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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第11页] |
作者:红酥手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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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_但丁的玫瑰 2018-01-29 16:53:58 好看 ----------------------------- 玫瑰园里哪一朵最美? |
@千朵白 2018-01-31 09:00:03 和前面一个,像连续的。结构也差不多?楼主,我快放假了,放假要把你故事一个一个复制出来慢慢看! ----------------------------- 是涯叔吞了两层~已经补齐了~ |
@陶子妹妹呀 2018-02-01 11:55:19 为什么是三 ----------------------------- 被涯叔当成小点心啦~已补齐~ |
@熊猫太太2017 2018-02-02 00:45:47 楼主,一二楼被涯叔吞楼了么 ----------------------------- 是的~是的~已经补齐~ |
更新一篇~ 长青(一) 一个注定此生要仰仗他那副皮囊的男人,会在什么时候领悟到这一点呢?迟钝如我,是一直到了青春期。幻想过的每一个女孩,都能被我轻易追到,而且在现实中,她们似乎都比我的幻想更加疯狂。 往回想想,其实在幼儿园时期我就得到了信号。那些总是把最好的玩具递到我手中的老师,她们的笑容。和以后很多很多的本不属于我的、却被我习以为常地享用了的便利。 我不知道这皮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中学时代,我也曾经对于学习这件事有过短暂的兴趣。我参加了物理竞赛,拿了冠军。那是市里的比赛,我和同班的另一位同学分数一模一样,我们是并列冠军。然而,去参加省里比赛的名额只有一个,物理老师对我说:你发扬一下风格吧,毕竟,你的路比他更宽,他比你更需要高考时加的这10分。 老师的逻辑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彻底想通。当时,他还补充道:反正你将来是要当大明星的,物理成绩实在不重要。 每个人都对我说,我将来要当明星,包括我的父母。从小他们送我去学舞蹈,学声乐……总之他们认为明星需要具备的并且能负担得起的技能,我都浅尝辄止地尝试练习过。没有坚持下来的原因也跟意志力无关,而是所有进阶的技能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支撑。 最后,父母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艺考,十万大军。我的物理成绩还是帮了忙。在专业课成绩相同的情况下,物理帮我拉了3分。于是,中国最著名的造星工厂把我收入囊中。至于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没人在意过,包括我自己。 被人说长得像某某明星是家常便饭。后来我主意观察过,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有很多共通的特质。这些特质让一些很不同的脸变得有了相似之处。不过,我被人说得最多的,就是长得像常青。 那时常青正风头无俩。去年他拍了八部电影,三部电视剧,出了两张专辑。还有无数的影视作品试图跟他沾上边儿,哪怕是让他在里面客串三秒,就能拿来大炒特炒,票房也就基本有了保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他红了实在太久。我几乎就是看着他主演的那些影视剧长大的。他的面孔,从来没有改变过。似乎他的生活中没有地心引力,也没有任何烦恼。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的女友。圈子里层出不穷的小花,都以被他看了一眼为最高荣耀,更别说跟他约会了。他的绯闻那么多,可是每个狗仔都对他笔下留情。人们爱他,爱他那眉峰上挑、歪嘴一笑的样子。是的,我曾无数次对着镜子反复练习那个表情。 从 小到大,常青是我唯一的偶像。 所以,后来我参加了那个选秀。当然,在选秀前,我已经尝试过无数次。 我的大学时代总体不能说很愉快。我的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国企上班族,微薄的积蓄刚够支付我那高昂的学费。在食堂取餐口排队的时候,我总需要反复心算有没有超支。 我的同学,除了那几个本来就是富N代的家伙,从大一第二学期开始,钱包大多都鼓了起来,包括我同宿舍的几个室友。他们有的是什么,又出卖了什么,我也朦朦胧胧地知晓了。牵线搭桥的人也来找过我,提出的价码很难让人不动心。我甚至跟着那人去过见过一次面。中年男人戴着扳指的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我坚持了十三秒,直到他开始上下移动。是的,我一秒秒数着,数到忍不住落荒而逃。 在大学里,我的成绩莫名地好了起来,简直达到了我求学生涯的巅峰。我是所有老师的得意门生,我的专业课门门都是最高分。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我安慰,物欲的洪流没有卷走我,这要算一个很大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认识了她。 我叫她“学霸”,这个词基本可以概况她的一切了。她是那种绝无仅有的女孩。第一次约会时,她把我买给她的三块五一根的雪糕换成了五毛一根的红豆冰棍。不论她怎样向我论证这个选择更符合经济学原理,我都觉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也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要娶她。 在她之前,我有过太多短暂的、也许并不能称之为恋情的、玩闹般的体验。进入大学后,鹤立鸡群的感觉消失了,我淹没在人海中,淹没在皮囊中,也许是淹没在我的贫穷中。学霸就像一根稻草一样,我牢牢地抓住了她,一抓就是四年,又三年。 是的,毕业到现在三年了,我甚至连一个龙套的角色都没有得到过。我的皮囊第一次害了我。太多人对我说过,看到我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会有片刻的恍惚,以为常青来客串了。他们说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当主角呢,我既没有那一大串龙套经验,又没有任何可以“提携”我的“前辈”。一纸“优秀毕业生”的证书真的帮不了我。 所以,当那个名叫“寻找小常青”的选秀出现时,我觉得命运终于向我敞开了怀抱。选秀的最终胜出者,将在一部大制作电影中扮演青年时代的常青。虽然没人知道常青到底多少岁了,可他在屏幕上已经活跃了近二十年是不争的事实。常青对于自己的年龄毫不避讳,他甚至在节目的宣传中笑称自己是在寻找接班人。 到了选秀现场,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长得像常青的人。每个人都留着他的标志性发型,迈着他的标志性步伐,做着他的标志性表情。在后台候场时,我恍然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我留心看着每一张脸,在心底做着尽量客观的评判。是的,我是所有人里长得最像常青的。 可是我落选了,在最后的1v1对决中落选了。除了像常青,胜出者比我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更白皙娇嫩、更雌雄莫辩。这种特质和样貌上与常青的相似结合起来,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所以,我出局了。 选秀结束的第二天,我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烫着礼服。礼服是一位好心的师兄借给我的,我得体体面面还给他。 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站在我面前。我头也没抬地对他说:小杨不在。 不会有人来找我,每一个弯腰走进这间出租屋的人,都是来找我的室友小杨的。他是个活宝。 