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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最凉不过人心——每天一则恐怖小故事[第82页]

作者:日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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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来,时间变快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如果不是你今天提起,我几乎都要忘记了,N说。我洗耳恭听。



    那是我真正脱离母亲,彻底成为自由人时产生的感觉,我的母亲是个极为有钱且严厉的人,你知道的吧?N问。



    我点点头。N的母亲在本市小有名气,原因有二,其一,她原本来自一个贫瘠的渔村,没什么文化和社会背景,后来居然依靠自己的辛苦打拼建立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电气公司。其二,她对于自己的孩子——也就是N——极为严苛,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据我所知,N从中学起就开始自己打工挣学费了,他和母亲的关系也相当糟糕,仿佛那些财富都和他毫无关系。



    就在我离开母亲,宣布独立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时间正在飞速逝去,N说。为了那一刻,我准备了好久,足够生活一个月的资金,整整一年都不需要再另买的衣物,去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巴车票,冬天的热水袋夏天的雨伞,什么都到位了,可是就在我准备扬长而去时,却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汇的话,大概是失落,N说。就在即将分别的一瞬间,我看见母亲正急速地老去,从一个40多岁的贵妇人衰变为一个80岁的老妪,一切都是一眨眼的工夫,迅速的不容分说,我想,这和你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些类似。
    我走的决绝而干脆,始终不曾回头,因为回头就意味着前功尽弃,我一口气从家里走到了汽车站,足足用了1个钟头,尽量不去回想那副奇异的画面,我将车票投入闸口,登上大巴,匆匆驶离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N说。



    一个标准的《海边的卡夫卡》式开头,我感叹。



    后来,我在Z市渐渐找到了活命的方式,即使身上的资金已经消耗殆尽也不至于饿死,我通过朋友打听起母亲,得到的回答是: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出走后形容憔悴,甚至连虚伪的眼泪都不曾留下过,事实上,她的生意做的更好了,前阵子还购买了一块新的地皮用于修建厂房,所以,N说,我大概能够感受你的感受。



    该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坐在沙发上,我喝茶,N喝啤酒,我们闭口不言,默默聆听这栋公寓慢慢生长拔节的声音,就像聆听雨后深山里的那些竹子。



    说说她吧?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N突然开口。
    N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副相框把玩,上面是我和前女友曾经一起在海边游玩时的记忆,奇怪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海的气息也显得相当遥远和陌生。



    对于N的问题,我思索良久,终于挤出一个答案:笑容。



    笑容?N非常奇怪地问。



    嗯。



    那是什么意思?



    前女友从我这里搬走的事情,你清楚的吧?



    N点点头。



    那天,我送她去车站时看到的笑容,我说。你知道,她是个有条不紊的女孩子,做任何事情都很细心,临走那天,更是像举行仪式般一丝不苟地做好每一件事,叠衣服也好,打扫卫生也好,做饭也好,叮嘱我也好,什么都很认真,就像老人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事那样——抱歉,这么说实在不那么恰当,但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从我的公寓到车站只有两条街和一条宅巷子的距离,我们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说话,穿过那条宅巷子的时候,由于两旁一直有车辆来来回回驶过,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在她的后面,很奇怪,她的背影显得有些陌生,如同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实际上我和她已经在一起八年了。我说。



    我早就说了,无论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好都不要结婚,原因就在这里。太过于熟悉的事物便不会放在心上,迟早会变得陌生起来。N说。



    随后,我们走出巷子,到达车站,她上了车,我们没有告别,也没有拥抱,一切好像都是在走过场一般,这些我都理解,毕竟我那糟糕的生活习惯确实难以令人接受,可问题也出在这,当汽车发动机响起,正要缓缓离开时,我竟然看到了在车窗里的她的笑容,是那种由衷的、释然的快乐。我说。



    这又如何呢?N问。



    你恐怕不知道,她是那种非常有礼貌的女孩,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绝对不会向别人抱怨,这一点认识她的人都很清楚,所以在那样一种略像伤感的氛围下,她居然露出了那样开心的笑容,实在匪夷所思,要么就是我的眼睛花了,要么就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绝无第三种可能。我说。
    这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事说不清楚,像这栋公寓,以及我和我母亲,任你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的。N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喝完,缩进了沙发里。



    N显得很疲倦,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他说了一些梦话,都是我听不懂的方言,我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些梦话的内容都和他的母亲有关。



    第二天,当我醒来以后,N已经离去了,我推开窗想看一眼这个初生的世界,发现公寓已经升到了云端,外面只有呼啸的风与深不见底的浓雾。

    (完)
    《无限续杯的咖啡馆》






    给我讲个故事,可好?坐在桌对面的陌生男人突然温吞吞地说,这样唐突的问题使我感到惊异。

    几分钟前,当我走进这间咖啡厅时,整个房间已几近座无虚席,只有位于厅堂中央的咖啡桌尚留有一个空位,对面还坐着一位容貌有些鄙琐的中年男人,这对于喜欢安静和阅读的我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局面。

    我从公司所在的北方城市搭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这座位于南部沿海的小镇,为了办一件只是想到就令人头痛的琐事,而这座小镇袖珍的如同一个精致的沙盘,海风吹过每一条街道,每一张脸上都挂着闲适的笑容,仿佛受到了感染一般,我决定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如你所知,我走进了这间位于小巷的咖啡厅,环顾四周,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坐在了中年男人对面,随即缓慢地从背囊里拿出一本《夜半蜘蛛猴》,村上春树著文,安西水丸插画,短篇读物,只有不到50页,若论文学价值的话基本是没有的,但很适合利用碎片时间进行阅读,读完后总能会心一笑。

