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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原创】《爝火记》 清末道门的诡异传说 皇极生象 玄潭尸蟾 息城人鲞[第13页]

作者:陟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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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雍维俊表面上和彭同祖打着哈哈,其实内心里压根就没打算帮他。上次他听从万俟永的撺掇不惜大开杀戒自污名头,哪知万俟永在绝神岭死了之前的承诺无人兑现,瞧彭同祖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守信的人,因此他来到庆源府这面和海崇韬碰了几次头之后,表面上的确帮着海崇韬在张罗,实际上却雷声大雨点小,干出工不出力,并没有真正对孙我雄派来的大师兄大开杀戒。

    海崇韬自知实力远不如他,眼下自己又有伤在身,只能暂时容忍,不过他却将此事用密折报给了彭同祖。彭同祖看到后恨得牙根生痒,然而雍维俊可没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寻常的官场手段对他也没什么用处。他以此事密函询问陆梦楫和唐中槐,陆梦楫的回信只有几个字:刘封刚猛难制,孟达不甘人下。唐中槐则干脆没有表态。彭同祖知道三国时刘封性格强梁,诸葛亮担心他对储君不利而借小过劝刘备杀之;孟达投降曹魏,终因封赏大于其能而被诛杀。陆梦楫此语意思再明显不过,但彭同祖知道雍维俊可不是易与之辈,一时也沉吟未决。

    雍维俊这面不出力,海崇韬肩上的担子可就重了许多。这天他听说孙我雄率领数百人包围了他设在涉县的一个谷仓,不由怒火中烧,再也难以沉下心来。原来这个谷仓内藏了他从民间采买来的稻谷、土豆、番薯等粮食数十万斤,乃是他出奇制胜的绝招。若是今年秋天是个丰年,那自然派不上用场;但如果发生了洪水、大旱及蝗灾、风灾,官府的赈济料来只是杯水车薪,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时,那他便可趁此机会收买孙我雄帐下的拳勇,令他们反戈一击,彻底击垮孙我雄。但孙我雄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藏得如此机密的粮食居然被对方发现了,这还能了得?海崇韬带上了几位心腹,急急地便赶往谷仓来。他们刚一到涉县就听当地的大师兄说,孙我雄等用强力手段驱散了看守谷仓的拳勇,又砸开了谷仓将粮食分给当地的百姓,得到了很多百姓的大力欢迎,现在只怕分出去一多半了。海崇韬一听这话急了,催动坐骑加紧往谷仓赶。
    (正文)

    谷仓设在两村之间的一块空地上,因为怕引起当地村民的注意,外表修得和普通宅子差不多,此时外围的土墙已经被心急的百姓扒掉,一队队百姓正喜气洋洋地从里面向外搬运粮食。海崇韬只觉得热血直冲顶门,他大吼一声策马冲上前去,拦住了一个正拿独轮车向外推粮食的老汉,那独轮车上堆着三个大麻袋,每个都是鼓鼓囊囊的。老汉看见这个人官差不像官差,团总不像团总,便吆喝一声示意他让开。

    海崇韬跳下马来怒气冲冲地道:“谁叫你推粮食的?”老汉不乐意了,反过来问他 :“这又不是你家粮食,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海崇韬气得眼前发黑,正要让手下的拳勇阻止这些百姓,谷仓里转出来一个人,双方一见都愣了一下,原来这人竟是孙我雄!孙我雄和海崇韬之间积攒了太多恩怨,两人这一见面当真是分外眼红,海崇韬五指成爪,向着孙我雄的面门就抓了下来。孙我雄矮身避过,赤符八节还了一招,两人就在谷仓前面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见到首脑人物动上了手,两边的拳勇也不甘示弱,一个个揎拳撸袖扑上前去,刹那打了个难解难分。谷仓内外原本还有不少百姓,见到双方拼得凶恶,呐一声喊也不要粮食了,各自回家逃命,只留下这两帮人在那里拼得个你死我活。

    孙我雄上次偷袭灶神庙就吃了冀北三魔的大亏,每次想起来都恨得心潮难平,此时他将赤符八节运转开来,空中但见一道赤霞缭绕左右,上面散发出腾腾热气,稍微靠近一点的人都会被热浪炙烤得眼睛难以睁开,不得不退避三舍。海崇韬上次让孙我雄逃脱也是后悔不迭,若是当时将他格毙哪还有后头这些琐事?因此他也发了狠,招式一重紧似一重,恨不能将孙我雄生吞活剥,他的真实本领在孙我雄之上,然而他刚被介阳子所伤,是以功力大退,最初的数十招中完全不占上风。但他是姜桂之性,每遇挫折是越战越勇,但见他眼珠子瞪得溜圆,眼中一根根血丝迸起,仿佛蛛网一样弥漫了整个眼白,让他那张本就难看的马脸更加狰狞。在他的手上九宫八卦九星八门八神十干十二支顺次流转,真数倚数大成数小成数循环变化,简直让人目不暇给,但孙我雄沉着应对,将他的狠辣招式一一化开,同时利用赤符八节应时而化的特点寻暇抵隙,不住寻找海崇韬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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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海崇韬额头上渐渐涌出了汗水,这些汗水慢慢地沿着眉毛和鬓角向下滑落。就在一滴汗水将要滑入他眼角的时候,孙我雄的赤符八节猛地向前一抡,上面幻化出无数道火红的光焰,将海崇韬的瞳仁一下子映得血红一片,海崇韬的泥丸宫瞬间被赤符八节击中,然而就在同时,海崇韬的利爪亦已刺透了孙我雄的肩胛!海崇韬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孙我雄看见海崇韬终于被自己杀死,回想起这几年来受的屈辱、经历的磨难,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如疯似癫,笑得周遭飞鸟惊起,然而笑着笑着,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旁人只见他七窍之中同时流下血来,原来海崇韬临死之前的奋力一击,竟也击伤了孙我雄的心脉,孙我雄高兴之余牵动心志,喜伤心脉,导致心脉彻底崩坏,也随着海崇韬去了!

