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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原创】《爝火记》 清末道门的诡异传说 皇极生象 玄潭尸蟾 息城人鲞[第7页]

作者:陟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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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孙我雄将八棱木框向前一套,叫声“小子莫跑”,也疾步赶了上去。他这八棱木框乃是自制的,名为赤符八节,象征浑天星斗运转,八边对应一年中的八节即四立二分二至,每一边长短略有参差,这是因为八节之间并非等距,夏天的时候大地离太阳较远,所以运转较慢;冬天时候刚好相反,地球运转较快,因此对应着夏天的边长会长一些,冬天的会短一些。赤符八节套在人身上时,会自动将八枚赤符封在对方身上,令对手动弹不得。若对手强行破去赤符,将会引来熊熊天火焚烧,直至化为飞灰。孙我雄靠着这件法器,在江湖上也薄有声名,介阳子对他的那句评判“术有余而德不足”大半也是因此而来。

    孙我雄步法要比小昌略快,小昌起步虽早但孙我雄几个起落已赶到他身后,小昌耳听得孙我雄在背后大嚷,接着就觉察到一件炽热无比的东西向自己后背袭来,他的观物本领可不白给,不用回头瞬间他已判断清楚了法器的来路方位,危急时刻他一扭身,利用禹步飘忽不定的特点向旁逸出两尺。孙我雄哪里肯放过他,赤符八节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小昌这时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合身向孙我雄撞了过来,孙我雄的手臂伸在外侧,见状兜转手臂便砸,不过却已迟了片刻。就见这小子哧溜一下,竟然从他两腿中间钻到背后,攥起五指结成一个倒曳九牛式,向他腿弯便叉来,孙我雄左腿一抬,也不管姿势雅不雅观,急忙调转身来,赤符八节随身而动,滴溜溜又到了小昌头顶,发出一声怪异的厉啸。小昌一击不中遂又借势远遁数尺,避开了赤符八节的当头一击。虽然如此,孙我雄恼恨他竟然敢戏耍自己,招式用得越发凌厉,再不给小昌投机取巧的机会。

    这下两人正面相对,小昌无可躲避,而且帅玉虎等三人还虎视眈眈地在旁环伺,他便是想脱身也不可能了。孙我雄将先天派的祖传本领和自己悟到的心得一式接一式地使了出来,其意念有如长江巨浪,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向前进击。小昌开始还能在攻守之中转换自如,渐渐地便需用七分守三分攻,到得后来全部心思都用来招架兀自左支右绌。
    (正文)

    孙我雄的赤符八节就好似传说中的遁龙桩,一直在寻暇抵隙,想要找出他的破绽然后套在他身上,而它发出的怪异啸声也是连绵不绝,幽幽咽咽像是千鬼同哭,小昌被吵得心烦意乱,出手越来越慌,好几次险些被它套在其中。约摸斗了一炷香上下,小昌使了一个光冲牛斗,时序移到鹑首,孙我雄瞅准机会,赤符八节怪啸一声,冲破小昌双手的封堵,向他头顶天灵盖就扣了下来。小昌眼见赤符八节有如泰山压顶一般重重压下,想要逃离原地,但是孙我雄好像早知道他心意般,还在外面布下了埋伏,他左手一抬,构成了一个钟馗捉鬼式,单等小昌上钩,小昌若是退过去无疑自寻死路。这些变化转瞬即生,正在小昌手足无措的时候,陡觉头上压力一轻,赤符八节被平平推了出去。而身后的钟馗捉鬼式也裂开了一个豁口,他抓住这个机会敏捷地跳出包围,却看见祖师爷介阳子神威凛凛地站在身旁,千机策上光华夺目,涌动着水流一样的精芒。

    小昌激动地喊了一声:“祖师!”眼泪差点没从眼眶中掉下来。说真的,若是祖师晚来一步,他落入了孙我雄手中,那不死也是生脱一层皮。介阳子摆摆手,示意小昌不要多言。对面的孙我雄眼瞅着就要重创小昌,忽然赤符八节一震,被一根怪模怪样的拐杖撞开数尺,他肩膂上传来一股大力,只感到血脉为之不舒,不得不放弃对小昌的攻击而采取守势,但一接招就发现对方能力比他强得太多,拐杖上的力道犹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他眼瞧着不能抵敌,却见对方已收了拐杖,冷冷地望向他。

    孙我雄抬眼望着这拐杖的主人,见他面色黧黑,简直可以和锅底媲美,神态却古朴沉稳,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啊,你是太玄神介阳子!”二十年前道门中人依据能为大小,排出了三神八辅十六相八十四尊,三神之中排在头位的就是介阳子,另外两位九道神和混元神均羽化已久,因此介阳子可以说是现今道门中的泰山北斗,地位之高无人能及。但介阳子一向行踪飘忽,又不喜与其他同道切磋交流,众人对他所知有限,只知道他生得异相又本领超卓。孙我雄和他并未谋面,只是从长相和本领中猜测出对方的身份,内心的骇异就甭提了。要知道,他当年在八十四尊中也只列到五十五位,虽然他这些年苦苦修行,究竟天赋有限,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见到介阳子这等本领,便更知自己的浅陋。介阳子听他叫嚷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对他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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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孙我雄心下赧然,硬着头皮问道:“不知这孩子是您的什么人?”介阳子道:“这是我徒孙,跟着我四处走走,他一向甚为乖巧,不知今天怎地得罪你了?”事关孙我雄将要实行的重大计划,他不愿多吐半句,只是道:“他和我徒儿帅玉虎言语不和,争论了几句,便拿阵法困住了玉虎。我过来向他问明情况。”

    介阳子知他这不过是托辞,叹了口气道:“咱们并非同门同宗,虽说你的事我不该过问,但还是得劝你一句。咱们平生所学何为?度己是小道,度人才是大功,若不能救人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反使他们多遭劫难,你所做的和原先打算的不是南辕北辙吗?”

    孙我雄不大服气,但他知道自己本领不及介阳子,只能恭恭敬敬地应道:“谨奉尊令。”介阳子早看出他并未真听进去,却也无法深说。孙我雄垂手放下赤符八节,向着介阳子深深一揖,带着几个徒弟回去了。

    介阳子看着小昌:“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个孙我雄还真是难缠。”小昌大惑不解:“孙我雄有什么难缠的?您不是两三下就把他给打发了吗?”介阳子苦笑一声:“你说的打发是打发他走,我说的难缠指的是他的行事。他和那几个徒弟在山东遍立拳社,推选领头的大师兄,训练精通武艺的拳勇,表面上看是对百姓有利。实际上现在国家正值多事,瓜分豆剖亡国灭种就在眼前,咱们和洋人的矛盾越来越突出,老百姓对洋人的愤怒那是吹个火星就着,这样下去灾祸一定会迅速到来。拳勇本领再高,可怎能抵得住洋人的坚船利炮?这不是拿羊往虎口中送吗?”小昌问道:“啊?那怎么办?”介阳子道:“眼前只怕就有一桩大事,这件事牵连人众过广,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但为了这里的兆亿黎民,说不得只好试试了,咱们先到村里看看吧。”
    (正文)

    两个人来到小昌刚刚去过的村里,打谷场上村民已尽数离开,只留下了那张破台子和一地的狼藉。小昌忍不住又将刚才与帅玉虎在这里斗法的事说了,刚刚念叨了几句,忽听有人招呼自己,抬眼一望,却是他给治过病的老汉。老汉见到小昌十分亲热,主动上前说道:“小天师,你又回来啦?还没吃过饭吧,到我家将就点吧。”小昌欲待推辞,介阳子却点点头:“那就劳烦您了。”老汉十分欢喜,引着小昌和介阳子就到了自己住的茅草屋。屋子一共三间,一间是他和老伴住,另两间分别住着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妻儿,原来这一家人口虽多,却并未因此分家,仍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小昌他们到了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开晚饭。两个儿媳见有客人到来,领着孩子便要到灶下去用饭,介阳子喊住了他们:“我们也不讲那么多客套,都一块过来吃吧。”老汉还在坚持:“哎,家里的规矩,女人孩子不上桌,都坐一起了人太多,吃着也不舒服。”介阳子对他说:“没事,人多了热闹。”见介阳子执意如此,老汉不再多言,一家人都围坐在了一起。

    小昌看到这桌上是普通的农家饭菜:高粱饼子、腌咸萝卜、炒白菜,另外桌子正中还煎了一小碟咸肉,估计是因为他们来才特意加的。介阳子平素饮食极为克制,这时自然也不例外,仅仅吃了一小块高粱饼子,但他却没有闲着,而是和这一家人唠起了家常。

    介阳子问那老汉庄里的庄丁有多少,最近都做些什么。老汉吸了吸漏风的嘴巴,说道:“咳,庄里的青壮有一百五六十,现在这大冬天的,除了劈柴烧炉子也没事可做,他们一个个都瞎胡混呢。”一旁的大儿子听到了,急急出来反驳:“老天师,您别听我爹的。他岁数大了,说话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其实这些青壮都各有事做。像前房的刘光棍儿,这几天就去伐了些木头,他又是刮又是刨的,已经备下不少木料了;后头的李大豁牙,跟他叔叔在官办的作坊里锻铁呢,天天叮叮咣咣的,好像也干了不少活;还有咱本家的小栓,跑城里给人赶大马车,每天都能见着银子。这么多人都在辛辛苦苦地操持,爹你怎么能说人家没事干呢?”他虽然瞧不出介阳子的深浅,但他爹既然管小昌叫小天师他也就叫介阳子老天师,估计也不会差到哪里。
    (正文)

    但他这话一出口立时便遭来了他爹的反驳:“你看看你说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货色?原来天天在地里晃,农活不知道干一点儿,偷鸡摸狗的事却没少做!再说他们现在干这活是给自己干的吗?还不都是给洋人干的!”

