“纯钧宝剑,据说长约三尺,铜锡铅合金,白蓝色相间。此剑价值连城,不,价值数城!”
    范蠡笑着,脸对着薛烛,话却根本就是说给我听的,“所以啊。让范某毕生难忘的,是大王手执纯钧宝剑的全力一击,竟然被少妃用一只茶杯的杯底截住了。不仅如此,茶杯杯底毫无破损,只在杯底留下了一点点伤痕。薛兄你说说,是不是让人毕生难忘?”
    原来早上那一剑,我已经彻底穿帮!
    我心中雷霆万钧的,旁人除了薄语都没见到早上是何情景,所以也不甚好奇。
    反倒是良,终于向我看我一眼。
    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光芒,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听到有人身手不凡之后的诧异而已。
    我和他对视数秒,最后,不过结束于微微的一点头。
    与他遥遥相对的季孙肥终于开口赞叹道,“郑旦少妃美则美矣,还技艺高超,实在难得。不过,最难得是少妃既认识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琴先生,还能与薛大师相熟。也真可谓是奇女子、奇女子啊!”
    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提问题了。
    但听得沁渊问道,“不知道郑旦少妃,是如何识得琴先生与薛先生的?沁渊一直想问,觉得肯定藏了许多精彩故事在其中!”
    薄语向我投来淡淡一瞥。可是我知道她那是苦不堪言的一瞥。
    看起来咱俩只能瞅空开溜了。局势越来越混乱。
    “郑旦与琴先生相识于微,不值一提。”我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沁渊,内心希望赶快找个借口走人。
    那边薛烛“哦?”一声,笑道,“不过在下与少妃的结识,倒确实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一众人等复看向他,甚至连良都提起了一丝丝兴趣,侧着头专注聆听。
    薛烛说道,“薛烛乃秦人。秦国在大周边界,抵抗西戎,养马放牧,几乎天天都有战事。秦国大司马治下有一个兵库,这个兵库里生产出来的兵器,无一不是上阵杀敌的利器。”
    他说到这里,鲁班突然插言,“秦国的弩兵天下闻名,公输也曾研究过,发现他们用的机括与弩箭箭头,非常讲究。”
    他的身体都向前倾斜了,显然是感兴趣至极。
    薛烛继续道,“没错。在下的父母与这个兵库的掌管人相熟,因此在下从小便熟悉这个兵库里研制出来的各种兵器,其中,尤爱宝剑。兵库掌管人说他有两位师兄师姐,是姐弟二人。此二人热爱铸剑,因闽、越丘林茂盛适合短兵相接,对宝剑需求更大,而且水文土质都更适合铸剑,是以他们最终又去了南方,来往于越、楚之间。其中姐姐在南方嫁人生子,并为儿子取名欧冶子。”
    没错。欧冶子是平阳欧氏的得姓始祖,就像张氏得姓始祖是擅长制作弓箭的首领一样。这个以欧为姓的氏族集团服务越王和楚王,为越、楚的铁兵器铸造立下了汗马功劳,“威服三军”。欧冶子被封为“大将军”。
    薛烛说道,“少年时代的欧冶子,便从他母舅那里学会了冶金技术,开始冶铸青铜剑和锄斧等物。欧冶子善用锡铜合金,同时在铸剑时对火候把控出神入化,菱纹、松纹、鱼肠纹皆信手拈来,而且超越了母舅的淬火手法。我与欧冶子年龄相仿,他铸剑,我相剑,却始终缘悭一面。数年前的一天,大概也是这个季节吧,我在越国的一个山村里终于遇到了欧冶子,当下相谈甚欢。那家人家姓郑,有个女儿名旦,喜欢舞剑。欧冶子非常喜欢她,便随手取出一把宝剑赠她。”
    说罢,他笑眯眯望着我,“几年不见,郑旦少妃更加美丽了。”
    “郑旦少妃现时也不过二八,几年前,那岂非刚刚总角?”范蠡有点发怵,瞪着我,“那时少妃便爱舞剑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实际上,是一直保持漠然的良让我心绪不宁不想回答什么问题。当下只是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
    薛烛和鲁班有些相似,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眉飞色舞,人情世故上,简直低能。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沮丧,甚至对我之前说的那句“有些乏了”置若罔闻,还一个劲儿撺掇,“少妃,在下可是等着要再看你一舞呢!”
    我有些迟疑。实际上,我内心沮丧。
    聊了这些时候,渐渐的屋子里人们也熟络起来。
    沁渊似乎看出了我的惆怅,同为女人,她靠直觉也猜到了我不十分想要舞剑,当下很大方地扬声道,“少妃身上疲乏,不舞也罢。说到底,剑器终属杀器,在乱世出生纯属无奈。”
    就在一片沉默之际,少年鲁班说道,“公输有时心中也颇是纠结。是以既研究武器,也研究劳作用的工具。否则,总觉得自己作孽深重。”
    季孙肥有点差异,转头望着他,“公输先生心中竟存有如此念头?”
    鲁班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了少年特有的腼腆之色,“公输是鲁国人,襄助鲁国攻打他国城池,是公输份内之事。可若是有别国来托我研究攻城机括,公输又不一定会拒绝。所以公输研究的攻城机括,正如欧冶子铸就的宝剑一样,最终会斩杀哪一方国土,当真不好说得很。”
    是啊,就像我和薄语白天看到的那样。鲁班研究钩强,本意是给越国的渔家行船所用;可是后来他会发现此物也十分方便用于水战,并最终将这个研发送给了楚国。楚国灭越,钩强功不可没。
    正所谓“春秋无义战”。
    但是回头想想,钩强也好,宝剑也罢,最终都给华夏人民的生产、生活、文化带来了丰厚的财富。
    才想到这里,沉默已久的良,突然开口了。
    “剑器、攻城器,皆乃兵器、不祥之器,天生为万物所厌弃。有意治理好国家的人,不能单纯靠战争来强霸天下。恰如自然界中的狂风暴雨,它虽摧枯拉朽,但’天之道,利而不害’。战争也是如此。若非战不可,则以速战速决为上策。精锐部队主动进攻、突然袭击,不使战争拖累和伤害百姓,方可将战争损害降低到最小。公输先生也好,欧冶子先生也罢,在做攻城机括或是剑器的时候,如若心头存的是这样的天道,便不需自责。”
    啊!!!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简直像给这屋子开了一个洞,窗外的皎皎月光直泻进来!
    这完全就是《道德经》中老子对战争的态度啊!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成恶之,故有欲者不居。”
    “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銛袭为上。”
    范蠡第一个回过神来,环顾左右,见大家皆是一副有顿悟的模样,脸上显露出“这就是我牛逼朋友”的得意之色,补充一句道,“良兄此刻虽与薛兄把臂同游,但他也是老子的座上宾。如何,算不算得上是贵客?”
    举座“哦”声一片,十分愉快。
    唯独我。
    唯独我。
    掉进了冰窖。
    良正是如此。那个大雪纷飞站在丹青斋屋檐下的良,说了异曲同工的话。
    不要认为战争贫困就是不好的。它们存在,皆因历史的河流流到了这里。
    可是。
    我也知道。
    现在的良,回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不。比那个更前面。
    现在的良,就是完完全全公元前490年的良。
    (488)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适应了冰凉彻骨的感觉。
    再看良,心如刀绞。
    让一个人永坠地狱的办法,就是先给他光明然后夺走。
    如果上上一次的分离让我再也无法见他,那无非就是死心而已。
    哪里晓得,他又来了,化名“石童”;我忍不住接近,忍不住不重拾爱火,终于得到了人生中最美、最甜蜜、最醉生梦死的记忆。
    可是……
    现在,那些记忆,将和我终生的欢爱,全都化作云烟。
    果然还是不行的。
    果然。
    凉风中太乙真人的话语,此刻如雷鸣一般在我脑海中回响。
    ——“虽然弄活了他,但他毕竟是松枝为血肉,所以无法动情,也不能动情。而且,他也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之前所有的事情……他是松枝的化身,并无真正的人类的感情。他若动情,轻辄道行全废、打回原形、似人似妖,重辄……重辄死亡,再无重生可能。”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没有侥幸。
    值得庆幸的是,良没有死亡。
    他只是再次重新开始修行。再次。
    而我,又如何敢再试?
    不见他,不触碰他,不爱上他,也不给他任何可以触碰我的机会。
    好在,我此刻是郑旦。他记得的,也只会是郑旦……
    “少妃?少妃?”
    有人在唤我。
    收敛心神,找了半天,才发现叫我的人是好久没说话的季孙肥,“刚才薛烛先生说,欧冶子大师当时可是赠过一把宝剑给你。不晓得,是何宝剑?”
    我呆住了。这要我如何回答。
    瞧我呆呆傻傻的样子,薄语有点着急,频频向我使眼色。
    那边薛烛却回答道,“这个问题,只怕少妃很难回答你。”
    什么?!
    难道他也看穿我是假冒的郑旦了?!
    我心中一惊,却也不甚在意。良……又不记得我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薛烛却缓缓起身道,“因为,郑旦少妃弄丢了这把宝剑。是不是?”
    说出“是不是”三个字的时候,他笑眯眯看着我。
    我除了点下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薛烛虽站了起来,却没有走动,继续说道,“当年欧冶子除了为越王铸剑,还为楚王铸剑。那时欧冶子迷恋铁器,走遍江南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和亮石的地方。最后他来到了秦溪山旁,发现在两棵千年松树下面有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实乃上等寒泉,就凿池储水,即成剑池。不久,欧冶子又在茨山下采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里的水淬火,铸成剑坯。可他还苦于没有好的亮石可以磨剑,欧冶子又爬山越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山附近一个山岙里,找到亮石坑。他发觉坑里有丝丝寒气,阴森逼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于是焚香沐浴,素斋三日,然后跳入坑洞,取出来一块坚利的亮石,用这儿水慢慢磨制宝剑。这就是’七星龙渊剑’、’泰阿’’工布’三剑的来历。这三剑有个共同点:弯起来可围在腰间,简直似腰带一般;只要松开,剑身即弹开,笔挺笔直;若向上空抛一方手帕,从宝剑锋口徐徐落下,手帕即分为二。”
    薛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腰间,握住那个我们都以为是饰带的东西,从旁拉开。
    噌——
    一道寒光闪过!
    再看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宝剑!
    开了眼了!真的能缠在腰上啊!
    嗡——
    宝剑的鸣响由轻到重又由重到轻,低回悦耳,让人听了非常舒服。
    这把宝剑虽细窄也不很长,但也有摆在它下方的“鱼肠剑”两三倍长度。奇怪的是完全没有杀气!
    “欧冶子在铸那三把宝剑的时候,”薛烛手执宝剑说道,“凑巧有块残铁,铸长剑不够,铸匕首太多,便铸了这把小剑。我今日被人约来相剑,除了相’鱼肠’的真假之外,还有就是这一把。欧冶子唤它作’秦溪’。’秦溪’与其他三把宝剑不同,它不带目的,铸剑人心思单纯,是以宝剑毫无杀气。”
    原来如此。
    薛烛这是方才走动起来,而且不偏不倚,就是朝我的几案走来,“欧冶子当年很喜欢郑旦少妃的英气勃勃,送了宝剑给她;今日薛某听闻’秦溪’也在,还在猜想是不是郑旦少妃把宝剑典当给了谁。但少妃既然已是位高权重,想必,不会为了钱典当’秦溪’,是吧?”
    他最终站定在我面前,看向我,眼带询问。
    我感觉自己再不接话,也太不礼貌了些。
    于是起身行礼,回答道,“当年郑旦年纪小,不记得自己何时弄丢了’秦溪’。赎罪赎罪。”
    薛烛眼中笑意更甚,手腕一翻,“那么少妃就容在下物归原主吧。”
    当下已然将剑柄倒转,只等我去拿。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内心这种不安、悲痛、侥幸交织的情绪。
    却只能硬着头皮把戏演完。
    可就在我伸出去的手要碰触到剑柄的一刹那,薛烛一缩手,笑眯眯道,“怎么办?薛某还是很想看少妃舞剑呢?”