    孙我雄的两个亲信随从急忙抢上前来,唤着孙我雄的名字,但孙我雄已经一瞑不视了。海崇韬那一方亦冲出来数位拳勇抢走了他的尸身,他们的人少,见这位所向无敌的金顶摩云也死于非命,当下不敢恋战,护着他的尸身且战且走。孙我雄这一方因为失了指挥者,他们也没有追赶。

    海崇韬是这一带拳勇的实际掌控者,他的死立即造成了附近拳社的混乱,且比上一次万俟永之死还要严重。不过最先得知消息的却不是彭同祖和陆梦楫等人,而是就在附近晃荡的雍维俊。雍维俊无心为彭同祖效力,虽然被彭同祖差来,但只在左近无所事事地闲逛,并没有与孙我雄所带的拳勇发生冲突。海崇韬手下的亲信带着他的尸体狼奔豕突,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去,结果正巧在半道上碰到了雍维俊,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内部的龃龉,就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雍维俊一听急了,彭同祖本人一直在后方稳坐不动,派出来办事的人以海崇韬为首,这下海崇韬没了,纫兰的寻访不又落空了吗?念及此处,他又连夜返回真定府,准备找彭同祖说个明白。
    (正文)

    恰在此时彭同祖得到了京师的消息,最近因洋人在沿海登陆,直接威胁京畿重地,原来互为敌对的饶、苏两派在几位亲王的干预下终于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苏鼎泉这老滑头为了保住自己地位不失,巧借万寿节将至之机向饶田丰卖好,让饶田丰的儿子提升一级,外放到顺天府任职,而饶田丰投桃报李,则将鸢统领从大牢中放了出来。

    鸢统领重获自由,自然要到恩公面前拜谢。苏鼎泉见到他时却吃了一惊,原来鸢统领是个极为精干的中年人,双目炯炯踔厉奋发,然而此时眉毛胡子都白了大半,面上皱纹横生,比之京西清水河的沟沟岔岔也强不了多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这是因为鸢统领进入大牢之后,狱卒听说他会术法唯恐他哪一天私自逃脱,便请来会术法的道人给他兜头泼了一盆黑狗血,封住他的泥丸宫,让他不能施用术法,而后又用金针在他身上诸处经脉上都下了重手。这狱卒请来的道人是个十足的庸手,这一番整治之下鸢统领全身的术法尽废,连松纹三才剑也使唤不动,才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苏鼎泉听他讲罢面现怜悯之色,将外衣解下来覆在他的身上:“你受苦了,不过能平安回来就好,你也不必多想,暂且安心找个地方休养几日,待身体恢复之后再作打算,你看怎样?”鸢统领知道他这不过是宽慰的言辞,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再出来指挥他人?但苏鼎泉的美意他也不能拂了,便即行躬身告退。苏鼎泉目送他随门房走出大门,轻轻吁出一口气,展开手中的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彭同祖得知详情后细一琢磨,鸢统领既然已经出来了这消息迟早会被雍维俊得知,那自己到时将再难控制他。而之前双方互有恩怨,他若找到鸢统领再来对付自己倒是可虑,于是他命人将陆梦楫从外地召了回来,向他讨教对策。陆梦楫道:“我的法子已经向统领言明,现在仍毫无更改。”彭同祖问道:“那具体该怎么办呢?”陆梦楫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彭同祖连连叫好,赶紧叫人去准备。
    (正文)

    他刚刚打发走了办事的下人海崇韬的死讯也到了,陆梦楫吃了一惊,油腻腻的圆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动起来:“这太玄神已经没了,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我大哥?”当听说海崇韬和孙我雄同归于尽之时,陆梦楫眼皮一耷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和唐中槐原本就是师兄弟,二人是后来才见到海崇韬的,但很快他们便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如今海崇韬没了,他当然十分难受,更担心彭同祖之前答应他们的事能否实现。彭同祖瞧破了他的心思:“好了好了,你也别难过了,之前答应给你的钱饷,一文钱也不会短了,不过接下来的这出戏你得给演好了。”陆梦楫这才收了泪,忙忙地出去了。

    比及天明的时候,雍维俊果然大踏步地闯进了彭同祖的住所,把守大门的兵丁要拦,雍维俊胳膊一抬,将他们都搡了个跟头,径直便推门向里走。那些兵丁见他脸色不好,又知他身负上乘本领,便没人敢上前拦阻,但他们却大声呼喊,引来了更多护卫和家丁。雍维俊冷冷地道:“我今天就要见彭统领,你们仗着人多便想拦住我吗?”那些护卫明知不敌仍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刃,紧张地盯着雍维俊,唯恐他暴起发难。

    正当雍维俊准备施展本领向里硬闯时,廊下的木门却开了,彭同祖虎步龙行走了出来,他先呵斥了那些护卫:“雍先生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是做什么?”那些护卫一时都摸不着头脑,连忙道:“我们也是一时着急才如此,并没有别的意思。”彭同祖脸上一板:“还不退下!”这些护卫都灰溜溜地走了。

    彭同祖转过头满面堆欢:“不知雍先生此来有何见教?”雍维俊气呼呼地说道:“海崇韬死了这事你知道吧?那我的事该怎么办?”彭同祖并没因为他态度无礼而发火,仍是笑咪咪地回答他:“原来雍先生是为了这件事,其实你完全不用着急,我刚刚得知一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呢,那就是已经发现纫兰了,估计中午就能回来,这回来你们不就见上面了嘛。”雍维俊听他这么说,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被堵住,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彭同祖又道:“雍先生是世外高人,何必跟那些蠢奴才一般见识?再说他们都是榆木疙瘩脑袋,哪能分得清四六?”这话就更没法让雍维俊接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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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这时陆梦楫那圆滚滚的脑袋却从角门中探了出来:“道兄来之前怎地也不说一声,好让做兄弟的前去接风?今天到这正好无事,我们借统领的地方喝碗水酒。”说着上来便拉雍维俊。雍维俊心中惦记着纫兰,嘴里嘟囔着:“哎,我在这儿等一会,你先去陪统领吧。”陆梦楫笑道:“道兄真是对鸢统领忠心耿耿啊!你放心,这地方没有外人,彭统领更对咱们如同亲兄弟一样,只要纫兰姑娘一来,肯定立马带到你眼前!”雍维俊尚在犹豫,陆梦楫已经扯住他脏兮兮的袍袖:“后院有个荷塘,昨日刚有荷花绽开,正好赏格新鲜景儿。”雍维俊拗不过,只得随他去了。

