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恐怖推理 -> 寻心记——梦中的那些事儿 -> 正文阅读 |
[恐怖推理]寻心记——梦中的那些事儿[第3页] |
作者:莫雨2020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1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怪不得我昨晚找不到她,原来去偷马了。乌格极爱此马,平时有四人看护,她腿脚又不好,真不知如何偷到的。 她见我不说话,凑过来小声说:“你若舍得她,就骑这马带我走,舍不得她就留在这,我自己走。” 原来她盗马是为了同我逃离这里,她以为追风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乞颜人一定追不上。可速不台刚说过,倘若私逃整个部族都会跟着遭殃,而且就算跑也得挑个好时机啊,眼前这么多乞颜士兵,万一射箭怎么办?再说什么东西都不带,在路上不是等着饿死么?于是摇头道:“现在不行,晚些再说。” 她温婉一笑,柔声说也好,翻身上马向后奔去。我心里一惊忙喊别走,追风速度奇快,眨眼功夫已在十丈之外,她勒马回头,神情凄楚地说:“别再骗我,你想让我走,但我会不走,我要去天神那里变成星星望着你。”说完横刀自刎,瘦弱的身躯重重跌在马下。 原来她要我的金刀是为自尽,怪不得问天外是什么样子。 她动刀时离我尚远,动作又极为突然,我武功就算再高十倍也绝难施救。我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她死意决绝,金刀又无比锋利,创口极深,不断向外涌着鲜血,把她白色皮袍染得通红。 我说不出话,只徒劳地用手去合拢她脖子上的伤口。她双眼已失神采,嘴唇微微颤动着,声音微弱地说:“你,你能把我的血抹在你额头上么?” 我已泪流满面,抬起沾满她鲜血的右手在额头抹了一下。她笑了,轻声说:“这样,我就不会把你弄丢了。”说完小手在我脸上用力捏了一下,脑袋歪了下去。 她闭眼的瞬间,与她从相识到相知的每个场景都浮现出来,我再也忍不住悲伤,抱着她瘦弱的尸身放声痛哭。 乌里真善良且美丽,可如此短暂的一生中却没过什么好日子。我一直想帮她,谁知最后却害了她。她虽是女真人,但如此悲壮的场面让在场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乞颜人都默默低下了头。周围的塔塔儿人都走过来劝慰我,我不为所动,依旧紧紧抱着她的尸身哭喊着,只望这悲痛能感动天神,让她死而复生。 |
过了好久,螺号声又急促地响起,一位身材高大的乞颜百夫长走了过来对我轻声道:“塔拉勇士,愿天神接纳她的灵魂,现在应该走了。” 我托着她的头狠命吻了两下,才轻轻放下她的尸身,对一旁的塔塔儿人说:“请你们为她找一处安息之地吧,一定要坚固,别让豺狼玷污她的身体,多谢了。”说完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他们不敢受礼,呼啦一下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说:“您的话就是我们应做的,请放心。” 那百夫长又催促道:“此地诸事已毕,跟我走吧。”我最后看了一眼乌里真的遗体,她容颜依旧美丽,像睡着了一样。我用汉语对她说:“乌里真,爱人,你记着,一定记着,我爱你。”说完狠下心随百夫长走了。 守陵人居住的地方离我的营寨不到十里,骑马很快就到了。这里不知什么时候竟修起百余座房屋,每处房屋都围着院墙,院中已打好一口水井,和草原的规制决然不同,应该是夏国人修建的。放眼望去,同样的院子竟有百余个,密密实实地把大汗地宫包围起来,像个大村庄。 百夫长将我和宝盖引入其中一个院落,对我俩说:“此处就是二人的住所了,希望你们可以尽心尽力,永保大汗安宁。”然后弯腰一礼出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宝盖,她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好像我是一坨马粪,我的自尊瞬间被激起,心道:“塔拉啊塔拉,天神作证,我若主动与她说半个字,立时自刎而死。” 这时一队人马从远处滚滚而来,所有守陵人都闻声而出,看旗号竟是四王拖雷汗到了。果然,一身玄甲的托雷王子骑着一匹赭红色的骏马,在黑衣军的簇拥下飞驰到我们面前。 守陵人见四王亲到,纷纷跪地迎接。这时我才发现不仅我和宝盖,每个男人身边都有一个蒙古女子,看来让我们世代守陵的命令是认真的。这些女人皆中上之姿,盛装华服,应出自显贵之家。 拖雷汗从马上一跃而下,示意大家起身,然后用洪亮的声音说:“诸位草原上的无双勇士们,感谢你们为父汗守陵,不让他高贵的灵魂被异族的打扰,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将被我,被汗国牢牢铭记!你们的功绩将名垂青史!你们的家人将永远为人尊重!”说完他竟然扑通跪倒,给大家磕了一个头。 |
大家见四王施此大礼,又一起跪倒在地,不敢受这一拜(可能是怕春风得意与知己吧)。托雷站起身来又道:“现战事刚息,不免有很多草匪流寇。因此我将一千黑衣军驻守在你们周围保护大家安全,请诸位勿疑。” 他话音刚落,人群立刻发出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黑衣军是托雷的卫队,论精锐程度仅次于大汗生前的金刀护卫。他们不仅身负绝技,而且纪律严明,忠心耿耿。托雷把黑衣军留在这里,摆明是监视我们这些守陵人。 成吉思汗在蒙古人心中的地位几乎和天神是一样的,所以我深信除我以外,守陵人也都是真心实意留下来的,把守陵看成是自己和家族无上的光荣,可他这个行为不免让人太心寒了。 托雷并不在意大家的想法,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里是大汗长眠的地方,自有万灵护佑,加之水草丰美,实为又一家乡。若非残金在侧强宋眈眈,我亦想久居此处,陪伴父汗。” “每一对守陵勇士和他的女人都将获得两匹骏马,十只绵羊的奖赏。你们日常用度也都由黑衣军负责供给,规制同各部千夫长一样。有兄弟姊妹的人另赐百金给你们的父母,没有的,父母由族长赡养送终。托雷在这替两位哥哥谢过诸位!”说完他又给大家深鞠一躬,跳上骏马转身离去。 我们跪在地上齐声高喊:“为大汗守陵,虽死无憾!”声音此起彼伏,非常感人。直到托雷的队伍消失不见,大家才纷纷站立起来,默然不语地走回各自住处。 而那一千黑衣军早像同心圆一样驻扎在守灵人的外围,他们搭帐篷的速度极快,只一刻钟,数百个黑色的蒙古包便星罗棋布地搭好了。 我寂寥地回到房中,一屁股坐在炕上,心里想着纯情可爱的乌里真,泪水不断流下。 宝盖也没地儿可去,也默默地回到房间里坐在我身边,却不说话。我不想让她看到我伤心的样子,扭过头去偷偷擦着眼睛。 我俩就这么干坐着,我不看她,她似乎也不看我,互相把对方当空气,屋里安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
她纹丝不动,我也不动,死耗着,这一坐就是四五个时辰,一直靠到深夜。屋里漆黑一片,我懒得找蜡,也没必要找,可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我摸黑来到仓房找吃的。仓房不大,肉干奶干堆积如山,应是早已备好的。我随手抓两块牛肉干,扔到嘴里嚼了起来,味道居然不错,比我平时吃的强多了。 吃完又摸索着回房,小心地脱鞋上了拐把炕,摊开被褥躺下了。她还在那儿静坐,我心想你爱咋地咋地吧,死了和我也没关系,蒙头就睡。 此时正值严冬,晚上更加寒冷,我在被窝里也不住打哆嗦。又想起乌里真,悲从心来,不免又伤感一番才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宝盖正坐在一旁不断耸着肩膀,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见她这个样子我忽然心生怜惜,她纵有千般不是,可毕竟是个女孩,又被逼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同处一室,甚至还要天长地久地待下去,怎么能不伤心害怕呢?可这件事并不是我决定的,我也无力改变什么。 夜色如水,伴着她轻轻的哭声我又睡着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一切疑问都交给命运回答吧。 这一觉一直睡到红日高升,宝盖竟还坐在那里,双眼红肿眼神呆滞,好像夜间我把她怎着了似的。她这幅生无可恋的样子都快折磨死我了,我起身来到仓房,抓起一把牛肉干出门去了。 羊圈就在门外,圈中肥壮的小羊见到我都咩咩地叫了起来,我点了下,不多不少正好十只,打开圈门把它们放了出来,跳上马背,赶着羊群出去放牧了。 出去后才发现,百余户守陵人各自的草场已被黑衣军连夜划分好了,每隔几丈远便插一根树枝作为边界,围出一个五十丈见方的地方。这么大面积放十只羊是绰绰有余的,守灵人之间应该不会为争草场起争执,四王托雷做事果然密不透风。 在草场外侧,十几个黑衣军骑马来回逡巡着,不时向我望来。甭管愿不愿意承认,我们这些守陵人的确被软禁起来了。周围也有些早早出来放牧的守灵人,不知为何都只各放各的,相互间不仅不交流,反而保持着一定距离。 此时积雪已融遍地枯草,绵羊基本吃不到什么。不过回去也无事可做,便不去管它们,下马躺在草地上,嚼着草棍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
我很习惯这种孤独,甚至很有些享受。只是看到羊群就想起乌里真,想起同她一起放牧的誓言,不多时已满脸泪水。 |
见日已过午,我从腰间掏出牛肉干嚼了起来,远处的黑衣军也都围坐在一处开始吃午饭。我本想过去搭话,可见他们警惕的样子便打消了这念头,其余放牧的守陵人都赶羊回去了,他们的女人应该做好了饭等着他们。 吃过简单的“午饭”,我又躺在湿冷的草地上看天儿,一直躺到太阳西斜,才有拖着冰冷的身躯跳上马背,赶羊回圈。 别家的烟囱都已升起袅袅炊烟,只有我的房子毫无烟气。我推门进屋,宝盖依旧呆呆地坐在炕边,她的被褥叠也被挪到一边,和我的没叠的被子隔开一段距离,看来是要与我长期冷战下去了。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待了一会儿只觉心焦气躁,便去仓房抓一把奶干吃了起来。忽见水缸已经见底,便提着水桶出去,从井中打了水,把水缸装满。 乱忙一阵内心还是非常烦躁,越看她越来气,你看不上我可以,可命运为何偏偏把你我困在一处?看不上我你可以死啊,干嘛又赖着不死?想到这里又冲进屋里,气呼呼地把自己的被褥抱了出来,本想住在仓房,可仓房太小又堆满了东西,干脆踹开房门扔在门口。 我宁可睡在外面冻死,也不想再见她那幅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反正也不生火,屋里屋外温度差不多,只是风大些。时间一长我发现睡在外面居然很舒服,虽然寒风刺骨经常冻醒,也比受她的麻木冷漠折磨强。 日子居然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白天我和其他人一样放牧,晚上睡在院中。后来实在抗不下去,便薅了许多枯草垫在褥下,又找来石块木段垒在周围挡风,饶是如此,每天清晨也是满脸白霜。 宝盖可能觉得这么安排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出身下贱,就该睡在外面,甚至懒得出来看一眼。 不过这种冷漠是相互的,我除去仓库拿吃的和打水外,也从不进屋里,最多在仓房生火取暖。她除如厕外也从不出来,屋里屋外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 |
黑衣军定期送牛羊肉干和奶干过来,这两种东西是蒙古人最好的食物,四王为了让我们安心守下去下真是足了本钱。除了吃的,还有木块枯枝等可燃物,用来生火烧炕。他们见我居然住在院里都很诧异,不过谁也没问过为什么,从来都是放下东西就走。 这一日天降大雪,从清晨直下到午后方停,院中积雪有半尺厚。我身体再好也只是人类,没有冬眠的能力,外面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只好抱起被褥走进房中。 宝盖已多日未曾梳洗打扮,满脸憔悴地坐在炕边发呆。见我忽然闯入吓了一跳,马上站起身来警觉地看着我。我懒得理她,直接将被褥铺在炕上,默不作声地坐下看着地面。 屋内同室外一样寒冷,真不知她平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这么干坐了一个时辰,我实在受不住寒冷,她想冻死我可不想,便出去引火烧炕,一会功夫屋里就热了许多。可她对我这善意的举动完全没反应,仍呆呆地看着地面。 就这样我们恢复了“同居”的生活,雪天无法放牧,我只能用铡刀把枯草铡碎,拌些青稞面喂羊,晚上和宝盖住在屋里。虽说有蜡但从未点过,也不需要。 开始她很在意男女之礼,我睡觉时就坐在一边倚着墙睡,我起床后她才躺下继续睡,可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也和我一起在炕上睡了,不过和我离得很远。 我们虽然是正常人,却神奇地过着哑巴一样的生活,相互间一句话没讲过。偶尔四目相对也会马上移开,显然,这对彼此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不过无所谓,她欢喜就好。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忽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我点起蜡烛起身查看,只见宝盖满面桃红,呼吸急促,看样子是发烧了。我冷漠地吹了烛重新躺下,心想你死不死和我没关系,早死早利索。可她既不好也不死,仍不断地咳嗽着。 |
这声音如利刃般扎着我的心,想躲又无处可去,这个年代隔音耳机又没发明,只好又起身点蜡,走过去看她病情。她长长的睫毛不断抖着,嘴唇也在轻轻颤抖,双拳紧握,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有些慌了,草原人从 惯了风吹雨淋,体魄都很强壮,我长这么大只发过一次烧,还是在很小的时候。隐约记得当时养母用马奶酒涂在我身上为我降温,抱了我整整一夜,第二天就好了。眼下马奶酒虽然有,但我总不能也涂她身上,再抱一宿吧? 我鼓起勇气在她额头轻轻摸了一把,果然烫得吓人。我忙跑出去抓了一把雪用布包起来,放在她额头上,雪很快就融了,雪水不断流下,我又找来一块粗布不停帮她擦拭着。 可这能有多大用处,她的小脸越来越红,呼吸也愈发急促。我盛了一瓢冰水喂她,她渴极了,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嘴里轻轻挤出一个“冷”字。这声音在我听来无异晴天霹雳,因为我们在一起同住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 虽然她先开了口,我依旧倔强地守着自己的诺言,什么都没说,只把我的被子给她压在身上,不断想着治病的办法。 人一急记忆力也跟着好了起来,我猛然想起在师父那看过一本医书,书中说羚羊角丝可以退热。附近羚羊倒是有,可深更半夜去哪找?况且我们已被黑衣军圈住,白天我也没办法出去啊。不过羚羊角可以退热,那绵羊角估计也能。眼下别无他物,只能试试看。 我出门来到羊圈前,借着清亮的月光,看到十只绵羊都安静地趴在地上,一只公羊已经长出几寸长的旋角。 我抽出匕首暗道:羊兄对不住了,救人要紧。开门进圈,抓住羊角在根部用力一抹,把角生生割下,公羊反应比较迟钝,半天才咩咩开叫,在黑夜中显得十分凄厉。 我顾不上为它止血,拿着血淋淋的羊角回到屋内,用水冲净羊血,又用匕首仔细剁碎,散在水中给宝盖服了下去。 |
我抬头看着宝盖,她也用一双俏目看着我,就这么对视着,没有羞涩,没有躲闪。忽然她开口问:“看我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一句话打破了长久来的尴尬,刚才对她的无尽怨恨都烟消云散,我不禁一笑:“你终于肯说话啦?” 她鼻子一抽眼泪流了下来,压抑了数月之久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哭着说:“我想回到我额吉身边!我再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啦!你又不理人,我好恨你!” 她一哭我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正色道:“我何尝不想回去呢,可四王有令,擅离此地必会祸及族人。这里纵有不好,也得为族人考虑。” 宝盖自知此事,哭得梨花带雨甚是伤心。我想过去安慰她却又不敢,只好柔声劝道:“你先别急,办法总会有的。四王的黑衣军不能总在这里守着,估计开春长草后就会撤去。到时托他们把乌兰夫人接来也好,或你自己偷偷回去,我在此留守,办法总会有的。” 半晌她才止住哭声,瞪我一眼,哼地一声转身回屋去了。我忙跟了进去,她呆呆地坐在炕上,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大气都不敢喘,阵阵幽香从她身上发出,沁人心脾。 “门口那两个怎么办?”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四王托雷。如果真的允许守陵人如此乱来,咱们就属于抗命了,不知会怎么对付我们。” 宝盖看着我温柔地说:“怎么,你怕么?” “怕?我不怕,我死都不怕,我只怕……”我说不下去。 “你怕什么啊?”她居然笑了。 “我怕你不理我。”一激动,我把藏在内心最深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话说了出来。 |
“唉,其实昨晚生病,看你急成那样,我就认定你是我的男人了,只是,你不介意我曾爱过别人么?” “不,不介意的,”我红着脸回答,“能和你在一起这一生就知足了。” 她忽然把手伸过来放在我手背上,娇柔一笑:“你啊,真是可爱可怜又可恨。你既然喜欢我,为何不说?” 我浑身一颤,心里甜蜜极了,一把抓住她柔嫩的小手动情地捏着,颤声说:“我,我不敢和你说话,我知道你讨厌我。” 她叹了口气,说了声傻子,把头靠了过来倚在我怀中,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搂着她馨香的身体内心狂跳,也不敢乱动,生怕轻薄了她。我们就这么坐着,屋里虽冷,我的心却感觉无比温暖。 半个时辰不到门口二人醒了,却不敢进来找我,在院中喊道:“塔拉安达,你很勇猛,我们兄弟很是钦佩,我们会……告辞了!”说完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上马走了。 “他们还会回来么?”宝盖不安地问。 我轻抚着她的秀发,漫不经心地说:“一定会的,乞颜人怎么会吃这个亏。” “那该怎么办,我们走?”她有点不安,“他们那么多人,咱们就只有你,我怕,怕……”她没有说下去,我知道她是怕我受伤受辱,心中为之一震。 “不能走,走的话算违抗王命,四王说到做到。何况周围那么多黑衣军,出的去么?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尽量显得胸有成竹。 她不再说什么,安静地靠在我怀中,我紧紧搂着她,心都快跳出来了,争分夺秒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我感觉周围的空气也跟着炙热起来,忽然很想亲亲她,又不敢动,偷看了下她的眼睛,竟含烟带雾,似要将我融化。 |