    男人低头望着自己手心的白瓷咖啡杯,里面的咖啡已经见底,却依然散发着奇异而馥郁的香气,似乎是我从没喝过的品种,这让我有些好奇。作为一个咖啡爱好者,我在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游历岁月,体验过十几个国家里大大小小上百个咖啡馆,可以自豪地说,几乎没有我未曾喝过的咖啡。

    我拿起桌面上的菜单,浏览着林林总总的条目,心里暗自赞叹,无论从品种还是选材上来说,咖啡厅主人都称得上用心,个别稀缺的门类和调制方法也屡见不鲜,老板似乎颇为怀旧,在角落里放置着一部老式唱片机,缓缓播放着柔和悦耳的《加州旅馆》。

    正当我纠结于喝点什么好时,对面的男人突然温吞吞地开口了:给我讲个故事,可好?我愣住了,这样的情况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实属罕见,在一座陌生的小镇,第一次进入的咖啡厅里,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突然发出请求,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故事。
    倒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有些困扰,我坦率地讲。

    对不起,不是想让你难堪,只是想听一个故事而已,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咖啡也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实在觉得很枯燥,你明白这种感觉吗?男人有点可怜巴巴地说。

    可是,我不是那种很会讲故事的人,关键在于,我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好说,就像那本小说的名字一样,相当《平凡的人生》。我很耐心地向这个可怜人解释。

    你看这样好吗,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作为交换,我给你一些好东西。男人突然神神秘兮兮地说。

    对于这种暗示,我自然是没有任何想要得知的欲望的,我今年35岁,已婚,孩子3岁,马上就要进入幼儿园,还有30年房贷未偿还,每天通勤1个半小时,父母身体还算健康,洁身自好,半个情人也没有,人际关系简单的只剩下家人,周末偶尔健身,习惯早睡,这样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早就失去了少年人的天真冲动。

    男人见我不感兴趣,便露出了近乎央求般地目光,说,拜托你了,一个故事就好,我在这里等候了很久,已经有点想家了,但是如果听不到故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

    是有什么任务或者使命?我问。

    算是吧。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像是很为难情。

    好吧。我说。到底想听什么故事呢?
    真的答应了?太谢谢了。男人十分激动地说,几乎就要站起来。也不用多么精彩的故事,毕竟你我都不是小说家或者相声演员什么的,只要一个藏在心里,从未跟人提起的秘密就可以。

    秘密?这样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来分享吧。我说。

    没关系的,完全不要紧,你我素不相识,从这里出去以后,大概以后再也不会碰到了,就像落入湖面的两滴雨水一样不留痕迹,所以根本不必担心。男人劝说道。

    可是......我说,我还是感到很为难,和陌生人倾诉秘密这种事,好像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

    应该会感到快乐吧。男人说。心里的秘密如果积压的太多,任谁都会变得沉重,如同被大雪压弯的树枝,偶尔也需要抖擞释放一下。

    好吧。看着他这副执着又诚恳的劲头,我终于被说服了,可是,究竟说什么秘密好呢?
    什么都好,只要是从未跟别人提起过的,我都爱听。男人殷切地望着我——有一瞬,我甚至觉得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唔......那就讲一个发生在小学时的事情吧,年代有些久远,希望还能完整地讲述下来。我说。

    男人没有做声,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的样子,我小时候其实是个相当调皮甚至是顽劣的孩子,我说。在漫长又稍纵即逝的童年里,我曾干过许多令老师和家长头疼的事情,比如用石子把教室的玻璃砸碎啦,强迫瘦弱的男同学为自己写家庭作业啦,突然掀起女学生的裙角啦,诸如此类,总之,是一个只要被提起名字就能让人皱眉头的家伙。

    当然,既然是秘密,以上这些便压根不算什么,我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都只不过是特定时期的幼稚荒唐而已,真正称得上“后悔”程度的,只有一件。我说。

    那是我小学即将毕业,六年级时发生的事,对我而言,那是整个童年最为精彩的一段时期,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那个班级的氛围非常好,不论是班主任、代课老师,还是同学,都无一例外的友善和睦,然而,就在毕业前的最后半年里,一切都改变了。我说。

    有一天,校长突然领着一个表情阴鸷,身形瘦削的男人走进来,向大家宣布,班主任因为私事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以后就由这个姓周的高瘦男人代理。我们都很诧异,也感到失望,从前的班主任是个30多岁的胖女人,好脾气,高度近视,总是笑呵呵的,就像母亲那样亲切。我说。
    校长走后,姓周的男人环视四周,淡淡地说,请多多关照。不知为何,我对他怕的要死(其他同学怕是没有这种感觉),姓周的男人眼睛里传递出一种危险的信号,像是某种丛林动物在捕猎时才会散发出的威慑,奇怪的是,我那时候压根没有去过动物园,却得知出了类似的感觉。我说。

    我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姓周的男人渐渐露出獠牙,那些令人头痛的顽皮学生总会被他叫入位于学校储物间旁的一间小屋里,那扇门永远是半掩的,透露着一丝昏黄灯,仿佛是连接异界的入口,从那里走出来的学生总会变得惊惧,唯唯诺诺,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风平浪静的黄昏,姓周的男人走进来,平静地告诉大家,班里出了一名小偷,锁在箱子里的班费不见了,他希望此人能够自首,当然,也欢迎任何匿名的举报。姓周的男人平静的语气里潜藏着一丝切齿的恨意,仿佛他十分讨厌这种卑劣的偷盗行为。就在那天放学后,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是你偷的?中年男人问。

    不,我发现了小偷,并且举报了他。我平静地说。

    恐怕,这不是真相吧,中年男人不自然地扭了扭臃肿的身子,凝视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直觉——你知道——人在撒谎时总是有些不自在的。中年男人笃定地说。

    好吧,我隐瞒了一些事,我说。实际上,我昧着良心诬陷了一位自己非常讨厌的男生,那家伙本就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每次面对质问便如同哑巴一般,很快,他就被姓周的带到了小屋......

