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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寻心记——梦中的那些事儿[第2页]

作者:莫雨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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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山臻4 06-26 00:43103楼
    楼主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好,没什么太好的工作,比较清闲。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蛇,不禁头皮发麻,心想原来金冠蛇不是一条而是一群,绍布没说明白。红马也非常恐惧,蹬着四蹄不断变换位置,生怕黑蛇扑过来。白雕虽仍在上空盘旋,却也不肯下来,其实也指望不了它,一次最多抓一条,这几百条要抓到什么时候?

    说来也怪,我不出手群蛇也不动,好像在等待出“口”的良机。赤焰驹却焦躁不安,弄得我心慌意乱,只好跳下马来,提剑准备斩蛇。

    见我落地,周围的几条黑蛇觉得时机成熟,身体像弹簧一样一起向我扑来,速度奇快。我早有准备,又用出疾字诀手中古剑一抡,几个蛇头早落了地,数段蛇腔瘫在地上不停滚动。

    见我一出手就连斩数蛇,其余黑蛇不敢造次,虽然仍在仰颈吐信,却都畏缩不前。

    我不敢掉以轻心,紧握剑柄准备迎接第二次攻击。这时白雕长鸣一声,振翅向上疾飞,红马也厉声嘶鸣,像是见到了极可怕的东西。最诡异的是群蛇也乖乖缩头下去,瞬间跑个干净。看来这些蛇非常聪明,知道肉身利齿不是铁剑对手,知难而退了。

    我正得意,前方一丈远的地面忽然被什么东西拱了起来,越拱越高,接着一个红灿灿的乌 破土而出,草原上极少有龟,这个记忆只在绍布祭天时见过一次,好奇心顿起,把古剑搭在肩头仔细地观察着它。

    红龟动作缓慢,等了半天才整个钻出来。它体积并不大,通体赤红,在晨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彩。它的红很不真实,好像人为染色,看来是平时以谷中红花为食的导致的色变。

    乌龟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不寒而栗。红马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白雕还在空中翱翔。不过蛇胆已经到手,乌龟虽怪也没必要一探究竟,眼下时间宝贵,得抓紧回去。
    正踌躇间,那红龟竟张嘴叹了口气,头一歪趴在地上不动了。我见它红得可爱,想把它带回去。草原没什么新奇玩意儿,龟甲自是好东西,何况这么红的龟甲。

    没等我有所动作,龟背忽然动了一下,我知其内有物,忙持剑相对。果然,一条红鳞小蛇懒懒地从壳上一个圆洞钻出,头生金冠,支着上身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金冠蛇,看来这东西确实存在,幸亏刚才没走,否则就把乌兰夫人害死了。

    金冠蛇神态倨傲,耸着蛇身向我爬来。我正欲出剑,眼前白光一闪,神雕闪电般扑下,伸利爪对着蛇冠就是一下。小蛇反应更快,纤细的蛇身一扭,一口咬在雕腿之上,白雕负痛拍着翅膀向上飞去,可只拍几下便砰然落地,发出阵阵哀鸣。

    我无暇看顾白雕,挥剑向小蛇斩去,它又是一扭,居然腾空而起,从上方向我袭来。我见之大喜,心想在空中不成了活靶,挺剑向蛇头劈去,谁知它在空中居然还能变向,生生又窜起一尺,避开了我的剑锋,又张口向我面部啄来,它速度实在太快,我不及抬剑抵挡,只好用左手胡乱一抡,就地一滚才勉强躲过。

    金冠蛇一击得手极是得意,浮在空中吐着火焰般的蛇信,头上金冠也在不断抖动,发出轻微凄厉的响声。我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慢慢向后退去,心想这蛇难道会法术,如何能在空中改变方向,还能悬停?仔细一看才明白,原来它周身生着一层极薄的红色体膜,现已完全张开,它正是借这层膜震动产生的升力飞起来的。

    雕是蛇的天敌,可金冠蛇连天敌都不怕,定然极不好对付。

    我就这么站着看它,它悬在空中也盯着我,几次似要扑过来,却只是做做样子,显然它懂得虚实之理。
    在回来的路上我曾幻想过多次这个场景,最差也是她红着脸答应嫁给我,可真实发生的却是这样冷淡的一语,我火热的心顿时凉了,本欲扭头就走,可毕竟要顾忌她父母的面子,于是只冷冷地回了句不必客气便不再说话。

    伊尔汗并未喝多,觉察到了我的不满,朗声笑道:“塔拉勇士,来同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一醉方休!”说完过来拉我入席,我跑了大半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客气,同速不台伊尔汗吃喝起来。

    席间我让人将红龟拿来献给伊尔汗,速不台一见此物两眼放光,一把抢在手中仔细看着,问我从何处得来,我如实说了。他说此物不简单,汉人管它叫玄武,最是吉祥,须大福慧方可压住。伊尔汗自知其意,便将乌龟转送给他。他也不客气,笑着收下了。

    我问绍布海子里见到的怪物是什么,他沉默片刻回答说那东西叫地龙,平时只在地下,逢盛世才会现身,看来我们此战必胜无疑,也不知是他瞎蒙的还是真的。
    酒足饭饱后,速不台站起身来,宣布由我担任西南塔塔儿千夫长之职,建功后再行封赏。伊尔汗解释说塔塔儿部居民太少,挑来选去只为大汗征了五百三十人,但待遇和千夫长是一样的。

    五百多人已是西南塔塔儿的动员极限了,这等于将部中所有青壮年男子一扫而空,也不知有多少人可以平安归来。

    我因太过疲劳又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醉了,乘兴对伊尔汗说起我和宝盖的婚事。伊尔汗尴尬一笑,忙举杯劝酒岔开话题;速不台则装作没听见;宝盖羞得满面通红,低头搓着衣角;乌兰夫人也不说话,一时气氛极为尴尬。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起身正色道:“若汗王和公主另有主意,在下绝不强求,只望汗王如实相告,让我早消此念。”伊尔汗被逼无奈,只好说他承诺的事不会变,只是出征在即,这事回来后再办,速不台也附和说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之事应该先放下。我见今日断无结果,又饮了几杯便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南征的日子到了,部族中五百余男子一早在伊尔汗帐前集合,四个参加比武的勇士也在其中,我见蛮牛巴根并无大碍心中甚喜,队中有这样的猛人,其他部族定会对我们另眼看待。

    宋仁杰也换了一身蒙古人的衣服混在人堆里,一张白脸在人群中甚是扎眼,这让我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对宝盖发动爱情攻势呢。周围数百匹各色战马高声嘶鸣着,让人热血沸腾。速不台在大家面前正式宣布我为西南塔塔儿部千夫长,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绍布亲手宰杀了一只白羊,一只青羊祭天,又说了些天降祥瑞地龙现世,此战必胜的话,队伍便正式踏上征途。

    我和速不台纵马走在队伍前面,他知道我不喜欢宋仁杰,把他安排在队尾。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了黑压压的大军,一眼望不到边。速不台说这是察哈台汗的部队,从现在起我们西南塔塔儿军就并入其中,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察哈台汗的统一指挥。我自然没意见,领着众人汇入大部队,缓缓南行。
    走着走着,我猛然发现队伍中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士兵,脸上抹着一层草灰,睫毛颀长目光清丽,不像个男人。定睛一看心中大喜,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宝盖公主!想是她在父母的劝说下,决意履行诺言同我一生相随了。我一颗心狂跳不已,手中缰绳也不住颤抖,自思此生有望,盘算着今晚是不是和她同宿一帐。

    察哈台汗的队伍不知有多少人,前后无边,军纪极严,一路几乎没人说话,旷野上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杂乱的马蹄声。

    当晚宿营时,速不台告辞去乞颜部营地了。我看到乞颜队伍中有许多大车,车上载着沉重的投石机,每台都须八匹马拉动,粗略一查,竟有百台之多。此外还有数百辆小车,拉着圆滚滚的巨石,定是炮弹无疑了。大汗的军队之所以天下无敌,靠的不仅是勇猛的蒙古骑兵,还有最先进的军械。

    因为我是千夫长,所以可独宿一个帐篷。我挂念着男扮女装的宝盖,心想队中都是男人,绝不能让她住在别的帐中。若无余帐,住我的也未尝不可,毕竟大家都知道我们已有婚约。

    我取下帐门外一个火把四下寻她,可到处都是差不多的帐篷,天色又暗,一时竟找不到。正要回去,猛然瞥见宝盖正倚在拴马桩前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男子手脚并用地不断比划着,宝盖面带春色看他表演,眼中满是柔情。

    不用说,这男人正是丁墨云所长伪装的宋仁杰,原来宝盖男扮女装不畏风霜,是要同他一生相随。

    我不仅取得了第一勇士的称号,还救过她额吉乌兰夫人,可她还要违背一切约定和承诺,与这汉人厮混在一起。营中所有塔塔儿人都知道我和宝盖的关系,二人却不管不顾,肆意羞辱我这个新任千夫长。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恨不得立刻拔剑杀了他们,可一种病态的自尊还是让我忍住了。既然她不喜欢我,又何必强求?于是强压怒火回到帐内,饭都没吃直接睡下了,心想从今以后,我的世界再无宝盖,她的一切与我无关。
    队伍越行越远,不断有新部汇来。茫茫草海上,数万骑兵,近十万匹战马(有的战士骑一匹马,有的是两匹,千夫长以上一人四马,不过我只有一匹),还有驮运给养的一万多头骆驼逶迤前行,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又走了几天,队伍中加入数万金国人,他们是大汗进攻金国时的战俘和平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主要负责搬运粮食给养,看顾战马。当然女子另有用处,不必明言。

    一个乞颜部千夫长分给我五十个金国人,要我将马背上的重物交给他们搬运,让马省些力气。他强调这些金人都是奴隶,不要怜悯,该打就打想杀就杀,少一人补一人。

    长期的饥饿和劳累使得他们瘦弱得同骷髅一般,神情呆滞,满眼绝望,动作也比常人缓慢许多。我不忍让他们背负重物,只令随部而行。

    金人中有一人形如枯槁,走路一瘸一拐,完全跟不上队伍。按乞颜人的标准这样的人早就该杀了,我怕他被乞颜军官发现,命人将他扶到马上前行,可他实在太虚弱,马都坐不稳,一头栽倒在地。旁边一个克烈部士兵抽刀要杀他,我忙出言相止。他见我是千夫长不敢发作,摇头而去。

    我把这瘸腿金人抱上自己的战马,搂着他瘦弱的身体缓缓前行。他实在太瘦了,手臂触及之处没一点肉,像抱着一具骨架。我问他叫什么名,多大年纪,他只一言不发。

    晚上宿营时,我担心白天那克烈人害他,把他领进自己帐中保护起来。他身上实在太脏,衣衫也破烂不堪,哆哆嗦嗦地站在地上。我命人打来清水为他清洗,他却只肯洗脸,说什么也不肯脱衣洗身。我也不勉强,扶他在床上坐下,仔细端详着他。

    他的脸居然很清秀,一双眼睛也甚是动人,我一下明白了,开口问道:“你是女人?”他没回答,只惊恐地看着我,像只受伤的小鸟。我又问他腿怎么了,他将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抱在胸前,不住颤抖着。见他这幅死样子我不禁颇为后悔,心想真不该多管闲事,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这时有人送晚饭进来,我有心逗他,在他面前大吃大嚼起来。他闻到肉香,慢慢抬起头来吞咽着口水。我吃了一会问他饿不饿,他点点头说了声饿,我笑着扔给他一大块牛肉,他抓在手中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原来他不是哑巴。

    等他吃完,我又问他叫什么,他见我并无恶意,才用生硬的蒙语回答说叫乌里真,金国人,声音柔弱,果是个女子。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她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小嘴巴,用汉语和我说起自己的身世来。(金人汉化已久,多讲汉语,会女真语的反而不多)

    原来她是中都大兴府人,破城后全家都被蒙人俘获,当时她才七八岁,父母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因年纪小又生得乖巧伶俐,被遣去服侍四王托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王妃本来待她很好,从不肯让她做重活,可随着大汗领土的扩张,她的脾气也日渐大了起来,一次因拖雷汗多看自己两眼,她竟用刀将自己左腿砍折,又抽出鞭子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告诉她四王是不会要一个残疾女人的,随后把她丢在马圈中。

    她昏迷了一日一夜,全身的血几乎流干,幸被一位金国马夫发现了,冒死把她救了回去。那马夫粗通医理,用柴棒将她断腿固定,又采草药敷住伤口,这才把断腿保住。(唆鲁禾帖尼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生母,四个孩子都做过皇帝,史称四帝之母。)

    “后来如何?”我万没想到她遭遇如此之苦,不禁心中一痛。

    她叹了口气回道:“我在马夫家中养了数月,大汗便起兵征夏,拖雷汗随行。府中所有金人都须随军,我怕被王妃认出,混入金人大队,一路风餐露宿,腿疾又犯,所以,所以跟不上你们。”她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听她说完,我不顾男女之防,上前拉起她的伤腿。她以为我要做什么,闭上双眼却不反抗。我撕开她破烂的裤子,果见膝下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满是脓水,几条白蛆在烂肉里缓缓蠕动,腥臭难当。我轻轻碰了下,她一皱眉显得十分痛苦。
    我不会疗伤,喊来医人为她医治。医人叫特木尔,乃蛮人,见乌里真是金国人便很不情愿,嘟囔着自己只为蒙古勇士医治。我抬出千夫长的官威压他,他怕违反军纪才不得不给她治疗。先用清水洗净伤口,用小刀把蛆一个个挑出,又割去烂肉,敷上一种自制的草药,以白布包好,一句话没说气呼呼地出去了。乌里真虽是女人但非常坚强,治疗过程中一声没吭,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她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红着脸说了声谢谢,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帐外走去。按规矩,金国奴隶只能住在外面。

    我如何忍心让她露宿,一把拉住她,告诉她哪儿也不用去,就住这里。她面上一红坚持向外走,我明白她可能怕我对她如何,便自己先走出去,直接躺在帐门外。乌里真不敢从我身上迈过,向我深施一礼才回到床上。

    这一夜,乌里真睡在帐里,我睡门口。外面虽然冷,但对在草原长大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明天多来点吧,感谢两位支持。
    第二天我以乌里真体弱为由为她寻了匹好马,负责管理金国奴隶的乞颜监军以为我和她有什么特殊关系,并没说什么。

    一路上宝盖公主和宋仁杰总是形影不离,开始还有所掩饰,后来竟同骑一匹马,完全不顾旁人的目光。二人言语不通,多以眼神手势交流,更显亲近难分。

    我心深处依旧爱着宝盖,她的行为就像钢针刺在心上,还反复搅动着。旁人都为我愤愤不平,巴根放话说要杀了他为我出口气,却被我阻止了。

    我痛苦的根源并非是宋仁杰,而是宝盖对我的态度。她不爱我,即便杀了宋仁杰,自会有李仁杰,呼斯仁杰补上来,难道挨个杀么?她对我没感觉,我做什么都是枉然,唯一的解脱方法就是彻底忘了她。

    乌里真有了马,我又一路关照,精神好了许多。她不忍让我睡在门外,几次劝我在屋里睡,我也不想给人看笑话,便向军需官多要了一铺被褥,让她睡在地上。不过她腿伤实在太重,一时难以恢复,也不知今后能否痊愈。

    其他金人就惨了,虽然我下令别难为他们,但乞颜监军经常跑来抽打,见到走不动的上去就是一刀。一路死伤累累,惨不忍睹。开始杀一个补一个,后来杀无可杀,也就不补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问监军那些人明明还很健康,也没什么过错,为何要杀?监军回答说他们只是搬运粮食的低等牲畜,现在距夏国越来越近,补给越来越困难,留着他们会消耗大量宝贵的粮食,所以他们接到命令尽量就地消灭。我听后只是感慨,却无能为力。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行军,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位于额济纳河下游的黑水城。夏国主将阿沙敢不派麾下猛将李黑虎率八万精锐千里驰援,李黑虎认为黑水城墙高沟深可以坚守,拒绝了成吉思汗数次劝降,还把入城的使者斩首示众,掷于城下。
    蒙古铁骑野战天下第一,却不擅攻城。而且大汗的部队只有七万五千人,还没守城的多。这七万多人以乞颜部为核心,其余部落为辅助。几部塔塔儿人因与大汗有世仇,所以和乃蛮部一起被编为了预备队,负责警戒,后勤等任务。