    我去。要不是听你讲了一晚上精彩故事,老娘真恨不得一剑斩了你。
    无奈之下,我只能再次行礼微笑道,“多谢薛先生挂怀。若郑旦一舞可勉作谢礼,郑旦愿为。”
    薛烛孩子气地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
    我这才真正接过宝剑。
    可是……
    秦溪啊……
    宝剑很轻很柔,又无比锐利,光芒四射。但这都不是重点。我内心的不安还是很浓,越来越浓。
    我见过这把剑。
    不是郑旦,是琴弹。琴弹见过这把剑。
    在哪里呢?
    在哪里?
    这上下,薛烛已经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我,懵懵懂懂来到了房间中央的空地上。
    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
    郑旦皮肤白且细腻,双手柔若无骨,手指却修长。我站在高朋满座的华贵房间里,烛光明亮闪烁,握着这把宝剑,眼中恍然有种“此情此景曾经发生”的错觉!
    手。修长素手。
    剑,温柔灵巧。
    一个画面闪过心间!
    然后又一个!
    我确实见过它。那时,它带着五彩珠玉的剑鞘,缀着五彩剑穗的流苏!
    公!孙!佳!人!
    我心中一个惊雷,好悬连“秦溪”都差点脱手掉落!
    原来,公孙佳人那天的两支剑器舞,用的“秦溪”与“羲和常仪”,都是从我这里来的!
    辗转反侧,却都来自我的手中!
    历史的长河就是这般有趣。物是人非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恰如时时刻刻的我,与良。
    范蠡突然的发问再次打断了我的沉思,“少妃,可需要我唤上一两名琴师为你舞剑助兴?”
    我看向他。琴师?琴师?
    又看看良。
    子和当年那一首《碣石调-鱼跃》,永远铭记在我心中。
    可是眼下我对着这个和子和一模一样的良,却只知道,我们所有的过往,都会被他遗忘。而且是,必须被他遗忘。
    当下摇摇头,惨然一笑道,“不必了。”
    “少妃。”这回是沁渊公主,她正凝望我,眼神中带着关切和狐疑,“若是少妃不嫌弃,沁渊愿意唱歌作陪。”
    啊,沁渊的歌声。
    我望向她。是的,我还记得。
    她唱过《燕燕于飞》,唱过《绿衣》,歌声绕梁三日不绝。
    当下点头道,“郑旦听琴先生夸过公主的歌喉,如有公主唱歌作陪,郑旦荣幸之至。”
    “好!好!”范蠡起身鼓掌,兴奋不已,“绝配!绝配!”
    我内心恻然。亲爱的人们,我此刻哪有什么舞剑的心思?
    我此刻的惆怅,就如这“秦溪”的流水剑纹一般,自柄至尖连绵不断。
    沁渊起身,与我遥遥相对。
    举座全部都静谧了下来。
    “日居月诸……”沁渊微一仰头,开始歌唱,旋律悠长哀伤。
    依然还是姜庄的诗。这一首,叫做《日月》。描写的是受到男子抛弃的女子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哀叹。公主啊公主,你猜到我的心思,却又如何猜得到这背后的故事?
    我手臂微抬,宝剑灵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
    身动。衣影婆娑。
    “……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居月诸,下土是冒……”
    三年前她唱《绿衣》之时,我尚且还有心思向挚献与罕达表白自己对于战争的看法。那时我还没在古代与良重逢,我决定躲着他直到他彻底忘记我。
    而今日,不需要我躲了。
    他已经彻底忘记。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不是这样的,沁渊。我步履翩纤,几个连续的低翻让宝剑在空中画出一连串圈。
    他的忘记,容不得我辩白,更让我不忍心辩白。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秦溪。秦溪。
    你虽毫无杀气,奈何你本身就是杀器呢?
    (489)
    沁渊的歌声止歇,我的剑舞也结束。
    也许是动作中弄松了云鬓,一片静谧之中,我头上的发簪滑落了下来,当——一声敲在地面,十数颗珍珠滚作满地。
    我的长发披散下来,也正好掩饰了我不欲给人看到的神情。
    “啊,失礼了。”我弯腰将秦溪放在地上,匆匆向大家行礼,“郑旦抱恙,只怕要早退了。还请各位赎罪。”
    薄语第一时间站起来,也向大家拱一拱手,又向沁渊拱一拱手,再无迟疑,过来拉着我大步流星离开房间。
    身后一片侍女的“少妃的珍珠快些找回来”、范蠡的“公主正卿稍安,待范某安排人护送少妃”之类的声音传来。
    我就这样披头散发、连走带跑地被薄语拽出了少伯货栈。
    幸好街上没什么人,否则看到我们两个疯子跌跌撞撞的样子只怕要引起更大混乱。
    一直到离开少伯货栈半条街区的夜色里,薄语才半是心疼、半是恼怒地甩掉我的手,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打那两个人来了你就很反常!好好的舞剑,又为什么要哭?”
    哭?!我愕然。
    她叹口气,上前捧住我的脸,用手指拂掉我脸上的泪水,“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吗傻丫头?”
    我微微摇头,“薄语,范蠡八成是已经看穿我们了。”
    “管他去死。”薄语不耐烦地回答,“谁在乎他看没看穿。”
    “你不明白,”我有点着急,抓住她的手,“如果他真的看穿了我们,也许会不送我们去吴国——不,是不送西施郑旦去吴国,这么一来……”
    “别管这个行不行?!”薄语双手叉腰,“不送就不送,跟姑奶奶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我为之气结,眼前浮现出第一次在大峪为我解释时空错乱危害的良的模样。哎。想到他,心中又是一痛。
    我此刻万念俱灰,薄语。既然历史已然回归正途,我只想赶紧找到罗天,让我们结束这假西施假郑旦的荒诞身份。
    以后不管是在现代继续营营役役做我的助理律师,还是在淇园深居简出,都可以。
    可是一想到淇园,就又想到了珂儿。
    良的现实已经告诉了我,妖凡恋也好、仙凡恋也罢,真的会被惩罚。而且受到惩罚的多数是道行高一些的那个。
    那么可而此刻的处境堪虞。
    都怪我,没有早一些提醒她。
    “你到底为什么哭啊?”薄语还在问,一边把挡住我眼睛的长发编了两根发辫绕到脑后,扯下蒙面用的纱巾绑了绑,“是因为良吗?他究竟是石童还是良?此刻他是假装不认得你么?”
    我正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突然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感从背后传来。
    猛然转身,却只见一轮明月映着空无一人的街区。
    “怎么了?”薄语问。
    “好像有人跟着我们。”我轻轻回答,同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呼吸,调动周身所有细胞去体察每一个细小动静。
    “还能有谁?”薄语没好气,“一定是范蠡!”
    “为何?”
    “他好烦人的,一副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说出来的话经常让人冒冷汗!”
    人畜无害。我愁肠百结也快被她逗笑。
    不过现在我笑不起来。那种压抑感还在,而且越来越盛。
    不是杀气,也没有敌意,就是感觉到有人在偷窥。
    此地不宜久留。我抓住薄语手腕,拔腿就走。好在这里离越王宫也不是太远,步行也没啥问题。
    走出去没几步路,突闻一声咳嗽。
    然后一个苍老、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两位少妃请留步。”
    妈蛋,果然。
    我们煞住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从窄巷中走出来的那个人影。
    月光下,他像是已经脱掉了宴席上的那身暗色长袍,露出了里面束腕束腿的短打扮。
    嘿,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嘛。
    我微微踏前一步,将薄语掩在身后,低声吩咐道,“你找机会就逃,这个人功夫只怕不弱。”
    这个人?哪个人?
    就是仅次于我发现脚步声有问题的改未老先生。
    薄语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娘希匹的,那也得逃得掉好伐?!背后也有人啊!”
    什么?!
    我霍然回首,才发现远远的背后,总感觉有人在偷窥的那个角落,当真有人,而且是一个我最不好意思推脱的人。
    沁渊公主。
    只见她缓缓朝我们走来,大将军戚肃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
    “两位少妃……”她走近些,看得出脸上表情有些凄然,“莫要吃惊。沁渊一早猜到是不是来者琴先生本人了。”
    我和薄语对视一眼,只能苦笑。
    还真的是琴先生本人。可是该怎么解释呢?
    沁渊边走边说道,“自从琴先生失踪后,父王曾派人在齐宫内外、齐国上下寻找,甚至又派人去过淇园,到处都找不到琴先生下落。不仅琴先生失踪,还有一位一同被邀到齐国的珂儿姑娘,也失了踪……”
    果然!我心一沉。
    “不管怎样,邀请琴先生和珂儿姑娘去齐国的都是沁渊,两位也是在齐国失踪,因此沁渊心里……沁渊心里……”她站定,臻首低垂,“心里总是十分内疚。”
    我张口结舌,“公主……”
    “无论如何,”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竟也带着泪花,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只要知道琴先生安好、珂儿姑娘安好,沁渊也就知足了。”
    我赶紧行礼,“劳公主记挂了。琴先生和珂儿当年因有急事不告而别,心中也十分内疚。他今天来不了,所以特地嘱托我二人来见公主,就是希望公主莫要再放在心上。”
    “哦。”沁渊再次看向我,不,看向我身后遥远虚无的某个点,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其实……今次沁渊出使越国,乃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什么?
    我没有听到。
    因为跟随着那个“次”字,凌空“呲”一声脆响,一道寒光直奔沁渊而去!
    “小心!”我纵身搂住沁渊躲过那道寒光,大袖抡起,只听得布帛撕裂声后,那道寒光已然穿透了我的袖袍,“笃”一下钉在了我们身后的屋舍墙上。
    短箭?!
    臂弯中的沁渊惊呆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杀手?!
    戚肃终于回过神,几秒之后改未也赶了过来,我们三个将薄语和沁渊以后后背保护起来,警惕地望向寒光来源地。
    那是一栋矮房的房顶。
    只见一个黑影闪现了一下,立刻身轻如燕从旁掠去。
    “贼骨头!”戚肃一声低吼,“你们保护公主,我去追!”
    “小心有诈!”我脑中一个激灵。
    为何要刺杀沁渊?谁要刺杀沁渊?
    若是齐国的公主死在了越国,谁会受益?
    可是没来得及细想,戚肃已经跟着黑影失去了踪迹。
    “无论如何,我们先往王宫走吧。”薄语一边大量四周一边打着冷战说道,“这里黑黢黢的,巷子又多,藏着多少人还不知道呢。”
    简直就像是呼应她的话一般,突然之间,拔地而起的杀气宛如几条蜿蜒的巨蛇,同时从几个巷弄里蹿出!
    我最害怕的事情来了。
    没声没息的十数个黑衣人,迅速而且整齐划一地把我们围在了圆心!他们手臂高抬,手中俱是短弓,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这一个个的,都必须是很会控制自己呼吸的高手。此前没感觉到他们存在,一定是箭未上弦、按兵不动;此刻一旦剑拔弩张,那杀气自然而然流泻。
    不仅是高手,还是训练有素的团体。
    被人而且是很多人用箭尖指着,真是我的噩梦……更何况,以我现在的功力只怕施展不出生死门阵法,一拳一脚的要怎么保护大家啊!
    “为什么……”沁渊的声音充满疑惑但很镇定,“我一个将废之人,他们为何非杀不可?”
    是啊。我也很懵逼啊。
    谁知,黑衣人中一个像是头目的人,突然开口了。
    声音短促有力,中气十足,“郑旦西施,祸乱后宫,危言耸听。我等奉大王之命,前来斩杀你二人。如若不想伤及无辜,还请速速自戕!”
    啥?!
    我心里这个霹雳惊雷啊!
    原来不是冲沁渊来的?是冲我和薄语来的?
    薄语忍不住才要说话,突然听见改未老先生低咳一声道,“薄语别慌。我有办法。”
    (490)
    今天好累来不及更了 明天见
    假如有一个画师此刻就在旁边捕捉我和薄语的样子,大概只能用二次元的笔触,画出巨大的头像,并配上硕大的两个字——
    哪?!尼?!
