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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原创】《爝火记》 清末道门的诡异传说 皇极生象 玄潭尸蟾 息城人鲞[第3页]

作者:陟云子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50]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正文)

    二拐子听他这一番指点,自觉进益不少,便心悦诚服地说道:“当年师父讲得如果能有这一半明白,我也不至于半途而废了。”欧效孟道:“那也是你没有道门的慧根,你光听见我说这些,却怎知我施术时手法轻重缓急?刚才那阵势我也见了,他对你并未痛下杀手,我这也手下留着情面,没有尽展所能。”二拐子一听急了:“师兄你得好生为我做主,万一他要是回头再找我,那我怎么能抵敌得住?”欧效孟哼道:“我这是叫他知难而退,不敢再与我较量。有句话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不懂?凡事都留个余地,日后也好转圜。”一听师兄如此言之凿凿,二拐子也没了词儿,只能静观其变了。

    欧效孟在这里大展法术,罗升泰那边可就觉出了不对。本来他从吴衡真家出来,就要直接回枣陈的,但吴孝长说既然小昌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干脆就让他跟你学几手,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遇到个什么事也好随机应变。罗升泰一想也是,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世上难寻,若是就这么庸庸碌碌地下去,在吴楼村这荒郊僻壤的,一辈子也难于出头,于是便答应吴孝长过去看看。但他和吴孝长事先讲明,教招可以,但和他不算有师承,小昌日后自可寻访名师,不必再来通禀。吴孝长笑称他就是怕麻烦,但也不好再勉强他。

    罗升泰进门之后,见小昌精神已然大长,正坐在那里翻看他爹的《战国策》。罗升泰问他能看懂吗,小昌点点头,于是罗升泰随手翻到《齐策三》,问他“谋泄者事无功,计不决者名不成”作何解释,小昌回答得头头是道,罗升泰深为叹服,说果然是将门有将,相门有相。他随口教小昌天干地支生克制化之理,又言五声六律十二管变化,小昌在地上用象棋子代替诸位干支,很快便将它们的关系都记得纯熟无比。

    罗升泰大为高兴,正待继续点拨,猛然间觉得心口一痛,像是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整个五脏六腑刹那都似挪了位,让他也忍不住低唤了一声。旁边的吴孝长连忙走过来扶住他:“罗兄,你哪里不舒服?”罗升泰骤然遭此重创,面色苍白如纸,情知遭了人家的暗算。但他不愿惊吓到吴孝长,嘴上说着:“我没事,可能就是太累了,你给找见静室,不要让外人打扰,我上里面歇歇。”吴孝长道:“这能行吗?”罗升泰已疼得说不出话,他只摆摆手,示意吴孝长快去。
    (正文)

    吴孝长在大哥家前后踅摸了一圈,没有找到符合罗升泰条件的静室。但看罗升泰那难受的样子,事情显然不能再拖。他东瞧西瞧,觉得小昌的屋子在最里面,看着还能安静一些,自己在门外守着,料来也无他人打扰,便去小昌屋子内略微收拾了一下,赶紧把罗升泰搀了进来。罗升泰颤抖着指指门,示意吴孝长出去把门带上。

    待到吴孝长出门之后,罗升泰勉力挪动双腿,摆了个五心朝天的架势。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那个瓷瓶,倒出一粒丹药纳入口中,却不忙着咽下,只是凝神调息,默运玄功与对手相抗。对方的出手实在太过凌厉霸道,只刚才那一下已经震动他的本元,非经数日调养难以康复。但幸好他自制的丹药乃是固本培元的佳方,得其相助他才慢慢理顺气息,但心口却仍是隐隐作痛。他情知已受了重伤,自己默坐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才轻轻招呼了一句:“孝长。”这声音呕哑难听,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外头吴孝长听见,慌忙推门进来,小昌也跟在后面。见到罗升泰口唇青紫,全身上下犹如打摆子一样,时不时地就哆嗦上一下,骇得吴孝长瞠目结舌:“你这是怎么啦?用不用我找个郎中?”罗升泰摆摆手:“我这也不是生病了,你到外面帮我找样东西带回来。”吴孝长问道:“什么东西?”罗升泰吃力地道:“南吕归嘉,上生随期。”吴孝长没有听明白,又问:“什么?”他身后的小昌接道:“可是刚才所讲的南吕为羽,归嘉为宫?”罗升泰点点头。吴孝长尚未明白何意,小昌已拉着他的衣袖:“二叔,我听明白了,你就跟着我走吧。”

    两人到了外面,懵然无知的吴孝长问小昌那究竟是什么,小昌说道:“这就是刚才说的十二律变为六十,他是让我们找发出这声音的东西。”吴孝长面露难色:“这世上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太多了,鸡鸭鹅狗也好,牛马猪羊也好,哪个不能叫唤两声?”小昌不仅将罗升泰刚才教他的东西记在了心里,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按六十律术,归嘉上生随期,数为十一万三千三百九十三。此外律准皆有定数,我们只需要按照这个数去寻找就好。”
    (正文)

    吴孝长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待要再问,小昌却已跑在了前面:“你只要跟我来就能找到。”吴孝长不得已,只能跟在这侄儿的后面。但凡见到个能发出动静的他就问小昌:“这个如何?是不是和他说的一样?”可小昌总是摇摇头说差得还远。吴孝长眼看小昌东寻西觅,半天还没找着,而自己却只能如累赘一般跟在后面,不由焦躁起来:“到底在哪里?你还能不能找到?”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昌忽然竖起手,阻止他继续唠叨下去,同时侧过脑袋仔细聆听,吴孝长不得不闭了嘴。细细听去,除了低沉有力的风声,还隐隐有一丝尖利如箫的声音掺杂其中。小昌兴奋得两眼放光,迈开小腿奔过前去,只见种满了大豆的地头上有一个不知谁遗下的黑陶罐子,在靠近罐口的位置有两个相对的小孔,应该是烧制陶器的时候留下安装提手的。当风吹过的时候,只能从其中一个小孔进入而从另外一个小孔出来,因此便发出呜呜的响声,而因为小孔实在太小,所以声音有些尖细。小昌如获至宝,将那陶罐子抱起来捧在怀里。吴孝长惊问:“就是它?”小昌点头道:“和刚才我说的数完全符合,罗叔叔要找的就是它。”吴孝长见小昌抱着费力,便伸手将它接了回来,叔侄俩一同回了家。