    小昌一下子听糊涂了:“洋人?这里面还有洋人的事?”

    老汉将碗往矮桌上一放,重重叹了口气:“要说这事,坏就坏在洋人身上!小栓到县城里给人家赶大马车,接触的人啥样都有,不知什么时候就认识了两个高鼻梁深眼窝的洋大爷,这些洋人跟他唠起天下大事,说得一套一套的,后来小栓就在他们的主持下,信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就不敬咱自己的神仙了,还说什么玉皇大帝、西王母都是假的,万万信不得,他这么一说,刘光棍儿、李大豁牙这些闲汉也都信了,就跟在他们后面作妖!他们弄那些木料、铁钉、银子都是给自己的吗?还不都孝敬那些洋爹了?”

    大儿子一皱眉,也停下筷子不吃了:“爹,要不怎么说你老顽固呢。人家信那洋教是有道理的,这些年来咱们和洋人开战,哪场仗打赢了?每次还不都是又割地又赔款,输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可见咱自己信的神仙不好使,还是洋人信的洋神仙管用,小栓他们这一琢磨不就跟着洋人混了嘛。”

    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大儿子骂道:“你这是忘了老祖宗了!洋神仙再好能管得了咱们的事吗?小栓他们信了洋教也没见哪个洋神仙保佑他呀?不还是过得穷兮兮的?你要是觉得洋教好,赶明儿你也去找小栓进洋教吧,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

    之前一直没开口的老太太一边给老伴捶着后背一边劝说儿子:“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看看都把你爹气成什么样了?”

    大儿子不服气地嘟囔着:“我又没信洋教,只不过说说,爹就是太古板了,一句话都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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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老汉还要和儿子争出个是非曲直,介阳子出来打圆场了:“好了好了,先别争了,大兄弟,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老汉的大儿子见介阳子和颜悦色,也不像刚才那样急躁了:“老天师您请问,只要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您。”

    介阳子问道:“那两个洋人可是去年开春从东面过来的?”

    老汉的大儿子想了想:“是去年来的,但具体啥时候我给忘了,反正他们是坐船到胶东,然后从胶东过来的,那应该就是东面吧。”

    介阳子又道:“他们是不是一边传教一边在筹款,准备建一个洋教堂?”

    老汉的小儿子接过话茬:“是有这么回事,您是听谁说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们的确想着建一个教堂,说是方便四方教民前往集会。刘光棍儿、李大豁牙、小栓他们也正为这事张罗呢,他们还说什么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是既没钱也没那闲工夫,就没搭理他们。”

    介阳子再问:“你们这附近有没有玉皇庙?”

    老汉此时已经从咳嗽中缓过来了:“有,怎么没有?咱庄后面就是姚庄,姚庄就有一个,那香火老旺啦,别说咱这的,就是泰山、临淄一带的老百姓都有来上香的。“老汉的大儿子闻言撇撇嘴,显然非常不屑,但也没有出言顶撞父亲。

    介阳子问道:“玉皇庙香火既然这么旺,倘使某天要在那里建教堂怎么办?“

    老汉没想过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呆了一呆才说道:“那怎么可能?玉皇庙要是拆了老百姓还不都得闹翻天?“

    介阳子一皱长眉:“我怕的就是这个,那些洋教士为了传播他们的洋教,一定会鼓动信教的百姓将玉皇庙拆了。到时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指使,大伙儿一窝蜂地去找洋人算账,可就闹出大事了。“
    (正文)

    老汉完全没想到这一层,结结巴巴地道:“那怎么办?”

    介阳子斩钉截铁:“这事儿还需要从头上找,既然小栓是这片洋教的头儿,那咱们现在就去找他!“

    老汉道:“这好办,我可以带你们过去,和他都是本家,有啥事也都好说。“

    老汉将介阳子和小昌领到小栓家,小栓家正拿着手指头在胸口画着十字,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老汉道:“小栓,我请来两位天师,你认识认识。”小栓一翻眼皮,拿白眼珠瞧着介阳子和小昌:“什么天师,在我看起来就是骗吃骗喝的蠢货,我们家不欢迎,你把他们都带走吧!”老汉没想到一句话就说僵了,急忙分辩:“小栓你怎么样呢,这两位都是有大本事的&”小栓干脆别过脸去不理他。

    介阳子轻轻拍了拍老汉肩膀:“老丈,还是我来说吧。”他对小栓说道:“你可能有些误会,我们只是普通人,听说你信洋教才特地过来找你的。”小栓将脸扭过来了:“你也知道洋教?难不成你找我也是想入教?”介阳子道:“你要是能说动我我就入教。”

    小栓感觉机会来了,他在这地头传教已非一日两日,早就练就了伶牙俐齿,当即舌灿莲花,将入教的好处一一都说了,又是教中没有尊卑,也没有人欺压或看不起你,又是教中人人出力,共同享用劳动成果,又是教里对鳏寡孤独有特殊优待,那劲头说得小昌都有些心动,暗想这洋教若真有这么好,岂不是古人说的大同世界?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洋教还是有用处的。

    小栓说得唾沫横飞,待他停下来看介阳子的反应时,介阳子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按你说的,泰西诸国都信洋教,那里一定是天下太平,人人没有私心,遇到事情互帮互助,老人有大伙帮忙赡养,没有爹娘的孩子也有大伙周济了?”

    小栓不明所以,应声道:“那是自然!”
    (正文)

    介阳子不紧不慢地道:“可我怎么听说,这些国家也经常打来打去,又是火枪又是大炮的,照你说的?他们不是应该和舟共济吗?”小栓只是个乡中闲汉,鹦鹉学舌一般背下了几条教规,但若真说到内中含义,他哪里搞得清楚,一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介阳子又问道:“在那些国家里照说大家都信了教,就应该贵贱相等穷富均分,可我怎么听说也有高高在上的君王和大臣,也有贱如泥土的贫民百姓呢?甚至有些人富可敌国,雇了一大批奴仆,这些奴仆和他们自己能一样吗?”小栓张大嘴巴,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介阳子见状对他说道:“洋教之所以在泰西诸国产生,是因为能让当地老百姓接受,同样地,咱们这一带的老百姓信玉皇大帝、三清道尊也是一个道理。我说这话并不是让你不信洋教,但你得明白这块地方老百姓的根在哪里,不能鼓动教民拆掉玉皇庙建洋教堂!”

    小栓被介阳子炯炯的目光一逼,不敢再与他对视,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他喃喃地说道:“好像您说得也对,嗯,我再仔细想想。”

    介阳子道:“你所办的这件事牵涉到千家万户,万万轻忽不得!”

    小栓点了点头:“老天师,您放心就是了,我肯定好好办。”

    介阳子见他答允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过了片刻,小栓站起身来:“老天师您且稍坐,我去后面屙泡屎就来。”介阳子也没多想,挥挥手示意他快些去。

    哪知道小栓蹲在茅坑中,心下翻来覆去地琢磨介阳子的话,好半天仍是委决不下,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找那两个传教士讨个主意。他没有回屋,而是连夜找到了传教士威尔逊和华莱士,并把介阳子不让他们拆玉皇庙的事说了。威尔逊听罢哈哈大笑,笑得下巴上卷曲的胡须都跟着不住颤抖,他说小栓跟那些裹了小脚的老太太一样,出门都不敢迈步子。华莱士板着脸,直白地告诉小栓,要是既有教堂又有玉皇庙,就会污了教堂的名号,所以玉皇庙一定要拆,并让小栓回头立刻找人去办。小栓在介阳子和传教士之间一权衡,毕竟他和传教士的感情要深厚得多,爱说爱笑的威尔逊还时常拍着他的肩膀称呼他是我的中国兄弟,所以小栓决定按他们的意思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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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介阳子和小昌在小栓家中左等右等,不见小栓从茅坑中出来。介阳子掐指一算,立时站起身来:“这小子可坏了我的大事了!”小昌闻言也是一惊,他的本领不及祖师,略算了片刻才道:“呀,他跑到传教士那里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追回来吧!”介阳子痛苦地摇摇头:“晚了,咱们还是去玉皇庙看看吧!”

    介阳子和小昌赶到玉皇庙的时候,小栓已带着刘光棍儿、李大豁牙等一大批教民先行到达。教民们有事都是互相通传,所以行动十分迅捷。他们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周围都亮堂堂的。不仅如此,四面八方的教民仍在源源不断的汇聚当中,这些教民中有男有女,他们手中都带着锤子、斧头、手锯、镐头等各式工具,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笑容。

    介阳子在人群中看到了小栓,冲他大喊道:“快把他们都带回家,这庙拆不得!”

    小栓被华莱士说了一通之后,已不是家中那副和顺的样子了,他仗着有手下众多教民撑腰,狂叫道:“华莱士教士说了,咱们今天就是要把玉皇庙拆了,大伙儿一起上啊!”

    话音一落,众教民群起响应,乱哄哄地就要动手。围观的人群之中固然也有不少反对者,但他们所处的位置特别分散,人数又远远少于教民,即使有人坚持不拆,但在嘈杂的人声中也不易听见。介阳子见形势危急,千机策在地上一点,人已借势凌空飞出,中间有教民想要阻拦,被他使拐杖东拨一下西敲一下全给划拉到了一边。小栓正在那里兴奋得大叫大嚷,猛一抬头介阳子已分开人丛来到近前,他刚要闪身避开,介阳子的拐杖已点在了他胸口:“快叫他们停手!”