    “罗天?!”我俩再没忍住,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老太监改未无奈地斜觑着我俩,一脸生无可恋。
    “哈哈哈哈哈哈哈——”薄语一把把住罗天的肩头,仰头大笑,配着她英姿飒爽的穿着和明媚温柔的模样,那赶脚简直了——
    “你们笑什么!”对面那圈黑衣人显然也是集体懵逼,打头的那个十分愤怒,不知道是该出手还是不该出手。
    我猜要搁现代,他肯定很想说“严肃点!这儿打劫呢!”
    “你们等会儿!”薄语一声娇斥,“要杀要剐等老娘笑完再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薄语特别有快刀斩乱麻、错有错招的气质,被她一吼,对面的杀手也是有点方,居然真的就傻住了。
    她一边笑到前俯后仰一边指着罗天对我说话,“哎,我说什么来着?我咒他回来变成个死太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我要炸裂了!”
    我想到自己第一次穿越变出鸡鸡的那段记忆,忍俊不禁问道,“哥,你现在……底下凉快的感觉好不好究竟?”
    罗天顿时故作气到不行的表情,又惹来薄语一阵大笑。
    我又好笑又好气,“你好好地变鲁班不是很好?又年轻又帅气!再不然,做你自己也不错啊!把我俩变成大美女然后自己做太监……这种画风说实在我不是很懂。”
    改未老先生顶着罗天那滑稽的苦情脸,被薄语快要摇散架,“我怎么知道?!不就是想说变个比祖师爷更牛逼、又能精通墨家之道的人物吗?!”
    所以?
    哎?
    被他这么一说,我和薄语倒是稍微安静了一些,对视一眼。
    改未?
    他果然本身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过这一眼对视才发现,从头至尾,我们都没有想起旁边还有个状况外的沁渊呢!
    她肯定被我们彻底搞糊涂了,双目圆睁,十分茫然。
    对面的那一群人终于忍不住了,好几个人同时暴喝,“住口!”“竟敢漠视我们!”“妖人!还不速速自戕!”
    薄语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想想好笑、想想好笑地正色道,“嗯……好吧,先打发这里……哈哈哈哈……嗯……改未老先生……哈哈哈哈……快使出你的班公墨斗吧……把我们都弄回去就结了……哈哈哈哈……”
    我虽觉得这是很不靠谱的提议——万一我们回是回去了,这里留下三面懵逼的西施郑旦改未本人,还有一个傻掉了的沁渊,要怎么应对箭阵啊——可是眼下我也没有更好的什么办法,至少,我很期待罗天拿出班公墨斗来做点什么。
    却只见罗天苦着脸,低声说道,“不见了。”
    “哈哈哈哈……啥?”薄语还在笑。
    “不见了!”罗天有点急,“一来这里,班公墨斗就不见了!”
    薄语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一把揪住罗天的衣襟,“不见了?!怎么会不见?!那我们怎么回去?!”
    “我也不知道……”罗天喃喃道。
    对面的黑衣人已然蠢蠢欲动,我赶紧说道,“鲁班尺还在,班公墨斗却不见了,可见这两个东西的发明先后出乎我们意料。不管那些了,回不回去等会儿再说,至少不能死在这里啊!”
    罗天“嗯”一声,压低声音,“对对对。虽然墨斗不见了,我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我和薄语再次异口同声。
    罗天嘿嘿一笑,“墨斗不在了,祖师爷的功夫还在啊!”
    只见他突然之间凝神聚气,双目注视黑衣人群,口中念念有词道,“……传旨意……先师赐吾弟子……山三万三……蛟龙下九滩……朝上指……到明天……”
    他语速太快声音太轻,听不真切,就断断续续有几个词蹦到我耳朵里。
    饶是如此,这条咒语似乎比他以往的咒语都要来得长?或是情势更紧急我听着感觉长?总之,还没等到他念完,好几个黑衣人手臂一扬,利箭已然飞出,嗖嗖嗖破空而来!
    “蹲下!”我大叫一声,挥动双袖再次拂开最猛最近的几只箭,再按住罗天的肩膀腾身而起!
    薄语一把抓着沁渊蹲下去抱成一团,厉声尖叫,“尼玛你这咒语也太长啦!!!”
    我挡开几箭,又以罗天肩膀为圆心双脚踢飞剩下几只箭,一片黑暗兼仓皇之中,还是有一支箭从我上臂穿衣而过,带来刺骨剜心之痛!
    还好,罗天没有受环境影响,依然很坚定很快速地在念咒,并总算念到了最后,“……谨请……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令”字音落,四周一片“哎呀”声起!
    在我们几个的目瞪口呆中,黑衣人们就像同时踩到了香蕉皮一样,砰砰嗙嗙摔作一团!弓箭什么的早就飞了出去,每个人都想站起来又都站不起来,好容易相互搀扶着站到一半又摔下去,一时你踩着我腿了,一时我压着他头了,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无比热闹!
    我和薄语一时都蒙圈了,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的功夫。罗天一声吼,“还不跑!”
    哦对!
    跑!
    我拉起沁渊、罗天拉起薄语,对对双双挤开人群。说也奇怪,虽然这帮黑衣人像脚踩了香蕉皮,可是我们经过他们所在的地面时,并没感觉到地面上有任何滑溜溜、会让人摔跤的东西。
    “这是什么鬼?”薄语很兴奋,“太特么神奇了!”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罗天一边跑一边愁眉苦脸看向我,“妹子,该往哪里跑啊?”
    卧槽!
    我一愣。回宫是肯定不安全了,都派了这许多人马来围剿我和薄语。
    至少,要让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缓一缓,想一想,该何去何从?
    “对了,对了!你!”薄语指指我,“你那个什么,琴先生!淇园的琴先生!去淇园啊我们!那儿安全吗?”
    我快哭了,“亲,我们现在在越国,淇园在卫国!”
    “是哪儿和哪儿的意思?”
    “苏州和鹤壁!”我担心她听不懂鹤壁是啥,又补一句,“河南北边儿!”
    薄语的白眼翻出了新高度。
    “哥,”我望向罗天,“你此刻可有墨家的功夫在身上?随便找个房子,临时做一个易守难攻的墨守阵可还行?”
    罗天微微摇头,“简单的布阵可以,但我做不来结界入口,他们要是下决心铲平这所房子我们还是逃不掉!”
    “你们……”沁渊突然开口。一顿猛跑让她娇喘连连,额头冒汗,“稍等……”
    可怜的沁渊。现在已经没有人在care她的感受了。
    我们四个索性停下脚步。没想好去哪儿,瞎跑也没用。反正黑衣人们到现在都还没追过来。
    “公主,”我歉意地看着她,“其实,你不用跟着我和……我和西施跑的……还有罗……改未老先生,其实你也不用跑的……”
    “谁说的?!”薄语不答应,“我可不会放过他!我要回去!”
    却只见沁渊微微摇头道,欲言又止。
    罗天像是懂得她要说什么,快人快语,“公主这次出使,其实是想逃婚。如果逃不成婚,她就打算最后帮父亲完成这个使命,然后自戕。”
    啊!!!
    原来,这就是此前她没说完的那句“其实……今次沁渊出使越国,乃是最后一次……”的下半截!
    “为什么?”哪怕仓皇,我还是忍不住问。
    自戕的念头,我也有过。家破人亡之际,午夜梦回之时,或者就是现在,当我真正意识到我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和良在一起之后,我岂止动过一千次一万次自戕的念头。
    可是……
    生命可贵啊。
    哪怕为着那么多那么多牵挂我们的人。
    沁渊和薄语站在一起,俱是男装,难分伯仲的英气勃勃。如果她生在现代,必定能和薄语一样性情洒脱。无奈活在春秋乱世,又生在最最不由自主的宫廷里。
    可是,反过来想,这又是多么璀璨辉煌的乱世啊!
    真希望能帮这个内心通透的好姑娘。
    改未继续替她回答道,“齐公病重,朝中大臣已经明争暗斗到白热化。田乞想立公子阳生为君,国夏、高张他们则想立公子荼为君,一场混战势在必行。公主和阳生同母,自然偏向阳生。但田乞又岂是真的要拥立公子?他无非是为了自己。所以撺掇了齐公很久,总算阴谋让公主远嫁燕国的一个公子,为他将来能够获得外部力量做准备。”
    燕国啊……
    沁渊这才声音低沉地接话道,“不嫁么,父王和阳生哥哥肯定都不高兴;嫁么,我就和早年的姊姊一模一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饱受思乡、孤独之苦,渡此余生。”
    嗯。
    这还是好的。
    如果遇到那种不靠谱的公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沁渊又有什么日子可过。
    政治联姻,对女人来说真是最无情的政治武器之一。
    “所以……”沁渊像是下定决心不要再犹豫,咬了一下下唇,“无论淇园有多远,我们朝那里去跑是没错。”
    也是。我们这里逃命的逃命,逃婚的逃婚。向北是吴,向东是海;南边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唯有向西北方向,沿着吴楚边境一直走,或可还有出路。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而且……”沁渊突然一笑,终于让我在她最近的愁容里,看到了往昔的清丽,“我们还有快马。”
    (491)
    我们四个悄悄潜进沁渊下榻的别院,牵出来四匹马儿。
    只有一两个打盹的小厮被惊醒,看到是公主就又睡下了。夜深人静的,任谁都不会想到公主自己会偷自己东西。
    走出别院的时候,沁渊四下望了望,“不知道戚肃会不会遇到危险。”
    我沉吟道,“既然是越王派来的人,目的无非是想调走武力最强的人而已。应该没事。”
    罗天也劝道,“公主平时不是很讨厌此人么?不必替他担心了。再说了,他在一旁,你想逃婚也逃不成。也叫幸好我……我现在不是我……否则说不定也会拦住你……”
    嗯。他是说,如果他不是罗天而是改未,说不定会劝她嫁到燕国。不,不是说不定。改未是忠于齐景公的,肯定会规劝公主。
    虽然没有人解释一个字,但聪敏如沁渊,多少听懂了这个“我现在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会子,月亮从云后钻了出来,格外透亮。月色下,清晰可见四匹马儿颜色不一,但都毛色锃亮,身形健硕,神采飞扬。
    白色绝地马很像我曾经的雪燕,青色的长鬃毛马儿应该是翻羽;毛色最美的那个肯定是逾辉,另外一匹红红的马儿最壮,却不是汗血宝马还是什么?
    看清楚马儿之后,薄语像是开启了前世的记忆,有点发怵,喃喃道,“好眼熟……这些马儿……”
    可不是。当她是曲灵的时候,可是马场的老板娘啊。
    但是眼下不是伤感和缅怀的点儿。我只能简单粗暴打断大家的踌躇,“我们先走起来吧。骑马动静太大,建议大家就这样牵着马走到靠近城门地方,等天一亮城门大开我们就离开。”
    众人允诺。薄语挥一下手,“稍等”。随后又是咬又是撕扯,弄下一截自己的裙袂,再分成许多块,“把马蹄绑一绑。”
    说来也有趣,虽然是沁渊带来的马儿,它们却很听薄语的话。她只消拍一拍马脚,四匹马儿皆是乖乖抬起那只马脚让她包住蹄子。罗天也去帮忙,我才要蹲下身,突然一阵撕裂的疼痛从我右手上臂传来,痛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
    前面情势危急,浑忘了自己刚才受过的箭伤。
    沁渊“啊呀”一声,“少妃你受伤了?!”
    薄语和罗天一起抬头,“受伤了吗?哪里?”
    我看了看自己血迹干涸、又因为撕裂而渗出鲜血的右臂,摇头道,“被箭擦伤了一下。不严重。我少用右手便罢。”
    才要再次蹲下,沁渊却一把揽住我,一双明眸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少妃……”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从我手中夺过布条,“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让我来。”薄语站起身,“麻烦公主去绑一下马脚。”
    说着,她用灵巧的手指拨开我手臂上带血的衣衫,二话没说,直接用嘴巴含住了我的伤口。
    嘶——卧槽!