    陆梦楫说得不错,后院之中果然有一泊水塘,里面已满是接天连日的无穷碧绿,偶尔有一两支莲花羞涩地躲在碧绿当中,却又兀自不肯完全绽开,半遮半掩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水塘边有一条窄路直通莲塘中心,在末端却建了一个小小的六角亭子,亭子红瓦飞甍,恰恰镇于这一方水塘之上。如果远远地望过去,好像亭子凌空飞来一样。坐在其中可赏四面风光,端的是个好去处。

    陆梦楫请雍维俊坐到亭子的石凳上,自己与他打了个对坐,早有下人端上来各色吃食,有炒的交瘁的红皮花生、新炸的糖麻花、入口软糯的糍粑,还有热乎乎的豆浆。陆梦楫笑道:“道兄这一路过来可辛苦吧?估计也早饿了。咱们就在这儿对付些东西,静等纫兰回来如何?”雍维俊满心都挂在纫兰身上,压根也没有心情,他推辞道:“你先吃喝,我等会再说。”陆梦楫笑道:“雍兄莫非对我还放心不下?你不信我现在就吃一个给你看。”说着抓起一把花生,看也不看直接填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这花生可香啦!”又拿起麻花咬了一口:“麻花外皮焦脆,里面却还是嫩的,滋味也不错啊!”接着他又倒了半碗豆浆,咕嘟嘟喝了两口:“嘿嘿,还是新磨的豆浆好喝,我特意交代他们要用今早上现打的井水,这样做出来的豆浆滋味最是醇厚,怎么,不来一点尝尝?”见他如此诚挚相邀,雍维俊也不好坐着不动,更何况他也确乎饿了,便拿眼瞄了瞄,觉得这些东西确实不像有毒的样子,便也跟着吃了一些东西。
    (正文)

    雍维俊正在那里细细品尝,后院入口却进来两个身穿戏服的娇娘,两个人皆是十七八岁年纪,一人怀抱琵琶,另外一人却按着铜板,两人走近亭子,齐齐道了个万福,便莺莺呖呖地开口唱了起来,都是京师最近风行的小调儿,什么郎呀妹的,雍维俊听着极为不耐,刚要开口陆梦楫却说道:“道兄,这是彭统领特意安排的,咱们是客卿,还是随遇而安地好。”雍维俊一听这话便没说别的,由着他们继续喝下去。那两个歌姬唱完一曲复来一曲,直唱了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躬身告退。雍维俊早吃完了东西,在那儿已有些不耐,陆梦楫又道:“道兄不必着急,既然彭统领说一会能来就是肯定能来,再说纫兰姑娘娇怯怯的,这一早不得吃些东西歇歇腿脚?她又酷好洁净,要来见你不得梳妆打扮一番?”

    雍维俊一想也是,便暂时按下急迫的心情,而就在这时,外面又进来一个杂耍艺人。他先向亭子中的二人唱个喏,而后取出两只木球,一高一低地抛了起来。抛着抛着他从两只木球加到三只,后来又变成四只、五只,但那木球始终在空中维系不坠。

    雍维俊自己便是道门高手,似这等杂耍于他看来便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瞧着毫无兴趣。陆梦楫便将这人叫住,让他换一套把戏来耍。这杂耍艺人想了想,从包裹里取出一把缝衣针,又拿出一根长线。他先将针和线都展示给雍维俊和陆梦楫看,二人看清这便是寻常家用的针线,便都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这杂耍艺人先将针都纳入口中,又拿起一杯清水喝了一口,喉结抽动了两下,像是很艰难地把针都吞了下去。而后他将线也一截截地穿进嘴里,到最后那线仅仅剩了一个线头在外面,其他的都被他吞进肚里去了。这时那艺人才冲亭子中的两人笑了笑,然后将线头一点点地向外拽去,就见这根线上晶莹闪亮,一根根细针都已穿在了线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
    (正文)

    陆梦楫当先拍起了巴掌,叫道:“好!”雍维俊瞧着有些意思,也不住点头微笑。那杂耍艺人听到夸奖,更加来了劲头,又表演了耳朵认字、眼睛吹气等几个戏法。等他表演告一段落,早有下人到亭子中间撤去碗筷,不一时又换上了几色时令果蔬。陆梦楫也不客气,拈了粒葡萄酒填进嘴里,一边吃还一边对雍维俊道:“这可是从回疆传回来的正宗葡萄结的果,寻常难以吃到,道兄也尝尝!”雍维俊知道葡萄中土的确本无,汉朝时才从西域传入,一开始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东汉末年扶风人孟他向大宦官张让贿赂了一斛葡萄酒,竟然就换了个凉州刺史。摆在面前碟子里的葡萄嫩绿可爱,倒与洁白的瓷盘相映成趣,他拈了一颗在口中,果然十分可口。再抬头看时,又上来穿着戏服的一男一女,这两人唱的却是北直的地方小调,很富生活特色,雍维俊虽然不甚喜欢,但总算能看得过去。

    就这样吃吃喝喝,陆梦楫陪着雍维俊从早上一直玩到中午。这些盛水果的碟子又撤了下去,鸡鸭鱼肉等菜肴复又端了上来。雍维俊眼看着日头升起老高,渐渐地坐不住了。陆梦楫道:“道兄稍待,估计人马上就到!”话音刚落,院外面鼓乐齐鸣,声震屋瓦,一大队人吹吹打打,簇拥着中间一个紫衣少女走了过来。那少女肤如凝脂,眉眼如画,却不是纫兰是谁?