    罗升泰看到陶罐,点了点头,心说我原先已给人留着分寸,可你非要逼我再度出手,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欧效孟在伤他的时候用上了自己的血,这便给罗升泰寻找他提供了方便。因为人禀父精母血而生,但因为得气节令时机不同,因此即便是兄弟之间气血也会有微弱差异,更不要说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了。罗升泰叫小昌拿过来一张纸并一碗水,因心口遭受重创,他略微调整了一下气息才将手指伸入袖子里,随即蘸到水中。那碗水刚才明明还清澈见底,但他的食指浸入之后水就渐渐变成了血红色,小昌猜测他袖子中应该有朱砂一类的东西。但见他停留了足有数息方才拿出手指,快速地在纸上移动着。他的手指在纸上画得非常快,并且中途绝不停留。只眨眼间,一个斗大的篆字“敕”已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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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罗升泰放下手指,口中连喘粗气,似乎已不胜负荷,但随即他低吼一声,奋力拱起脊背,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起,像是猛兽驱赶着外来的侵入者。那张刚刚画好的符文轻飘飘地进了黑陶罐,随即便迅猛地燃烧起来。按说一般的纸张燃烧时是很安静的,可这张符文却不时噼啪作响,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屋子中声势也十分惊人。转眼之间那符文已燃烧殆尽,一股白烟从陶罐中飘了出来。罗升泰暗暗点头,这次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罗升泰虽然受了伤,但他修行多年,功力自然非同小可,这次他全力施为,立时便让欧效孟吃了大亏。欧效孟正在伊家寨接受二拐子的宴请,二拐子生恐不热闹,还将乡里的一个草台戏班请了来,让欧效孟一边吃饭一边观看。欧效孟平日里也是粗茶淡饭,每天过得苦哈哈的,少有机会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里游玩。这次出手帮了师弟的大忙,他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师弟的孝敬。这个草台班子最擅长的是河南梆子,此时正演到《铡美案》的高潮部分,欧效孟咧着大嘴看得高兴,猛然觉得耳边传来咣地一声巨响,便似有人拿着铙钹在耳边突然击响一般,又似有一千面小鼓同时在敲,欧效孟耳中被震得生疼,嗡地一下之后,再看戏台上身着花花绿绿戏服的演员们,只看到他们身影在飘,嘴唇在不停地开合,但说的什么唱的什么他却全然听不见。

    恍惚之中他抓过旁边的二拐子,声嘶力竭地吼道:“怎么没有动静了呢?”二拐子刚才只顾着看戏,没注意到他的情况,被他这劈手抓住,转过眼珠来一瞧,只见师兄两只耳朵中都流下血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衣服上,可他却兀自不觉。二拐子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师兄的本领他自然是深信不疑的,现在师兄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然被对方偷袭,他一定会迁怒于我!二拐子不敢直言,只是用手指了指他肩上的血痕。欧效孟一看,彻底明白了,这是对方来反击自己了。对方不仅能找准自己的弱点,还能一击得手,可见对方功力之深湛。他从狂怒之中冷静下来,暗暗在心中发狠,上次只因心慈手软给他留了条活路,这次一定要开个染坊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文)

    想到这里,他一字一顿地对二拐子道:“你把我的包袱拿来。”二拐子应了一声,马上想起师兄已然听不见,便重重点头,飞也似地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戏自然也唱不下去,那个戏班子打点东西自散了。不一会儿二拐子将欧效孟的包袱从跨院提了过来,欧效孟此时一张脸都气成了绀紫色,便和茄子仿佛相似,他咬牙切齿地将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却是一块被压扁了的黄泥。欧效孟伸指头在黄泥上捏了捏,便做成了一个小人的形状。他单掌化成刀形,向着黄泥小人的脖子便切了下去。小人的脑袋一下便骨碌到了一边,欧效孟还觉不解气,又朝黄泥小人身上乱切乱砍,直把它剁成烂泥方才呼出一口气。

    但转瞬欧效孟便瞪大了眼睛,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黑压压的蚂蚁,这些蚂蚁奋力推动黄泥,将黄泥重又聚在一起,虽然并未恢复原来的人形,但也不再是烂泥一摊了。原来罗升泰预感到对手会大肆报复,故而提前运功护住全身上下,专待欧效孟前来施术。因他早有准备,又非命到该绝,欧效孟想取他性命却没机会。

    欧效孟自从拜入道门以来,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暴怒之下他又从包袱之中取出一个纸包,这里面装的却是淡黄色的硫磺。欧效孟以指代笔,在地上三两下勾画出一栋屋宇的样子,然后逆布九星,将七赤九紫都安排在了同一宫位,并将硫磺也洒在了上边。阴阳摄提轮在上面滴溜溜地旋转片刻,那堆硫磺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在洛书九宫之中,七赤九紫分别代表先后天的离火,寻常人家建宅若不慎逢着二者同宫亦主火灾,此次欧效孟有意做局,为祸自然更烈。更兼硫磺乃是火中之精,无故尚且自燃,更何况欧效孟以他本门的术法全力催动呢?刹那硫磺在地上已蹿起了一尺多的火苗,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地面上画的那栋屋宇。欧效孟在心中默念着:“烧吧,烧吧,烧得干净些方好!”
    (正文)

    欧效孟此举却非罗升泰所能猜知,罗升泰只管得了自己,哪里会想到欧效孟竟然会对吴家的宅院动手呢?他本来正在小昌的屋子内静坐修养,忽然听到小昌娘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罗升泰心中一惊,慌忙收了功,想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偏生他现在身体不大稳便,一头便从床上栽了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还好小昌的床并不高,罗升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到外面。只见灶膛之中火苗如同发狂了一般,从灶底向外蹿出六七尺高,几乎与房顶平齐。吴家老屋全是用木头和黄泥堆垒起来的,那些木头常年遭受烟熏火燎,早已干得透了,一遇火苗立刻便哔哔啵啵地燃了起来。

    吴孝全、吴孝长哥儿两个和几个邻居从水缸中舀水向火头泼去,但那火苗只是稍稍顿了顿,火势复又转旺,似乎那点儿水完全不起作用。罗升泰掐指一算,才发现是对方捣鬼,不过这次欧效孟借助天时,却并非人力所能扑灭。小昌看到火头大起,机警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小昌娘见四下里全是火苗,哭喊着从屋里往外搬东西,但只挪出两个木箱,屋子里的火头便已堵塞门户,没法再进去人。

    再过得片刻,连屋上的横梁和木瓦也都着了起来,大火放出炙热且灼人的光芒,将吴孝全家全都包围在内。吴氏兄弟仍在徒劳地往屋子上泼水,却哪里能够浇熄?只一会儿工夫,大火已经将屋子烧得干干净净,屋子里的所有家什也都未能幸免。吴孝全在家中珍藏了数千卷的书籍,此时也付之一炬。他平生最爱收集各类图书典籍,一些珍本秘轶他都拿布帛包好,取阅的时候先要洗净手掌,方才敢翻阅一二,如今却都毁于一旦,他站在那里连连跺脚,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罗升泰在旁瞅见了,心中颇感歉责,若不是刚才自己出手太狠,对方也不会将火撒到吴氏兄弟身上。他挨到吴孝全身旁:“天有不测风云,摊上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看开些。”吴孝全哭丧着脸道:“我的那些书可都是花了二十多年才收集来的,有的书县中没有刻本,我是赶一天路到邻县借了书,早晚手致笔录抄下来的,如今一下都没了,我可怎么办啊?”吴孝长考虑问题却现实得多:“大哥,事都这样了你说别的也没用。我家里还有空闲屋子,你、大嫂还有小昌先去将就几天,等过几天我再喊几个人,去外村买些木料砖瓦,咱们再把房子盖起来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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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罗升泰在心下仔细盘算了一番,徐徐开口道:“小昌身体本来就弱,还刚刚受到惊吓,孝长这屋子他是住不得了,这样吧,我有位过命的好朋友,就先送到他那里去暂住几天。”他有句话闷在心里无法说出口,那就是欧效孟现在已成残废,既然能做出焚毁屋子的事,难保他哪一天不会对小昌下手。小昌一个孩童怎么可能抵得住他的狠手?所以为安全计,还是让小昌先回避为上。