    大军在黑水城下修整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大汗下令全体蒙古骑兵在城下列队,给李黑虎展示一下强盛的兵容。七万多人摆开阵势,黑压压地布满了荒原,旌旗遮天蔽日。大汗一身金袍,骑着一匹黑炭色的骏马站在最前方,身边是察哈台和托雷二王子,博尔术,速不台等大将紧随其后。

    黑水城城墙极高,上下分层明显,显是后来加高的。城砖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出金属光泽,看起来非常坚固。城墙下有一道三丈深,十丈宽的壕沟,虽然没水,也能起到一定防御作用。

    李黑虎见蒙军如此军容,不敢妄动,只命人在城头高声喊着什么。一个通事跑上去在大汗耳边翻译着,大汗听罢大怒,下令马上攻城。

    令出如山,随着隆隆巨响,上百架投石机被拉到阵前,宋仁杰和一个中年人骑马在投石机阵中来回查看调试着。这时我才明白宋仁杰是负责维护投石机的,怪不得速不台处处向着他。

    蒙军不仅兵强马壮,效率也奇高,一刻钟不到百台投石机便调试完毕。大汗一挥手,顿时百炮齐发,发出山崩地裂的响声,巨石蝗虫一样向城墙砸去。

    我本以为几轮轰击后城墙就会被打开缺口,出人意料的是这城墙竟如铁铸一般,巨石砸在上面不是碎裂就被弹飞,只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印记。大汗怒极,不断挥手示意继续攻击。宋仁杰和那中年人不敢怠慢,指挥投石机一刻不停地向城墙轰去,一炷香时间就把车上备的巨石用光了,可城墙依旧安然无恙,只打死了几个城头的夏国士兵。

    那中年汉人非常紧张,跑到大汗身边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大汗脸色阴沉,多年的临战经验让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扭头对察哈台王子说了句什么,察哈台马上举起手中黑旗示意退兵。
    当天夜里,我正和乌里真说着白天攻城的情形,一个大汗身边的金刀护卫忽然直闯进来,我以为他要对乌里真不利,忙起身挡在她面前。可能这种找金国女人侍寝的事太多了,护卫根本没看她,只说要我随他走一趟。我问去哪里,他扔下一句见大汗就先出去了。

    我只算半个千夫长,级别很低,要不是今日攻城哪有机会一睹大汗天颜,他怎么会找我呢?可这护卫一身金装不像是假的,也不敢多问,只好起身跟他走了。

    大汗的金帐在营地正中央,戒备森严,暗设七道屏障,每道屏障都有不同的口令。金帐极高大,上插一杆黑旗,百名金刀护卫围帐侍立,让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我小心随他步入金帐,一身宽松的华服的大汗斜依在榻上,察哈台拖雷二王子坐在床前,宋仁杰同那中年人跪在地上正说着什么,一位黑衣通事帮忙翻译,二人见我们进来立刻住嘴不语。

    我自小闻听铁木真是草原上的真神,心中对他极是崇拜,进帐便拜倒在地给他请安。他摆手让我起来,用狮子一样低沉雄壮声音问我:“你是塔塔儿第一勇士么?”

    我更正说自己只是西南塔塔儿的勇士,大汗不解,问为何是西南塔塔儿,看来他已忘记当年之事了。察哈台王子解释说塔塔儿已被分为八个部分,西南塔塔儿的族长是伊尔汗。大汗听罢笑道:“没想到塔塔儿人也有了你这样的壮士,很好。”然后示意宋仁杰为我介绍情况。

    没有大汗的命令宋仁杰不敢起身,跪在地上用汉话说他和身边中年男子是叔侄关系,二人本属中原七星门,奉掌门之命出山扶宋抗金。叔叔宋怀玉算定大宋气数已尽,蒙古当兴,便私下带着他来到漠北为大汗制造各种先进的军械,帮助蒙军横扫天下。

    听到七星门三字,头脑中现代记忆猛然回想起丁墨云曾说过,他也是七星门人,宋时曾卷入了一场战争,从那后便渐渐衰微,想来就是此战了。
    宋仁杰接着说七星门掌门是他生父宋秉玉,忠于大宋,极力反对他们叔侄帮助大汗,一怒之下将二人逐出七星门,还派自己的大儿子兼大弟子宋仁义去夏国与他们为敌。

    叔叔宋怀玉接口道,原本宋仁义的水平是比不上他的,但在出山前掌门将本门至宝《阴山秘录》传给了他。这《阴山秘录》是一本极诡秘的书,始见禹王治水时,后几隐几现,历尽无穷风波才被七星门七世祖吴疆所得。此书艰涩难懂,全无中华文字,吴疆思虑半世方解数页之密。因其术太过玄异,他担心扰乱世间,临终前欲将其毁去,被八世祖吴琼苦苦劝下。不过从那时起,此书就只有掌门能看了。

    大汗见叔侄二人唠叨半天还没讲到正题不禁恼怒,厉声要他们快些。二人忙给大汗口头赔罪,宋仁杰语速更快,对我说黑水城墙之所以如此坚硬,便是他哥哥宋仁义搞的鬼。他先采矿石提炼重铅,又在城头把铅烧化浇在墙上。反复几次,城墙外便挂了一层厚厚的铅层,投石机也无可奈何。

    我点点头,用汉语插问有无破解之策,宋怀玉回答说有,可以硝石炼毒汤来腐蚀城墙。只是此地荒芜没有硝石,需从千里之外运来,加上调配时间至少要半个多月。大汗等不得,打算派身边高手去刺杀仁义。

    我皱眉道:“杀了他有何用,还是打不破城墙。”

    宋怀玉回答说仁义以术抗拒天兵自然该死,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侄,仁杰的大哥,所以他刚才已向天放出七星门的七星焰,约他出城相见,打算劝他归顺蒙古。仁义亦回焰讯表示可以一谈,但不许带人。

    宋仁杰见他叔叔说话太慢,怕大汗再发作,忙接口道:“塔拉兄弟,之前在比武时我见你本领超群,甚为钦佩。今夜把你叫来是想请你保护我们,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何不带一队人暗中埋伏?”我打心里不想保护这两个汉奸,虽说我现在身份是蒙古人,但背叛门庭,卖主求荣之辈谁都看不起,我想也包括大汗。
    “不行,我门中有术可见杀气。兄弟你没上过战场也没杀过人,所以身上没有杀气,加上本领高强,保护我们最合适不过。请兄弟看在大汗面上万勿推辞!”宋仁杰看出我的鄙夷之情,抬出大汗来压我。

    我不敢擅答,将目光投向大汗。这时我才看清这天之骄子,草原真神:虽已经年过六旬,看起来却无老态,红扑扑的脸庞,胡须稀疏,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通事将宋仁杰的话翻译给大汗,他听后点点头,开口问我:“塔塔儿勇士,你如何会讲汉话?”我不敢隐瞒,如实说是和师父莫日根学的,只没说他是汉人,我也是汉人。大汗并不在意,又开口嘱咐道:“今夜你去保护这两个汉人,不要出错。”说完对我们一摆手,闭上眼睛,两位王子忙起身扶他躺下。

    我们三人请安后倒退着走出金帐,早有金刀护卫牵来三匹好马,宋仁杰向我抱拳道:“今夜全仗塔拉兄弟了!”然后和宋怀玉翻身上马,向外走去。

    我见周围有这么多金刀护卫,有心展示一下塔塔儿人的能耐,双脚一蹬,身子平地而起,稳稳地落在马鞍上。护卫们见了不禁发出一阵喝彩,我抽出古剑,得意地随叔侄二人而去。

    一路出了大营,向西奔走了半个时辰才停下,宋仁杰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地上,用火石火镰点燃,那物顿时喷出一道浓烟扶摇直上,在夜空炸开久久不散,看来就是他口中的七星焰了。

    叔侄二人如临大敌,一言不发,我同他们也没话,只默默地把玩着手中古剑。等了约有半个时辰,黑水城方向传来马蹄声,听声音只有一匹马,速度极快,转眼间已经来到我们面前。

    马上一人高举火把,白衣胜雪,在夜色中甚是扎眼。眉眼和宋仁杰极像,想必就是哥哥宋仁义。不过宋仁杰面带几分邪气,他却一身正气丰神如玉,中原人物果是不凡。

    三人跳下战马,宋仁义面无表情地给二叔侄人施了一礼,却没说话。宋怀玉以长辈口气教训说侄儿你粗通阴阳,必知成吉思汗是万年一遇的不世英雄,帮不帮他都要称雄天下。然后又啰里啰嗦说了一番大道理,无非是你不要逆天而行,凭一己之力是阻止不了历史车轮滚滚前行的,赶紧弃暗投明之类的话。

    宋仁义回答说他也知成吉思汗是天之骄子,定会成就一番大业。但实不忍见亿万生灵因他无辜受戮,而且他和他的子孙注定还要残杀更多的人,所以就算是逆天也要阻止。

    宋怀玉又劝他,这是众生临劫也没办法,希望他归降大汗,借蒙古之力光大七星门,搏个封妻荫子才是正事。

    宋仁义呸了一声说你们早不是七星门人,千万别玷污这三个字,若有本事就来破城,说完上马要走。见他出言相辱,宋仁杰怒不可遏,暗抬右臂,一道金光向宋仁义射去,正是在大忽力革台上用的袖弩。宋仁义看都没看,凭声音就把弩箭接在手中,对仁杰一笑道:“弟弟,你这把弩还是我给你做的,别拿出来别现世了。”说完把小箭掷在地上打马而去。

    宋仁杰自知远非哥哥对手,羞得面脸通红,扭头命令我:“塔拉兄弟快上,杀掉这个大汗的对头,有他在黑水城万难攻破!”
    我虽万分敬佩宋仁义这金钱威武都不能打动的人品,但是什么角色唱什么戏,他人再好也是敌人,就这么放他回去不知要额外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破城,便拍马追了过去。
    他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勒住马回头看着我,脸上毫无惧色。我不敢正视他大义凛然的眼神,低着头挥剑就上,他也抽出佩剑相迎,与我战在一处。

    他的剑招和宋仁杰一模一样,华丽而繁复,实用性不强,想来是七星门用来强身健体的。可这剑法在我面前有什么用?开始还算攻守有度,十几招后便完全落在下风,苦苦支撑了。

    他又奋力挡了几下,觉得无法胜我,便叫了声小心,抬手一次甩出三支袖弩向我袭来,速度远比他弟弟的快。多亏他事先出言提醒,我奋力连荡两箭,第三支却直奔面门而来,看来前两箭只是陪衬,这支箭才要命。无奈只能向后仰倒,平躺在马背上躲了过去,这是蒙古人基本的马上技巧。

    见夺命三箭伤不得我,宋仁义情知今晚万难脱身,脸色微变,咬牙又向我冲来。宋仁杰在一旁发狠道:“塔拉兄弟,机不可失,快杀此人!”我暗想他可是你亲哥哥,你的心怕是比乌云还要黑,宝盖公主怎么会跟了你?不过他说的也对,今晚一定要为大汗除去此人,否则遗患无穷。

    我们又过了几招,他见取胜无望,虚晃一剑要跑。我知他马快怎能给他机会,刷刷快进两剑缠住他,他叹了口气舞剑又战。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数十个黑影向我们疾奔而来。

    宋仁杰叫了声不好,对宋仁义道:“不让我们带人,你倒带了帮手,果然是我的好哥哥!”没等宋仁义开口,黑影已蜂拥而至,为首一人浓眉大眼,狮鼻阔口,手提两柄大锤,样子极是雄壮,正是日间在城上的主将李黑虎。其余诸人黑甲裹身,刀枪并举,将我们团团围住。

    李黑虎恶狠狠地看了我们一眼,扭头对宋仁义道:“宋贤弟夜半出城,黑虎实放心不下,特引兵前来相护。”说的竟是汉语,看来他十有八九也是汉人。

    宋仁义微微一笑道:“李将军,仁义既决心为报效大夏,定无二心,将军不必相疑。”
    见他一眼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李黑虎满脸通红,干笑两声道:“若非你融铅固城,黑水城如何抗得过今日,黑虎岂敢相疑,实为接你回去才冒险出城。”说完纵马来到我面前,看着我的服饰道:“小小千夫之长有何本领,你黑虎爷爷让你脑袋开花!”言罢高举双锤向我砸来。

    见他动手宋仁义忙道:“将军且慢!”李黑虎收住双锤,疑惑地看着他。宋仁义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圆球道:“此人剑法诡异多变,将军万金之体何必履险?我自有妙物伏他。”说完挥手示意夏兵散开,用力将手中黑球向我掷来,我不知是什么东西,手中古剑一抡,一声轰响居然炸了,烈火骤起浓烟滚滚,我脸一热什么都看不清。

    这一炸惊了胯下战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后跑去,我脸上烫极不敢睁眼,伏在马背上任其狂奔,身后还有两匹马紧紧跟随,不知是李黑虎和宋仁义还是宋怀玉叔侄。

    疾驰了一刻钟左右,我感觉脸上稍好些,睁眼一看已奔回大营之中。身后二人正是宋氏叔侄,不知为何李黑虎并未追来。三匹马都是大汗营中的宝马,带着我们穿营过寨,直接将回到了大汗金帐外。此时已是深夜,帐外护卫已撤去半数,见了我们三人都一脸惊愕,我先跳下马背,通事闻声从帐内走出,见到我也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大汗要我们进去。

    我们三人随他进入金帐,成吉思汗并未入睡,靠在厚枕上闭目养神。一个高鼻深目,身着纱衣的美艳女子偎在榻上为他捏腿,看模样应该是西征时掠来的美女。拖雷王子坐在榻前,察哈台却不知去向。

    “你们怎么成了这样子?冲撞到父汗怎么办?还不滚出去收拾一下!”托雷见我们进来,劈头盖脸斥道。成吉思汗一摆手,他马上闭口,我们三人跪伏在地为他请安。

    成吉思汗费力地半坐起来,那西域女子将厚枕垫在他背后,微睁双目,见我们的样子也是一愣,用金石一样的声音问:“人带来了么?”

    宋怀玉紧张地磕了几个响头,把宋仁义不肯归顺,还引来李黑虎欲害他们叔侄的事说了。实际情况是李黑虎以为宋仁义变节才追杀出来,不过这等末节也不必细表。
    大汗听罢双眉紧蹙,用狮子一样的声音低吼道:“天神作证,我必活剐此人!”然后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宋怀玉:“可有破城之策?”

    宋怀玉吓得魂不附体,诚惶诚恐地回答说有,只是需从千里外运硝石过来,他们用术提炼毒汤,然后将圆石挖空注入毒汤,再轰城墙定会成功。大汗虽不懂化学,但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才略展眉头,缓缓道:“给你们二人十天时间,若能破城我重重有赏;超过十天,黑水城我不要也罢,你们必死。”

    他的每个字都有无限威严,叔侄二人磕头如捣蒜,不住说着吉祥话,大汗不耐烦地摆摆手把我们赶了出来。

    到了帐外我才发现叔侄二人面如黑漆,帽子早不知去向,头发根根竖起,只有三分像人,怪不得人人惊诧。宋怀玉重重叹了口气道:“仁义真是个好孩子,以黑烟弹放我们走,否则我们已命丧当场。”宋仁杰低头拢着头发并没说什么。

    我先把二人送回营寨,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竟在宋仁杰帐外看到了宝盖公主,这么晚她还不休息,一直站在外面等候宋仁杰归来。我心中一沉,暗想怪不得这几日没见她,原来已住在宋仁杰帐中。

    两人一见面就紧紧搂在一处,全然不顾一旁的宋怀玉和我。宋仁杰贪婪地在宝盖身上摩挲着,又在她脸上亲了两下,用蹩脚的蒙语说:“刚才好险,差点死,死掉了,那便看不到我的珍珠了。”宝盖爱怜地抚着他被熏得黢黑的脸,柔声道:“我一直在为你祈福,我知道你会平安的。”

    见他们爱得如此炽烈忘我,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心如刀绞。作为一个有血性草原男儿,我或许该一剑将二人头颅砍下,可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想这么做。

    出征前无论是伊尔汗还是宝盖自己都承诺她会嫁给我,这一切宋仁杰也应该清楚,可这对男女全然不顾金子般的诺言,居然当着我的面如此亲热,天下还有更无信无耻之事么?