    雍维俊吃了一惊,从石凳上站起身来几乎失手将桌上的盘子打翻,他叫道:“纫兰,真是你吗?”纫兰见到雍维俊也是激动万分,向他飞快地跑了过来:“雍伯伯,是我!”雍维俊眼瞅着鸢统领的女儿已经找到,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纫兰,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纫兰似乎迟疑了一下,还向陆梦楫看了一眼:“我这些天一直在外面等您,我也很盼着见到您呀!”这时彭统领的身影也出现了,他对纫兰道:“纫兰,雍先生为了找你可是吃足了辛苦,你还不向他敬杯水酒表表心意?”早有丫鬟端着酒壶走到侧旁,纫兰满斟酒碗,递给了雍维俊。雍维俊毫不犹豫,端起碗来便喝了下去。蓦地他面色变得极为古怪,本来还笑着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凝重:“纫兰,这壶酒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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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纫兰吃了一惊,她刚才只是随手从丫鬟手中拿过来的,哪里知道这酒是从哪里来的?陆梦楫却拊掌大笑:“饶你精似鬼,今天也喝了洗脚水!告诉你吧,雍维俊,早上你吃的点心里面有我精心调配的尸蚕粉,本来吃下去也没什么,可你刚才喝的酒里又加了锥心散,两个叠在一起便成了天下奇毒,任你是大罗金仙,今天也是在劫难逃!”

    雍维俊眼前已渐渐模糊起来,他心中愤怒已极,这群人居然用纫兰做幌子诱骗自己!他掣出阴阳水火锋,阳锋奋力击出,那凉亭经不住这股力道,登时咔地一声响,柱子断了两根,亭子一头栽进了下面的荷塘中,溅起老大一片水花,桌上那些碗碟也都乒乒乓乓摔得粉碎。但陆梦楫却早都纵身跳开,并没被他伤着。纫兰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颤着嗓子说道:“雍伯伯,我实在是不知情,我、我对不住您!”雍维俊眼前已出现了重影,瞧来纫兰都是数个影子晃动不休,他沉下气,努力阻住毒气攻心,对纫兰说道:“好孩子,这不怪你,你且躲开,免得误伤你!”纫兰只得躲到一边,雍维俊大吼一声,宛如晴空响了个霹雳:“彭同祖,有种你就滚出来!”

    彭同祖哈哈笑着接了话:“雍维俊,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告诉你个消息,鸢统领已经从大牢里放出来了,不过术法尽失成了一个废人,他的女儿我马上也会放掉,留在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途,之前万俟永承诺过的事现在都兑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雍维俊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原来鸢统领已经彻底没了价值被饶田丰和苏鼎泉双方抛弃,自己作为鸢统领的属下自然就更不必多言,说是弃子只怕都抬高了,难道这便是自己的宿命吗?他抬起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彭同祖站在那儿滔滔不绝,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能想象他的得意非凡。恨意在心中如火苗一样燃烧起来。他抡开阴阳水火锋,直扑彭同祖而去,然而半道上劲力便被人轻飘飘地卸去,不用说这个拦住他的人正是陆梦楫。但陆梦楫并不同他正面对敌,他号称八臂哪吒,一向以招式复杂多变著称,此时他双手幻出万般变化,时而如长河般波澜辽阔,时而如冰川般巍峨肃穆,时而又如炎海般炙热逼人。
    (正文)

    雍维俊服下毒药后眼前迷茫一片,只能凭借自身对气机的感知出招,离都煌焰和劫煞出尘固然威力无比,但缺了目标的指引威力已然大大下降,陆梦楫一个人应对便已绰绰有余。双方斗了不到三十合,陆梦楫已用混元金掌打了雍维俊一掌,这混元金掌是混元神的绝学,雍维俊只觉后背火辣辣地生疼,仿佛被人用火苗炙烤了一下,他阳锋回转过来便向对手扫去,但陆梦楫料到他会如此,脚步灵活得像是终南山的猴子,两下便已转开了,雍维俊扫了个空,却将镇在亭子外的泰山石敢当打了个粉碎。

    陆梦楫猛地又跳转回来,双掌向内一合,化出一头呲牙咧嘴的白虎直扑雍维俊。此时雍维俊感觉到了气机变化,向前跨出半步阳锋斜斜掠出,带着风雷之声摧枯拉朽,将白虎消灭于无形。哪知他冲得过猛,脚下却已到了水塘边上,他的注意力全在陆梦楫身上,压根没有瞅清脚下的情况。陆梦楫正是要他如此,他转到雍维俊测前,双掌在前连晃,然后猛地向旁闪开。

    雍维俊哪容他继续猖狂,阴阳双锋同时祭出,向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猛攻。招式发出时声势惊人,然而脚下却踩了个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荷塘里坠去。危急时刻他一指脚下,凭空生出一团青气托住他没有下坠,那荷塘中的水也不过刚刚溅上他的脚背。然而高手争衡,所差只在毫厘。雍维俊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陆梦楫已将玄功运至十成,一道电光自掌心发出,如游龙一般直直撞在雍维俊的胸口。雍维俊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身体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方才落地站定。还没等他重新辨清方位,陆梦楫又一记混元金掌击在他的泥丸宫上。

    雍维俊身体摇摇晃晃,道基彻底被毁,但他却兀自强撑着不肯倒下。他用失神的眼睛向四下望着,当他看到穿着紫衣的纫兰时,终于安下心来,猛地昂头大叫道:“纫兰姑娘,等见到鸢统领时转告他一声,就说雍维俊对得起他啦!”说罢退后了两步,陆梦楫以为他要拼死还击,还当他另有厉害的绝招,忙护住了自己心口要害,却不料雍维俊猛地向前俯冲,一头撞在石板上。他如今本领全失,便和寻常人无异,那青石板如此坚硬,肉身怎能相抗?但听砰地一声闷响,他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正文)