可是那人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他正站在唯一的窗前。光线勾勒出一副剪影般的轮廓,在这轮廓里发丝根根直立。 一个强硬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也有着同样的特质:我找你。 我关掉烫斗,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三秒钟后,我放弃了,问他:我……认识你吗? 他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我有个戏,觉得你挺合适的。 选秀播出后,我一直幻想着会有人“慧眼识珠”,找到我,给我机会。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幻想成真得这么快。我迅速地穿上外套。 他补充道:带上你的身份证。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坐进了他停在巷口的那辆跑车。我不太懂敞篷车,事实上,我不懂任何的车。不过,那种瞬间加速的感觉,让我感觉到一个远在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似乎向我敞开了一条门缝儿。 他带着我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们在西餐厅坐了下来,他为我点了一份牛排。哦,不对,是牛排套餐。三道前菜,主菜是牛排,甜点就有三种。他为我斟上葡萄酒,单宁的味道其实让我很不习惯,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毕竟,大学时代,仅有的几次喝葡萄酒的经历都跟量贩装的雪碧联系在一起。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比查户口更细致,比审犯人更严苛。我如实地回答了一切。我甚至没有余力来反问,他到底会给我什么样的剧本。我说过,他是一个强硬的男人。 那顿饭我吃得很饱。饭后,他带着我到了他的房间。顶层的房间,KING套房。我以为传说中可怕的事要发生了,我的双腿颤抖着,已经做好了再次落荒而逃的准备。 可是,他并不是那种传说中猎艳男人的男人。他只是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而自己坐在沙发里看着我。 他对我说:我有个提议。 我看着他。 他生硬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提议。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我的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你听到了我的话,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跟我合作。 我的笑容一定是僵在了脸上。 他说:别紧张。如果你愿意,你很快会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你愿意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愿意……什么? 他向我伸出手:你的身份证呢? 我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 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它。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想要阻止,可是不知为何,只是象征性地抬了一下手臂。 他打开了电脑,找到一部常青的影片。那是今年即将上映的新片。我马上意识到,我看到的只是粗剪的原始版本。 我惊异地看着里面的常青——又衰老又丑陋。 他对我说:常青快完蛋了。现在修他的片子,得一帧帧地修。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的常青——他居然有火鸡脖子。 他用一种神经质的语调说:常青不能完蛋——他可是常青啊!你愿意帮他吗? 我问:怎么……帮? 他反问:你怎么理解人生如戏? 我深吸一口气: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 他摆摆手打断我:我知道你是专业课的第一名。这很好,起码说明你不笨——我不喜欢笨人。你愿意演常青吗? 我问:演……他? 他说:用你的人生去扮演他。不,或者说,你就是新的常青。你愿意吗? 我思考了足有一分钟,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倒退好几步,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说:这是很划算的买卖。客观地说,这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了。别的不说,常青去年赚了一亿八千万,他自己能拿到5%,那就是九百万。今年到现在,他已经赚得比去年一整年多了。你答应了,这部分的钱就都是你的了。 我皱着眉头问:我怎么能取代他?他……起码比我大二十岁吧? 他说:这不重要,化妆就能解决的小问题。 我说:让我想想……可以吗? 他说:我给你五分钟。 |
长青(二) 过了肯定没有五分钟,他问我:想好了吗? 我答道:我要知道所有的条件。 他笑道:没有什么条件。唯一的条件就是忘了你自己,变成他。 我问:如果我拒绝呢? 他说:那我们就要想个办法,让你忘了今天我说过的话了。说着,他走向写字台,拉开抽屉。 我想起了台词课反复播放过的《教父》,那里面难道有一把枪?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咔嗒一声,冰冷的枪口瞬间顶在我的前额。 我的心脏顿时跳得要爆炸。 ——我就是在那样的境况下签了那份协议。 那份秘密协议。 离开那个房间前,他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 他笑道:很好,甩了她。 我回到了出租屋。他给了我六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我的“私事”。六个小时后,半夜三点,他说,巷口会有一辆车来接我走。 小杨没有回来,这也很正常,他常常夜不归宿。我留下一张简短的便条给他,又在便条下面放了足够的水电费。 然后,我打开手机,看着通讯录上面的“学霸”两字。学霸,喜欢实验艺术的导演系骄子。学霸,那个规划了我们从19岁到99岁人生的靠谱女人。 我演戏,她上学。我演戏,她留校——这就是她的规划。她说两个人里面怎么也得有一个人是安定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常年戴着那副酒瓶底的样子。当然,偶尔换上隐形眼镜、再画个淡妆的时候就会艳惊四座。 她说我们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给他们取了很好听的名字。 我不想离开她。 所以,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了她一切。 她听完,沉默了三分钟,然后轻轻地说:我同意分手。顿了一下,她又说:你实在不该告诉我这些。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挂掉了电话。 再打过去,一直关机。 ——如此坦诚相待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我也很有些心灰意冷。 半夜三点,司机把我拉到了京郊的一个别墅区。我的新家是一幢独栋小楼,两层,局部三层。装修略显浮夸。我问司机:常青在这里住过? 司机摇摇头。 司机的身影消失在客厅的落地窗边之后,我偷偷给学霸打了个电话,可是她还关着机。我烦躁地摁掉了电话。 猛地,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半老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端着一只托盘。 四目相瞪,她似乎也被我吓到了,半晌,才用梦呓般的语气问道:先生,你……要喝什么茶? 原来这是我的女佣。不,是“常青”的女佣。进门喝热茶,这是常青的习惯,不是我的。娱乐小报无数次报道过常青的这个小小癖好。我突然觉得有些吃力,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才认识到整件事情需要怎样的严谨与细致。 