    薄语吮吸了一口伤口,吐掉血,又吮吸一下,再吐掉。
    “你是担心有毒吗?”罗天问道。
    “要是有毒她早挂了。”薄语吐掉第三口血,抹一抹嘴,这才仔细查看伤口,喃喃道,“还好,只是擦伤,没有贯穿。弓箭和子弹一样也能造成贯穿伤,在这个时代是很容易死人的。因为箭头有倒钩、有血槽,万一贯穿,受伤的人要么死于失血过多要么死于炎症。加上箭头是金属的,万一很脏或者有铁锈,破伤风和其他并发症都有可能发作。”
    说着,她冷冷瞪我一眼,“死丫头,下次受伤了再藏着不说,我先neng死你。”
    “那她伤得很严重吗?”罗天问。
    薄语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陶瓶,“也叫巧了,出门前我四下溜达了一下,发现有个少妃桌案上摆着这个,怕万一用得着就给顺了,哪晓得还正好用上!”
    她从陶瓶里倒出一颗黑不溜丢的药丸,塞一颗到我嘴里,“吞了!”
    自己又嚼烂一颗,将糊糊状的药汁吐在布条上,一边手势纯熟给我包扎伤口,一边说道,“这玩意儿主要成分是九里香……”说到这里她哼哼一声冷笑,“九里香么,行气活血、散瘀止痛、解毒消肿、还是孕妇滑胎的利器。宫廷里见到这个,必然是有人不怀好意想要害人。死丫头,这玩意儿比不得抗生素,但好歹能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说罢她手上一用力,给伤口打了个结,痛得我再次一龇牙。
    “包得紧一点,空气里的细菌接触也少一点。”她瞪我一眼,“希望你利用新陈代谢慢这个特点,让细菌也在身体里跑慢一点。”
    “多谢。”我慢慢嚼烂药丸吞下肚,“幸好有你在。”
    那边罗天和沁渊也搞定了所有的马蹄。我们几个,在沉沉黑夜里,趁着明月,悄没声息沿着小路向城西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石板桥前。罗天指一指前方不远处的高大建筑黑影,“那便是西门。”
    我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他,“你带着他们两个,找个城墙根儿不显眼的地方藏起来。我一会儿就来。”
    罗天早就和我培养了战斗默契,眼睛扫一扫便知我的意思,当下二话不说,接过缰绳,“噢了。”
    薄语却瞪着我,“你又要干嘛。”
    罗天扁扁嘴,替我回答道,“看看有没有尾巴呗。”
    薄语一愣,半晌明白过来,说道,“小心。”
    我笑道,“没事啦。你们不在,遇到强敌我无非用逃的就好了。”
    他们三个走了几步,沁渊却突然回转身,“少妃。”
    只见她走回我面前,目光从我右臂伤口慢慢挪到我脸庞,温柔又忧伤,“你们也好,珂儿姑娘也罢,允文允武,又勇敢又美丽……沁渊……沁渊……沁渊很替琴先生高兴,能有你们这么多红颜知己。相比之下,沁渊当真百无一用……”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公主言重。”
    沁渊也反手握住我,紧紧捏住,“少妃小心,我们等你回来。”
    “好。”我点点头。
    不多时,他们走远;小桥流水潺潺,唯有虫鸣声与之相伴。
    我慢慢走下小桥,桥下的人儿,倒是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察觉到我来,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吟诵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又是苏轼。
    我忍不住笑了,“你们都很喜欢苏轼?”
    他却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琴姑娘这身手、这灵气十足的模样,实在惹人爱。唯有苏轼的’幽人独往来’能够形容姑娘的神采。”
    我笑道,“有一位我很喜欢的魏炯若老先生,曾经评价苏轼这首《卜算子》,似得某诗启发、却不及原著。就差指着苏轼鼻子骂’抄都抄不好!’了。”
    “哦?”他有点惊讶,声音里带着笑意,“说来听听?苏轼抄了谁?”
    我回答道,“风吹城边树,草没城边路;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
    对。就是这首《芜城怀古》,来自唐代的李端,他出生在“王维”“李白”回去现代的两年后。
    “风吹城边树……草没城边路……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他默默念了一遍,“更简短,却更韵味悠长。好诗,确实更胜一筹!改天空了,我要去告诉师傅,让她也知道此诗更甚苏轼。”
    说着,他缓缓从桥下走出来。月色照人,映出他那张并不十分漂亮的脸庞。
    采薇。
    我让丝丝跟踪的采薇,果然是高手,而且毫无意外,果然是卿珂的弟子。
    我很早便知道桥下有人。此人杀气冷峻,男女莫测,却没有贸然要出手的意思。
    有两个可能。如果依然是越王派的杀手,没道理容忍我们走这么远;如果是卿珂的人,则目标一定是我,不需要找其他人的麻烦。
    所以,让罗天他们先走,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看仔细了,采薇倒不是不漂亮。她骨骼挺拔、身材高挑、面容英俊,整个人有种不由分说的强悍感,和她的杀气一样男女莫测,非常特别非常印象深刻。从前她扮作婢女,瑟瑟缩缩之余,又能掷地有声说出“三天内到手”伏羲琴的承诺——而且,十有八九最后还是做到了——可见演技无比高超。
    能够把卫夫人、卫废太子都玩弄于股掌而不露痕迹,想必身手也是十分的厉害。
    “多谢你没有伤及无辜。”我双臂下垂,让破破烂烂的大袖袍勉强挡住手印。受了枪伤受箭伤,身手再没从前那般敏捷;女娲石又不灵,唯有拼拼内力了。
    采薇淡淡一笑,“你说他们三个?你不是一直在用杀气压制我吗?”
    没错。
    就在我察觉到桥下有人的时候,我也是火力全开,充分让自己身上的敌意散发出去。
    “我要他们三个的命毫无用处,万一他们尖叫起来搞得一堆人围观,我们两个反而打不尽兴。”采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也越来越瘆人,“你说是吧,琴姑娘?”
    (492)
    “老实说,采薇姑娘,见你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有一箩筐问题要问你。”我说道,“你究竟有没有盗得伏羲琴?你见没见到珂儿?珂儿如今在哪里?”
    她却扬起手,“哎——等等,我并不叫采薇。我叫作柄元。”
    柄元?我回味一下这个名字,想起蓬莱岛上那个气势恢宏的七星阵。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是北斗七星的位置所代表的季节与万事万物的生理周期。
    同样可以指代季节与周期的,还有“元亨利贞”。元亨利贞,语出《易经》,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它代表了乾卦的四种基本性质:“元”,为大、为始,引义为善长,代表春;“亨”为通,引义为嘉会,代表夏;“利”为美利,引义为义和,代表秋;“贞”为正,引义为干事,代表冬。
    柄元,柄春。我抬头看看眼前的人儿,“看起来,柄元姑娘,你既师承卿珂,又叫作柄元,想必是她的首徒吧。”
    否则,怎么能用四季之首的春的含义。
    柄元继续向我走了两步,面部轮廓硬朗的她今天以一袭深色直裾代替了之前的侍女装束,看起来中性美十足。若是和薄语、沁渊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女扮男装三人组。
    不过她没有薄语那种爽辣,也没有沁渊那种清婉。她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呵呵,好聪明的人儿。”她慢慢探出手来,行了一个拱手礼,“卿珂座下大弟子柄元。幸会。”
    她手上戴着我曾经在罗刹女洛洛那儿见过的黑鳞手套。看起来,也是可以空手夺利刃的狠角色。
    我说了谎话。我说打不过我可以逃,其实,左腿的隐痛和右臂的新伤让我对逃命也不是那么有把握。可是刚才那些问题,即便我下一刻便死了,也想知道答案啊。
    “你们把珂儿怎么了?伏羲琴是不是在你们手上?”我问。
    柄元给了我一个很意外的回答,“没有怎么她,也没拿到伏羲琴。”
    我一愣,“什么?”
    虽然这是我很希望听到的答案,但柄元的话我能相信吗?
    柄元却不想就此再多解释一个字,竖起双掌,“好了,闲话休提,琴姑娘。今天我可是奉师命前来取你性命的。”
    “你和你师父,不嫌麻烦从现代回来这里,必定有一番大计。”我笑一笑,“说实话我根本无心要成为你们的绊脚石,更不想成为你们的敌人。”
    柄元凝视我几秒,突然咧下嘴,似笑非笑道,“对我没用。调虎离山、以逸待劳那都是小儿科的本事。琴弹姑娘不会以为对我示弱就能让我松懈下来吧?”
    我不置可否。
    “第一次见你,你明明已经中了’麒麟邀月’的毒,却还能出奇制胜点我穴道。”柄元说起我们初次在南子宫中相识的事情,“那时我便知道你不简单。可惜那时候你被良救走,没机会让我斩草除根。今天你孤立无援,良又已经不记得你了,天赐的良机我岂能放过?”
    说罢,她阴恻恻一笑。
    正在此时,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的华光。万事万物突然暗了下来,柄元的脸也终究模糊。
    就是此时!
    柄元出手了。
    她身量高大,手臂健硕修长,转眼间手指已到我右脸颊近前!
    我右臂有伤,只能勉强提起左臂格挡她那一探,再以右手勉强做出一个手印。
    “Mandala——!”
    一痛便会分心,我感觉自己念力似乎始终无法集中,将到未到。
    不过即便如此,夺她五感应该还是可以的。
    果然,柄元身形微微一震,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精神恍惚。我也只能趁现在,左掌一翻,带着宝瓶印劲气直拍她胸口。
    可惜,她虽神情恍惚,那只探向我的手依旧老实不客气地掐住我右臂伤口。
    “啊——”我没忍住剧痛攻心,叫出了声。
    终于知道她为何戴黑鳞手套了!因为此物有金属质感,细腻柔软之余坚硬无比。我感觉她的指尖深深陷进了我的伤口里,血肉再次裂开,薄语的包扎全废。不仅如此,她还非常老道地沿着我的伤口一路撕裂下去!
    而她的右手则扣住了我袭向她胸口的左手腕!力气之大,绝不输戚肃这种猛男!
    最诡异的是,她左右手动作利落到位,脸上神情却还是恍惚的!
    我的曼荼罗起作用了!可是并没有克制住她的动作!
    好一个卿珂!真的把我研究得透透的!
    派来的大弟子柄元,既是力量型,也是意志非常坚定的人。即便被我的曼荼罗夺取了五感,第六感知觉和第七感直觉都还在,还在执行大脑给出的指令。更有甚者,恰恰因为被我夺走了五感,她的进攻更加生猛,更加不留余地?
    我已经快被右臂的剧痛痛昏了头,逃命的意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当下左手变掌为风眼拳,用中指第二指节在她胸口膻中穴全力一击!
    嘣!一声闷响从她胸膛传来。
    柄元本就恍惚的脸上又增加了痛苦之色!
    膻,羊臊气或羊腹内的膏脂也,指穴内气血为吸暖后的暖燥之气。中,与外绝对,指穴内。膻中名意指任脉之气在此吸暖胀散。本穴物质为中庭穴传来的天部水湿之气,至本穴后进一步吸暖胀散而变化暖燥之气,如羊肉带有辛臊气息普通,故名。
    膻中穴是任脉要穴,还有个别名叫心包募。募,募集也,意指本穴物质为胸部之气聚集而成,在本穴吸暖后内行于心包经所在的天部层次,为心包经气血的重要保送之地,故为心包募穴。膻中穴被击中,人会变得内气漫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
    我很少攻击别人身上的要穴,特别是这种重击后会丧命的要穴。可是柄元出手毒辣不留情,竟让我迸发了如此歇斯底里的求生欲!
    不过,让我最吃惊的,是吃了我膻中一击的柄元,突然笑了。
    她撒开双手身影迅速后撤,头上飘带如群魔乱舞一般在她面前飘动,平添了几分诡异。
    “咯咯咯,”柄元的笑声里听起来毫无笑意,面色也依然是涣散的,“琴姑娘出手果然不凡!灵——狐——望——月——”
    啊!
    虽然不知道“灵狐望月”是个什么鬼,但上次那个催情的“麒麟邀月”让我情欲大动,要不是良,我只怕……只怕已经……
    想到这里我也忍住剧痛飞身后撤,却只见成百上千道银针一般的光芒,从柄元手中漫天散来,速度之快,让我猝不及防!