    然后呢?中年男人问。
    自那以后,他变得郁郁寡欢,整个人冷漠的如同一座冰山,没过多久,便随着父母一起搬走了。我说。

    你还是在撒谎。中年男人目光如炬。你为什么不愿意说真话,那个男孩究竟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中年男人的声调陡然拔高了好几度。

    我心里一惊,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桌面,眼皮轻轻抖动,像是在默认一般,桌面上有一圈奇怪的木纹,现在是傍晚5点10分,我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一间拥挤的咖啡馆里,被一个陌生男人质问。

    呼......好了,谢谢你,我要走了。中年男人突然起身,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这个给你。男人把自己的咖啡杯推到我面前,并说,可以无限续杯哟。

    别开这种玩笑,我自己可以......话音未落,我面前的咖啡杯里竟然装满了咖啡,而刚才明明是空的!

    怎么回事......我呆住了。
    忘了告诉你,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无限续杯咖啡馆。男人一脸坏笑地说。

    无限续杯?我问。

    没错,可以一杯接一杯喝到饱的好地方,非常适合你这种人。男人说。

    你在开玩笑吧!我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了,如果找不到接替的人,恐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男人说。

    接替?

    没错,坐在对面的人必须告诉我一个秘密,我才能够摆脱这里。你也一样,从现在开始尽管喝吧,在下一个人出现之前,此地即是牢笼。男人说。

    你可真是个疯子!我现在就要离开!我愤怒地说,并且尝试着站起来,却纹丝不动,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牢牢控制着。

    好了,我走了,祝你好运。中年男人说。他推开咖啡馆的门,冷风随之灌了进来,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站住!我无助又虚弱地喊道。

    这时,咖啡热腾腾的香气也缓缓升了起来。(完)
    【538路公交 故事集】起点站 茶山刘


    茶山刘没有茶

    绿冶在茶山刘足足生活了30年,曾见过的学生如同南湖畔的柳絮般漫天飞舞,有时还会柔柔地飘进梦里。

    30年前的绿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带她进城的叔叔拍拍绿冶单薄的肩膀,说往后就在这安心住下吧,这里有山有水,有书声墨香,才子佳人,可比在村子里种田强千百倍。叔叔又说,这儿原本是一片碧野接天的茶园,后来修成了学校。绿冶很神往地点点头,就搬进了女生宿舍楼里。那些燕子般来去自如的女大学生望着年纪相仿的绿冶,眼里写满好奇,还夹杂一些复杂的意味。

    绿冶从湖北黄石一个美丽的乡村来,她没有城里女孩的精致,但胜在底子好,皮肤白皙,五官有点像某位当红的香港女歌手。绿冶从来不化妆,她看不懂那些五花八门的化妆品。白天,她素面朝天地端坐在宿舍大堂里,掌管着一副老旧的桌椅,并时常把它们擦拭的焕然一新。晚上熄灯前,她要将燕子归巢般地学生们清点完毕才能入睡。

    绿冶和学校的一草一木一同生长着,很快出落成了大姑娘。不少男同学来宿舍外接送女友,忍不住要偷偷看她几眼,带着欣赏和赞叹,心里甚至为她感到些惋惜。有一阵子绿冶消失了,回来时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苦闷,据说她回老家相了几次亲,但均不成功。

    其实绿冶有爱慕对象,对方是个有些内向的中文系男生。绿冶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宿舍熄灯以后,那是她每天唯一的自由时间,男生和她在南湖畔的长椅上畅谈,多数是男孩讲,绿冶听,湖底的水草和鱼儿也在静静地听,所以细节已无从得知。绿冶命运的转折也从男生的不辞而别开始,据说他考上了首都某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从此杳无音讯。
    本就腼腆的绿冶渐渐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并迷上了读书,这个略显高雅的爱好直到结婚生子后也未曾改变。

    30年后,籍籍无名的绿冶一夜间成为了这所学校的焦点,几乎大半个中国的学生都被这位48岁宿管阿姨考研成功的事迹所震惊。临行那天,全校学生都蜂拥着来欢送绿冶,她搭上538路公交,从学校出发前往武昌火车站,并从那里去了北方。

    后来,有新来的女学生在绿冶宿舍里找到一本斑驳的笔记,都是她摘抄的诗文短句,有李商隐、杜牧、晏几道、北岛、顾城、戴望舒、余秀华......在翻阅过程中一抹清香溢出,学生发现其中一页夹杂着几缕枯黄干瘪的茶叶,下面附有两句短诗:“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字迹却是别人的。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二站 民大


    民大不思议

    据《武昌县志》记载,「嘉庆初,王三、于吉聚百十教众,作乱于江夏」,「武昌总兵陈世和剿白莲教,斩首七十余,虏贼酋」,「……囚王,于二人,及乱贼若干于水牢。时瘟疫流行。但有毙者,则取近葬于南湖」,传说这些白莲匪人曾经被关押的水牢,就在如今的图书馆底部。几乎所有来民大读书的学生都听过这样的故事,有些一笑了之,有些则深信不疑,比如立冬。