    纫兰看到雍维俊拼死对敌,早已哭红了双眼。她原本被万俟永关在一个秘密地方,后来忽然有人说要放她出去,她一开始不信,可那些人给她拿来了新衣服,还让几个丫鬟帮她梳洗打扮,她这才信以为真。在看到雍维俊后她内心激动,没有注意酒里面的情况,而且陆梦楫使用的锥心散非常巧妙,只怕她就是亲口尝试也难以发现破绽。她心中懊恼不迭,几次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但被两位彪形大汉死死按住了动弹不得。雍维俊丧生之后,两位大汉手一松,她从其中挣扎出来,来到雍维俊身边跪下,低低啜泣不已。

    忽然纫兰看到一个影子从后面过来,慢慢地覆住了她。她恐惧地扭过头来,见到此人正是彭统领。彭统领虽然仍和善地笑着,可在她眼中,那笑比鬼怪还要恐怖。她嘶声裂肺地叫了出声:“别过来!”彭同祖林敏地望着她,沉声说道:“你不要埋怨我。我和你父亲鸢统领虽然看起来威势赫赫,但其实我们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在虎口里拔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并非完全用于私怨。鸢统领是块硬骨头,我也十分钦佩,现在他老病无依,你快点赶过去照顾他吧。”纫兰虽然仍然恨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官路难,世情恶,便是每一步都像在荆棘丛中迈步,稍有不慎便会被扎个鲜血淋漓;又像是在悬崖边行走,脚下一滑便要跌入万丈深渊。她擦干了泪水,恭恭敬敬地给雍维俊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二十九、官非

    小昌自从离开了北直隶,就一路向南而行。他知道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敌人盯着自己,因此不敢挑大路行走,只拣偏僻无人的小路穿行。尽管路上很少碰到行人,但他还是从沿路的樵夫、猎人和渔人口中得知了北直隶拳社的消息,在孙我雄和海崇韬等人毙命之后,彭同祖很快掌握了局势,他先后镇压了几处反抗最厉害的拳社,并带着余下的拳勇分路北上。然而朝廷又改了主意,不让他们进入附郭诸县,只准他们到大沽、杨村、芦台等地布防。此时洋人因为朝廷不肯答应他们的条件,已经组成了联军在附近登陆,正向京城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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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地百姓的配合下,拳勇给洋人以重大杀伤,但因拳勇所用的兵器太过落后,而洋人却用上了先进的洋枪火炮,拳勇的死伤反而数倍于洋人。并且洋人沿路收买奸细刺杀拳社大师兄,又掌握了他们内部的虚实,遂诱使他们自相攻击,拳勇终于没能抵挡住洋人而节节败退。此后的事情与介阳子先前所料分毫不差:朝廷忽然翻脸不认人,不承认拳勇的地位,连之前秘密派出去的官员也被差往回疆效力,此后朝廷同洋人沆瀣一气,调来新军对拳勇实施了疯狂的屠杀。拳勇们虽然进行了奋勇抵挡,但此时内部人心离散,无人再肯效命,很快拳社纷纷土崩瓦解,大批拳勇被押赴刑场处死,能于劫难之中生还的十不存一。小昌听到这些消息,心中十分难受,祖师料想的最坏结果终究还是发生了。在那些被屠杀而死的拳勇中,想必有不少热血激昂的道门中人,也不知帅玉虎和冉大宾等人是否能躲过一劫。幸而祖师让他及早离开,才让他不致跟随这些拳勇一同赴难。

    小昌走走停停,等到了洧川县已经入秋了。阔别家乡已有四年之久,四年前他离开时尚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归来时却已看遍了世间的凶险和丑恶,尽管他才刚满十一岁,但心情却是再难少年。当县城高大的城堞和已有些破损的青石路面出现在眼前,那些依路而生的草木带来几分陌生的熟悉时,他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几个月来他一直不停地奔走,衣衫早已敝旧,走在路上鲜有人会注意他这样一个孩子。他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着,一路经过那些昔年的记忆。

    不过当他走到县城的十字路口时,却被密密匝匝的人群堵住了,人们都抻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同时还小声地议论着。从他们的口中小昌知道县里面刚刚抓了当地大刀会的大师兄,要于午时在这儿处决。小昌心中难过,并不像直面这血淋淋的情景,然而县城中只有这一条大路可以穿过,若是从县城外的护城河绕行那将大费周章,他想尽快回家见到爹娘和二叔,想了一想还是在原地候着,想等行刑结束了再走。
    (正文)

    过得片刻,从县城大牢方向传来两声鸣锣,一辆黑色的囚车缓缓向街心驶了过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叫着:“来了来了!”更多的人便踮起脚来,向着囚车的方向张望。不一会儿囚车嘎吱嘎吱地驶到中心,官差吆喝着驱散围观的百姓,但那些百姓只是稍稍向后退了退,复又围拢了过来,只在当街留下了四丈方圆的一块空地。一个赤膊的高大汉子胸前别着朵大红绸花,手里拎着把鬼头刀,率先到街心站定,这人无疑便是刽子手了。几个官差合力将人犯从囚车中推了出来,将他强推到刽子手脚下跪好。那人虽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却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官差抽出他背后插着的木牌,高盛宣读了他的罪状,什么勾结叛逆,什么惑乱民心,什么目无华夷,还有什么谋行不轨。小昌听着那官差正气凛然地读着,只在心中冷笑,几个月前还大肆鼓动拳社发展,如今却又将其大张挞伐,真是用时视若珍宝,不用弃若敝屣,这风云怎么就变得如此之快呢?