    吴孝全和小昌娘听了,都有些割舍不下,因为他们都觉得小昌年纪实在太小了,就这样寄养到别处他的生活起居谁来照看?吴孝长对此倒想得开:“大哥大嫂,你们就让小昌去吧!常言道,娇儿当不得大用,小昌若是困在这小小的吴楼村,也没太大造就,若是就这么出去了,日后没准能成就一番事业呢。”吴孝全夫妻这才有些心动,罗升泰在旁一劝说,这事终于定了下来。

    七、学艺

    罗升泰因为身体不便,还需要继续静养,没法出门护送小昌,他便向吴孝长乞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书信,叫他随身带着,去尉氏县三清观中找师汲道长。吴孝长领了小昌,次日起了一个大早,骑着大青骡便出了门,吴孝全两口子自然洒泪相送。

    尉氏县与吴楼村所在的洧川县接壤,相距也不过百八十里地。罗升泰已经向吴孝长详细说明了道路,因此吴孝长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县郊的三清观。叔侄两个抬头一看,只见蓝天白云下绿树葱茏,中间隐隐现出三清观的山门来。这三清观虽然不大,但斗拱飞甍宝相庄严,无论是牌楼还是山门,都有一股非同寻常的雍容气度。吴孝长和小昌不由都是心生敬畏,两人下了骡子,吴孝长向前面的知客道人打听,问师汲道长在不在。知客道人说他刚刚云游归来,又问吴孝长找他有什么事。吴孝长拿出书信,说有位朋友引荐我们来的。知客道人要接书信,吴孝长慌忙往回一缩,说是要面见道长才能交付,你只需通传一声就好。知客道人撇了一下嘴,似乎对此颇有不满,但还是进去禀报了。
    (正文)

    过得片刻,观内中门大开,走出六七位身穿道袍的修行道士,中间一人面皮微黄,蓄着三绺当胸长髯,头上戴着个七梁冠,见到吴孝长打了个问讯,道声“贫道稽首了”。吴孝长是知道道观的规矩的,知道观内有三都五主十八头,这道人如此做派,必定便是观主,只是没想到师汲在这里原来有这么高的地位,他暗暗在心中埋怨罗升泰没有向自己说明。他慌忙向师汲问好,并递上罗升泰的亲笔信。师汲展开一看,见信是这么写的:

    师汲道友玉展:

    曩者蒙道友赠书作别,忽忽又已三年。燕树吴云,无缘聚首,深以为憾!仆近日受好友之邀,至乡间遇一孩童,乃吴楼村吴秀才之子,良材美质,如璞玉未琢,想吾兄尚未设帐收徒,得此佳徒足可告慰平生。仆无他嘱托,惟愿道友尽施所长择类取要,以成其英才美名。切切,切切!
    仆升泰百顿

    吴孝长并不知晓罗升泰究竟写了些什么,还以为里面只是让小昌在此暂住几天的客气话,但见师汲不住微微颔首,用手轻抚长髯。师汲看毕,将信重新折好,问吴孝长道:“罗道友怎么没有亲来啊?”吴孝长一愣,但他也不知师汲是否知道罗升泰的事,便打个哈哈道:“他还有事,今天来不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带着小昌过来。”

    师汲点点头,向小昌一招手:“孩子,你且过来。”小昌和他深如沉渊的双眸一对,便觉其间仿佛有磁石一般将自己牢牢吸引住了,脚下一抬,不知不觉便走了过去。师汲仔细打量小昌,见这孩子双目清澈如水,了无一丝一毫的杂质,上中下三停配合得宜,五岳四渎没有一处不合相法的。他出手在小昌后脑上摸了一下,见他后脑生有一块偃月状的玉枕骨,不由心下大喜,面上也带了些许笑容:“嗯,果然不错,既然你是升泰道友荐来的,从今以后就跟在我身边,至于能不能成造化,那要看你自己的了。”吴孝长放下了一大半心,连忙称谢不迭。
    (正文)

    师汲请吴孝长到观内奉茶,吴孝长觉得自己和他也不熟,别误了人家的清修,便推辞没有进去,只是叮嘱小昌在观内要勤勉些,不要懒懒散散的。小昌这还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心下颇有几分凄惶,不过他怕二叔难过,有意强装笑脸:“二叔,我在这里一定好好的,等你有空了过来看我吧。”吴孝长一直目送他进了观方才上了大青骡,在门口知客道人复杂的目光中远去了。

    小昌进了三清观,师汲先向他介绍观内的诸处殿宇:正中最高大巍峨的是三清殿,供奉的是道门的三清祖师,三清殿左右两侧各有配殿,它们与三清殿之间有回廊相通。左侧的是药王殿,药王殿中也有三位祖师,分别是曹魏的华佗、大唐孙思邈和前朝的李时珍。右侧的是财神殿,里面有两位武财神和一位文财神,武财神是赵公明和关云长,文财神是比干。本来师汲只是带小昌来看看,但小昌看到其他道士的恭敬虔诚,每到一处殿宇都对里面的神像跪叩磕头,师汲看在眼中喜在心头。

    三清殿后面便是道士们日常居住的地方了,师汲对小昌说道:“咱们道门讲究清静无为,居住之处要心无挂碍,因此除了必备的用度之物外,是没有别的东西的。”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推开一间屋子,小昌看到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打坐的蒲团和铺在地上隔凉的草垫子以外别无他物。师汲又推开其他两间屋子,内里也都大同小异。师汲最后将小昌带到他修行的静室。这间静室位于整个三清观的东北角,屋里和其他道士清修的地方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地方略微宽敞些,在地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香炉。香炉上镌刻有大大小小的蝙蝠,小昌曾听二叔讲过,这蝙蝠谐音福,数量必定是九只,取阳数之极的意思。这个香炉里面已堆了满满当当的香灰,想来已有多日未清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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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师汲搬来一个蒲团叫他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他对面,开口和他讲这里的规矩:“你既然来了三清观,自然便当遵从三清观的规矩。我们这里都是出家人,平日里以修行为主,你现在还小,可以先寄发修行,日后待有所成就时再决定是戴纶巾还是居家。另外,别人在清修时不可随意打扰,也不能随便问别人关窍,你都记住了吗?”小昌连忙答应:“记住了。”师汲又道:“你年纪幼小,暂时就在这里与我同住,那边的草垫子便是你休息的地方。”他还不厌其烦地告诉小昌饮食及起居的规矩,小昌一一记在心里。