    立冬的祖先是擅长捕猎的鄂温克族,他从遥远的漠河来,那里终年白雪皑皑如同童话世界。立冬的气质也是冷的,透过他的眼睛能读出呼啸的寒风,有时也浮现出温暖的壁炉。18岁的立冬选择了广播电视专业,他的志向是做导演,把那些古老的传说拍成斑斓的画面。从小,立冬的母亲就在火堆边给他讲雪人和狼孩的故事,他听着听着就痴迷了,梦里也是那些魑魅魍魉。

    4月的江城草长莺飞,春风陶陶,正是出游的好时节,立冬却扎进了图书馆,像一头快乐的困兽。他沉溺在各种由悬疑和灵异构建的世界里,从希区柯克、爱伦坡、斯蒂芬金、蔡骏、周德东这些作家撒下的土壤中贪婪地吸取养分。日影西斜,夜晚的校园消散了郎朗书声,只剩些散乱的脚步和光影,冷清而暧昧。立冬更有精神了,他像猎狗般敏感而热情地寻找一切关于传说的蛛丝马迹,文学楼的杀人电梯、双子楼的镇妖宝塔、南湖底的水怪......他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大三时,立冬和同学一起北上参加大学生电影展。立冬的参赛作品叫《隐》,他担任导演、摄像与剪辑,足足准备了一整年光景。然而天不遂人愿,官方临时叫停了一切怪力乱神题材,于是评审团轻描淡写地把《隐》从手册里去掉了。立冬得知这个消息后,双腿突然就软了,他想给万重山之外的母亲打个电话,拿着电话的右手却开始剧烈地发抖。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梦想破灭就是世界末日。

    回到学校后,立冬整日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有室友在,他就钻进被子蜷缩成一团。小猫经常在立冬的宿舍楼下徘徊,小猫比立冬小两个月,是娇小的江南女孩,也是团队的摄影助理。小猫一直很倾慕这个沉默而干练的北方汉子。但立冬始终没有露面,他经常在夜晚莫名惊醒,有时能听见南湖底那些兵戈相向的金属碰撞声,以及双子塔里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呢喃。在一个静谧的晚上,立冬不由自主地走出宿舍,走向南湖,很快,他的身体没入了冰冷的湖水。

    醒来的时候,立冬的身边围满了关切的眼神,是小猫救了他。江城的夜晚开始呼啸,真正的冬天要来了。痊愈后的立冬开始畏惧寒冷,而母亲的造访让他拾回了一些温暖的记忆。为了鼓励立冬,朋友们为他在南湖边举办了一场生日宴,并用大屏幕播放了《隐》,电影不长,但很紧凑,冷冷的气质里有一丝暖意,就像立冬本人那样。所有人都起身为立冬鼓掌,他也以羞涩的微笑回应,但那份笑容突然凝固了。

    立冬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穿过母亲额头的皱纹和小猫漆黑的长发,直抵湖水深处。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三站 光谷



    迷失光谷

    肃袂一生中共有3次试图逃离光谷,第1次是八岁那年,两名同班同学指着肃袂的鼻子大声笑道:你这个乡里人!在短暂地错愕后,肃袂哭着逃出学校,冲进了熙攘的人潮里。

    肃袂在汉口读小学,家住武昌,那时候还没有光谷,只有鲁巷,很荒凉。年幼的肃袂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一直往前走,不觉就到了江边,平日他都要坐轮渡过江,刮过江面的晨风和浓重的水腥气总令他猛然为之一振。

    肃袂的父母在鲁巷经营着一个早点摊,做面窝、油条、红薯饼等武汉常见的食品,为了让肃袂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送到汉口,但他总不习惯。江边的芦苇已经长得高大茂密,比肃袂的父亲还高出一头,有些恋人在其中追逐嬉戏,有老人在一旁下棋。肃袂走不动了,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来往的淘沙船,他不想回家,呜呜地哭了一阵就睡着了。

    这次逃离让肃袂挨了一顿狠揍,屁股因此留下了一个丑陋的伤疤。他后来才知道,惊恐万分的父母四处奔走打点,使几乎整个三镇的民警都出动了,肃袂的照片也像雪花般到处飞扬。此后,他终于不用再去汉口读书。

    肃袂的第2次逃离发生在而立之年,却几乎无人知晓。大学毕业后,肃袂接过了父亲的铁勺和母亲的抹布,他用劳作冲淡了内心的某种渴望,唯独婚后无子常令他不安。忐忑的肃袂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如五雷轰顶:由于长期在高温环境工作,他已完全丧失生育能力。

    那一天,肃袂再次来到儿时出走过的江边,芦苇丛如今已变成拍摄婚纱照的圣地,以前坐过的石头都被填平,唯独长江依旧滚滚东去,对岸的人间烟火在水雾中显得不那么真切。在抽完一整盒黄鹤楼后,他默默地回家了。

    肃袂的第3次逃离发生在不惑之年,但这一次却并非他的本意。光谷正在不断扩建,它变得花枝招展,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镇姑娘。一群记者举着长枪短炮来到肃袂的店铺里,对这个光谷“最后的钉子户”充满了好奇。肃袂一时哑然,他的父母在这里老去,他和妻子在这里相识相知,他收养的女儿在这里长大,而他希望自己的余生也在这里结束。

    肃袂离开的那天飘着小雨,显得有些悲凉。他简陋的早点铺即将变成富丽堂皇的房地产营销大厅。肃袂站在天桥上望着手中凉透的面窝和南来北往的游客,一股人生的荒诞感油然而生。光谷转盘是个巨大的圆,也像个深邃的旋涡,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没真正逃离这里。

    许多天以后有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出现了,她焦急地四处打听肃袂的下落。有人说她是肃袂的情人,也有人猜测她是肃袂施舍过的一个乞丐,但这些都不再重要。新生的光谷正在抚平一切记忆。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四站 杨家湾





