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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原创】《爝火记》 清末道门的诡异传说 皇极生象 玄潭尸蟾 息城人鲞[第2页]

作者:陟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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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众人全都呆愣当地,广财半天才晃着脑袋站了起来,他将那块白布远远抛开,向小昌道谢道:“今天多亏我这大外甥了,否则我非被它舔上不可。”吴孝长在众人之中心思最敏,他虽然读书无成,但论阅历和眼界却并非普通乡民所能望其项背。他放下手头的活计,对着小昌一招手:“你跟我来。”

    小昌心怀忐忑,硬着头皮跟随吴孝长出来。吴孝长开口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东西?”小昌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二叔,我可以说实话,但你不要责罚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就将自己如何听到古怪的蛤蟆叫声,又是如何半夜跑去东大坑抓蛤蟆,还有如何将蛤蟆放进床下的坛子中的事都一一说了,又叙了那些蛤蟆停留在水草中的情形。吴孝长听罢仰天长叹:“该着我家不幸,如今还没逢着红羊年,竟碰上这种怪事!”小昌知道二叔口中的红羊年指的是农历丁未年,民间有红羊换劫一说,意思是每到丁未年无论是国家还是百姓,多少都要遇上些不顺心的事。上一次丁未年还是道光爷在位,吴孝全、吴孝长哥俩都还没出世,那是他们年轻的父亲就摊上了官非口舌,若非贵人搭救几不能幸免。小昌是知道这段典故的,他惴惴不安地问道:“二叔,那该怎么办?”吴孝长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奶奶既然已经没了就只能这样了,回头发送了也就是了。但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你最近好生在家呆着,没事别出屋,要是再惹出事来,不用你爹过问,我也非收拾你不可!”

    小昌未及答应,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原来吴孝全听说娘亲病逝,一路痛哭而回,那个街坊唯恐他出事,尽心尽责地在旁搀扶。吴孝长见大哥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将大哥扶回屋里。待他到吴林氏床前又哭过一阵,情志渐渐平复之后,吴孝长才悄悄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讲来。
    (正文)

    吴孝全一听说那蛤蟆是小昌抓的,当时就急了:“这孽子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做出这等事?快与我绑来,我亲自结果了他!”吴孝长拦住了他:“大哥,小昌是无心之失,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如今娘也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不是?咱还是先安排后事吧。”

    吴孝全虽然是个死读书的书腐,但到底没糊涂透顶,听了兄弟的话也觉有理。他这时稍稍清醒了一些,问道:“还有哪些事需要操办?”吴孝长扳着手指头道:“灵堂上的事我自去张罗便了,堂下的事她们妯娌两个也尽能应付,就是敛银子、请安、采买诸事我也找了几个可靠人吩咐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老太太是出凶没的,不能和咱爹葬在一块,我在想,哥你能不能把鲤鱼背那块地让出来,先紧着咱娘?”吴孝全一咬牙:“当年法玄大师给我指点身后之处的时候,言明此地地脉深厚,可镇服凶邪,那我就让给咱娘,以后再找机会寻觅佳地便了。”

    说起鲤鱼背这块地,倒还有一段趣闻。吴孝全身为县府中声名赫赫的生员,即便他生性恬淡,仍然免不了有些应酬。三年前有一位云游僧人法玄在县内的独静寺中挂单,每日为四方信众讲经,引来不少善男信女朝拜,连一些达官贵人也不能免俗。吴孝全本人从不茹素吃斋,更不信什么参禅打坐,对此本来全无兴趣,但有一日府内的蔡学正来县中提奖后进,邀请吴孝全和其他几位生员一同去独静寺拜见法玄,吴孝全推辞不得只好去了。法玄见了几人,每人都指点了几句,但独独对吴孝全颇为留心,随口还吟了一句上联:“过雨花犹在。”吴孝全立时应答:“含烟柳尚青。”法玄大为高兴,对吴孝全说道:“吴施主真乃有慧根之人,待异日一定亲到府上讨教。”

    吴孝全原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两天后他果然亲自前来,要吴孝全题了两幅字,喝茶的时候他谈起吴孝全的经历,件件事都能合得上榫,简直有如亲见,吴孝全这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法玄对吴孝全表示,自己粗通堪舆,今天求了吴孝全的墨宝,也当有所回报才是,就给吴施主卜一处寿藏吧。他们走遍了周围的几处矮山,法玄最终在鲤鱼背那里停住了脚。此地形如鲤鱼,中间略略拱起好似鱼背,前面有两处水洼有如鱼眼,最妙的是山脉余气前伸,形成了两列小丘,便似鲤鱼的鱼须。法玄最后就将金井立在了两鱼须的中间,并对吴孝全说:“此山葬人元亥山巳向,可得地运一百六十年,不过山后鱼头入首之处是关键,万万不可被伤,否则对子孙终有不吉。”
    (正文)

    吴孝全听了法玄指点,找到该地的主人花高价买了下来。他意外得到这样一块地,简直爱若珍宝。也就是他娘吴林氏,若换做另外一个人,哪怕出再高的价钱,他也绝不会拱手相让。

    吴家哥俩正在商量下葬时的细节,忽然有人通报,说伊家寨的伊员外前来拜会。吴孝长一怔,心想与这人素无往来,只不过上午与他打了个照面交谈几句,他怎地就找上门来了?他将情况和大哥说了,吴孝全道:“咱们诗书治家,从来都是讲道理的,看看他说什么。”

    哥俩来到门外,果见伊秉业站在门外。他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只不过长衫皱皱巴巴,上面还有不少泥污,都是他在东大坑折腾的。吴孝长见他眼睛红肿,心想这必是想念儿子所致。他开口问道:“不知伊员外有何贵干?”伊秉业早看见门口打着的幌子,又见这哥俩俱都戴着孝帽扎着孝带,身上披着斩缞,便知他家老人过世了,拱拱手道:“不知府上也添了白事,前来打扰实在是失礼。只是犬子刚刚身故,却还有些后事要料理一下,不得不劳烦一下二位。”吴孝长听他话中有话,便道:“伊员外有什么事不妨明言。”伊秉业瞧瞧吴家往来的众多宾客,暗暗皱起了眉头:“这……”吴孝全知他有所顾虑,便道:“若是伊员外不弃,就到寒舍小坐片刻。”吴孝长暗暗埋怨兄长太过老实,但大哥既然发了话,他也没理由继续拦阻,只能跟在两人后面来到了吴孝全的书房。

    三人分宾主坐定之后,伊秉业发了话:“犬子是在东大坑被找到的,这二位也都清楚,东大坑原就是吴楼村的,想必这一次给贵村带来麻烦不少。”吴孝全道:“好说好说。”吴孝长却皱着眉:“我说伊员外,咱们都不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你何必大兜圈子呢?还是直来直去吧。”伊秉业尴尬地笑了一下:“犬子之死吴楼村总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他就这么去了吧?”吴孝长道:“令郎怎么没的官府已有公论,与我们吴楼村何干?伊员外莫要缠杂不清。”
    癸酉日,连载第十日,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正文)

    伊秉业却说道:“怎么能不相干呢?吴楼村如果不在那里取土,又怎么会有东大坑?没有东大坑犬子又怎么会死在里面呢?”吴孝长怫然不悦:“取土挖坑那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是咱们乡盖房子取土挖出来的大坑也有十来个,照你的说法你应该挨个去找他们,为何偏偏找到吴楼?再说即便是找吴楼村,村中上下自有族长吩咐,找我们何干?”

    吴孝全不似兄弟那般火爆,他听伊秉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想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他是出了名的读书种子,不愿惊动四邻惹人耻笑,便说道:“伊员外,这样吧,令郎夭殁我们也十分难过,吴某不才,倒还有些家私,就以纹银二两聊表歉意,如何?”
    他原以为伊秉业想讹些银子,不料伊秉业听罢他的话,傲然道:“我家里虽没有万贯家财,但些许银子还是出得起的。只是犬子没得仓促,家中并未预备阴宅,听闻府上在鲤鱼背有好地一处,便想借一借使用。”

    吴氏兄弟一听,鼻子差点没气歪,这世上有借钱、借物,哪里有借阴宅的?饶是吴孝全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动怒:“家母刚刚仙逝,这处地方是留给她老人家的,伊员外请便吧。”伊秉业霍地站起身:“犬子之死与吴楼村有莫大关联,说不定就是吴楼的人害死的,这阴宅我要定了!”