    刚来三清观的头三天,师汲并没有教给小昌本领,而是任由小昌在观内跑来跑去,他在暗中观察小昌的一举一动。师汲发现,这孩子手脚灵便,每天早上起来都先去大缸里打些水,先将师汲用的诸般物事打扫一遍,又烧些开水预备师汲使用。而每天白天没有事做的时候,他便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师汲有此远远地望了望,看见其中有律吕诸数的增减推演,别看里面的数字极为复杂,他却丝毫没有算错。师汲暗道,这孩子会辗转相推求余,这是灵境一派的门路,必定是罗升泰所教。这孩子才不过七八岁就有如此水平,若是自己悉心指点必定可成大器。这番念头只在他心里掖着,却是没有对人说起。

    待到第四天早上,小昌从火工道人那里给师汲端来早饭,师汲用完之后便将小昌留下了:“孩子,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些本事,这些本事可都是有师承的。我所学的叫皇极派,但我的授业恩师太玄神介阳子只允许我做个记名弟子,并未正式收录门墙,所以我还不能以皇极派门人自居。你别看外面的道士那么多,但他们所学的都是一些杂家,我手底下的这些东西,他们谁都不会。可能你要问了,为什么叫皇极派,皇极派与其他门派又有什么不同呢?这是因为,本派以宋人邵雍所著的《皇极经世》一书为本,经历代祖师增补心得而成。如今世上修道之人甚多,但也不免于泥沙俱下。现在比较大的门派如索隐派、灵境派、两忘派都舍本逐末,只重术不重道。须知道为术之本,如今连本都不知,那么又如何修术呢?因此你别看他们入门几个月之后就能修行术法,实则他们根基不牢,以后越到上层越是难以进益。这些门派的弟子,若论术法修为,最多也只有三四流的水平,遇上真正的高手便束手无策,和白给差不多,不值得效仿。但本派和他们不同,最重视基本易理的钻研学习,凡修行者都需将邵祖师的十四卷书读得滚瓜烂熟,然后才能真正学习道术。有了前面的底子,后头练起来也就省心省力,甚至自行创建新的术法也不为难。”
    (正文)

    小昌听得津津有味,师汲停下不说他还在发问:“那本派修行到最后,都能成为高手喽?”师汲脸上有些不大自然:“按说本派博大精深,学到深处应该罕有敌手。不过每个人悟性有高低,也不能说个个都是一流好手。更何况本派门规极严,收下的徒弟又很少,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这一派的存在。不过十七年前道门中人会推三神八辅十六相八十四尊,师尊介阳子可是排在首位的。”小昌冰雪聪明,瞧着他的脸色便已猜知师汲定然是练得不到家。但他也知道,罗升泰能推荐他到这儿来,显然是认为师汲比自己高得多了。所以小昌立下决心,先跟师汲学上几年再说。

    师汲介绍完门派的事,便开始悉心点拨小昌。小昌蒙罗升泰指点,已有一些基础,师汲因材施教,便教他辨认元会运世、日月星辰、飞走草木等等。罗升泰没有看走眼,小昌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才一天工夫他已窥破了其中的算理奥妙。而师汲回忆自己当年蒙师父开恩,学这些东西可足足耗了半个月之久,思之不觉汗颜。

    就这样师汲倾囊相授,小昌求学若渴,不知不觉便已过了三个月。此时时令早已转入初冬,需要穿上夹袄才能抵御外面的寒气。这天小昌正在后殿清扫落叶,忽然有小道士过来说有个自称你二叔的来找你。小昌一听立刻丢下了笤帚,飞也似地向前面跑去。这三个月虽说师汲待他很好,观内的其他道人也对他颇有照拂,但与爹娘无微不至的照顾相比,毕竟逊色太多。小昌想念家里,暗中不知抹过多少回眼泪。但他担心师汲看到,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二叔见到小昌跑出来,欢喜得一把将他抱住又举过头顶,告诉他说家里的房子已经盖起来了,他这次是接小昌回去的。

    小昌一听反而犹豫起来,他跟从师汲学 极派的道术,发现其中内蕴无穷,越学越觉得自己浅薄,如果就这么回家的话,那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修习就很难说了。想到这里他对吴孝长道:“二叔,我在这里挺好的,也烦劳告诉我爹娘一声,叫他们不必挂怀。我现在跟着师父学习,本领还没学到家,想在三清观再呆上一段时日。”吴孝长一愣,原本他也只是让小昌来这见见世面,可没想让他就这么一直呆下去。吴孝长开口苦劝,但小昌心念已定不为所动,吴孝长见没办法,只得骑上大青骡回家了。
    (正文)

    转眼间寒来暑往,小昌在三清观里已住了三年。期间爹、娘和二叔都来过几次,给他送些应季的衣服和鞋帽,有时也劝他回去,但小昌自以为学得还不到家,每次都拒绝了。三清观中少有俗务烦心,小昌又天资过人,这三年时间抵得上常人学上二十年的。他将律、韵、卦、象、气、运的奥妙融会贯通,将其隐隐然冶为一炉。师汲所会的本领,小昌学到了一多半,只有时运用还不太纯熟。小昌在心里盘算着,照这样再过一两年,自己也差不多可以下山回家了。

    盛夏的一个午后,三清殿中没有多少上香的客人,连知客道人都因为惧怕酷热而躲到树荫底下纳凉去了。可小昌却还站在大太阳底下,手持木尺测定日影长短。关于太阳的高度,历朝历代都有先贤论述,尤其以唐朝的一行大师所言最合。小昌之所以还要再测一遍,也是想通过这一方法验证自己对水、金、火、木、土诸星的推算。他在那里忙得不亦乐乎,正举起袖子来拭汗的时候,却忽而发现山门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奇怪的是知客道人明明就坐在大柳树下,却似对他熟视无睹,竟也没有上来拦阻。

    小昌吃了一惊,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穿了一件玄色的直裰,比一般的道袍还要长一些,几乎就要垂到脚面,手里却拄着一根黑不溜秋的拐杖。他的头发并未结成大辫,而是松松垮垮挽了一个道髻,用簪子缀住。他面色黧黑如铁,眉、颧、下颌等处皆高高隆起,显得比常人的骨骼粗重许多,如果按照史书记载,依稀便有些孔圣人的古相。但惟有双目精光内蕴,直如汪洋大海一般,一眼望去竟不见尽头所在。他见小昌凝神盯着他看,也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你在这里几年了?”小昌虽然觉得他问得突兀,但也不知为何,和他一见便有亲近感,便据实答道:“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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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那人面露微笑,忽而拿拐杖轻轻往地下一敲,小昌眼尖,看见那拐杖着地之时显出一道金色光晕,分明是皇极派上乘的观物本事。他大惊失色,正待问这怪客何处而来,却见殿内传来一阵响动,一向严整持重的师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口中叫道:“恩师,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怪客呵呵一笑:“近日刚从龙门访友回来,也不知你这些年进境如何,便顺道过来瞧瞧。”