    杨家湾有张床


    人的记忆就像一只慢慢腐朽的木柜子,沉骆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格抽屉,里面却空空如也。

    很多年前的杨家湾还不像如今这么热闹,在飘雪的冬夜,偶尔能听见城市入睡后深沉的鼻息。在无数扇亮着的窗户中,有一扇是属于沉骆的,这是他和舟的小屋。许多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们或在台灯下翻看一本地摊上买到的旧书,或下一盘没有硝烟的象棋,或者干脆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遥望外面逐渐熄灭的灯火和星光。他们像所有恋人那样生活。

    天还没亮,他们默默穿衣,悄悄出门,各自分头离去。沉骆在殡仪馆工作,给死去的人们休整容貌,穿上干净的衣服,再推入往生的火炉。他觉得这个过程很神圣,有些渡人者自渡的意味,亲人朋友却不能理解,甚至把他视为异类。沉骆是在父亲的葬礼上知道遗体美容师这个职业的,被癌症折磨多年的父亲默默地躺在水晶棺里,脸上竟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沉骆幼小的内心突然涌现出某种最原始的感动。

    舟总是很晚才回家,她走路时习惯性微低着头,像个心事重重的孩子。舟在附近的夜总会上班,所以周身总有一股烟酒与香水杂糅的味道,有些刺鼻。回到家后,舟马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她洗得很用力,似乎想把那些声色犬马的记忆都狠狠搓掉。饭后,他们会在狭窄的出租房里闲聊一阵,或者等夜深人静时出去走走。

    让沉骆不明白的是,像舟这样高挑漂亮的女孩为何要从事这份“不体面”的工作,舟也不懂沉骆这种高材生为何喜欢跟可怖的尸体打交道。他们既不过问,也不太关心,眼前还有很多事要做,武汉冬天的风冷冽得像个干瘪而刻薄的老妇,吹散了人们的朝思暮想和一往情深,只剩下满地默不作声的石子。舟不放心沉骆总接触那些防腐物质,便给他买来堆成小山的护肤品,沉骆的双手从此总飘散着淡淡的香味。

    舟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痴迷于情爱小说,也常为书中人流泪,李碧华笔下那些红尘男女总让她清丽的脸庞布满泪痕,沉骆在这个时候总忍不住好奇,舟的心里究竟装着怎样一个世界?但他始终没有去叩响那扇门,只是轻轻地把舟冰冷的双手塞进自己手心。

    像舟和沉骆这样搭伙过日子的人,在这里还有很多,他们尝试努力融入城市,但终究要离去。在某些气氛融洽的时刻,沉骆也和舟探讨过将来,然而那是个极其奢侈的字眼,所以一切承诺都像水面上的浮萍般飘忽不定。舟曾幻想过和沉骆有一个真正的家,养一些精致小巧的植物,两只温顺而黏人的猫,她每次梦到这些时嘴角都会微微上扬。

    谁也没留意他们是何时离开,谁先离开谁,又去往何方,一切都恍然若梦。那间狭窄的出租屋没有空置多久便迎来了新的主人,是一对30岁左右的夫妇,男人在光谷一家大企业做销售,女人刚从老家过来,还在找工作。他们花了一整天功夫把房间布置得很喜庆,却几乎不在家里做饭。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五站 虎泉



    虎泉深不见底

    云姐的人生哲学就是一个字:横(四声)。这个字曾使她征服全世界,最终也令她背离了这一切。虎泉街上几乎无人不识云姐,这个看似柔弱的称呼背后是许多毁誉参半的往事,每次提起总让人不住扼腕叹息。

    云姐第一次尝到“横”的甜头是在12岁那年。时值兵荒马乱的文革,刚升入中学的云姐怒气冲冲地在虎泉街上游荡,来自北方女教师的那句“轻浮浪荡”令她异常恼怒,彼时的云姐还不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隐约觉得和“下贱”、“婊子”等词殊途同归,而自己不过是用手搭了隔壁班男生的肩膀而已。翌日,学校门口的宣传栏里出现了一张笔迹拙劣但内容触目惊心的大字报,细数了女教师的十大“罪状”,此事轰动一方,最终以女教师被立即调离而告终,而后云姐也哼着小曲回到了教室。

    中学毕业后的云姐无心读书,接过父母的杂货店做起了掌柜。虎泉街是个人情往来织就的小江湖,三教九流黑白交错,数百家商铺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在面对地痞混混的索取时,云姐摒弃了父辈毕生遵从的隐忍与顺从,而是以一根小拇指为代价树立起威望。时过境迁,不少虎泉街的老人谈及这桩惨烈的往事仍是啧啧感叹。

    好勇斗狠的云姐也有软肋,一场婚姻几乎把她推入人生的死胡同。当丈夫和陌生女人一齐赤裸地出现在自家卧室时,从汉正街进货提早归来的云姐彻底傻了,她想不通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上门夫婿为何会这样,而绝望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愤怒。凭着一纸送往教育局的检举信,这个青年男教师的大好前程便彻底被云姐摧毁了。

    离异后的云姐把天秤都倾斜在儿子圆圆那一边。她用生命爱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也时常将对于前夫的愤恨肆意发泄在他身上。忧郁的圆圆因此度过了一个漫长而细雨纷飞的少年时代,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不辞而别,逃离与过去有关的一切,任凭云姐如何努力挽回,圆圆的心已如磐石般不可转移了。