    四、争斗

    伊秉业从吴孝全家愤愤然离去,吴孝长对兄长说道:“大哥,我瞧这小子要耍无赖。”吴孝全道:“那阴宅是我花银子买下来的,四里八乡人所共知,如何便能叫他赖了去?他如果再来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吴孝长沉吟道:“大哥,你在外面行走得少,不了解这些人的手段,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啥样子缺德的事都敢做。”

    吴孝全愤然道:“王纲解纽,世风日下,这国家老在外面吃败仗,连带着老实巴交的乡绅也奸猾起来。刚才听你说,知县也认识他爹?”吴孝长道:“嗯,他爹应该是家里出钱捐的监生,在伊家寨也算是个人物,不过早已不问世事。这伊秉业从小就不学无术,也没个正经事儿,只是他家大业大,吃穿全然不愁就是了。”吴孝全鼻孔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个土财主,惹急了我直接去找知县,瞧他怕也不怕?”吴孝长点点头:“大哥说的是,你是正途出身,原也不应该受这些乡中无赖的窝囊气。”
    (正文)

    哥俩计议已定,当下分头去忙老太太的事。吴楼村有三四百口人,论起来都是一个祖宗分下来的,吴家哥俩又都是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乡邻们哪有不来吊唁的道理?因此从这时一直到人定时分,家中人来人往,一直没断过人,连小昌也得跟着跑前跑后的张罗。等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又该给老太太守灵。吴孝全觉得自己是顶门的,便打发弟弟先去睡觉。吴孝长只在床上打了个盹,便又爬起来替换大哥。吴孝全道:“我现在也不困,你自去安睡便了。”吴孝长道:“我也是睡不着,还是守着咱娘吧。”于是哥俩一同在灵堂守着,偶尔叙些闲话。乡中的守灵主要是提防些猫、狗之类的动物,怕它们扑了尸体。吴孝长家倒是有只猫,老早就被他赶回自己家关了起来。因此这一宿虽然辛苦,幸喜没出什么差错。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陆陆续续又有些亲友过来,一些迁到附近村寨的亲戚也来看老太太了。吴氏兄弟几乎一宿没合眼,强打精神予以应付,只忙得个头昏脑胀,脚后跟都没有沾地的时候。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广财从外面跑进来了:“大哥、二哥,出事啦!”吴孝长听闻这话,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三分,广财是他昨天派去鲤鱼背看地的,他回来肯定是那头出什么事了。他急急地道:“到底怎么啦?”广财喉头上下颤动了两下,向下咽了口唾沫:“有一队人也不知从哪过来的,今早上抬着口棺材就到鲤鱼背了,我问他们要干吗,他们说要埋人,还蛮不讲理地让我把地方让出来。”

    吴孝长眼珠一下瞪圆了:“这些人里面是不是有个白净面皮的中年汉子?”广财道:“那我哪留神了?大哥,二哥,快点带人过去吧,迟一会鲤鱼背那块地可保不住了!”吴孝全也急了:“他们怎地如此无赖?不成,我现在就要过去看看,和他们讲个清楚!”吴孝长道:“大哥少歇,你且主持家中事务,待兄弟过去与他理论。”吴孝全不放心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尽量劝他们回去,别惹出别的事来!”吴孝长道:“大哥放心,我理会得!”说着冲外面喊了一嗓子:“来几个人,跟我到鲤鱼背看看!”到吴孝全家帮忙的人不计其数,听他这么一嚷立时便有十多个人走了出来。吴孝长见大伙儿都赤手空拳,心想要是有什么事儿没个趁手的家伙也不行,便去大哥家的房檐下拿了两把锹,一把他自己拿着,一把给了广财,然后一招手:“走!”率领众人向鲤鱼背赶来。
    (正文)

    他们到了地方一瞧,果见山脚下有二十来人正在那里候着,这些人大都是青壮汉子,人群中还有一口刷了红漆的棺材。吴孝长张眼一瞧,便看到了伊秉业。他今天没穿长衫,也和普通乡民一样是短打扮,正叉着腰听旁边的几个年轻人指指点点。吴孝长气血直往上撞,他对伊秉业大吼道:“你们这么做,究竟什么意思?”伊秉业不慌不忙地道:“你恼什么?我昨天说过这阴宅我要定了,你又不是没长耳朵,怎地还问出这样的蠢话?”吴孝长怒道:“这片地是我家花银子买的,现有地契为证,你如何可以胡赖了去?”

    这一句话点中关窍,伊秉业自然无法反驳,不过和他同来的人却指着吴孝长说道:“哎呀,你们看他这个样子,活像笼子里的斗鸡,那两眼珠子瞪得比斗鸡还圆呢!”旁人都吃吃而笑,又有人说道:“此言差矣,哪里像是斗鸡,倒像是一只癞皮狗,因为吃不着路边的黄白之物而在那里狺狺狂吠呢。”

    吴孝长平时在村中说话算数,凡事都被人敬着三分,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他将铁锹交给旁人,大吼一声跳了过来,劈手拽住那个多嘴的后生问道:“你刚才骂谁是癞皮狗呢?”那后生仗着有人撑腰,大喇喇地道:“就说你了,怎么样?”吴孝长虽然极力想压住心头怒火,但当此情景,他哪里控制得住,一拳向那后生打来,给他来了个乌眼青。伊秉业那头之所以出言讥讽,就是想找个打架的由头,伊秉业大叫一声:“阿增的棺材打坏了!”伊家寨的人听了这句话,仿佛得了号令,一齐向吴孝长围拢过来。

    吴楼村的人见势头不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孝长挨打,于是也一窝蜂地凑了上去。吴孝长被人从脑后扯住了辫子,又被接连踹了几脚,摔倒在了地上。他红了眼睛,从广财手中抢过铁锹,闭着眼对着面前的人一通乱抡。这铁锹可比人的手脚要长得多,再加上他吃了亏之后怒气蓬发,但听哎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转瞬已有数人被打倒在地。吴楼村和他同来的人怕他吃亏,赶快趁此机会将他抢出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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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孝长手拄着铁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见对方已有五六个人挂了花,还有一人额头鲜血直淌,连衣襟上也被溅了不少血点子,情知这一下闯了大祸。伊秉业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叫道:“这事儿咱可没完!”说着领着伊家寨的人走了,却将那口棺材留在原地。有人问吴孝长:“二爷,该怎么办?”吴孝长抚着被踢青的大腿:“赶紧回家,找我大哥商议!”

    吴孝全听说兄弟拿铁锹把人给打伤了,当即气得哆嗦着嘴唇:“都说过让你压着点火气,不要胡干蛮干,怎地还把人给揍了?”吴孝长撸起袖子和裤管:“大哥,他们今天纯粹是来找事的,他们要是不辱骂我我能动手吗?再说他们下手有多狠,你看看我被打的!”吴孝全看见了他身上的淤青,可还是说道:“可你毕竟拿铁锹砍人了,干脆我去趟伊家寨,咱们也别斗这个气了,破点财换个安宁吧!”吴孝长一下子急了:“大哥,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人家就是图咱这块地啊,你要是去了伊家寨,伊秉业那王八羔子万一把你扣下来,让我签字画押把地给他,咱这不就一败涂地了吗?你是最孝顺的,不能看着咱娘没个着落,只能埋在荒郊野岭吧!”吴孝全反问道:“那你看该怎么办?”吴孝长道:“咱们也不是吓大的,他要是敢来横的我就来不要命的,看看到底谁怕谁?”吴孝全苦劝兄弟三思,吴孝长哪里肯听,招呼了同村的几个小伙子,带上锄头、耙子径直到了鲤鱼背,那意思是伊家寨再来人咱也不怕,哪怕闹出人命也绝不退让。

    哪知吴孝全在家没等到兄弟胜利凯旋的消息却收到了官府的通传,知县派个衙役来到家里,说有要事请秀才公过去商议。衙役虽然说得客气,可吴孝全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伊秉业恶人先告状,到县里闹腾去了。官府的事情大过天,何况他仅是个无权无位的秀才呢。他将家中的事情委托给亲戚和乡邻照看,自己骑了兄弟的那匹大青骡径直赶往城关。
    (正文)

    见到知县之后,两人寒暄几句,知县看茶赐坐。要说秀才和平头百姓的待遇差别,在这里就能看出来。秀才腰间系着个铜葫芦,见知县可以长揖不跪,又因为秀才往往可以获取更高层次的功名,说不定哪天就能飞黄腾达,所以知县也从来不敢轻视他们。不过今天吴孝全看知县脸色不好,坐下来时便小心翼翼的,不敢如平日里那般悠闲自得。

    知县劈面问道:“吴秀才,我瞧你平日里也是一派斯文,如今怎地捅了马蜂窝,惹了伊家那个蠢物?如今他正满城里递状纸,告你们仗势欺人,打坏他家亲戚。这事若上到开封府,可没那么轻易了结啊。”吴孝全赶忙认罪服软:“都是愚生管教舍弟不严,才平添这些事端,劳大人费心了。”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大银,轻轻地放在几案上。知县面色稍霁,推心置腹地说道:“我就说吴秀才才学练达,文章也是浑然天成,料也做不出这等事来,原来是令弟与伊家生了龃龉。”吴孝长便将伊家如何生赖阴宅的事说了。知县闻言拍案而起:“没想到他竟如此可恶!似这等货色,若放在三十年前,本县便借着抓长毛的名义将他了结了!不过如今圣上聪慧仁爱,倒也造次不得,吴秀才你待如何?”

    吴孝全和这知县相处日久,早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他虽然表面上装得义愤填膺,其实不过是在和稀泥。自古知县号称父母官,上头省、道、府的事一层层压下来,下面却又面对着万千黎庶,稍有不慎便会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所以在县里当差,首先得有个护官符,也就是对县里这些豪族大户了然于心,他们可是万万动不得的。伊家和吴家都是本县屈指可数的大户,哪个也不能轻易责罚,若是他们真要来了个械斗,那上头不问青红皂白,板子首先得敲在知县的屁股上。也正因为如此,知县才不敢造次,凡事一推二拖,只是嘴上说的漂亮,实际上却无甚举动。吴孝全别看只是个读书人,但心眼转得并不慢,见知县把皮球踢过来忙笑呵呵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须吴某在这里大放厥词。但我想若能和解此事,大家都过太平日子,那是再好不过。”
    (正文)

    知县将大拇指翘了起来:“吴秀才的心胸果然开阔,常言说‘将军额上能骑马,宰相肚里可撑船’,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吴秀才你也放心,这件事本县用了心,伊家万万占不去你家阴宅,也绝不敢再来生事。只是这伊家在县城里有些关系,我听说也托了几个人暗中打点,光我一个人护着你怕是吃亏。这样,你就再辛苦辛苦,去他们那里也周旋一番,我到时也好帮你说话。”吴孝全谢过大人提点,果真拜会了本县的县尉和几位有实力的捕快,免不得又有些钱财孝敬。大家听说了吴孝全的情况,一个个都拍着胸脯保证说肯定没事。不过吴孝全当天回家后细细一算,光为了办这件事支出去家里一年的花销,免不得有些肉痛,便又将兄弟叫来埋怨了一通。