    怎么回事……这个柄元……曼荼罗也好,膻中一击也罢,怎么对她的攻击力丝毫没有削弱?!
    嗤嗤嗤——
    那些银芒击中了我,极其迅速地穿透了我的衣服,直透肌理!
    痛啊!
    极度的冰冻让我像一条翻滚的鱼一般抽搐起来,那些银芒就像极低温的金属丝般袭击了我全身上下!拂袖去挡,它就刺穿我衣袖再钻进我手掌;伸手去拔,却又从何拔起?!银芒就像龙须引一般,进入身体便再也看不到,只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白点!
    可是我能感受到那些犹如小蛇一般的东西潜进了我的血管和穴位,并迅速沿着血气邮编我全身!
    狼狈不堪的我,跌跌撞撞摔倒在桥底的一座石墩旁。
    “哈哈哈……”柄元的笑声再起,“你还没有明白吗?这就是我的特点。你越是夺我魂魄、夺我心智,我越是能够不管不顾,无所不用其极的对付你!师父很英明!”
    我明白了。
    卿珂认为她的那一枪,足以吓退我,让我永远不再想要回来。
    却没想到,才过了三年,准确地说是只过了几天我就回来了。所以……
    这一次,卿珂不是闹着玩的。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而且很显然,上次一出手便被我夺走一魂,也吓着她了。所以才会派来这么克我的柄元。
    可是……
    我的意识慢慢开始模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刚才那万千条小蛇在我身体里,变成了无从挠起的奇痒难忍!
    挠之不尽,破皮流血也无法减轻!
    啊……我额头渗出汗珠,浑身上下既痛且痒。这都算了,若是有人给我递一把利剑过来,我只怕会挥起宝剑削掉所有奇痒难忍的肢体!
    “不要挠了。”柄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因为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的声音听起来嗡嗡一片,“和’麒麟邀月’一样,这个也是水做的,除非换血,不然你解不了毒了……”
    解不了毒了……
    解不了毒了……
    我眼冒金星……完了,难道我就要像一条死狗般躺着拼命挠自己吗?直到皮开肉绽?!
    “不过你也算了得了,”她的声音冷峻无比,“其他人中了这个,可是会满地打滚的呢……如此,我只好给你加大剂量了,琴姑娘……灵——狐——望——月!”
    (493)
    水。
    灵狐望月只是水。
    但却是加入了念力的水。
    那么它的破坏性,更多来自水里包含的杀戮之意。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我的全身心,却慢腾腾回到了我的结界——那个开满了莲花的国度。
    炮弹飞来,我可以视你做炮弹,任你炸毁我;却也可以视你若无物,那你就只可能是朵烟花。
    流言袭来,我可以视你做攻击,任你伤害我;却也可以视你做妄言,那你就只可能是白费唇舌。
    魔障之所以叫做魔障,乃是因为我们有欲望有痛苦;却也可以视魔障为虚妄,那它就只能是修行的一部分而已。
    其实一切皆在我们自己。
    我视你若无物,你对我就是无物!
    很久不用的招数,我人生第一次创造的招数,就这样在我几乎万念俱灰之际,使了出来。
    不动根本印紧接外狮子印与外敷印,金刚萨埵心咒之后连续两个金刚萨埵法身咒;同时轻启双唇,“临——斗——皆——”
    心稳定,手稳定。
    金刚萨埵等流身在此!
    “无邪!”我暴喝一声!
    “什么?!啊——”背后传来柄元的惨叫!
    清风拂面。稍稍舒缓了一丝丝我浑身的奇痒。
    太好了……反弹法术攻击……成功……
    我没有被第二次的“灵狐望月”击中。扶着石墩勉力回头望,果然见到所有那些银芒成功地反弹了回去,如法炮制击中了柄元全身。
    在佛的世界里,魔王波旬,也叫大自在主。他是整个欲界之主,也是很早成就的菩萨,在佛法中归类为大权变菩萨。佛菩萨的教化是顺向的,大权变菩萨们的教化是逆向的。
    魔王波旬,和一切其他菩萨一样,有法身、报身和化身三体。
    法身阎达,是波旬之本体,本性充满著杀戮、破坏的意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主张排除一切不必要事物。
    报身就是迷达,是波旬之智体,充满智慧,老成稳健,精于谋略擘画,有著极为敏锐的观察力,擅长于临敌时施展镜射之招,模拟、洞悉对手内心细微处。
    无论是主张“真空”的佛,还是主张“妙有”的道,都一定会有如此充满杀戮、无论意志如何薄弱都要达成目标的人物。而这些人物,说他以杀正道也好、意志坚定也罢,都已与阎达无异!
    而且……毫无意外的——就像刚才攻击柄元的膻中穴——每每在面对波旬这种级别的劲敌的时候,我内心的杀戮与求生欲也被激发到了顶点。
    出手再无轻重。
    我人性里“魔”的成分,彰显无遗。
    真叫人沮丧啊。
    世界总算静了下来。柄元被自己的“灵狐望月”反弹攻击,也和我一样狼狈地跌落在地。
    我慢慢连滚带爬地来到她身边。同样奇痒难忍、满身抓挠的柄元,此刻双目已然紧闭,神思迷乱。看起来,她不是没有中我的曼荼罗和膻中一击,只是靠自己超强的意志力控制住了,直到现在被灵狐望月彻底打垮。饶是如此,她的手还能抖抖索索地探向腰际,像是要取什么东西出来。
    我从她腰封中取出一只陶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她口中。
    她狼吞虎咽下那颗药丸,喘息稍平,咬牙切齿道,“还需要……还需要……一颗……”
    我索性将瓷瓶倒了个空,再喂她吃了一颗,自己也吃了两颗,浑身的痛痒终于平息。
    好可怕的卿珂。她和她的弟子都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杀伤力。
    而我,只能像条狗一样,在他们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哪怕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们为敌啊尼玛!!!
    真心是……
    柄元尚未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而我,已经虚脱到家,只够翻身平躺在地上,傻愣愣望着月亮。
    月光皎皎,夜色酽酽,世界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龌龊的、勾心斗角的、生死相搏的,都没发生过。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唱给我听过的一首儿歌。
    “月儿大,月儿圆,天上一个大月饼,够吃十五天……”我的右臂还在流血,左腿越来越痛,不过我还没有死,还能唱歌,心情真他妈舒畅啊,“……如果你不信, 抬头看天边, 十五月儿亮又圆, 二十二三缺半片, 二十七八细又弯, 三十晚上看不见!”
    “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听声音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妈蛋,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只听他一边笑一边鼓掌,“师父说琴姑娘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在我看来,琴姑娘更是一等一的美女,漂亮不说,还能如此洒脱幽默,真叫人怦然心动啊!”
    我循声侧过头去,只见一双深色的方头皮履,在往上是一件深色直裾,丝绸面十分顺滑,月光下清晰可见卿珂那个九尾狐的标志。
    在往上……
    他昂藏七尺,长发飘逸,手中一把纸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你又是谁?”我浑没好气地问道。
    其实心里清楚他一定是柄元的后手……恐怕我此番真的要死,所以也没什么好在怕的了!
    他蹲下身,这下我离他的脸更近了。哎呀,他的脸才是重头戏!一双迷离桃花眼,一张含情脉脉唇。很英俊,很有魔性。
    相比之下,挚献的那种柔美是萌性更多些。
    他朝昏睡中的柄元投去淡淡一瞥,“不中用。还说要自立门户,就这么点本事……”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翻看了一下我右臂的伤,“伤得如此严重……再不治疗,琴姑娘的手臂就要废了。”
    接着他没再说话,只从袖袍中掏出一卷布帛,将我的右臂伤口再次包扎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我也无力反抗了,只能再问一次。
    他很温柔地笑笑,道,“我的名字不重要。”
    “你不杀我?”我内心疑惑重重。
    “我为何要杀你?”他拎起眉头,“奉师命杀你的,是我这不中用的大师姐,又不是我;我就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我瞪着他。
    好诡异啊这行事作风。
    只见他替我包完伤口,再次凝视我道,“琴姑娘此刻这张脸,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呢。”
    啊?
    难道是色魔?我有点紧张,又有点不知所措。
    他却突然凑近我,侧着头轻声说道,“琴姑娘,男女之情有三种境界。一层是占有欲,次之是情欲,再深是爱欲。我此刻想亲你,只是占有欲,因为一个越强的女人越是能激起男人的占有欲,就像我看到传闻中的生死门掌教毫无还手之力躺在我面前。其次是情欲,就是我想与你长长久久的交好、亲吻和占有。情人之间多半是这种感情。再者,就是爱欲了。无论你是美是丑、是强是弱、是完整还是残缺,我都爱你。这世间有爱欲吗?不多。不过你很了不起了,能够和良走到第三层。但是,你还是超脱不了这第三层。”
    他施施然站起来,低头俯视着我,“不仅超脱不了,你还时不时会回到第一层和第二层里去,所以反反复复,不得解脱。”
    他说的话,字字戳心,让我忍不住不听。
    “那你呢,你超越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你对我这么好奇吗?我要做的,不是超越不超越,而是控制所有在这三层境界里的人——所有逃不脱男女之情的人。”
    我望着他,满脑子都是“控制”这两个字。控制。控制。卿珂的大弟子是杀戮,而他是控制。
    真是了不起的九尾狐。手下门人个个了得。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告诉你个秘密。你关心的珂儿,并没有被我们怎么样……”
    突然他提到珂儿,让我精神一振!
    “……她只是从原来的神仙境界,回到了男女之情里,所以必须经受相应的惩罚。如果我猜的没错,此刻她应该在……佛家所谓的孤独地狱里戴罪受罚呢。”
    佛家所谓的孤独地狱?!
    佛家典籍中确有记载:(孤独地狱)非如八寒八热地狱之有定处,各人别业所感,独在虚空或山野等之地狱也。俱舍颂疏十曰:“如上所论十六地狱,一切有情业增上力感,余孤地狱各别业招。或多或少,或二或一,所止差别多种,处处不定。或近江河山边旷野,或在地下空及余处。”
    “……所以,她此刻可能是一颗石头,可能是一朵花。你要找她,需断她的欲念,重新救她出来。”他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我用你熟悉的语言来说,你应该听得懂吧?”
    是。这个道派高手,用佛家的“孤独地狱”一下就讲清楚了珂儿的处境。
    可能是一颗石头……可能是一朵花……
    就是和从前的昙花一模一样啊!
    还有那个被太乙真人封住了灵力、化作石头在东海边孤独伫立几万年的石矶娘娘!
    我急不可耐地追问,“在哪里?她在哪里呢?”
    他却再也没说话,只是背起了依旧在昏睡的柄元,施施然离开。
    “喂!——”我大叫,强撑着坐起身来。
    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叫帝丞——黄帝的帝,丞相的丞……琴姑娘,后会有期……”
    “喂!”我想去追,却哪里追得上?
    终究是白云苍狗、明月当空,天地间独剩我一个人。
    (494)
    想到要写接下来的章节我好兴奋啊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女读者们,你们喜欢的爱情篇章先放一放,sorry!
    错误更正:
    我快哭了,“亲,我们现在在越国,淇园在卫国!”
    “是哪儿和哪儿的意思?”
    “绍兴和鹤壁!”我担心她听不懂鹤壁是啥,又补一句,“河南北边儿!”

    文中误为“苏州和鹤壁”,越国都城绍兴,特此更正。
    等我慢慢爬起来,慢慢走上小桥,重新向城门进发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发现,天特么都快亮了。
    风吹城边树,草没城边路;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
    我不是精灵,我只是一个被打得找不着北、尤其还不知道人家为啥打我的傻缺。
    罗天他们就等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天快亮,有许多的商贩也在等待城门大开,所以他们几个倒也不那么显眼。
    我以左手袖袍捂住血淋淋的右臂,一路跌跌撞撞去到他们身旁。
    沁渊一脸焦急地望着我的来路,第一个发现我。
    “少——”她惊喜交加地迎上来,叫了一个字发现不妥,立刻改口,“郑姑娘!”