后来我发现,我有两个女佣和一个厨子。他们都隐匿在这幢建筑物里,如果不召唤他们,我丝毫不会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一尘不染的家具、熨烫妥帖的衣物、恰到好处的食物,这些东西似乎都是魔法完成的。 晚上我睡得很早。我的女佣为我铺好了床铺,虽然她的一整套动作充满仪式感,可是我觉得实在多余。她把我的被角固定在床尾,我试了试,完全不能拔出来,这让我难受了一整晚。 学霸的电话依然关机。 第二天一早,我睡眼朦胧地下了楼,发现一个胖女人坐在客厅里,她自我介绍说是公司给我配的助理。胖女人递给我一部新手机,并收缴了我的旧手机,同时拒绝了我导出通讯录的建议。我思考着要不要动用武力,犹豫间,胖女人已经拿出一把漂亮的小剪刀,剪断了我的SIM卡。 我的脑袋顿时“嗡”地一声——学霸的手机号码是一周前新换的,而我还没有把它背下来。我思考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学校找她一趟。可是胖女人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一个造型团队被她召来了。他们剪了我的头发,反复给我上妆,不停地拍照。 紧接着形体老师来了。他跟我一起看常青的录影带,一点点地模仿,并录下我的模仿,然后再一一纠错。 再然后,我被带去一家私立医院,接受了一个声带上的小手术。可以发声之后,我发现我的声音已经跟常青一模一样了。以前我跟常青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声音,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最后,他们为我定做了常青同款的全口烤瓷牙。 三个月后,胖女人告诉我,老板很满意,我已经可以“出场”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老板是谁。那个来出租屋找我的男人,我从网络世界中挖出了一些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他就是常青真正的老板,那个一手将他捧红的人。现在他也是我的老板了。胖女人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久而久之,我心里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要参加的是一个新片发布会。电影还是常青拍的,可是宣传的人却已经不是他了。我不知道他究竟对于自己将要被取代这件事会作何感想。那是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偶像,而我向他致敬的方法就是取代他。 我对着镜子反复背诵着简短的、程式化的发言。礼貌,微笑,不要回答任何提问。让胖女人去对付那些狗仔。 一下车,欢呼声就淹没了我。我们并没有在大厦的前门下车,而是绕到了最远的一个后门。可是那里跟这幢建筑物的其他所有出入口一样被人山人海所淹没。胖女人说,我的粉丝团为了我这次会出现在哪个门前,早已在论坛里和群里吵得不可开交。 每一张面孔、每一双眼睛、每一只嘴巴。里面都是我,只有我。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我并没有尝试过毒品,但是如果用快乐的等级来划分,我觉得世间最顶级的毒品也无法取代这感觉。 我身边站着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新晋的流量小花。她抱着手臂微笑着。完全被忽略的感觉让她的笑意无比尴尬。我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于是就忘记了胖女人的话,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小花接过话筒,语调感激得有些谄媚了。 胖女人果然大发雷霆。她说:公司安排给你的绯闻对象根本不是这个小花!你现在是准备同时炒两个绯闻了?! 我张口结舌道:我就是觉得她太可怜了…… 胖女人打断我:可怜?!这个圈子可不是靠同情心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要去赴一个约会,一个她口中的绯闻对象的约会。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起点却非常高,第一次就当了女主角。她整个人小小一只,又美艳无方。我拿到了一份公司安排的节目单——吃饭、购物、拥吻。 饭 是在一个西餐厅吃的,开放式的空间,最适合狗仔藏匿。 新人笑盈盈地问我:我妆花了吗? 我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新人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对我说:你摆出这副死鱼脸给谁看啊?你要让大家以为我在追你吗?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继续甜甜地笑着说道:你tm就不能笑一笑? 我机械地咧了咧嘴。 新 人笑得更甜了:姓常的,你以为你亏了还是怎地?老娘才十九岁!你tm还能红几年?等到你求着我来提携你的时候,别忘了你今天这副臭脸! 我站起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对她说: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我锁住洗手间的门,拨通了胖女人的电话。我对她说:这个新人是个神经病。 胖女人说:你疯了吗?你怎么惹得起她?她可是XX的干女儿! 回到桌前,我开始时时刻刻露出八颗牙面对她。我问她:最近接什么新戏了吗? 她答非所问道:你tm能不能别吃蒜蓉酱? 我连忙扔掉手中沾满酱汁的面包。 她又问:诶,你这脸在哪儿整的?上回见你可都快风干了啊! 我刚喝下一口柠檬水,顿时被噎得呛咳起来。 那顿饭吃了足有一个世纪。饭后,我陪着新人去购物。胖女人早交给我一张没有密码的卡。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我为新人刷掉了足有一套三环内的大三居。我的双手拎满了购物袋,新人最后只好把新买的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 按照剧本,这就到了拥吻的时候了。可是新人小声对我说:你tm要是敢伸舌头我就弄死你! 我连忙闭紧嘴巴。 新人又说,快点!他们已经就位了。 我用余光环视四周,果然很多家伙端着长枪短炮隐匿在四周或者说就公明正大地站在那里等着拍我们。 我默念着:我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我能行!三遍后,我给了她一个既不失热情又丝毫不显猥琐的吻。 |
长青(三) 第二天,我和新人就上了头条。胖女人说:老板很满意。 我 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胖女人递给我一份资料:认真看,这一关过了,你才能真正变成常青。 那一关就是——去见常青的父母。 我准备了整整一个星期,临进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要腿抽筋。 也许那是因为二老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头说:你还知道回来?! 老太太说:小宝,你的脸怎么了?又去打那个针了? 我下意识地要躲开老太太枯树皮一般的手指,好不容易忍住了。 不知怎地,我有些想哭。我跟父母已经很久没联系了。选秀失败的当晚,我跟他们大吵一架。他们说:毕业三年了,你不能再这么漂着了。 他们已经给我联系好了一个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就等我回去了。他们比我更早地放弃了我的梦想。 我对他们说:这辈子我混不出来,宁可死在外面。 父亲摔了电话。我听着那忙音很久很久…… 老头突然一声爆喝:你妈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老太太已经泪流满面。她说:小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不爱听妈也得说啊。你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去?