    小栓完全受制,但当着众多教民的面,他怎肯失了面子,更何况他眼瞧介阳子一派得道高人的风范,料想他不会随意动粗,所以不仅没叫教民停手,反而在鼓动他们:“大伙儿不要怕,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别愣着,快拆啊!”他正叫得起劲,冷不防小腹一痛,却是被人击了一拳,原来是小昌挤到近前,见他满口胡言,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便不管不顾地给了他一下。小昌知道他不过是个乡中蠢汉,对付他自然没下重手,但小栓已疼得杀猪般大叫。刘光棍儿和李大豁牙没有过来给小栓帮忙,反而乘机高叫:“他们不让拆还动手伤人,咱们今天豁出去了!”
    (正文)

    听他们这一嚷嚷,教民们登时骚动起来,众人潮水般地涌向玉皇庙,有些心急的人已经开始拿镐头刨玉皇庙前面的牌坊了。介阳子没想到控制住小栓也阻挡不了教众,一时又惊又怒。他抛开小栓,飞身向玉皇庙扑了过去,千机策在动手的几个教众身上各戳了一下,那几个人登时手脚酸软,弃了工具傻愣在原地。介阳子声如洪钟:“都不要动!你们拆了玉皇庙,会让老百姓们记恨,他们一定来找你们算账!”教民们听他说得义正词严,不由停下了手头的活计。

    介阳子待要继续详说,小栓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头上的发辫已然打散,披头散发有如山中厉鬼,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大伙儿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一个妖人,妄想阻挡我教传扬,他居心不良,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一旁的刘光棍儿看出介阳子行事有所顾忌,于是眼珠一转,一个坏主意就冒出来了:“妖人最怕看到别人袒露形体,大伙儿都脱了衣服,他就不敢动手了!”那些教民们哪里知道许多,听他这么一嚷嚷还真就有人动手去脱衣服。历朝以来官府向来教导百姓严守礼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便是平时大家的衣服也都遮盖得严严实实,若是女子肯不能将全身都包裹起来。但教民们信了洋教,对此已不大认同,教中流传的画像上好多人都是不着寸缕的,所以刘光棍儿一撺掇,信教的人先后都脱去衣服,好多人甚至赤条条的,这样一来谁不信教一目了然。刘光棍儿大叫着:“凡事不信教的都是异教徒,把他们从这里赶出去,不要让他们妨碍咱们的正事!”

    介阳子哪料到他们如此无赖,想要阻拦他们却已有一些女教众袒胸露臂地扑了上来,而更有教民对不信教的人推推搡搡,还有些人干脆动上了拳脚。介阳子纵使浑身是铁打不了几个钉,更何况这些人不顾廉耻,他也无力周旋,最后长叹一声,只能冲出重围到了外面,小昌见祖师如此,也只得跟着出去。介阳子望着那些教众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唉,虽然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有挡住这些人!”
    (正文)

    十四、怒火

    这一夜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玉皇庙,也照亮了邻近的姚庄,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小村庄在火光中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和喧嚣。教众们逐走了介阳子之后,其他反抗拆庙的百姓也陆续被赶跑,在小栓、刘光棍儿、李大豁牙的指使下,教民们用原始的工具捣毁着古老的庙宇,萧瑟的夜风里,琉璃瓦被一片片揭了下来,梁椽也被心急火燎的人们大卸八块,墙壁被喊着口号的妇孺推倒了,最惨的自然还是庙宇中的那些神像,它们的脑袋被耙子捣烂,肚腹被镐头敲开,连底座也在号子声中化成了黄土和稻草末……

    待到天明的时候,整个玉皇庙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小栓站在废墟之上,高傲地昂着尿包脑袋,像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李大豁牙在起钉子的时候胳膊被羊角锤划了个大口子,鲜血刚刚有些干涸,可他不仅没包扎,反而有意叉着腰,让其他教众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似乎已成了他向外炫耀的资本。刘光棍儿更是意气风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儿,这一夜可将该饱的眼福都补齐了,他甚至还趁乱偷偷摸了别人几把,那滋味让他回味良久,现在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他教众看到这几个人满面笑颜,也像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个跟着傻乐。

    小栓叫道:“咱们已经将玉皇庙拆了,下一步就是要把教堂建起来!据威尔逊教士说,咱们的教堂要有三栋房子摞起来那样高,还要有尖尖的屋顶,就和圣地的教堂一模一样!”下面的教众闻言都欢呼起来,有人随声附和:“咱们要盖就盖成最好的教堂,大伙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啊,谁要是怠工不好好干活那万能的神可是会怪罪的!”李大豁牙和刘光棍儿趁机鼓劲,把教众们都兴奋得两眼放光。

    教众拆玉皇庙的时候正值半夜,姚庄的百姓胆小老实,尽管听到外面喊叫震天,却没人敢来阻止。到了天明之后众人口耳相传,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信洋教的教民将玉皇庙拆了,有些百姓心头感慨,当即忍不住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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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有人提议去找教民算账,被冷静的人拉住了:“咱们只不过才几十个人,人家教民可是成百上千,就是打仗你也不够手。再说了人家背后有洋人支撑,咱刨土坷垃的算是老几?”先前的人发问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去!”这话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但他们也只是瞎嚷嚷,内心里却是没底,眼睛都巴巴地望着那智者。智者沉吟了片刻,给大伙儿指了条路:“单靠咱们是没办法和人较量的,如今只有找到大师兄他们,听说他们最近一两年一直在附近教拳,人头熟悉,或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众人一想也是,这几年帅玉虎他们几个一直在开办拳社,鼓励民众练拳,要是能够得到他的帮助,事情的胜算会大很多。不过大师兄一向行踪不定,所以众人也就传出消息,请回去的百姓代为打听。

    再说孙我雄、帅玉虎等人遇见介阳子之后,并未飘然远遁,而且在二十里外一处小村寨内安歇了下来。孙我雄是冥顽不灵之辈,嘴上虽然对介阳子喏喏唯唯,其实内心压根就没想听他的话,他将几个徒弟召集到一起,还不忘给他们鼓劲打气,要他们不能遇到这等小挫折就灰心丧气,要坚持将拳社推行下去,帅玉虎等人听得都连连点头。他们师徒几个当夜没有出门,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直到次日一早才有相熟的村民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教民们将玉皇庙拆了。孙我雄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他对几个徒弟道:“看见没有,这些信洋教的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咱们头顶上来了!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还不知道咱们是开染坊的!你们几个,都到拳社里去喊人,为师带你们到玉皇庙,和他们好好讲讲理!”

    帅玉虎经历了昨天的挫折,行事稍稍有些收敛,他说道:“师父您先别动这么大的肝火,现在只是外面在传这事,究竟真实情况如何我们也不清楚。要不我去看看情况您再做决断吧。”孙我雄答应了一声:“嗯,这样也好,你多打听打听,别弄岔了。”冉大宾这时站了起来:“师兄这几日奔波劳累,还是我去吧。”帅玉虎怀疑地看着他:“你能行吗?”冉大宾道:“请师父师兄把心揣回肚子里,只要我做了就一定做到最好。”孙我雄道:“既然如此,大宾你就跑一趟吧,快去快回,我们在这也不能久等。”
    (正文)

    冉大宾急匆匆地赶到姚庄玉皇庙,到了一看,果然玉皇庙已经化为乌有,废墟上站着十来个教民,他们一个个精神亢奋,正在那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外面远远地站着一些老百姓,但众人都只在外围指指点点,却没人敢冲进去和他们理论。冉大宾虽然笨嘴拙舌,但一圈走访下来,也将时间的缘由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和那些老百姓一样,暗恨那些传教士狗仗人势无事生非,同时也恼恨教民不分好歹肆意妄为,但他不敢同这些教民当面发难,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去禀告师父再说。因为师父有言在先,不准他耽误时辰,所以他拽开两腿向着来路便跑。他虽是一条牯牛一样的壮汉,但究竟不是铁打的,来的时候就走得急,折回去不上二里地他竟然跑岔了气,不得不手扶矮墙稍作歇息。

    就在这时,前方挨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初时并没在意,见对方走向自己抬眼一看,面前之人穿着绿衣红裤,这不就是昨天折辱大师兄那小孩吗?他不由深为戒备,一着急又口吃起来:“你、你别过来啊,我现在有急事,可没空搭理你。”小昌道:“我不是来和你作对的,我是来帮你的。”

    冉大宾狐疑地问:“帮我?你怎么帮?我和你的旧账好像还没算清吧。”小昌摇摇头:“昨天那些事你如果还记挂在心上,你尽可以日后来找我,我现在说的这事,却是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你刚才过来是打探消息去向孙老师禀报的吧?孙老师性如烈火,你一旦告诉了他必定会召集拳社中人找教众算账,教众既然敢拆玉皇庙,必定不会买你们的账。那时你们就进退两难了,如果不和教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那等于是虎头蛇尾,除了被人家嘲讽一顿什么都不会得到;但如果真打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个拳脚无眼,伤了谁都会出漏子。万一教民那面有个死伤,洋人必定会向朝廷施加压力。朝廷扛不住这个压力,多半会找几个替罪羊去向洋人谢罪。你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做这个替罪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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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大宾头脑简单,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小昌道:“你和孙老师说一声,要他约束住各地拳社不要轻举妄动,先委托乡绅贤达向上面递状纸说明情由,等待巡抚裁决。料想巡抚大人不会徇私,更不会因为两个传教士就和老百姓作对,这样玉皇庙恢复有望,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不过这个主意,你可万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冉大宾细细一想,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谢过小昌,一路飞跑着回去了。