我鼓起勇气问:“公主你好美,我能亲亲你么?” 她的脸顿时红了,眼睛轻轻闭上,颀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扇动着。我被彻底征服了,她曾经的一切过错与冷漠,此时都烟消云散,当下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对着她殷红的嘴唇就吻了下去。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及时从外传来,打断了我的梦境。 “是他们么?”宝盖问。我点点头,用力搂了她一下,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站起身来道:“就差一点点。” “什么一点点?”她明知故问。 “差一点就能亲到你了。”我莞尔一笑。 “那你再来。”她低下头去。 “有这份心就够了,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去。”我提起古剑向外走,在门口回头又道:“还有,我爱你。”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安然无事,这话必须告诉她。 她红着脸说:“我知道。” 院中已经进来几个人,刚才逃走的拉克申和嘎鲁也在其中,门外还有十多人正在拴马。嘎鲁指着我对身边一个胖大的汉子说:“大哥就是他,骂咱们是狗东西。” 胖子挑着眉毛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兄弟,这话真是你说的?” 我看这阵势,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微微一笑道:“是我说的。” 胖子皱了皱眉,作出为难的样子:“这就麻烦了,高贵的乞颜人岂是你想骂就骂的。” “是他们两个先侮辱我的女人,这就对么?”我反问。 胖子笑着说:“见到喜欢的女人就夺过来,有什么不对?”这时门外的人也都纷纷走进来,手里拎着家伙,默默地站在胖子身后。 当中有一个人长得很怪,面色苍白目光呆滞,明显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或金人,阴森森地让人很不舒服。 胖子见我不说话又道:“大家都是守灵人,也不想难为你。只要把你的女人交出来,三日后还给你,这事就算完结。你看如何?” “对,把她交给我们就饶你,”嘎鲁也在一旁附和着,像极了草原上的豺狗。 “我要是不交呢?”我强压住怒火,声音低沉地问。 “我们就会杀了你再夺走她,也是一样的。”胖子还在笑,显得很有自信。他的信心可能源于身后十几条豺狗,也可能自己真有两下子。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便提起古剑怒道:“要我的命也好,来拿吧。” 胖子不慌不忙地说:“别急,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守陵人。就是死,也会让你死的有尊严。我们乞颜人也不是不讲道理,我们有十七人,但绝不会一起出手。这样吧,我先和你玩几下。”说完他脱去皮袍,里面竟只穿个皮背心,露出一身肥肉,肚子很大,犹如怀孕四月的女人。 |
嘎鲁递给他一把金刀,他接在手中熟练地耍了几下,得意地说:“看到金刀没?第一勇士有什么了不起?我跟着大汗时怕还没有你。” 我看他身手已知他有些本事,绝非拉克申嘎鲁之流可比。他见我不为所动,又高声吼道:“我是大汗帐下金刀护卫阿克鲁!你个塔塔儿杂种,今天就送你到那边为大汗守陵吧!”说完挥刀上前,对我脖子砍了过来。 他身体虽然胖大,速度却是一流。我不敢怠慢,用剑护住门户,刀剑相交当地一声响,居然把我的古剑震开,接着又一刀劈下,我来不及隔挡,只好侧身躲过。 他的刀法显是受过高人指点,刀刀出奇,式式凶狠,一时半刻还真胜他不得。旁边的人也没料到我的功夫这么好,都看呆了。 十招过后,阿克鲁的攻势缓了下来,一张胖脸满是汗水。他实在太胖,用力又猛,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我见有机可乘,便转守为攻,一剑紧似一剑地刺去,他挡了几下就气喘吁吁,慢慢向后退去。我怎肯放过,提剑向前,对准他胸口便刺。他身后都是人,已经无路可退,用刀挡也已不及,只能眼睁睁等死。 |
古剑在他胸前一寸处停住,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是守陵人,不该自相残杀。”然后将剑身抽回,凝然而立。 刚才我只孤身一人自然无所顾忌,现在宝盖已是我的女人,我不能不为她考虑。 阿克鲁长吁一口气,对我拱手道:“谢兄弟不杀之恩,这一阵你赢了。”说完回头喊道:“扎哈尔出来,和塔塔儿的雄鹰比试一番!” “是!”那面色苍白的家伙应了一声,声音空洞,竟不像人类。随后一板一眼地从人群中走出,样子极古怪,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我以为饶了阿克鲁一命他便会知难而退,谁知又派出这么个人出来和我打。看来即便是大汗的金刀护卫,在缺失监管的体系内也会变得贪婪无耻。 扎哈尔呆呆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都不动一下,非常瘆人。 我冲他点点头,提起古剑准备开打。他不慌不忙地从身后拔出一把宝剑,瓮声瓮气地说:“我好了,你来吧。” 我想那就来吧,用出疾字诀一剑刺去,他看都没看便挥剑挡开,速度竟比我还快。随后一剑抢攻过来,又狠又准,远胜阿克鲁。我也不惧他,舞剑将自己守得严严实实,与他战在一处。 几招后我寻到了他的破绽,一剑刺去,他不知躲闪,直直刺在胸口,叮地一声,竟如扎在生铁上一样,分毫不能进入。我不由一愣,他早已一剑砍来,我奋力躲闪,还是慢了一点,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 他仍一板一眼舞着宝剑,并未趁机抢攻。我估计他内里套着件青铜盔甲,便改换思路,专刺他手脸等没有保护的地方。 三招后又觅得破绽,一剑刺在他脑门上,竟仍如钢铁般坚硬,不能进入分毫。我一下有点慌了,比武有比武的规则,正常来说刺中对方要害就已经赢了,可我连中两剑,他还是安然无恙。 |
听师父说中原有一种童子功,练成后全身坚硬如铁刀枪不入,难道他竟是个练童子功的高手?怪不得他的剑招有攻无守,因为根本无需防守。 眨眼功夫我们已拆出五六十招,我累得浑身大汗,他却神色如常,招数丝毫不乱。好在我的剑法已成体系,如不强攻,守住门户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长我发现他的剑法虽然精妙,但不会随机应变,只将招式按顺序用出来。不过就算了解他的招数也没用,因为他刀枪不入,对付他最有用的武器应该是机关枪,可惜这时还没发明。 百招过后,他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出剑颇为滞涩。我心道原来你也有累的时候,正欲反守为攻,他身上突然冒出白烟,我大吃一惊向后疾退,他浑身骨节嘎嘎作响,宝剑在空中停了下来,白烟也越来越浓。 阿克鲁见此情形高声吼道:“别动!我来……”话音未落,随着噼里啪啦的几声异响,扎哈尔居然解体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向后退去。扎哈尔已身首异处,腔中露出一团铜丝铁线,还有烧焦的棉絮皮革。怪不得他如此古怪,原来竟然是个机器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离奇的一幕惊住了,只有阿克鲁面如死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蹭行过来对我说:“塔拉安达,看在大家都是守陵人的份儿上饶了我吧,要不我们都得死!” 我见知此事有异,忙将他搀起问:“慢慢说,怎么回事?” 他重重叹了口气:“唉,怪我一时糊涂,当初建地宫时,那三个汉人制作了很多机关巧物,就包括这种铁人。我甚是喜欢,便偷偷带出一个埋在地下,以备不时之需。此事本来机密,连我的女人都不知道。可刚才那两个混蛋到我这告你的状,还说你的女人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我便动邪心。” 原来扎哈尔真的是机器人,怪不得刀枪不入。 “我知你名气,怕战你不过,便将他挖出来带在身边,想借他的手杀你再埋回去。”说完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我,完全没了初来时的威风。 我点点头道:“你的胆子好大,身为大汗帐前护卫,居然敢偷陵寝里的东西,此事若被黑衣军知晓,会灭亲族的!” |
他腿一软又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塔拉安达,大哥,大爷爷,我知你义气深重,一定不会对外人说是吧?不会对黑衣军说是吧?我快五十了,女人刚怀孕,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个岁数了,不禁心生怜悯:“你和你的人抬着这东西滚吧,只要以后不来烦我,我自不会说什么。” 听我这么说他才如释重负,麻利地对我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对周围的人厉声道:“此事若传播出去大家都会人头落地,知道么?” “知道。”大家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收拾起“扎哈尔”的残躯向院外走去。阿克鲁对我深鞠一躬也退了出去,还顺手帮我把院门关上了。 等他们走远,我眼前一黑瘫倒在地,刚才两场恶战让我精疲力竭。 这时宝盖开门跑了出来,费力地将我扶在怀中,一双妙目温柔地看着我。我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虚弱,挣扎着站了起来,安慰她说:“他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宝盖微微一笑,眼里却流下泪来,半晌方回道:“我都看见了,你真的好厉害,连术人都打不过你。” “术人?”我惊讶地问:“那个扎哈尔是术人么?” 宝盖自知失言,红了脸,轻声道:“嗯,我听他说过。你,你别生气好么?” 我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宋仁杰曾对她说过此事,不禁心下烦闷,一赌气进了屋,宝盖忙追了过来,拽住我的手说:“你别生气啦,过去的事,都是我的不好。”说完眼圈又红了。 见她这副可爱可怜的模样,我的心又软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怎么会生气呢,能和你在一起便是我最大的福分,只希望你今后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羞得面如桃花,白了我一眼:“哼,只要你心里不再去想那金国女子,我自然是你的。” 听她说起乌里真,我心中一疼,忙咳嗽一声遮掩过去。宝盖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忙解释道:“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代替品,你真正爱的还是那金国女子,前些日子你故意不和我说话,也是恨我曾伤过她是吧。” |
我也曾反复问过自己这两个女人究竟爱谁,每次答案都是一样的,我真正爱的是宝盖。我不知为什么,但绝不因她更美丽,也不是乌里真身有残疾。我对乌里真的感情更多是怜悯,而对宝盖则是爱,她的身影一直藏在我灵魂深处,从未离开。 我轻轻搂住她,柔声道:“我塔拉对天神起誓,我心中只有宝盖一人,若负了她,愿受……”说到这里,她一下用手堵住我的嘴,笑着说:“行啦,后面的不听了,男人哪有真话。”说完一扭身从我怀中钻了出去,跑进仓房拿了一条冻羊腿出来,娇声道:“今晚烤羊腿,犒劳一下你。”说完蹲在地上,掏出匕首刮羊毛。 平时烤羊腿都是连皮带毛一起烤的,烤熟后再把外层去掉。宝盖是女孩身份又高贵,吃的自然都是清理过的羊腿。我本想告诉她直接烤更好吃,可见她一脸幸福便不忍打断,呆呆地看她干活。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我找出蜡烛点燃,立在锅台上。宝盖忽然叫了一声,扔下匕首捂住手指。我忙俯身去看,只见她食指一片殷红,我心疼地把她的指头放进口中,用力吸了几下,她一下将手指拔了出去,嗔道:“呸,脏不脏。” “不脏,小时候我受伤出了血,额吉就会帮我把血吸出来,她说只要用嘴吸一下,就不会再出血了。”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傻瓜,我是知道的,我的额吉也会这样做,你,你真好。”她甜甜地笑了。 我见她这倾国倾城的模样,心下一阵悸动,巨大的幸福几乎让我眩晕过去。 那么问题来了,今晚,又该怎么度过呢? 她的创口不深,一会功夫就不再出血。我找来一些枯枝堆放在门口,又用几根干枝做了个木架,准备烤羊腿。宝盖也把羊毛刮干净了,拎着羊腿走了出来。天气太冷,好久才把火引燃,把羊腿放在木架上,噼里啪啦地烤了起来。 火势很猛,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几个月来因为彼此的冷战,我们竟没吃过一顿热饭,这香气让我馋虫大动,回头看了一眼宝盖,她早已看穿我的心思,笑道:“你先吃吧,看把你馋的。” 我实在等不得,一把抓起滚烫的羊腿递给宝盖:“你先吃,我才吃。”她又是一笑:“一起吃。”然后轻启朱唇,咬下一小块羊肉,却不下咽,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吃啊?我烤得不香么?” 她美目一睁把肉吞了进去,娇嗔道:“你啊,真是个傻子,不吃算了,哼。”又白了我一下。 |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要用嘴喂我吃,我竟傻了吧唧地错过了,后悔也晚了。见她似怒非怒的样子也不知该怎么哄,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你别生我气,我,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开心。” 她噗嗤一笑,柔声道:“傻子,你可真呆,你只要不离开我,我就最开心了,千万不要像……”说到这里自知又说了不该说的,马上低头不语。 不过晚了,我又想到宋仁杰,他因赐婚而抛弃了宝盖,我深爱的女人居然是人家不要的。方才她要用嘴喂我,定是二人平日做惯了的,难怪如此熟练。一股莫名的愤懑又从心头升起,不由得叹了口气,闷头啃起羊腿来。 |
她不知所措地站着,身体微微颤抖,几次想开口,又没说出什么来。我清楚自己是她唯一的希望,若离开我的保护,后果自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凉:她一直不理我,直到拉克申和嘎鲁来,她才意识到我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也就对我好了起来。难道她说喜欢我竟是假的,只为自保? 这想法一出,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我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说实话,你是不是害怕?”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恐惧,半晌方微微点头。我又问:“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她忙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没,你不要说这件事了好么?我不该那么任性,不顾你的感受,原谅我好么?” 看她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我的心马上又软了,走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她一下扑到我怀中,失声痛哭。我也非常难受,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放心吧,天神明鉴,只要我塔拉还活着,就绝不会离开你。” 她还是哭个不停,泪眼滂沱的样子竟比平时更为美艳,如同雨中娇花,使我又爱又怜,不断说着好话,好一会她才平静下来,柔声道:“你当真不再怪我?” 面对这副足以让人原谅她任何错误的容颜,我没有任何抵抗力,忙点头道:“是,不怪你。只怪我当时太心慈手软,没把你抢过来。” 她这才莞尔一笑,轻轻打了我一下:“你看你,还提!”我连赔不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你不负我,我必不敢负你。我宝盖也请天神作证,今生今世,只你塔拉一个男人,若违此誓,愿魂飞魄散。”说完对着我的脸含羞一吻,扭身跑进屋里。 我打出生头一次被人亲,而且还是深爱的宝盖公主,心中狂喜不已,放下羊腿就要跟进去。 |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远处亮起无数火把,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向此处急奔过来。我大吃一惊,忙跑回屋里取剑在手,宝盖也听到了脚步声,问我是谁,我回答可能是黑衣军,但不能确定,仍让她躲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等我再来到门外时,无数黑衣人已经涌进院子,为首一人正是黑衣军头领忽勒海。他四十出头的样子,细眉细目,八字胡,个子不高,看起来短小精干,深得四王托雷信任。见我出来,忙施一礼,高声问:“你就是塔塔儿的勇士,塔拉安达么?” 我点点头没说话,黑衣人越聚越多,已经挤满了院子,外面还有一些人没进来,一百多个火把将院落照得犹如白昼。 忽勒海嗯了一声,笑着说:“四王本有严令,不许我们擅与守陵人接触。可我听闻一事不知真假,只好冒昧前来询问。” 见他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心生厌恶,没好气地说:“请问。” 他轻咳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大汗地宫中的术人,可否被你毁却?” 我心想怎么这事这么快就暴露了?定是拉克申嘎鲁之流举报的。于是摇了摇头说:“今日我确同术人有过一战,不过那东西是自己坏的,和我无关,而且也不是我偷出来的。”说实话,我刚得到宝盖的心,不想死,希望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我知道不是你偷的,这个已经查明。”他边说边从腰中解出一物掷在地上,借火光一看,正是阿克鲁那胖胖的脑袋。 “他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忽勒海狠狠地说,“现在轮到你了。无论怎么说,术人是因你而毁,我没办法,只能把你和你的女人一同杀死,送到地宫替代术人守灵。”说完一挥手,周围数十黑衣人抬手用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对着我,定睛一看竟是袖弩! 我心里一沉,在战场上我已多次见识了袖弩的厉害,当日和宋仁杰比武时,他射一下我都险些没有躲过,这几十把一起来,就算三头六臂也跑不了。 忽勒海诡异一笑,低声道:“安达,你觉得如何?” “挺好的,”我说,“你安排得很周密,我插翅难逃,怪不得四王如此器重你。” 他摸着自己的短须,眼里放出贼光:“你想活么?” |