    虎泉还是那个虎泉,只是人已变了。如果你有空去走一走,或许能看到一位满面愁容的女人坐在路边怔怔地出神,她大概只有50来岁,头发却已全然白透。

    圆圆的婚礼在冬天举行,这座地图最北边的城市和往常一样飘扬着剔透的雪花,宾客们都在悄悄议论着这位入赘的南方新郎官,罕有人注意到酒店外远远矗立着一个憔悴的身影。当圆圆为新娘佩戴戒指时,云姐那残损了一根小拇指的右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如梦似幻的一生从眼前飞速掠过。在悠扬的婚礼奏鸣曲中,云姐恍惚间瞥见了儿时的模样,那是个寥落的深秋,她拼命地向前奔跑,然而虎泉长街仿佛深邃的没有尽头。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五站 广埠屯



    广埠屯半小时

    小石像往常那样熟练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后盖,用微型手电筒在主板上扫了扫,很快找到症结所在:风扇被一团灰色棉絮堵住了。距离午休还有30分钟,小石觉得自己能搞定。
    “嘉石电子”隐藏在数码大厦5楼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里,在人头攒动的广埠屯只能算是籍籍无名,却是小石的全部心血。

    6年前,高中毕业的小石孤身前往深圳华强北,他只吃不到5元钱的便当,睡潮湿的地下仓库,给严厉的老师傅打下手,希冀着拼出一片天。小石的美梦最终落了空,却学到一身过硬的本事,在黯然返乡后,他发现自己也能独当一面,并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档口。饶是如此,他仍闷闷不乐。

    令小石烦闷的是未婚妻嘉嘉。在嘉嘉的父母眼中,本地姑娘跟了外地郎就是“下嫁”。嘉嘉却不这么想,她认定小石是支“绩优股”,一堆破铜烂铁经过小石的“调教”总能焕发新生,这是一种异禀。嘉嘉父母对小石的要求很明确:在二环内购置一套不低于百平米的住房,作为双方婚前共同财产。

    在收到“最后通牒”的那一刻,小石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这与他过去被师傅责骂时的反应如出一辙。日常生意的资金往来已让小石捉襟见肘,但他既不回绝也不回应,只是刻意把自己变得更加忙碌。嘉嘉恨小石的木讷与不谙世故,只要看见未婚夫闷头做事,她便觉得烦躁。

    嘉嘉的坏情绪影响了小鹿。小鹿是来“嘉石电子”实习的大四学生,在她眼里,嘉嘉就是个“花瓶”——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小鹿学的是电子通讯,懂得很多复杂高深的专业知识,只是缺少实践。她在得知小石的坎坷经历后,除了佩服之外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嘉嘉每次指责小鹿,小石总会帮她说几句好话。小鹿没有谈过恋爱。

    对于小王而言,每天能看到小鹿就是最大的乐事。小王是“嘉石电子”的业务员,他和小石一样来自农村,不同的是他爱说爱笑,性格讨喜。小王平日在外和客户谈单,只偶尔在中午过来吃饭。他爱与小鹿攀谈,对这个满腹经纶的女大学生有说不出的好感与崇拜,就像小石对嘉嘉那样。但小鹿对小王不感冒,她觉得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大男孩有些“油腻”。

    午休时间,“嘉石电子”的同事们照例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做完这一单后,小石的账户余额距离“那个”目标更接近了,但还远远不够。他瞥见嘉嘉那因常年缺乏日晒而有些黯淡的皮肤,觉得愧疚,明年是该换个位置好些的档口了;他看见小王和小鹿两个“90后”开着自己听不懂的玩笑,心里又涌出一股兄长般的暖意。这时,小石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来自舅舅的短信:原来,为了支援小石买房,父母竟偷偷把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都抵押了。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地从小石的脸庞滚落,他赶忙把碗举得很高,并猛扒了两口饭。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七站 街道口


    沉默街道口

    蜗居多年后,老朱渐渐有了隔岸观火的心境。每一个清晨他在窗前遥望上班族们浩浩荡荡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眼神艳羡而失落。

    十二岁那年,一场高烧夺走了老朱的听力,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一部默片。结束了在特殊学校的生活后,对前途倍感迷茫的老朱回到家里。父母高价买来的助听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生活圈子也逐渐在缩小:始终没有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无论是餐厅服务员,街道清洁工还是酒店门童,勉力劳作的老朱总招来不信任的白眼,甚至粗鲁的斥责——谁都欺负他听不见。

    “当我沉默,便觉得充实,当我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老朱对鲁迅先生这句名言深以为然,他愈发不愿开口说话,甚至常被误认作哑巴。窗外不断变换的广告牌也像是一种挑衅:想在繁华热闹的街道口拥有一个家?请拨打购房热线......他经常站在窗前歪着头想,试图理解“热闹”一词的含义,却总是徒劳无果。

    白天和夜晚对于老朱而言本无差别,但夜晚如同一件带来足够安全感的黑色大衣,他可以在此时肆无忌惮地怀念一些早已褪色的人和事,比如奶奶。老朱的童年几乎都在奶奶家度过,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忆起这个矮小而慈祥的老太太。奶奶在武钢的车间工作了一辈子,来自机床的轰鸣声让她变得有些痴呆,人们都认为她聋了,而每当幼稚老朱在奶奶耳边诉说时,那张干涸的脸上总能漾起古井般的笑意。

    关于家庭,老朱的态度是淡漠的,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与辱骂令他觉得恐惧,那尖锐的声音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鹰。在失聪以后,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于是他总是微笑地在一旁观看双亲的日常“表演”,就像欣赏卓别宁的黑白电影,这令家人一度怀疑他的脑子也出了问题。