    小昌盯着他壮硕的身影一路远去,心头若有所思。他和冉大宾这次碰面不是偶遇,而是刻意为之。介阳子在玉皇庙门前遭教众戏弄,颇有些心灰意懒,小昌猜测他是否早已算出了最后结局,但也不便多问,他还是决定按自己的办法努力一下,哪怕走到最后仍是失败他也认了。他来到玉皇庙附近,恰好遇到冉大宾在那儿问东问西。小昌运起皇极生象术,冉大宾说什么都听得字字入耳,小昌心下一合计,帅玉虎那师兄弟三个,帅玉虎本人骄狂自大不听劝阻,阚大智沉默寡言木木讷讷,唯有这冉大宾虽然鲁莽不识大体,却是个直肚肠的汉子,若能劝说动他或可免了这场灾祸。因此他特意堵在冉大宾的归路上,向他说了那一番话。

    冉大宾回去之后,果然向孙我雄说了在玉皇庙的见闻,并建议孙我雄暂且按兵不动,不要贸然与教民正面对抗。孙我雄一向知道冉大宾浑浑噩噩,做事情向来懒于梳理前后因果,这会儿怎么跟突然开了窍似地,条理清楚层次分明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冉大宾见师父发问,犹豫了一下刚想说出遇见小昌的事,帅玉虎却将话头岔开了:“师父,我看大宾说得很有道理,要不咱们就先试试吧。”孙我雄想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于是派几个徒弟分头通知附近拳社的大师兄,叫他们先别乱来,递上状纸看巡抚怎么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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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些年随着洋人的不断入侵,洋教士来东南沿海各地传教的越来越多,皈依洋教的既有饱读圣贤书的儒生,也有吃不上饭的贫苦农民和小生意人。将近半个世纪前太平军在桂南起事,据说他们信的便是洋教,只不过为了适应贫苦农民的需要,把洋教的教义进行了相应的改动罢了。而洋教的教民亲附传教士,屡屡与本土信仰的乡民发生冲突,这种事也曾经发生过多次。

    一般各地的军政官员都采用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和稀泥息事宁人,希望既不得罪洋人又能安抚百姓,但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洋人的传教士看出了官府的无能,传教的劲头越来越足,发展的教民也越来越多,这就为以后的冲突埋下了祸根。这次拆毁玉皇庙的事件虽说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因事涉洋人,所以在乡绅们的状纸还没递到衙门的时候,已有驿报到了巡抚的案头。这一任山东巡抚政绩平平,但好歹还秉心公亮,他叫来几位心腹幕僚商量了一番,又仔细看了乡绅们递交的呈文,便下令当地县府准予重建玉皇庙,教民等人不得干涉。

    消息下到姚庄之后,众多百姓欢欣鼓舞,他们自发筹钱,响应者不计其数。很快建玉皇庙的钱已经筹集到位,村民们不顾天寒,以巡抚的命令开道,将原先守在废墟上的教民们赶走,并在原址上重又建起了一座玉皇庙。这座玉皇庙寄托了很多乡民的殷切期盼,再加上各地的巧手匠人无偿帮忙,建好之后的玉皇庙巍峨高大,比之前的还要宏伟漂亮。玉皇庙落成后重新开庙的那天,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涌到庙里,瞻仰庙中新塑的神像并焚香祭拜,盛况可谓空前绝后。

    在这些老百姓喜气洋洋的同时,小栓、刘光棍儿、李大豁牙等人却聚在一起咬牙切齿,他们恶毒地诅咒这些老百姓不得好死,又愤愤然地骂起曾经阻挡过他们拆庙的介阳子。当然,他们骂得最凶的还是远在省府的巡抚大人,说他是糊涂虫、傻大胆,连洋老爷都敢开罪,真是不怕哪天丢了大印扒了补服。不过骂归骂,他们可没有胆量跑到省府里去和巡抚叫板,只敢在私下里咒骂泄愤。骂了一通之后,刘光棍儿想起一事:“哎,我说几位兄弟,咱们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得找威尔逊和华莱士两位教士商量商量。”小栓一拍大腿:“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要没有教士坐镇,咱们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愚蠢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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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栓当即便叫上了几个交好的教众,找到了仍在县外传教的两位教士。威尔逊听罢他们的牢骚,时常发笑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他们竟然敢重建玉皇庙,不知道我们要在那儿建教堂吗?”小栓添油加醋地说道:“知道啊,他们怎么不知道,可就是有些人吃了豹子胆、猘狗心,胆倒包着身子,敢来太岁头上动土。这不,他们这几天就将玉皇庙建了起来,还在那儿庆祝呢!”华莱士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蓝灰色的眸子中放出两道凶光:“他们重建,你们就重拆!这些异教徒就是我们的敌人,不打垮他们咱们就无法看到光明!”威尔逊又补充道:“教民有义务为本教牺牲一切,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华莱士,咱们在这儿传完教就过去吧,要给我们的中国兄弟做一个表率!”华莱士叫道:“好,就让他们知道神的旨意!”

    威尔逊和华莱士在传完教后直接带着几个新入教的教众赶向玉皇庙,与此同时小栓、刘光棍儿、李大豁牙也分头赶赴邻近的乡镇,鼓励教民到玉皇庙去。教民们原想着玉皇庙拆了能建个大教堂,不想巡抚偏袒老百姓,竟然将玉皇庙重新盖了起来。他们正在惶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传教士见召,就像在黑暗中走路的人看到了灯光,那份欣喜就甭提了。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地向玉皇庙进发。等到威尔逊和华莱士赶到玉皇庙门口的时候,庙前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教众,他们看到两位教士过来,都一齐鼓噪起来。威尔逊满面微笑,他向着教众们频频招手,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好多教众都流下了激动而幸福的泪水。华莱士跟在威尔逊后面,他虽然不似威尔逊那般张扬,但也卖力地念着教规,教众们就更加兴奋了。

    在他们欢呼呐喊的时候,玉皇庙内外的乡民无不侧目,但众人慑于山呼海啸般的声势,不敢同他们争辩。有人想起了官府,便叫人快去向县令报告。但县令听说教众的人数足有上千人,而自己手下能指挥的捕快和民团加起来才一两百人,掂量再三没有吱声,只是佯作不知。官府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而这头教民们人声鼎沸,背起教规来声威震天,众人不得已又去请拳社的人,这下又把孙我雄等人惊动了。孙我雄这次怒气勃发,他叫三个徒弟分头通知各地拳社的大师兄,以护庙的名义带领拳勇赶到玉皇庙,孙我雄本人也随后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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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阳子和小昌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介阳子告诉小昌说自己这几天心绪不佳,需要打坐调理,小昌不便打扰,就只有自己出来斡旋。不过教民、拳勇乃至普通百姓现在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一个个怒火冲天,单凭小昌一个人一张口又能说得动几个人呢?尽管他费尽心力,最后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大批拳勇来到了玉皇庙跟前,和那些教民相向而立,双方都圆睁着怒眼,恨不能将对方生吞下去。

    威尔逊见戴着各色头巾、扎着绑腿的拳勇越聚越多,便对小栓说道:“你去把那些讨厌的人赶走,这里要建教堂,神也不会欢迎这些愚蠢的人。”小栓得了旨意,志得意满地走到拳勇们面前,高声叫道:“尔等众人休要误事!这里本已划做教堂,你们偏要建上玉皇庙,还不赶紧从这里滚出去!”拳勇们人人眼中像要喷出火来,小栓恃着身后的众多教民,却仍在那里滔滔不绝:“今天威尔逊和华莱士两位教士是奉有神谕的,冲撞了他们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太平,想活命的就趁早走,若是迟了些将你们都打回娘胎里去!”小栓本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干活什么的不行,逞口舌之利却是把好手,当下他将市井上的污言秽语都翻腾了出来,什么得劲就顺口说什么,拳勇们也不甘心受辱,不少人也冲着小栓破口大骂。小栓身后蹿出刘光棍儿和李大豁牙,这二位领着一群教民也来帮忙,双方骂来骂去,玉皇庙前一片混乱。

    “都别吵了!”正在闹哄哄的时候,拳勇后面传来一声喝叫。这声音虽然不大,但玉皇庙前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将刚才苍蝇一般的嗡嗡声都盖了下去。众人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却见拳勇这面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裂开,中间走出了一个谢了顶的老头儿,他用鹰隼似地眼神望着众多教民,口中说道:“你们也是华夏子民,炎黄二帝的后裔,如今却做出这等悖逆祖先的事来!你们的爹娘、祖宗,哪一个也没信过洋教,一个个不也都好端端地活着吗?这些洋教士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竟然让你们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们干!有句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们替洋人出工出力,那不就是做出头的椽子吗?你们今天要想拆玉皇庙,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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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民之中有人被说得闷声不吭,有人却昂着脑袋,显得颇为不服。小栓见搅局的竟是之前在这里组织拳社的孙我雄,不由开口斥责:“我们自来拆玉皇庙,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啰嗦就拉你出去游街,让别人看看你这副老而不死的模样!”