我一听便知他并不想杀我,而是另有所图,笑道:“想啊,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 忽勒海阴险地笑笑,把脸凑过来悄声道:“久闻你的女人是塔塔儿第一美女,你若能割爱于我就饶你不死,你看如何?” 我这才明白,他兴师动众地半夜跑来根本不是为了把我送到地宫当术人,而是和拉克申嘎鲁一样为了宝盖公主。刚要拒绝,忽然想何不借此机会试试宝盖对我的感情?便回道:“原来你也是为她而来,这样吧,我进去问问,她若愿意我没意见。” 忽勒海皱了皱眉说:“不行,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怕你耍什么花招。你把她叫出来,我亲自问她。” 我点点头,冲屋里喊道:“宝盖公主,请出来吧。”话音刚落,宝盖已款款走出,见到外面这阵势倒也不惊慌,平静地来到我身边。 忽勒海一见宝盖如花似玉的样子,眼都直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是塔塔儿的宝石,宝盖公主?” 宝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道:“抬举了,我是宝盖,大人深夜驾到有何指教?” 面对如斯美人,忽勒海居然不好意思了,指着我说:“这,这个让你男人说吧,他知道。” 她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他说的是你么?” “是吧,”我有点眩晕,心中暗想,宝盖,只要你是真心对我,我自会以命相报,你若负我,我也放你去。然后告诉她忽勒海说我弄坏了术人,要把咱俩杀死后送到地宫去。不过你若肯跟他走,便可放过你我。 她听我说完淡淡一笑,问我:“你想让我跟他走么?”我也笑了:“当然不想。我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绝不放你。” 她又问:“假如我想走呢?” 我正色道:“我虽然爱你,但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如果不跟他走,我们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你跟了他,他还会杀我灭口,但你能活着。”其实我不确定忽勒海得到宝盖后会不会杀我,我只想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你怕死么?”宝盖又问。 |
“不怕,只怕失去你。”我如实回答。 她没说话,拉住我的手,用温柔清丽的目光看着我:“今夜的月色这么美,你我就葬在这里吧。”说完,她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如同一只漂亮的小鸟。 我流下泪来:“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说完,我左手紧紧搂住她,右手紧握古剑,如果说刚才多少有些惧怕,现在知她心意,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轻蔑地看着忽勒海和黑衣军。 得她一人心,足矣。 忽勒海奸笑两声恶狠狠道:“苍鹰是不会怜惜野兔的!你们私毁术人,破坏大汗陵宫,犯下滔天大罪……” “别扯没用的了,动手吧!”我无情地打断了他。 他彻底被我惹恼了,把手慢慢抬起。我久在军中,知道他手一放下,几十支弩箭就会向我们射过来,也不敢怠慢,护剑当胸严阵以待。 我头脑在飞速运转,忽勒海太过自信,距我不足五步远,我可瞬间将他制服,然后挟持他送我们离开险境。但这个方法实在太冒险了,这些人的袖弩都在弦上,我稍一动就可射出,就算我奋力挡开,却顾全不了宝盖,肯定不行。 第二个办法是等他们发射后再挟持忽勒海,到时他们弩上没箭,不会伤及宝盖,前提是我得挡下这几十支弩箭。我环视一周,手中有弩的共有五十多人,若是只我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眼下要同时护住两个人,范围大了三倍不止,实在超出我能力范围。 不过我还有别的选择么?只能搏命一试,要怪也只能怪我们有缘无分吧。 忽勒海色眯眯地盯着宝盖,不住吞咽着口水,手却迟迟没有放下,他不想伤了这小美人。两侧黑衣军纷纷奇怪地看着他,他无奈,低声道:“最后问一次,你们真的不后悔?” 我微微一笑:“不悔。”然后又用力搂了下宝盖,她也紧紧搂着我,俏脸深深埋入我怀中。 忽勒海气得脸色发紫,闭上眼把手放了下来。黑衣军训练有素,一声闷响,数十支弩箭齐齐射来。平日里弩队并没有这样整齐,弩箭有先有后,这样我可以凭疾字诀一一挡开,可这次却是同一时间射出,隔挡的难度增大十倍。 使剑最忌心浮气躁,只有心无旁骛才能人剑合一。可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又美人在怀,让我如何平静?只能拼命硬上。 一阵响声后,弩箭多数被我打落在地,我忙看宝盖,毫发无损,不由心中暗喜,可自己的血却向前喷去。 因要同时护住两个人,到底有四支弩箭没有挡开,深深插在胸前。我顾不得查看伤情,强提一口气上前,一把抓住忽勒海的头发,古剑架在脖子上吼道:“让他们都滚开!” |
谢谢几个朋友不离不弃的支持。 |
忽勒海虽阴险狡诈心理素质却很差,刚才他还掌握着我们的生死,万没想到转眼间就被我反制,一下崩溃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饶命,身体一动不敢动。 这突来的变故让其他人也措手不及,他们万没想到五十多支弩箭居然还杀不了我,顿时乱了起来。 我见自己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知道坚持不了多久,手上稍一用力,古剑嵌入忽勒海脖颈半寸,鲜血渗了出来。他怕得要命,颤声对我说:“安达,安达有事好说,好商量,让你走没问题。”然后高声命令黑衣军出去。见“领导”被挟持,黑衣军不敢不从,争先恐后地向院外跑去。 我押着忽勒海来到马圈前,一脚踢开圈门,两匹骏马也知情况危急,一前一后冲出来,驯服地停在我面前。我奋力将忽勒海扔上马背,自己也跃了上去,古剑依旧架在他咽喉处。宝盖虽然柔弱,毕竟是草原女子,一纵身也上了马背。我见院外黑衣军已经闪出一条道路,双腿一夹,催马奔出了院子。 两匹马驮着我们三人在黑夜里狂奔,我身负重伤最忌颠簸,鲜血一股股地喷出去,可也只能咬牙忍着。 一口气跑了十余里,回头一看,黑衣军的火把早已不见。我怕自己先死宝盖又落入忽勒海手中,便把他推落下马,用剑指着他道:“看在同为大汗守陵的份上,且饶了你的狗命。我和宝盖的事情你若吐露半句,我定会回来杀你,记住了么?” 他无比怕死,见我居然不杀他又惊又喜,扑通一下跪在马前,头扎在雪地中语无伦次地说:“放心吧安达,你放心,天神能作证。我也有老有小,还有几个女人,绝不会说出一个,不是,半个字。你们走吧,我只报你们染病而亡,不会连累你们族人。”说完噼里啪啦地不住叩头。 我已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朝他摆摆手,拍马同宝盖离去。 不知又跑了多久,我忽觉眼前一黑便再也坚持不住,重重摔了下来,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借月光一看,浑身上下已是暗红一片。 |
宝盖也翻下马来,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搂住我的脖子耳语道:“多谢你舍身救我。” 我苦笑一声:“你我之间还谢什么呢,不是说了,我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绝不放你。” 她惨然一笑,轻偎在我怀中柔声问:“你,还生我的气么?” 我回道:“怎么会,你是个公主,我只是平民。上天让我得到你我开心还来不及。我这一生颇苦,幸而有你,知足了。” 她已泪流满面,心疼地抚着我的脸:“不要紧,你会好的,我会向天神祈祷让你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我们的好日子……还长呢。” 我多希望她说的是真的,摩挲着她的玉手虚弱地说:“我是习武之人,自己的伤自己清楚。我死后,你力气小也不必葬我,就把我扔在这吧。骑这两匹马回家去,若无食物便杀一匹,若渴了,便……喝这雪水……” 她趴在我胸前哭道:“你喜欢我,爱我,为何不早和我说?” 我此时已经失神,吊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是公主,是伊尔汗的女儿,而我只是个牧民的孩子,怎敢对你表白?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梦罢了。上天怜悯我,终于把你赐给了我,知道你点头的那一刻我有多幸福么?即便当时就死也知足了,有你,大汗的疆土全给我也不换。”说到这里一口气没上来,瘫软地上。 宝盖急忙掐我人中,半晌才醒,吐出一口污血,又强行坐了起来。居然觉得好多了,伤口也不再流血。这当然不是爱情的魔力,而是回光返照,不流血是因为已没血可流。 其实人生也就那么回事吧,我一直深爱着宝盖公主,现在终于得到了她,生命却也要结束了。我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看着她。 宝盖再也忍不住,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哭着,我无力地搂着她,生怕她离我而去。 |
生离死别之际,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人总有一死,何必如此悲伤?” “谁?”我不知哪来的力量,一跃而起,提剑环视。 一个白衣公子轻摇纸扇,慢慢从黑暗踱步出来,借月光一看竟是宋仁义!他不是已经殉葬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诈尸这事真的存在? 他满脸微笑,拱手一礼道:“美人在怀,恭喜恭喜,也算不枉此生。” 我怕他忽射袖弩,警觉地盯着他的衣袖,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抬手看了看手腕,对我又是一笑:“时间到了,走吧。” 我现代记忆一下觉醒,发现他刚才看的居然是手表!难道七星门这么厉害,在这个年代已经造出手表了么?没等开口相问,他又道:“你这一世活得如此悲惨不堪,为何还要恋恋不舍?听话,跟我走。” 话音刚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什么原因,我眼前的画面忽然开始模糊起来,难道宋仁义竟是勾魂无常,我已经死了? 我拼命睁眼看着,想要留住这个世界,留住宝盖公主,却是徒劳的。怀中美丽的宝盖,眼前的骏马,远处的山峦,甚至天上的星月都开始慢慢变淡消失。我想喊却什么都喊不出来,终被一片黑暗吞噬了。 在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意识是清醒的。原来这就是死,虽说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反而很平静祥和,再无喧嚣束缚。 我觉得好累,干脆躺在虚无中,闭上眼睛(也不知还有没有眼睛),静静等着转世投胎或灰飞烟灭。 寂静中猛觉额前一亮,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房中,屋顶嵌着圆形的射灯,放着刺眼的白光。难道这就是死后的地方么?天神就住这里?我正四下张望,门忽然开了,丁所长和秦丽丽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看着我。 |
见到他俩我现代的记忆一下复苏,立刻回想起这房间应该是丁所长的“方寸世界”实验室。 我还愣着,想不明白怎么就回到这里。丁墨云走到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谢谢你,为我们成功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实验。” 我迷茫地看着他,思索着他这话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你的思维非常活跃,借助虚质的力量,成功地模拟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或是激发了你头脑中存储的某个记忆。我们无法知道你在这虚拟的世界或记忆中经历了什么,但希望你还记得。” 我舔了舔嘴唇,又看了看自己前胸,果然没有弩箭,怅然所失地说:“刚才我还在贺兰山附近,我看到宋仁义过来就……”丁所长听到宋仁义三字忙问:“什么?你见到了宋先师?” 我回道:“我不知是什么人,反正是为成吉思汗建造地宫的汉人,长得挺帅的。” 丁所长脸上浮现出神往的样子,对我说宋仁义是七星门在南宋时的一个门人,他天资聪颖,是门中少有的奇才,只可惜年纪轻轻便不知所踪,成为七星门一个千古谜案。不想我居然能见到他,由此可知,我用思想构建的世界并非完全虚幻,和现实世界是有某种关联的。 我好奇地问:“你要说为了弄钱,晋职称,才搞这么个实验室唬人我信,可让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绝对不信。我亲眼见到了成吉思汗本人,还参与了他征讨夏国的战争,还有……” 这时秦丽丽也走了进来,笑着对我说:“你在里面有一个小时了,饿了吧?吃点东西吧,正好我们也该吃了。” 我还不死心,继续说道:“我蒙古名字叫塔拉,但其实是个汉人,汉名叫刘天赐,我还有个哥哥……”丁所长摆手打断了我的陈述,反问道:“你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一时语塞,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之前不是问过我么,能看到感觉到,而且大家同样能看到感觉到的是真的。” 他摇头道:“绝不是这样,真假其实是相对而言的。你认定一件事物只要被大家看到,听到,闻到,尝到,摸到,想到就是真实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很可能只是感官给你的错觉,其实并不存在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有这个可能。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确只能通过五官和思想,并无其他途径。他接着说:“如果你真的经历了一个你认为真实的世界,那么人的这六种感觉,都在这间屋子里成功模拟出来了。” “你们在这等了我一年多?”我还回想着草原发生的事情。 “哈哈,”秦丽丽笑出声来,“你刚进去一个小时啊,我看着时间呢。”说完把手机点亮给我看,正是中午十一点。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丁所长说虚拟世界的时间和现实时间的关系他们也在摸索中,目前没有一个精确对比。可以肯定的是,虚拟世界时间比现实世界要长得多。 我虽然有些茫然,但打死不信他能模拟出几种感觉,而且还如此真实,又想我死后宝盖怎么样了,会不会被黑衣军抓回去,要是跑不掉我可就白死了。 “吃饭啦!快出来吧。”秦丽丽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在门外喊着。听她这么一招呼,我还真有点饿了,便同丁所长走出了小房间。 |
走出“方寸世界”一看,仍在那栋天文台一样的巨型建筑中,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可这小屋子不是被运到野地中了么?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于是问丁所长:“这房间不是被你们运走了么?” 他很疑惑:“没有啊,你总共就进去一小时,我们哪有时间折腾它,再说机器都是一体的,也没法拆解。难道你之前出来过一次?” “是啊,我出来之后就发现你们都不见了,这实验室被弃在一片荒地之中。” “你既然出来了,怎么又回去了?” “我好奇心太重,想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就和一个朋友打车过来,谁知刚走进去就跑草原上去了,变成一个蒙古人。”我如实回答。 “我天,这不是穿越么?”秦丽丽惊道,“平时看小说,主角总穿来穿去的,当时我还觉得幼稚,看来还真有?” 我摇头道:“不一样,在草原上我虽有现代的记忆,但也有那人的记忆,而且两个记忆几乎是平行的,不能影响那人的行为。” 丁墨云沉思片刻道:“看来这套系统远比我们估计的复杂,好多地方我们都没弄明白,需要一些时间,先吃饭吧。” 门口办公桌上摆着三个泡沫饭盒,也不知是谁送来的。我不安地坐下,打开其中一个,还挺丰盛,有鱼有肉,还有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在贺兰山下吃多了冷食,见到这许多饭菜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觉得虚拟世界的生活和现在比,哪个好些?”丁所长边吃边问。 “这个不好说,那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汽车,手机,有病只能靠草药。最不爽就是吃饭了,顿顿青稞面,各种奶制品,节日里才有牛羊肉吃。冬天特别冷,没有暖气。”我回答道,“但是我在那里武功很好的,又有个极为漂亮的女朋友,你们不知道,她那种美,咱们这世界都见不到。” “能有多漂亮,比大明星还美?”秦丽丽好奇地问。 “感觉不一样,现在的女明星主要靠化妆,或者整容,拍出的照片也都修过,我那女友,纯天然的美,怎么说那,现在这些女星洗了脸,谁也比不上她。”我骄傲地说。 |