    我失魂落魄地摸回自己帐中,乌里真已把床榻收拾妥当,坐在床前等我回来。她见了我的样子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我取来镜子一看顿时傻了,自己一张白脸已变成黑红色,眉毛秃了,头发也焦了半边。心想反正自己是个可怜可笑之辈,这副模样倒合适,嘿嘿冷笑一声倒头便睡,衣服都没脱。乌里真见此情形不敢多问,默然为我盖好被子,吹了灯,轻手轻脚地摊开被褥睡下了。

    我怒气难消自是睡不着,心想乌里真虽只是个金国奴隶,但男女有别,我不敢有一丝轻薄之举,而宋仁杰和宝盖没有任何名分,却明目张胆地苟且一处,他们还算是人么!我越想越气,脸上也热辣辣地疼,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方睡了片刻。

    第二天一早,监军闯进来找乌里真,要把她带走。我拦住他问做什么去,监军回答大汗有令,所有金国奴隶都去攻城。我一听这不让他们送死么?一把将乌里真拽到身后,告诉他别人不管,她不能去。监军一下被激怒了,恶狠狠地瞪着我道:“你这塔塔儿奴才,要为这条金 狗抗命么?”

    我抽出伊尔汗赐我的金刀冷冷地说:“有胆你再说一遍。”
    监军愣住了,看样子他是个王族贵胄,平日只敢对弱小的奴隶们作威作福,面对这把象征勇敢的金刀和我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才察觉自己的懦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不过他毕竟不想为个金国人死,做了一番开平方运算后,丑脸挤出一丝笑容:“塔拉安达,你这是何必呢,我们都是大汗的子民,苍狼白鹿的子孙,不必为一个低贱的金国奴隶伤了和气。算啦,兄弟送你个人情,把她藏好吧,被大监军看到可就完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待他走远,我不由分说地把乌里真抱起来,塞进我没叠的被中。这时帐外又响起雄壮的号角声,声音绵而不绝,这是集结的讯号。我叮嘱乌里真一定藏好,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下床,她只是痴看着我没有说话。

    数万铁骑又在黑水城下列队,一万多名衣衫褴褛,不成人形的金国奴隶扛着数百架木梯站在队伍最前方,近千名监军在其后持刀而立。大汗依旧骑着那匹黑马,指着城墙和两位王子说着什么。城上夏兵衣鲜甲亮,手握强弓硬弩瞄着城下。

    僵持了一炷香时间,大汗一挥手,察哈台将手中黑旗连挥四下,顿时号声大作,监军挥刀催动奴隶前进,万名手无寸铁的奴隶黑压压地奔向黑水城,蒙古铁骑却没动,果然是金人攻城。

    他们跑到壕沟前,把云梯架在沟上,争先恐后地奋力向前爬去。可这些人实在太瘦弱了,其中还有很多女人孩子,很多人爬到半途就坠入深壕中,侥幸爬过去的人也进入了射程,城上令旗一挥,箭羽如飞蝗般射向金人。他们无处可躲,又无衣甲盾牌保护,纷纷中箭倒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后面的人见此惨状再不肯向前,潮水般地向后退来,监军连杀一百多人仍不可止,又掏出宋仁杰用的那袖弩齐向人群射去。他们应该反复演练过多次,距离又近,箭无虚发,汹涌的人潮一下被阻住了。
    奴隶们停顿片刻又向前爬去,须臾间黑水城下已成人间地狱,前方后方,城上城下都在争先恐后地射杀金人,他们开始还本能地躲着箭羽,后见无处可藏,干脆挺立身躯,麻木地迎接死亡。

    此时此刻,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我的位置距大汗不远,偷眼看去,他脸上犹如石刻一般没有丝毫表情,好像他只是在欣赏一出戏剧,剧中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难道这就是我心中的草原真神么?为何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半个时辰后,一万多人几乎全部阵亡,只余几百身体素质好的还在地上不住呻吟。堆积如山的尸身将眼前的壕沟填平大半,看样子不用搭梯,骑马便可直接踏过了。

    可大汗却没下令进军,他命一名通事用夏语向城墙上高喊着什么,无非是要夏人出城投降,如果负隅顽抗,这些金国奴隶就是你们的下场之类的言语。

    李黑虎在城头用汉话向下高喊:“铁木真!那些金人已臣服于你,你却痛下杀手,毫无怜心,绝非仁主所为。我大夏国师仁义已算定你此行有来无回,还不快快准备后事!”看来宋仁义已官拜夏国国师了。

    成吉思汗听罢怒极,一伸手,早有人递上弓箭,瞄准李黑虎一箭射去,李黑虎反应极快,一刀将箭羽拦腰砍断,可成吉思汗毕竟是天之骄子,弯弓射雕的大英雄,这一箭威力奇大,虽然箭尾被斩,箭头仍凭余势插入李黑虎前胸。

    李黑虎低头看了眼伤口,大吼一声砰然倒地,左右忙把他搀扶下去,不知伤势如何。大汗一击得手,仰天长笑,调转马头走了。

    显然他根本不想攻城,今天主要任务是消灭金国人。此地距草原甚远,补给非常困难,留着这些人只会徒增负担。除此外还能用金人的生命损耗夏人的利箭。

    我匆匆赶回帐中,却不见乌里真。我忙喊着她的名字四下搜寻,她一下从床底钻了出来,紧紧搂住我。她的心跳很快,她的脸也红,像迷香谷中的野花一样红。
    我不忍对她说城下惨状,轻抚她瘦弱的脊背说没事了,她凄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奴隶,又是废人,死不足惜。只怕死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她这么说,我心内一酸,眼睛也湿润了。我不想给她看到,转过脸去悄悄拭了泪水,缓缓道:“大战在即,我不能保证自己不死。”

    她没堵我嘴让我不说,而是揽着我的脖子耳语道:“你若死了,我也死,追着你。”

    我对她万般柔情无可相对,只能说几句安慰之语便逃出大帐,骑马在寨中各处巡视。当晚乌里真不知从哪弄来些草药,细细捣碎要为我敷脸,其实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外貌了,不过为了让她开心还是乖乖躺着任其鼓捣。别说这东西还有些效果,敷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坦。

    宋怀玉叔侄在大汗的天威下,以极高的效率不知从哪里运来十几车硝石,支锅引火同上百匠人连夜炼制毒汤。我不明其理,现代记忆却知道他们在提取某种酸性的腐蚀物。

    忙活了两天两夜,千余颗毒汤炮弹已制作完成,算起来正好十天。成吉思汗下令再次攻城,这次应该是真打,上百具投石机又被推到城下,对着城墙齐射空心毒汤弹。弹丸是石头挖空的,质地很脆,砸在城墙上便碎,毒汁立时溢出,发出阵阵白烟。

    城墙的铅层只是浇注而成,所以厚度有限,几轮齐射后已被毒汤溶得千疮百孔。一些炮弹打高了在城头炸开,毒汤溅在夏兵身上,马上皮焦骨烂不成人形,看来比硝酸还要厉害,叔侄二人确有两下子。

    宋怀玉见铅层被腐蚀得差不多了,下令换装实心炮弹继续轰击。黑水城周围没有树木,沙化极为严重,城墙早已松软不堪,一旦失去铅层保护马上被打得尘土乱飞,城门左侧已渐有垮塌之像。

    宋怀玉见状又命集中轰击那里,一刻钟不到,伴随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城墙一角终于完全坍塌,浓烟平地而起。
    见城墙已破,七万蒙古铁骑齐声欢呼起来,宋怀玉也长舒一口气,他数日未眠早脱人相,现在终于把自己的命保住了。成吉思汗的脸上却仍无一丝表情,苍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老迈的身体在风中微微颤抖。

    浓烟过后,无数骑兵从缺口冲出,喊杀声震天动地。大汗依旧沉默,蒙古铁骑纪律森严,没有大汗的命令,没有一人擅动。

    夏军见蒙古大军不动也不敢前冲,在深壕前停住了,后队不断涌出,黑压压地挤在城下。为首一将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身高臂长如黑塔一般,胸甲处箭痕尚在,手握两把金锤,正是黑水城主将李黑虎。

    成吉思汗看着他不住点头,似在赞许他的威猛,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左手轻轻抬起,察哈台会意,举起手中黑旗用力挥了一下,数名万夫长见黑旗动了,也不断挥动自己手中黑旗,七万士兵同时发出了低沉的吼声,这声音如狂风似海啸,让脚下的大地跟着共振起来。

    李黑虎见此骇人的军容,仰头一声长叹,眼中满是绝望。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军队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而作为主将,他可能在一刻钟或更短时间内死去,不过这也许是他的宿命吧。

    马革裹尸还,只不知谁会替他收尸?

    喊声过后,蒙古大军却依然没动,夏军却完全被震住了,没有一个人敢越过壕沟。从气势上看,这也许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李黑虎大叫一声,亲率夏军向蒙军猛冲过来。壕沟内早填满了金人尸体,多数已开始腐烂,被马蹄一踏顿时肚破肠流,惨不忍睹。

    见夏军来势凶猛成吉思汗也不敢怠慢,命弩队上前射击,箭弩雨点般射向夏军,夏军顿时人仰马翻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地面。但他们毫不畏惧,仍疾速向前压来,瞬间已冲入弩队中,挥刀肆意砍杀。

    人群中的李黑虎像头巨兽,一对金锤上下翻飞,所到之处弩兵纷纷倒下。大汗又一挥手,数千头插白羽的骑兵拍马上前,拉弓瞄准前方。大汗见弩兵已所剩无几,吼了句射,立时万箭齐发,遮天蔽日地射了过去。白羽兵是大汗最依仗的部队,只有各部中箭法最精者才能入选,人数又多,只一轮齐射,夏军已大半倒地,李黑虎也身中数箭,但仍高昂着头挺立在马背上。

    他此时已不单单是一员战将,而是夏人坚持下去的信念,只要他在,黑水城就不会降。可面对横扫宇内的蒙古铁骑,他们又能坚持多久?

    这时夏国士兵忽然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通路,一个奇怪的方阵从城中缓缓走出,前后左右都被厚厚的牛皮围住,上方也覆着牛皮,数十根两丈长的长矛从牛缝隙中探出,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甲虫。白羽军的利箭触到牛皮纷纷掉落,丝毫不起作用。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的队伍!见此情形,我觉得这仗还有的打,甚至隐隐希望夏人能借此躲过一劫。

    宋怀玉在我前方不远处,正同一名头插白羽的万夫长低声说着什么,万夫长不住点头,挥舞手中白旗令白羽军撤下。数百名头围白巾身穿长袍,高鼻深目,蓄着大胡子的西域人从后队走上前去,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背着一个巨大的皮囊,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宋仁杰用胡语同为首一个大胡子打了声招呼,指着牛皮阵比划着,大胡子回头吼了一声,数百人齐将皮囊打开,掏出一个个白色小球向牛皮阵掷去,圆球碰到牛皮立刻炸开,一时火花四溅,声音如炒豆一般,可牛皮很厚应该不止一层,又像被什么液体浸润处理过,竟毫发无损。宋仁义情急之下用汉语不断提醒他们瞄准缝隙再扔,可西域人哪里听得懂,依旧漫天胡扔。

    牛皮阵在烟火中不断前进,不一会已接近了这些西域“掷弹兵”,不知那些大胡子是勇敢还是迟钝,居然没几人后退,仍在不知疲倦地扔着小炸弹,只是准度太差,一个扔进缝隙的都没有。牛皮阵突然加快速度,眨眼间已冲到西域人面前,长矛不断刺出,又快又狠,十几个大胡子顿时倒地毙命,其余人撒腿就跑,好在牛皮阵并未追赶,长矛如刺猬般竖起,不知要做什么。

    李黑虎见牛皮阵小胜一阵,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一挥手,黑水城上鼓声大作,城内冲出更多大小不一的牛皮阵,跨过壕沟同第一个牛皮阵站齐,形成一道屏障横在两军阵前。李黑虎见列阵完毕,又一挥手,夏军也开始放箭,虽说力道准度和白羽军比不了,但也给蒙军造成了一定伤亡。

    然而铁木真在箭雨中动都没动一下,他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有点兴奋。土地,金钱,女人都应有尽有,能给他带来乐趣的,也许只剩下征服了吧。

    夏人的箭雨渐渐稀疏,想是存箭将尽。察哈台举旗快速挥动三下,这是骑兵出击的讯号。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终于出动了,如黑色的海潮向夏人压去,转瞬之间已冲到牛皮阵前。战马对那根根竖立的长矛极为恐惧,不断徘徊嘶鸣着,只不肯前进。后面的骑兵不断涌来,同前队挤在一处,一时混乱不堪,许多士兵被挤落下马,被长矛刺穿。

    现代记忆告诉我,这是利用了动物对刀剑天然的恐惧设立的方阵,专克骑兵,这方法直到数百年后的拿破仑时代还被用来防御骑兵冲锋。

    任凭蒙军如何冲击牛皮阵仍牢不可破,一时死伤惨重。李黑虎见之大喜,脑子一热率夏军掩杀过来。显然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一冲势必破坏牛皮阵,而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用来与蒙古铁骑抗衡的东西。我虽不知李黑虎底细,但他的血勇之气显然更适合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而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果不其然,见主将冲来,牛皮阵自行散解,上千手持长矛的夏兵从牛皮中钻出向蒙军杀来。蒙古铁骑虽暂居劣势但视死如归,死战不退。夏军越聚越多,喊杀声震天动地,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直杀得风云变色,血流成河。

    我虽不忍杀生,但眼见族人都冲了上去,我作为千夫长也不得不加入战斗。李黑虎生得长大,在人群中甚为扎眼,他左冲右突,所到之处蒙军不断落马。汪古部名将哈尔术挥刀敌住,二人你来我往战了几个回合,黑虎极是骁勇,金锤又势大力沉,当当几下将哈尔术的长刀砸断,又一锤砸碎了他的脑袋。他已杀红了眼,又连杀几员蒙古大将,拍马向大汗和二王子冲杀过来。

    原来万人难敌是真实存在的,只可惜他的对手叫成吉思汗。

    我的现代记忆知道他杀不了大汗,成吉思汗见他冲来仍纹丝不动,在他苍老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既不是害怕也非兴奋,倒像是期盼。难道这位天之骄子,千古一人已厌倦了这无穷的杀戮么?