    帅玉虎见他们辱及师尊,再也忍耐不住,腾地一下就从后头跳了出来:“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今天就来教训教训你!”小栓见帅玉虎出来,刚要躲闪胳膊已被对方扭住,他奋力挣扎,不料对方的大手有如铁钳一般,他哪里能够挣脱得了?帅玉虎提起拳头更不多话,照着他的面门便是一拳,这一拳声势骇人,挟着风雷之声砸到小栓脸上,就听一声闷响,小栓的整张脸都向脑壳里陷去,这家伙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刘光棍儿和李大豁牙都杀猪样地叫了起来:“杀人了!拳社里的人杀人了!”教民也不是好惹的,他们登时沸腾起来,将帅玉虎团团围在核心。帅玉虎仰天一声长啸,冲入教民之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顷刻已将五六个教民打翻在地,然而教民人数实在太多,倒了一批人还有更多的人涌上前来。好在冉大宾和阚大智见情形不对,也领着大批拳勇加入战团,这些拳勇多半带了红缨枪和木棍,头上和手臂上都有标识,相互之间极好辨认,双方如同仇寇一般激烈地厮杀在了一起。但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被打伤后倒卧在地,被后面的人无情踩踏,而前面已有些人杀红了眼睛,拿着红缨枪乱戳乱刺,血沫儿溅了一身一脸兀自不觉。小昌眼见得玉皇庙前已成了一个十足的修罗场,知道自己的努力已经白费,不由长叹一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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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我雄也加入了驱逐教民的战团,他的能力比之一般教民自是高出太多,拿着赤符八节东抡一下西打一下,不一会儿已将附近的几十个教民都赶到了外围,这还是他手下留情,否则这些人定然身受重伤痛不欲生。阚大智跟在师父后面也杀出了一条血路,正在杀得起劲,忽见传教士华莱士从长袍下面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这铁疙瘩下面是握把,上面是根铁管,整整对准了师父后背,也不知是做什么的。阚大智不及多想,直接挡在了师父身后,但见华莱士诡秘一笑,砰地一声扣下了铁疙瘩上的机关。阚大智只觉胸口一热,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他低唤了一声“师父”,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孙我雄扭头一看,见徒儿中了敌人的暗算,四肢抽搐口角溢血,眼瞅着不能活了,不由悲愤莫名,他大吼一声,赤符八节化成一道红光脱手飞出。华莱士本来看到孙我雄神勇异常,待用手枪将他击毙,却不料误中旁人,正在暗呼可惜,却见孙我雄如癫似狂,手中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正向自己砸来。华莱士待要躲避已是不及,被赤符八节套个正着。孙我雄催动赤符八节,只见华莱士四肢百骸之中都隐隐透出红光,接着头面的七窍之中同时冒出青烟,然后炽烈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那火凶猛异常,华莱士高呼惨叫,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儿,面色极为痛苦,但却无法摆脱。

    旁边的威尔逊想要上前来救火,被冉大宾一伸胳膊拦在了一旁,威尔逊毕竟与华莱士感情深厚,他劈手夺过一名拳勇手中的红缨枪,放在膝上一折两半,向着冉大宾胸口便刺,使得竟是西洋剑的路数。冉大宾不察,险险被他刺中。威尔逊占先之后得理不饶人,红缨枪如毒蛇吐信般不停前探,招式既迅猛又毒辣。冉大宾手里没有兵刃,只能用先天派的步法和他周旋。不过威尔逊的用意仅在逼退冉大宾,冉大宾稍一退后他便冲到华莱士身旁,然而此时华莱士已经在滋滋的燃烧声中化作一段仅有婴孩般大小的焦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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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尔逊见状红了眼,抡起红缨枪便找冉大宾拼命。冉大宾此时已捡起了一根长棍抵敌,他虽然本领不弱,但在威尔逊势如疯狗的打法面前,竟也被逼得步步后退。危急时刻突见威尔逊两眼发直手臂僵硬,冉大宾的一棍他竟没有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肩膀上。威尔逊口中呃了一声向前扑倒,身后却闪出手拿短刀的帅玉虎。原来帅玉虎见师弟情况危急,从后面刺了威尔逊一刀,这一刀直没至柄,威尔逊后心洞穿自然就不能出招了。至于刘光棍儿、李大豁牙等众闲汉也在刚才的打斗之中尽数殒命。教民们见头领都没了,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呐一声喊各自散了,连同伴的尸体也都留在空地上不管了。

    孙我雄抱着阚大智的尸体双目垂泪,冷风呼啸着从远方刮来,吹乱了他一头银发,那些白发恣意地在空中摇曳,让他看起来仿佛突然就老了十多岁。不过孙我雄被冷风一吹,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了。他们虽然暂时保住了玉皇庙,但却打死了不少教民,甚至还有两个洋人。若是普通百姓倒也不打紧,因为官府一向视百姓为蝼蚁草芥,不会卖力追查,但若打死了洋人,那些洋人的亲朋岂肯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向本国官府报告,而偏巧朝廷最怕洋人,洋人说不能用的官员就不能用,洋人说不能办的事也坚决不能办。这海捕文书一发,自己出门岂不是处处受限?这么一想,他才明白了介阳子的良苦用心,暗暗后悔当初没听他的劝告。但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他只能带同两个徒弟,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

    小昌远远地瞟见孙我雄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一般地仓皇逃离,觉得这事情有必要向祖师禀报,所以急忙跑回来找介阳子。介阳子早猜到今天会有这个结果,但听到孙我雄斥责洋教士的那些话,还是点点头:“孙我雄虽然德行不纯,但大节无亏,也算是一条汉子,咱们如果哪天遇上了他,没准也能帮上他的忙。”小昌问道:“祖师,那玉皇庙的事会怎么样呢?”介阳子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而然,何况这次死得又是洋人,肯定有人要被朝廷治罪,但老百姓们对洋人气愤已久,这一次乱起来,还不一定死多少人呢。”小昌问:“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介阳子摇摇头:“天数如此,我等只能尽力却难改大势。就孙我雄来说,他一开始也没想做坏事,但最后却造成了最糟的结果。此中因由,你且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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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介阳子所料,威尔逊和华莱士都是在西洋有声名的主教,他们被中国老百姓打死,立即引来了他们所在国家的强烈抗议。朝廷不得已,只得按照洋人的吩咐,追查各级官员的责任,同时抓捕了当地几个拳社的大师兄,斩立决以平洋大人的怒气。但那些洋人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处死的拳勇之中并没有真凶,那几个真凶满清朝廷还没抓到。慑于洋人的威势,京师只得往各地发出海捕文书,捉拿孙我雄、帅玉虎、冉大宾三人。后来又根据洋人的要求,强令山东巡抚拆掉玉皇庙,在原址上建教堂一座。山东巡抚此时已顶不住内外两重的压力,为保顶子不失,不得不违心地拆掉才建没几天的玉皇庙,重新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教堂,不过这已经是开春的事了。

    单说孙我雄领着两个徒弟东躲西藏,没过几天就见满大街都贴出了海捕告示,上面还附了几个人的画像,内中孙我雄因为火烧华莱士被排在了首位。孙我雄生得相貌特异,在画像上的诸人之中数他画得最为传神,连头发和鹰钩鼻都画得分明,只要有人看过这海捕告示,再一遇到他肯定能认出来。相比之下,帅玉虎和冉大宾画得就要差一些,告示上虽然也记录了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高矮、相貌,但符合条件的人太多,倒是不易对号入座。

    孙我雄看到告示后心惊肉跳,思量再三他叫来帅玉虎,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用剃刀将自己头发剃得一干二净,又在上面点了戒点香疤,一把蓄了多年的胡须也被尽数割去。而眉毛没法剃掉,他就叫帅玉虎蘸了些松烟墨,将眉毛尽量涂黑,而赤符八节因为太过引人注目,被他放进了包裹里。这样拾掇一番之后,如果不走近了细瞧,还真像一个游方老僧。

    孙我雄改成如此打扮之后,方才放心地上了路。他曾经在附近行走多年,路是极熟的,不过他所点拨的大师兄大部分已被官府抓走,有的甚至掉了脑袋,他们也很难找到落脚之处,有时候就在庙里或山洞里将就一宿,有时候则在富户大门的角落里歇息。虽说这一带并非极北苦寒,但夜晚也是凉风劲吹,孙我雄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快挨到东昌府了。他欣喜地对两个徒弟说:“我有个外甥就在城里,咱们到他家去住上一段时间,待风头过了再走。”帅玉虎和冉大宾跟着他东奔西走,早已苦不堪言,闻听此言都大喜过望。
    (正文)

    孙我雄早已变换容貌,帅玉虎、冉大宾也改了他们在拳社时的装扮,把守城门的兵丁并未辨认出来,径直放他们进去了。孙我雄一路专拣偏僻的小胡同行走,不一时来到府城西北角的一个小胡同里。这胡同一共是六户,左右各有三户,正门都两两相对,孙我雄走到右边的第二户人家,抬手敲了敲门环,不一时里面探出个脑袋瓜,见到孙我雄这般模样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发问孙我雄朝他使了个眼色,那人便没多问,一把将孙我雄拽进门里。孙我雄冲帅玉虎和冉大宾招招手,将他们也领进来了。

    孙我雄进了门之后那人开口问道:“舅舅,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孙我雄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来来,我先给你介绍两位朋友,这是帅玉虎,那是冉大宾,都是我的徒弟。玉虎,大宾,这就是我的外甥苟正,虚长你们几岁,你们喊他哥哥吧。”帅玉虎和冉大宾向苟正行过礼,苟正也答了礼,孙我雄这才将玉皇庙的事一一向苟正道明。苟正听罢,一拍胸脯下了保证:“舅舅放心,我们这儿素来僻静,你外甥又独自一个,在这儿住着谁也不会起疑,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

    十五、劲敌

    打从这天开始孙我雄师徒三人就在苟正家里落了脚,孙我雄漂泊多日,唯恐被人发现,衣衫鞋袜无处更换,整个人都落拓不堪,到了自己外甥家里总算能睡个安稳觉。苟正也是尽心服侍,没有一丁点儿怨言,就这样忽忽过了半个多月,虽然孙我雄等人一向少在外面活动,但还是被邻居们瞅出了端倪。苟正家里没有田土,全靠他在城里给人打个零工过活,今天给木匠王老三打个下手,明日去帮瓦工苏大楞和泥,然后得了银子去买米买面,有时得了闲钱去宝局玩上几圈。近日他家用米忽然增了不少,而且邻居们时常听到屋中有人交谈,听声音像是男子,似乎还不止一人。邻居们都知道苟正平时独来独往,甚少有人登门拜访,如今家里却来了好几个人,又躲在家中不出大门,颇有几分可疑。但这些邻居也就是心下嘀咕,倒也没人去问苟正。
    (正文)