    再说伊秉业原本意气风发,觉得以吴家伤人为由头定可在官司中占得先机,夺得鲤鱼背的阴宅,但不料才转过天,他便被交好的典签喊了过去,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说他这是没有地契无理取闹。伊秉业满腹委屈,我没有地契的事你早就知道,否则我干嘛还要白送你一笔银子?昨日找到你时你信心满满地说这事包在身上,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他虽然平素浮华无赖,但却知道典签翻脸背后肯定有原因,他现在不过是个乡中富户,在平民百姓面前还能耀武扬威,但在九品的典签面前,他连吱声的份儿都没有。因此他灰溜溜返回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知道阴宅是争不得了,只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伊秉业有个同族兄弟伊秉辰,小时候因为得了风痹,行动有些不太灵光,且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所以得了一个二拐子的绰号。但此人腿瘸心不瘸,识记过人计谋百出,所以伊家的人遇到个什么情况都愿意找他拿个主意。伊秉业心中烦闷,便来找伊秉辰诉苦,将自己的遭遇都和二拐子说了。二拐子听罢之后摇着蒲扇对伊秉业说:“吴家的人虽然把咱们伊家的人打伤,但他们和知县的关系更近,所以知县肯定想息事宁人,最后的结果不过各打五十大板。你的状纸递上去了也等于白递,不会有任何效果。就算再一层层往上告,恐怕也不会将那阴宅判给你。更何况越到上面官府越黑,你有多少银子也不够填那些官老爷的胃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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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秉业皱着眉头:“我想也是如此,那你说该怎么办?”二拐子转转眼珠:“占便宜的事你是别想了,但我能让老吴家吃亏,这事你做不做?”伊秉业道:“能让他家吃亏,也是大快我心,不知该如何动手?”伊秉辰摇着蒲扇,故意含笑不语。伊秉业一看明白了,赶紧从左手大拇指上摘下白玉扳指递了过去:“今天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扳指跟了我多年,就留给二弟使用吧。”

    伊秉辰将扳指套在自己手上,不再摇晃手中的蒲扇,对着伊秉业的耳朵低声言语了几句。伊秉业先时眉头紧锁,而后渐渐有了笑意:“二弟,也不知这主意能成吗?”二拐子又晃起了蒲扇:“咳,想当初我也跟随名家学过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青乌之术原不在话下。只可恨当年我师父有意藏私,看哪个弟子给的银子多才点拨几句关窍,那时我爹娘不没钱吗,也没法给老师送个冰敬炭敬,他就只教了我出凶的法门,至于峦头、理气、天星他都弄了些假口诀传我,我一试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像我那几位师兄可都是学全了的,他们早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不过话说回来,以我的本事对付老吴家那一帮人也尽够用了。按理这是缺德损寿的法子,但你是我的老哥哥,打虎亲兄弟嘛,你有事我能袖手旁观吗?”伊秉业听得眉开眼笑:“二弟说得对!待你做成这件大事,我另有重礼相赠。”

    伊秉业既已打定主意,便叫人到鲤鱼背将阿增的棺材抬了回来,另行择地安葬。吴家人看到棺材被抬走了,也大大松了口气,回头禀报吴孝全。吴孝全对兄弟吴孝长说道:“看来还是知县管用,他这样一发话总算把伊家的人都镇住了。”吴孝长叹道:“伊秉业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但内心肯定不服,咱们在明处他却在暗处躲着,没准哪天还会暗施冷箭,咱们却不能大意了。”吴孝全点头道:“这话说的是咱娘明天就安葬了,东西都置备齐全了吧!”吴孝长道:“一应物件广财他们都已安排妥当,人也都是现成的,我想着也没啥了。”吴孝全点头道:“那就好,忙完这事咱也能喘口气,这几日把大家都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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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吴家送葬的人全都来了。开封府下辖的七县百姓遵从古制,下葬时都选在太阳未出的寅时,还有的人家因为距离祖坟较远,甚至丑正就开始忙活。吴孝全作为长子,在摔过泥盆之后便打着招魂幡走在最前,然后是村中八个青壮汉子抬着的棺材,再然后便是至亲骨肉吴孝长、小昌等人,稍远一些的亲戚都在最后。小昌自从奶奶去世之后,颇有几日神志恍惚,今天跟在队伍之中,眼见前面诸人神色悲戚,回想起奶奶平日待他的好,也禁不住泪水长流。

    正在痛哭流涕当中,忽而耳畔传来呱地一声大叫,便和当日他抓到的那只大蛤蟆一模一样。他全身一震,立刻拭干泪水,游目四顾起来。一旁的叔父吴孝长见他四下张望,低声喝道:“小昌,你干什么?别乱看乱瞧,要不人家笑话!”小昌并没有看到那大蛤蟆的踪影,但他坚信自己并没有听错,悄声说道:“我刚才听到那只蛤蟆叫了。”吴孝长刚才虽也在抹着眼泪,但却一直留神周遭的动静,并没有听见蛤蟆的叫声,他问道:“此话可真?”小昌点点头。吴孝长那天见识到了这大蛤蟆的厉害,不由暗暗生惧。但这是下葬必经的流程,若是停下来不走或者退回去都会落下笑柄,想到这里,他告诉身后的几个同族兄弟留点儿神,有事的时候先保护妇孺。他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因为队伍中毕竟有不少女眷,吓坏了她们可万万不成。

    吴家人虽然暗中留意,但一直走到鲤鱼背都没出什么岔子。眼瞅着只要上了小路,过了山门的两处小水洼就能到达金井了,这时忽见队伍前头传来一阵骚动。吴孝长急忙奔到前面,只见鲤鱼背前面的两处小水洼如沸腾了一般,水面咕嘟嘟翻滚不休,大朵大朵的气泡从水下升起并在水面炸开。与此同时,水中跃出了不少青翠色泽的小蛤蟆,不同于小昌抓到的那只大蛤蟆,它们普遍体型纤小,只比大拇指稍胖一圈,浑身上下翠绿如玉,从水中跃出后自动排列成行,护在送葬队伍的两侧。吴孝全正是看到它们井然有序才有些发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正文)

    幸好他二弟吴孝长应变本领远过乃兄,他见这些蛤蟆并不主动攻击行人,便对大哥说道:“这些蛤蟆没有打扰到我们,咱们也不必理会,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将老太太埋了才是正经事。”吴孝全一想也是,便疾步沿着小路向前行进,载着吴林氏的那口棺材随在后面。吴家的亲友们见这些蛤蟆随着送葬队伍向山上跳动,无不啧啧称奇。有人说道:“这定是老太太平时积德行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天才派这些蛤蟆过来送葬。”小昌心里却想,瞧这些蛤蟆如此古怪,莫非还要出什么事?只是他娘在来之前郑重叮嘱过他,要他沿路不得说不吉利的事,他这些念头只在心中憋着,却是不敢再说出来了。

    吴孝全率先到达金井所在的位置,他连着几天没怎么合眼,中间又经历了一场口舌,此时已有些倦了,随手将招魂幡向地上一插,刚想喘口气歇歇,猛听见一声瓜地大叫,音调极为尖锐刺耳,一只碗口大小的胖大蛤蟆从草丛直跃而起,跳到了阴宅金井之上,鼓着双眼傲视着前来送葬的众人。吴孝全平日里总是挑灯夜读,中年之后血运不足,眼力便有些不济,再加上那蛤蟆原本躲在草丛之中,他哪里瞧得见?因此这一下骇得他“啊呀”一声大叫,腿也站不稳当,一跤坐在地上。吴家送葬的众人看见此情此景,队伍一下子乱了套,有人往前面挤,还有人往后面逃,更有些胆小的女眷尖声大叫,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小昌就跟在棺材后面,对那只大蛤蟆看得一清二楚,它青黑色的脊背,前腿有几个红点,分明就是前几天自己曾经抓到过的那只,这么说来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声蛙叫也一定是它发出来的了。奶奶之死与它就有绝大关联,当时它大摇大摆地就从家中离开了,只是不知它现在又跑到这里捣什么乱?但现在不是想事的时候,吴家抬棺材的几个人先后都松了手,那棺材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吴孝长声嘶力竭地劝告大家不要慌乱,只是有些人曾亲眼见过这蛤蟆的毒辣,但凡听说过的都对它栗栗危惧,哪有人听吴孝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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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时,跟随送葬队伍而来的那些青翠色的小蛤蟆却蹦上前来,它们为数众多,顷刻之间已在地上铺成了翠绿的一片。那只青黑色的大蛤蟆呱呱连声鼓噪,似乎是在恫吓,但小蛤蟆们非但没有掉头离去,反而越聚越多。那大蛤蟆伏在地上,瞪圆了双眼鼓着两腮,身上的红点都片片突起,似乎比之前大了一圈。但见它闪电般地从地上跃起,长舌自口中弹射而出,卷住一只小蛤蟆便将它扔到一边。那小蛤蟆滚落在地上,外表被粘去了血淋淋一层皮,后腿在地上弹了两下便不动了。而大蛤蟆落在地上时前腿向下一按,带有长蹼的脚爪踩上了两只小蛤蟆,它们连哼都没哼一声,都是肚肠流出死于当地。不过这大蛤蟆虽然神勇,小蛤蟆却仗着数量众多,对大蛤蟆发动了一轮一轮的攻击。大蛤蟆左冲右突,不多时已杀掉多只小蛤蟆,金井之上到处都是小蛤蟆的尸体,但它却始终被小蛤蟆困住,不能取得胜利。