你都四十多了,没家、没个孩子,以后爸妈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你是有钱,可是钱有什么用啊!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个端茶倒水的人,你老了可怎么活啊! 我嗫嚅道:……妈,别哭了。 那么大的客厅,那么小的老头和老太太。每一句话都反复回荡着。哭泣声的尾音久久不散。 老太太边哭边说:宝儿,你不要再打那个针了!那东西致癌!妈求你了!大不了咱不演戏了,好不? 我挤出一个笑容:我没打针,真的,妈! 老头道:不要脸的东西!你骗谁呢!你上回回来啥样儿,真以为我们老眼昏花了? 从二老家里出来,我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胖女人通过连在我身上的微型麦克风听到了我所有的表演。她长吁一口气道:这关就算过了。以后每三个月回来一趟,我会把时间给你记好的。 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道:我能去找一趟我女朋友吗?好久没见她了,她电话也一直关机。 胖女人看了我半天:你可能去不了。这样吧,我去。 她把麦克风连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把耳机给了我。 车子停在学霸的宿舍楼下,她走上楼去,我躲在车里,听着她因为爬楼梯而变得异常粗重的呼吸。 她到了,在敲门。门吱嘎一声开了——没有我去上油,那门看来又犯了老毛病。 她说:我找XX。 一个声音回答她:哦,XX啊,她退学了。 我冲着麦克风大吼: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什么时候退的? 那声音道:好几个月了吧? 我听出来了,那是她的上铺。我正想夺门而出,放在车门把手上的手又收了回来。人来人往,我一定会被错认。那会带来无数的麻烦。 ——学霸,你为什么要退学? 胖女人回到车上,我恳求她:你能去她们系里问问她家里的电话吗? 她沉默了十几秒,对我说:想让你找到的人,你怎么都能找到她。不想让你找到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徒劳了。 我说:我怕她会出事,她怎么会退学呢? 胖女人道:你想听实话? 我点点头。 她说: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告诉了她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吧。你把她拉下水了,她只有退学,离开这里,才能上岸。明白了吗?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半晌,我问她:那……她还……还活着吗? 胖女人点点头:只要你不再找她,她就会活得好好的。 当晚,我失眠了。我发现自己甚至没有一张学霸的照片。我恐慌地回忆着她的样子。学霸的眼睛,总是藏在酒瓶底后面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甚至不能回忆起她的任何一个眼神。 辗转反侧到凌晨四点,闹钟响了。我拉过枕头压在脑袋上,任那闹钟响着。大概一分钟后,闹钟停了。我正要继续睡去,一阵砸门声响了起来。是胖女人,她比我起得更早。 三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胖女人推醒我,我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她的肩头。顿时大窘。 外景地在欧洲。这是常青在三年前就签下的片子,这是我代替他拍的第一部片子。我在头等舱的座位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剧本。我从不知道还能这样坐飞机。大学时代,我仅有的几次抢到特价票的乘机体验,都说不上愉快。有一次我甚至就坐在引擎旁边,下飞机后的几个小时内还一直在耳鸣。 胖女人躺在我旁边的座位里,她轻轻地打着鼾。 电影拍得不是很顺利,那导演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常大公子,你是不是状态不太好?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的时候,我问胖女人:我是不是……演得不如他? 胖女人问:谁? 我说:你知道,他。 胖 女人笑道:你就是他,还需要演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无比坚定。回到灯下,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所有的镜头开始一遍就过。 那是第一部戏。娱乐新闻称之为“常青的又一次成功转型”。人们还是注意到了细微的变化,有些新闻的标题是“常青的又一次成功逆生长”。很快,我拍了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 常青真忙。胖女人说过,我必须学会随时随地睡着和醒来。 三个月后,我学会了,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都能小憩一番。 一年后,胖女人把一张卡递给我,说是我的分红。我查了查余额,八位数。比老板许诺得更多。我对胖女人说:我想回趟家。 胖女人说:你可以打电话,但不能回去。 我说:我想给我爸妈换套房子。 这曾经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十年内的奋斗目标——不改变房间的大小,只改变楼层,我只需要赚到差价那部分。因为,我们家在七楼,这一点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年龄和越来越沉重的腿脚。 胖女人说:这事交给我办吧。 她办得很漂亮。一年后,爸妈搬进了新家。他们在电话里笑得要岔气,又哭得要断气。他们对于我退出了演艺圈而转行“互联网金融圈”十分满意。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引号里面的那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打着哈哈。我陪着父母哭哭笑笑,一边在镜子里观察着自己的表情。每种情绪需要动用的面部肌肉,我记忆着。 那个电话被胖女人的突然推门而入打断了。她对我说:快走,他要见你。 我问:谁?老板? 胖女人说:常青,老常青要见你。快点儿,再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我们到了医院,临终关怀vip病房。一个干瘦的老头躺在一堆仪器和管线中间。我悄悄问胖女人:这是他? 胖女人点了点头。 常青瘦得脱了形。他伸手摘掉呼吸器,笑了笑,笑出一脸奇怪的褶子。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再笑了,只是虚弱地对我说:别怕。 我想要开口,可是不知如何称呼他。终于,我镇定下来,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问:你最近……去看我爸妈了吗? 腐败的气息钻入我的鼻孔。我点点头。 他再问:他们……还好吗? 我再点点头。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谢谢你了。 我问:你……恨我吗? 他笑了:怎么会……我……“常青”……是一个……神话,我不能继续了,你来帮我,我真的很……很高兴。 他喘了起来,胖女人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面罩。 我被拉走的时候,他又摘掉面罩,嘶哑地喊:常去看看……我爸妈!拜托……你了! 门被拉开的瞬间,他又喊:千万不要……打……那个针! 三年后,我终于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针。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并没有中文名称。圈内人都叫它“还童针”。那天,胖女人和我看着屏幕上的照片。那是一组刚刚拍摄完成的杂志硬照。胖女人说:你大概得打一针了。 我看着那隐隐若现的法令纹。肌肉的走向微妙地改变着,地心引力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且比一切昂贵的保养品更强大。我当然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一点。