    “嗯。”我这会儿也是实在没什么力气了,靠在了她身上。
    她扶住我,立刻便注意到我右臂上的包扎不一样了,“你又受伤了?怎的如此憔悴?”
    薄语轻声问,“遇到谁了?”
    “卿珂的两个弟子。”我回答,“他们很厉害。也许我们这一路都不会很平静。”
    再等一些时候,城门总算开了。
    罗天自包袱里取出一件披风递给我,“这是以公主的珠玉向人家换来的衣服。你披着挡一挡吧,不然这一身血迹太显眼。等到了下一城,我们再好好更衣,歇息。”
    思路很是缜密。
    见我披好衣服,他还是克制不住他的本性,东张西望道,“咦,居然有这么多车马出城,按说,不是应该严格盘查吗?”
    沁渊点头道,“我们来时便是如此,一路几乎没有盘查,尤其许多运输木石方料的车马,都是直接放行。”
    薄语直接问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此刻我们已经上马,晨曦中,四匹马儿长鬃飞扬,优雅神骏。
    我回头望了望渐行渐远的城门,淡淡道,“你可知我们现在在哪里?”
    “你不是说过的吗,绍兴。”薄语回答。
    我点点头,“此刻它叫会稽。大禹治水告成后,在境内茅山会集诸侯,计功行赏,死后葬于此山,茅山因此更名为会稽山。此刻我们眼前的会稽只是一座小城,但越王去吴受辱三年,此番回来誓要灭了吴国,因此决定大兴土木,修建都城,以展雄风。所以他重用谋臣文种和商业奇才范蠡,减赋税,兴田地,开放通商,我们才得以如此通畅便能出城。”
    “哦。”薄语恍然大悟,“那百姓还算能过几年好日子了。”
    “可是……”我叹口气,“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并非因为君王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而只是因为君王想要复仇。”
    薄语笑眯眯,“我管不了那许多,只要百姓有日子过,就好。”
    我们这里说说闹闹的,沁渊却似一直惶惶不安,频繁回头望。
    “公主怎么了?”罗天问道。
    “公主可是仍旧在牵挂戚肃大将军?”我问。
    沁渊脸上一红,没有做声,许久才说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约摸走出去五六里地,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
    听得这么清晰,主要是因为这条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会稽在越国的东面,而整个会稽山则是东北、西南走向。要去楚国境内,如果选择直接向西走,要么绕开会稽山脉也就意味着绕更远的路,要么翻越会稽山脉,这会让主要依赖马儿代步的我们举步维艰。因此我们选择了先向西北走,抵达越国的另一个城池——固陵港——之后,再折向西。
    这个固陵港,并非项羽刘邦固陵大战的那个固陵,而是越国水师所在地。
    关于固陵港是今天的哪里,众说纷纭。其中比较权威的一个解释是今日钱塘江南岸的包家湾,紧依杭州萧山区。
    史料么,依旧是那本《越绝书》。
    《越绝书》记载:“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屯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谓之固陵,所以然者,以其大船军所置也。”
    另据《水经注》、《吴越春秋》、《会稽志》、《名胜志》、《杭州古港史》等记载:此军港建于周敬王十四年(前506年),越国水军驻此。刚建成不久,越王允常即出师伐吴。周敬王二十六年,再次率水军三万人,战船数百艘,浩浩荡荡地驶出固陵港,自钱塘江入苕溪迎战吴军。自范蠡扩筑固陵港(此后也称范港)至吴灭亡,约20余年中,越从固陵港发兵的战斗就有十多次,最多一次是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年),越国在固陵港集中水师四万九千人,战舰数百艘,分二路夹击吴都苏州,最终灭掉吴国。
    选择去固陵港,一来是为了绕开山脉走平原,二来,是为了大隐隐于市。
    我们的出逃必然惊动越王宫,但未必会惊动全国。毕竟丢了妃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是知道很多秘密的妃子。所以越王下达的暗杀计划还是会继续,但是隐藏在热热闹闹的大集市里,兴许比走乡间小道更安全些。
    从会稽去固陵的老百姓并不多,因此整条官道上的马蹄马车声几乎都能被我听得真切。
    当下“吁——”一声勒住马儿,向众人道,“后面有人,不知道是不是追兵!”
    他们也慢慢停下来。
    罗天屏息凝神,过几秒也听到了动静,“人数不多。不管了,先避一避吧。”
    我们牵着马儿躲进路旁树林里。所幸吴越水土肥沃,草木繁茂,又适逢初夏草长莺飞的,多少匹高头大马也藏得住。
    不多时,沿着来路,三匹马儿急驰到近前,也是“吁”“吁”几声,缓缓停了下来。
    咦?
    待我们看清来者面貌,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下。
    居然是范蠡、戚肃、丝丝三个。
    这组合嘿!也是神了!
    沁渊喜形于色,立刻便要站出去,被薄语一把按住,“稍安勿躁,公主。再看看不迟。”
    说实话看到丝丝我也差点窜了出去。
    却只听得戚肃那粗横嗓门儿,急急慌慌嚷道,“适才还听到的!这会儿马蹄声真的没了!”
    “别急。”范蠡还是很沉得住气,微微笑道,“去固陵,只此一条路,丢不了。”
    戚肃还是嚷嚷,“可万一大夫猜错了呢?出了西门最应该向西走,你偏说他们肯定向北走——却是为何?”
    对呀。我也有点纳闷。
    却只听到范蠡回答道,“他们要逃,还带了齐国公主一起逃,不会选择去北边的吴国和齐国,也不会向南去到深山不毛之地,向东则是大海。西面的楚国是避难的好地方,但是连连征战,不利于安居。他们几个和琴先生都有交集,我猜十有八九他们是向西北、照着琴先生所在的卫国淇园去的。”
    丝丝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点点头。
    她到底有没有跟踪采薇——柄元?为何她没来得及向我报告柄元行踪、柄元倒已经寻上门来?
    丝丝的忠奸真是着实难辨。
    范蠡继续说道,“而去卫国,最好不过就是沿着楚吴交界北上。如此一来,要么绕道荒无人烟的西南,要么穿越整个会稽山,要么就是先向北去固陵,安顿歇息变装,再雇上车马带足干粮慢慢地走。他们仓皇出逃,我猜十有八九选的是第三条路。而且,从西门出,走的却是城北的官道,很符合……”
    “很符合什么?”戚肃侧目。
    范蠡又是一笑,“很符合郑旦少妃的缜密心思。”
    擦!
    我这儿简直是……缜密个毛线啊,老娘那点花花肠子全被你猜中啦!
    “我们的马蹄声,应该已经被他们察觉了。此处没有人家,他们几个最有可能就是躲藏在树林里,静观其变。”范蠡四下望望,突然提高声线,道,“公主!少妃!还请现身!我们三人没有恶意!”
    薄语罗天正自面面相觑,我叹口气,站起身来,“范大夫才是心思缜密,郑旦佩服。”
    “哎!”薄语一愣,“怎么?!”
    我笑笑,一边牵着马儿走出去,一边既是向范蠡也是向小伙伴儿们解释道,“范大夫既然已经洞察了我们的想法,若是有恶意,必定会在固陵港也设下重兵,我们插翅难飞。”
    戚肃看到公主,脸上五光十色十分精彩。像是很高兴,又像是很生气,又像是即便生气还是很高兴。犹豫了两三秒,还是没忍住跪下问安,“公主辛苦了。戚肃该死,没有保护好公主。”
    沁渊扶起他,脸上也是一片绯色,“将军请起。将军何罪之有。”
    咦?这俩人关系我表示一头雾水呢。
    昔日沁渊恨不得当戚肃是一坨狗屎的那种嫌弃之色还历历在目。
    丝丝看到我,表情很是怨恨,“主——少妃,你为何不等等我?”
    我道歉,“实在是情势危急。”
    丝丝把背着的包袱打开一条缝,“可是,它又变成这样了。”
    我探头一看,只见橐蜚就像我第一次看到那般,死挺挺硬邦邦躺在袋子里。摸摸鸟身,还是热乎乎的,没啥问题。
    “没事。”我解释道,“它只是夏眠。多谢你带着它出来。”
    丝丝小嘴一撇,还是颇不高兴,“可你还是丢下我了。”
    哎呦喂!突然看到这魔怪小妮子撒娇我还真是不适应哪!
    当下还是只能道歉,“以后不会了。等静一静的时候,你跟我细说说后来的情景。”
    “嗯。”丝丝应允。
    这上下,范蠡也好,沁渊也罢,哪里还需要我们解释什么,早已心如明镜。
    (495)
    范蠡从马上解下来一只细长皮囊,似笑非笑地递过来一物,“郑旦少妃……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姑且还是这么叫着吧。这是薛烛送你的。”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皮囊,打开,发现正是那把秦溪宝剑。
    我带着鲁班尺戒指、虎符和玉叶回来,后来玉叶留在了淇园,戒指和虎符还在;现在又多了一把秦溪宝剑,还有鲁班送的那套紫螺和银弹在薄语怀中。
    身外之物,好像永远没有办法减少到零。
    范蠡凝视我,“你们走后,薛烛告诉我,他确定你不是真正的郑旦。因为秦溪虽然确是欧冶子炼就,他却从未送过你宝剑。我说我也知道你并非郑旦,但依旧不知道你是何人、如何能长得与郑旦一模一样。”
    范蠡又望向薄语,“西施少妃也是。西施少妃昨日英气勃勃、神采飞扬,还精通医术,和之前那个温柔秀美的西施判若两人。”
    薄语轻轻白他一眼,懒得解释。
    等一下……我心中咯噔一声。精通医术?范蠡怎么知道薄语精通医术?
    范蠡好聪明人儿,“不瞒各位。昨夜各位去别院盗马、再偷溜出城,范某都在跟踪。不仅跟踪,还悄悄跟守城侍卫打了招呼。不然,你们以为出城这一路的畅通无阻是如何得来的?”
    哦。所以,薄语给我换药,他也是全程都看到了。
    我心中仍有犹疑,却哪里逃得过范蠡的眼睛;只见他微微笑道,“郑旦少妃可是在想范蠡如何跟踪?范某不才,没那般好身手,跟踪你们的,乃是良先生。在下特地委托他跟上你们的行踪。”
    啊。我就知道。
    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痛快袭上心头。
    所以,我这一路被越王的伏兵围堵、受伤、被柄元击杀,甚至……差一点被帝丞……他都是看着的。
    却始终没有出手。
    相助。
    他只是当作在完成兄弟的一个嘱托,跟踪我们的行迹而已。
    我的脸色恐怕很不好,薄语凑近悄悄捏一捏我的手。再转向范蠡,老大不情愿的替我问出一个问题,“那么……薛烛先生和良先生此刻在何处?”
    ……有没有继续跟上来?
    范蠡却摇头道,“他们走啦!他们此行只是听闻鱼肠与秦溪都在越国范某的货栈里,特地过来相剑的。在下也不知道他们眼下去了哪里。”
    说罢,他转向罗天道,“改未老先生好身手,那一堆士兵到现在都只能躺着,站起来就摔跤。未敢请教是什么……手法?”
    罗天挥挥手,“你们都不要知道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是不要站在这里叙旧了吧。”
    “也是。”范蠡点头,“我们继续赶路吧。此行到固陵还有两百里路程,快马加鞭也要走好几天。一路上有的是时候慢慢说。”
    好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
    莫名其妙变成了我们这个小团队的领袖人物。而且,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背着越王、带着我们逃离。甚至没有人计较他究竟是善意或是恶意!