    吴家送葬的众人原本想要躲避,见这些蛤蟆互相搏杀,并没有来理会他们,便在吴孝长的劝阻下耐心在一旁候着。此时吴孝全已被人搀扶了起来,他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在口中喃喃自语:“贵人有事,其应在天,在天则日月星辰也。兵动民忧,其应在物,在物则山林鸟兽也。月晕而风,石润而雨,岂非天行有兆哉?”旁人听他念这一番话,都有些莫名其妙,唯有小昌听了心神一动,他问父亲:“爹,这些蛤蟆相斗,难道真的预言日后有刀兵之祸?”吴孝全摇摇头:“圣人窥一斑而知全豹,我等末学如何敢擅言祸福?唉,但愿天下能多些太平年吧。”

    这父子二人对话的当口,对面的蛤蟆之战却已到了分际。大蛤蟆凭一己之力单打独斗,毕竟寡不敌众,时间一长就落了下风,不少小蛤蟆跳到它的后背上,凭借后腿又抓又蹬。待到大蛤蟆晃动背脊,将它们摇下来时,却又有新的小蛤蟆瞅准机会跃了上来。大蛤蟆虽然呱呱直叫,但就是拿它们无可奈何。就这样斗了约有一炷香时分,大蛤蟆连叫数声,从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落荒而逃,而那些小蛤蟆却也绝不恋战,它们在金井之上盘桓片刻,便如潮水一般沿来路向山下去了,只留下了一地的蛤蟆尸体,显示出刚才战况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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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看着那些身首异处、死亡枕籍的蛤蟆,无不暗暗皱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吴孝长看见东方已隐隐现出鱼肚白,心置若再不动手一会儿天就亮了,便伸出胳膊来招呼大伙:“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地方清理了,好挖幌子啊。”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动起手来。好在这次来山上的人为数众多,不一会儿金井旁边已被清理妥当,吴孝全、吴孝长兄弟又带头挖起了幌子,待到将吴林氏的棺材安放进来,又重新聚土堆成坟茔时,第一缕曙光已穿破重重云霭照了过来。不管怎么说,总算没误了正事,大家都松了口气。

    吴孝全带领阖门长幼在新坟前排列成行,向着娘亲跪叩行礼,还诵读了一篇他自己写的祭文。只是这祭文骈四骊六,普通乡民都听得云山雾罩,只能附和着洒几滴眼泪罢了。做完这一切日头已上三竿,估计家中的宴席也已张罗好了,吴孝全又请众位亲友到自己家用饭。吴楼村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来到吴孝全家,他家里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由于一次无法安排这么多人,因此开的是流水席,一拨人吃完再换上另一拨。

    吴孝全要陪着客人说话,自然无法顾得上小昌,他乐得个自在,又和英杰、金寿等几个小伙伴玩在了一处。英杰、金寿他们因为是龆龀孩童,又非吴林氏的近支,所以早上并没有跟去鲤鱼背,但是鲤鱼背上看到蛤蟆相斗的奇闻早已在村中传播开来,他们也非常好奇,就问小昌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昌起先并不想说,但拗不过英杰他们缠着问个不休,便将遇到蛤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还特地说明在金井上看到的那只大蛤蟆便是当日自己捉到的那只。英杰皱眉道:“小昌,这蛤蟆怎么还缠上你们家了呢?”小昌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我也不知道为啥,按理是我捉它回来的,它应该找我才是,可为什么总和我奶奶过不去呢?”英杰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再看到那蛤蟆,你还敢不敢抓了?”小昌摇摇头:“出这一次事我已经被我爹骂惨了,现在就是看到我也不抓了。”英杰、金寿他们都点头道:“我们也是,那天在东大坑不知情,还抓得瘾头十足,哪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小昌,咱们以后都不去东大坑了,好不好?”小昌答应着,金寿看到小昌兴致不高,便提议玩掷飞钱。小昌和他们玩了一会儿,始终心神不定,每次都是输得干干净净。英杰他们也觉无趣,便各自散了回家。

    小昌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门前挂着的成串儿的纸钱,才猝然发觉自己神志恍惚的缘由。原来他一直记挂着早上从鲤鱼背前面浅水洼中跳出来的那群小蛤蟆。相比于曾经被自己抓到过的大蛤蟆,它们的举动更加神秘,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小昌打定主意,自己单独再回鲤鱼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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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吴家大摆排场宴请宾客的同时,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向鲤鱼背山上踅来,他们正是伊秉业和二拐子。别看伊秉业平素张扬,真来到鲤鱼背他胆子反而小了,拉着二拐子的一条胳膊问道:“二弟,你说这样做能行吗?”二拐子道:“怕什么?只要我一出手活儿全齐!”伊秉业犹疑地道:“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二拐子道:“但凡做局改外形势都有内外两套法门,行家叫‘内藏黄金斗,外掩时人口’,寻常人的凡胎肉眼,能看出来就怪了。尤其是是吴家那哥俩,我早打听过了,吴老大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吴老二肚子里又没多少墨水,就是他们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是我们做的局,你就瞧好吧!”虽然二拐子打了包票,可伊秉业心中并没有底,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二拐子来到鲤鱼背的金井。此时吴家的人早已祭拜完亡人回家去了,坟前空荡荡的,只有些未完全烧尽的纸钱在微风中颤动,像是振动翅膀的枯叶蝶。

    二拐子伸鼻子嗅了嗅:“这气味有些不对啊。”伊秉业远比他紧张,接话道:“有什么不对的?你赶紧动手便了。”二拐子绕着坟前转了两圈,终于在草丛中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翠绿色的小蛤蟆,不过这小蛤蟆鼓着双眼,早已死得透了。二拐子却不嫌它腌臜,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捉着它的一条腿拎了起来,在眼前仔细地左右端详。

    伊秉业不知他的用意,在旁边皱着眉头,二拐子眼角余光瞟见他有些不豫,将蛤蟆远远抛开,笑着对他道:“没想到这儿还真是藏风聚气的宝地,居然还有生灵护佑。”伊秉业大惑不解:“不就是一只死蛤蟆吗?这算什么生灵?”二拐子道:“老哥莫要瞧不起这蛤蟆。蛤蟆也是通灵的物类,虽然比不上四灵,却也要远胜于家养的牲畜。人常说不易寻得三腿蛤蟆,这三腿蛤蟆就是金蟾,可主人间财货流通,若用之催财,既快且效。刚才我扔的这蛤蟆名叫翠衣雀,言其小巧灵活有如飞雀。它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有其护持的必是真龙结穴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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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秉业没读过几天文章,哪里懂得这许多,他生恐被人发现了,只是道:“二弟,这些你回头再和我解释,你还是赶紧做法吧,我担心一会儿有人看见。”二拐子咧嘴一笑,从背上取下包袱,层层打开之后内里却是一个红漆的木质罗盘,上面的红漆已有些斑驳,看得出来是陈年旧物。罗盘从内到外分了数十层,每一层上都标有刻度和文字。伊秉业伸长了脖子一瞅,只觉有些眼晕。

    二拐子手持罗盘,站在那里先诵了一段灵针咒,而后通过纵横经纬的天心十道调整了一下罗盘的俯仰,再面对坟头用地盘正针定出山向。他对伊秉业道:“此山是用人元亥山巳向,今年属三运,三飞入中,向上得二,山上得四。向上飞星乃是申字,申属阳顺行,挨到艮宫恰是五黄。”接着他又定出来龙和入首。伊秉业看着他前后忙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我看别家的地师都是先看龙后看穴,你怎么还倒过来看?”二拐子不屑地道:“一流地师看星斗,二流地师看水口,三流地师背着罗盘满山走,那些庸手只会照本宣科,知道个什么?”伊秉业被他抢白了这一句,不敢再多话了。

    二拐子前后忙活了一通,盘腿坐在坟前沉思片刻,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盯着伊秉业:“老哥,你朝那边走八步,我叫你停你就停。”伊秉业不解他的用意,但还是按着他的话做了。二拐子看着罗盘道:“再往这边来一点。”伊秉业朝旁跨出半步,二拐子道:“多了,再退回来一些。”伊秉业依言而为,二拐子仔细瞧了瞧,叫道:“老哥,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过去。”他说着高一脚低一脚地挨了过去,让伊秉业移开脚,他自己蹲下身去,从包袱里取出一根晶莹透亮的小棒,小心地向地下掘了几下,挖出一条长约五寸,深有三分的小沟,沟的方向正指着坟中吴林氏的尸身。二拐子又从包袱中取出一根空心的竹管,平伸自己的左掌,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涂在竹管的一头,然后默念了两句咒语,将竹管放进小沟中,又在上面薄薄地覆了一层泥土。他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对伊秉业说道:“走吧!”伊秉业半信半疑地道:“这样就好了?”二拐子道:“不然还怎样?我已经施下了奇法,叫这阴宅犯着五黄力士,少则五日,多则半月,你就安心在家听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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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法阵

    小昌从家中出来,步履匆匆地赶向鲤鱼背。他平日里胆子很小,鲤鱼背又偏僻无人,按说他是绝不敢去的,但经历了东大坑一事之后,他反而心中泰然,就是此时在路上听到乌鸦不住哀啼,他也不害怕了。他循着早上上山的小路,从鲤鱼嘴的位置往山上走。

    快要到奶奶坟头时,他忽然见到有两个人正在坟旁鬼鬼祟祟地嘀咕些什么。其中一个人面孔白皙,正是伊秉业,另外一个人腿脚不甚方便,他却不认识了。小昌心下一紧,唯恐这两人发现自己,一闪身猫到了草丛之中,探出小脑袋悄悄瞧着两人动静。只见这两人商量了片刻,那个瘸子就在地上忙活了起来。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太低,小昌瞧不仔细,但却将瘸子手持的那块罗盘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不大明白,但料想这两人一定没干什么好事。他有心出来张口喝止,但转念一想,这伊秉业从来就不是一个讲理的人,自己一个小孩又万万不是他们两个大人的对手,在这里吃点亏可不值得。所以尽管他瞧见这两人使坏,却并没有声张。