“行了,你女友再漂亮有什么用呢,你也带不过来。”秦丽丽满脸不服,“我们之前也调查了,你现在单身,没女友呢。” 这话一下触到了我的痛点,想想自己快三十了,仍然一无所有,就算这是个现代化的世界又如何?远没有在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世界里活得开心,便不再说什么,闷头吃着饭。 一盒饭很快吃完了,又喝光了一瓶矿泉水,稍歇了一会,觉得非常无聊,鼓起勇气对丁所长说:“我不放心那世界中的女友,当时我身中数箭,估计快死了,但我死了她怎么办?我真的很想知道,必须回去再看看她。” 丁所长笑了:“你还没明白么,你经历很可能只是一个记忆,就像看电影一样,我们在电影院能改变影片情节么?” “能不能再做一次实验?就算这一切都是虚拟的,我只要一直想着她,就一定能回去,这次我不想待很久了,把她安全送到她父母身边就好。” “我们无法控制虚拟世界的时间。中国古代就有黄粱一梦的故事,你再进去可能就是一辈子,知道么?”丁教授严肃地说。 “那就一辈子,我无所谓。千辛万苦才追到她,不想离开,好么?”我几乎是在求他了。 丁墨云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痴情的人,外表可看不出来,好吧,你就再试一次,我们也好多收集一些你的脑电波,让这个系统更加完善。不过我们的机动经费并不多,你这次去只能有几千元的酬劳,而且中途出现任何意外我们所都不负责。” 我一听居然还有酬劳,连忙点头答应:“几千块是多少?” 他低头算了一会儿,对我说:“三千五。没办法,现在资金太紧张。等将来这套系统能够推广的话,钱就无所谓了。” 我觉得有点少,毕竟刚才那次还10万呢,自己在虚拟世界里待了一年多,又打又杀的吃了不少苦,还死了一次,这钱赚得也不易。不过想起宝盖还在里面,心里一疼马上同意:“可以可以,不要钱也行,开始吧。” 于是我又走进了小房间,在正中光圈里站好,然后对做了个OK的手势,头上的紫光又打了下来,越来越强,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我并不十分紧张,反而有些期待。 |
那机器又开始轰鸣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渐渐扭曲,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白色的东西,黏糊糊的,上下左右到处都是。这东西就像大团的乳胶,很快我的双腿就深陷其中,头顶的白色物质也不断滴落下来,弄得我浑身都是。 我怀疑这不是真的,用手一摸又软又黏,非常恶心。我本能地不断甩着,可就像陷在沼泽一样,越陷越深,一分钟不到,我便被这“乳胶”吞噬了。 白色物质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一会功夫我就又能动了。我忙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坐在一个酒楼的包厢里,一个肥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正在大口啃着一只鸡腿。 在我俩面前,一位身穿暗红色旗袍,面容清秀的女子正在低眉浅唱,角落里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伙子正在懒散地弹着琵琶。 和上次一样,万分之一秒内,我就掌握了这个“我”的全部记忆,我成了他,现代记忆对我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了。 这是一个伤感的年代,有着无尽的悲情故事。 这个我名叫何风,家住京城,我们何家有祖传做酱牛肉的手艺,在京城开了个酱肉铺。一提起何记酱肉很多人都知道。后来被恭王府的管家相中,就把父母接到王府,专为王爷一家做肉。 那时的大清虽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王府的生活还是相当奢靡的。如我家一样专门为恭王府服务的就有十几户:专做面点三晋人,炒菜川蜀人,种花养草岭南人,做衣服的旗人,做家具齐鲁人等。 我三岁的时候便随父母进了王府,府里面积虽然很大,但我们下人却只能住在偏院里,吵杂拥挤,脏乱不堪,说话也是南腔北调。 因为家里是做肉的,我又是独子,从小就可以每天吃肉,别的孩子吃得却很差。因为我总有好吃的,所以他们都愿意和我玩,还很听我的。 王府里规矩很多:不能大声说话,不能乱跑,见了老爷夫人要跪下,尤其不许到正院中去。名义上我是在王府中长大,其实连王府正院的大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不过那时还小,也没觉得受到歧视。 |
等到稍微大一点,因为家里条件还好,便进了私塾,跟着一位老儒生学习。和其他孩子不同,我很安静,就是放课后也会待在屋里看书,感受着帝王将相的风采。老先生很喜欢我,认为我与众不同,经常对父母说我将来会有出息。 我在无忧无虑中长到了十二岁,学完了私塾的所有课程。不过科举考试已在几年前废止,天下的莘莘学子同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时局也动荡不安,父母怕我在外生事,干脆不让我出门,整天待在家里帮着做肉。我没有耐性,手脚又笨,做出的肉狗都不吃,只好成天呆在家里看书。 不久院里又搬来一位老先生,齐鲁人,叫王海山,六十出头的样子,慈眉善目,身材高大。他从前是恭亲王的贴身护卫,因年纪大了,西洋火器又开始盛行,王爷从神机营中挑选了几个年轻的旗人替了他,老爷子就闲了下来,从正院搬到了这里,和我们下人住在一处。 他每天早起练功,先练一套拳,再舞一通剑。不愧是王爷护卫,那拳打得虎虎生风颇有气势,只是招式有些奇怪。他一出来打拳,男孩子们就围在他旁边看热闹。 王爷待下人一向还好,虽说他没什么用了,每月仍按例发给他二两银子。后来逐渐了解到他还有一儿一女,都在齐鲁老家。他本有心回去养老,可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京城,一时也舍不得走。每日打拳舞剑,喝茶遛鸟,日子过得倒也悠哉。 我们看久了,也在一旁跟着瞎比划。王海山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偶尔也会指点我们一招半式。后来别家孩子都慢慢失去了兴趣,就只剩我还在跟着他练。他见我生得高大壮实很是喜欢,主动找到我父母,说想要收我为徒。母亲怕我受苦有点不太愿意,父亲倒很支持,他认为现在已是乱世,男儿应该习武强身。母亲脾气虽然不太好,但大事上还是父亲说的算,也就勉强同意了。 于是我挑了个日子,提了十斤酱肉,两壶好酒,来到王海山房中简单地拜了师,正式成为老爷子的关门弟子。 头一年主要是打基础:站桩,练腿,弓步,冲拳等,他对我要求极严,无论寒冬酷暑都要照练不误,后来还在我腿上绑了沙袋。苦是苦,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第二年开始正式学拳。王家拳共有三十六式,师父说这套拳讲实用,没有花架子。开始我觉得一定很高明,可学着学着就发现里面很有问题,有些动作似乎是多余的,完全没必要,还有一些招法很别扭,稍加改动就能更洒脱,更漂亮,但师父绝不许我擅改一招一式,让我非常不解。最怪的是招数的名字,什么黑鱼探路,宫前落雪,盲女夜奔……特别是盲女夜奔,本来眼睛就看不见,还晚上跑出去,这不找死么? |
闲时我也曾问过师父,这套拳法不错,但名字怎么不好好起一下,比如黑虎掏心啊,蛟龙出海这样的听起来就厉害,师父却说名字很重要,要我千万记住,一个字也不能错。我想可能是王家祖上创这套拳法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当时随口起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我的资质很一般,不过也没别的爱好,没事就比划几下。一年不到,这套拳法已然练得精熟。接下来又开始学剑,有了之前的底子剑学得很快,只不到一月便练会了。 我感觉剑法比拳法高明得多,虽然只有十几招,但招招出奇式式致命,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创下的。 一转眼学艺已有三年,王海山告老还乡,回齐鲁老家养老。临走前父母连夜酱了五十斤上等好肉给他送去,算是感谢他这几年来的悉心教导。临行前师父叮嘱我一定勤练拳法,一招也别忘。 师父一走我就懒了下来,养了几笼鸟,学旗人提笼闲逛,终日无所事事。 局势一天紧似一天,王府里也有人议论什么大清要完了,外国人要打进来,又说革命党要抢天下,也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慢慢府中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从前正院大门都是四人把守,戒备森严,我们这些下人的孩子别说进,就是往里面看一眼都不成。下人们忙完自己的活得马上回偏院,一刻不许停留。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大门的守卫减为两人,对下人的要求也没那么严了。 一日午后,我在院里瞎转悠,不知怎么就来到了王府正门。我鼓起勇气向里望去,只见门内红墙碧瓦,雕梁画栋,非常气派。忽然萌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我要进去看看。 守门的俩人都认识,一个人叫陈大,也是偏院长大的孩子,母亲是王府中的裁缝,没有爹。虽然大我七八岁,但为人和善,很好相处。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叫王琦,是个旗人,家道中落,为生计来到王府看门。 |
我鼓起勇气向二人走去,陈大见了我嘿嘿一笑问:“何家小子,来给哥哥送肉吃么?” 我凑过去说:“今儿不凑巧,一点儿没了,说是什么赫舍里姑奶奶来,里面还不够吃,哥哥我也饿着呢。” “得了吧,你家还能短了肉?谁信!”王琦接话道。他嘴馋,听说经常从厨房偷东西。 “两位爷,哥哥三岁就来了,这院里是一次都没进过,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脑子一抽想进去走走,你们看行不?”我嬉皮笑脸地说。 “天,亏你想得出!这地方是你能来的么?回家玩儿去吧。”陈大紧张起来,看来这要求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我说陈爷,你也是偏院长大的孩子,说句不中听的,外面这个局面别说我,就王爷能在这住多久都难说。等将来我出去别人问王府里啥样,哥哥我咋说?我都没去过啊,真窝心。”我开始打感情牌。 陈大向院里看了看,缩着肩膀对我说:“这样吧,看在一起长大的份上,今儿就放你进去走一遭,也就这一回。但你得守规矩,什么都别碰,有人问就说家有急事,进来找你爹来了。” 我一抱拳:“谢谢陈爷,王爷,哥哥进去了。”迈腿就往里走,陈大一把给我拽了回来,“你小子白进啊?我倒没啥,王大哥可看着呢。” 我太清楚他的小心思了,嘿嘿一笑道:“得嘞,明天我就去偷,给你俩整两斤好肉。”陈大说了句这还像话,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因为天热,偌大的王府中居然一个人都看不到。我溜墙边走着,生怕被人瞧见。绕过红漆影壁,一座巨大的假山出现在眼前,假山后是一个池塘,塘中满是荷叶,莹莹翠翠的煞是好看。几尾锦鲤在叶间懒洋洋地游着,不时跃出水面,泛起一片涟漪。 |
我快步来到池塘边,看着满池荷叶想为什么人和人差距这么大,有人生下来就可以住在这雕梁画栋的地方,而有人就只能如我一般,住在阴暗拥挤的大杂院中。 我正感慨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急忙回头支吾着说:“我,我来找……”话还没说完便呆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看样子比我小几岁,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短绸衣,下面是一条碧色童裤,肤白胜雪,美目如星,年纪虽小,眼中竟放出幽光来。 “你到底找谁啊?”见我不说话,她又问。 我哪见过如此璧人,一时语塞,红了脸好半天才回道:“我找我父亲,他在府里做酱肉。”说完,我感觉一阵眩晕。 “你是偏院里头的?” “是,是的。”经她提醒,我马上意识到我们之间身份地位的差距,低着头不敢看她。 “额娘睡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她得意一笑,“我一直想去后院瞧瞧,听说那里有蛇,额娘从不让我去。你能带我去看看么?”说罢她伸出小手,大方地拉住了我的手。 “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内心一阵悸动。 见我答应下来,她拽着我就走,边走边说:“我叫天雨,今年十三啦,你呢?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何风,十五六了。”平生第一次和女孩牵手,我不禁脸红心跳。 她听了噗嗤一乐,“十五还是十六啊,你这人怎么还不知自己年龄呢?” “还有几天就十六了。”我如实说。 “这样啊,你真是个老实人。我闷死了,除了祭祖和进宫,额娘从来不让我出门。” 她领着我穿屋过户,飞快地走着。我正好借机好好参观下恭王府,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大,如此奢华,让我眼花缭乱。 |
不多时来到一堵红墙前,墙很高,天雨告诉我翻过这道墙就是后院了。我问怎么不走门?她说门口有俩人守着,出不去的。 我看了看红墙,有一丈多高,我很轻松就可以跳上去,可她怎么上呢?想了想,觉得我可以先爬上去,双腿倒挂在墙头,再用手把她拉上来。可她长得如此柔嫩,能受得住么? 正琢磨着,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我的老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回头一看,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妇正急匆匆向我俩奔来。 天雨见到她马上不开心了,嘟着小嘴说:“嬷嬷,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额娘醒了么” 老妇擦了把汗道:“醒了,到处找不见你,这会儿正发火呢。”然后又看看我,警觉地问:“你是哪来的野小子?怎么没见过你?” “我,我是……”我刚想说自己是何家的,又怕连累私放我进来的陈大和王琦,也不想累及父母,干脆沉默不语。 “你到底是谁?不说我可喊人了!”老妇威胁道。 “呆子,你快走!”天雨闪着灵动的大眼睛提醒我。我忙点了下头,一跃骑上墙头,不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跳了出去。 墙外就是街市,哪有什么后院,看来是小女孩她妈怕她乱跑骗她的。我担心老妇真的喊人,一刻不停地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接下来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可天雨那小小的身影却悄悄住进了我的心中,挥之不去。如但丁遇见少年碧雅特丽斯一般,我完全为她着魔了,可上天似乎有意折磨着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时局越来越糟,听说南边几个省都在闹独立,神州大地狼烟四起,大清和这个王府都摇摇欲坠。宣统帝逊位后不久,王府也开始清退我们这些下人。 在府里这些年也有了一点积蓄,父母在距王府不远处盘了家店,继续做酱肉生意。店名是我起的,叫何记酱斋,因货真价实味道好,又是王府出来的,所以生意很好,从早忙到晚。 我对这样的日子非常厌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总认为自己不可一世,想出去闯荡一番。可我自幼在父母身边长大,又是独子,父母说什么也不许我离家。 就这样又在家里闷了几年,母亲很心疼我,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让我干活。我自然闲不住,很快和街上几个半大孩子熟络了。因为家里都是买卖人,手里都有点闲钱,见天儿提笼遛鸟,喝酒看戏。不过他们去胡同里找女人我可不跟着,我心中只有那个小丫头。 一日在戏园里遇到了久未谋面的陈大,原来他也从王府出来了,在这做了个端茶倒水的伙计,几年未见他竟瘦得脱了相,想是混得很不如意。 等到散了场,我请他在门口小店喝酒。他喝了一会儿哇一声哭了,说自己出来后什么活儿都做,就是赚不到钱。现在虽然有份子差事,也饥一餐饱一顿的,老妈快六十了还在给人家缝穷(帮人补衣服)。我很可怜他,可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一杯接一杯地陪他喝,听他倒苦水。 慢慢我也喝多了,鼓起勇气问他认不认识府里一个叫天雨的女孩,他嘿嘿一笑说认识,告诉我那女孩母亲本是府里一个唱昆曲儿的花旦,因生得俊俏被老贝勒相中了,想纳为侧福晋,无奈老福晋不容,一直没给名分,所以她只算是老贝勒的私生女。 我又问她还在不在王府,他摇头说不知道,呲牙一笑反问道:“怎么何家弟弟,瞧上人家了?” |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我立刻红了脸,摆手说我什么身份,哪敢动这心思。他说这有什么,现在皇上都没了,贝勒爷私生女算个屁。 我见他舌头都大了,便结了账,连拖带拽把他送回了戏园,临走前又塞给他两块大洋,谢他当年放我进府之情。 回去后我反复琢磨陈大的话,既然皇帝都没了,那我和天雨之间似乎也没特别大的差距了吧。不过现在我还没本钱提亲,她再不济也是贝勒的女儿,怎么会嫁一个下人的孩子? 不过乱世出英雄,我何不趁乱出去闯荡一番,若能衣锦还乡,身份自会提高,到时就能光明正大地娶她了。 既然决定出门,我就暗里做着准备:先把几只养了几年的鹩哥都送了人,又不顾家人反对剪了辫子,还买了洋装礼帽文明棍。只可惜平时花钱手脚太大,没什么余钱做盘缠。 我对父母提了几次,他们开始坚决不许,可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又见我也已长大,成天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办法,态度渐渐软了下来。我趁热打铁,以绝食相要挟,二人只能松口,告诉我最远只能到津门。 津门?我才不稀罕,我的目标是申城,中国最先进最时髦的城市。 第二天我在祥云楼摆了一桌,把平时一起玩的伙伴还有陈大都找来,同他们辞行。大家在一起日久生情,一时分别难免伤感,每个人都喝了很多,临别时大家竟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好像我一去不返似的。 临行前父母塞给我一百块大洋,让我不要亏待自己。我清楚这差不多是家里一年的收入,想到他俩为挣钱起早贪黑地忙活,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同时也暗下决心,这次出门混不出人样来绝不回来。 父亲告诫我出门在外一定能忍则忍,吃亏是福,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母亲泪眼滂沱地看着我,一个字也没说。我忽然间明白,父母的愿望并不是让孩子出人头地,只要平安幸福就足够了。 我拎着一个大箱子坐上了去津门的火车。之前虽然也见过这玩意,坐还是头一遭,什么都好奇,东张西望的。一阵汽笛声响过,这东西居然真的自己动了起来,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我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向外看着。 |