    没等他冲到大汗面前,数百金刀护卫早将他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战斗力很强。李黑虎恃勇立杀十数人,可他毕竟是血肉之躯,用的又是如此沉重的兵器,时间一久,招式渐缓,但仍把金锤舞得密不透风,金刀护卫人数虽众,一时也无可奈何。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扬着手似在瞄准。定睛观去,正是宋仁杰,他要对李黑虎发射袖弩,这不奇怪,他功夫不行,暗算却很行。

    我心下甚急,竟不顾敌友地朝李黑虎大喊一声小心,可声音却被震天的喊杀声淹没,与此同时宋仁杰的弩箭也射了出去,正中黑虎眉心,他大叫一声跌落下马,数名金刀护卫冲上前砍他,他金锤一抡砸死一人,用全身力气高喊:“死战守城!”随后再无力气,轰然倒地,被蜂拥而上的金刀护卫砍为肉泥。

    察合台见李黑虎身死,命通事用夏语高传此事,夏军听闻军无战心,且战且退,一会功夫就退到城墙下。蒙军见敌人主将战死,顿时精神百倍,踏过壕沟冲向敌军。
    城墙坍塌的缺口并不宽,城门也只半开,如何能让数万人同时入城,都堵在两处进出不得。后面蒙军已经凶神恶煞地杀了过来,几万人哭喊着,嚎叫着,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声音。刚才还同蒙军不分胜负的夏国士兵居然成了待宰的羔羊,萎在一起任其杀戮。信念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如果刚才死的是大汗而不是李黑虎,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夏军实在太多,把蒙古人的战刀都砍钝了,直到夕阳西下,这场屠杀才接近尾声。城下尸体堆积如山,也不知叠了几层,血水浸透了大地,形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泽。这也许是人类有史以来单日最残酷的杀戮,死亡人数远远超过蒙军之前任何一次战斗。

    成吉思汗眼皮低垂,显得十分疲惫,他毕竟老了。见大局已定,察哈台和拖雷二王子下马跪在他面前齐声贺道:“恭喜父汗,今日之胜是天神的旨意,也是父汗的洪福。现以唐兀人鲜血回敬天神,定会让我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说完又一同拜了三拜。

    这么长的话二人说得分毫不差,看来之前对过词。成吉思汗却无喜悦之情,重重叹了口气,催马向城中走去。城下蒙军纷纷下马搬开尸体,为他打开一条通路,大军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跟着进了城。

    城中百姓早在蒙军到来之前就已逃离,八万守军大部阵亡,俘虏只有不到一千人,其余残兵向南逃走了。城中只剩数千随军靖边的家属,多是妇孺老者,早饿得不成人形,见蒙军入城都诚惶诚恐地跪在路边,无一人敢抬头。我挨个看去,并未发现宋仁义,也许已命丧城下了。

    黑水城面积并不大,房屋沙化严重,只有李黑虎的府邸还算可以,大汗和二位王子便住了进去。当晚在府中大宴诸将,军中千夫长以上都受邀参加。席间论功行赏,宋怀玉叔侄因制毒弹破城,射杀敌主将立了首功,赐宋怀玉黄 千两,珍珠一千颗,官拜汉军千夫长兼突厥千夫长;赐宋仁杰黄金一千两,又将三王窝阔台的小女儿玉华公主许配给他。

    宋怀玉闻封后忙叩头谢恩,宋仁杰却犹豫一下才跟着叩谢。我心中一紧,暗想那宝盖公主该怎么办?成吉思汗的孙女怎能容忍老公有别的女人?
    接着又宣布其他封赏,大汗赏罚分明,负责记功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契丹人,用流利的蒙语高声宣读着每个人的功劳。我是千夫长中战果最小的,部下只杀了二百七十余人,所以只赐了一只肥羊,十斤好酒。杀人最多的是万夫长茂巴思,他手下的部队总共斩首一万五千余,得到了千两黄金的赏赐。

    既已得了黑水城,大汗命令军队在城中修整七日,士兵可在城中拿走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也是除乞颜部外其他诸部心甘情愿出征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严禁为财物女人私斗。

    此命一出,半天时间黑水城就变成了地狱,路边到处是无头尸身,人头多被挂在树上,无数房屋被焚,牛羊也不能幸免。最悲惨的自然是女人,无论年龄相貌高矮胖瘦,绝大多数都被活活摧残致死,几乎无人幸免。

    我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命令族人尽量不要滥杀无辜,只拿东西就好。大家表面上听从,实际有没有杀人我并不知道,想管也有心无力。

    宋仁杰既被赐婚自不敢再留宝盖,第二天一早宝盖就被赶了出来,被金刀护卫遣送回西南塔塔儿部的驻地。

    我的住处是个套房,乌里真住外面,我住里间。金刀护卫把她送到门口就走了,宝盖径直闯到里屋,我事先已知此事,所以并不吃惊,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她依旧美丽,却憔悴了许多,俏脸显得更小了。眼角还带着泪痕,衣衫不整,可爱,可怜又可恨。

    我想说的很多,但不急,要慢慢折磨她,翘起二郎腿讥讽道:“你不是和宋家哥哥在一起么,怎么到我这来了?”

    她虽娇生惯养却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我的意思,鼻子一抽指着我喝道:“你出去,我住这里。”见我不动又一跺脚,“我是伊尔汗的女儿,你是我父亲的子民,我的话就是他的话,你给我出去!”
    我见她满脸哀怨,怜悯之情顿起,可转念一想她是因宋仁杰被赐婚才被赶出来的,于是不紧不慢地说:“你我,你父亲都是大汗的子民,现在我是大汗亲封的千夫长,你算什么?最多是随军女眷,天底下有以下克上的道理么?”

    见我如此态度她再也装不下去了,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那好我不住你这,我要回到额吉身边,可我没有马也不认识路,你能派人把我送回去么?”

    我略想了下正色道:“此事恕难从命,其一,黑水城距家乡何止数千里,一路逃亡的金国奴隶不计其数,兼有他部流寇,你的安全实难保证;其二,每个出征的塔塔儿人都已登记在册,严禁私自离队,否则格杀勿论,此事你宋仁杰大哥应该对你说过。”

    她一听宋仁杰三字立刻满面绯红,嘴唇抽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我不依不饶,冷笑道:“也许他只是暂时把你赶出,过几天没准能把你接回去,你若有心就再等等。”她狠狠瞪我一眼,又低声哭了起来,削肩不住耸动着。

    眼泪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见她哭得伤心,我戏弄之心顿消,有心安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心想她正值豆蔻之华,见宋仁杰风雅俊秀,芳心自许也无可厚非,我在其中反是多余,便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乌里真正依在榻上为我擦拭金刀,见我出来笑问:“怎么不多陪一会,她可是公主。”此时我们的关系已有微妙变化,只是彼此没有明言,所以我也不避讳,直接坐在她身边道:“别开玩笑,我一个大男人和她待在一起做什么。”她身子向后一仰嗔道:“那你一个大男人和我坐在一处又如何说?”听她出言相讥,我脸上挂不住了,起身欲走,却被她一把拉住。

    我心想公主辱我倒罢了,你一个金国奴隶居然也敢这样,倒是平日对你太好了,于是改颜道:“你说得对,我们是不该在一起,不过现在没多余房间安排给你。你从前服侍过王妃,想来一身伺候人的能耐,也别浪费,进去伺候公主吧,免我污了你的名节。”
    说完我立刻后悔了,这番话说得实在太重。乌里真一脸诧异,万没想到平日和颜悦色的我居然会发这么大火,愣了半晌方含泪收拾自己被褥,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进了里屋。

    我心烦意乱,抓起桌上昨晚吃剩的羊腿胡乱啃了几口,想出去散心,又不忍见那地狱般的景象,只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本以为同为女人乌里真和宝盖会融洽相处,谁知当晚就出事了。我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被一声呵斥吵醒,睁眼一看,一个黑影从里屋爬了出来,看身形像是乌里真。忙起身点蜡,果见乌里真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身下一滩红色正慢慢散开。我大惊失色,下床将她小心搀到床上,她一脸惨白,额头上全是汗水,问她怎么弄的,她说公主夜里来红要喝热水,她不敢怠慢起来生火烧了水,公主嫌水太烫踢她一脚,骂她是条卖身的母狗,她听此言把我也带上了,气不过顶了一句,宝盖大怒,一剑斩在她腿上。她不敢还手,只能爬出来找我。

    这事应是她的隐痛。在漫长的征途中,金人女奴都成了蒙军的泄欲对象,无论年龄容貌,几乎没人能够幸免。她生得又美,从前经历可知,不过我从没问过她,她也不可能主动和我说。

    我自幼读汉人书籍深晓礼义廉耻,加之天性纯良,从不敢对她有一丝轻薄之言,更别说动手动脚了。宝盖不管自己和宋仁杰的丑事,反不问缘由地污蔑我俩,的确可恶可恨。

    听罢我强忍怒气看她伤处,这一剑不偏不倚地劈在她旧伤之上,本已愈合的皮肉又被砍开,触目惊心地向外翻着,一根粗大的血管支出来,仍在向外喷血。我忙喊人寻医人为她包扎,医人就在附近居住,很快就提药箱赶来,见满地是血也吓了一跳,急奔过来蹲在地上为她诊治。

    他是个汉人,手段和蒙医颇有不同,先以一种黑色药面敷伤,又用细纱系住那根暴露的血管,用力塞回皮下。最后将药棉引燃,用烟熏炙着伤处,一番折腾后,鲜血果然止住了。医人又为她包扎好,留下两副药才走。我问她感觉如何,她失血过多已说不出话来,只直勾勾地看着我,瘦弱的小手握着我一根手指,慢慢合上了眼睛。我见她呼吸平稳,才稍觉安心。
    没等踏出房门,忽觉身后风声骤起,知她出剑偷袭,本应一脚向后踢又担心伤她,只能闪身躲过。万没想到她居然有变招,虽然生疏,却是宋仁杰那不值钱的剑法中最精髓的部分,我心烦意乱之际竟没避过,玉损剑已深深刺入后心。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刺进身体,原来剑是如此的冰冷,只能由热血去温暖它。

    殷红的血喷得宝盖公主满脸满身,可我一点不感觉疼痛。她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我惨然一笑,二指夹住剑刃奋力拔出,暗运真力把剑向墙壁拍去,啪地一声脆响,白玉质地的剑身就碎裂了。我将剑柄掷在地上,冷冷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提气勉强走到外屋,再也坚持不住,腿一软扑倒在地。乌里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见状大吃一惊,挣扎着爬到床下,奋力将我搂入怀中,徒劳地用手堵着我的伤口。

    我看着她瘦弱清丽的脸庞,心想我和她都是好人,我们没做错什么,可现在都被一个恶女所伤,不仅悲从心来。后背的血越流越多,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身体逐渐冰冷,难道这就是死么?

    乌里真见血越出越多,再也忍不住,搂着我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浸湿了我的脸,还有我的心。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我身体好,一时没事,你去喊人过来。”她忙放下我,艰难地爬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两个卫兵快步跑进来,见状大惊,七手八脚将我抬到床上。刚才那汉人医者也进来了,把我袍子脱去露出伤口,先用白纱堵住止血,又将药面一股脑地糊在上面,可能我伤得太重,他敷药的手一直在抖。这药面很有些效果,伤处一阵清凉,头脑也清醒了些。

    医人将我扶坐起来,用白布缠了几圈,不住说我命大,这一剑竟未中要害(因为中要害就直接死了吧),只是失血过多,多吃些肉食再静养几日便可下地活动了,又嘱咐乌里真好好照顾好我便欠身而退。

    医人走后不久,伤口开始疼痛,我趴在床榻上强忍着不出声。乌里真不敢入睡,跪在床头用手绢不断地为我擦着汗。里屋一直毫无动静,不知宝盖在想什么,做什么,或许已经睡了吧。

    伤痛是人生无数种难捱的苦难之一,初时还好,夜越深身体越痛,我紧咬牙关硬挺着,不能让门外卫兵听到,不忍让乌里真听到,更不想被宝盖听到我的呻吟之声。

    乌里真轻轻拍着我的后腰,用女真语唱着歌,虽然听不懂,但旋律优美。她虽已不太会讲女真语,但唱歌还是会的。她告诉我从前她睡不着的时候,额娘就是哼唱这支歌哄她入睡的,后来蒙军打过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她,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却没哭。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愿望,只要自己活着,就要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直到一生一世。

    可惜不久后,我会亲手砸碎这个誓言。
    我像废物一样连趴了两天,都是乌里真在照顾我,其实她的伤也很重,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但因为她是金人,我也不好找人伺候她。

    很快我的伤情就在塔塔儿人中传开了,大家纷纷带着东西来看我,多是在黑水城中搜刮而来的。闻听我为宝盖所伤,都现不平之色,不过虽说宝盖就在里间也没人进去替我出气,毕竟她是族长的女儿。

    第三天早上,我吃过早饭,觉得身体略有了些气力,挣扎着下了床想出去走走。忽闻号声四起,蛮牛哈斯巴根一头撞进来,告诉我大汗下令除几百名乞颜战士留守黑水城外,全体出征贺兰山。说完有些不安地看着我,不确定我的身体能否吃得消。我无奈地笑笑,命他召集全体塔塔儿人收拾好行装在门前集合,他点头出去了。

    草原战士效率很高,只半个时辰五百多人就聚齐了,黑压压地挤在一处,身后的战马上驮满了抢来的东西,不过这是大汗允许的。这时急促的号声又四下响起,这是出征的讯号。我见宝盖并未出来,便命神箭手哈尔巴拉进去找她出来,又给她备了一匹枣红色的好马。

    她虽然可恨,但毕竟还是西南塔塔儿的公主,我还不至于因私废公把她扔下——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吧,我也说不清楚。

    很快哈尔巴拉就带着宝盖走了出来,她披头散发一脸憔悴,嘴角血痕尚在,也不知这两天在里面是怎么过的,吃没吃东西。尽管如此仍显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见到同样憔悴的我,她忙低下头去,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哈尔巴拉将红马牵过,宝盖扶着马背想上马,那马认生,一声嘶鸣高抬前蹄将她带倒在地。见一个草原长大的孩子居然跳不上骏马,大家立刻哄笑起来。宝盖羞得满脸通红,也许是两天没吃饭的原因,挣扎几下竟没爬起来,坐在地上低声呜咽着。

    哈尔巴拉属伊尔汗家族成员,不忍见宝盖出丑,轻轻将她拉起,拽着马缰让宝盖上了马。这时乌里真也拖着伤退走了出来,我不想让人也笑话她,奋力将她抱上一匹雪白的骏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大家出发了。
    蒙古大军一路向南,如一股黑色的铁流在荒原上流淌。前部是最精锐的乞颜部勇士,中后方是斡变剌、克烈、乃蛮、汪古诸部,塔塔儿人和押运粮草的部队走在队尾。

    我背伤未愈,稍有颠簸就疼痛难当,所以走得很慢;乌里真伤得也不轻,又不敢离开我,只半日功夫,我俩就被大队人马甩开了,孤独地走在苍茫的天地间。

    此时已是深秋,放眼望去满是无边的枯草。两匹马驮着两个可怜人缓缓前行,忽然间我想同她逃离,逃到一个没有战争与杀戮,也没有烦恼与忧愁的地方去。想到此处不禁抬眼瞄她,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心意,偷眼看了下我,四目相交之际我俩都低了头,我的脸应该红了,因为她的脸红了。

    我们就这么慢慢地走着,我多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可以一直和她这样并肩走下去。

    背伤虽然依旧疼痛,却被强烈的幸福感冲淡了许多。可不知为何,一想起那可恶的宝盖公主,我仍是一阵心痛,她窈窕秀丽的身影仍像一条毒蛇般缠着我,就是不肯离去。

    入夜时分我们才赶到大部队的营地,我不在时哈斯巴根临时主事。他外表虽然粗鲁心却很细,早已为我,乌里真和宝盖公主备好了三顶白帐,茶饭也已准备妥当。奔走了一天早已身心俱疲,简单用过茶饭就睡下了。

    因为秋草枯黄战马吃不饱,补给线又太长,粮草供应困难,军队前进的速度大大降低,计划十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陆续到达贺兰山下。

    夏国大将军阿沙敢不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十二万唐兀大军严阵以待,营寨繁星般布满了广漠的荒原,一眼望不到边际。

    大汗虽已年过六旬,性子却依旧很急,当晚便派人去下战书,约定明日决战。阿沙敢不仗着兵多当即同意,大战一触即发。

    次日,大汗传令三更造饭,五更出击,天刚放亮,六万五千蒙军已在荒原上列队完毕。夏军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才勉强集合起来,人数虽众却多是步军,骑兵只有一万多人,且兵容散乱,远不如黑水城的人马雄壮,想是夏国穷兵黩武,将很多老弱病残也送上战场。
    十八万人在荒原上对峙着,旌旗蔽日鼓号喧天,不禁让人热血沸腾。我因身有重伤,被安排到了后方,只能隐约看到前面的情况。

    本以为大汗会派一员大将和阿沙敢不单挑一下,谁知察哈台直接举起黑旗快速挥动着,蒙古大军立时如黑云一样朝夏军压去。

    敌军没料到战斗来得这么快,显得有点慌乱,不过在几员大将的呵斥下很快稳定下来。夏军人数几乎比蒙军多一倍,以骑兵为中心,步兵在两翼,反向蒙军包抄过来。

    大汗见状并不变阵,六万大军直向夏人中军冲去,很快杀在一处,这批夏军远没有黑水城的有战斗力,只一炷香功夫,中军已坚持不住,慢慢向后退去,两翼包抄的步兵见蒙军如此凶猛早心生胆怯,徘徊不前。

    我在师父莫日根处粗读过一本兵书,看出此时阿沙敢不唯一的机会就是强令两翼步兵迅速跟进,利用人数的优势消耗蒙军的精锐,骑兵再趁势反杀。虽然夏军战斗力和蒙军相去甚远,但这样可以保证最大限度打击蒙军,即便不能取胜也能使对方元气大伤。