    有一阵子,老朱在机场做着接机的工作——只用举着有姓名的牌子,不需要任何沟通与交流——这非常适合他。飞机时常因各种原因晚点,在漫长的等待中,广场中央一位卖唱的盲女引起了老朱的注意。因为闭着眼睛,所以盲女歌唱的神态看上去很安详,像是在喃喃自语。盲女的歌声总是无人问津,但老朱竟从她舒缓的唇语中解读出一些奇妙的音律,像儿时听过的某首童谣,于是他也轻轻地跟着附和起来,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占据。

    这份隐秘的快乐随着初雪的来临被冻结,老朱后来每每想到此事,都会忆起那张翕动的嘴唇,以及长久的自我怀疑:那声音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盲女的消失令他彻底消沉了,如同一座沉入海底的孤岛,而窗外的吵闹似乎一如往昔,城市的改造与扩建带来巨大的噪音和烟尘,人们只好在谩骂与憧憬中寻找着平衡。 在35岁生日这天,睡梦中的老朱被一种来自心底的轻柔声音唤醒,他像往常那样推开窗,一幅巨型广告映入眼帘,竟是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盲女。打扮入时的她揣着一把吉他,俨然一位民谣歌手,旁边是一句简短的广告语:我不能被你听见,可我听见了你。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八站 宝通寺


    宝通寺的钟声

    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存在吗?小鱼时常这么想。

    这一年里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遇鼎便燃香,逢寺即拜倒,已记不清究竟见过多少副牌匾,数过多少尊佛像了。原本对于宗教一窍不通的小鱼,如今对各路神仙已如数家珍:送子的是观音,眼睛笑成一条缝的是弥勒,手执法器面目狰狞的是天王和罗汉,锦衣玉带高坐庙堂的是天帝......可是满天的神佛,却没有一个能显灵救救她的父亲。

    经历过两次关乎性命的大手术后,父亲已愈发憔悴,说话时声音总在嗓子里打转。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他只有一个愿望:想亲眼看到女儿穿上洁白的婚纱。小鱼在病床前艰难地擦去眼泪,使劲点头,好像在用人格向父亲做担保。可她很快开始犯难了:自己连男朋友都没有啊!

    “不能让父亲留下遗憾”,小鱼带着这样的心愿一头扎进相亲市场,几乎是宁滥勿缺了:汽车制造业的销售顾问,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私家诊所的中医,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甚至监狱的狱警。小鱼把年龄、收入、外貌、性格、兴趣......所有条件都省去了,只想争分夺秒地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尽一份迟来的孝。然而一轮轮寡淡无味的相亲结束后,她颓然发现:原来爱比不爱要难得多。

    邻近医院有一寺庙,名曰宝通。烦闷不安的时候,小鱼就在佛堂静坐,木鱼与钟鼓的梵音让她获得了些许安宁。僧人告诉小鱼,此地曾常年遭受洪水肆虐,村民便宰杀牲畜祭祀龙王,有位名叫善信的高僧不忍此景,于是便自断双足祭天以感化村民,竟真的换来风调雨顺,掌权者有感于此便兴建宝通寺庙,从此香火旺盛。小鱼听完怔怔地想:如果上天真有灵感,她也会像善信和尚那样奋不顾身。

    父亲年轻时随部队戍守边疆,所有的生龙活虎都停格在那些老照片里,患病后,他常常拿着那些照片反复摩挲,像是在回味一场遥远的美梦。小鱼总在晴朗的傍晚推着父亲来到寺里,也许是佛祖护佑,她发现父亲一瞬间好像疼得不那么厉害了,父亲告诉她,寺庙的钟声是有神力的,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凡人听见这声音便会舒缓很多。小鱼信以为真,便把这声音录下并常常放给父亲听。可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病情仍在恶化,父亲神志模糊的时刻竟占了多数,日夜守在床畔的小鱼心如刀绞:难道真的要留下遗憾了?她又忆起童年时父亲的唠叨:要努力呵!人生就是一关一关的闯。高考,读研,工作......她顺从而努力地闯过来了,本以为下一关就是结婚生子,却突然悲哀地醒悟:她跑得太快,以至于忘了身后的父亲。

    在一个黄叶纷飞的深秋夜晚,父亲被缓缓推进了手术室,病房空了。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小鱼看见远处的僧人们正细细地打扫着庭院,像是在修复一件精致的艺术品,隐隐有佛偈传来。当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后,走廊突然变得嘈杂鼎沸,而宝通寺的钟声也缓缓响起。
    【538路公交 故事集】第九站 丁字桥


    丁字桥是芝麻味的

    即使远离家乡,留衣还是对股浓郁的芝麻酱味道难以忘怀。

    留衣的父母在天桥下售卖热干面等早点,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揉着睡眼走上大街,温吞又馋人的芝麻酱香味便远远飘来,如泥鳅般钻进他们的五脏六腑。留衣家用的是上等黑芝麻酱,葱花和咸菜的分量很足,管饱也解馋。

    唯独留衣不爱这味道。每天早晨,他总是急匆匆地绕一条荒凉僻静的远路小跑去学校,那条路紧挨着一座戒备森严的看守所。留衣的同学出入都有小车接送,早餐多是火腿面包和牛奶麦片,但父母很少给他预备这些精致的食品,只是用一碗普普通通的热干面把留衣喂养成了粗壮结实的少年。

    留衣的烦恼源于一些无心的揶揄,最初来自于同学,后来竟蔓延至老师和长辈,内容如出一辙:热干面的独家配方,经年累月会不会吃腻,为何身上总有股芝麻酱味......留衣是个内向的男孩,只会用憋红的脸蛋代替愤怒,这似乎也无形中助长了他人的气焰。他曾鼓起勇气和腮帮子“质问”父母,得到的回应永远是轻描淡写的:一个武汉伢,不七(吃)热干面七么司(什么)?