其实按今天的眼光看火车的速度是很慢的,可我毕竟第一次坐,只觉风驰电掣,心里甭提有多开心,把离家的惆怅完全冲散了。 火车行驶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津门。看天儿还早,也就没有找店休息,直接在火车站要了辆人力车,奔赴津门码头。谁知车站距码头非常遥远,一个人根本跑不下来,换了四辆车才到地方。 津门码头非常大,人头攒动,还有很多洋人。岸边停靠着几艘巨大的轮船,支着高高的烟囱,各色国旗高高飘扬。 在售票处一打听,去申城的船票分几等,一等舱十元,二等舱四元,三等舱只要两元,还有四等舱和无舱的票。听说在海上要漂两三天,我不想亏待自己,就狠了狠心买了一张二等舱的票。 接下里就开始排队上船。这艘邮轮不是最大的,但很豪华,舷梯上铺着厚厚的红毯,一面蓝色米字旗挂在桅杆上。检票员是洋人,彬彬有礼,还主动替我把皮箱拎上了船。 不过船上除了洋文就是阿拉伯数字,我没学过不认得,拿着船票走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房间,门却是锁着的。一个黑人服务人员过来看了下我的票,掏钥匙开了门,我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二等舱并不是单间,里面是两张床,一个身材五短,腰身肥胖的秃顶男人懒散地躺在床上看报纸,见我进来并未起身,只是冲我微微点了下头。 我也点点头,把箱子塞到床下,躺在我的铺位上休息。我觉得应该和他说点什么,可他却丝毫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依旧翻看着报纸。我也不好先开口,从箱中翻出一本小说看了起来。 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过后,船身晃动起来,终于开船了。经过一整天的奔波,我早已疲惫不堪,很快沉沉睡去,直到晚饭时间才醒来。我不想动,从包裹中取出家里做的牛肉不紧不慢地吃着。 胖男闻到香味坐了起来,满脸堆笑:“小兄弟这肉可真香,给我来一块呗?”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递给他一大块肉,他放嘴里就啃,像多久没吃饭一样,边吃边说味道好。这话我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没等他吃完,响起了敲门声,胖男问是谁,回答送晚饭的。他冲我笑了笑说:“这钱花得值,饭都给送到屋里,洋人就是周到。”说完起身开了门,四五个袒胸露怀彪形大汉猛然冲了进来,把他按倒在地,又啪一声反锁了房门。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三十来岁,又高又壮,身体像黑塔一般。他瞪着一双鱼眼恶狠狠地说:“俺们是齐鲁梁山好汉,本是安分人,现在官逼民反,俺孩子吃不上饭,只能来走海!俺们要钱不要命,有钱快拿,没钱就试这个!”说完从腰里掏出一把剔骨尖刀,笨拙地比划着。 |
胖男人早被吓得瑟瑟发抖,打着哆嗦不住地说:“好汉饶命,饶命啊!有钱!” 为首的大汉一脸得意,又斜眼看了看我,见我年纪还小,估摸也没什么油水,没理我,径直来到胖男面前,用刀蹭着他的衬衫。他也不敢躲,只用手去推那汉子的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后面几人一拥而上,将他皮箱从床下拽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打开,里面无非是长衣,皮鞋,瓜皮帽,还有一身军装。他们也不嫌弃,都装进麻袋里。 箱子很快见了底,拿刀的汉子走过去用手摸索,见真的没东西了,一脚踏在胖男胸口上吼道:“你不是有钱么?钱呢?” 胖男脸都吓白了,赶紧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汉子手中,汉子掂量一下,反手就是一嘴巴,打得极狠,鲜血顺嘴角流了下来。 “你个老爷们,出门就带这几个钱?他娘的,是不是把我们哥几个当傻子?”汉子看来真的怒了,又把钱砸在他脸上,又左右开弓打了两记耳光。 见这场景我的心一阵狂跳,当下就要出手相助,可一下想起父亲的叮嘱,便忍着没动。 “大哥!这还有货!”一个精瘦的汉子忽然叫起来,拿刀的汉子放开胖男走了过去。原来皮箱内有个夹层,已被精瘦的汉子割开。拿刀的汉子伸手摸了几下,掏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盒子没锁,打开一看,十几根刺眼的金条显露了出来。劫匪一见到金子都拥过来,却被拿刀的汉子一把推开:“莫乱莫乱,都有份。” 胖男脸色惨白,扑通给几人跪下了,不停给几人磕头,边哭边说:“几位爷爷,介个不能拿啊不能拿,拿了我就没活路了!” 劫匪的注意力都在金子上,根本没人理他。一个光头汉子把金条倒出来摆在桌上,拿刀的汉子笑道:“这回他娘的好了,回家娶媳妇盖房,再他娘的不走海了!”说完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胖男一脸死灰,慢慢把手伸进衣兜,嘴里小声叨咕着:“我他妈也不活了,让你们拿!”随后竟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出来——我在王府见过这东西,没等他扣动扳机,拿刀的汉子已然察觉,一脚飞起踢掉了手枪,紧接着又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他胸口。 这一下拿刀汉子显然发了狠,只听得一声闷响,胖男肥大的身躯居然被踹出去三尺多远,重重撞在墙壁上,萎在地上不动了。 我见这海匪竟有如此身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下盘算着我若出手能几成胜算。 |
一分钟不到,几人已分完了金条。为首的汉子对胖男嘿嘿一笑道:“俺们齐鲁好汉做事讲德行,要不对不起孔圣人!看你怪可怜,这个赏你吧。”说完把一根金条甩在胖男身上,然后回头盯着我,眼中露出凶光:“小崽子,该你孝敬几个爷爷了!”拿刀在我眼前不停晃着。 我下意识地护住前胸,父母给的钱就放在这里。汉子很有经验,盯着我胸口问:“是什么?拿出来!”说完就伸手来抓。 “拿你妈!”我毕竟年轻气盛,再也压不住火,抬腿向他胸口踹去。这下使出九分力气,咔嚓一声,他前胸居然被我踢凹了,铁塔般的身子向后栽倒。 其余几人见大哥被踢,马上拔刀在手向我扑来。他们身形笨拙,没有一个是练家子。我气沉丹田用出王家拳法与他们肉搏,自打学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地与人搏斗。 几个汉子毫无功夫,虽然有刀又不敢真砍,很快被我一一放倒,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呻吟着。这时为首那汉子悠悠转醒,挣扎几下都没爬起来,又见几个同伙都躺在地上,便有气无力地说:“哥几个,今儿这活儿扔这了,扯了吧。”然后抬眼看着我,一拱手道:“小兄弟厉害,我认栽了。留个万儿,以后好去拜会!” |
我年纪尚轻,不知道留个万儿是什么意思,于是蹲下来用手拍着他的脸问:“打麻将么?留几万?”他见我凑过来忙向后一躲,晃着脑袋说:“不留也成,也成。俺是齐鲁泉城赵三,这几个是跟我一起走海的兄弟,阁下是?” “我是你爸爸。”我冷冷地说。赵三听我骂他,脸上一红就要发作,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穷横的资本了,重重叹了口气对周围几人说:“走他娘的吧,还嫌不够丢人么?” 几个汉子听大哥发话,都挣扎着站了起来,乖乖将怀中金条放回桌上。赵三还是爬不起来,估计肋骨断了几根,被几人硬拖了出去。最后出门的汉子还把舱门小心关上了,估计是怕我追出去。 听他们脚步声远了,我过去把门重新锁上,一颗心才放下来。其实刚才和他们动手全凭气血之勇,那几人又不想出人命才侥幸取胜。 我喘了一会儿,才将胖男从地上扶起,他实在太重了,我用尽浑身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他皮糙肉厚没什么大事,只是吓得不轻,躺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惊魂未定地问:“他们都走了?” “走了,”我回答,“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费力地坐了起来,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小兄弟今天多亏了你啊,要不哥哥这条命就搭在这儿了。哥哥这是不能下床,要不说啥也得给你磕一个!” “没事就好,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是应该的。”我安慰道。 “兄弟啊,我姓孙,叫孙奎,就是咱津门人。我爹孙大海在津门也算有几分体面。”他迫不及待表明身份,想多少挽回点面子。见我没说话,他接着说:“我爹和黎元洪私交很好,凭这层关系给我在军队里买了个团长干。现在南面闹事,把老子的部队拉到申城去了,谁知那边没钱,欠饷严重,几个排长要造反。我没招儿啊,只能回京城要钱。求爷爷告奶奶弄来这十几根金条准备回去发饷,谁知竟遇到了海匪。幸亏我平日积德行善没少做好事,才能遇到你这小英雄出手相助。啥也不说了,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
原来他是军人,怪不得有枪和军装。 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让我感觉很不真实,不过无所谓,真假和我没关系,我也没什么兴趣。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又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报答还是个爷们么?现在天下大乱,正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你就跟着我干吧,保你以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对了小兄弟你高姓大名啊?” “小弟姓何名风,京城人。”我如实回道。 “何风,和风细雨,好名字好名字。怎样兄弟,和我干不?”他满脸期待地问。 我这次出来就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但到了申城怎么起步自己还没想好。孙奎为人虽然粗鄙,但毕竟有一定实力,便动了心。 他见我还在犹豫,又劝道:“何兄弟,你救我一命我绝不会亏待你。跟我干几年,也混个团长当当,多威风。这年头,有多少钱也比不上手里有枪。你们京城有几个大户,老太太(指慈禧)在的时候多威风,恨不得把四九城买下来,现在咋样,全完!” 他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于是微微一笑道:“既然孙大哥不嫌弃,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见我点了头非常开心,从桌上拿了根金条给我,我不要,他非让我先拿着,说是工钱。我推辞不过,只好先收了。心里颇为得意,暗想王家拳没白学,赚钱这么容易,这金条不知要卖几千斤牛肉才赚得出来。 孙奎虽是军人,胆子却极小,除了去厕所外一步不敢出舱。在舱里也时刻攥着手枪,每日饭食都是我帮他带回来吃,生怕赵三等人来寻仇。 不过很奇怪,我再没见到赵三和他的同伙,难道跳海跑了?不过我并不关心,也不怕他们再来找我。 三日后,轮船终于平安到达申城码头。虽然我自幼在京城长大见过热闹,但和申城一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感觉一个是五十年前,一个是五十年后。 孙奎轻车熟路地带我来到了公共租界区,住进了一家名叫汇中饭店豪华旅馆。 我出娘胎以来第一次来到如此现代化的地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只跟在孙奎的后面。旅馆里一半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还有些说日语的东洋人,中国人反而很少。 孙奎自己开了间大套房,在旁边为我开了个单间。他对我说眼下队伍现在正在训整,归申城地方管,他去也没啥事做,先在这住一段时间,等训整结束后,我们再去军营。 于是我们俩就在汇中饭店住了下来,一天天屁事没有,就在旅馆里干呆着。我虽然很想出去逛逛,但毕竟拿了孙奎的钱,不好擅自行动。 |
没过几天,孙奎好吃懒做的本性便显露无疑:上午自己去大烟馆舒坦,一抽就是半天;下午回饭店睡觉,晚上又出去吃喝跳舞,半夜才回来,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他有时也会带我一起去吃饭,对人说我是他的副官。我知道这是为了在朋友或女人面前显得自己体面,也就默认了。 孙奎虽说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但对我还算大方的。不仅平日吃穿用度不用自己花钱,每月还给二十块现大洋。我没什么花销,对灯红酒绿的生活也毫无兴趣,就把钱统统存进交通银行,打算将来交给父母,报答二老养育之恩。 我以为军队训整会很快结束,每日憧憬着军旅生涯。孙奎却毫无要走的意思,仍过着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听人说汇中饭店是租界数一数二的奢华旅馆,房钱非常昂贵,但他根本不心疼,就像钱不是自己的一样。 时光荏苒,转眼就在申城住了一年多。期间确有些穿军装的人来找过孙奎,每次会面他总是神神秘秘地避开我。不过我这人天性淡泊,对他的生活完全没有兴趣。 后来又有几个穿便装的人来找他,一见面就点头哈腰的,一看就是东洋人,我这才警觉起来。 这时东瀛对中国已是虎视眈眈,社会上都传言北洋政府已和东瀛缔结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密约(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二十一条),我年纪虽小却深明民族大义,卖国的事情我是绝不参与的。不过孙奎说那几人只是江南人,讲礼貌而已,并不是东瀛人。我自然不相信,正告他,若和东瀛人混到一起我马上就走,他忙说绝无此事,却一脸慌乱之情。 几天后他告诉我要一人回津门,过些日子再来。我巴不得自己清静些时日,高兴地送他去了码头。码头上人非常多,本想将他送上船再走,他却让我先回去,自己提着两个大箱子走了。我心下疑惑,躲在人群中偷偷观察。 孙奎上船后并未进舱,在站在甲板上四处张望。不一会儿,之前看到的那几个疑似东瀛人也上了船,孙奎一见几人忙跑过来握手,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
见此情形我叹了口气,心想他若真的和东瀛人搅到一处,我马上离开,绝不趟这浑水。 十多天以后他兴冲冲地回来了,随身只带了个精致的红木箱子。我以为他对我说做了些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我也不好主动过问。 当晚他带着小木箱独自出了门,正常说他晚上出去一般会叫上我保护他,可这次却只身出行,而且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只是不要损害国家就好。我只想早日参军,在战斗中建功立业,衣锦还乡迎娶王府中那小丫头。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我房中,小心地反锁了房门,将他从津门带回来的木箱放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兄弟,哥哥这一年来对你如何?” “很好啊,孙哥很照顾小弟,小弟无比感恩。”我淡淡地回答,心里面揣测着他接下来的话。 “哥哥也信得过你,”他边说边打开木箱,密密麻麻的全是金条,足有上百根。我虽在王府长大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估计能在京城买下一座大宅院了。 孙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只要你一心跟着我,别的我不敢说,荣华富贵是有的。看见没,这就是哥哥这半月来的收入。”说完,他捏出一根出来,贪婪地看着,絮絮叨叨地说:“有钱就是好啊,你看这地儿,遍地山珍海味,遍地娘们,没钱谁理你呢?别看我其貌不扬,谁见了我不敬着,那可他妈不是看我,是看这玩意儿!” “这钱是哪来的呢?”我装出一副羡慕的样子,其实就是配合一下他的情绪。 他警觉地看了我一眼:“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这么多钱放我那不行,认识我的太多不安全。也不能存银行,留账底,你先帮哥哥保管着。”说完满脸期待地望着我,脸上的肉微微颤着。 “好,那就放我这吧,”我点点头答应了。 |