    然而在大汗的虎狼之师面前夏人胆怯了,尽管数十位黑甲监军在队伍中来回穿梭,拼命催动大军前进,可毫无作用,没有强大的信念支撑,没人愿慷慨赴死。

    夏军因两翼步兵的迟滞,兵力优势瞬时转为劣势,中军开始还能有序后退,随着杀戮的进行终于演化为溃败,两侧近十万步兵见状也开始后撤。察哈台黑旗又起,这次连挥六下,原本一体的蒙军顿如花朵般散开,在六个万夫长的带领下分头追击夏军。

    骑兵在平原对步兵本就有天然的优势,何况是天下无敌的蒙古骑兵。唐兀步兵想要逃命,又跑不过蒙军的战马;想要拼命,又战不过骑兵,眼见像割草一样纷纷倒地,尸体又被战马践踏得如同肉泥,令人不忍卒睹。

    荒原随着夏军的溃败渐渐变为人间屠场,每个瞬间都有无数人死去,太阳似乎都不愿见此惨状,悄然隐在乌云间。
    乞颜部的战士们冲在最前方,他们强大而冷酷,大汗似乎不想要俘虏,所以夏军的结局只有死亡,死亡,不断地死亡。

    乌云越来越浓,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风也起了。蒙军正杀得起劲,忽然一道闪电将大地照得通亮,瞬间又暗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战马被吓得惊恐失措,四处乱跑。各部首领见状忙命战士勒住战马重组队形。刚把惊马渐渐稳住,又几道闪电劈下,雷声跟着惊天彻地地响起,战马又乱了起来。

    蒙军九成九都是骑兵,战马一乱,队伍也就散了,一时人仰马嘶,自相残踏混乱不堪。大汗忙命察哈台连连舞动黑旗,前队骑兵见到旗号,纷纷翻身下马徒步向夏军追去。

    我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像是看戏,我既无力阻止也不想参与其中。

    不过很快我就察觉这雷不对头,闪电只从蒙军上空劈落,夏军头顶一个也没有;有一道闪电甚至直接劈在大汗身边,一人瞬间倒地,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谁。

    乞颜勇士如狼似虎,就算徒步作战也远胜夏国那些老弱病残,杀得夏军毫无还手之力。闪电却忽然密集起来,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地闪着,不断有蒙古战士被劈中,化作一具具焦尸。蒙军人数众多,闪电虽然密集造成的伤害却有限,但给人心理上的震慑却是巨大的,蒙古人又多信鬼神,认定是天神惩罚,队伍越来越乱,后来竟开始四散奔逃。

    两军对垒拼的是士气和勇气,此消彼长。蒙军一乱,夏人又重新聚集反压回来,估计他们认为这异象是天神在帮助他们,让他们士气重振。

    我正看得出神,忽有一骑来到我面前,正是许久未见的宋仁杰。他身披锦袍,手提金刀,头插白羽,一脸焦急之色。一见我便跳下马来,拱手一礼道:“塔拉兄弟这么好的身手如何在后队,让我好找!”

    我冷笑一声道:“多亏你赶宝盖出来,否则我去哪挨这一剑去。”

    我被宝盖刺伤的事他已有耳闻,俊面一红正色道:“兄弟请随我来,大汗找你!”

    我觉得他在扯淡,我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大汗会在这危急时刻找我?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开玩笑,只好随他去见大汗。

    此时蒙军已乱作一团,人仰马翻,只因大汗没动才没整体溃退。宋仁杰骑术很差,在乱军中几次险些坠马,只好改由我来引路,饶是如此也用了一刻钟才来到大汗身边。

    成吉思汗骑在一匹棕黄色的骏马上,面色阴沉毫无慌乱之色,察哈台拖雷二王子骑马侍立两侧,宋怀玉跪在马前,脑袋死死抵着地面,身体不停颤抖着。
    说一下啊,这是他梦境的终极版,蒙古这个约是53个梦的记录,前后混乱,我整理完成的。
    拖雷还记得我,对我略一点头说刚才闪电将通事劈死了,仓促间无人可替,所以叫我来暂替通事之职。我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给大汗和两位王子请安。

    成吉思汗冷峻地看我一眼,开口说道:“你问这汉人狗奴惊雷是怎么回事,为何只劈我草原勇士?”声若金石,令人不寒而栗。

    我把大汗的话转译给宋怀玉叔侄,宋怀玉仍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说此雷甚是诡异,应是七星门中阴山秘录所载的一个禁术:血引天雷术,具体仪轨他不清楚,大概是用万人之血祭祀阴王,可引天雷击敌。想必夏军开始的溃败是有意为之,借蒙古人的刀取夏军的血祭祀阴王,引天雷相助。

    他说得很繁杂,此时的蒙语还没太多对应词汇,我只能尽力翻译给大汗和二王子听。大汗听完又问是不是黑水城中那宋仁义所为,宋怀玉不敢回答,只伏在地上不住点头。

    我以为大汗会震怒,谁知他只捻了几下胡须,又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对拖雷王子道:“王儿,你来点香。”拖雷命人取来香火引燃,大汗看着燃起的青雾对叔侄二人道:“你们的生命就如这炷香,若香灭时还破不得此术,你们也会随之灭去。”

    二人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不断磕着头,大汗不耐烦地一挥手,他俩才颤抖着站了起来。宋怀玉仰头想了半天,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罪臣思来想去,只有一法可用。”

    成吉思汗都没理他,只是看着那炷香,他继续说道:“大汗是天神下凡无人可比,罪臣斗胆借大汗一滴血,可破此阴术!”

    我听完心想你这是嫌香烧得慢么,居然提这种要求,不过还是很有职业精神地译给大汗听。大汗也听完也很诧异,没等开口表态,小王子先不干了,刷一下抽刀在手,纵马上前去砍宋仁义,却被大汗喝住。成吉思汗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大军,叹道:“若能让我苍狼白鹿的子孙纵马四方,此身何惜,何况滴血,你来取吧。”
    宋怀玉不敢起身,跪行到大汗马前,从怀中取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奇怪的符号,既不是汉文也不是女真或契丹文,不知为何我一见便知是人王血三个字,然后又在符号周围描上云纹,看上去竟很入眼。宋仁杰也跪行过来,从袖中捻出一根银针,以火折引燃一把枯草,将银针在火上燎了几下,又用白绢擦拭干净递给宋怀玉。

    宋怀玉捏着银针对成吉思汗说:“大汗,您是受天神祝福的人王,您的美名注定传扬四方,请用您高贵的指尖血来赐福您那战无不胜的勇士吧!”

    还没等我把这段话翻译成蒙语,成吉思汗直接从腰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叔侄二人一见吓得面色苍白,以为大汗要手刃二人。成吉思汗轻蔑一笑,用匕首在手指上轻划一下,鲜血顿时流出。宋怀玉忙摊开白纸,大汗伸出手臂将指血滴在上面。

    宋怀玉接了三滴血便不敢再接,说已足够,早有医人过来为大汗包扎了手指。叔侄二人念念有词,引火焚了白纸,燃烧产生的烟雾聚而不散直上云霄,看来这俩人确有门道。

    待白纸燃尽,雷声果然渐息,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吹散了漫天浓云,阳光重回大地。察哈台再次舞动黑旗,各蒙军大队纷纷跨上战马重新厮杀。夏军尽管在人数上仍占绝对优势,但因失去“天神”的护佑,再不敢恋战,四下溃逃。

    见蒙军又占上风,成吉思汗的表情才舒缓了一点,对叔侄二人点了点头,二人如释重负,宋仁杰竟瘫软在地,被金刀护卫抬了下去。

    厮杀一直持续了四个时辰,直到下午,贺兰山下的喊杀声才逐渐平息。夏军的尸体延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边际。不过因为受到雷击,蒙军的损失也很大。(后世盛传成吉思汗因雷击致死,即指此战。)

    经粗略点算,夏军尸体竟达十万具以上,一身玄甲的阿沙敢不也在其中。大汗敬其忠心勇敢,把他葬在山下,围一圈巨石作为记号。蒙军损失亦近万人,乞颜部为最,克烈部次之。经此一战,夏国精锐尽丧,已经没有战略力量阻挡大汗的铁骑了。
    蒙古大军在贺兰山修整几日,待补给渐足便继续挥师南进。这支军队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虽然天气渐寒,补给也越来越少,战士们缺衣少食,却没人抱怨,也没因此减缓行军速度。没吃的就杀马而食,没喝的便凿井而饮,兵分两路连克应里,夏州,甘州、沙州和肃州等地,到十一月份,蒙古大军已到达灵州城下,将这座夏国名城团团围住。

    灵州是通往夏都中兴府最后一座军事要塞,夏国刚继位的新皇帝李晛穷兵黩武,又奇迹般地拼凑出十余万大军驰援灵州,由大将军嵬名令公为主帅。

    灵州城高壕深,守将是夏国神宗皇帝李遵顼的前太子李德任,城中原有守军四万,加上嵬名令公带来的援军人数已达十五万之多,对蒙古大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从兵法上看,蒙军是五万对十五万,而且还得攻城,几乎没有任何胜算。更要命的是此时蒙军的补给线已经极长,在路上消耗三斤粮食才能运来一斤,每天都有数百匹战马冻饿而死,士兵也普遍食不果腹。

    可统率这支军队的人叫成吉思汗,在他的心中没有畏惧,困难这样的词语,他犹如一头雄狮,咬住猎物就不会松口。他命宋怀玉每日炮轰灵州城,不过城墙本就坚固,守军又不断在城墙上浇水成冰,炮轰并无太大效果。可嵬名令公求胜心切,仅守了四天便耐不住性子,主动派使下了战书,约定明日在黄河上决一死战。

    成吉思汗见书甚喜,因为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吃人了,当即同意。当晚宰杀千匹战马,让战士们饱餐一顿,第二天一早,蒙军全体便在冰冻的黄河上列队,等待决战的来临。

    嵬名令公的人马也如约而至,乌压压地看不到边际。我非常惊叹夏国的动员能力,几经杀戮后居然还有这样的实力。成吉思汗毫无惧色,冷冷地看着铺天盖地的夏军,好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两军沉默片刻,察哈台黑旗一举,数万战士如狼似虎地冲杀过去,寒冷和饥饿反而激发了他们的血性,那边夏军仗着人多势众也冲了过来,瞬间战至一处。
    这批夏军的素质连阿沙敢不那队人马都不如,面对冷酷的蒙古铁骑只坚持了一刻钟不到便开始溃败,不必说又是一场屠杀,到中午时分已有数万夏军横尸当场,热血融化了整整一层冰面,将原本洁白的大地变成暗红色。嵬名令公见败局已定,匆忙率残部逃走。

    灵州城没了这股力量很快被攻破了,守将李德任宁死不降,受尽屈辱而死,他的儿子李惟忠才七岁,见到父亲惨死,跑过去用稚嫩的双拳打行刑官,行刑官大怒举刀要杀他,他却毫无惧色,慨然赴死。拖雷王子奇之,将他救下养了起来,多年后做了达鲁花赤。

    攻克了灵州,大军马不停蹄,又很快攻下盐州,斩首数万。几次血战过后,整整一代夏国男人倒下了,国家的防御力量也已被彻底摧毁,再无力量进行大规模抵抗了。

    因为天气严寒,又要对东方的金国加以防备,所以成吉思汗分出一大半士兵交给大将阿鲁术,由他率军攻打夏都中兴府,自己率余部来到六盘山西南驻扎,总督夏金两国战事。

    阿鲁术一则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二是兵力实在有限,竟和夏帝李晛的军队在旷野上打得不分胜负。可此时金国三十万大军虎踞潼关,似有援夏之图,成吉思汗不敢分兵驰援,只能命令阿鲁术原地待命,待第二年春来再做打算。

    在军中,我们西南塔塔儿人一直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与乞颜汪古诸部相比,塔塔儿人并不受重视。但毕竟我们的首领和大汗有兄弟名分,所以也不过分怠慢我们。

    宝盖公主似乎逐渐适应了军营的生活,我命人为她独设一帐,又找来一个夏国女孩服侍她。她虽美艳无双,但毕竟是大汗义弟的女儿,军中即便有好色之徒也不敢怎样,何况还有众多塔塔儿人保护。

    乌里真仍住在我帐外的小帐里,名义上是我的侍女,实际我并不让她做什么事情,只每天和她说说话,溜溜马,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经过几个月的修养,乌里真渐渐丰满了起来,容光焕发,原来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腿伤难愈,走路依旧一瘸一拐,看来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虽未挑明,但心中早已将她视作我的恋人了。

    第二年的二月份,大汗见天气转暖,金国又不敢进军,便亲率五万大军强渡黄河,攻打金积石州,破城后马不停蹄,一月内又势如破竹地连下临洮府及洮、河、西宁三州。三月,又攻克沙州,与阿鲁术兵合一处,将夏都中兴府团团围住。
    夏帝李晛虽力穷势孤独守孤城,却很有骨气,接连三次拒绝了大汗的劝降,决心与中兴府共存亡。在他带动下,中兴府完全没有败亡的样子,城头旌旗招展,全城军民同仇敌忾。因此间山石松软,投石机亦无用武之地,蒙军几次强攻都告失败,损失惨重。

    大汗见中兴府急切难下,便改攻为困,蒙军的补给线虽长,但毕竟源源不断地运来;中兴府城内的存粮可是越吃越少,很快就有人开始饿死,李晛为防出现人竞相食的惨状,每日都命人将城内饿毙的饥民扔出城外,一月不到城外的尸体就堆积如山。此时已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渐炎热,尸体迅速腐烂生蛆,恶臭熏天,臭味直往鼻孔里钻,使人头痛欲裂。大汗无奈,只能退军十里躲避臭气。

    围城到五月份,中兴府中似乎一点存粮都没了,因为接连三日夏军往城外扔的都是孩子,最小的只有几月大。

    这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最惨烈的景象,连杀人无数的蒙古战士都为之坠泪,尽管如此李晛仍不开城投降。

    成吉思汗却并不着急,因为中兴府已是他囊中之物,早点得到反而会兴致索然。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炎热,他年事已高再也熬不下去,便命阿鲁术继续围困,自己同两位王子率一部队伍返回六盘山下避暑,我们西南塔塔儿部不是主力,也随他回到六盘山。

    大汗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糟,金帐周围的金刀护卫比平日多了很多,每个人都愁眉不展。几个草原上最有名的医人也不断进出,不过没人敢向他们打听大汗的情况。

    我听前线下来的伤兵说,现在中兴府连尸体都不扔了,估计是实在没吃的,终于开始吃人了。大汗又派出自己最为信任御前千户察罕前去劝降。察罕的父亲是夏国重臣曲也怯律,算是唐兀人,又精通夏语,由他为使再合适不过。
    不过夏帝李晛却仍不肯投降,似乎在等待着某个奇迹发生,难道天神或是阴王会再次帮助他们么?

    一天夜里,我正在营中教乌里真汉字,不过她没心思学,我也没心思教。灯下观美人,乌里真愈显美艳,想若稍施粉黛,竟不在宝盖之下了,看得我心旌摇曳。

    正在意乱情迷之际,一人忽然闯入帐中,我知绝非手下,否则不会如此无礼,忙问是谁,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塔拉徒儿,别来无恙?”说的却是汉话。

    “师父!”我扑通一下对来人跪倒,来人正是恩师莫日根。乌里真也忙起身,以平日我教的汉女之礼施了一礼。

    师父将我搀起,他居然换了汉人服饰,在山下除宋怀玉叔侄和几个大汗身边的汉人女子外再无其他汉人,穿成这样岂不是自找麻烦?