    苟正家胡同外拐右手边住着一个闲汉胡小六,胡小六却与苟正有些不合,他曾经求苟正帮忙锉锯,苟正说自己还有事忙没有搭理他,因此胡小六怀恨在心。这天胡小六正在门前闲逛,忽听苟正的两个邻居正在议论苟正家里来人的事。胡小六眼珠一转,大模大样地凑了过去:“二位高邻说什么呢?”那两个邻居不明就里:“哦,说苟正家里来客人的事呢。”胡小六问道:“苟正家也有客人?他混得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也就是爹娘留下了三间房,要不然这府城里他能住得下?”有位邻居实在看不过眼:“胡小六,你不要瞧不起人,人家苟正好歹还干点儿活计,你瞧瞧你,每日里跟个野狗子一样满哪溜达。”胡小六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等着我做出一件大事你们看看。”那邻居揶揄地道:“行,我们等着你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其实胡小六哪里有什么大事可做,他感兴趣的倒是苟正家究竟来了什么客人。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苟正家门口,将身子像壁虎一样贴在大门上,眼珠凑到门缝前使劲往里瞧。这会儿苟正已经出门了,屋内仍隐隐传出说话声,胡小六等了半天,终于见到有个人出门了。一瞧这人的长相,方面阔口身子壮硕,是个彪形大汉。仔细一端详,却是有几分眼熟,细想一下,终于回忆了起来,这不是府衙前贴的海捕告示中的一个人吗?待要仔细再瞅时,那人却已经回去了。听屋里面的动静,应该还有两个人。而海捕告示上说的杀掉洋教士的真凶也是三个人,难道就是他们?胡小六激动得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该着我胡小六转运,出去到府衙里首告他们,若是将他们抓到了这岂不是大功一件?知府老爷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赏自己个差事干干。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蝼蚁一般的贱民,去府衙上告状也得被人轰出来,要是没告成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他琢磨了一会儿,就来找里正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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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正听他说苟正家里来了三个客人,很像朝廷正在全力缉拿的三名要犯,也是吃了一惊:“这可胡说不得,要是人家的亲朋故旧,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吃了场官司,你岂不是害了人家?”要不怎么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胡小六压根也吃不准,但为了报复苟正,他咬死就说是这三个人。里正信了他的话,便带着他来府衙首告。知府每天日理万机,若是寻常的事情只叫手下的幕僚酌情处理,这也是同光以来庶政的通例,但听说事涉教案中的要犯,他不敢怠慢,亲自把胡小六传了过来,问他是否看清了这三个要犯的相貌。

    胡小六既然已经撒了谎,索性撒谎到底,说自己看得清楚就是这三人。知府也是心头暗喜,想这样一件大功今天落我头上了。他喝退胡小六,唤来一位心腹幕僚,让他带着府衙的衙役前往捉拿,若是人数不够还可以动用协防的民团。那幕僚提醒道:“大人,看海捕告示上这三人可都是懂些术法的,如果大张旗鼓地过去他们使个法儿溜了我们可拿不住。”知府问道:“那依你之见如何?”幕僚道:“您府里那几位客卿不是一直闲着无事吗?他们也是深通阴阳变化的异士,不如派他们过去。”知府一下子如梦方醒:“啊对对,快去把他们三个人叫过来。”

    不一会儿知府面前一溜儿来了三个人,中间的这人瘦高个儿,生得马脸蛇睛,名叫海崇韬,祖上是包衣出身,到了他这代不走仕途改学术法,游历江湖也颇有名望,有一个绰号叫金顶摩云。左首的这人白胖无须,比海崇韬矮半个脑袋,叫陆梦楫,诨号八臂哪吒。右首这位形容古怪,黄色面皮上阴惨惨的没有一星儿笑容,他叫唐中槐,被称作鬼面判官。这三人合称冀北三魔,都各有看家的本领。二十年前道门中人大排位时,陆梦楫、唐中槐在混元神门下都还没有出师,自然榜上无名,那海崇韬却位列十六相的第六位。不过若论真实能耐,反倒是陆、唐二人更为高超。原先他们在冀北宣府、大同等地扎根,后来东昌知府礼聘,他们才赶来此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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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崇韬看到知府哈哈一乐:“大人,找我们怕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吧?”陆梦楫见知府面前摆着一碟子油酥果子,他毫不客气地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就是,有好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我们几个,一遇难题就来找我们帮忙了。”知府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说道:“三位这么说可是言重了,本府平时遇到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劳烦几位有失体面,只有那些重要的事情才敢让几位出面。这次遇到朝廷明令通缉的的要犯,而且身负上乘法术,非几位不能克奏全功,因此才请来几位共商大计。”

    陆梦楫不屑地撇撇嘴:“什么上乘法术?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你且说出他的名来,我们这就帮你捉拿。”知府唯恐他们不帮忙:“你可说准了?”陆梦楫一拍胸口,前胸上的肥肉都跟着一阵乱颤:“放心吧,就我们哥三个出手,再厉害的对手也得服软。”知府将孙我雄的名字和躲藏的地点说了,陆梦楫也没当回事:“嗯,有这么号人。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三人出了门没耽搁,直接奔苟正家就来了。到了地方他们才发现,这胡同格局逼仄,苟正家又被夹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有邻居,若是大张旗鼓地闯进去难免不会误伤旁人,而且他们也不确定孙我雄是否在家。海崇韬当年倒是曾与孙我雄见过一面,不过时过境迁早都忘了他的具体模样了。

    正在为难的时候,鬼面判官唐中槐发话了:“我有办法!屋子里既然不能捉咱们把他引出来便了。”他说着取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面却是一面鼗鼓。中国乐器自古有五声八音之说,八音分别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鼗属于革的一种,是一种长柄双耳的小鼓,摇晃时双耳击打鼓面发出声音。唐中槐这鼗鼓却有些特殊,它的两面均是用人皮蒙制,其中一面还请高手匠人雕了一朵牡丹花。人皮要比牛皮羊皮薄得多,因此发出的声音也就格外尖锐。而唐中槐系在两边的鼓耳也是特制的,敲在鼓上的声音常人无法听见,只有开过天耳有道基的人方能知晓。唐中槐料想这么一敲,那孙我雄非得出来不可。
    (正文)

    果不其然,孙我雄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猝然听见这声响心头一震,缓缓睁开眼睛,他问身边的帅玉虎和冉大宾:“你们听到什么没有?”二人均是大眼瞪小眼,对外面的声响懵然不知。孙我雄沉吟片刻,抓起赤符八节下了炕,对两个徒弟说道:“为师先出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千万不要乱动,尤其不要出门。”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帅玉虎问道:“师父,外面发生了什么?要不我们和你一起去吧,要是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孙我雄吃不准外面来的究竟是什么人,说道:“不,你们千万别过来,我瞧着这事情有些不对。”帅玉虎和冉大宾都担忧地看着孙我雄:“那师父你可千万要小心一些啊!”孙我雄没说话,只是向后胡噜了一把已剃得溜光的脑袋,面沉似水地出了门。

    孙我雄出了门之后左瞧右瞧,见小胡同里并没有旁人,而那声音却断断续续地从左前方传来,似乎对方在有意引诱自己过去。孙我雄暗暗捏紧了赤符八节,一步一步地挨了过去。等他走到胡同口的时候,那声音已经到了正前面。他抬头望了望,冬日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目,前面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有往前走的也有往后来的,瞧不出哪个才是发出声音的正主。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向前迈去。

    当孙我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迎面碰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这汉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孙我雄无意间碰到了食盒,那个汉子似乎压根没有拿稳,哎呦叫了一声,食盒笔直就向地面坠去。孙我雄吃了一惊,当此之时无暇多想,使出先天派的绝技金鲤穿波,脚尖向上一抬,已顺着食盒的坠势轻轻托住它,然后他伸手一捞,便将那食盒提在了手里。他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浑没半点儿瑕疵,将食盒提在手里的时候,上面连一个褶皱也没出。他将那个食盒递到汉子手里,那汉子似乎被惊呆了,等反应过来才连声道谢,提着食盒一路走远了。孙我雄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走去,不过那声音却再没出现过,直到他走到府城中最繁华的中街,也没见到一个看着像是道门高手的人。他心下暗暗嘀咕,但因身份特殊,在外面也不便久留,径直便折回苟正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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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临街的一处茶馆二楼上,有两个人正面窗而立,瞧着孙我雄远去的身影。其中一个人长脸过人,另外一个人白白胖胖,正是海崇韬和陆梦楫。过不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走了上来,他边走边撕下蒙在脸上的那层面具,原来他就是唐中槐。见到海、陆二人,他缓缓点了点头:“确然是他,只不过那两个人没跟他一起出来。”海崇韬道:“也许你这一下打草惊蛇了。”唐中槐自负地道:“我这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拨草寻蛇。”

    孙我雄在路上回想刚才那汉子的一举一动,越想越不对劲。一来今天路上行人并不多,那汉子却偏偏能和他走个对脸,二来他和那汉子擦肩走过的时候,中间还隔着约有一尺,他不知怎地就蹭到了食盒,事后想来不像是正常拎物时能碰到的,倒像是那汉子有意抬了抬胳膊让他碰到的一般。他施展的那一式金鲤穿波,普通人或许只会以为他手疾眼快,但落在行家眼中,那却是不得了的真本事,他这一下岂不是泄露了行藏?所以到了苟正家中后,他推开门就一迭声高喊,叫帅玉虎和冉大宾快点收拾东西出来。

    帅玉虎一下子从木凳上蹦了起来:“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孙我雄道:“可能有高手缀上咱们了。事不宜迟,咱们快点离开!”帅玉虎问道:“那用不用和苟哥说一声?”孙我雄本待给苟正留张纸条,但转念一想,苟正家中也非绝对安全,要是被六扇门的人盯上了,反而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他果决地挥挥手:“不必了,咱们现在就直接走!”