三年来,我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五小时。我才三十一岁,却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体会到晨勃的感觉了。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我都万念俱灰。只有站在镜头前,镁光灯开启后,我才能真正“醒”过来。 我问胖女人:还童针是不是致癌? 她说:老常青得肺癌是因为他烟抽得太凶了。这针不经常打没关系的。 打完针,我肿成了猪头。胖女人说:这是正常反应。 我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天里,如果不是胖女人时时叫醒我,给我补充一些水分,我恐怕就要从此睡去了。 三天后,我的脸消了肿,看上去简直好得不得了。我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着,毛孔都隐形了,整个人年轻了足有十岁。 胖女人说:别高兴得太早。还童针可不是一劳永逸的,药物有半衰期。 在药效巅峰时,我跟公司安排的绯闻对象在她的公寓里共度良宵。 关于能不能“共度良宵”,胖女人给我的剧本上有个隐晦的暗号。一个实心的五角星。有这个五角星的,就是我绝对不能染指的。因为她们的背后都有着一个又财大气粗又小心眼儿的男人。这种女人一般都会红得很快。她们多半不是真心喜爱演戏的,她们喜爱的只是成名的感觉。等到她们发现了,成名后的那无形桎梏比小小的虚荣心要麻烦得多时,她们就会自动销声匿迹了。 至于没有五角星的,就全看双方的心情了。比如眼前这一个,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为了猎物。这眼神让我有些犹豫。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人,在她的小皮包里放着针孔摄像机,她的眼神似乎也是这般。几天后,那女人将几张照片发给了我。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反正那女人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 我的绯闻对象去洗澡了,水声哗哗地扰乱着我的思绪。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学霸。这些年,我也得到了一些她的消息。她回到了她的家乡,做了公务员。她嫁了人,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除了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她的一切都算是求仁得仁。 水声停了,片刻后,绯闻对象走了出来。她披着浴巾,头发高高盘在浴帽里。她对我眨眨眼睛说:该你了。 我瓮瓮地说:我累了。 她马上做出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你……讨厌我? 我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真的累了。昨晚拍戏到凌晨四点,今早赶了两个通告,下午又拍了三家封面。晚上——晚上你知道了。就是铁人也会累的! 她扯掉浴帽:太好了!其实我也累得要死!刚才洗澡的时候都要睡着了! 她钻进被窝,轻轻吻了吻我,然后背对着我,伸手拉灭了灯,马上就睡着了。 我靠在床头,在黑暗中继续一心一意想着学霸。 |
长青(四) 天亮后,我关掉了手机,蹑手蹑脚出了门。我压低帽子,竖起领子,拦住一辆出租车,到了机场。三小时后,我来到了学霸的家乡。 学霸的家,那个小区。我的手机里不止有她的地址电话,甚至有她的全家福和身份证号。有时候,金钱是真的能让人为所欲为的。我也有了自己的拿钱办事的人。我不能办的事,就靠这人去办。 没想到我一进小区就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学霸,发型变了,五官变了,身材变了。只有那眼神没有变。那是学霸的眼神,只有她有那样的眼神。她牵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一看到那两个孩子,我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那是两个小小的我。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动起来才能发现,他们就是小时候的我。 学霸说:别在这儿傻站着了,找个地方说话吧。 我们站在一只巨大的橙红色淘气堡前面,她的,不、我们的一双儿女一进去就疯闹起来。她对着他们喊:可可,飞飞,慢点儿! 这两个名字顿时击中了我,正是她曾对我说过无数次的名字,女儿要叫CoCo,儿子要叫FeeFee——名字来自她最爱的一篇童话故事。 她对我说:你的新片我看了,怎么开始接喜剧了? 我问:听说……你结婚了? 她点点头。 我问:你丈夫…… 她简短地说:别人介绍的。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不能生育。 我顿时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笑了笑。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个陌生的姑娘。她问我:请问……你是常青吗?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围了一整圈人。他们都拿着手机对着我。我慌忙压低帽子:你认错人了! 姑娘说:你不是常青也没有关系!天哪!你长得实在太像他了!你能跟我拍张照吗? 我正摆手,突然淘气堡内传来一阵哭声。不知何时,可可被一个小男孩推倒了。小男孩还在旁边不停地蹦跳,让她没办法站起来。学霸急道:快停下来!不要欺负小妹妹! 眼看小男孩跳得越来越近,都要踩到可可的脸了。我慌忙脱掉鞋子,一翻身进到了淘气堡里面。在我一把抱起可可翻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无数的手机对准了我。 我抱着可可的照片成了第二天的头条。据说拍照的那个路人靠这张照片很发了一点小财。照片上我和可可皱着眉头的表情如出一辙。照片的标题是——常青女儿曝光,为救女上演“神勇第二战”。 《神勇一战》是我刚刚上映的新片。 胖女人将我押回了北京。她说:老板很生气,很生气。 我关起门,偷偷打电话给学霸。她咆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我问:你怎么了? 她大吼:现在孩子们根本不能出门!他也不能去上班了!XX!这是你这辈子第二次毁掉我的生活了!我恨你! ——我想起来了,她的丈夫是大学里教政治的。就在这时,胖女人突然走了进来,她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按下了关机键。她说:你的手机很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这个号码估计也暴露了,不要再用了。 我问:我该怎么办? 她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看看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别的人出事儿,可以帮他们买些水军。只要风头过去就好了。 我问:学霸该怎么办?可可和飞飞该怎么办? 她说: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答:我……不知道。 她说:你可以选择带着她们,远走高飞;也可以选择让我把这事摆平,你继续做你的常青。 我沉默了。 当晚有一个颁奖典礼。我是获奖者。终身成就奖。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应景的谢幕演出。就让它成为我关于常青的最后记忆吧。 欢呼声,山呼海啸般。我看着台下那些脸。那些狂热的脸。我太迷恋这种感觉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提问环节,主持人一反台下的口头协议,问我:您对这张照片是怎么看的? 全场安静了下来。我回过头,她指着的正是那张我抱着可可的照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清了清嗓子,谎话便顺利地流出:大家肯定注意到了,照片里面的孩子长得很像我。