    我请师父先坐,然后让乌里真烧茶,师父一摆手说不必了,然后用看着乌里真,我知其意,让她出去了。

    师父先问了下我在这的情况,我回答说一切都好,中兴府已山穷水尽,估计十日内就可破城。师父略一沉吟,对我说了个惊天的大秘密。

    宋仁义两次施术都未能阻止大汗的铁骑,心知天意难违,便萌生退意。李晛为了挽留他,将皇妹下嫁,他甚为感动,决心以命报之。

    贺兰山下引来的天雷虽未能帮助夏军反败为胜,却成功地取到了人王之血,他又要用阴山秘录已破解法术中最黑暗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秘术,婴灵血祭术来召唤阴兵,同蒙军做最后的决战,中兴府内已到了人竞相食的地步李晛却仍不投降,就是在等阴兵出现。

    “贺兰山那阵雷,难道只为了取大汗的血?”我不禁惊问道。

    师父点点头道:“是的,大汗的铁骑天下无敌,岂是几声雷能打垮的,他的目的就是取人王血,为这婴灵血祭法做引。”
    师父又说前些日子围城时城上抛下那些孩子的尸身,就是为这血祭术而死的。此法因太过残忍有违天和,所以自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人用过。需用至少五千,多则十万婴孩的心头热血祭阴王,再加人王之血做引方可引来阴兵助阵。阴兵出现时,必定天崩地裂,中兴府也会被这力量摧毁,但李晛既然要决一死战,也顾不得这些了。

    我有点不相信,又问:“真的能招来阴兵?阴兵厉害么?要知道,大汗的铁骑从未遇到敌手。”

    师父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师父本领低微,也不知阴兵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应该极是厉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的师父,邱真人也不会不远万里派六位师兄过来守卫大汗的,”师父神情凝重地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六年前,我在草原上遇到了一位神人,他见我忠厚且也是汉人,便收我为徒,传我大道至理。”

    “你是说全真道的邱真人?”我吃惊地问,丘处机万里西行来见成吉思汗,劝其敬天爱民、止杀寡欲的事情,草原上人人皆知。怪不得六年前师父神秘消失了一段时间,想是随邱真人学艺去了。

    师父点了点头,又对我说那时邱真人便预言六年后大汗会有一劫,面见大汗时会提醒他早做准备,他老人家到时也会派人相护。

    现在六年之期已到,大汗果然身染重病,这病倒不致命,可怕的是宋仁义那婴灵血祭术恐对大汗不利,所以派门下六位高徒不畏艰辛来到此处保护他。

    听到这里我不禁既兴奋又紧张,实在想看看阴兵是什么模样,又怕打不过。师父见我这副不安的样子安慰道:“邱真人神仙一样的人物,既然答应帮忙自然不会有事。何况逆天之法自有破解之道,上天不会让夏帝,宋仁义之流成功的。”听师父这么说,我心稍安。

    这一夜师父就在我帐中安住下来。他让我练了一遍剑,看得很仔细,把数百个变招一一看完,又指出几处不足,让我多加注意,直到二更时分我们才和衣睡下。
    第二天一早营中果然来了六个汉人,都是道士打扮,身穿青灰色道袍,头发高高束起,用一根玉簪别住。师父同他们略寒暄几句,便在金刀护卫的带领下一同去见成吉思汗。

    七人在金帐中一直待到下午才出来,也不休息直接去各营挑选战士,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们挑选很严格,我手下五百多人竟无一入选,一直挑到了后半夜才选出七八百人,黑压压地挤在空地上。我问师父为什么这么严,师父神秘地说只要童男,结过婚的不行。

    六人中一位身形高大的道人对众人高声道:“我是丘真人的弟子孙志坚,奉邱真人法旨从数千里外燕京长春宫赶来为大汗解厄。把大家选出来是要在大汗金帐前设一北斗七星大阵,望大家共同努力,誓死护卫大汗万金贵体。”

    他说一句师父在旁边翻译一句,等他说完,大家早已群情激奋,纷纷高呼要为大汗流尽自己的鲜血。在蒙古人心中,大汗就是草原的太阳,他们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决不允许大汗遭受一点点伤害。

    这时天已见亮,孙道长让大家先回营休息,第二天一早再来原地集合。

    我带师父回到帐中,大敌临前我们都没什么睡意,就问起七星阵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告诉我七星阵有很多种,无论哪一种都分大中小三阵。最大的七星阵由七千七百七十七人组成,靖康之变时妖人郭京曾在汴京布下七星大阵抵抗金兵,诈称六甲之法掩人耳目。可惜他本领微末,组织混乱,童男中混入许多市井无赖之徒,阵不能成,二帝遂陷。

    孙道长这阵是全真道祖重阳真人夜观北斗悟出的阵法,大阵七百七十七人,中阵七十七人,小阵七人,含天地之妙日月之机,不遇强敌绝不示人。

    现在宋仁义用此逆天大法欲害人王,邱真人不得不管。可惜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不能远行,只好派六位高徒前来布阵,保护汗王。
    一连三日,师父和六位全真道长都忙着训练士兵,察哈台拖雷两位王子也一同观看。因事关大汗安危,每个人都练得非常刻苦,七星阵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我认为七星阵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闲时才去看看,同师父聊几句,偶尔也充当通事,多数时间只待在帐中。

    第四天一早我被师父从梦中叫醒,要我一同前去守阵。我虽然奇怪但也没敢多问,连忙穿好衣服提古剑随他去了。

    很快便来到大汗金帐前,六位道长正指挥战士们布阵。孙志坚道长见了我们忙迎了上来,师父对他拱手一礼,又让我拜见师伯,没等我跪下,孙道长一把拉住我道:“大敌当前,免此虚礼吧。你是刘师弟的徒弟塔拉么?”

    我点点头,他笑着问:“你师刘志成已是我全真门下弟子,你知道么?”我又点点头,他嗯了一声说:“全真弟子是不能轻易收徒的,念他收你在先拜师在后也就罢了。你了解这七星阵么?”
    我摇摇头回道:“在下只是这几日才听师父说起,又看了三日,仍不了然。”

    孙道长点头道:“不错,看样子你没说谎。你非本门弟子,你师自不能为你讲述此阵玄妙。然大敌在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我门中七星阵共有七个阵眼: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无论是何种阵法,阵眼都至关重要,阵眼不破,其阵不散,所以我们六人加你师父共同护卫这七个阵眼。”

    “可这七星大阵除七个阵眼之外,开阳星旁还有一颗辅星,此位也极其重要。本欲从燕京带一人来守此位,但邱真人说不必,此位自有天选之人。本想在大汗的金刀护卫中选出一人来守,可挑来选去竟无一人合适。听刘师弟说你年纪虽轻功夫却极好,是你们部落第一勇士,由你来守辅星位可好?”

    我听完顿时热血上涌,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心想苦练十年,这身功夫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孙道长见我同意很高兴,高声将五位道长都喊了过来,逐一为我引见。

    五人分别是王志玄,李志珍,邱志坦,冯志远,韩志谦,皆为邱真人的亲传弟子,个个仙风道骨一脸正气,我走上去逐一见礼,几人都道无须客气,笑着上下打量着我,让我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这时天色猛然暗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太阳竟缺了一角,昏昏惨惨的甚是骇人。孙道长也看了看天色,自语道:“果不出恩师所料,就是今日了。大家各回阵位,我守天枢,志玄守天璇,志珍守天玑,志坦守天权,志远守玉衡,志谦守开阳,志成守瑶光。”然后对我道:“师侄,你去守开阳旁的辅星位!”

    我听他叫我师侄,知他已默认我是全真弟子了,心下高兴,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孙师伯,危险么?”

    他微微一笑道:“九死一生,怎么,你怕了?”
    我摇头道:“不怕,只是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容我前去交代?”

    孙道长又抬头看了看天,缓缓道:“也好,快去快回。”我道了一声谢便向自己营中飞奔而去。

    一会儿功夫我已跑回帐前,乌里真不知我已出去,正单腿撑地站在门外向里偷瞄,我觉得可爱又可怜,悄悄来到她身后轻轻摸了把她的头发,她一惊伤腿着地,扑通一下摔倒了。我忙去扶她,她见是我一把将我推开,嗔怒道:“你嫌我是个累赘,特来出我的丑是么?”然后赌气坐在地上,一张小嘴撅得老高。

    我见她这幅楚楚动人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酸,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拉起,拽进了帐中,翻出所藏金刀正色道:“现在大汗面临危险,我要同师父和六位师伯一起守护大汗,此战极凶险,我怕,怕再也见不到你。”

    听我说得凄惨,乌里真一下把我的嘴捂个严实:“不许瞎说,你是第一勇士,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我勉强一笑:“你不懂,那妖人宋仁义实在厉害,否则邱真人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在大汗金帐前设那北斗七星大阵。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自不惧死,只不知我死后你怎么办?”

    她见我神色凝重不像说笑,眼圈一红流下泪来。我将手中的金刀递给她:“这把刀是我比武时赢的,上面有塔塔儿部的印记,我若不在了,你就去找我哥哥阿尔穆,他会带你回草原。族人见到这把金刀,就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我话还没说完,乌里真已哭得泪人一样,拼命摇着头不肯接刀。我劝慰道:“你哭什么啊,我不还没死么。放心吧,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没那么容易死,何况还有邱真人为我们护法。”

    乌里真哽咽着说:“你,你能答应我不死么?”

    我笑着说:“傻子,这是我说了算的么?不过我尽量小心,我也不忍让你孤单。”

    她俏面一红低声问:“若你平安归来,能不能答应我,和我在草原上一起放羊?”说完小脸儿通红,楚楚动人地看着我,让我既感动又伤心。

    “好,我会的。”我颇有仪式感地答应了她,虽然在内心深处仍隐隐有宝盖公主的影子,但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将她彻底忘却的。
    见我应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两步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哭着说:“你不要去,别去,听我的好么?我不要你去!”

    我也狠狠搂着她软弱无骨的身体,内心泛起无尽柔情,可我怎能因儿女情长就不去呢?只好不断安慰她,劝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哭了,也不敢再提让她拿金刀的事。

    我见她情绪好些,便轻轻推开她正色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我必须走了,误了时辰就糟了。”她不敢再阻拦,默默地跟我出了营帐。

    外面的天已经非常暗了,大家都纷纷从营房走出来,仰头看着这诡异的天象,议论纷纷。

    我攥着乌里真的小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看着我也笑了,只是眼里满是泪水,我不忍再看她这副凄婉欲绝的样子,说了声等我回来便决然而去。

    经过宝盖公主营帐时,我忍不住向帐内看了一眼,此时多希望能看见她,无论她对我如何,毕竟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可惜她并不在帐中,看来我们之间连最后一面之缘也没有。

    待回到阵中我惊奇地发现七百多名士兵额头上都被贴了一张黄颜色的符,大家一言不发,气氛十分紧张。师父见了我走过来在我额头也贴了符,又将我引到一个圆圈内,告诉我这便是辅星位,一会无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都不许踏出圆圈半步,还要护好额头这道符,千万不可掉落,我点头应允。

    孙道长见大家都已就位,高喊道:“天命有归,天时有定,天意难违,逆天必亡。竖子宋仁义不知天道,滥用逆天恶法,必遭天谴。望大家勿惊勿惧,万众一心,誓死捍卫大汗!”

    他说的自然是汉话,莫日根又用蒙语重复一遍,七百多人闻言群情激奋,振臂高呼道:“誓死捍卫大汗!誓死捍卫大汗!”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也点燃了我的斗志,只觉得热血直往脑门窜,手中的古剑也跟着不停颤抖。

    喊声刚刚停息,太阳便完全消失了,四下一片黑暗,我的现代记忆知道可能是发生了日全食。各处营地都燃起灯火,星星点点的煞是壮观。猛然间,大地开始剧烈颤动,阵中士兵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七位道长和我毕竟有功夫,下盘稳固没有摔倒。

    震动使得山石纷纷滚落下来,砸坏了山下很多营房。好在大汗金帐离山较远,没受到波及。过了好一会儿大地才恢复平静,大家松了口气,起身站定。(史载中兴府“地大震,宫室多坏”,即是此事)
    士兵们刚站稳,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孙道长高喊大家注意,他内力极深,声音响彻四方,阵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雨落倾盆,雨水落在身上像火烧一样疼痛。借着周围营房中微弱的灯光,我发现这雨水竟是红色的,像血一样。

    见雨水有异,七位道长一同念起咒来,语速极快听不清念的是什么。说也奇怪,我们额头贴的黄符随咒声渐渐发热,慢慢腾起一股子黄雾,红雨遇到黄雾瞬间消散,化作团团水雾。

    大雨下了一炷香时间才停,周围雾气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既兴奋又紧张,或是害怕又紧张,都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如果能看到眼前的危险便不觉恐惧,就怕不知危险是什么,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

    大家正屏气凝神地站着,忽然我感觉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低头望去,只见遍地涌动的黑色事物,看不清是什么。正待开口相问,一段黑色居然漫上脚面,顺腿往身上爬来。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段黑色竟是一条小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样子极是骇人。

    草原上蛇很少,一下见到如此多的黑蛇,守阵士兵发出阵阵惊呼,不断用刀剑驱赶,有人拼命跺脚去踩蛇,七星大阵顿时乱了起来。

    孙道长见状忙喊:“大家千万不要乱动,这不是真的蛇,只是幻觉!”我师父用蒙语又重复一遍,大家才安定了些,但仍有很多人手忙脚乱地扭着身体,想把身上的“蛇”抖落下去。

    这阵势我之前在迷香谷中遇到过,并不特别害怕,孙道长又说是幻觉,所以我尽量保持着镇定,身体一动不动。可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用手一摸都是血,这下我也慌了,即是幻觉怎么还能咬人?

    一时间不仅是我,其他人也都被“蛇”咬了,呻吟声此起彼伏。有些体弱的受不住直接瘫在地上,刀剑也不要了,用手胡乱扑弄着。师父不断高声喝止却无济于事,只能叮嘱我们几人紧守阵眼。

    不过奇怪的是,黑蛇碰到我的血立时汽化消失,踪迹全无。其他人也是如此,随着血越流越多,众蛇不断滋滋作响地汽化着,一会功夫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孙道长一脸严峻地看着满地伤兵,低声道:“这妖人果然了得,在幻蛇中加入刀锋,让七星阵未战先损。”

    “正是,看来妖人比预想的厉害。”一旁的王志玄道长接口道。

    “我们有恩师邱真人护佑,量也无事。”另一个头发半白的道人说,我没记住他的名字。

    孙道长又道:“燕京距此万里之遥,恩师年岁又大,怎能指望他老人家?还得靠我们自己。”

    “师兄说的是,七星大阵金汤之固,暗藏北斗之玄,那妖人何能可破?依我看自不必劳动恩师。”听大师兄这么说,远处一位长眉道长出言附和道。

    蛇阵虽然不见了,但天空却变得通红,不见星月,只有一轮赤红色的物体悬在半空,也不知是什么。守阵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刚才乱象多因恐蛇所致,现在蛇不见了,大家很快重新站起,各持兵器肃然而立。

    “韩师伯,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古怪?”我不安地问一旁守开阳星位的韩志谦道长。

    韩道长皱眉道:“临行前恩师说此恶法可引阴兵现世,并未详言其状,师侄安心固守脚下星位就好,星位不失自然无事。”

    “师侄明白……”没等我把话说完,大地又开始震颤起来,只不过比刚才的地震轻微得多。凭之前几次战斗的经验,我瞬间便知这是骑兵冲锋产生的震动,孙道长高声提醒大家注意护阵,我紧紧攥着古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战。

    转眼功夫,那让大地为之颤抖的军队就冲到了阵前。乍看之下确是骑兵,却不着铠甲,全身被黑袍紧紧裹住,头戴一顶高高的黑帽,帽檐垂下一块黑布,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胯下战马也都是黑色的,非常安静,一声嘶鸣也无。

    黑骑兵毫无人的气息,像是尸体,排着密集的队形缓缓向七星阵移动。阵前几个卫兵上前询问口令,瞬间横尸当场,谁也没看清他们是怎么死的。
    见敌人如此诡异,孙道长声音也有些颤抖:“这是阴兵,非凡间之物,用婴灵之血遮住日头才得现世。诸位不必惊慌,阴兵见不得太阳,我们只须严守大阵,待时辰一到他们必灰飞烟灭!”