    孙我雄率领两名弟子出了门,他们不敢在东昌府城里再做停留,径直便奔北门,把守北门的兵丁并未认出他们,仍是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过去了。孙我雄走出一段距离后,脚下步子渐渐加快,恨不能肋生双翅,脚底踏上两朵祥云,一下子飞出个三五百里。
    (正文)

    别看帅玉虎和冉大宾都是青壮汉子,这两人却都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冉大宾气喘如牛,一边跑着一边问师父:“您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能耐很大吗?”孙我雄紧锁长眉:“听鼓声应该是一个绝顶高手,而我在街上时试探我的那个汉子也不会在我之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两个人甚至更多,咱们如果被咬住了,只怕脱身都难。”帅玉虎问道:“那咱们现在到哪里呢?”孙我雄压根没想那么多:“不知道,咱们现在能走多远走多远,离开东昌府再说!”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二十多里,一路上孙我雄留神身后的动静,不时还回头张望一下。见路上并无追赶上来的敌人,他才略略放下了心。冉大宾呼哧呼哧喘着气:“师父,咱们也走了这么远了,找个地方坐着歇会吧。”孙我雄点点头:“也好。”冉大宾到路边找了几块大石头,用袖子拂去上面的泥土,先请师父和师兄坐了,然后自己也跟着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孙我雄坐下后眼睛仍不时地瞟向来路,他们从府城里出来中间没遇上岔道,要是有追来的人必定会从这条路上经过。帅玉虎和冉大宾虽然不便多问,心里可都纳着闷,师父在道门成名已久,就算是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有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排在师父前面的高手已经病故、羽化、归神了不少,如三神仅剩太玄神介阳子,八辅也只剩下了三人,十六相里倒还有七八位,但这些人大多已年纪老迈,如介阳子一般还在江湖活跃的实在少之又少,是什么人能将师父吓成这个样子?

    东昌府城是鲁西的大都会,四十多年前运河停运虽然给府城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它毕竟繁华日久,现今往来的行人仍是不少。孙我雄不停地瞄向大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帅玉虎瞧在眼里,说道:“师父,我们也歇够了,要不咱们现在就走吧!”孙我雄道:“好,待我磕一磕鞋里的沙子,要不然一会赶路的时候硌脚。”
    (正文)

    他正在那儿脱鞋磕沙子的时候,路上远远来了一辆马车,拉车的白马呼呼地喷着白气,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驾车的是个长脸汉子,手里拿着根赶马鞭子,后面的车厢垂下帷幔,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人。那长脸汉子驶到孙我雄近前,左瞧右瞧才下定决心似地跳下车辕,哭丧着脸道:“大和尚,您懂得医道吗?我娘得了重病,城里的郎中都说没法治,要我拉回家里去呢。”孙我雄见他年纪已然不轻,又面带哀戚之色,心下有些不忍,便问道:“你娘在哪里呢?待我来看看。”那长脸汉子拿袖子拭了拭眼角,用手一指车厢。

    孙我雄也没多想,从地上起来大步走到车厢前面,掀开车厢上覆着的帷幔探头向里望去。那里面黑漆漆的,孙我雄一眼望过去却没见到什么老太太,而是看到座位上赫然并排坐着两个汉子!其中一个白胖团脸的伸手便按向孙我雄的脉门,动作迅捷如电,用的竟是混元神一派嫡传的八极锁骨手!孙我雄吃了一惊,好在他逃亡以来赤符八节须臾也不离手,此时来不及解开包裹,倒转包裹就向这胖子砸去,赤符八节自包裹内放出一道云霞似地红光,胖子识得厉害,不敢用手硬拿,而是改按为切,再度削向他的小臂。

    而几乎就在同时,坐在里面的那个汉子也出手了,他手里亮出一个人皮鼗鼓,对着孙我雄的耳朵一个劲地猛摇,孙我雄只感觉目眩神驰,险险便要栽倒,但他行走江湖多年,应对敌人的经验非常丰富,赤符八节兜转回来,便合先天派的问心诀。车厢之中十分狭窄,赤符八节挥舞开来一片漫天红光,使人皮鼗鼓的唐中槐虽然比他高明得多,但一时竟然被逼住了无力出手。

    孙我雄遇到袭击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就在孙我雄掀开帷幔的一刹那,金顶摩云海崇韬也向帅玉虎和冉大宾猝然发难。他伸出蒲扇大的巴掌,那十根粗手指头跟一个个小鼓槌一般,他依着子午流注的原理,对着二人点、拿、切、按,眨眼之间移形换位,已将两人的退路尽数封死。冉大宾道基太弱,尚在懵懵懂懂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帅玉虎却已从袖口中掣出短刀。他见敌人招式来得凌厉,因此不退反进,短刀刺出暗合六爻通变,端的是稳迅兼备。海崇韬单指一划,让过帅玉虎的这一式,却截住了后头的冉大宾。冉大宾这时才醒悟过来,急忙举拳去格。但他哪里是海崇韬的对手,海崇韬侧身轻轻一带,冉大宾的招式已经落了空,再伸出三个指头在他后背督腧、膈腧两处穴道上一拂,冉大宾顿时半身酸麻,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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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帅玉虎见倒了师弟,急忙返身来救,海崇韬却好整以暇,尽以十指应对。不出两个照面,帅玉虎手中的短刀变式时稍慢,被海崇韬劈手夺了过去。帅玉虎骤失短刀却不慌张,双臂圈转再次使出百鸟归巢的绝技,不过他的对手可并非小昌可比,海崇韬冷笑一声,蒲扇似地大手一挥,一阵罡风袭来,将螭虎等四印尽数毁去,帅玉虎的招式风流云散得一干二净。帅玉虎再要挣扎,海崇韬已点了他胸口的膻中穴,将他用随身携带的绳子捆了,和冉大宾绑在一处。这两人虽然在地上难以起身,却将海崇韬志得意满的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只能暗暗切齿。

    海崇韬打倒了孙我雄的两个徒弟,回头来又帮着陆、唐二人。唐中槐因为施展不开,此时已经跳到车厢外面,与陆梦楫夹击孙我雄。孙我雄也真了得,将赤符八节的精妙招数尽数施展开,周身仿佛被一层火光笼罩,陆梦楫固然能力不输于他,但他游历江湖时日尚浅,摸不准孙我雄的路数,因此虽然和唐中槐大占上风,接连几次突进孙我雄赤符八节的防御圈,但因惧怕赤符八节伤到自己都没敢猝下重手。

    但等到海崇韬也参与进来,局面就大不一样了。海崇韬眼光毒辣,只瞧了几眼便发现孙我雄身上的几处破绽,那是他先天派本领还没修到家所致。因此海崇韬加入战团后,专门朝孙我雄的破绽进击。孙我雄防卫陆、唐二人本已心力交瘁,哪里能抵得住三人的联手攻击?苦苦支撑了十来回合,先是背上挨了海崇韬的裂云手,又中了唐中槐人皮鼗鼓的天幻魔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海崇韬好整以暇地拍拍手:“能让我们三个人费这么大的力气,这些年来还真是头一个。”陆梦楫和唐中槐扭着孙我雄的双手也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他们将这师徒三人都抬到马车车厢里,海崇韬坐回车辕,陆、唐二人步行,三人调转马车赶向府城准备邀功。
    (正文)

    因为知府交办的事已经完成,三人也就不甚着急,海崇韬有意放慢马车的速度,以便陆、唐二人能够跟上。三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刚才和孙我雄对敌的情形。海崇韬对陆梦楫说道:“你呀,就是胆子太小,最开始要是直入中宫早就赢了,也不会拖到后来我上了。”陆梦楫分辩道:“我看他算路精准,抵挡起师弟的鼗鼓头头是道,我当时还真以为他伏有后招,哪敢轻易去试啊?”唐中槐也在旁帮腔:“我和师兄都是当局者迷,被他先天派的法门唬住了,其实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学的不到家。”海崇韬道:“先天派现在是不行了,早些年派中那些高手都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后来好多东西没传下来,先天派也就变成了徒有其表。你们别看他现在这样,在现今世上的先天派传人里,还数他的本事最高。”

    几人正说着话,唐中槐打眼一望,口中嚷了出来:“前面这路上怎么躺着个人?莫非是尸倒?”陆梦楫看了看:“别胡说,分明是个活人,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咱们来的时候还没见着。”海崇韬也看见了,躺着的这人穿一身宽大的玄色衣服,将手脚几乎都完全盖住,脸上偏又蒙着块青布,将眼睛以下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瞧不清他的相貌。而且他呈大字形倒在路中间,几乎将整条路完全堵住。海崇韬驾着马车,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绕过他的。他嘟哝了一句:“这家伙只怕有些古怪,你们都多留点儿神。”

    陆梦楫、唐中槐都暗自戒备,陆梦楫老远就招呼开了:“哎哎,躺着的那位,车过来了小心轧着!”地上那人鼻子中哼了两声,依旧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陆梦楫又招呼了两嗓子,地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我有麻风病,你们都躲得远远的。”麻风病不仅难治,而且非常容易传染,常人避之唯恐不迭,这人如此装模作样地躺在那里分明就是在恶心海崇韬等三人。唐中槐一向言语不多,他摸出人皮鼗鼓,对着路上的这位一个劲地猛晃,心想若是道门中人遇到天幻魔音必定起身闪避,到时再收拾他不迟。但无论他怎么摇晃,地上的人在那里浑如未觉。这下唐中槐也惊疑不定,这人难道只是个常人?
    (正文)