    官差念完罪名,早就等得不耐的刽子手将鬼头刀高高地扬了起来,四周所有的看客都情不自禁地仰高了脑袋,伴着那刽子手的一声吆喝,刀上寒芒一闪,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沉了下去。那刽子手当胸踏住地上的人犯,刀头向他心窝里只一转,早已剜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心来,有跟着跑腿的差人递上一个红漆木盘,那颗人心就落入了盘中。这差人就用木盘托着,向围观的百姓兜售,他口中叫嚷着:“这等人心吃了最为补益!要是有个五劳七伤的,吃了就好了!”也许是受了他的鼓动,很快便有人出了银子,将人心买走了。那些官差和刽子手都得了银子,他们心满意足地押着囚车离开。因为杀的是朝廷明令严查的拳社大师兄,县令规定不许亲朋好友收尸,所以那大师兄的尸体也就扔在了那里无人敢动。看客们没了看头,也就相继散了。小昌远远地瞅见这大师兄脑袋歪在一边,眼睛似闭非闭,一腔鲜血涂了满地,既感伤又无奈,但他不愿多事,只瞧了一眼便自行赶路,远远地离开了街心。
    (正文)

    等他终于望见吴楼村家门口那几棵大树时,心情终于轻松起来,他远远地便招呼起来:“爹,娘,我回来啦!”他连喊了几声,东首的屋门才打开,一个妇人从雾中走了出来,她不相信地擦擦眼睛,当终于看清眼前这个孩子是小昌时,她张开双手一把将小昌搂入怀里:“我的儿,你到哪儿去啦?娘天天想你,哭得眼泪都快干了。”小昌伸出手去替母亲揾去眼角的泪水:“娘,您别哭了,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吗?”他娘只是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昌道:“娘,孩儿这次回来就专心尽孝,再也不出去啦。”他娘将他搂得更紧:“就知道我家小昌最懂事了,啥事都不让娘操心。”

    小昌陪着娘说了一会儿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娘,我爹呢?”一听这话他娘却突然紧张起来,一把将他拉进屋里,小昌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娘却低声道:“咳,出大事了!头一阵县里新换了个县令,原来跟咱们走得很近的县令调走了,这不最近到处都在查拳社的事吗,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偷偷上县里告状,说你爹曾经给大刀会的大师兄写了幅字,这糊涂县令不分好歹,昨天派了几个差人将你爹传去了,到现在也没放出来!”小昌一怔,这才知道祖师让自己尽速返家的深意。他急忙问道:“二叔知道这件事吗?”小昌娘说道:“你二叔已带着银子到县里去周旋这事去了,也没个信儿啥的。”

    小昌听了他娘的话,暗暗掐算一番,发现这个告状的人是和自己家有旧怨的。他们家一向与人为善,在整个吴楼村吴家这哥俩都是没得说的,根本没和人结怨,唯一称得上有些梁子的,就是伊家寨的伊秉业和伊秉辰他们,此事九成九和他们有关系。看来他们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因为吴家和原县令关系较近,现在换了新县令,他们迫不及待地就动手了。他看见娘愁得唉声叹气,宽慰他娘道:“娘,您别着急,我瞧这事还有转机。”他娘愁眉苦脸地道:“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官家的厉害?被这些人抓去还能囫囵着回来?”小昌已从卦象上看出端倪,但他却没法跟娘细说,只是道:“娘,您就等着吧,我爹肯定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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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到了晚间的时候,吴孝长骑着大青骡回来了,小昌老远就听到了骡子四蹄敲在地面的得得声,疾步抢出门去。虽然四年未见,吴孝长还是一眼认出了小昌,他一骨碌从骡上翻了下来,欣喜地将小昌抱了起来。虽然小昌个子长高了很多,但他还是毫不费力地将他举到面前。小昌看到二叔鬓边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不由好生心酸:“二叔,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吴孝长开了句玩笑:“想你想的呗。”但转瞬他又陷入了肃穆之中:“你爹被官府喊去了,我今天在县城跑了一天也没见着他的面,你正好回来了,咱爷俩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小昌问道:“这新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吴孝长道:“他是从南阳府调来的,据说和藩台有些关系,因此来了之后六亲不认,谁的账也不买。你爹去了之后就被他扣了下来,虽然没有进大牢但也差不多了。”小昌道:“他们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吧?”吴孝长道:“有人说你爹和大刀会的人有过来往,县令信以为真,还想抓着这个小辫子向上头邀功呢。”小昌想了想,对二叔说道:“明天你带着我去找县令。”吴孝长道:“咱们平头百姓哪能说见就见?你爹就是平时也难得和县令见上一面。”小昌道:“不妨,我自有办法。”吴孝长半信半疑,但想到小昌曾经在三清观受师汲传业,听说后来更是被高人带去历练,他既然说得这么肯定,想必有他自身的理由。吴孝长便点头道:“也好,明早上我在家中等你。”

    第二天小昌娘特意起了个大早做饭,等小昌吃罢早饭外头才不过蒙蒙亮。小昌来到西屋的二叔家,二叔却也起来了,婶子正给他收拾行囊,往里面塞了几张刚烙出锅的大饼,还有一些雨毡、水壶、麻绳等用度之物。二叔不耐烦地道:“好了,装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婶子却道:“准备着总比没有强。再说你骑骡子,又不费什么事。”小昌道:“婶子说的是,有些东西的确得备着。”婶子就笑了,夸小昌嘴甜会说话。吴孝长背了行囊,领着小昌坐上了大青骡,小昌看到这骡子虽然依旧神骏非常,但是已有些老态。他对二叔说道:“当年您就是骑着它送我去的三清观。”二叔道:“是啊,那时你才到我腰,一晃几年不见,又蹿高了不少,快上来吧!”叔侄二人上了骡子,风驰电掣地赶往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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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到了县城之后他们径直来到县衙门前,小昌对吴孝长道:“二叔,一会儿我自己进去,您就在外面候着吧。”吴孝长有些不放心:“你自己去能行吗?”小昌说道:“您就瞧好吧!”