他四下看了看,找可以藏箱子的地方,可我这单间很小,陈设也非常简单,实在没什么地方能安全地藏下这个箱子。他抱着木箱用手到处敲着,希望找到一处空心的地方,可那时的建筑都很实在,哪里找得到?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我的床上,蹲下去敲了敲床体,发出咚咚的声音,他忙拽下被褥,又将厚重的床垫搬了下来,和我一起抬起实木床板,里面果然是空的。 他郑重其事地把价值一座大院的木箱塞了进去,盖上床板,重新铺上床垫被褥。 做完这一切他仍不放心,敲了敲床问道:“这里能行么?打扫卫生的人会不会发现?”我知他是怀疑我,便冷着脸说要绝对安全就存钱庄或银行。他忙解释说这东西绝不能公开,还是放我这保密些,我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孙奎见我有些不开心,大脑袋凑了过来:“兄弟,这钱啊就像一座山,压得我好几天睡不安稳,就怕再遇到海贼。今儿个我是真高兴,晚上咱哥俩好好喝一顿,不找别人,一定给哥哥面子!”他走这半个月我一直闷在旅馆里,也想开心一下,便点头应允。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回房换了一套簇新的黑绸长衫,脚踏千层底,秃头刮得锃亮,居然还戴了一副溜圆的墨镜,拄着一根文明棍儿,看起来不伦不类,哪有一点军官的样子?不过我只是他雇的跟班或保镖,无权也没兴趣要求他如何穿戴。 我俩坐黄包车直接来到了满汉楼,这满汉楼在公共租界区算最贵的饭店了,比附近的东瀛料理,法国餐厅都要贵许多。老板姓黄,旗人,靠着点祖产在租界开了这家酒楼。据他自己说,饭店的主厨是他从宫中御膳房请来的大师傅,手艺在全国都是顶尖的,这里能吃到最正宗的宫廷菜。无论是海虹海参,一品官燕这样的大菜还是豌豆黄,萨其马这种小吃,都做得极地道。唯一缺点就是太贵了,一年多来孙奎也只来过两次而已。 |
伙计极有眼力价,见孙奎这副要死的样子就知道遇到财主了,猫着腰把我俩带到了二楼雅间。孙奎没令他失望,一口气点了黄焖羊肉,樱桃肉烩山药,鸭条溜海参等七八道正菜,又要了两瓶陈年好酒。我忙说过了,两三道菜就好,他说没事,今晚唯一的任务就是开心,一定喝好,用现代话讲就是他飘了,不差钱。 不过我马上就懂了,他如此大方是为了讨好我,感化我,让他那箱金条安全些。 今晚没什么客人,只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他起身殷勤地为我斟酒,自己也倒满,举杯道:“兄弟,我知你天大本事,这一年来委屈你了,哥哥先干为敬,算是给你赔不是!”说完一仰头把酒喝了。 我说了句孙哥客气,也把酒干了。这酒的确好,下肚后胃里暖烘烘的甚是舒服,孙奎不尽兴又连敬两杯,我则回敬三杯,很快一瓶就见了底。 酒过三巡后,孙奎好色的毛病又犯了,胖手搭在我肩头斜着眼说:“兄弟,咱俩干喝也无趣,平日都是我玩你看着,今儿哥哥为你选一个,万勿推辞。”然后把伙计叫了进来,问道:“有几伙儿唱曲儿的?” 伙计回答说有两伙,一伙是唱昆曲的,有四五个人,现在有活儿还没下来;另一伙唱小曲,只有俩人,现在闲着。说完猥琐地趴在孙奎耳边悄声道:“那女宁可难得,您就是不听也得见见!”说罢嘿嘿地笑着,眼睛挤成一条缝。 孙奎是色中饿鬼,一听有漂亮的,忙让伙计把他们叫进来,伙计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不多时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孙奎脸色一沉嘟囔道:“我他妈还以为是俩小妞,这不扫兴么!”女人走上前深施一礼,怯怯地站在我俩面前。男子生得细眉细目一脸奸相,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调弄着琵琶。女人微一抬头,我马上呆住了。 她是天雨。虽说我只见过一次,且一别已七年有余,但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细节都早变成种子,种在我的心田,慢慢开出花儿来。 |
她自然也看到了我,却只习惯性的一笑,又低下头去。不用说,她早把我忘了。 和那些胭脂俗粉不同,天雨的美是天灵汇聚,地秀生成,很难用言语去表达。孙奎见惯了女人,一见她这副模样口水早流了下来,连声说好,拍了拍手,让天雨开嗓。 琴师虽然形容猥琐,但琵琶弹得还好,声音悠扬绵长,清脆悦耳。天雨随着乐声浅浅唱道: 月当空,寂寞寒宫。 不知尘烟中,几许繁华梦。 惊天容,谁是英雄。 烛映人朦胧,醉,起舞弄青绫。 一夜秋风过,花落满地红。 本是凌霄云外客,何事下九重? 千年一叹,无语对苍穹。 情深万种,形单影与共。 绝世倾城,无处觅芳踪。 气贯长虹,究竟皆成空。 缘淡情浓,弦断曲终,今宵太匆匆, 举杯相送,盼珍重, 南柯梦醒,归太清。 词句甚美,似有深意,也不知是何人所作。我喝了不少酒,又在这他乡之地得遇朝思暮想的故人,听着听着眼圈便红了。 |
就在此时现代记忆也来了,同在草原上一样,瞬间便同这个我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人,我就是他他也是我,只是无法影响这个我的行为而已。 原来天雨不仅是她自己,她还曾是草原上的宝盖公主,也是现实生活中的女神苏云江。虽然容貌有了很大改变,但三人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孙奎没什么文化,自然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只借酒劲摇着大脑袋,作出一副深解其味样子。 一曲终了,孙奎掏出一块大洋掷在地上,天雨并不嫌弃,俯身拾起交给琴师,又对我们施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孙奎望着天雨远去的背影不住咽着口水,拍拍手把伙计又喊了进来,贼眉鼠眼地说:“唱曲这丫头我瞧上了,你帮我问问,短不了你的好处。”说罢塞给他一块大洋。 伙计嬉皮笑脸地说:“孙爷,您这钱我可不敢要。您还不知道吧,这女宁是百花楼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您手脚通天自然没事,我就一跑堂的,哪敢坏了人家的规矩?” 在申城呆了一年多,我对百花楼也略有耳闻,算是租界有名的大妓院,有几个分号,生意非常红火。百花楼的靠的是青帮势力,在整个租界区无人敢惹,洋人都须给几分面子。 百花楼旗下妓女分两类,一类是出卖色相身体的女人,也就是传统的妓女;另一类是有一技之长,卖艺的不卖身的女人。对于后一种,客人如想一亲芳泽的话,只能去百花楼为其赎身,硬来就是坏规矩。 孙奎的父亲虽和黎元洪有点关系,又有军方背景(也不知真假),但绝没傻到敢挑战青帮的程度。听说这是百花楼的女人,酒马上醒了三分,改口道:“那你就把她叫来,陪我们兄弟俩喝一杯,钱好说。” 伙计这才放心地收了大洋,笑嘻嘻的走了出去。等他走远,我对孙奎正色道:“孙大哥,如你所说我们不是外人,大哥能把那么贵重的箱子交我保管,兄弟非常感动。” |
孙奎听我说得郑重,又提起那箱东西,忙抹了把脸看着我,紧张地问:“怎么了兄弟,有事?” 我对他说:“这一年多来,兄弟没求过大哥什么事,但今夜却有一事相求。”孙奎忙道:“你我间干嘛客气,请讲,只要我孙某人能办到,必全力相助。” “刚唱曲那女子是我一个故人,只是多年未见,一时间她竟未认出我。一会我想和她叙叙旧,请大哥万勿轻薄调戏!这杯是我敬你的!”说完我自斟一杯仰头干了。他有金子在我那,不怕他不答应。 孙奎忙自己也倒满一杯陪我饮了,讪笑着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兄弟说得如此严重,把我弄得好紧张。我虽是个糙人,伦理纲常还是知道的。既是兄弟故人,做哥哥的死也不能对不住兄弟啊,放心。” 正说话间,伙计已把天雨带进屋里,扔下一句陪好两位爷就出去了。天雨用清丽冷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我们,竟带着万分的威严,好像她点了我们,而不是我们点了她。 看完后她才心满意足,微一欠身纳了个万福,柔声道:“天雨给二位爷请安了。” 我不敢唐突佳人,忙起身还礼,孙奎是粗人,只抬了下屁股就坐下了。天雨带着一股子香风,手拎琵琶走了过来,要搁往常孙奎早饿狼一样扑上去了,只因刚才我那番话他才没做什么,只是低头吃菜,一双贼眼不住偷瞄着天雨。 跟着孙奎一年多,我深知他是个胆小如鼠,唯利是图的人,在申城虽有些狐朋狗友,但都是利益关系,并无深交。他本性多疑,除了我谁也信不过,所以我的要求他不好不答应。 天雨察言观色,犹豫一下,坐在了我的身旁,将琵琶放在饭桌上,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朝思暮想的人竟“从天而降”,让我欣喜异常。我又饮了一杯酒才鼓起勇气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天雨抬起头盯着我看,那眼睛似能流出水来,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答道:“小女姓陈名天雨,京城人氏。”然后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不肯多说。 我觉得此时也无须隐瞒什么,继续问道:“姑娘可是恭王府的人?如何会姓陈?” 她一听恭王府三字显得很吃惊,眼睛睁到最大:“我母亲姓陈,阁下认得我?” 我见她如此反应已确定她就是当年的天雨,一笑道:“姑娘忘却了。七年前在下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
她盯着我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柔声道:“记得了,你是那何家哥哥吧,你家做的酱肉真好吃,可惜很多年没吃过了。”说完落下颀长的睫毛,一副凄婉绝伦的样子。 见她居然还记得我,我不禁欣喜若狂,心道老天终于开眼了,见我日夜想她就把她送到我面前。而且她从前是贝勒之女,我只有看的份儿;如今不知因为什么竟沦落风尘,我们再无门第之隔,一切都帮我安排好了。 可惜我年纪尚轻,没动脑想一想,事情怎么就会这么巧?难道真的只因命定的缘分? 看她这样子我也觉得很不舒服,仓促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只好拿起一个新酒杯问:“能陪我喝点么?”她红着脸点了点头。我起身恭敬地给她斟满,摆在她前面。 孙奎察觉气氛有些压抑,觉得很扫兴,站起身来对我说:“我说何老弟,这一年多来没见你还有这雅兴,看来年龄到了。大哥就不打扰你们了,我找地方跳舞去。你今晚若有好事就不必回去了。”随后对我使了个猥琐的眼色,又对天雨说:“姑娘一定陪好我弟弟,他可还是个雏儿,啥也不懂,可别骗他。”说完恋恋不舍地开门走了。 他一走我立刻放松了不少,端起酒杯对天雨说:“即是故人,不必拘束,我先干为敬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雨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这行为在风月场是大忌,哪有客人先干自己只喝一口的道理?不过她是天雨,是我的女神,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见她的身子微微后倾,知她心有防备,便笑着说:“请姑娘宽心,我绝非轻薄浪子,只是陪我那大哥才来的。你本王府中人,何以流落此处?” 天雨幽怨地看着我却没回答,眼眶微红朱唇轻颤,似要哭出来。我忙劝慰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客,时局如此人人艰难,大家都好不哪里去。” |
她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才如诉如泣地说:“父亲亡故后,王府的日子一天难似一天,后来小皇帝逊位,少亲王为防北洋军抄家,把府里好东西都卖给了东瀛人,钱分给了本家兄弟姊妹,我和母亲的生活就更难了。” 我问道:“没分给你们?你不是老贝勒的女儿么?” 她叹口气道:“是的,我和少亲王同父异母,只因我母始终没有名分,所以我亦无身份。父亲在时生活还好,也很疼我,他一走我们娘俩便不受待见,吃穿用度还不如下人。”我听到“下人”二字,脸上一红,她也自觉失言,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干咳一声追问道:“后来呢,你就离开王府了?” “是的。没过多久,少亲王就找个由头把我和母亲撵了出去,我们娘俩无处可去,只好雇车打算回保府母亲家。祸不单行,路上遇到了散兵,把从府里带来的钱和衣物都抢走了。我们无依无靠,只好沿路卖唱。不怕你笑话,家母曾为王府伶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我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跟着学了一些,倒也有些收入。” “一日终于来到保府城外,离母亲家已经不远,谁知竟又遇匪兵劫掠,母亲将我藏在客栈柜中,柜子实在太小,母亲三番五次进不来,只能把钱留给我,叮嘱我绝不可出声,然后狠心关上了柜门。匪兵踹门进来,把家母掠走了。” “贼人走后,客栈老板帮忙报了官。官府查了几日,抓了几个无关百姓处决草草了事,母亲仍下落不明。无奈之下只能使钱四处打听,有人说母亲被一个叫张才的匪首纳为内室,已被招安去了京城,不知真假。我想回京城寻母,孤身一人甚为不便。老板见我可怜,就留下我在他那里卖唱。” 可能是怕我疑心她曾委身于老板,她解释道:“那老板是个女人,在保府也有几分面子。她喜欢我聪明乖巧,免费供我吃住,又为我寻一琴师,客人打赏她只要一半。我无依无靠,只能在客栈安身下来,边赚钱边打听母亲下落。谁知找了两年有余仍杳无音信,后来客栈中来了一伙女客,见我生得还好要带我走。我知其绝非良人善类,坚决不从,没想到老板居然擅作决断,一百大洋将我卖给了她们。” “这伙女客自是人贩,强把我带到申城,五百大洋卖给百花楼。妈妈(百花楼老鸨)见我有些颜色又会唱曲,不忍让我卖身,就让我重操旧业直至今日。”一番话说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
没想到她出身如此高贵,又貌美如花,竟受了这么多委屈,真是离乱人不如太平犬。我不禁一阵心酸,忙自饮一杯稳了下情绪,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美目一瞟幽幽道:“只想找到母亲随其左右,其余没想过。” “既然你已查到你母人在京城,何不离开这里回京城去找呢?” 她惨然一笑:“公子说笑了。我现身属百花楼,是青帮的产业,门下数万弟子,在申城权势熏天,我只一介弱女,如何脱开?” 我皱眉道:“百花楼可以赎身吧,你赎身钱是多少?唱了这么久,你没存一些给自己赎身么?” 她回道:“确可赎身,没有实价,妈妈说的算。若姑娘无貌无才又没身段,赚不到钱,几百也就放了。若是色艺双绝,她定会漫天要价。” 我一听心就凉了,天雨这晶莹剔透的模样恐怕整个租界都寻不出几个,妈妈定然不会轻易放人。 我想了想,鼓足勇气道:“我来申城也有些日子,多少有点积蓄,虽不多,但可以全拿出来给你赎身。” 她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多谢公子,心领了。”然后低头看着地面,不再说话。 我见她不但不感激反还笑我,愤怒和沮丧一起涌上心头,我辛苦存的这点钱是打算回京后孝敬父母的,天雨遭遇虽惨,但和我又没什么关系;虽然曾经高贵美丽,但已沦落风尘,真把自己当正牌格格了?我越想越怒,坐在那不住地喘气。 她见我如此气愤也知不妥,勉强一笑淡淡地说:“这些日子,不知有几多公子富商要为我赎身,可听到妈妈说的价钱,便再无消息。想是此身卑微不值许多,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起身又纳了一福。 听她这么解释我才好受些,心想你定是把我看成那些油嘴滑舌之辈了,借着酒劲,起身慷慨激昂地说:“姑娘放心,我绝非那些有口无心的浪荡子弟,明日就去百花楼为你赎身。” |
天雨道:“若妈妈漫天要价,又当如何?” 我心里飞快计算着,这一年多我大概存了三百多块大洋,连从京城带来的差不多有四百块钱。刚才听她说百花楼买她就花了五百块,应该远远不够,但我可以求助孙奎,他那箱东西少说值一万块大洋,他虽是酒色之徒,但也不至于一点不帮。 如果这些还不够,我就写信管家人要,父母肯定会帮我。总之话已出口,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她赎出来。决心已下,便狠心道:“漫天要价也有个价,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她见我说得严肃,也起身正色道:“公子既有此心,天雨谢过了。若真能助我离开百花楼,天雨此生定不负公子!”说完就要下拜,我一把扶住她:“大清虽没了,礼数不能乱。别人不知倒也罢了,我知道你是格格,我只是下人,哪有格格拜下人的道理?” 天雨被我扶着,满面绯红,在我眼中赫然是草原上美丽的宝盖公主,不禁意乱神迷,刚想揽她入怀,又马上清醒,松手坐了回去。 天雨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补了刚才礼数,我也陪饮一杯,开口问道:“以你姿色,妈妈会要多少?” 她想了想回道:“前些日子走的金哥儿要了两千多,算是最高的,我想不会超出此数。”我听这金额顿时有些慌,一千还能凑,两千的话就是把京城家里的店卖了也不够。 她没觉察到我内心的变化,继续说道:“公子明日到了百花楼,就说是,是我哥哥吧,生意人,来沪寻妹。万不可透露我是王府中人,若被妈妈知晓不仅有辱门楣,更给她以漫天要价的口实,切记切记!” 我点了点头,乘醉意盯着她只是看。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琵琶柔情似水地说:“闲夜无事,我再为公子唱一曲吧!”说罢调弄了下琴弦,玉指轻弹唱道:“沉醉兮人相惜,直上九重兮。化蝶兮同相栖,南柯一梦里。才情度天机,空待因缘戏。一池青荷尽落去,凄凄凭雨欺。心随无上兮,身陷红尘里。滴血相祭,一朝误花期,含笑对悲喜。死死生生难觅,缘浅情深,犹见当年河畔佳人浣彩衣,芳踪总难觅……” |
浅吟低唱中,我听闻词中之意竟句句刺心,不仅悲从心来,不住咬唇握拳,心想无论如何定要将她赎出,不能眼见这块无暇美玉陷入淤泥之中。 我正伤感,忽听一阵敲门声,伙计领着刚才那琴师推门走了进来。 |
谢谢,明天继续。 |