    师汲见小昌尚在一旁站着,忙喊他给祖师磕头。小昌这才知道这怪客便是师汲经常向他提到的祖师介阳子,慌忙跪下磕头。介阳子笑着对师汲道:“没想到你机缘凑巧,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师汲谦逊道:“哪里,也是有朋友见他资质不错,才特地推荐他过来的。”介阳子微微点头:“那很好。刚才我见你从殿里出来,最近蹑足布斗的本领用得少了吧?眼看着都荒疏了。”师汲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恩师说得对,最近这段时日的确很少修炼蹑足布斗,确实用得不大好。”介阳子又道:“看你面上的五色,你的道基也无进境,还和我上次见到时一样。”师汲道:“弟子愚鲁,的确所学还不到家。”

    介阳子背过身去,在原地转了半圈:“这原也怪不得你,这样吧,你我师徒见一面也不容易,我授你先师吹齑子传下的挨星诀,你且好生领会。”师汲又惊又喜:“弟子谢过恩师。”小昌觉得不便偷听,刚刚要走却被介阳子喊住了:“小昌莫走,你也在旁听听。”小昌只得立住了脚,但听介阳子道:“贪狼子癸并甲申,壬卯未坤乙巨门,四六宫中皆武曲,酉辛丑艮丙破军,寅午庚丁四位上,挨来右弼次第临。”接着又给二人详细解释如何下卦,何时又必须用此口诀起星。小昌悟性比师汲高得多,介阳子讲完他便眼前一亮,了悟其中玄机,师汲却兀自还在记口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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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阳子道:“你在观中俗务太多,这有碍于你的修行,从今天开始你就专心研究这个口诀,我下次来再看你的进益。这个孩子你也没空管,我就先带走了。”师汲一听有些急了:“小昌是我朋友特意托我照看的,在我观中每天衣食无缺,您老人家闲云野鹤,带个孩子也不方便。再说您这么把他领走了,我怎么和他家人交代呀?”介阳子道:“他的家人我自会给个交代,至于吃喝拉撒的事,只要我有一口就不会短了小昌的。小昌,跟我走吧!”师汲难以违抗师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介阳子把小昌领走了。

    这一老一小出了三清观,小昌惴惴不安地问道:“祖师,你要带我去哪里呀?”介阳子道:“咱们去该去的地方。嘿,今天遇到你我这趟三清观就没白来。”小昌见他眉毛一挑,眼中流露出些许狡黠的神色,颇有些像个孩童,不由问道:“祖师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呢?”介阳子道:“这说来话就长了。我寻访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一个合适的传人,今儿个心神一动,觉出三清观里有要找的人,特意赶了过来。一看你还真不赖,可惜被师汲捷足先登了。这可怎么办呢?为了让这家伙不拦你,我又教了几句口诀把他嘴堵上,哈哈!”小昌这才知道原委,他见祖师虽然长相古怪,但性情却率性自然,也就不再畏惧他了。

    介阳子和小昌赶了一会儿路,小昌人小力弱,却已走得有些累了。正好路边有个破庙,已经多年无人修缮,瞧这庙门都快倒了,介阳子道:“咱爷俩今天先不走了,就在这儿歇歇,你且打扫一下,我去外面弄点吃的。”小昌答应着,自来收拾庙里,介阳子却一转身出去了。

    等小昌将庙里的尘土清扫干净,又铺上了他从三清观里带出来的草垫子,介阳子却也回来了,他一只手里提着一串香喷喷的雪花白面包子,另一只手里却是只黄酥软烂的烧鸡。小昌十分诧异,这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偏僻无人的地方,祖师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好吃的?介阳子似乎已看穿他心事一般,笑咪咪地说道:“前头不远就有处集市,我去那里买的,你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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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昌在师汲门下,凡事都要先孝敬尊长,而后才能自己吃,他便说道:“祖师,您先吃。”介阳子摆摆手:“我年岁大了,这些东西吃不下,就喝口水罢了。你也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耳后取下一个小葫芦,这葫芦只有小指长短,拿在手里便如孩童的玩耍之物一般。介阳子拿在手心里摇了摇,葫芦里发出哗哗的水声,他这才拔开上盖,美美地抿上一口,咽下去之后还咂吧了一下嘴,那神情便似饮了千年佳酿一般。小昌鼻中闻到一股奇特的果香,猜想这肯定是祖师自己调配的灵丹妙药。介阳子只喝了一口便拧上盖子,重新将它塞回耳后,闭目调息起来。

    小昌傻傻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想着祖师肯定不会再吃包子和烧鸡了,他左手抓起一个包子,一大口下去便咬了半个,只觉满口喷香。尤其是这包子皮,不仅莹白如雪,更难得的是嚼起来松软筋道。

    小昌家里原也有几亩旱田,每年种的麦子都要箩成面粉。按照前后出面的次序不同分成头等、二等和三等,越靠前面粉越白质量也越好。小昌一尝就知道,这包子用的面粉是头等中的上好面粉,绝不是普通的路边小店能做出来的。他再撕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一嚼,肉质酥烂鲜味入骨,他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小昌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因吴孝全是秀才,可免本人及家中两人赋税,因此他家种田的收成都是实得的,比一般的农户还是要宽绰一些。村中经常有走街串巷挑着担子卖烧鸡的,吴孝全偶尔买来一只打牙祭,小昌记得那烧鸡往往因为放置时间过长又老又硬,绝难赶上面前这烧鸡的万一。两下一比较他心里就有数了,这烧鸡也绝不是乡下农户的做工。祖师虽然说前头就有集市,但这个时候临近傍晚,集市早该散了,他一定是到哪个繁华所在买的这些东西。想到这里,他不禁更增敬意,暗想祖师本领果然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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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包子和烧鸡虽然好吃,但小昌毕竟只是个十岁孩子,最后还剩下四个包子和半只烧鸡,他眼睛看着还馋,但肚子却撑得实在吃不下了。在打了两个饱嗝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吃下去的打算,恋恋不舍地将它们放下来。介阳子在这时一晃身子,把眼皮睁开了:“这一顿还过得去吧?”小昌连连点头:“我在三清观这三年,经常是上顿白菜下顿豆腐,馋得我做梦都想娘做的炖鸡和肘子,这一顿可把过去三年没吃的东西都补回来了。”

    介阳子面带微笑,将小昌吃剩的东西都划拉进了袖子里。他穿的直裰特别宽大,这么多吃食都填进去之后竟也不显得突兀。他对小昌说道:“我从师汲身边把你带过来,就是要让你好好学习上乘本领的。”小昌激动得难以言表,急忙跪下感谢,怕介阳子不知道自己的修习进境,便打算把自己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向祖师唠叨唠叨。哪知他才一开口,介阳子便摆摆手阻止了:“师汲教你的那些都是皮儿,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瓤。”小昌这才知道,在祖师的眼中,师汲学到的那些东西最多不过是皮毛,难怪介阳子只收他做了个记名弟子,并未真正将他列为皇极派传人。