    小昌走到了衙门前,抬脚就向里面闯。把门的士兵不干了,抬手就将小昌拦下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啊,看准了,这里是衙门,不是你玩耍的地方!”小昌道:“我就是来县衙本事的,要玩我还能到这玩?这还没有城西的乱葬岗子好玩哩!”这士兵一听不对味了,哪有这么说话的?他眯缝着眼睛打量起小昌,见这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银盘一样的脸膛,瞧着倒也不像是普通农户家的孩子。他呵斥小昌道:“这儿是大老爷议事的地方,你居然和乱葬岗子相提并论?趁里面没人听见,赶紧走吧,要不一会出来人了治你的罪!”小昌却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高声嚷了起来。他这一嚷把门的不干了,伸手便去推,另外一个把门的则伸手向小昌抓来。小昌施展禹步,轻轻巧巧地就从二人中间穿了过去,两个人用力过猛,前面那个推在后面这位的身上,后面这位则扯住了前面的袍袖。两个人这时才发现弄错了,齐声吆喝又向小昌抓来。小昌左躲右闪,虽然就在他们眼前晃动,但这两人怎么抓也抓不着。

    小昌和这两个大汉玩起了捉迷藏,可惊动了县衙的师爷,他从门里踱了出来,呵斥两人道:“好好的看门,在这里东摇西晃的成何体统?”这两人不敢顶嘴,垂手答话:“这个小孩要进衙门办事,我们不让,他就在这儿闹事,可他会邪法,我们怎么抓也抓不着。”

    师爷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转过头来问小昌:“你是怎么回事?”小昌见这师爷瘦高个儿,脸色蜡黄,蓄着一撇鼠须,大约有五十岁上下,一看便是久做幕僚的,便应声道:“我要办事,他们不放我进去。”师爷冷哼了一声,突然道:“小犬无知嫌路窄!”小昌也是诗书世家出身,这等简单对子却难不倒他,他张口便道:“大鹏展翅恨天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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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爷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孩看似毫不惊人,居然能借对联回应自己的贬斥,他想了想,复又说道:“白玉堂前,黄口孺子,呸,你去吧,进门休想!”小昌对道:“红罗帐里,金粉佳人,嘻,我来了,前世姻缘!”这下师爷无话可说了,他脸上和缓了许多,问小昌道:“一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怎地如此不知好歹,要到这儿来大吵大嚷啊?”小昌道:“因为有些急事,不得不出此下策。”师爷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你有什么事,我代传给县令大人便是。”

    小昌知道此事只可面向县令亲谈,便道:“乞借纸笔一用。”师爷随身都带着纸笔,忙拿出来一张白纸,至于笔则是便于随手书写的炭条。小昌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随手折了起来递给师爷,说道:“烦请您将这张纸给大人看,他就明白做什么了,我就在这门口候着。”师爷拿过纸来,心想县太爷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动的,你未免太托大了。不过他还是说道:“我只能说试试,见不见你那可是他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但内心中也隐隐有些好奇,偷偷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见前面写了一个“土”字,后面却用反切注明读音是厚,他不解其意,但还是拿来去找县令。

    县令刚刚吃罢早饭,见到师爷急匆匆地走来忙问有什么事,师爷说门口有一个小孩要来见您,还详细地描述了小昌的相貌年庚。县令上任没有多长时间,在本县认识的人十分有限,他细细一想,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号人物,便挥着手道:“我不认识他,你直接打发他走了便是。”师爷道:“可是他写了几个字给您,还说就在门口等着。”县令拿过那张纸,细细一瞧沉吟片刻,霍地从椅上站起身来,吓了那师爷一跳,他突然态度大变,对师爷道:“这个小孩在哪儿?你快去把他叫过来!”师爷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答应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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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县令为何表现的如此前倨后恭?原来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瞧出来小昌写的是个谜语。读厚这个音又有土字旁的,无疑应该是“垕”字,现在他不写垕只写土,那是无后之意。这县令一辈子倒还顺遂,唯独膝下无儿无女,这几乎成了他一块心病。不过他这事很少有人听说,这个小孩是怎么知道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迫切地想弄个明白。不一会儿,师爷领着小昌进来了,县令见这孩子行动自若,见到他并不像普通百姓那样战战栗栗,不由更是好奇。待小昌见过礼之后,他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小昌道:“草民吴绪昌,吴楼村人。”县令哦了一声,一下子想起来了被自己扣下的吴孝全,觉得这两人可能有些关系,问道:“吴楼村的秀才吴孝全你可认得?”小昌对道:“正是家父。”县令心下了然,又问:“那你可是想学缇萦救父吗?”小昌说道:“家父本就无罪,明府心中有数,何谈救字?”

    县令觉得这个小孩实在有趣,便想和他细细详谈,抬眼一瞅师爷还直挺挺地杵在一边,便挥挥手让师爷退下。待师爷走了之后他才开口说道:“你说你父亲无罪,可有人告发他和本县刚刚处决的大刀会要犯互有往来,这个可是逃不掉的。”小昌并不畏惧县令的咄咄逼人:“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即使是周公这样的贤人尚且有被流言中伤的时候,何况家父只是一个本分的秀才?”这话倒让县令一时无话,他沉吟片时方才说道:“有没有往来凭据这个得查了之后才能算,查到了便是肯定有,便是查不到也不能说没有。”小昌道:“大人若如此说草民明日便到开封府去状告,说大人草菅人命胡乱杀人。”县令面色一板:“这可不能胡说,本县一向清正廉明爱民如子,这岂不是栽赃陷害?”小昌道:“那大人说了可不算,臬台派人查了才算。若是有那便没话说,倘使没有也不能说大人没草菅人命。”
    (正文)

    县令见他对答如流,居然还能抓住自己话中的漏洞反驳自己,内心暗地啧啧称奇,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便说道:“咱们暂且不说这件事。你写在纸条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小昌微微一哂:“大人内心明镜也似,何必明知故问?”县令道:“那你可知道怎样才能扭转?”小昌却卖起了关子:“这事儿须得从长计议,非一时半刻所能言明。”