    那两人忙了一会儿之后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瘸子说了一句话,倒是让小昌听见了。他虽然不明白什么叫五黄力士,但从瘸子得意的表情中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待到两人的背影刚刚消失不见,他立时就跳了出来,向着他们停留过的地方跑去。从地上的新泥中他很快找到了那根竹管。别看才埋入土中不长时间,那竹管外侧已变得湿漉漉的,泥土中有一条湿润的水线从沟中直指坟头。

    小昌大惊失色,立刻伸手将竹管从沟中刨了出来。但那条水线却并没有中止,仍然不断向上蔓延。他顺着那条水线向坟头望去,只见靠近坟头的位置地面也隐隐现出潮湿,显然那股水气马上就要进入坟里了。他试着伸出小手阻挡,但水线竟然分成两股,分从他手左右两侧迂回过去;他找来一块砌坟用的砖头,但砖头很快便被水线凿出了一个圆洞;他又折来一根树枝挡在水线之前,然而水线很快便将树枝浸得透湿,宛如活物一般通过树枝继续向上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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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得时间飞速流逝,坟头上已隐隐现出水迹,现在即使再回家招呼人也来不及了。小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打转,猛然间他记起了曾经在家中旧书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说某生家中遭逢邪气,他妻子便用黑狗血、白马尿混合了浇在他头上驱邪。如今这水线并不能用寻常法子阻挡,说不定是瘸子使出来的邪术,自己倒可以以毒攻毒,用这个法子试上一试。想到这里小昌褪下裤子,对着那股水线便尿了下去。童子尿号称轮回酒、还原汤,原有些奇异功效,只见沟中嗤嗤作响,那水线劲头渐渐弱了,隔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小昌轻吁了一口气,拭去头上的汗水,这才发现口干舌燥,他拿着那截竹管,想要走回家去报信,却觉腿脚酸软,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栽倒。他靠着墓碑歇了片刻方才觉得好了一些,一步步挨回家来。

    小昌到家之后便发起骨蒸热,额头有如火烧一般。初时爹娘只顾招呼宾客,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异常。等晚间他娘唤他吃饭,见他卧床不起,一摸脑门才发现他病倒了。他娘见他手里还紧紧握着根竹管,心说这不过是小孩子钟爱的玩意儿,便想拿起来放在一边。不料小昌抓得死死的,他娘也拿不出来,便也只好告罢。为了给儿子治病,郎中吴秃子吴孝满又被喊了过来。吴孝满看了小昌的情况,说这不过是寻常的毛病,灌两副汤药就好了,他依着古书上说的解表的法子,给小昌开了副汤头。他娘千恩万谢,给了他些散碎银子打发他回去了。一家人按着方子烧了汤头,扶着小昌坐起来给他喂下,满以为这药一下肚便能效验如神恢复正常,不料这汤头灌下去后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到了夜里试试额头,烧得似乎比白天还严重。

    吴孝全心中忧急,在小昌前额上放了些新采的芨芨草,又在上面泼了些凉水,盼着能去些热气。不过片时,那芨芨草都萎蔫下来,但小昌额头仍高热不退。吴孝全叹了口气,将芨芨草拿了下来,却发现小昌左眉中那根特异的白眉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吴孝全暗暗叫苦,一跺脚又去找吴秃子。吴秃子一见这情况也慌了神,他倒不是不想好好治,只是实在能为有限,再次验过小昌的病情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若说前几天没给老太太治好病尚可找借口推脱,这一次连个孩童的骨蒸热也治不了却是毫无理由。吴孝全知道他确实没办法,只能先让他回去。两口子坐在屋子里,望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忍不住相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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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屋中这一叹气不要紧,却早惊动了隔壁的兄弟吴孝长。吴孝长披着外衣就过来敲门了:“大哥,怎地叹气?”吴孝全开门让兄弟进来:“白天没顾得上管小昌,也不知他上哪里疯去了,回来后就成这样子了。”吴孝长没有子嗣,哥俩膝下就这么一根承祧宗祠的独苗,他平日里拿着这个侄儿是当亲儿子看待的。他一下子也急了:“那还不赶紧请郎中?”小昌娘在旁插话道:“请了他孝满兄弟过来,倒是开了了个方子,不过喝下去也没管用,热得越发狠了。”

    吴孝长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去请人。”他急急将外衣穿好,刚刚要走,却发现小昌手中攥着根竹管,颜色还很青翠喜人。吴楼村这一带并不产竹子,贩到本地的竹子都是已加工成型的竹筐、笤帚等器物,小昌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本村的孩童,这竹管他却从何处得来?吴孝长结交的江湖朋友不少,也曾多次听他们谈论起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南方苗疆有人擅长使用蛊毒,可迷失人的心智,操纵对方为己所用,又如塞北流行的跳大神,一样可以让人陷入癫狂。吴孝长看到那截竹管,怀疑其是否有人在暗中作祟才会害得他如此。他对哥哥和嫂子说道:“这事儿恐怕另有隐情,我去找个人来看看。”吴孝全此时已经全无主意,听凭兄弟安排,因此吴孝长跳上他那匹大青骡,趁着夜色出门去了。

    吴孝长第一个想到的,是隔壁乡的周天师。周天师是乡中人的美称,他原先曾入道门三年,后来还了俗,但仍以道门修行为业,平日里给人相面卜筮过活,和吴孝长是不折不扣的老熟人。吴孝长并不了解他的修为深浅,只是见他平日里生意红火,便先来找他讨个主意。吴孝长出门的时候已过了子时,西天只有一钩残月,满天星斗却分外明亮,吴孝长借着熹微的天光,辨认清除道路,一个劲地催大青骡猛跑。平时需要走两刻钟的路程,今天只用了一刻钟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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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师所住的村子几乎家家都养了狗,吴孝长还没等进村,村中的狗便已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有人举了火把探头出来,要瞧来者究竟何人。吴孝长忙向他们说明来意,这才来到了周天师门前。周天师听得狗叫,也自从床上爬起身来,推开门一看已是吴孝长,便问什么事让他大半夜地跑过来。吴孝长将小昌的情况说了,周天师听罢沉吟不语,吴孝长还以为他怕麻烦,便道:“我那匹大青骡载两个人也没问题,它脚力甚健,不会耽搁太多工夫。”周天师摇摇手:“你吴二爷的事我哪敢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平生所学都是算学一门,术法之类我并不擅长,就是去了也是白挨。”

    听了周天师的话,吴孝长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泼到脚底,一下子就凉透了。他问道:“那可有别的主意?”周天师沉吟道:“附近这一片其他人都和我差相仿佛,估计也都束手无策,你老兄也不必请了。有一个人,如果能请动他,倒是还有一些希望。”吴孝长急急地问:“哪位?”周天师道:“枣陈罗升泰。”吴孝长喜道:“原来是他?我怎地把他忘了,这就动身去请。”周天师奇道:“原来你们认识?”吴孝长道:“岂止是认识,当年他上山采药摔伤了腿,还在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周天师道:“如此最好,令侄有救了。”吴孝长道声叨扰,上了大青骡径直奔枣陈而来。

    罗升泰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为酷好道门而遍访名师,后来得到一位异人传授,技业突飞猛进。他以《易经》六十四卦中有升、泰两卦。地风为升,地天为泰,升利于不息之贞,泰则艰贞无咎,因此改名升泰。不过他脾气有些古怪,常常白眼加人,只有如吴孝长这等熟络人才知道,他其实外冷内热,对待朋友的事那是两肋插刀毫无二话。吴孝长虽与他相交甚厚,但却从没见他显过身手,因而一开始也没想起来,听周天师对他如此推崇,才知道他确有惊人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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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孝长催动骡子,不一时到了枣陈。枣陈是本县所属的一个较大的庄子,每逢一、五、七诸日有固定的集市,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赶来交换物品。也正因为这庄子较大,内中有不少殷实人家,为了防范踪迹不定的流匪,庄民出钱出力,在外围挖了一条宽有六七尺的壕沟,又在壕沟内砌了一堵围墙,将庄子尽数包围在内,只在庄子南侧有一条通路,不论白天黑夜均有庄丁把守。

    吴孝长来到庄子前面,向庄丁通报了自己姓名,并说要找罗升泰。他以往也曾经来过枣陈,庄丁对他这副尊容还有些印象,便破例开了庒门,将他放了进来。吴孝长更不耽搁,径直找到了罗升泰家。罗升泰并未娶妻生子,家中只他一个人,吴孝长一叫门他便过来开门,还笑着对吴孝长道:“昨夜喜鹊叫个不住,我就说有贵客登门,是什么风把你老哥吹到这里来了?”吴孝长叹道:“不怕罗兄笑话,今儿个兄弟却摊上了一桩怪事。”将小昌生病的前后因果约略说了。罗升泰左手拢在袖子中,暗暗推算了一番,叫了一声:“奇怪!这病却不是受了六邪,玄武临世动爻化克,病是从外人身上起的。外卦震卦变为乾卦,震为足,这个外人必定腿脚不便。嗯,我倒要去看看,是谁如此大胆,竟然在光天白日下作恶。”吴孝长喜道:“有你出手,我家小昌定可转危为安。”