    陆梦楫肺都快气炸了,他冲师弟比了个手势,师兄弟两个人心意相通一齐蹿上前去,两人也顾不上他是麻风病了,一人捞住他的一条腿就向外扯。抱住他腿的时候倒也没啥,但向上一提那腿就像和自己身体黏在了一处,竟然摆脱不开。而这人的上半身兀自躺在地下,并没有被他们扯动。海崇韬瞧出有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独自一人扯定这家伙的上半身,三人合力才堪堪将他抬了起来。陆梦楫原想着将他丢在一旁,但这人却似狗皮膏药一般,沾在手上便脱不了手。

    幸而海崇韬看出些端倪,他低声说道:“这人使得是偏门的术法,刚才用的该是律吕遗音之法,咱们试试倒踩龙尾,将他放在那边的树林里,用重木流度镇住他的七魄。”陆梦楫和唐中槐见识不及他,两人各自依允了。三人齐心协力,各展所能将他抬到树林之中,海崇韬运起奇术,封堵住他的七魄,手上的力道一下子轻了,陆梦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抱了起来,他恼恨此人竟敢戏耍自己,掷出之时用了十成力道。不料掷出之时力量虽大,这人在地上却只打了个滚儿就站起身来,封堵的七魄尽数解开,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他口中哈哈笑了几声,连带着面上的青布也轻轻颤动。虽然如此他脚步却并非停止,径往树林深处去了。

    陆梦楫这一下看傻了,他虽然也知这家伙不是凡人,但没想到竟会高明到这种程度,只怕自己师父活着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唐中槐亦有如此想法,但他心思较活,转瞬想起对方作为高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戏耍自己,难道是奔着车厢中的三个人而来!他一拍大腿,叫声不好,带头向林外奔去,海崇韬、陆梦楫听他叫嚷,也想起三人尽数离开车厢,万一有人到那儿捣乱便大为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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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来到路上,果见车厢帷幔大开,里面空空如也,绑着的这三位要犯一个人也没了。陆梦楫气得两眼冒火,他叫道:“这三个人气血未复,肯定跑不快,我去把他们逮回来!”唐中槐心思缜密,听闻此言拦住师兄:“刚才那卧在地上的老头比我们本领高得多,可他却用青布蒙面,又自称是麻风病,还没有出手教训我们,明显是只想救人不愿平添枝节。我们若是再追过去可就和他当面过招。咱们哥三个谁有把握能将他击败?”陆梦楫一想也是如此,但犹是气愤不过:“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海崇韬已隐隐猜出此人的身份:“刚才我封堵他的七魄时,隐隐感到有仙家气息流转,世上能有如此本领的,一个巴掌便能数得过来,我怀疑他就是昔年的太玄神介阳子。”

    这一下陆梦楫和唐中槐也震惊了:“他是介阳子?可我们与他一向无冤无仇,就算我们师父活着的时候也没和他有过龃龉,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将那个孙我雄救走了呢?”海崇韬摇摇头:“这我却也不知。不过我认为中槐说得有理,现在不能去撩拨他。若是以后有机会,咱们再找他算账便了。”陆梦楫问:“那和知府怎么交代?”海崇韬道:“说不得只能撒个小谎,就说这家伙早已逃之夭夭,不在府城了。”三人彼此交待明白,回去后自用言语去搪塞知府。知府虽然十分失望,甚至对这几人颇有几分恼火,但因他们并非自己下属,往后遇到些什么事还需借重他们,也只能装作糊涂。

    海崇韬猜得没错,这个躺在地上的的确便是介阳子。原来介阳子算到孙我雄有此一劫,故带了小昌在此地提前等候。他若是直接动手倒也可以降服这三人,只是这样便会暴露身份,介阳子不愿行踪被人得知,因此故意诱开这三人,而放手让小昌去车厢中救人。海崇韬虽然用了特异手法捆住他们,小昌解开却也不难,孙我雄见到小昌,心头百感交集,连声向他道谢,帅玉虎和冉大宾也一改之前对小昌的不敬,对小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孙我雄还要向介阳子亲自道谢,被小昌劝阻住了,小昌说祖师只是暂时将他们三个人引开,若是对方回来了那就大是麻烦。孙我雄一想也是如此,赶紧带着两个徒弟走了。

    事后小昌曾经问介阳子,为什么一定要救孙我雄,介阳子答道:“鲁西这一带的拳社大半出自孙我雄,如今朝廷杀了拳社里的好几个大师兄,若是无人统带,拳社中人必定会酿出更大的事端。有孙我雄在,虽不一定能解决争端,但若能少死一些人就没白费这番心思。”
    (正文)

    十六、阴谋

    阴冷的冬天在春风吹拂下终于过去,空中开始有融融的暖意了。随着这个春天的到来,冀南、鲁西各地的拳社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有些地方赶上农忙甚至在早晚组织练拳。不过拳社的大师兄已不全是由类似帅玉虎这样懂得术法的人担任,好多市井混子仗着拳头硬力气大嘴皮子溜,也在拳社之中当上了管事的,还有一些巫婆神汉、偷鸡摸狗、开设宝局之辈也杂在其中,拳社的情况是泥沙俱下,里面变成了一个大杂烩,几乎什么人都有。小昌和介阳子一路走来,眼见这些拳社胡乱折腾,不由都是忧心忡忡。

    这天他们来到直鲁两省交界的一个小镇,小镇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生龙活虎的拳勇。有些人甚至在胸口打了块土黄色的补丁,这种颜色是土之正色,而清朝以水德立国,显然是取反清的意思。介阳子见到这些拳勇后面色一沉,对小昌道:“我看这些拳勇有些不对,别是被人利用了,咱们分头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小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看问题的时候也不像原先那样单纯了。他知道这些拳勇中好多人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有些人出于朴实的想法,认为满清盘踞中原二百多年,该是时候退到关外去了。如果有人在背后唆使利用,那他们很可能酿成大祸而不自知。当下他连连点头:“祖师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当下两人分头行动,介阳子沿大街向北而去,小昌则向东而来。走不多远便见到前面密密匝匝地围着一群人,小昌挤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汉子正在那里卖弄功夫。瞧这汉子的穿着打扮,必定也是哪个拳社的大师兄。小昌想起了帅玉虎,暗道这位大师兄的本领也不知道怎么样,便站在原地留心观看。那汉子随身带着一个小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张长弓。他将长弓拿到众人面前,让大家试试能否拉开。小昌一眼便认出来,这张弓可是十足的硬弓,至少有五石,凭一般人的膂力的确难以拉开。果不其然,长弓在众人手中传了一圈,最多有人能将弓拉开小半个圆弧,这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力道才办到的。那汉子倨傲地扫了一眼,将长弓接了过来,小昌以为他要拉开硬弓,不料他却回身将硬弓又塞回到箱子里,并且将箱子盖盖好,从怀中摸出几粒黑色的丹药,剥去外面的蜡纸,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不一会儿他将丹药咽下肚去,冲众人一抱拳:“各位,现在我就把那张硬弓拉开,让您众位看看啥是真正的本事!”他一边说一边又掀开了箱盖。
    (正文)

    小昌深谙皇极生象术,对物性本原掌握得极熟,他踮起脚尖来一瞧,便发现这汉子打开的并非原先那一层,而是箱子中间特制的一个夹层,夹层中也有一张弓,外观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细节上却与那种硬弓有些分别。这汉子拿起弓来,得意洋洋地冲众人展示了一下,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旁人没有小昌的眼力,哪里懂得其中奥妙,登时彩声雷动。那汉子放下长弓,向众人卖力地说起自己开办的拳社红刀会来。因为前头展示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本领,不少百姓为之所迷,纷纷上前来表示愿意加入。

    小昌一看这人只会耍嘴皮子,真实本领一点儿也无,估计原来也是个卖狗皮膏药的闲汉,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上前去拆穿他的鬼把戏,却见人群中先已走出一个穿着蓝色裤褂的后生来。此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生得英气勃勃,一看便是有些道门根基的。他高叫一声“且慢”,对着那汉子道:“你的那张弓我也能拉开!”那汉子一下子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我是红刀会的大师兄,只有我才得到过雷部正神的点化,拥有通天入地的本事,你一个年轻后生会得什么?”旁人此时还挺信服这位大师兄,都来劝说他:“你莫生气,他要试就让他试一试,万一不行也是丢他的人。”这大师兄点点头:“也罢,你当中出乖露丑可怨不得我!”他一边说一边又打开了那个箱子,这次现出来的却又是最初那张硬弓。他刚要将硬弓交给这后生,却被他攥住了手腕:“我不用这张弓,要下面那张。”大师兄傻了眼,他没想到这后生会瞧破他的机关。他一面用力想将箱子合上,一面在嘴上教训这后生:“这里就只有一张弓,你能拉开就拉开,拉不开也莫胡说。”

    哪知这后生力气奇大,大师兄使了几次力,竟然没有将箱盖压下去,后生挨到近前,另一只手一提,将箱子的夹层掀开,里面果然还有一张弓。他将两张弓摆在一处,从外观上看二者差相仿佛,几乎看不出太大差别。他松开攥大师兄的手,一手托弓干,一手引弓弦,像小孩子拉猴皮筋一样毫不费力地就将那弓拉开了。大师兄顿时面如土色,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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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7 23:51:28  更:2021-07-28 00: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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