    昨天一天的折腾加上通宵未眠,我、薄语、罗天、丝丝新陈代谢慢,还好;沁渊显见得是疲乏极了,范蠡和戚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此到了驿站我们换了两辆破旧马车,戚肃和罗天驾车,余下的人轮流坐车,好歹不用一直骑马那么辛苦。
    路上范蠡才告诉我和薄语,暗杀令的下达者,并非越王,而是雅鱼。
    我和薄语皆是一愣。
    范蠡道,“元妃贤良淑惠,一心辅佐越王复仇。她担心你们两个是吴国的奸细,或者别有用心,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你们二人便罢。那一夜你们将那些杀手打败后,范某逼供其中一个头目,方才查出暗杀令乃是元妃下达的。于是范某让良先生继续追踪你们二人下落,自己连夜奏请越王,称将带走你们二人用以秘密培训舞技,以便将来更加容易取悦吴王。越王应允,你们二人方才得以顺利出城。正因为是连夜奏报,得到越王允诺,元妃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这一路上我们还是要小心,万一元妃仍然不放心,还会继续追杀你们二人的。”
    我听罢心中咯噔一声:对了!这就对了!勾践献西施乃是众所周知的公元前487年,离眼下还有三年,我一直没搞清楚这三年的时间差是怎么回事。现在方才知道,如果不是我被卿珂一枪崩回现代,又鬼使神差带回了薄语,这三年的时间差反而会出现!历史会改变!
    那个疑团露出了线头,像是在告诉我整个疑团的破解之道。
    我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我慢慢明白卿珂到底在做什么了。
    莫非……
    难道……
    卿珂也是为了导正历史而来?!
    因为我们彼此从未谈过这方面!!!也许互相误会了也说不定!!!
    而我心中的狂喜,乃是因为真的被这帮人打怕了昂!谁没事想要竖这么大一个敌人!下次再见她,或是柄元、帝丞什么的,一定要解释清楚!
    终于,在一个黄昏日头,我们抵达了固陵港。
    正如欧冶子等铸剑大师的崛起一样,春秋时期的造船技术,也随着铁器的使用而得到了空前提高。众所周知吴国、越国、楚国和滨海的齐国都先后改装和建造战船,抽调官兵进行水上作战训练。那时的水师叫做“舟师”。
    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楚子为舟师以伐吴,不为军政,无功而还”,就是说在更早的几十年前,楚国就已经有了舟师。
    最为后人记住的,是汉代的楼船,《史记》《汉书》中便出现了楼船将军、楼船校尉、伏波将军、戈船将军、横海将军、横海校尉等称谓。汉武帝刘彻曾创建了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拥有十多万常备兵员的大型楼船水师,《史记》记载:“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
    而眼下,我看到的固陵港,是一个扁长如猪腰子一般形状的城邦,没有一般城邦那四四方方的城墙,它的城墙狭长,西北东南走向,合围着一个硕大的湖。想来,这便是后世所谓的包家湾了。
    虽然还没有出现楼船,但城门车马来往如梭,港口旌旗猎猎,夕阳下只见乌压压的船舰排列整齐划一,桅杆入丛林一般繁密。
    漫说我,便是已经久经沙场的戚肃,也咂舌道,“越国水师竟然如此之强?那为何……”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我们却都晓得后半段是“还惨败给了吴国”?
    范蠡一到固陵,便陆续被各种军士认出来,恭敬称呼为“大将军”。说也奇怪,他身上那种商人气质立刻消退了许多,脸上也露出军人才会有的独特倔强神色。
    只见他盯着戚肃看了几秒钟,才微微一笑道,“戚将军愿意跟随公主离开齐国,想必也是性情中人,那么范蠡不妨直言。大王归国之前,便已请求夫差放回文种,文种则一早就和范某商量好,我们虽然天各一方,但报效大王之心别无二致。他回国后发展水师、革新田赋,我则负责安排人马在外面经营货栈,沟通消息,积蓄钱财。直至范某回国,文种便将水师重新交到我手中。”
    众人闻言均愣了半天,末了倒是薄语替大家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二人竟无半点私心要为自己贪功?”
    范蠡看向薄语的目光变得有一丝丝温柔,“是。”
    “为何?”薄语又问。
    范蠡却笑了,不知道是被薄语此刻的美色打动,还是觉得她问得有趣,“为何?大丈夫报效国家,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至于我要得到的东西,在我报效国家之后,自会得到。”
    嗯。是的。这就是后来范蠡即便离开了朝廷,依旧能够富甲天下、成为后世敬仰的经商鼻祖“陶朱公”的原因。
    这人,有相当大的胸怀。
    范蠡却突然转向我,“郑旦少妃不知需要休息多久?晚上可有时间随我去见两个朋友?”
    哈?又是朋友?
    我知道,范蠡拿得出手的朋友,还可以郑重其事地邀请我,至少都是薛烛、良这个档次的。我有点兴奋,点头如捣蒜,“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开始相信他了。
    无条件的相信。在我们仍然没搞清楚他为啥要帮我们之前,就能相信。
    也许所有成功的商人都有这种特质吧。
    薄语双眉一挑,“为何?为何范大夫只邀请姐姐?”
    像是微微有点不满范蠡将她撇开。
    范蠡抿嘴一笑道,“今晚的两个朋友,西施少妃应该不会感兴趣。”
    我知道薄语的脾气,他越是这样说,她越会想去。不,应当说,范蠡也已经摸清楚了薄语的脾气。他对薄语的拒绝,就是一种更厉害的邀请。
    沁渊揉一揉脸,“这些天我太乏了,就不同去了。”
    范蠡朝公主行个礼,“两位少妃平常很少走动,认得她们的人很少,即便认出来,有范某对越王的说辞在先,也不会闹出多大乱子;但公主经常出使他国,万一被人认出来会很麻烦。况且公主身体金贵,我也建议公主就好好休息吧。”
    罗天此刻身份是改未,是公主随行公公,按说应该紧随公主之后;此刻有点着急,抓耳挠腮的,“那个……那个……我……”
    沁渊微笑道,“公公请自便。”
    戚肃粗着嗓子道,“你去吧!我留下来保护公主好了。”
    范蠡赶紧说道,“我会派人守护在公主房门口的。”
    随即又朝余下众人行礼,“如此,便请大家稍事休息,晚上都跟范某去见这二位老先生。见了他们二人,你们便会觉得范某也好、文种大夫也罢,都只是战船旁边的虾米人物,算不得什么!”
    (496)
    竟介绍得如此大牌!
    接下来我们到得固陵港的“少伯货栈”歇脚、洗漱、更衣,反倒都漫不经心起来。
    这个“少伯货栈”,格局什么的几乎与会稽城中那间一模一样。
    薄语和我同房,一径在猜晚上究竟会见到谁。
    以她那蹩脚的历史知识,胡扯起来简直没有边,“范蠡的朋友……大人物……你猜会是谁?管仲?”
    “已经死了好些年了ok?”
    “那是墨子吗?”
    我没好气,“墨子还没有出生啦。”
    “那么是孔子?”
    “年龄是对了,可是孔子这会儿在蔡国,马上会去楚国叶邑见叶公的沈诸梁。”我怕她地理搞不清楚,补一句,“河南。离这儿很远,离我们要去的淇园很近。”
    说话间,她重新给我的伤口上了药,我俩穿戴整齐。我、薄语都女扮男装扮作范蠡的朋友,罗天和丝丝原装出场,作为我们两人的侍从。
    岂料我刚以男装在走廊上出现,便被沁渊看到了。她像是被我的模样惊着了似的,目光呆滞。
    难道她想起了琴?不应该啊!我即便换了男装,脸却还是郑旦的脸。
    终于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
    这一次,我见识到了“少伯货栈”南面的那个未知空间。
    前文介绍过,少伯货栈分南北两个区块。南面只见得到一楼二楼,一楼是柜面和交易场所,二楼是酒肆。沿着二楼的走廊继续前行会走到北面区块,这里二楼变成了一楼,往上是一个三层楼高的中庭。从外面看,不知道南面的高区和北面的低区里藏着什么。
    而这次,领路人带着我们四个走上南区二楼,来到一个看似墙壁的木板前,轻叩三声。
    吱呀——
    门开了。
    啊!
    我眼前呈现出的,竟是一个通明透亮的房间。说它通明透亮么,其实不是自然光,也没有烛光,而是房间里角角落落悬着的若干铜镜。这些铜镜因为各自角度的巧妙,反射出了窗外和货栈内的场景,月光、烛光、人影婆娑,令整个房间宛如白昼,又宛如一个古代的监视中心。
    走廊里的人、其他房间里的人、觥筹交错的酒桌、路上尚未止息的车马,一样样一桩桩尽入眼底。
    很显然,这才是范蠡“少伯货栈”的秘密空间,最核心的核心。
    房间里的几个人,也一览无遗。
    迎上来的自然是范蠡。他已经梳洗穿戴一新,既不是大夫的端庄官服,也不是将军装束的武服。他穿的是平民服装,青衫薄履,叫我们很是一愣。
    而另外几个人,打头两个和剩下的仆从,也都是极其简朴的布衣打扮。
    只是眉宇之间那气质,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人,约摸六七十,肤色红润,留着山羊胡须,干瘦却笑容可掬,感觉刚从田间地头掸了掸裤脚便走了出来;另一个和范蠡年龄相仿四十上下,印堂发亮鼻梁高挺,下颌骨线条格外坚毅,气宇轩昂中,倒也不是平易近人。
    还好,我和薄语,也都是极简单的布衫布鞋,非常应景。
    范蠡将我们率先引到那四十岁左右气宇轩昂的男人面前,解释道,“子西,这是我的朋友,郑公子与施公子;两位公子,这是子西,称谓么……”
    他刚一犹疑,那中年男人仰头大笑,“叫我子西即可!称谓不重要!”
    子西?子西?
    我内心模模糊糊有个设想,却因为太过大胆而不敢妄加揣测。
    接下来范蠡介绍长者,“两位公子,这是包胥先生。子西和包胥,郑公子与施公子,四位皆是范某的至交好友。”
    包胥?包胥?
    啊!!!
    我本已差点坐下,突然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向那位子西先生行一个大礼,“君上!在下惶恐,竟此刻才反应过来!”
    薄语也赶紧跟着我行礼,只见那子西先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包胥先生则捻须微笑。
    “不必多礼!哈哈哈,少伯,”子西朝范蠡瞥一眼,“难怪你说郑公子聪慧过人,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只从他这么快就猜到我的身份,便可见一斑啊!”
    君上。君上就是古代诸侯兄弟的外称。
    你倒我为何称他“君上”?且听我娓娓道来。
    得先从山羊胡的包胥先生说起。
    “包胥”二字,这个年纪这个风度,还能与范蠡平起平坐,我只想到了申包胥。申包胥曾是楚国大夫。十六年前的公元前506年,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柏举之战”中,昔日好友伍子胥以吴国军力攻打楚国,攻入楚都郢,楚昭王出逃。申包胥则去到秦国请求帮助,一开始不被答应,他便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终于感动了秦国君臣,史称“哭秦庭”。秦哀公亲赋《无衣》,发战车五百乘,遣大夫救楚。吴国因受秦楚夹击,加之国内内乱而退兵。楚昭王复国后要封赏申包胥,他坚持不受,带一家老小逃进山中隐居。从此申包胥被列为中国的忠贤典范。
    而他地位已经如此之高,又是长者,范蠡偏偏先介绍了年纪较轻的子西,可见子西此人,地位更高于申包胥。还能是何人?必须是当今楚昭王的弟弟,芈子西啊!
    之所以我一开始便猜到了他可能是芈子西,却因为这念头太过大胆而没敢说。现在越国是楚国属国,关系紧密是不错,但若论地位,芈子西应该有越王勾践直接接待才对,怎会如此平易近人地出现在范蠡货栈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那老者申包胥像是已经喝一点酒,兴高采烈,击节而歌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历历在目啊,往昔历历在目!”
    芈子西也被这首慷慨激昂的《无衣》触动了往事,眼中晶亮。
    没错,就是这首,秦哀公亲赋的,鼓励士气的《无衣》。
    范蠡拱手道,“郑公子施公子来之前,我们正聊到十六年前的往事。少伯一直很想问问包胥兄,当年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出神来之笔,去往秦国调兵?”