    罗升泰转身回了屋内,不一刻已收束停当,吴孝长抬眼看时,见他身披八卦紫金仙衣,腰里系一条齐云丝绦,上面缀着一把连鞘短剑。这柄剑吴孝长倒不陌生,这是罗升泰三十六岁寿辰的时候请高手匠人打制的,剑柄上刻了四个字“野鹤孤云”,这就是剑的名称。当日吴孝长等人皆来祝寿,罗升泰高兴之余还将宝剑传示众人,吴孝长细细把玩,见它剑脊流影有如泓泉,散发着逼人的寒气,端的是一把利器,不由啧啧称赞。罗升泰还笑言:“这剑还有诸般妙用,却不是你们能够猜知的。”见他没有详细解释,吴孝长等人也便没有多问。罗升泰见此刻吴孝长盯着他的野鹤孤云,便说道:“这一去也料不准会遇上些什么,没准还得它出手哩。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吴楼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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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上了大青骡,向着吴楼村奔来。若在平日里,吴孝长心疼这牲口,不敢让它使力过剧,怕伤着了筋骨日后养不过来,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只一个劲地催促它快跑。大青骡颇通人性,知道小主人有难,撒开四蹄全力奔跑,待到跑回吴楼村时,全身上下的长毛都被汗水打成了绺,鼻子呼出的粗重气息老远就能听见。吴孝长奔波了大半宿,抬眼看去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他从骡子上跳下来,心疼地拍拍它的脑袋:“老伙计,辛苦你了,今天给你多加草料。”大青骡长嘶一声,似乎听懂了吴孝长的话。

    罗升泰也从骡子上下来了,跟在吴孝长后面到了小昌家。吴孝全夫妻两个早就倚门盼望,见兄弟总算回来双双迎了出门。吴孝长不顾客套,开口问道:“小昌怎样?”吴孝全道:“还是高热不退,没见着比前时强。只是刚才他热糊涂了,凭空喊了一嗓子。”罗升泰问道:“他说的是什么?”吴孝全两口子对视了一眼:“我们听着像是坟,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字。”罗升泰点点头:“待我来看看。”他走到小昌跟前,见这孩子生就根骨清奇,小圆脸上眉如新月鼻似悬胆,耳轮莹洁如玉,比面上还要白上三分,只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罗升泰眯着眼端详了片刻,略略点点头。后头的小昌娘按捺不住,便要开口发问,被吴孝全一扯衣襟便没问出来。

    罗升泰显然也看到了小昌手中拿着的那截竹管。他右手拇、食、中三根指头聚在一处,形如鹤嘴一般,啄在小昌的虎口上。小昌拳头一震,手自然而然地松了开来,罗升泰眼疾手快,另一只手顺势将竹管抄在手里。他借着屋内的羊油灯看了看,又嗅了嗅竹管,对吴氏兄弟说道:“我之前所言不差,果然有人在暗中施法坑害你家,这孩子手中拿着的竹管便是证见。”吴孝全担忧地问道:“罗兄可有办法?”罗升泰笑道:“这点儿雕虫小技,还不值得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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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借着火光吴孝全看得分明,那瓷瓶白净细腻,犹如羊乳一般,瓷瓶口上塞着一个木塞。罗升泰拔开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棕褐色的丹药递给吴孝全:“拿去用开水化开,喂这孩子服下。”吴孝全接了过来,只觉这丹药沉甸甸的,有一股扑鼻的异香袭入鼻中,精神为之一振,只觉灵台刹那清明起来。他慌忙让妻子取了一碗水,将丹药放入水中化开,端到小昌面前准备喂他服下。不过小昌双唇紧闭,却没法将汤药灌下去。罗升泰见状,仍是单手成鹤嘴啄在小昌左右两颊的颊车穴上。小昌的嘴不由自主张开了,吴孝全将汤药缓缓纳入他口中。小昌娘扶着他的后背,唯恐他被药汤呛着。

    小昌喝完药之后罗升泰让他倚靠着墙面坐着,双手成八字掌在他前心推拿了数下,口中轻轻噫了一声。吴孝全还以为他病情出现了反复,惊诧地问道:“怎么了?”罗升泰说道:“他的病倒没什么,最多不过两刻钟便能苏醒,这倒无需担心。只是刚才我推拿他心口时,觉得他经脉特异,是个修道的好根苗。不知这孩子出生时,可有什么异征?”吴孝全一下便想起来了小昌掉落的那根长长的白眉,他忙拿过来给罗升泰瞧:“我家儿子出生时就有这一根挺特别的白眉,以后随着他年龄渐长,眉毛也是越来越长,只是昨夜不知何故却掉了下来。”

    听吴孝全这么一说,罗升泰连声说道:“可惜,可惜!”吴孝长问道:“这眉毛和小昌的未来可是有什么关系吗?”罗升泰道:“眉毛落了稍稍有些损伤,但却不碍大事。”吴孝长这才放下了心。可罗升泰这话并未说透,原来左眉古称华彩,左眉中生出的白眉超出其他眉毛,被叫做华彩逸秀,不仅相主聪明俊异,更意味着此人乃是道门百年难遇的天才。三国时期襄阳宜城人马良便是生有白眉,乡里有谚“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后来马良追随刘备屡立功劳,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侍中的要职,连诸葛亮都对他甚为称道。但华彩逸秀之格最怕伤损,马良入蜀后白眉有损,后在刘备东征时为蛮夷所害,年仅三十六岁。小昌的白眉是因为拿童子尿破去二拐子的邪法时遭其反噬而落,不仅命元根基有损,连带他后运都受了影响。罗升泰虽然已经瞧了出来,但却没有说破,只在心下里有些替他惋惜。
    (正文)

    过了一会儿工夫,小昌果然睁开了眼睛,一眼便望见了床边站着的娘,虚弱地叫了一声:“娘,我饿。”小昌娘背过脸偷偷擦了一下眼角,却担心小昌瞧见了,只在口中应着:“饿咱不怕,娘这就去给你煮粥。”吴孝全留神看了一下家中的铜制更漏,自服下药后果然还没到两刻钟,不由又是惊又是喜,面向罗升泰双膝便要跪叩下去。

    罗升泰忙伸出双手接住,没有受他的大礼:“大哥,我和孝长都是多年的兄弟了,这点儿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万勿挂怀在心。”吴孝全颤着嗓子道:“那叫我们该如何感谢你呢?”罗升泰摇着手:“我嘛,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在内心谢我也就够了。人活世上,生存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要得再多也不过一个土馒头,没有啥益处。但眼下还有一件事,便是一劳永逸地解决阴宅的麻烦。”他说着俯下身来问小昌:“好孩儿,你可在坟头看见过什么东西?”小昌虽然不认识他,但看爹娘都对他感激涕零,料想是他救了自己,便将昨天看到伊秉业和一个瘸子的事说了。

    吴孝长闻言拍案大怒:“果然便是伊家的人!大哥我怎么说的来着!你赶紧找知县大人说说,把这两家伙都绳起来治罪!”吴孝全苦笑一声:“兄弟,你还当县衙是咱家开的呢?如今办个事情,上上下下都要周旋打点,银子花的不到人家才不搭理你呢。再说现在这个情况即使告上去伊秉业也尽可以抵赖,他要是说小昌看走了眼呢?又或者他说在山上取些土回家种花呢?”吴孝长总觉得大哥做事有些瞻前顾后,不能如自己一般尽逞胸臆,心中颇有几分怨愤,便问道:“那该如何处置?”吴孝全未及接话,旁边的罗升泰倒开了腔:“孝长,大哥所言在理。他们既然使出了道门的法术,我自然当以道门法术相应。报了官府,能不能了事先放在一边,就是知县真能将他流放二千里,令堂的阴宅也得有人整治不是?”听罗升泰也这样讲,吴孝长这才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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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此时小昌娘熬好了米粥,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另外相配的还有昨日流水席剩的炖鸡、烩肘子和白面馒头。吴孝全歉疚地道:“现在时候太早,附近也买不到啥好吃的,只好委屈罗先生了。”罗升泰当年在吴孝长家养伤时曾远远地见过吴孝全,知道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学究,对生活上的小事常常不往心里去,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他笑着说:“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有那许多讲究?”说着抓起一个馒头大口吃了起来。吴孝全两口子这才放下了心,安心吃起饭来。

    吃罢了饭,罗升泰便要上鲤鱼背看看,吴孝全哥俩自然陪同,而小昌因身体刚刚恢复,由他娘在家照顾。三个人来到山脚的小水洼时,罗升泰点头道:“这个水洼圆润放光,用之可以催财,地师眼光不差。”待登到半山腰时,罗升泰又看了看四周的山势:“嗯,群峰竞秀,连绵叠翠而做朝山,意味还是有的。你们看那座山峰,如文笔插在几案上一般,这种山峰最发文人,用之得当后人之中一定有大学问大手笔的。”吴孝全连连点头:“当初也有人和我这样说过。”

    罗升泰又继续迈步向前,不一时便来到了吴林氏坟墓之前。吴氏兄弟看到,这坟头和昨天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整个坟堆的右侧泥土都微微带着点潮湿。吴孝全哀嚎一声,跪倒在娘亲坟前以头抢地:“儿子不孝,您活着的时候没能啜菽饮水,侍奉好您老人家,没了之后还让您遭这种罪,真是痛彻我心呵!”吴孝长虽然没有痛哭失声,却也铁青着脸,恨恨地骂道:“这伊秉业简直是个活畜生,竟然敢做这种事,要是哪一天他落到我手里,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罗升泰倒没有插话,他趁着两人说话的当口绕坟头转了两圈,方才缓缓开口道:“二位不要太着急,据我所看,昨天小昌援护及时,令堂的棺椁之中还没渗进去水,只是这阴宅的外形势稍稍有所破坏,待我补救一下就好。”他说着从坟前摘下几丛野草,右手三根指头捻了一捻,便将野草捻成了一根草绳,有如家里羊油灯所用的灯芯一般。吴氏兄弟都对此大惑不解,但谁也没有开口多问。片刻之间,罗升泰又如法炮制,总共捻好了三根草绳。他将这三根草绳插入坟前的泥土之中,便如祭拜神灵的三炷香一般。
    (正文)