    孙志坚不愧是大师兄,懂的还真不少。我觉得自己也得贡献一份力量,不等师父开口便鼓足丹田气息将他的话译给众人听,守阵的士兵齐喊得令,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阴兵像一块黑铁似的整齐地来到阵前,孙道长高举宝剑,以一种奇怪的语调喊道:“临兵斗者皆者列前行!”然后从怀中抽出一道黄符,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符上,又用火折引燃插在剑头,叫了声金光速现覆护真人,那符瞬时燃尽,七星大阵立放万道金光,将四周照得通亮。

    更妙的是,七位道长脚下的阵眼竟也在放光,真如北斗七星落在地上一样,不知为何我脚下的辅星位却没光。

    千百阴兵被这金光一射队形顿散,前队人仰马翻,发出凄厉恐怖的叫声,原来他们也不是哑巴。后方阴兵不知避让仍向前冲来,一时都挤在阵前,鬼哭狼嚎地喊叫着,让人心里阵阵发寒。

    孙道长不断高声提醒大家严守阵位不要乱动,但阵外的士兵和大汗的金刀卫队却按捺不住,纷纷涌上前来抽刀相对。对峙中不知谁先射了一箭,接着箭弩如雨点般射向阴兵,可还没等碰到他们身体便化作飞灰不见了。

    众将士见状甚是惊恐,徘徊着不敢向前。虽说蒙古铁骑天下无敌,可那是对人类而言,眼前这些阴兵虽然都是人形,但无论气息,感觉,叫声都不似人。无论是谁,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都是一样的。

    僵持间,阴兵中骤然涌起一道黑气直上天宇,一直冲到空中那个赤红色的物体上,阴兵瞬时安静下来,不再向阵里冲,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见阴兵不动,孙道长也不再言语,和大家一起仰头盯着空中那物。那东西被黑气慢慢裹住,缓缓落在阴兵阵中,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黑影,好像是个人形。

    众阴兵纷纷把头低下,似是对黑影行礼,黑影上下动了动,竟向七星阵而来。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忙回头看眼孙道长,可他一脸凝重并未说话。

    这团影子速度极快,眨眼间已冲至阵前。上下黑气缭绕,七星阵的金光竟射不透这团黑气。黑影中赫然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一身晶莹剔透的黑铠紧紧包覆着身体。此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面容极俊。草原人普遍粗鲁凶悍,仁杰仁义这两个汉人已是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否则宝盖也不会对宋仁杰一见钟情,可二人同这男子一比竟看不得了,这哪里是人世间能有的相貌?
    奇怪的是他手中并无兵刃,看来打算赤手空拳闯这七星大阵了。

    因不惧金光,他大步流星步入阵中,身后阴兵却没跟进,安静地待在原地看他闯阵。前阵士兵忙挥剑阻拦,他身形微动立杀数人,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因为之前受过训练,其余士兵不敢妄动,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黑影人一路向前,所有挡在他前面的战士都瞬间被杀死,横尸在地。他踏过的地方青草也都倒伏枯死,好像身上带着死的气息。

    杀了十几人后他已来在阵心位置,停下脚步,一双俊目冷冷地看着我们八人,似乎已知我们几人守的位置才是关窍。

    见敌人来到面前,孙道长忍不住提醒道:“守位守位!勿移勿动!”那人微微一笑,身形一晃来到孙道长面前,弯腰一礼道:“你好道长。”

    他说的并非汉语或蒙语,应该也不是女真语,孙道长并未听懂,不知为何我却听得懂。孙志坚护剑当胸,气沉丹田缓缓道:“我不知你是何方妖孽,只知你还有半柱香时间,时辰一到红日重现,你自身难保!”

    黑影人好像能听懂他的话,笑着点点头,又用那奇怪的语言道:“既是如此,便多有得罪了。”说完身形猛动,伸手向孙道长胸前抓去。孙道长舞起青锋宝剑紧紧护住己身,只听当当几声脆响,青锋剑已断成几节,黑影人仍是赤手空拳,也不知他用什么把剑打断的。

    孙道长扔掉剑柄,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上面密密匝匝贴着数十道符印,看起来甚为诡秘,大吼一声,抖软剑攻向黑影人。

    黑影人又是一笑,竟徒手去抓剑,软剑极是灵动,孙道长手腕一转,剑身立时弯曲,让他抓了个空。

    其余几位道长见状纷纷抽剑要上前帮忙,孙道长忙道:“各守阵眼勿动!阵眼不破星阵不乱,只需再捱半刻就好!”大家闻言只好原地不动,看着二人拼斗。
    孙道长的软剑如灵蛇般上下翻飞,将黑影人紧紧裹住。黑影人虽手无寸铁却丝毫不落下风,高大的身影在剑锋下从容地腾挪躲闪,根本不把孙道长放在眼中。

    黑影人几次没抓到软剑,忽然失去了耐心,向前一探头,脖子竟凭空暴长一尺,一口咬在孙道长脸上,孙道长本能向后一挣,一大块肉被他生生扯下。黑影人收回脖子,腮帮一鼓一鼓地嚼着,面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孙道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低声道:“六位师弟,无论我是生是死,万勿离开本位,妖孽时间无多,一会儿就拨云见日了!”说完抖剑又上。

    黑影人闻言向天空看了一眼,见红气渐薄,天色也比刚才亮了许多,也急了,怪叫一声向孙道长扑去。他一双手掌几次和软剑相交,发出铮铮之音,定睛观瞧,这双手竟像精钢所铸,怪不得能把青锋剑打断。

    孙道长武功虽远不如黑影人,但凭精妙的剑法和灵活的身形,一时和他打得不分上下。这时天色已然半亮,看样子果然不需邱真人出手七星阵也守得住了。

    黑影人一声闷吼周身黑气更盛,不顾剑锋双手齐出,使出一记双风贯耳向孙道长头上拍去,孙志坚本应该矮身躲闪,可他竟不闪不避,趁黑影人门户大开之际挺剑直刺对方胸膛。

    这两败俱伤的招数使得大家一声惊呼,孙道长的软剑透过黑铠深深刺进了黑影人的前胸,自己也被黑影人的双掌拍个结实。一团血雾后,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脑袋被拍得血肉模糊,浆血横流。

    黑影人虽也中剑,却只轻轻摇动一下,嘴角渗出一丝黑血,自语道:“全真高人果令人敬佩,若非你我云泥之别,当有一战。”说完居然对孙道长的尸身鞠了一躬。

    我身边的韩道长见孙志坚已死,高声道:“孙师兄已仙去,天枢位不存,诸位一起同这妖孽拼了吧!”话音刚落,六位道长各离本位,呼啦一下将黑影人团团围住。

    黑影人见状仰天长啸,周身黑雾弥漫,煞气逼人。六位道长一同出手,黑影人全然不惧,一双铁掌左冲右突,与六人战在一处。

    六道长似乎练过,攻守有度,一时间竟不落下风。此时狂风骤起,将红气吹散大半,看来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黑影人见无法取胜,接连怪叫三声,双臂猛然长了一倍不止。王志玄道长反应不及一下被他卡住脖子,其余五人忙挥剑向长臂劈砍,却如何砍得动?黑影人狞笑一声,用力一拧,王道长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接着他如法炮制,瞬间又有两位道长被他拧断了脖子。

    六人顷刻之间只剩三人,情势岌岌可危。我再也看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提古剑冲了过去。

    黑影人正专心对付其余三位道长,并未注意到我。我轻手轻脚来到他后面,瞅准时机一剑向他后心刺去,我功夫远在几位师伯之下,料想这一剑伤不得他,可古剑却无声无息地钻入他脊背之中。他负痛哇地怪叫一声,身子没动,脑袋直接转了过来看着我,颤声问:“黑风圣将军?是你么?”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黑风是谁,反正不是我,便拔出古剑答道:“我不是什么黑风。”说完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我说的语言和他的一模一样!

    我不及细想其中缘故,挥剑又上。他反手一挡,当地一声三根手指竟被古剑削断,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他见非我之敌,身形一晃已在五丈开外,对我拱手道:“属下重任在身不能全礼,望圣将军海涵。圣王于城中盼将军久矣,还望早回王城,以慰王心。你我后会有期!”话音刚落天色猛然大亮,阳光终于重回大地。

    黑影人果是见不得光的,日光下周身的黑气不断散去,一张漂亮得不像人类的脸也开始扭曲起来,他用手捂着脸痛苦地喊了声:“护!”此时七星大阵已破金光不再,原本站在阵外的阴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勾肩搭背相互踩踏,用身体搭成一条长长的“人棚”,黑影人纵身钻到人棚下,又吼了声进,人棚越搭越长,直向大汗金帐而去。黑影人在棚中疾行,显然大汗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阴兵也极怕日光,人棚最上方的阴兵在阳光下很快不成人形,变成黑色的粘液流在地下,像是黑色的冰块被投入沸水中一样。不过阴兵众多,不断向上扑去,前仆后继地用身体搭棚。

    七星阵距大汗的金帐约有百丈之遥,冯道长看到情况不对,高呼拦妖人护大汗,可人棚黑气弥漫,凡人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拦截了。

    黑影人速度极快,须臾间已到帐前,这根本不是人类的速度,比草原上最快的骏马还要快得多。帐前数百金刀护卫忙将金帐团团护住,可他们如何挡得住这妖人,只听噗噗几声闷响,几人已栽倒在地,没等其余护卫补上缺口,黑影人已钻入金帐之中。

    见此情形我们四人也顾不得许多,拼命向金帐飞奔。跑到半途,金帐已被黑雾笼住。我心想完了,恐怕大汗已遭毒手,猛提一口气越过几位道长跑在最前面。
    正跑着,忽见一道金光从东南方向冲来,直射入金帐内,接着帐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山石不断滚落,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冯志远道长见金光面露喜色,指着金帐对我们几人高声道:“是邱真人!”我一下也明白了,这是丘处机道长从几千里外的燕京借金光来护佑大汗。

    这时空中红气已经散尽,地面上残存的阴兵都聚在一处,在阳光下不断哀嚎,汽化,凄惨异常。阵前黑马在日光下也纷纷瘫软在地,化作一滩滩黑水渗入地下。

    我距金帐还有十几丈距离,黑影人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上玄甲已支离破碎,浑身都是黑血,也不知邱真人用何法把他伤成这样。

    他以双臂遮住太阳,喘着粗气冲我大吼道:“黑风圣将军,你先损我元气使我不敌老道,又误我回城之机,千年后当来救我!”说完抬脚奋力一跺,竟把脚下大地生生跺开一道深沟,随后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周围几十个阴兵也争先恐后地跳了下去。深沟随即合拢,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们四人惊魂未定,站在原地不住喘气。回头看七星大阵,早已混乱不堪不成样子,好在士兵伤亡不大,只是四位道长命丧阵中令人痛心。

    韩志谦道长年纪最小,蹲在地上放声痛哭,其余两人也低头擦拭着泪水。这时金帐中走出一个高大伟岸,身披重铠的汉子,正是察合台王子,他满面焦急之色,气喘吁吁地冲我们喊:“大汗有令,请几位道长火速来见!”我们不敢怠慢,忙快步走入金帐中。

    大汗气息虚弱,面如金纸,像受伤的羔羊一般萎在床榻上,床前一高鼻深目的美貌妇人垂手侍立,见我们四人进来知趣地退在一边。

    察合台,窝阔台,托雷三王子都在帐中,还有一位大眼长须的契丹人,手拿毛笔坐在桌前,应该就是金朝尚书右丞耶律履之子耶律楚材了。

    大汗盖着锦被,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见了我们几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没有力气。察合台王子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扶起,把枕头塞在身后。大汗对我们点了下头,我们几人忙跪地请安,他一摆手说不必了。
    我之前见过几次成吉思汗,都如雄狮一般威武,可今天却虚弱得像一只雏鹰,不禁悲从心来。

    金帐内安静异常,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在等着大汗的训示。

    “我自幼征战,破城灭国,”大汗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雄壮,但明显底气不足了,“我不断杀死敌人,夺取他们的妻女,羊群,焚烧他们的帐篷房屋,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幸在暮年时得遇邱真人,让我听闻大道至理。汉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看,我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他话音刚落,几位王子再也控制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成吉思汗费力地抬起手臂摆了一下,三子马上止住了哭声。他继续说:“今日之事勿怪几位道长,勿怪邱真人。天命有归,自有因果。我平日杀人无数,想是上天降罪遣此妖人伤我,于他人无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们也须铭记此理。”

    “前已定三子窝阔台继承大统,望念及父汗披荆斩棘,九死一生,开疆扩土之辛劳,不要辜负我的嘱托,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切记。”原来继承人是窝阔台,怪不得阵前看不到他。

    说到这里,窝阔台扑通跪倒在地,不断叩头,哽咽着说:“父汗,父汗,您不会有事,儿子什么都不做,这就去寻遍茫茫草原,找最好的医人为您治病,您是太阳,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其余两位王子也跟着跪下了,痛哭流涕。

    大汗怒道:“你们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为什么哭?你们看那草原上的雄鹰何曾哭泣?敌人把钢刀架在你脖子上时,泪水会拯救你么?”三位王子听到这话马上止住哭声,虽然依旧悲伤,但都拼命忍着不敢出声。

    大汗缓了一会又道:“现今唐兀(夏国)人已不足为虑,唯恨其反复不定,又用邪术加害于我,唐兀皇族定不可留,可尽屠之祭我天灵。”

    “金人害我族人夺我羊群,占我草场抢我妇人,誓不能与之同日月。然其数十万精兵坚守潼关,草原铁骑虽勇猛无比,亦难破之,可借宋金世仇,虚许以州城,联宋灭金。”(此指金人对蒙古的减丁政策)

    “我们草原雄师南下唐,邓二州,直击大梁,金人急,必然从潼关调兵遣将。他们人马虽多,千里驰援定会人困马乏,军无战心。我们人数虽少,却以逸待劳,再托神巫向天借三日大雪,定会一战成功!”
    “灭金后可息养数载,再伺机灭宋。宋国虽曾为天国上朝,但国运衰微势若残烛,只要诸子齐心协力,灭宋如探囊取物。”

    我现代的记忆自然知道蒙古会灭掉南宋,可现在这记忆却吓了一跳,我从小就研习汉人典籍,知道宋国地广人多,绝非夏国残金可比。看来大汗的野心连死亡都阻挡不了,如果再多活几年,恐怕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了。

    “大事如此,不再复言。”说到这里,成吉思汗已经很累了,仰着头不断喘气。耶律楚材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我偷眼瞄去,他写的字很像汉字,但却一个都不认识,想是金文或契丹文。

    大汗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死后切勿走漏消息,待唐兀狗贼李晛出城来降立捕杀之,解我心头之恨!”

    “邱真人算定我过不得今年,所以我已在山下寻了块龙兴宝地,令宋氏叔侄修建。中兴府城破后,若虏得宋仁义,虽有灭族大罪亦可暂赦,辅宋怀玉共建地宫。”

    怪不得好久没看到宋仁杰,原来在给大汗修陵呢。

    “地宫建罢,灭去所有修建者,包括督建之汉人,再由万马踏平,不留痕迹。取各部最勇者常守此地,佑我魂魄。”说完这段话,大汗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像睡着了。察哈台走上前去将大汗轻轻放倒,又为他盖上锦被。

    窝阔台走过来对三位道长轻声道:“几位真人辛苦了,这有一点小礼物,还望不要推辞。”说罢一拍手,两个侍女托着金盘走入帐中,一个盛的是散碎的金块,金块上放着一个精美绝伦的金牌,刻着龙虎状的纹饰;另一个则是各种玉器巧物,晶莹剔透,华光溢彩。

    冯道长刚要推辞,窝阔台正色道:“大汗有命,礼物是赠邱真人的,这块龙虎金牌亦请转给邱真人,万勿推辞。此间大事已毕,三位道长若要东归,我自当派人护送。”

    三人见是大汗的意思,便收下了礼物。我问窝阔台王子:“方才那妖人以何术伤了大汗贵体?”

    窝阔台回道:“我们三人一直持刀守在床前,只见一团黑雾刮了进来罩住父汗,旋被一道金光冲散,并未见什么妖人。”我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同三位道长辞别三位王子走出金帐。

    帐外几位道长的尸体已被装入金漆棺椁之中,三人见同门尸身不免又痛哭伤感一番。师父告诉我说三日后他要随两位师兄一起护送四位道长的遗体回燕京长春宫,然后就留下潜心修行,再不回草原。我心下万般不舍,却也难开口阻拦,只是默默垂泪。

    师父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安抚道:“不要哭,你生父刘太和是个大英雄,他可不想看到自己儿子哭鼻子。你现在已是塔塔儿第一勇士,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只望你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要辱了刘家门楣就好。”我含泪点头答应了。

    两位道长在棺椁中撒入一种防尸体腐烂的草药,又在遗体上贴了数层黄符才封棺,抬入一顶现搭的白色大帐中停放。

    我怅然所失地回到自己营地,哥哥阿尔穆,蛮牛哈斯巴根等族人都在帐前等我,见我平安归来,纷纷上前问安,单不见乌里真,不知去了哪里。

    经过一番恶战,我感到非常疲倦,族人看出我累了,寒暄几句就知趣地散了。我几步进了大帐,一下栽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隐隐感觉一股热气扑在面上,睁眼一看,乌里真一张俏脸就在面前,眼波如水,美目含情。见我醒了,吓得忙站起身来,小脸羞得通红,双手不断扯着自己衣角。

    见她这幅可爱可怜的小模样我不禁笑了,坐起来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我见外面好多人,我,我没敢出来,只躲在帐里望着你,你一进来就睡了,哪里看得到我。”她怯怯地回答,“你能回来,真好,要不……”说到这她眼圈红了。

    “要不怎样?”我柔声问。

    “哼,我会去找你。”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珍珠般滚落。

    我自然知道找我是什么意思,用大道理劝慰道:“生命是可贵的,每个人都要珍惜它,你看那些蚊蚁飞虫还不想死,何况我们。”
    她乖巧地点点头,看着我凄楚地说:“可我不知如果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也不许你死,你要为我好好活下去,否则我不饶你,记住了么?”