    介阳子见小昌全神贯注地听着,便开宗明义地为小昌讲解起易理来,他说道:“人力有时而尽,而天道之数无穷。”接着又详细解释:“天人象乃是咱们皇极派之本,若是单单论及人力,那当然也是十分惊人的,比如秦始皇造作阿房宫,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这力量大不大?这些都是亘古未有的大事业。但人的力量再强大,总也不能与天道相悖。火之上炎,水之就下,这就是天道,即使用桔槔或水车能将水提上来,但只要一松手,水就还要流下去,这就是人不能逆天的道理。”

    小昌听着他讲解,发现他讲的东西和师汲有很大不同。师汲教小昌,那就是一板一眼,不管是生吞活剥还是死记硬背,总之要牢牢记住,若是稍有差池必会遭来呵斥;而介阳子则不然,先从几个关窍循循善诱地把枯燥无味的道理弄顺,而后前因后果自然也就理解了。就小昌个人的感受来说,介阳子教徒弟的本领比师汲可不知高了多少,当天介阳子教小昌的东西,小昌稍加回忆便全都掌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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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目送着那乡勇横冲直撞地一路前行,出去没有二十步,就撞在了一顶青呢小轿上。他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轿中却探出一个肥嘟嘟的脑袋,瞧这满脸横肉的样子,多半是地头蛇一类的人物。那乡勇傻了眼,赶紧上前去打躬作揖,口里连连赔着不是。那轿中人却没个好脸色:“刚才是你爹的?来人,给他长点记性!”轿子后面跟着五六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由分说将他按翻在地,实实在在地暴揍了一通。这乡勇简直欲哭无泪,他只是县里为应付上差临时雇用的,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遣散回家,和城里这些阔少哪能啰唣得起?因此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也只能自认倒霉,坐在那儿哎呦了半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走了。

    刚才路上有不少人听到介阳子说这乡勇要遭横祸的话,此时大家回过味来才发现这貌不惊人的老头果有特异之处,再去寻找他时,才发现他和身边的孩童已背着手走出了老远。颇有几个人对他感到好奇,大声招呼着从后面赶了上去。

    介阳子听到身后有人招呼,笑着对小昌说道:“饿了吧?今天晚上能吃顿好的。”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汉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下人,嘴里还不住地叫着:“老人家,请等一等!”介阳子对小昌道:“饭东来了。”他停下脚步,面朝这汉子点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小伙子,你叫我?”汉子点点头:“方才见老丈说那乡勇,简直是神妙非常,与后面的事一点不差。老丈想必是世外高人,区区一见老丈便心生倾慕,不如到舍下盘桓几日?”介阳子并不推辞,淡淡地道:“也好。那你前头带路吧。”

    这汉子大喜过望,口中说道:“我叫宋会友,就在县城外的坡上住。不远,最多一刻钟就走到了。”他一边说一边当前带路,殷勤地便如僮仆一般。旁边的小昌却觉有些奇怪,自古道“无功不受禄”,瞧这汉子的殷勤模样,必定是有要事来求祖师,可祖师为什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呢?再看介阳子时,仍将双手背在身后,那只拐在手里握着,神情一如平常,看不出什么波澜。小昌想祖师既然如此做必有深意,便也没有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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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行出了县城,没走多远便是一片水田,水田再往前走是一处略微倾斜的土坡,上面建有一个大宅院。小昌跟着介阳子走南闯北,见过的达官富户也不算少,一看这大门的形制便知在庶民中已然到顶,如果再增宽拓高那就僭越了。介阳子一见这门户,却说道:“你最近晚上睡得不大熟吧?”宋会友吃惊地问道:“这您也知道?”介阳子笑笑:“门内有半块红瓦卡在了门框后面,乃是后山一只黄鼠狼从坟头搬来的,你到明天巳时将它埋在那片水田里就没事了。”宋会友点点头:“多谢老丈指点。”他说着便让那下人去看看。下人进门一看,回说确实是有半块红瓦,看着还很新。

    宋会友对介阳子就更佩服了,他将介阳子和小昌延请到了堂屋,那屋里却坐着他的爹娘。他爹约有六十开外年纪,形容颇有些憔悴,前额正中有块铜钱大小的紫斑,口中不住唉声叹气。他娘坐在旁边,也是愁眉不展。介阳子和他们打声问讯,便对宋会友说:“你请我来的用意我已知晓,不过这事儿却得等到三天后才能办。”宋会友一听自己还没开口他便已全知道了,不由佩服地道:“老丈,您真是活神仙啊!若真能了却我的心愿,您就是叫我做什么都愿意!”介阳子微微一笑:“我这孙儿饿了,就先做些饭食填饱肚子吧。”

    八、旧案

    宋会友既然有求于介阳子,听了介阳子的话立刻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家中便开了席,小昌往桌上一瞅,见上面摆了八个大海碗,分别盛着鸡、鱼、肘子、白肉等吃食,虽然不甚精致,但看起来也赏心悦目。宋会友的爹娘推说已经吃过了,没有一块上桌,只宋会友坐了个下首。介阳子和他客套了几句,便对小昌说道:“想吃什么就尽管往肚里填,过了这一段日子只怕想吃一时也吃不上了。”小昌早已习惯了祖师的说话,对此也不以为意,搛爱吃的吃了一些,肚子便也饱了。宋会友倒一个劲地劝介阳子吃喝,介阳子只微微一笑,扒了两口面前的米饭,又搛了两口素菜,至于那些荤食,他却是丝毫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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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天,介阳子只顾和小昌吃喝,吃饱了便自去休息。因为他之前说过三天后才能解决,宋会友也不着急,只是尽心侍奉。到了第三天早上开饭的时候,介阳子发话了:“今天可以说说令尊老大人的病情了。”宋会友费劲心力侍候了这几天,鸡鸭鱼肉赔进去不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张口道:“家父早些年曾入楚勇,跟从左帅东征西讨,一路积累军功做到副将。后来年纪大了,再加上官场中尔虞我诈,倾轧之事不少,家父心灰意冷便告老还乡。他当年还在军中时,额头便隐隐作痛,回家之后病得越发厉害,有时候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中间我们也请了不少名医,甚至连叶天士的嫡传后人我们也请过了,可就是诊治不好,还要请您给瞧瞧。”

    小昌明白,他说的左帅必定便是同光年间赫赫有名的左宗棠,他官拜闽浙、陕甘总督,与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并称中兴四大名臣。如今曾、胡、左三人墓木早拱,李鸿章虽然健在,但因前几年东渡扶桑签订条文,如今在朝野之中声名甚恶,也早已退居林下不问世事。不过这四人起家都有个共同点,就是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太平军起事,官府虽然污蔑太平军为长毛,但民间却颇有支持之人,因此太平军一路高歌猛进,从桂南北上打入古都金陵,并在此盘踞多年,后来才被官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镇压了下去。曾胡左李四人都曾在其中出过大力,宋会友说他父亲跟从左帅,想必便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小昌都了解的事,介阳子自然更清楚,他点点头道:“也罢,既然遇上了这事我不能不管,你今天在身上多备些银子,带一个红漆木碗,跟着我出门走走。”宋会友道:“老神仙,那咱们去哪儿?”介阳子道:“这你莫问,你随我来也就是了。”宋会友不敢再多问,忙去家中账房那里支了些银两带在身上,因为介阳子没让他带下人,他也就只好自己揣着银子,那些银子鼓鼓囊囊,将裤腰上的褡裢都坠成了一道弧线。介阳子见他收拾停当,拐杖一拄当先开路:“走吧。”
    (正文)