    吴氏兄弟正惊愕的时候,罗升泰伸出右手食指,也不见他作势运功,那三根草绳全都呼啦啦着了起来。要知道这是早晨带着露水的新鲜野草,平时别说点着了,就是扔到锅底下的火堆中一时半会也不会着的。罗升泰在坟前拜了三拜,站起身来拔出野鹤孤云,口中念道:“天降九灵,地除妖冥,神明佑我,可得长生!”言讫纵剑起舞,野鹤孤云在空中幻化出一团团冷光,直晃得人眼花缭乱。罗升泰一开始只在坟前起舞,慢慢地就沿着太极图绕着孤坟迈起了禹步。他每绕一圈都要大喝一声,虽然只是一个人,却也声带威壮,震得旷野之中都传来若有若无的回声。随着他的绕行,坟头上渐渐升起一团白色的水气,湿润的泥土也渐渐变干了。罗升泰直绕了九九八十一圈,方才单手将剑向身后一背,做了一个长长的收势,徐徐送出一口浊气。

    罗升泰对吴氏兄弟说道:“虽然我来得迟了一些,但施用这个法术的人能为不高,倒也不能继续作恶,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吴孝全忙不迭地道谢,吴孝长却说道:“罗老兄,这伊家害得我们如此之惨,你这次好不容易来也不能袖手旁观吧,得给他们点教训。”罗升泰道:“话倒是不错,你准备给他们什么教训?”吴孝长咬牙切齿地道:“叫他们犯上头昏病,天天头痛欲裂,一直疼死为止。”罗升泰心说这家伙也真敢说,师父教我时特地叮嘱我凡事需仔细着,不可恣意妄为,人家害得你侄儿生了一场重病,大不了你也让他生场重病便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心思虽如此想,嘴上却应付道:“头疼倒能办到,至于能不能疼死,得看老天才行。”吴孝长叫道:“好,就这样办!”

    罗升泰折了一根柳树枝,蘸了一些甘露,在空中虚画了几道,依稀便是一个人形。他拿着柳树枝,照着虚空中的人形连抽三下,叫道:“着!”接着将柳树枝向空中一抛,落到地上时却深深插进土中。罗升泰在地上随手捡了一些碎石子,依次摆在柳枝前后左右的各个方位上。
    (正文)

    吴孝长胸中没有多少墨水,他哥哥却是实实在在地学出来的,只见这些石子摆放错落有致,细微处颇似洛书九宫纵横合十之意,但总体上看变化多端,要远比九宫复杂。罗升泰摆完石子,得意地说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我用先天卦后天数,将河洛精蕴与天星垂列杂糅在一起,布成的这个阵势叫做河洛天玄阵。来此阴宅捣乱的那个跛脚汉,料想他想破脑袋也难以窥破其中堂奥。”吴氏兄弟一齐竖起大拇指:“罗兄果是世外高人,一出手便不同凡响。”罗升泰连连摇头:“我哪里算得上什么世外高人?只不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罢了。但我这人有时候喜欢游戏人间,不能彻底脱离红尘,也只能做个自了汉罢了。”

    阴宅之事已了,罗升泰便要举手告辞。吴孝全苦苦挽留,说中午一定要备一碗水酒,好好感谢一下罗兄弟。罗升泰说道:“罗某闲散惯了,昨天被孝长这一打扰,觉也没睡好,回家之后还得仿效灵龟,好好养养神志。”吴孝全还要再出言相留,旁边的吴孝长却发话了:“别说我留你,你还真得晚走一会儿,村里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罗升泰问道:“怎么?难道你们村还有别的事?”吴孝长道:“你还真别说,这件事也是够蹊跷的,要没有这事做引,也没有伊家今天和我们的敌对。”他将小昌、荻生等几个小孩到东大坑玩耍,荻生落水之后就昏迷不醒的事说了。罗升泰听说那具古怪的孩童尸体便是伊秉业的儿子,也起了好奇之心:“这尸体不腐必定是机缘凑巧,走,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三个人没有直接回家,径直来到了劁猪匠吴衡真家里。吴衡真自从儿子病倒之后满面愁容,脸上的褶皱也越发深了,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多岁。吴孝全将罗升泰介绍给他,说这是不世出的奇人。吴衡真眼前一亮,慌忙让座端茶。罗升泰道:“我们是来给令郎瞧病的,你先不必忙活。”吴衡真应了一声,停了手中的活,畏畏缩缩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脏手,将三人引到荻生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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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荻生这些天昏迷不醒,好似活死人一般,别说是寻常郎中了,就是一般的修道者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甚至有人觉得他已成了祸胎,劝吴衡真将他扔了算了。吴衡真想这毕竟是嫡亲骨肉,如何可以割舍得下?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又苦于无法解决,旁人路过他家都恨不能绕道走,罗升泰此来,让他真好比久旱逢了甘霖。

    罗升泰到了床边,见这孩子筋骨壮健,浓眉大眼悬鼻厚唇,端的好个相貌,只是连着好些天只能喝个米汤,指爪却有些萎黄。他眯着眼睛往荻生脸上一望,只见他眉心印堂之处有一团黑气停留不去,便似饱研的松墨一般,且黑气自印堂通贯山根,连年上和寿上也被浸染,不由叫了一声:“好厉害的尸气!这孩子被害得不浅。”吴衡真听了这话,愁眉苦脸地问道:“还有法子吗?”罗升泰点头道:“尽管把心揣回肚子里,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他又从怀中摸出那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丹药,但这次他却拿指甲一划,将丹药分做两半,他将半粒丹药装回瓷瓶,却将另外半粒交给吴衡真:“拿去先化了水,喂令郎喝下。”

    吴衡真依言而为,片刻之后荻生肚腹之中咕咕直响,张嘴喷出一股熏人的浊气。一旁的吴孝全哥俩都是紧皱着眉头才没让自己呕出来,不过再看罗升泰时却是面色如常,似乎对此全无反应。略等片刻,他将食指压在中指上点了荻生的几处穴道,暗运玄功助他血脉运行。半晌荻生口中“呵呀”叫了一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看着吴内的众人只觉恍如隔世,口中说道:“这一觉睡得好香!”众人见他那憨傻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吴衡真见他苏醒,心中大为欢喜,不由老泪纵横:“傻小子,今天要不是这位恩公救了你,你还昏迷不醒呢,还不快谢谢恩公!”荻生隐隐记起前事,忙在床头跪下,依言给罗升泰磕了三个头。罗升泰大袖一挥,哈哈笑道:“嗯,你这几个头我受下了。你这孩子是天生的劳碌命,以后的吃穿还要靠这副身板,赶紧告诉爹娘多给做点好吃的,要是饿坏了身板可就划不来了!”吴衡真应声道:“恩公的话我们这就照做,说实话,饿瘦了他我这个当爹的也心疼啊。”

    和吴孝全一样,吴衡真也要拿出银子来感谢。虽然他一贯小气,但见罗升泰气度非凡,又亲手医治好了儿子,便也心甘情愿地拿出积攒多年的家财答谢。罗升泰笑着推开了:“我来吴楼村也不过就是到处走走看看,不值得如此破费。你们家需要花销的地方不少,这些银子留着花在该用的地方吧。”不待吴衡真再度推让,他已飘然挂冠而去,吴氏兄弟也随着他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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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斗术

    二拐子自从和伊秉业上了鲤鱼背之后,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鸣得意,伊秉业虽然心中无底,但见他自信满满,便也曲意奉承。这天上午两人正在伊秉业家的前院闲聊,二拐子忽而脖颈僵硬目光呆滞,继而脑袋向旁一偏,带动半个身子都歪向一旁,似乎遭到了一股大力推搡。还没等伊秉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脑袋却又被带向另外一侧,这次力道似乎更足,连他坐的椅子都被带了起来,二拐子登时坐不稳当,哗啦一下摔倒在地。但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全身如遭雷殛,脖子向后一仰,那只瘸脚却向前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抽打一般。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哎呦哎呦地大声呼痛起来。伊秉业赶快上前去把他搀扶起来,就见他左右两腮以及额头都已高高肿起,尤其是前额那个大红包,肿得红中带亮,简直比年画上的寿星老儿还要高出三分。他顿时大惊失色,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啊,二拐子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二拐子坐回到椅子之上,兀自叫唤个不休。

    伊秉业问道:“你怎地了?”二拐子只觉头上似被人套了个罩子,又胀又痛似乎随时都要炸裂开来,相比之下,脸上和额头的那点儿皮外伤他反倒察觉不到了。他本身是学过一段时候法术的,虽然并未精深,见识却并不差,看这一手隔空伤人,定是有极厉害的高手到了。二拐子知道凭自己那半桶水的本事,跟人家可差了十万八千里,是万万抵敌不住的,他咬着牙对伊秉业道:“有人在背后对我动手,而且这人还不是一般的庸手,我的去请人来收拾他。”

    伊秉业隐隐猜测出来是吴家请的人干的,现在已有些后怕了,他问二拐子:“非得去请人吗?”二拐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犹疑,不由十分不悦:“必须得去,要不然岂不是叫全寨的老少爷们看了我的笑话?”伊秉业道:“这事儿再下去越扯越大,几时会是个头?”二拐子答道:“我这全是为你出头才会如此,你如何说出这等没良心的话?”伊秉业被他抢白了这几句,不敢吭声了。
    (正文)