    留衣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已经影响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用湖北方言讲:有些“掉底子”(丢人)。他即将进入青春期,正经历变声的尴尬,坚硬而短小的胡茬正钻出表皮,和异性讲话会莫名脸红......父母实在太忙了,根本没精力体察留衣的敏感,于是他决定独自面对。留衣选择了默默抵制,他开始在上学途中偷偷把热干面倒掉,仅用一只茶叶蛋果腹,或者偶尔把一块苦涩的巧克力扔进嘴里(父母每周给他两块钱作为零用),这虽然导致了他持续整个中学时代的面黄肌瘦,但身上那股味道似乎也随之淡去了。

    留衣的大学生涯在一座北方城市度过,那里的豆腐脑是咸的,一日三餐总是粘稠的胡辣汤和烩面,餐桌上散落着剥得七零八落的蒜头,人们说话时总是嗓门嘹亮,一切都质朴得近乎粗糙,与他理想中的精致生活相去甚远。父母依旧每周给留衣打一次电话,定期给他邮寄亲手制作的芝麻酱,对这个有点“苕”的小儿子充满了自豪与挂念。已经长大成人的留衣不愿回家,他有自己的想法。毕业后,留衣和同学盘下一间位置优越的糕点店,他穿上洁白的工作服,远离了粘稠的油烟,那股醇厚的芝麻酱味也彻底被奶油的芳香替代。

    生意并没有想象中好做,城市如同一位寡言而痴情的少女,她端着一碗百态众生,却唯独偏爱那一份平淡无奇的味道。留衣的店铺坐落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他经常坐在店里观察往来行人,从各式各样的脸上分辨着他乡和故乡。在这些陌生的脸庞里,他惊异地捕捉到一种安定而满足的神情,那是儿时在父母早点摊前的客人脸上才能看到的。

    他突然有点想家了。
    草皮




    我最后一次遇到庞小雪是在广州,她约我吃饭。
    毕业后,我们五年没见了,她变样了,也就是所谓的整容。
    她本来是圆脸,平胸,大鼻头,现在,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我俩走在街上,总有人回头看——当然是看她。
    她请我吃饭,广州菜,很热情地跟我介绍,广州人如何养生,这里的风土如何养人。我知道,她在这里生活,并且事业发展的不错。
    毕业后,庞小雪去了一家中日合资的外贸公司,卖人造草皮。这玩意我不懂,据说很赚钱,学校,体育馆,公园,都离不开它。草皮有几百种,里面学问可大了——庞小雪认真地对我说。
    吃完饭,我们去做按摩,正规的那种。一个40多岁的广州女人给我按,我有颈椎病,正需要一些刺激,而她的力道太轻,不痛不痒的,没什么感觉。
    按到一半,庞小雪突然说,我来吧。然后那广州女人听话地出去了。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的店子。庞小雪说。我一脸惊愕。
    庞小雪的力道正好,不轻不重,按了半个小时,我神清气爽,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我们又去看电影。
    电影不好看,是一部美国动画片,英雄救美的那种。庞小雪把座位选在最后一排,情侣卡座,我们挨得很近,很尴尬,我有女朋友了。
    途中,庞小雪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我腿上,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我什么也没说,把身子挪了挪。
    电影终于结束了,我什么也没看进去。晚上,我们在番禺一座天桥上走,下面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很吵,很热闹,我一头汗。
    你冬天手脚还冷吗?庞小雪突然问。我点点头,老毛病了。
    高中的时候,每到冬天,庞小雪都会出现在教室门口,为我送上一个热水袋。很多人起哄,我脸红,她也脸红。我们始终没有在一起。我对她没有感觉。
    累了,我要回酒店休息,庞小雪说,要不要买点宵夜,上去再喝点?我拒绝了。我从楼上的窗户看她离开,她那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跟夜色没什么区别。
    第二天,她带我去看草皮。那是她们公司的一个研发基地,在白云区,很大,放眼望去全是绿色,有点茫茫草原的感觉。
    她自豪地说,这些草皮如果都卖出去,她就成富婆了。我没说话。
    我们迎着风站了一会,庞小雪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开按摩店吗?我摇摇头。
    她说,因为你颈椎不好,你从前喜欢在被子看书,有落枕的老毛病。我打了一个哈哈,等着她继续这个有些尴尬的玩笑。
    她说,你怕冷,所以我先来广州安家立业,等你过来;你喜欢踢球,喜欢绿色,所以我毕业后去卖草皮,这样,以后也可以和你有些共同话题;你喜欢看电影,所以我......
    等等。我打断她。那电影院不会也是你的吧。
    当然不是。她说。我在那办了年票,因为那个电影院的名字和你很像。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草地惨亮惨亮的,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疼。
    我要结婚了。我说。庞小雪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空气里安静的只有风声,我们站了很久,直到月光将一切吞没。
    次日,我就离开了广州,一个月后,我结婚了,还发了朋友圈,也许是赌气还是什么心理作怪,我没有屏蔽庞小雪。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我再次跟庞小雪联系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了,我发现,她的微信和QQ被清空了,电话也是查无此人。我打到她的公司,一位负责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她早就离职了。
    她离职前,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负责人欲言又止地说。
    什么?我问。
    庞小雪不知从哪里弄来很多雪,把公司门前的一大块草皮都盖上了。负责人说。
    我不禁闭上眼睛,想象那样奇异的场景。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只有14岁,她也是14岁。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俩满头满身都是白色。
    我再也没见过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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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3 17:24:50  更:2021-09-13 17:5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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