那是因为,她是我的外甥女。她叫可可,是一个小天使…… 胖女人离开了三天,回来时,告诉我:一切都办妥了。 我问:怎么办妥的? 她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总之办妥了。 过了足有半个月,我那个后知后觉的拿钱办事的人终于有了消息。他说:学霸离婚了,带着孩子搬走了。 我质问胖女人:学霸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她 说:温哥华。 我问:哪里? 她说:一个你查不到的地方。你要是听劝,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我茫然地问:温哥华?她在那里要怎么生活? 胖女人轻蔑地说:她没拿到想要的价码,能这么轻易挪屁股走人? 我瞪着她。 她继续说:好好好,我又侮辱你的神圣爱情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该醒醒了。 我把脸埋在掌心里:那是我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 她冷冷地说:你的孩子?你陪过他们一天?别天真了!他们只不过是有着你的DNA的陌生人。别指望他们有一天会在你床前尽孝!你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笔在不确定的时间可以继承的遗产而已! 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胖女人揽过我,她的胸口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我恨这种味道。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学霸和我的一双儿女。也再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她们的消息。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我的,不、常青的父亲去世了。 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常青的寡姐。这个在十几岁时便与家人反目的女人,总是带着一副嘴角向下的神气。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揽着常青的母亲。葬礼规格很高,因为那是“常青父亲”的葬礼。我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葬礼结束后的晚宴上,我多喝了几杯,在洗手间洗着脸。寡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轻轻问我:你真是我弟弟吗? 我被她问得一哆嗦,打翻了洗手液的瓷瓶。服务生连忙跑过来清理。我拿出一张大钞打发走了他。 寡姐接着轻声问:如果你是我弟弟,那我每年去给他扫墓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呆立在原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 寡姐的声音梦呓一般:你占了他那么大便宜,以后多来看看他妈妈,好吗? 我只得狠狠地点着头。她终于放过了我,转身走远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毫无变化。不,还是有变化的,还童针打得越来越频繁,每天在健身房待三个小时也不能阻止肌肉的流失了。 我的皮囊终于不再光鲜了。 那天在片场,我等着灯光师调光,等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柔光加了又加,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我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下巴与胸膛之间有着奇怪的阴影。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到常青的火鸡脖子时的那种震惊。 胖女人走上前来,对我说:收工吧,过几天再拍。 ——其实她早已变得又瘦又老,只是,我早已习惯了用“胖女人”来代称她,就让我这么称呼下去吧。 于是我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我知道,我又将迎来新一次的注射,而上一次注射甚至只过去了三个星期。 我问她:老板有没有找好新人? 她反问:什么新人? 我笑了笑:下一个……常青。 她没有回答。 我继续说:没有找好就快找,我觉得……我快撑不住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早就偷偷看到了她包里那份《再寻小常青》的企划案。 我闭上眼睛,马上进入了梦乡。 ……一阵欢笑声冲破我眼前的迷雾,我又一次见到了可可和飞飞……还有学霸。 那个橙红色的淘气堡。他们在里面跳着,闹着,向我招着手。 我脱掉鞋子,准备迈过去,可是我马上发现,我的面前似乎有着厚厚的一堵玻璃墙。不论我怎样挣扎,我都不可能向前迈出一步。 |
@冉闵武悼天王屠夷 2018-02-07 20:16:34 楼主大才,在下佩服。新颖的脑洞,华丽的文笔,真是太好了。一口气看了两天,终于赶上大部队了。希望楼主一直写下去,如果开新帖则说一声,我真是太喜欢你的风格了。 ----------------------------- 感谢夸奖~开心中~每周日更新~常来坐坐~ |
@88590970 2018-02-09 12:39:31 终于看完了。比小时候追小小说还来劲! ----------------------------- 多谢夸奖~每周日更新~ |
更新一篇~ 皮沓(一) 天亮了,刮着风,下着雪。 我回到家,发现皮沓来了,正坐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他没开灯,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他低下头抬起眼皮,那是他的招牌动作。 我连忙反锁了大门,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搓着手骂道:你慌个xx?老子又tm没犯事儿! 我也回骂道:你个xx来多久了?也不知道把炉子架上? 我们对视着。他噗嗤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撕下几张报纸,刚揉成一团,他已经打着了火机递过来。柴火啪啪地着了,煤块呼呼地红了。他封上炉子,我检查着烟道。 我们三年没见了,可是一干起活儿来,还是那么默契。 半小时后,我和皮沓在炉子前面喝起酒来。他坐在凳子上,我胡乱捡了几块砖垫在屁股底下。酱牛肉是皮沓带来的,花生米和酒是我出去买的。吃喝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这是“奔奔”的肉。听到这话,我嘴里塞着的一大块肉好像变成了玻璃渣子。 奔奔是我喂大的小牛犊。它是个早产儿,是由我亲手接生,亲手送去去势,亲手喂起架子。我问:它……咋死了? 皮沓说:病死的。拖了几个月,我一直拦着我爹没让杀。到最后就剩一把骨头了。为这,我爹一口气骂了我三天。 我噙着那块肉,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皮沓又说:肉没事,你放心吃。 我看着他。皮沓早不戴他的眼镜了,一张黑红的脸,抬头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可能是酒喝得急了,我眼前的一切突然就模糊起来…… 皮沓跟我是从光屁股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我们两家共用一面院墙,是近邻居。他比我大八天,我妈没奶,据说从小我没少蹭皮沓的奶喝。 他 从小就蔫,我从小就皮。可是,他被叫做皮沓,我却被叫做蔫子。我总觉得人们弄错了。 只有在课堂上,皮沓才会精神起来,老师提问的时候,皮沓总是第一个举手,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标准答案”。其他时候,他就永远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站着必然靠墙,没墙可靠就往地上秃噜。 最终,他还是跟我一样,没能去镇上读高中。我是没考上,他是爹不让去。