    “嗯,记住了。你答应过我,将来会同我一起牧羊还记得么?”

    “傻丫头,我当然记得。不仅是我们俩,还会有别人帮我们放的。”我笑着回答。

    “别人?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假公主?”她一下收起笑容,面挂寒霜。她说的自然是宝盖,宝盖只是西南塔塔儿族长的女儿,在军中也只有塔塔儿人叫她公主,所以她私下称其为假公主。

    “傻瓜,我是说孩子们。”我忍不住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子。

    她一下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哎呀一声,小手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扭身跑了出去,因腿脚不利落险些栽倒在地。

    三日后,师父同冯志远,韩志谦两位道长辞别大汗,护送四位师兄的棺椁回燕京去了。临行前我依依不舍地问师父何日再见,他摇摇头说师徒缘分已尽,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我说等大汗得胜而归,我定要去燕京拜会您老人家,他只让我多多保重便踏上了归程。

    师父是全真弟子,自也通晓阴阳,难道他预感到什么了么?

    七月初五这天一早,大汗金帐中传来隐约的哭声,惹得将士们议论纷纷,都传大汗不好了,不过谁也没有确切消息。直到当晚看到九龙金棺被抬入帐中,这传言才坐实,六盘山下数万蒙军都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中。

    七月初七,夏末帝李晛带着残存的两万多夏军,十余万百姓出中兴府投降,延续了一百八十九年的夏国不复存在了。据大汗遗命,窝阔台将李晛为首的夏国皇族尽皆屠灭,几员大将,包括之前逃回中兴府的大将军嵬名令公也都做了刀下之鬼。
    两万战俘和十几万夏民的命运也没好到哪去,出城后立刻被蒙古大军押送至六盘山大汗的寝陵。

    经过长期围困,这些人早已瘦弱不堪,又被如狼似虎地驱赶,一万多人死在了路上。幸存者在监军的皮鞭刀剑下,日夜不停地为大汗修建地宫。

    宋仁义也混在人群里,被宋怀玉认了出来,他将仁义绑给窝阔台邀功请赏,窝阔台却并未杀他,反给了些赏赐,命他辅助宋怀玉叔侄共建地宫。

    十几万夏国遗民真应该羡慕那些路上死去的人,蒙古人认为是他们害死了大汗,监工极严,待他们如猪似狗,稍有拖延就鞭打刀杀。因地宫规制庞大,夏人又普遍羸弱,所以工程进展极其缓慢。

    一月后,窝阔台汗率部分蒙军先回到草原,准备和金国的决战,留察哈台托雷两位王子监督工程进度。

    又过了一个月,燕京传来消息:就在大汗死后的第四天,邱真人因真力耗损过大也故去了。据说香气环绕燕京城整整三日,人皆称奇,谓之大罗真仙。

    十一月初三,地宫正式封顶,骇人一幕如约发生了:大汗的遗命被严格地执行,十几万夏国人和七星门三人全部被残杀。因人数太多,上万蒙军整整杀了三天三夜才杀干净,卷刃的战刀扔得到处都是。血水浸透了整个地宫,待血流净尸体才被搬运出来,埋在地宫周围数个万人深坑中。

    他们在用夏人的鲜血祭祀大汗,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经此一难,唐兀人彻底变为一个历史名词。按大汗生前遗命,地宫上方被万匹战马反复踩踏消除痕迹,然后撒上草种花种,引河水浇灌,来年春天便会被青草野花覆盖,融在这茫茫草海中。

    处理完这一切,察哈台率另一部蒙军也返回草原,只留拖雷和万余蒙军守灵,我们西南塔塔儿部也在其中。
    天气越来越冷,军中传言说拖雷汗也要回去,我便命塔塔儿人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大家非常高兴,出征这么久,谁都想家了。

    几天后撤军的命令正式下达,出人意料的是拖雷居然命令各部最英武的勇士和最高贵的女子留下守卫大汗陵寝,留女人自是为了传宗接代,世世代代护佑大汗的安宁。

    对于蒙古人来说为大汗守灵是一种无上的光荣,部中哈斯巴根巴雅尔等人,甚至连哥哥阿尔穆都报了名。不过我不想留下,我只想同乌里真回到部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生儿育女,携手走完属于我们的人生。

    然而事与愿违,因族中人少,西南塔塔儿只留二人:我和宝盖公主。原因很简单,我曾在大忽力革台上取得了西南塔塔儿第一勇士的称号,而宝盖公主是部中唯一的蒙古女人,之前我们也有过婚约,这事速不台知道。

    听闻此事后我心情非常复杂,我本汉人实不想留在这里守灵,可一想到冷漠高傲的宝盖公主也不得不留下来又有些窃喜,心想你是公主又如何,不是和我一样要留下。

    第二天,托雷手下的金衣使者带着正式命令来到营中,我焚香接了王令,又让乌里真为他烧茶。

    使者边饮茶边问这女人是谁,我如实回答是金国人,他皱了皱眉没言语。趁乌里真出门取炭,我小心地问能否把她留下陪我守灵,使者横眉立目地说万万不行,大汗陵寝绝不可被外族玷污。见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拍着我肩膀说现在与金国决战在即,倘若私藏女真人定会累及族人,让我好自为之,说完出门去别的部族传令了。

    蒙古大军执行力极强,容不得半点马虎。刚才我不问还好,这一问,乌里真留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深知自己是乌里真活下去的理由,她如果离开我还活得下去么?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乌里真才端着一盆碎炭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倒入火炉中。我见她双眼红肿,不由心中一紧,惴惴地问:“你,你怎么了?”
    她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没怎么,给您道喜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见她这副模样已知她听到了我和使者的话,急忙跟出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她停了脚步,回头冷冷地看着我。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件事还没定,我会想办法把你留下来的。”我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之前我在七星大阵中伤过那妖怪,也算是立了大功,我会找人和四王子说,也许能行。”
    她微微一笑:“不必了,多谢。”说完用力甩开我的手,决然地走了。

    我从未见过乌里真露出如此绝情的一面,也不敢去追,只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军中等级森严,我和拖雷王子是绝说不上话的,宋仁杰叔侄应该可以,但已被处死;我师父是大汗的朋友也行,不过早回燕京了。看样子只有去求速不台,毕竟他曾收过我一个什么玄武,可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把平日负责传令的巴雅尔喊来,让他帮我联系速不台。他颇有心机,马上猜到我想把乌里真留下,担心此事会累及族人,便推说自己也不知速不台将军身在何处,也许已随察哈台王子回到草原也未可知。我知他心意,点点头让他出去了。

    晚间乌里真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也没在自己的小帐中,不知去了哪里。我心惊胆战地跳上战马四下寻找,可驻地外漆黑一片,哪里找得到?

    我不顾体面,四处喊着她的名字,心里暗暗祈祷她别做傻事,留不下又如何,她完全可以先随阿尔穆回家,我自会找机会回去和她团聚。

    一直找到后半夜也没发现她,胯下战马早已疲惫不堪,一个劲儿打晃,我也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好回到帐中和衣躺下了。天气很冷,炉中炭火早已熄灭,我蜷着身子不住打着哆嗦,心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经清晨,乌里真奇迹般地站在床边,面如桃花,羞答答地看着我。

    见她安然无恙,我一下从床上跃起,不管不顾地搂着她娇弱的身子:“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的主动让她颇感意外,不过却没挣脱,柔声道:“你还记得么,要同我一起放牧的。”

    “是是,一起放牧,”我心想你没事比什么都好,别说放牧,就是放我也行。

    “那什么时候去啊?”她笑着问。

    “嗯?吃过饭去吧。”

    “不要,现在就去好么?”

    “好,什么都听你的。”这是心里话,我现在只想好好宠她,就是要喝我的血也依她。

    她笑着把我拉到帐外,我忽然发现她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抹殷红,嘴唇也是红红的,比往日明媚娇艳许多。可她用什么东西化的呢?军中女人很少,有的营寨甚至一个女人都没有。而有“化妆品”的,也只限大汗,王子的女人们,连宝盖都是素面朝天,乌里真是从哪里弄来的?
    见我上下打量她,乌里真有些不好意思,娇声道:“看什么啊,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一下抓住她的手臂,夸赞道:“你今日真美。”她却一皱眉,显得很痛苦。我一把掀开她衣袖,瘦弱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鲜红的伤痕。

    “你,你干嘛用血化脸啊?”我一下明白化妆品的来历了,心痛地问。

    她淡然回道:“为了给你看啊,我的勇士。”

    我摸着她的小脸道:“你真傻,我若心里有你,怎样都是好的;如果不喜欢,便是一朵花也不动心。”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如诉如泣地说:“如果永远这样该多好。”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将她再次搂入怀中,狠命地嗅着她的发香,把周围几个出来散步的族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毕竟未经人事,又是千夫长,一下也害臊了,红着脸把她推开,她也满脸羞红,低头不语。

    我带她来到一旁的羊圈,打开木门,把两只小小的羊羔放了出来。

    放牧是蒙古人的根本,即便行军打仗时也会有专人赶着牛羊跟随队伍前进,每当补给不足时便会宰杀一些供战士们食用。我们在六盘山下驻扎已久,羊群已成规模,这两只小羊是蛮牛巴根前些日子孝敬的,才一个月大,甚是可爱。

    我们二人上了马,赶着羊羔来到了一旁的草场上。此时已是严冬,大地盖着一层薄雪,小羊只能啃些草根。

    我俩牵着马随两只小羊慢悠悠地走着,乌里真看着它们柔声说:“它们俩自由自在的多好,没有什么人能把它们分开。”我笑道:“未必,你看那只胖的,再过几个月就能吃了。”说完立刻后悔,改口道:“不过我是不会吃的,一直养到死如何?”这话带了死字,仍不好听。

    她眼圈忽然红了,流下两行清泪,见她这个样子我心如刀绞,鼓起勇气再次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肩膀道:“一切都会好的,你我如此良善,天神是不会拆散我们的。”
    她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丝笑容道:“现在终于遂了你的心,能跟你的宝盖在一起了,你们才是天神祝福的一对儿。”

    我急忙辩白:“不要提她,和你相比,她什么都不是。”

    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从腰间解下伊尔汗赐我的金刀说:“你还是带着这把刀同阿尔穆去我家,我父母和族人见到它就会知道你是我的,我的人了,我守在这里不会很久,只要一有机会就跑回去找你。”

    我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莞尔一笑居然接了过去,拿在手中把玩着。我心下欢喜,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两只小羊又吃了一会便趴在草地上不动了,我俩相视一笑,也不顾寒冷并排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

    “你说天外是什么样的?”她痴痴地问。

    这个问题刺激到了我的平行记忆,想告诉她大气层外便是太空,可这个记忆却无法正确回答,只凭感觉说是天神的家乡,我们死后都会去那里。

    她侧头望着我:“如果我先死了,就在天上望着你。”

    “你累了我半夜,别再吓唬我了,我的宝贝。”我主动去拉她的小手,却被她脱开了。我想说点什么逗她开心,可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又躺了一会,凄厉的螺号声响了起来,一长接一短,这是召大家回营集合讯号。我不敢怠慢,起身上马,同乌里真赶着羊羔回到营地。

    在我营前居然站立着十几名金刀护卫,难道拖雷王子竟亲自来了?我忙下马步入帐中,却见速不台坐在椅上喝茶,我哥哥和一名金刀护卫侍立一旁。

    我给速不台请了安,他笑着将我扶起:“你是塔塔儿勇士塔拉,我记得你。匆匆一别已有年余,你还好?”

    我忙道:“托将军的福,还好。”其实在阵前我经常看到他,只是官微职小,他没注意我罢了。
    他捻着胡须沉吟道:“我们与金国决战在即,本是用人的时候。你勇猛无比屡立奇功,做个千夫长实是屈才了。我本想在四王面前抬举你,可四王的命令却先行一步,大汗地宫极为紧要,又不能派重兵把守,所以只能从各部族中选出最勇健者护灵,望你理解。”

    这事我已知道,只点点头,等他下文。

    他又吟了一口茶,“你们族人来的少,所以男人只留你一人,这是四王亲自定下的。”说完对一旁的护卫道:“把女人带过来。”

    那护卫一拱手出去了,片刻功夫,艳若桃李的宝盖公主便被带入营中。我一见她不知为何竟眼前一黑,心砰砰地跳着。她面色如常,应是还不知此事,优雅地微一欠身道:“宝盖见过将军。”

    速不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清了下嗓子,用不可置疑的口气说:“塔拉宝盖二人听好,四王有话:你二人结为夫妻,在此守卫大汗陵宫,世世代代直至永远。”言罢笑呵呵地看着我们二人。

    我刚要谢恩,宝盖却崩溃了,对速不台大声喊道:“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想和这个人在一起!我要回到父亲身边,回到额吉身边!”说完捂着脸痛哭起来。

    速不台万没想到她会如此放肆,刷一下拔刀在手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呵斥!四王还有话,有不遵此令,或半路逃跑者格杀勿论,夷其亲族!”宝盖被他吓坏了,不敢言语,只低声抽泣着。

    速不台见宝盖不说话更加愤怒,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你父亲伊尔汗本是大汗义弟,在大忽力革台上又将你配给塔拉,于情于理你都该陪伴塔拉守卫大汗陵寝,若再多言,刀剑无情!”说完举起钢刀,恶狠狠地盯着她。

    我一直闷在心头的话居然被速不台讲了出来,真是造化弄人。

    杀人无数的人自带一股煞气,让人不寒而栗。宝盖再怎么骄傲也只是一介女流,在刀下不得不微微点了下头。

    速不台找回了面子,将钢刀放下,又瞪着我厉声道:“草原的男人应该知道如何驯服女人,她若再如此放肆,你该出手教训才是!”说完气冲冲地向外走,在门口又回头威胁道:“你们二人若走了一个,西南塔塔儿部定会寸草不生!”

    按礼法我不得不出帐送他,速不台毕竟收过我东西,觉得刚才有点过分,拉着我的手道:“四王令出如山,我也没有办法,还望勿怪。”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走到马前回头又问:“闻听你身边还有个金国女子,此事万万不可。汗王陵寝岂能容他族玷污?她已知地宫方位,本应立刻处死,念在她服侍你多日份上,我卖你个人情,允她回去替你孝敬父母。”说完翻身上马,同金刀护卫一同离去。

    速不台刚走,便有几十个乞颜士兵跑来拆帐篷,我问是怎么回事,一个百夫长告诉我大军今日便走,我和宝盖的住处也已建好,现在就可以过去住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朝思暮想的宝盖公主同处一室,我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局促不安地向帐门望着。

    这时宝盖也被乞颜士兵从帐中带了出来,仍低着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安慰几句,忽觉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看什么呢?”我回头一看正是乌里真,手提金刀,笑意吟吟地看着我。身后是一匹乌黑油亮的战马,四蹄雪白极是雄健。

    “这马可是乌格兄弟的追风?”我指着黑马问。

    “对啊,就是你平日最喜欢的那匹马。”乌里真回答。

    “可你怎么牵着它?这可是乌格的命根子。”乌格是汪古部百夫长,就驻扎在塔塔尔部旁边,我们几个军官闲时经常赛马,他靠这匹追风每次都是第一,赢了不少东西。

    她捋着马鬃回道:“常听你说有了这匹马,十天就能回家,所以昨晚我把它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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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2 11:09:04  更:2021-09-12 11: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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