    申包胥笑着摆摆手,回答道,“什么神来之笔,实属无奈之极!我国地大物博,吴国想吞我国,并非一朝一夕功夫,但要让他们退兵也并不简单。那时伍子胥复仇心切,平常打击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意志。周边小国实力不够,晋国虽强,却已苦于齐郑。唯有秦国,既有兵力,又不受他国牵制。”
    范蠡“哦”一声,点头道,“殊不知,让秦王点头,却也没那么容易。”
    申包胥回答道,“秦国一直驻守西戎边境,军力强大,又远离中原,少为战火所扰,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若楚国被侵,以吴国当时兵力,进一步扩展到西面的秦国也未可知。在下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向秦王痛陈利弊,终于打动了他。”
    范蠡笑了,“包胥兄思路缜密、有勇有谋,少伯佩服!不过最叫少伯佩服的,是楚王论功行赏的时候,你还能激流勇退,辞官归田。”
    薄语眉头一松,双目一亮,轻轻“哦”了一声。
    显然她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申包胥看起来完全就是田间地头老农民的打扮。
    却只见申包胥又捻了捻胡须,与芈子西相视一笑。
    我轻轻说道,“吾为君也,非为身也。”
    才刚相视一笑的申包胥和芈子西都看向我,惊喜交加,“哦?郑公子居然还知道这些细节?”
    哎。十分羞赧,我只是历史比较好、而这段传说有特别有名而已。
    当年楚昭王论功行赏,申包胥回答的,就是这一句:我为的是君上和国家,并非为自己。字字句句都在《左传》里记着呢,成为后世忠臣言行典范。
    我索性转向芈子西,“吾为君也,非为身也。虽语出包胥先生,然君上所为亦然。”
    “哦?”芈子西含笑看一眼范蠡,饶有兴致地认真凝望我,“郑公子也知道我的事?”
    我说,“包胥先生不在乎的,是官位品阶;而君上不在乎的,却是王位。君上的事迹……”
    我差一点就冒出那句“千古流芳”,想想觉得也太疯魔了些,改口道,“我们黎民百姓也传唱不已呢。”
    芈子西端坐如松,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这段旧案……哎,这段旧案,当时轰轰烈烈,现在想来,已如云烟。当年父王为我兄长、也就是昔日的太子建娶妻,却受费无忌唆使,抢了儿媳;丑事败露后,那费无忌又唆使父王驱逐太子建,并诛杀太子建身边的大臣。他们杀掉了伍奢伍尚父子,逃走的伍奢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申包胥的好友,伍子胥,则投奔了吴国。若非父王如此倒行逆施,伍子胥此等人才不会流失他国,也不会给我国带来柏举那场恶战。父王去世,也有大夫推荐由我继位。因为当时的太子,乃是父王和抢来的儿媳所生。但那次战乱就是由倒行逆施所致,我岂能再次倒行逆施、不立太子而使国家再度内乱?”
    (497)
    写得快 错别字有点多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人,约摸六七十,肤色红润,留着山羊胡须,干瘦却笑容可掬,感觉刚从田间地头掸了掸裤脚便走了出来;另一个和范蠡年龄相仿四十上下,印堂发亮鼻梁高挺,下颌骨线条格外坚毅,气宇轩昂中,倒也不是平易近人。”
    最后是“不失平易近人”,意思反了好难过哈哈哈,声明一下
    不仅如此,在不久的将来,楚昭王病逝前夕,还想让位给这位长兄,却被他再次拒绝,立了楚昭王之子章为王,是为楚惠王。楚惠王重用子西、子期、子闾等人,改革政治,与民休息,发展生产,使楚国国势得以迅速复苏。先后平定白公胜之乱,灭亡陈国、蔡国、杞国,将楚国领土扩至东海、淮海、泗水一带,终成为战国时代的最强者之一。
    范蠡点头道,“子西所言极是。少伯对子西兄和包胥兄,皆是又敬又爱;敬的是胸怀天下,爱的是无欲无求。二位都是少伯的师表啊!”
    他这赞美,虽然夸张,但毫不为过。
    薄语笑道,“你们三位皆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在下也很是敬爱。”
    芈子西和申包胥都笑了起来。范蠡是知道薄语的女儿身份的,投过来更加温柔的一个眼神,“如此,范蠡便多谢施公子抬爱了。”
    见我沉默,范蠡又主动问道,“郑公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我沉吟道,“在下……在下……”
    抬眼看看芈子西,他正端着酒杯,慈眉善目地望着我。见我看他,抿嘴一笑道,“但说无妨。”
    我这才说道,“在下有幸,曾见过秦王。”
    范蠡是最吃惊的,“哦?!”
    好吧,既然已经给郑旦惹了不少麻烦和解释,也不缺这一桩了。
    反正我就说了秦王,也没说是哪一任秦王。
    我索性一口气说下去,“秦国因在边关,一边放牧一边驱逐戎狄,后因申侯叩门揖盗,将大量戎狄引入了郜京,导致王室东迁,从此秦国东西北三面皆是戎狄,南面是楚,自成一国,从来就不缺对战斗的警惕性,也从来不缺战斗力。而且最早的秦王并非亲贵,因此秦国也不讲究什么礼制。秦国上下,从秦王开始到贩夫走卒,用人唯贤。这是在下看来秦国强大的最核心秘密。”
    其实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内心是很激动的。我参与过那一段历史!我亲眼见证过那一段历史啊!
    他们一片沉默,像是都在思索。
    我继续说道,“后来,我又有幸见过齐王,见过郑国的公子,见过齐国的田乞、晋国的赵鞅,还见过鲁国的季孙肥。该怎么说呢……齐王承袭祖上礼制最为严苛,也因此损失了孙武。鲁国氏族太强,屡次撵走孔丘,幸得季孙肥眼光比他父亲好些,懂得重用公输班、子贡、冉有。齐国的田乞,气度不凡,出将入相,然所作所为皆是’非为君也,实为身也’,与晋国的赵鞅如出一辙。吴王我没见到,但从他肯收留并重用孙武、伍子胥来看,他的眼光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伍子胥深仇大恨在身,很难超脱,渐渐的,也会因为个人私利与好恶,决定是否投入战争。君王没有眼光,不懂惜才;大臣家臣拼命中饱私囊——这就是我看到的诸侯各国。此中,唯有今天的子西先生,让在下内心震慑。子西先生既遵循法度,又不过分苛责于法度;不爱王位,却爱才如命。在下在思索的,乃是……”
    差些冲口而出“难怪最终天下几乎尽归秦楚,难怪秦国得了天下而西楚霸王还能继续折腾”,终于还是说成,“难怪楚国与秦国的气象,就是与其他诸国不一样啊!”
    待我说完,屋内仍旧是一片沉默。
    每个人——尤其是芈子西的脸上,是惊愕之余的惊愕。
    其实何止他们。
    何其荣幸的那个人,是我!和我的性别年龄无关,甚至不管我自己的喜怒哀乐与生死。能够亲眼见证这样辉煌的历史,死又何堪!
    今夜和芈子西、申包胥两人的会面,将我之前再次失去良、轮番受伤、疲惫不堪的心情一扫而空!
    甚至令我几乎生出羞赧之心来。
    卿珂的二弟子帝丞说,男女之情分三层境界。我当时追问过他是否超越了这三层境界。他笑说他更愿意做一个控制者。
    但其实,超越不超越,当真没那么重要。和男女之情一样美好、至少可以并驾齐驱的情怀,还有好多好多!
    爱国,爱民,爱天道,爱自然。
    我的痛苦,诚如帝丞形容珂儿的那样——并非来自于兜兜转转的男女之情,而来自反反复复的自我怀疑。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能不战,就不战;若非战不可,那我必全力以赴。
    赢了,是大家的赢,我为君,非为身;输了,是我的错,错误判断了天时地利人和。
    芈子西,申包胥,范蠡。
    他们看着我,我也正看着他们。
    这三个人,是惺惺相惜,是人以群分,也都是敢于激流勇退的典范。
    他们虽不一定是道派,遵循的,却是天道法则。
    我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很沉默;我说完了,他们更加沉默。
    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有酒杯。
    酒杯里的酒喝掉,会有仆从很自觉轻轻走上前满上。
    房间里上方有许多横窗与小洞,用以通风和反射屋外情景,此刻从横窗与小洞里飘进来夏夜微风,撩动了每个人杯中酒的香气。
    就这样,静静的,谁都没说话,默默喝酒,默默斟酒,享受微风与酒香。
    终于,芈子西打破了沉默,率先笑了起来,“少伯啊少伯,你从哪里得来这么有趣的至交好友!郑公子是吗?看你年龄也不过二十,竟然点评天下大势字字精准,佩服!在下很喜欢!哈哈哈!”
    我这才发现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些?
    刚想解释,突然,反射街上情景的铜镜中,光影闪烁。
    众人目光都移向那边的几面铜镜,只见隐约是一小支士兵,步履匆匆朝货栈奔来。
    “咦?”范蠡像是吃惊,语气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感觉,“来了。”
    芈子西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摇头道,“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啊。”
    他?他们在说谁?
    范蠡脸色微沉,“郑公子,施公子,今日有些麻烦要处理,在下得送你们回房了。这酒咱们改日继续喝。”
    我点头。
    岂料薄语不甘心,“却是为何?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们知道?”
    她嘟着嘴斜觑着范蠡的模样实在可爱,刁蛮又很仗义的样子。
    范蠡哑然失笑道,“施公子哪里话。既然在下敢带二位前来此处,便是对二位绝对的信赖。”
    薄语见我瞪她,意识到自己流露出太多女子之态,赶紧正襟危坐,咳嗽两声,“范兄如果信赖我们,何不说来听听是什么麻烦?”
    正说着,那边叩门声起。
    仆从开了门,刚才铜镜里看到的那几个士兵鱼贯而入,整齐划一的排开在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汇报道,“报告大将军!诚如你所猜测,伍相带了一支水师过来,名为缉捕江洋大盗,实为探测我国水师强弱。眼下他的水师刚刚开始攻击’先湃’水师,我等特来再问大将军:救是不救?!”
    他话语简短,我们听得倒是明白。
    伍相,不是别人,一定是伍子胥。
    放勾践回国的是吴王夫差,但从头到尾伍子胥都十分反对。伍子胥此人谋断都很果决,从他对有杀父之仇的楚国穷追猛打、甚至把楚平王从棺材里刨出来鞭尸便可探知一二。当年吴国打胜了越国,他就建议吴王杀了越王吞并越国,吴王没听从他意见;他又建议吴王囚禁越王终生,吴王还是没有听从,放越王回了国。
    今天看来,他还是极其不放心,才会在越王刚回国没几天,就来探测越国兵力的虚实。
    可是很明显,范蠡对于要不要援救这支正被伍子胥攻击的水师,颇是踌躇。
    不救,有悖伦常;救,暴露实力。
    芈子西见范蠡沉默不语,问道,“‘先湃’水师中,有多少火力?多少士兵?”
    那士兵头目回答道,“五艘战船,各有两门石炮,每船有总兵二员、副将四员、参将四员、守备二十员、火箭手三十员、游击十员。共计十门火炮,三百五十士兵。”
    我和薄语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三百五十人!不少啊这数目。
    范蠡依旧沉默,芈子西脸色冷峻,也是半晌没出声音。
    他俩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都不吭声。
    再看那组士兵,个个面色愤懑,像是十分不满范蠡在纠结什么。
    过一会儿,范蠡才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全部余下水师,按兵不动;尤其里湾的二十支水师,全体藏好,谁敢出头,范某满门诛杀。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并没有很严厉,但是用词果决,毫无辩驳余地。
    那组士兵齐声回应,“喏!”
    而后再无一字,转身便走,与来时一样,分毫都不慌张。
    申包胥拈须道,“少伯,你不担心军心不稳?我瞧将士们颇有不满啊!”
    范蠡摇头道,“包胥兄不了解越国的将士。肯留到今天的将士,都受过一次灭国之灾。他们知道越王与我忍辱负重三年方回,对我们均是打心眼里的钦佩。他们脸上的不满,非是对少伯,而是对吴国。”
    说罢他匆匆抬头,诚恳又期待地向芈子西和申包胥拱手道,“今日少伯虽下令不抵抗,但将士都是血肉之躯,还是希望……”
    芈子西摆摆手,“你别说了。包胥兄,走,你我二人一起去会会子胥。他旁人不听,多少还能听听你我二人的。但愿在伤亡更惨重之前,能叫他收手。”
    (498)
    元旦佳节,提前祝空心粉节日快乐!睡前一更,代替新年礼物!2017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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