    县令一咬牙,拍手将门口的师爷唤了过来,对他道:“拿我的手令,把吴孝全带过来。”师爷瞅了一眼小昌:“这——大人不是还想继续留着他问个明白吗?”县令说道:“此中内有隐情,索性今天叫他过来一发问了,也少劳烦他在这里呆着。”能当上师爷的都是玲珑剔透的角色,这师爷察言观色,知道大人已有释放吴孝全的意思,便陪着笑脸说:“是,我瞧这吴秀才也不像是大逆不道的凶顽之辈。”县令拿起纸笔,写了一道手令交付师爷,师爷拿着去了后面。县令借着这个机会问起小昌自身的情况,小昌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和县令本人丝毫不差。县令又问起前程,小昌说道:“大人福泽自厚,以后前程如拔茅连茹,喜事接二连三将至。”县令不由喜上眉梢。

    正在这时,师爷引着吴孝全进来了。吴孝全满脸伤痕,穿一件破破烂烂的青布长袍,被两个衙役扶着,显然被动过了大刑。小昌一下子站了起来,扑上去喊了一声爹。吴孝全睁眼一看,见居然是四年未见的儿子,一下子愣住了:“小昌,你怎么会在这里?可千万不要胡闹啊!”小昌道:“爹,我没有胡闹,这位县令大人宅心仁厚,又明了你的冤情了。”他一边说一边冲爹连挤眼睛。吴孝全虽然是个读死书的呆子,但也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县令面前,口中大呼冤枉。县令只得上前搀起了他:“吴秀才,你也是本分人,这样闹将起来岂不是斯文扫地,让先贤也蒙了羞?还是快点起来吧,有事好商量。”
    (正文)

    吴孝全这才随着县令起来了,他望了望小昌,小昌示意他将事情经过再细说一遍。吴孝全会意,便说道:“大老爷,我实在是冤枉。原来大刀会在乡里如火如荼,到处都是他们的人,甚至还有些人就到我们村里宣扬,我那时看到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连一句话也不肯和他们多说,有人也鼓动我和我兄弟入会,我都没答应。后来他们托了个熟人过来让我写幅字,还给了我一两银子。大人您也知道,我们虽然免交租子,但也得活不是?我平常就给人抄书写碑文权作谋生手段。他们给的银子价格也算公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就答应了。过后我才听说可能是被那大师兄拿去了,可我自始至终都没跟他朝过相啊。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如今突然被捅出来,一定是有奸人趁你刚刚上任未明详情,编造情况弄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来蒙蔽您。”

    县令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那帮衙役草率了。”接着他又训斥师爷:“你看看你,怎么做的事,让吴秀才吃了这么多苦?”那师爷知道是该为县令分忧的时候了,忙说道:“都怪属下一时不慎才让奸人钻了空子,回头我一定申斥他们的里正,让他们以后都瞪大了眼睛提点神,别净干糊涂事儿。”

    县令笑嘻嘻地对吴孝全说道:“秀才公,下面的人不懂事,给你添了这么一桩祸事。不过福祸相倚,也未必全是坏事。要是没有这事我也不可能认得你呀。这样吧,中午我在家里摆桌酒席,咱们坐一起好好聊聊,顺便也给你压压惊。”吴孝全想起官差进入他家如狼似虎的样子,早都吓破了胆,哪敢和县令坐在一起喝酒?赶快摆着手拒绝了。县令其实也只是和他客套一下,并没打算真的请他吃饭,见他拒绝便对师爷道:“吴秀才另有要事,本县也不便打扰。师爷,你就代本县辛苦一趟,送秀才公回家。”师爷答应着,对吴孝全一揖到地:“秀才公,这边请吧。”吴孝全望着小昌:“小昌,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县令道:“令郎十分讨人喜欢,很对本县的脾胃,我留他说一会儿话,秀才公尽管放心。”小昌也冲他爹点了点头,吴孝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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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等到他们一走,县令又迫不及待地问起小昌如何可以将自己的心病根除。小昌附在他耳朵上低言了几句,县令听着连连点头,可他又忽而问道:“若是还没有效果可怎么办啊?”小昌笃定地道:“明府就听我的吧,肯定错不了,再说草民就在明府的治下,明府还怕找不着草民吗?”县令一想也是,便拱手道:“如此多谢了。”小昌却说道:“如今我爹虽然平安无恙,但那诬告的人却没受到惩治,实在太不公平。”县令道:“哪里的话,刚才师爷也说了,回头就和他们的里正说,叫他以后不要生事。”

    小昌忽道:“这个人是伊家寨的吧?”县令愕然:“你怎么知道?”小昌付之一笑,也没回答县令,举步便出门去了。县令现在对小昌是既敬且佩,再也不敢拿他当小孩子了,他几步从后面跟上小昌,一直将他送出县衙。门口的衙役和兵丁都大为惊讶,心想县令大人一贯甚为倨傲,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亲自送一个小孩子出来?但看县令大人满面堆笑的样子,肯定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这些人便也只在心中腹诽几句,没人敢来多事。小昌从县衙出去走了老远,县令才转回身来,瞪了一眼那些面色古怪的衙役,径直回去了。

    小昌走到街角,见吴孝长还在那儿候着,便问道:“二叔,你怎么没走?”吴孝长道:“我在这儿等你,刚才看师爷套了辆马车送你爹回去了,估计这会儿已经走出二十里了。”他看到小昌真有能耐将大哥救出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小昌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县令回心转意的?”小昌骑上了大青骡,坐在吴孝长身前,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吴孝长也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看来你在外面没少历练,像这等办法,我和你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二叔带着小昌回到家中,一家人终于团坐在了一起。小昌娘看到吴孝全平安无恙地回来,一颗心才终于放回肚里,忙张罗着包饺子,还买了两挂鞭炮在门口放了,说是要去去晦气。小昌替父亲换下身上的脏衣服,又把娘亲拿来的新衣递给他。吴孝全的手指一直哆嗦着,连衣服也套不上,还是小昌帮忙才将胳膊装进了袖子里。小昌问道:“爹,你这是怎么啦?”吴孝全回答道:“唉,别提了,刚进县衙就被人打了一顿,我连人都没看清身上就挨了不少拳脚,这些人下手可真狠哪!难怪周勃说‘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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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7 23:51:28  更:2021-07-28 00: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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