    从宋家出来之后,介阳子绕过水田,沿着田间的小径一路缓缓而行。头上的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放眼望去地里的作物早已被人收割干净,如今只剩下一些残梗在风中摇摆,它们起伏的样子在大地上汇成一片浓重的金黄。小昌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连空中都弥漫着丰收的味道,想必今年农人们可以过得舒坦一些。但转瞬他又想到那些数不尽的赔款,赔出去的银子只能出在农民身上,他们即使获得了丰收也未必能活得快乐,想到这里心情又黯淡下来。

    这条小径因为太过狭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行,所以宋会友也只能跟在小昌后面,他见这孩子举止老练从容,完全不像同龄的其他孩子,忍不住在后面问道:“你今年几岁啦?”小昌扭过脸来冲他灿然一笑:“虚度十一。”宋会友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小昌怎么会成为这样的,正琢磨该如何开口,小昌却又扭过头来,两道新月眉下眼睛如星星般眨了一下:“你想问我为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吗?那你听好了,我这是胸无块垒,腹有诗书。”顿了一顿复又补充:“甘罗十二为丞相,太公八十遇文王,有人早达有人晚发,这有什么稀奇?”宋会友也是在私塾中读过多年书的,听小昌这么一说不由矫舌难下。介阳子这时说道:“宋公子,小昌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希望你不要介意。”宋会友连声答应,心中却想连一个小孩子都如此了得,那么这位老神仙当真是深不可测了。

    顺着小径向前蜿蜒出三里多地,前面却分出两条岔路,一条拐向一个水面不大的池塘,另一条却通向了山坡后面。介阳子脚下不停,向着山坡后面走去,又走了一段时间,却来到了重重山坳当中,那里有一片不大的村落,约摸有四五十户人家。

    介阳子问宋会友:“这里是什么地方?”宋会友答道:“这里叫肖家坳,所有的人家都姓肖,好像是几十年前迁过来的。”介阳子说道:“你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遇到有人开门就分他一些银子,然后你从他们每家要米缸里的一粒陈米。”宋会友一听有些心痛:“这个地方住的全都是泥腿子,真要分给他们银子吗?”介阳子叹道:“非如此不足以搭救令尊。”宋会友虽然心下怏怏,但也不得不照做。他这才明白出门之前介阳子让他带木碗的用意,那就是盛米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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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会友先敲了第一家的房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宋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富户,她哪有不认得之理,但双方地位相差悬殊,就是宋家有什么事也只会让他们上门,怎么可能会亲自登门?她讷讷地问:“宋公子,您这是——”宋会友道:“哦,这不秋后了吗,我来这片看看,我这儿有些散碎银子,你就拿去使用吧。”说着摸出一锭小银,约有二两上下,递到妇人的手中。那妇人拼力向外推辞:“我们家银子够用的,你拿回去吧。”宋会友正色道:“这些银子既不算赊的也不算借的,就是我送你的,绝不会再来讨要,更不会要什么银毫子作息。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赌咒发誓。”

    那妇人见他说得口沫横飞,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以后不会再要?”宋会友再三解释:“肯定不会再要了,不过还有一件小事需要帮忙。”那妇人道:“哦,我说嘛,你们这些地主也不会那么好心,那银子我不要了。”宋会友大急:“你先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是要你家米缸中的一粒陈米,就一粒,多了我也不要。”

    那妇人狐疑地看着他:“你要陈米干什么?”宋会友道:“我也是受人所托才要的,你想想看,就算这是一笔买卖你也稳赚不赔,二两银子能换多少斗新米?一斗又有多少粒?”那妇人想想也对,犹豫着接过银子,不过仍警惕地告诉他:“你在这儿儿等着啊,别跟到屋里来。”宋会友心说,就你们屋里那些破烂家什,白给我都不要,你还当我是溜门撬锁的贼呢?换作以往,他可能袍袖一甩扬长而去,但今天有求于人,他只得耐着性子,乖乖地等那妇人出来。片刻对方回转,果真给他带来了一捧陈米,宋会友在里面挑了一粒,放进红漆木碗中,谢过她又去敲第二家门。

    宋会友是出了名的公子哥儿,如今做上了这等劳动腿脚的事,免不得多费唇舌才能让人家相信他并无恶意。而介阳子和小昌只在一旁闲坐,并不上前帮忙。宋会友心中隐隐有气,可也不敢将火撒出来。幸而他走了十几户之后,整个肖家坳差不多都知道了宋家拿银子换陈米的事儿,大家干脆都把各自的陈米翻出来,专门在那儿候着宋会友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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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会友挨家挨户地跑了一遍,到了快到晌午的时候总算把米集齐了。因为一家只出一粒米,所以红漆木碗中也不过一小把陈米,刚刚能覆住碗底。他将木碗拿给介阳子看:“老神仙,你看如何?”介阳子点点头:“嗯,还不赖。你身上还有银子吧,没银子可不成。”宋会友看看褡裢里,虽然所带的银子舍出了一大半,但多少还有一些。他点头道:“还有。”介阳子仰面看了看天:“时候刚好,你随我来。”

    介阳子没有折回宋家宅院的意思,而是向着反方向继续行进。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宋会友也知道介阳子的脾性,这老头凡事不喜欢别人啰嗦,你需要了解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你,因此一路上他也没再多问。许是刚才养足了精神,介阳子健步如飞,蹬蹬蹬眨眼便走出了老远,宋会友只得从后面跟上。他是本地住户,知道再往前走就有一个苗寨,出于当地的一些忌讳,他们一般是不到那里去的。眼瞅着介阳子只顾一路向前,离那苗寨越来越近,他心中也不免敲起小鼓来。正犹豫着若是到了苗寨是否应该进去,介阳子却脚步一顿拐向另外一边,看样子要去的地方并不在苗寨,宋会友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不多时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茅草屋,介阳子站在门前发了话:“你去上他家,用十一两五分银子换他家犁地的那把锄头,记住要黑把的,不要白把的。”

    一听介阳子的话,宋会友赶忙上前去敲门,这茅草屋却没个院落,屋门也就是大门。不料这屋子正门却是虚掩的,他一敲门自动就开了。眼瞧着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分不清楚。他正待发问,猛然间从屋中蹿出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劲风就向他扑来。宋会友毫无防备,哎呀叫了一声,仰面向后便倒。那人影扑出屋外,后面却又跟出来一个人,口中叫着:“爹,爹,你怎么又出来啦?”接着那人又上前把宋会友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正文)