他也犯了倔,就是不下田,宁可不吃不喝。他爹把他吊在牛棚里打,他妈哭得背过气去,而他死撑着一声不吭。 半夜,我偷偷把捆他的绳子割开了。 我俩偷跑出来的时候,才十五岁。跑啊跑,跑到了三百里外的城里。那时候,三百里就像世界的尽头一样远。 结果呢?我们马上被抢了,二十二块九毛,我记得清清楚楚,四张整五块,二十九张一毛。五块都是我偷我爹的,一毛都是皮沓的太爷爷给他的。那是挺厚的一卷钱。抢我们的是四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小子,他们得手后笑得那么刺耳。 捡了十几天的垃圾后,我们遇到了李伯。当时他正在打电话,跟我们也就是擦肩而过。他的乡音让皮沓鼓起勇气跟了上去。李伯是个装修队的小工头儿,从此,我们跟着他在工地里讨生活。一年徒工,没有工资,只管吃住。第二年,我学了泥水工,皮沓学了木工。我们有了工资,买了新衣服。后来开始每月给家里寄钱,皮沓和他爹也终于不别扭了。 那时候,干了一天活儿之后,我总是跟李伯他们喝酒打牌,而皮沓总是在看书,他跟租书摊子的老板混熟了,每天帮他收摊,老板就不收他的钱了。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皮沓突然问我:身份证再没丢吧? 我看他一眼,下意识地摸兜。就见他鬼鬼祟祟地笑了,从裤兜里掏出我的钱包。我一把夺过:你xx的出息啊,真长出第三只手了? 他也笑,可是马上正色说:千万小心,别又跟三年前那次一样,我可不想再看那帮狗x的脸色了! 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摩挲着。上面的照片是我,而不是皮沓。这其实挺奇怪的,因为那是他的身份证。李文明是他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印着我的名字——“李茂”两个字的那张身份证,早在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就被我们剪成碎片扔掉了。 身份证是不小心丢掉的。丢在哪里了,怎么丢的,我毫无头绪。 据说补办身份证费了很大的周章。首先是村长,不给开证明。他问皮沓:你要身份证有啥用?啊?有啥用?! 皮沓说:万一我要出个远门…… 村长打断他:你要去哪?啊?去哪?! 皮沓说:我就是说万一…… 村长打开抽屉上的挂锁,拿出了一沓白纸。 皮沓连忙把烟递给他,又把笔帽拔开,把笔递给他。 可是村长把烟和笔都推开了。他只是把纸在桌子上啪啪地拍着:你看到了吗?啊?看到了吗?今年村里就这么点纸了,你这点破事也好意思用一张?万一有个啥正事要用纸了,该咋办?啊?该咋办?! 皮沓第二天拿着一包纸再次找到了村长。那纸是他去镇上买回来的,买纸加来回的路费,花了五十多块。可是村长把那包纸摔在了地上。他说:好你个皮沓,你能耐了?啊?要伪造证明了?村里的纸都是上面发下来的,你这外面买来的纸也想蒙混过关? 皮沓说:这是一模一样的纸。 村长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法了?啊?你要伪造国家的证明信! 皮沓问我:你猜最后我怎么盖上章的? 我说:你偷了钥匙呗! 他冲我竖起大拇指:我不但偷了钥匙,我还让我老婆跑到村长家里,跟他老婆闹了一场,说我给村长塞了五十块钱,他才盖的章。第二天那王八蛋脸上就添了好几道血印子! 我在派出所的遭遇比皮沓也好不了多少。由我去派出所,是我们反复合计好的,反正镇上没人认识谁是李文明。 身份证的照片自然也是我去拍的,当时真有点儿紧张得全身冒汗。毕竟,“李茂”是一个仍然在逃的通缉犯。 工地上没什么女人,只有几个老得模糊了性别的食堂女工。不过后来有了一个,她是李伯的远方侄女,叫……我还是跟皮沓一样叫她小水吧,她姓水——她的名字是我这么多年都极力想忘掉的东西。 小水是坐办公室的,我们跟她本来是说不上话的。可是皮沓不知怎地,就跟她熟了起来。那段时间,皮沓老管我借钱,还管李伯借。借走的那些钱都变成了衣服鞋子和皮包,统统挂在了小水身上,当然,也有一部分进了小水那张红艳艳的小嘴里。那段时间,皮沓和小水天天下馆子。 小水是皮沓的初恋。 过了没多久,皮沓和李伯吵了一架,因为他在操作圆锯的时候走了神,差点切掉一只手。我这才知道,皮沓每天那么晚回来,并不是和小水压马路去了,而是在外面偷偷接了活儿。皮沓早已债台高筑,不止我和李伯,工地里所有人都被他借了个遍。 我抢过他记账的小本子,一遍遍验算。然后我对他说:咱俩一起还,省着点吃用,大概一两年就能还清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抬起眼睛看看我。他说:她把我甩了。 |
皮沓(二) 眼下,皮沓又一次这样看着我。我问他:你tm有啥事,跟我还要绕弯子? 他说:蔫子,我爹病了。 我说:奔奔病了,你爹也病了? 他说:就是奔奔闹的。我爹骂了我三天,第四天早上,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我噌地站了起来:不能动了? 他点点头:大夫说是脑子里有个瘤子破了。刚做了一次手术,眼下正在医院躺着呢。 我一把抢过他的酒瓶:你tm不早说,还在这儿喝个xx! 他试图把酒瓶抢回去,可是很快放弃了努力,他说:手术的钱,村里借了个遍才借齐。可瘤子他们没敢切。这儿的大夫没有会切的,得请北京的大夫来切……给了我三天时间筹钱,要二十万…… 我说:多少? ! 他点点头:二十万……这是手术的钱,后面的钱还没算进来。 我站起来转着圈子:你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小水,对于皮沓来说,本来只是一次失败的初恋。 可是,距离她甩掉皮沓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发现有辆小车来接她了。车里那个胖子,正是我们这个工地的投资方老板。 其实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年少气盛的我,有一天拦住了小水,想跟她理论一下。她当然没有理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走掉了。 第二天,我、皮沓、李伯,还有我们李家庄的所有人,都被辞退了。工地里的其他人拦住皮沓不让走,让他先把钱还清。李伯把银行里的定期都提前取了出来,我们才得以脱身。 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到这里结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小水也没有什么错,她跟着胖子享福当然比跟着皮沓受苦好。 所有的决定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凑巧。据说第二天小水就会搬到胖子家里去。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小水并没有住在工地里,而是租住在离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城中村里。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我走在路上的时候,一阵阵发着抖。李家庄被清退的人都做了鸟兽散,只有我和皮沓挤在李伯的出租屋里。我想起了不久前受皮沓所托,送小水回家的那个晚上。 那天,我们出了工地大门,小水回过头对我说:你不要跟我走在一起,你走我后面就行了。 于是,我就在她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走着,送她回了家。 她住在那个筒子楼一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卫那个胖女人登记了我的名字,她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 我走进小水房间的时候,没有忘记敲门。她开了门,屋里一片狼藉。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衣服。她对我说:你有什么事,就站在门口说,不要踩脏了我的地板。 于是我后退几步对她说:你能不能……把……花李文明的钱还给他……一点?他现在困难得很…… 小水突然就生气了:你喊什么?我花他什么钱了?他有几个钱? 我压低声音说:今天他们拦住李文明要打他,你肯定也听见了。你们也算好了一场……你叔叔都把定期取出来给他还账了…… 小水更生气了:他不是我叔叔!就是个同乡!我跟李文明只不过是朋友!再说,你算哪根葱?李文明要钱,让他自己来要! 我顿时觉得太阳穴跳了起来。