    二拐子头上有如针扎,知道自己是无法单独去请人了,捂着脑袋叫道:“你赶紧出门套辆马车,咱们现在就出去。”伊秉业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也要去?”二拐子道:“你不去谁来照看我?哎呀,快些去吧,头都快疼死了。”伊秉业无奈,暗叹自己怎么会和这尊丧门神搅合在了一起,但也只能按他说的乖乖赶去套马车。

    伊秉业找来家里两匹骏马套在马车上,又按照二拐子的吩咐搀扶他坐在了车后,至于伊秉业自己则只能委屈地充当个车夫,负责驾辕赶路。二拐子头疼不已,坐在车上也是哼哼唧唧,不过和伊秉业说话时却又蛮横无礼,颐指气使地告诉他该怎么做。他这其实也是被折腾得没了招法,但伊秉业却在心中不知叫唤了多少回倒霉,感叹自己命途多舛,不仅没了儿子还要受个瘸子支使。而二拐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专门叫他往坑洼不平的小路行走,那两匹拉车的马展不开步子,只能缓慢行走,连带着马车也是左摇右晃,伊秉业坐在前面都差点没被晃晕了。他们连续经过几个村庄的农田后,拐上了一条仅容马车通过的羊肠小道。再往前走了一段,马车也没法走了,伊秉业看看周边荒凉无人,只得舍了马车,搀着二拐子向前行进。又走了约有一刻钟,眼前出现一个小宅院,二拐子抽了一下鼻子,示意伊秉业上前去敲门。

    伊秉业敲了两下,门自己便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肉滚滚的大脑袋来。这脑袋可比普通人要大上好几圈,顶着一条油光锃亮的大辫子,上面的眉毛却浅淡如无,眼睛也细得只剩两道狭缝,不过鼻子和嘴巴都生得很有气势,牢牢地占据了这张圆脸的半壁江山。二拐子见到这脑袋,忍着痛低呼了一声“师兄”,那大脑袋的怪人也应答道:“伊师弟,瞧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又碰上什么麻烦了吧?”二拐子咬着牙道:“师兄,真够惭愧的,我学艺不精,叫人给算计了。”怪人将半扇门拉开,自顾自地先往里面走:“进来吧。”这师兄弟二人只顾自己搭腔,却没有人来和伊秉业说上半句,伊秉业忍着气搀扶二拐子进了门,到了屋中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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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那怪人因为进门得早,在伊秉业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已取了一物在手心之中。伊秉业定睛望去,见那物乌漆漆的,像是一个缩微的木轱辘,放在手心中滴溜溜直打转。二拐子面色惨白,忍痛挤出了一个微笑:“师兄,你又把阴阳摄提轮拿出来了。”怪人把眼一瞪,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总算放大了一些,能看到绿豆一般大小的眼睛了。不过伊秉业随即发现,他的眼珠不像旁人一样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呈现出浓重的黄色,便有些像夜晚不住啼叫的枭。但听怪人说道:“都怪你小子太不争气,能捅篓子却不能堵篓子,这样下去可如何得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我可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了结吧。”二拐子陪着笑道:“师兄,我的好师兄,小弟也不全是捅篓子,也时常做些救危济困的好事。这位你看到了吧?他是我本族的兄长,我就是因为替他出头才被妖人所伤。”

    怪人手持阴阳摄提轮,摩在二拐子的头顶。那轮子慢慢地由暗变亮,放出些许幽幽的光华。二拐子脸上痛楚大减,显然阴阳摄提轮对他的病症颇为有效。怪人手上不停,嘴上却还在教训他:“妖人?他学的可是正宗的五雷正心诀。嗯,就算是妖人,那也是修行多年的妖人,你且和我详细说说,怎么得罪人家啦?”

    二拐子自然不会讲自己如何给人家使坏,只是从伊阿增落水身故说起,添油加醋地将吴氏兄弟编派得加倍不堪,一旁的伊秉业听得都有些面红耳热,心想也就是二拐子这种脸皮厚比城墙的人,换成自己可是万万做不出来这种事的。二拐子一边讲,那怪人一边问,偶尔也自言自语几句。从他们的对答中伊秉业渐渐听明白了,原来这怪人大名叫欧效孟,乃是二拐子的师兄,不过虽然师出同源,他的本领可比二拐子大多了,要不然二拐子也不会来找他。

    欧效孟听罢二拐子的话,沉吟片刻,嘿嘿冷笑道:“师弟,虽然你这话不太实在,可我也明白,我要不出手这一关你是难以过去啦。就拿眼下这头疼来说吧,能布下这个法阵的,绝不会是一般的庸手。也罢,谁叫恩师临终前反复叮嘱我要照看好你呢,我不能说话不算话,这就陪你去走一遭吧。”
    (正文)

    欧效孟收了阴阳摄提轮,此刻二拐子除了后脑勺及巅顶仍微微作痛外,余处已不再疼痛,他谢过师兄,三人一同出了门,先去寻了马车。伊秉业仍是驾辕,他师兄弟二人并排坐在后面,赶回了伊家寨。略微休息之后,他们又来到鲤鱼背吴林氏坟前。二拐子一眼便看到地上那些碎石子布成的河洛天玄阵,更瞥见了阵眼中插着的柳枝,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我说怎么一回事儿,原来有人布下这个法阵让我受苦。”身形一晃欺入阵中,伸手就向柳枝拔去。哪知指尖甫一与柳枝接触,双侧太阳穴同时突突跳动,全身上下好像遭了雷击,尤其是脑门那疼得就像重重地磕在石头上一样,二拐子的眼泪当时都快下来了。也正因为如此疼痛,他的手臂也一下子酸软无力,柳枝也没有拔出来。

    二拐子做的这一切都被欧效孟看在眼里。他大喝一声,足尖用力在地上一蹬,阴阳摄提轮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快速擦过柳枝,恰将二拐子和柳枝分开。紧接着欧效孟胳膊一伸,生生将二拐子从石阵之中拽了出来。二拐子从河洛天玄阵中出来后惊魂甫定,欧效孟又呵斥他道:“怎么还是那么莽撞?这阵法是你轻易能破得了的吗?”二拐子既愧且惭,半天没有吱声。

    欧效孟不理二拐子,自顾自地盯着地上杂乱交错的石子。良久之后,他忽而仰天大笑,手持阴阳摄提轮绕着河洛天玄阵疾行,不时地用它在阵中的石子上虚点两下。阴阳摄提轮上重又现出隐隐光华,宛似浑天中的万千星斗一般。河洛天玄阵以河洛之数为底,经先天卦与后天数的相配而成,因此和太易卦数一样,满足阳顺阴逆的规律。欧效孟为了破这个阵势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阳则用逆阴则用顺,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别看他这样一条壮健的大汉,真正在阵势之中穿行起来却灵动得有如飞鸢,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河洛天玄阵固然精妙,但毕竟只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固定阵势,欧效孟既已窥破其中关窍,破起阵来便有如庖丁解牛。

    伊秉业对此一窍不通,只见到他来来回回地在阵前阵后穿行,不由瞠目结舌,嘴巴都忘了合拢。二拐子倒看得眉飞色舞,暗地想原来是这样,我刚才怎么没想到?眨眼之间,欧效孟已大踏步地从阵中走了出来。再去看阵中那些石子,已经东一堆西一堆完全换了位置,原来精妙的数理完全被破坏了,欧效孟五根胡萝卜似地胖手指一提,就将柳枝从地里拔了出来,随手便扔在了一边。
    (正文)

    二拐子忙不迭地出声称赞:“师兄神采如旧,真的让小弟大开眼界!这阴阳顺逆的路数我就没有想到,即使师兄把阴阳摄提轮借给我,我也绝对破不了此阵!”欧效孟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瞧瞧我是怎么对付他的。”他张着眼在四下一望,找到一块棱角尖锐的石片。他将那石片在身上蹭了蹭,拭去外表的泥土,右手拿起对准自己的左手食指便扎了下去。待到将石片移开,食指上已涌出了一道血流,石片上自然也被鲜血浸染上了。

    欧效孟没有忙着给自己包扎,而是将石片横置在阴阳摄提轮上,一边口中默念着咒语,一边快速转动轮子。阴阳摄提轮在指间旋转如意,便似一个活物一般,那石片也被轮子上的光芒映得熠熠闪亮。片刻之间,轮子转动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石片上的血迹却已洇入内里,整个石片由原来的青黑色变成了血红色。欧效孟默颂一句“急急如律令”,将石片的尖角对准了刚才已经破去的石阵,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二拐子问道:“师兄,你放得这块石片有什么用啊?”欧效孟本来懒于向他解释,见他偏又多嘴多舌,只得说道:“这已不是一块普通的石片,经过我的鲜血炼制,它已是阴阳通灵,上列九星二十八宿,能察奸邪除妖物,就是山野间寻常的精怪,也挡不住它的一击。”二拐子经过和罗升泰的这一番较量,方知自己有如井底之蛙,见识和能为都差得太远,因此不惜发问下去:“九星二十八宿,那又是据何而来?”

    欧效孟不屑地吧嗒了一下嘴角,这个表情二拐子没注意到,伊秉业却是看得清楚,他暗想你这师兄不仅脾气大,只怕也很瞧不起你呢。但现在正是有求于欧效孟的时候,他可不敢随便打岔。欧效孟说道:“轩辕九星你也学过,口诀便是甲子艮宫加太乙,摄提轩辕招摇游,天符青龙咸池继吗,太阴天乙顺行流。日家奇门也多用这九星,遍历黄黑道十二神。大抵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因此体有长短,检以度;物有多少,受以量;量有轻重,平以权衡;声有清浊,协以律吕;三光运行,纪以历数。二十八宿乃浑天星斗之数,先贤自有明言,我不过以九星总其揆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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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7 23:51:28  更:2021-07-28 00: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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