    宋会友恼怒地推开他的手,刚才这一下可把他吓得不轻。后出来的这人是个朴实的农家汉子,穿着土布夹袄,看起来呆头呆脑,一口龅牙格外醒目,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先前扑出来的却是个破烂衣衫的疯子,他脸膛红赤,一蓬乱发像是这个季节里的野草,从衣服的豁口中可以看到他一身虬结的肉块。即使被儿子喊住了,他仍用双眼仇恨地盯着宋会友,鼻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宋会友有些害怕他这副样子,他觉得那儿子还好说话一些,便和他商量能否花钱买把锄头。这龅牙汉子说道:“一把锄头也不值什么钱,你要借便借,用完了还我便是。”宋会友为了能和介阳子交待,执意道:“你就把你家锄头都拿来吧,我给的价钱肯定很公道,不会让你亏的。”那汉子便只好道:“那也好,我这就回屋去拿。”临走前他却将那疯子找了回去:“爹,你别看了,他又不是当年害你的鞑子兵。”

    听这汉子一说,宋会友立时大惊失色。要不是在这偏僻无人的地方,只怕当即便会喊出来乱匪。明摆着这爷俩对当今官府都充满了仇恨,难怪不去那人烟稠密的地方落脚,宁肯在这里呆着。他扭头去看介阳子时,却见他远远地躲在一旁,正不知和小昌说些什么。那汉子见宋会友面色一变,也自觉失言,扯了他的疯爹进去,又把屋门关上。片刻之后他重又出来,手里拎着两把锄头,宋会友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把是新打的锄头,木把才安上去不久,是白生生的,另外一把却是长年手泽浸润,外表已变成了油光光的灰黑色。想起了介阳子的话,他毫不犹豫地就选了后一把,又从褡裢里翻出银子来给对方。结果他打开褡裢一数,这里面的银子不多不少,正好十一两五分,就是再多一个铜板他也拿不出来了。宋会友心中暗道,莫非介阳子早就算出了我身上有多少银子,才故意让我都给他的?

    不过那农家汉子生性质朴,一见他拿出这许多银子要给自己慌忙往回推:“一把锄头哪里值得这许多银子?你要实在给的话,我留下个一星半点的也就是了,其余的还是你拿回去吧。”宋会友知道不把银子给对方介阳子那里无法交差,于是故作热情地道:“我看中的这把锄头是你的家中旧物,没了它想必你们平时下地干活都不方便,因此我想应该多多补偿你们才是,这点银子我还生恐不够哩。”那汉子听他这样说,才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那我可就收下了,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宋会友尴尬地咧咧嘴,不过他转瞬又恢复了自若的神情,拎着锄头和他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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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阳子见宋会友将锄头拎了回来,略略点头,开口道:“今天到这里的时间刚好,若是再误上半个时辰,这锄头的主人就要出门去了。”宋会友看看头顶的太阳,问道:“老神仙,能歇歇腿吗?我实在累得受不了了。”介阳子摇摇头:“眼下还不行,带我去你家祖坟。”宋会友精神一振,知道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要说到正题了,他忙说:“好,我这就带您过去。”

    宋家广有千金,修葺祖坟也是不吝钱财,他们家头些年买下了靠近陂塘的一面土坡,请高人依次点出吉穴,目前宋家祖上四代都迁来葬在此处。宋家始祖老太爷在最上面,以下依次是各代的子孙。各处阴宅之间杂以佳木,看起来不像是祖坟,倒像是可以游玩的胜景。介阳子看了看,对宋会友道:“还在后面,咱们上到土坡顶上。”

    宋会友依言而为,三人沿着小径到了坡顶,介阳子仔细瞧了瞧,又叫他们向坡后走了二十多丈,对宋会友道:“你将这儿清理一下。”宋会友一看,这里生着一片高可及膝的野草。他用手扯住野草,用力地向外撕拽。好在秋后野草已经枯败,根也扎得不深,片刻之后他清出了六尺见方的一块地儿,下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因上面野草长得太过茂盛,单从外面可看不出来。介阳子复道:“你拿手里的锄头把这土包挖开,记住,要慢一些。”宋会友见这土包软绵绵的,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倏然间他像想起来了什么,迟疑着问介阳子:“老丈,这不会是个坟包吧?”介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我在这儿,你莫害怕。”

    宋会友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拿起锄头小心翼翼地刨了起来。锄头下去不过半尺,前端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清去上面的泥土,果然看到下面露出一段森森白骨,宋会友惊叫一声,手都有些软了,介阳子却道:“小心些,继续向下挖。”宋会友战战兢兢,但看介阳子面色肃然,也不敢多话,只得硬着头皮向下挖。这越向下挖白骨越多,粗略点了点,人身上各处的骨头都有,而且完全杂乱无章,看得出来这并非是一个人的骸骨,而是多人合葬在一起的。每次挖到白骨,介阳子总让宋会友捡起来放在一边。宋会友心下栗栗,可为了老爹也只能照做。
    (正文)

    挖下去约有四尺上下,地下已全是尸骨,宋会友叫苦不迭,满头的汗水如雨而下,若不是介阳子就在他身边目不转瞬地瞅着,打死他也不愿意干这种活计。他好不容易将尸骨全都捡完,下面却显出一块破烂的木板来。宋会友的锄头不小心碰到了木板,上面立时升腾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那雾气有形有质,有如活物一样张牙舞爪地便向宋会友扑来。介阳子叫道:“快把红漆木碗里的陈米洒下去!”宋会友见到那雾气来得古怪,一时有些呆愕,待到介阳子提醒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将那把陈米扔了下去。

    陈米与木板甫一接触,那雾气便止住了扭动,似乎在辨认周边的诸人。介阳子此时前伸拐杖,那黑黝黝的拐杖中现出一道金光,笔直地落在木板之上,伴着哒地一声轻响,那雾气渐渐淡了,终至消失不见。

    在介阳子的指挥下,宋会友小心翼翼地挪开木板,发现这下面原是一具薄皮棺材,他抬的这块木板是棺材上盖的一部分。棺材里静静躺着一具完整的尸骸,肉身早已不复存在,连尸骨都有些灰败。他右手握着一支晶亮的箭镞,箭头正对着宋家祖坟,左手却有一把已经烂得仅剩木质弓干的长弓。这尸骸衣衫烂得仅剩片片丝缕,完全看不出活着的时候穿得什么,不过他的头发却并未腐烂,是乱蓬蓬的一丛胡乱顶在头上的。

    大清祖制男子必须留发辫,最初入关时要求是金钱鼠尾辫,也就是大部分头发剃光,只在脑后留一条猪尾巴似地小辫子,因为能从铜钱的方孔中穿出,故此叫了这个名字。日后随着时代变迁,编大辫留的头发越来越多,到后来稳定成前额剃光,脑后结成一条大辫的样式。因此不留这种发式的,除了暗中反清的各种会社以外,就只有几十年前的太平军和捻军了。宋会友惊疑不定,问介阳子道:“这是谁的坟?他手里的箭怎么会正指着我家的祖坟?”介阳子道:“你家的祖坟迁到这里没多长时间吧?最多不过二十年,而这座枯冢却早在这儿了。这里面的这位还有上面的那些白骨,都是当年捻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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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7 23:51:28  更:2021-07-28 00: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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