那琴师单膝跪地:“打扰公子雅兴了,时辰已到,莲儿姑娘要回去结账,请公子恕罪!”说完起身过来欲拉天雨。 我喝得有点多,又见他獐头鼠目,心中颇为厌烦,居然还要碰我的天雨,于是再也忍耐不住,飞起一脚把他踢倒,指着鼻子骂道:“呸!狗一样的人,给我滚蛋!”说完掏出五块大洋摔在他脸上,又扭头对伙计说:“以后别让我在满汉楼见到这狗东西,否则也有你好看!” 伙计满脸委屈,看着地上的银元说:“爷,这何苦来呢,您别动气,您说百花楼的人,我一个跑堂的有什么能耐……”我没理他,回头对天雨道:“多谢姑娘,明日我便去百花楼。”她深情地望着我,嘴角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我又狠狠瞪了琴师一眼,踢开房门快步下楼,跳上黄包车回汇中饭店去了。 当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既兴奋又紧张,不断想着明天该如何穿戴,又该怎么讲话才能像天雨的哥哥,三更天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人有心事自睡不实,天刚亮我就爬了起来,洗漱后看了眼桌上的西洋自鸣钟,才五点不到,只好和衣重新躺下,睁眼靠着时间。 自鸣钟响过七下,我再也呆不下去,起身跑出了饭店,在门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告诉车夫去百花楼。车夫一愣,回头问:“老板,那地方晚上才接客,现在去?” 我低头回道:“现在就去,我不找姑娘。” 他应了一声,拉着我飞快地跑了起来,还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又问:“大哥是不是去找相好的?那地方我是从没去过,听说特别贵。”我刚要否认,转念一想好像也没错,天雨说若能替她赎身就会委身于我(可能谁帮她赎身都会如此吧),便得意地说:“是,找我相好的,你跑你的吧。” 他嘿嘿一笑脚下生风,玩命地向前跑去。百花楼距汇中饭店并不远,他跑得又快,一会功夫就到了。 |
这是一幢三层高的西式建筑,看起来像个洋行,门口也无招牌。我问车夫:“这里就是百花楼么?”他点点头说:“是啊,你进去就知道了。” 我付过车钱来到门口,两个身穿黑色布衣,戴黑礼帽的年轻人把我拦住了,一人还故意掀开衣角露出腰间的驳壳枪,耀武扬威地看着我:“你是谁?大早上来干嘛?” “我找你们老板娘。”我穿着在京城带来的洋装,刚才又故意给了双倍车资,应该像个有点钱的生意人。 “老板娘?哪个老板娘?是吴姐么?找她做什么?”那人放松了警惕,衣角也落了下来。 “找她赎一个人。” “赎谁啊,这里的姑娘可多。”另一人不断打量着我,盘问道。 “天雨姑娘,”我回答。 “天雨?楼里没这人吧?”有枪的男子问旁边那人。那人摇摇头说:“楼里一百多个姑娘,没叫这名字的。小子我可警告你,大早上别找不自在。” 我虽然会点武功,但处世经验几乎为零,第一次面对青帮的人多少有点紧张,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另一人见我不说话,小眼一瞪厉声道:“你连赎谁都不知道,还找吴姐?趁早走人,别说对你不客气。” 我猛然想起昨晚那琴师管她叫莲儿姑娘,难道天雨在这里的花名叫莲儿?于是改口道:“叫莲儿,莲儿姑娘。” 二人听到这名字一下愣了,带枪的那个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你要赎她?没发烧吧你,那可是我们百花楼第一美人,据说还是,那个,那个有点子身份的,你有多少钱敢赎她?上次一个东洋商社的老板都没带走。” 我正色道:“她是我的妹妹,被人拐卖至此,我虽不富有却难舍兄妹之情,此次来沪定要将她赎出,望两位行个方便!” |
“妹妹?既如此随我来吧,”带枪的男子领我走进楼中,“唉,你这妹妹够倒霉的了,”他边走边说,“我也是穷人出身,这种拐来的女孩见多了,父母找来也没用,不拿钱不放人。” “那怎么不报官?” “官?在申城我们就是官,就是天!谁敢坏我们规矩?那是吃了豹子胆!”他又习惯性地拉开衣角,露出枪把。 “我知道你们厉害,所以先来探探口风。我这妹子命苦,也不知,唉,不知是不是受了委屈。”我红着脸,小心问出这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委屈?你是说接客吧,这个应该不会。吴姐精明得很,你妹妹七仙女一样的人物,没好价儿她不会随便让她接客的。不过她这么红,我担心吴姐不会轻易放人啊。”可能是见我还算老实,他居然为我担心起来。 “我也害怕给不足,只能走着看。”我无奈地说。 他带我直接上了三楼,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闻声来到楼梯口向下望着。她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深紫色的旗袍,烫着波浪发,斜叼着一根长长的烟卷,一脸倦容。透过厚厚的铅华,依稀可辨出她曾经的美丽。 “阿飞啊,这是哪一个啦?”她指着我问那男子。 “吴姐好,他说是莲儿姑娘的大哥,从京城来的,要为莲儿赎身。”原来她就是吴姐。 “赎人啊,进来吧。”她转身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也跟了进去,带枪男子却没进来,只站在门口候着。 屋里很大,陈设完全是西式的,有点像孙奎在汇中饭店那套房。吴姐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示意我也坐下,我不安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连吸两口香烟,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我,评估着我的身价,半晌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就是昨晚打人那个?” |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显得很生气,用手指着我娇喝道:“我跟你讲哦,我们百花楼的人不好动的喽,那小哥怕是几天都不能出去干活。” “对不住,昨晚喝多了,见他对我妹子动手动脚,一时没忍住。”我不想和她争论这鸡毛蒜皮的事,“我可以负责他的医药费。” “算喽,下等人没这么娇气的。你是来赎莲儿的?”她也转入正题。 我点点头,她噗嗤一乐,抖了抖烟灰道:“我同你讲,莲儿是我们楼里头牌,年纪小人又俊,还是大户人家出身,还是个姑娘!我做妈妈十多年,这样周全的竟头一次遇到!百花楼里女孩虽多,但像她一样的没有,侬晓得啦?” 我听她这番话内心激动不已,原来天雨果真还是姑娘,这不是上天为我准备好的美满姻缘么?“嗯,这些我都知道,我妹子命不好,被人拐到这里,多少钱能放人?” 她眉毛拧在一处,抬头看着我:“你真是她哥哥?长得可一点不像。不过我不管你是谁,说句最实在的,我只认钱。”我只看着她没说话,等着她报价。 她继续做着铺垫:“这段日子想赎她回家做小老婆的,没一百也有八十了,哪有一个诚心的?一听价格哦,都跑掉嘞。你们男人那,都是嘴上说说。” 我诚恳地说:“吴姐,我知道你很照顾莲儿,做大哥的在这里谢过。我也知她与众不同,请您说个实价吧,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赎出来!” 她一根烟抽完,又点起一根,呼吸急促,似乎终于逮到一个赚大钱的机会,张开薄薄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五千大洋,一文不能少。” 我料想她会狮子大开口,但觉得不会超过两千,这也是我能承受的最高金额,谁知张嘴就是五千!在这个年代,一千大洋已经可以在租界盘下一间不错的饭店了!我缕了下头发,强作镇定地问:“多少?” “哎呦,瞅你那个样子,吓坏了吧。就是吓死也是五千,少一个子不行。”吴姐阅人无数,见神情已知我的钱远远不够,语气立马变得刻薄起来:“你赎谁不好,偏要赎她。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哥哥,这样吧,我取花名册过来,你再挑个便宜的丫头。” “好,就依你,五千。”我咬咬牙说,“但我现在没这么多,你得给我时间。” 吴姐掐了烟,没好气地说:“怎么,给你时间你去抢当铺么?去抢金店么?抢洋行么?就算你抢来我敢收么?行了你快走吧,我还得拢账。” “十天,行么?”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别和我约时间,有五千大洋人就是你的,没钱也不用再来。”她又点了根烟,我怀疑她这么抽下去活不过四十岁。 “我回去筹钱,这十天不要让她抛头露面了。”我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你是谁啊,跑这命令我?我凭什么听……”她发现我在掏兜,马上住了口,因为无论我掏出的是钱还是枪,她都无法拒绝。 “这五十块,”我将五十枚银元整齐地码在面前茶几上,“是我单独孝敬你的,就算我妹子这十日的工钱,你看够么?” 吴姐见了钱眼里马上放出光来,忙起身道:“哎呦呦,客气客气,够啦,就按你说的,从今天算我关她十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绝不让她出去见客。” “那就一言为定,麻烦告诉莲儿,哥哥筹钱去了,让她安心等我,十日后我一定来接她。”说完我就走了出去。吴姐忙跑出来送我,满脸堆笑地说:“放心好啦,我都转告她。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到时间你若不来,她可还是要出去唱的。” “不会的。”我也不知哪来的自信,扔下这三个字就独自下楼了。 回到饭店我心里乱糟糟的,五千大洋,我这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我这人生性孤僻,来申城一年多也没交什么朋友;家里只有间铺子,全部家底不过七八百块钱;至于王府那边就更不用想,现在连正宗的亲王贝勒都不能自保,何况天雨这样没身份的了。 |
孙奎也难指望,这人我很了解,贪财好色,特别是对钱看得极重。虽然对我还算大方,也不过为了培养一个忠于他,危险时刻能挺身而出的人而已,让他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来为我赎一个青楼女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着想着,一个恶毒的念头油然而生:干掉孙奎,拿他那箱东西去赎人。箱中金条最少值一万大洋,救出天雨还有五千,再和她逃到一个世外桃源生儿育女,也算没有虚度此生。 这想法一出把自己吓了一跳,孙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对我还是够义气的。我就算真的去抢金铺当铺,也绝不能打他的注意。 思来想去依旧毫无办法,只觉十分气闷,便出了饭店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街上人流如织,好像都有自己幸福的生活,只是和我毫不相干。 也不知走了多久,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正好路边有家三晋面馆,便踱步进去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碗刀削面,一碟酱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正吃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弯腰问:“你好,请问这里有人么?” 我摇了摇头继续吃面,他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对面看着我吃。我心情本就不好,现在吃个饭还被人参观,不禁怒从心来,把筷子慢慢放下,抬头看着他:“你瞅啥?” 他却并未回答瞅你咋的,而是伸出手来笑着说:“何先生你好,我叫藤本毅,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见他如此礼貌我不忍让他难堪,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你认识我?” 他又是一笑,慢条斯理地说:“以前不认识,中国有句老话,相逢何必曾相识,从现在起就算认识了。”说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看清不是什么暗器后才接在手中,名片上写着山崎株式会社—藤本毅几个粗体字。虽然我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但眼前这人无论是穿着还是名字都应该是个东洋人,便抬头仔细地打量着他。 |
这人二十七八年纪,面色苍白,鼻直口方,衬衫雪白,系着黑色的领结。平行记忆马上被触动,他正是现代社会的丁所长,也是草原上的宋仁杰,轮廓眼神完全一样,就像他刚从所里下班,跑到这个年代客串这家伙似的。 他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尴尬一笑:“我们社是从事日中贸易的,为两国友好做出了大大的贡献!”他汉语非常好,只有那么一点不自然,若不是他提前报名,没人知道他是东瀛人。 平行记忆是不会影响到这个我的,所以尽管他是若干年后的丁所长,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这个时期中日关系已有所缓和,很多中国学生去东瀛留学,孙中山先生的事业也得到了东瀛人的大力支持,但我仍然很讨厌东瀛,因为谁都知道,北洋水师就是亡于东瀛之手,大清被迫割地赔款;后日军又击败沙俄屠城狮子口,华夏为之震动,对我中华更是虎视眈眈。现在一个东瀛人找上了我,一定不会安什么好心。 藤本看出我颇有戒心,清清嗓子一脸诚恳地说:“我们知道你是孙先生的副手,孙先生其实一直是和我们有合作的。” 他的话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孙奎果然在和东瀛人打交道,于是低下头继续吃面,边吃边说:“他是他我是我,他跟谁合作都和我没关系。” 藤本干笑两声:“孙先生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年纪虽轻能力却很强。我们社很看重你的能力,希望你也能和我们社合作。恕我直言,和我们合作前途是广大的,我们会给你提供舞台,让你充分发挥自己的……哎?何先生,你别走啊!” 我懒得听他在这磨叨这些没用的,起身来准备离开,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低声道:“我们知道你有个妹妹,当然不一定是亲的,被申城某帮派控制着,而且你非常希望让她重获自由,对么?”他眼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目光,直刺人心。 我遇到天雨不过是昨晚的事情,孙奎又不在场,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瞪大眼睛问道:“你们跟踪我?” |
“没有,”他摆摆手平静地说:“我们是正规生意人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不过消息灵通些,渠道多些罢了。不过何先生,只要你肯合作,你妹妹的事情我们社会出面帮你解决,你一分钱都不用花。” 我多少有点动心,但没说话。见我沉默不语,他又加了筹码:“你妹妹的母亲我们也可以帮忙寻找,虽然此人失踪已久,但凭我们社在京城的关系网和我们东瀛人的严谨,一定可以找到。” 这两个条件都是我最想要的,想了想,重新坐下,开口问道:“你们打算让我做什么?” 见我有所松动,他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小声说:“你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留下了无数瑰丽的遗产,但现在贵国四分五裂,已经没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的文化了,特别是那些流传下来的文物。” “据我们所知,前些年英吉利人斯坦因,法兰西人伯希和在敦煌盗走了很多宝贝,有一部分流入了东瀛市场,价格炒得很高,两人从中狠赚了一笔。你知道,我们是生意人,所以也想去那边科学考察一下,顺便弄点货。” “我们山崎社社长大竹先生很重视此事,派一些人过去查看情况。但自从斯坦因和伯希和走后,当地人对外国人非常排斥,工作很不好做。所以呢,大竹社长就委托我来组建一支主要由支那……啊不是,中国人组成的科考队,这样一切事情都好办。” “孙奎先生很愿意帮助我们,也常和我们提起你。我们非常看重你的能力,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一起赚钱。”他说话声音很好听,比丁所长强多了。 我坦然道:“我呢,家传手艺不是买卖也不是盗墓,而是做牛肉,这点你们应该打听清楚了;其实做肉我也没学好,做的东西白送都没人吃。跟孙大哥在申城呆了一年多,啥都没做过,你们也可以查。我不明白你们究竟看中我什么能力了?总不会觉得我长得好看吧,而且我他妈也不好看啊,所以要么对我说实话,要么就此别过。”说完起身又要走。 |
藤本嘿嘿一笑:“这个问题现在很难回答你,不过到时候自然会说。你先告诉我,是否有意向参加这个科考活动?我担保整个过程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中国人,也不会损害贵国的任何利益。” 我再笨也知道其中定有阴谋,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做什么我不想管,说实话也没能力管。不过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想去。” 他怕我忽略前面提的条件,提醒道:“何先生,只要你点头我们立刻着手为你去办那件事。要知道在此时此地,能帮你的也就只有我们东瀛人了。而且我们社的薪水也是极其优厚的,月薪二百块,是你现在收入的十倍。” “谢谢你们,不过我真没兴趣,我妹妹的事情自己会处理,我闲人一个无所谓,你们东瀛人在申城上蹿下跳挺忙的,我就不打扰你们四处打听消息了,加油吧!”说完我决然地转身出去了。 这次藤本没有拦我,他可能万没想到我会拒绝,其实我差一点就同意了,他提出的两个条件可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我唯一拒绝他的理由是自己是个中国人,不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 刚回饭店,孙奎就过来找我,满脸堆笑道:“老弟昨晚过得好么?老哥在风月场混了这么久,哪有一人能和那姑娘比?”我满腹心事,随口回道:“还成,多谢大哥惦念。” 他瞄了眼床,想是在看是否有人动过,随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语重心长地说:“何老弟,今天遇到什么人没有?” 我一听便知他要替那个藤本劝我,便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个东瀛人吧,人家说你不上心。其实我就喜欢你老实,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才敢把这箱东西放你这。” 见他不入正题,我一笑道:“有话直说吧大哥,说多了见外。” “行,那就直说。其实我之前的确靠老爹关系弄了个团长,但大哥这人你还不知道么?让我抽大烟,喝酒找女人都行,领兵打仗我哪会?命就一条,没了可他妈就没了!” “记得和我来申时我带来的小黄鱼么?那真是军饷,上面要我发下去带队伍去南边打仗,这不要我命么?哥哥我还是活一天算一天吧,一狠心钱留下人没去。” “那些钱哪去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团长,心中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梦也破灭了。 “哪去了?我说弟弟你可有点心吧,咱哥俩常年住这最上等的饭店,搂最漂亮的娘们,哪个不要钱?都填了里头了!” 我早该想到是这么一回事,脸一红道:“原来我也花了,惭愧。” “唉,要说钱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因为钱没到手,团里几个刺头竟跑回京城把我给告了,说我贪污军饷,临阵脱逃,一定要哥哥掉脑袋。”说到这里他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然后呢?”我知道他这些话都是铺垫,不过也很想知道他是如何脱罪的。 |
稍后更新,今天多更一些。 |
楼主下午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你也好! |
“京城本就指挥不动南边这些军队,正要杀鸡儆猴,一定要办我。老爹到处使钱也没人敢接这活,没看那段时间我天天出去抽烟,这点头发都快掉光了!” 其实他本来也没多少头发,不过的确有段日子他一早就跑烟馆,直到半夜才回来,人也瘦了不少,想来就是因为此事。 说到这他的眼角居然湿了,用袖子擦了两把接着说:“后来实在是没办法,天天等死,遗嘱都写好邮回津门家里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东瀛人找上门来,说能帮我解决此事,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还能给我钱!” “不要钱要什么?总不会看上你了吧,那人是藤本么?”我来了兴趣。 “对,就是山崎社的藤本毅。兄弟别说笑了,我这滩烂肉怕是一文不值,他们只要一幅画。” “什么画?国宝?” “这幅画听说了不得,从大明永乐年间就在皇宫里藏着,专人保管。也不知怎么就让东瀛人知道了,听说他们天皇很感兴趣,下了大决心一定要弄到手。为这画他们前后折腾了近十年,花费无数人力财力也没弄到。” 我忍不住插问道:“他们用十年都得不到,找你有什么用?” 他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说:“贤弟啊,你可别小瞧了老哥,我家除了认识黎元洪外,还有个亲叔在宫里头那!” “你亲叔是王爷贝勒?” “那倒不是,是下面的......还没明白?嗨,就是,就是伺候皇上的人。”他脸一下子红了。 原来是个太监,怪不得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我一笑道:“伺候皇上太后,总有些体面。” |
他烟瘾犯了,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继续讲:“大清虽然没了,皇城可还在,我叔也留在里面。那帮断子绝孙的在琉璃厂都有店面,把宫里的上千年传下来的好玩意儿弄过去卖。别看他们一个个根儿都没有,发得什么似的,一年弄十多万大洋玩一样。就我叔笨,干一辈子了还精穷。” “东瀛人开始想派人进宫盗画,可紫禁城戒备森严一直也插不进人去。他们当然不甘心,又找到在琉璃厂开店的大太监,开高价收这幅画,结果好几年也没到手。” “东瀛人也不知从哪知道我叔服侍过光绪爷,可他在宫里联系不上,顺藤摸瓜找到了我,让我找我叔弄图。” “到底是一幅什么画啊,对东瀛人很重要么?”我问道。 “藤本告诉我叫汗王得胜图,”孙奎额头满是汗水,不停打着哈欠,好像不抽两口就得死这,可他竟没回房取烟,仍气喘吁吁地说:“画成吉思汗凯旋归来的吧,也不知为什么,这幅画一直被严密保护着,是禁宫中最大的秘密。” “东瀛人查阅无数资料,基本确定满人进关后画就一直藏在建福宫中,可建福宫堆积了无数珍宝,面积又大,琉璃厂的几个大太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藤本告诉我,无论我用什么方法只要把得胜图找到,他们不仅会救我,还能给我一大笔钱,包我后半辈吃穿不愁。”(建福宫于1923年6月27日毁于太监放火。) “我一听有救了,马上回京和我叔见了一面。他开始不同意,说小皇帝还在,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而且他也没听说过这幅画。” “那时办我的命令都下来了,我急疯了,拿刀子出来要自杀。他平时也算疼我,不忍见我就这么死喽,勉强答应帮我问问。可他职位不咋高,问了两天也没个结果。后来藤本派人送来十几根小黄鱼,有钱就好办事了,他拿着金条找到执事大太监,那公公东瀛人也找过,当时就说不知道,可见了钱眼儿就开了。” “他怎么说的?” 孙奎掏出鼻烟狠命嗅了两下,打个喷嚏继续说道:“那老东西说慈禧老太后临走前也知大清气数已尽,把宫里宝贝尽数赐给近支亲王贝勒。别的宝贝都是一箱一箱地往出给,这幅画却是单独赏给载滢贝勒的,所以他有印象。” 听到载滢二字我心中一震,因为他正是恭王府以前的主人,也是天雨的生父,难道这幅画最后竟落在王府中? |
孙奎再也坚持不住了,有气无力地说:“贤弟,哥哥回房去抽两口,不行了。”说完拖着胖大的身躯向外走去。我急于知道图的事,也跟他进了套房。 他进屋就赶紧躺在床上,拿起烟管拼命吸着,几分钟后才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对我一笑:“舒服多了,没这玩意儿我可咋活,还贵,你说要是不搂钱我拿什么买它。饭能断,这东西丢不得。” 我劝道:“也适当控制下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抽这个的都知道这理儿,你看谁放下了?都是一直抽到棺材里。咱继续说,说到哪了?” “老太后把图赏给了载滢贝勒。” “对对,抽一口啥都忘了。当时太后有话儿,这图是宫中至宝,顺治爷留下遗训,爱新觉罗子孙当以命捍之,万不可为外族得去。贝勒爷哭着接了过去。太后又告诉几个在场的太监宫女,此事若透露半个字出去,定要满门抄斩。” “那大太监说太后在日他自不敢透露一字,可现在太后早已作古,大清也完了,他还怕什么?说不定哪天皇上都得被撵出去,只有钱才是真的。” “我当时着急救命,连夜把消息告诉了东瀛人,把藤本他们乐坏了,当时就赏我一千大洋。我回津门等了几天,上面传来消息,我的事查无实据,没事了,东瀛人办事还是讲究的。” “后来那幅画找到了么?真在恭王府?” “得信儿后,东瀛人马上开始活动。在国内找了个大古董商叫什么山中定次郎,让他出面去买府里的东西。这个山中头些年就和少亲王溥伟打过交道,花了三十多万大洋买走了不少宝贝,浦伟一天天想着复辟,正缺钱,听说山中又要买东西,就把他请到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王府各种古玩玉器随他挑选。” “这东洋老鬼子带着俩小鬼子在王府翻了好几天,还真就把得胜图给找着了,就藏在载滢牌位底下。少亲王不知这图珍贵,连同其他东西一股脑卖了,听说才卖几万块。” “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东瀛人如此上心?是藏宝图么?”我知东瀛鬼子极精明,绝不会干亏本的买卖,猜测道。 “我没见过,不知咋回事。只知道东瀛人拿到画后为解读其中奥秘,先后秘密找过蒙古高僧,德国汉学家,还有一些贝勒贝子,可谁都破不了。” “按说这事到这也就算拉倒了。谁知东瀛人竟还不死心,把主意打到了袁大总统身上。他不是要做中华帝国大皇帝么,全国都反对,没办法只能在列强中寻求支持。欧美列强没人理他,东瀛人这时候就插了进来。当时和大总统谈的公使叫日置益,把破解得胜图秘密作为一个附加条款加到了密约中。” |
“原来袁世凯在和东瀛人合作的事是真的?”我惊讶地问。 他作了个嘘的手势,让我小点声,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袁大脑袋完全不知道什么得胜图,也没当回事,一口应了下来。他派人去问陈宝琛(溥仪帝师),这老头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算博古通今,竟然知道一点,原来这图一直有守图人,图中秘密只有守图人知道。” “守图人?就是守着这幅图的人么?”我越听越起劲。 “对,就是看着图的人。陈宝琛说这图进宫以来就跟着一个守图人,代代相传,最后一任守图人随图进了恭王府,是谁他也不知道,只知是东鲁人,姓王。” “后来山中定次郎以买古董为由又去了一次王府,上下找了一遍也没发现这个人。一打听才知他早回东鲁养老去了。东瀛人现在在东鲁势力很大,又有袁大头支持,很快就把这人找到了。好像叫王什么山,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子。他嘴很硬,说啥不肯开口,被打得七荤八素,俩腿都折了也不说。鬼子把他儿子儿媳孙子都抓来要当面杀头,这才全说了。” 听到这里我隐约明白东瀛人为什么要来找我合作,恭王府的老头,姓王,东鲁人,不是我师父王海山还有谁?找我肯定也是为得胜图的事。于是问道:“你说那老头是不是叫王海山?藤本还和你说什么了?” “我哪记得住叫啥,就刚才和你说这些话,也背了好几天才勉强记住。让我喝个酒,找个娘们还行。”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既然多是亲身经历,怎么还要记住?难道这些都是编出来的? “是不是藤本毅要你和我说这些的?”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是他,”孙奎没见过我这种眼神,有点发憷,“这小子中国通,从小在京城长大,山崎社在华业务主要由他负责。”他已连说了一个多小时,虽有大烟支撑也累得够呛,高挺的肚皮急促起伏着。 “王老爷子都说了些什么?”他虽然累了,但我并不打算让他休息,我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得兄弟对这事上心,那哥哥就多说几句。他交代这图是元朝无名氏所作,画的是成吉思汗灭西夏,凯旋而归的场景。”他又把烟枪点燃猛吸了一大口,马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
一听成吉思汗,西夏等字眼,平行记忆立刻被触动,原来这图竟和那段历史有关,面部肌肉不禁微微动了几下。 孙奎继续说道:“老头告诉鬼子,图传到他手已历六百余年,他是第三十一代守图人,图中之秘他也只知道个大概。” 讲到这里,他费力地坐起,端杯喝了口茶,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听腻歪了?” 我忙摆摆手说:“不腻,正相反,我非常想知道图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让东瀛人如此神魂颠倒。” “老头说当年西夏人为了抗拒蒙古入侵,用秘法招来阴兵助战。谁知蒙古这边也有高人,不仅顶住了,还让阴兵有去无回,被困在了六盘山下。成吉思汗死后,为防止这些阴兵破坏他的陵寝,又派了不少人在周围守护。” 听到这里我的平行记忆又被触动:原来当年托雷要我们守灵,是为了防御那些阴兵。 “阴兵在重重防护下不能破土,只好沿地脉跑入一个大湖之中苟延残喘,老头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孙奎抹了一把脸,如释重负地说:“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可他妈累死我了。” “东瀛人把那老头怎样了?”万没想到师父如此命苦,人到暮年还遭如此大难。 他有气无力地说:“好像给弄到东瀛去了,他儿孙也都跟着去了,之后咋了你可别问我,我真不知道。” “藤本毅说要我加入他们的队伍,去西面收购古物,这其实都是借口吧,他们是不是在找那些阴兵?” “兄弟啊,你真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他和我说也是去收购古物,顺便考察一下那个大湖。那边少数民族多,如果去一堆东瀛人会很不方便,所以希望找点中国人一同去。”孙奎有气无力地回答。 |
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一笑道:“难为孙大哥了,说来惭愧,咱哥俩这一年来好像也没说过这么多话,你先休息吧,我也回房躺会。” “那你是怎么想的,去还是不去?” “我还没考虑好,到时候给你信。” 他哎了一声把头蒙在被子里,我推门走了出去,回到了隔壁自己房中。 东瀛人如此大动干戈肯定不会只为收购文物,而阴兵什么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这个感兴趣?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我想得头都快炸了,还是没有头绪。 我以为孙奎晚上还会过来找我说这事,谁知他却兴匆匆地自己跑出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没来找我,碰面也绝口不提此事,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然而天雨的赎身钱还是没有着落,十日之期将近,我除了去抢银行好像真没别的办法了,这时才意识到平时多几个朋友有多么重要。 我魂不守舍地在房里呆了整整七天,仍一筹莫展。这时的我早已没了在百花楼时的锐气,犹如一个即将枪决的死刑犯,静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筹到钱,哪怕把命搭上,因为我答应过天雨去赎她。可钱在哪儿?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吧? 夜里十一点,我鬼鬼祟祟地来到孙奎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孙奎早已鼾声如雷,震得门板直颤,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鼾声依旧。又小心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反锁,轻手轻脚地把床板挪开,里面居然是空的! 这下我彻底绝望了,当时在百花楼的底气多半源自这箱黄金,想着万一筹不到钱就用它应急。现在箱子不见了,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究竟是谁拿走的呢?孙奎?他不是很信任我么,否则怎会把它放我这里?就是拿也要告诉我一声啊,本来金子也是他的,何必偷偷摸摸地拿。可如果不是他还会是谁呢,这几日除了吃饭我都没离开过房间,难道是东瀛人? 我的未来,爱情,希望都随这箱黄金的消失而断送了,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走,只剩一具躯壳留在世上。 接下来还有惊喜。第二天中午,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来汇中饭店找我,自称是百花楼的经理。他告诉我,现在有个家里开当铺的公子也要出钱赎天雨,五千大洋直接撂在桌上,因与我有约在先,吴姐没有马上答应,所以派他过来问我到底有没有钱,如果实在没钱她就不等了。 我当然没钱,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避重就轻地问:“我当时并没留地址,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他猥琐一笑:“我们在租界找个人还不容易么?你到底有没有五千?” |
“现在没有,我还在想办法。”我只好如实相告。 他站起身来:“吴姐说了,就等你到后天上午八点,告辞了。”说完要走。我一把拉住他:“千万等到时候,我若拿不出钱无话可说,要是提前把人卖了,别怪我不客气。” 他轻蔑一笑:“我们做事讲规矩,说十天就十天。”甩开我的手走了。 很多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现在问题简单了,要么去找孙奎,同意加入东瀛人的收购队;要么认栽,闷声装死将天雨拱手送人,从此再也不见她。 我只考虑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必须救她,哪怕血洗百花楼也得救她,大不了一死,反正人都得死,现在死和五十年后死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这是鱼死网破的一招,而且那些人有枪,多半人没救出来我先死那了。 更简单的方法就是先答应藤本加入什么科考队,让东瀛人出面去赎她,人到手后,去不去还不是由我。 我满脑子都是天雨那哀婉的神情,立刻觉得一分钟也不能等,鼓起勇气来到孙奎房间去找他。 他正斜倚在厚厚的棉垫上抽烟,一个穿开叉旗袍,长相颇为妖艳的女子在一旁陪着他抽。见我忽然闯入他并不意外,点头笑道:“老弟你先坐,天大事等我抽完再说。” 我不安地坐在他对面沙发上,那女子冲我妖冶一笑,在孙奎秃头上拍了一下:“呦,什么弟弟啊,我怎么不知你还有这么俊的弟弟?” 孙奎哈哈一笑:“我可不敢领他去,去了还能稀罕我?都奔他来了。” 女人摸着他的大肚皮:“那是了,瞅你这身肥油吧,谁能看上你。”孙奎伸手把女子搂在怀中亲了一口,“看不上跑爷这干嘛来了?” 他这孟浪之举平日见多了,我只做没看见,此刻心里只有钱,天雨,百花楼,吴姐,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不断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我。 孙奎是粗人,自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不紧不慢地抽完了烟,又和那女子亲个嘴,才从怀中抠出几个银元塞给她。女人接在手中一数,笑成一朵花:“多少天没见你这么大方了,真是好人儿。”说完勾住他粗脖又吻了一下,拎起小包走了,出门前留了个媚眼给我。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1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恐怖推理 最新文章 |
有看过《我当道士那些年》的吗? |
我所认识的龙族 |
一座楼兰古墓里竟然贴着我的照片——一个颠 |
粤东有个闹鬼村(绝对真实的30个诡异事件) |
可以用做好事来抵消掉做坏事的恶报吗? |
修仙悟 |
—个真正的师傅给你聊聊男人女人这些事 |
D旋上的异闻录,我的真实灵异经历。 |
阴阳鬼怪,一部关于平原的风水学 |
亲眼见许多男女小孩坐金元宝飞船直飞太空 |
上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