我又说了些什么,小水又回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往我身上扔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甚至她的裤衩,都扔到了我头上。在我们李家庄,这样做是非常不吉利,要倒霉的。 所以我马上倒霉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那么细,那么滑,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她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麝香味儿。 我回到李伯家里,对皮沓和李伯说:我把小水杀了。 主意是皮沓想出来的。他想了很久,然后说:以后世上没有李茂了,因为他跑了,找不到了。以后你就是李文明,我也是李文明。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眼镜架在了我脸上。四百度的近视镜,我顿时一阵眩晕。 不过,李伯说,皮沓的想法没毛病。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副不知是谁的平光镜,又动手把我的头发剃成了皮沓的样子。再穿上皮沓的衣服,我就挺像他了。 警察来的时候,皮沓不在,但是李文明在。李文明拿着他的身份证递给警察。李文明的手其实有点儿抖,但是他咬紧了牙控制住了。李伯和李文明告诉警察:李茂从昨晚就没回来。 李茂被通缉了很久,不过通缉令上那张照片跟他身份证上那张一样,长得不是很像他。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的身份证都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我跟皮沓没几天就分道扬镳了。他回李家庄,我去了另一个城市。我揣着他的身份证,后来我在许许多多的地方用到了这张小卡片。而他回到了不需要身份证的地方。 他成了一个手艺还行的木匠。 |
皮沓(三) 我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里面人不多,有钱的更少,有钱又可能借给我的,一个也没有。 皮沓对我说:蔫子,别找了。我……我有个主意,就是……就是…… 我说:啥主意?赶紧说啊!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村里刚分下来一批征地款……会计提成了现金放在村长家里,有……有三十来万。这笔钱后天就会发出去…… 我打断他:别说了,我明白了。 他把头埋得更深了:蔫子,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打断他:别说这个。要说这个的话,我亏欠你的,才还不清。我爹妈都是你发送的,我两个妹妹也都是你张罗着嫁人的…… 他瓮瓮地说:那都用的是你的钱,我也就出了把力气……好好好,我也不说了。 我拿过一面镜子,望着里面的自己。里面那个人,我一直觉得不是我自己。我跟李文明长得其实有点儿像。整个李家庄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差不多的特征——颧骨突出,两腮也突出。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眼睛了,他是双眼皮,而我,以前是单眼皮。 我割了双眼皮,在我成为李文明的一年以后。那以后我就很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我告诉每一个新认识的人,我的小名叫皮沓,我曾经有个对象叫小水。 我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发现,不论我走到哪里,总能发现一些小水一样的姑娘,她们让我恶心,让我反胃,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我只能让自己走人。 皮沓没有跟我回李家庄。我对他说:我一个人更方便。 他说:村长家搬了,搬到原来李寡妇家的宅基地了。不过,你肯定能找到他们家,整个村子只有那一栋三层的楼。 我正要出门,他又拉住我:三层楼呢,你怎么找? 我对他说:我有办法。 其 实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是回到了李家庄,找到了三层小楼,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它。 大半个村子都被照亮了,火很久才被扑灭。 第二天早上,我在银行排了一个小时的队,用李文明的卡和李文明的身份证取出了三十万。那张卡里面仍然有六位数。 我把钱交给皮沓,卡和身份证也给了他。 有时候,人不太需要有身份。比如我,没揣着李文明的身份证的时候,就又变成了李茂。 李茂喜欢在晚上行动。他偏爱那些很小的门脸,灯光是粉红色的,衣服是黑色的。一两张粉色票子就能带走一个姑娘。那是些怎样的姑娘?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那厚厚的化妆后面的真面目。我觉得她们都长着同一张脸。那张脸属于小水,她曾经用那张脸对着李文明和胖子笑过,可是从来没有对李茂笑过。那张脸只有在李茂的梦里才有过笑模样。 不过,如果我要求,那些姑娘都会对我笑。只是她们笑得很丑,眼泪总会弄坏她们的化妆。她们的包里其实没有多少钱。几百块,我只遇到过一次装了两千块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用着很贵的手机,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有两三个手机。即使那个收手机的人总给我压价,我也觉得很满意了。 也不是每个姑娘遇到我都会倒霉。我的身上一直揣着一只粉红色的发卡。在开始之前,我总会要求姑娘戴上它。这发卡是我在七年前买的,送小水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想送给她,可是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也有乖乖戴上它的姑娘,她们都会得到我的赦免,有的甚至会得到我的双倍小费奖励。不过,大部分姑娘都会拒绝我,因为那个发卡已经很旧了,上面还缠着一些来历不明的长发。 我的生活很简朴。我租住在城中村的小平房里,成箱的泡面是我的主食,偶尔的路边摊就是改善生活了。我最大的花销是路费,我从来不会选择直线,总是在绕圈子。 三个月内,我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城市第二次。 其实从来没有人报警。那些姑娘的来历,比我更模糊。她们从来不会带着身份证。 她们的脖子都很细,只是,我的手再也不会放在上面。 我已经原谅了她,和她们。 |
@千朵白 2018-03-08 20:41:45 没了。 ----------------------------- 补上迟到的新年好! |
如何制服女流氓(一) 我的朋友L君是一名党员。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党员。这事不好开口问。 大学时,宿舍里人人都在写申请书,只有我的上铺摆出一副嗤之以鼻 的样子。某天晚上,半夜不是两点就是三点,我的下铺突然闹肚子,一咕噜爬 了起来,正看见上铺嘴里叼着一只手电,在奋笔疾书——照抄她的申请书。 手电这东西大概不是被设计出来含在嘴里用的,因为一直张着嘴,唾液就 会不停分泌,这是一种本能。因此下铺看到的上铺,就像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 。至于那些口水,自然是顺着手电滴在了纸上——顺便说一句,那种手电的质 量非常好,不但防水功能很强大,还能用来砸核桃,可惜我没记住牌子。 水渍什么的,倒很好解释,至少可以解释为写的时候太激动以至于热泪盈 眶。反正又没有人会较真地拿着那几张纸去化验成分。其实化验了估计也没什 么结果。唾液的绝大部分成分是水,跟眼泪是不太一样,可是上铺完全可以解 释说,她正好喝了很多水以至于电解质有些紊乱,甚至可以说她就是这样天赋 异禀。不会有人让她现场哭上几鼻子,以便收集她的眼泪做平均数实验的,因 为这样做太麻烦,得一整天跟着她,量化她的饮水量并严格记录,在她哭不出 来的时候说不定还需要拿针扎她指甲——没人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总之,下铺看到了这一幕,不但便意尽消,而且简直想自戳双目。这是因 为上铺很有点儿小心眼。下铺的担忧不是无缘无故的。第二天一早,下铺去刷 牙的间隙,我就看见上铺偷偷拔掉了下铺的暖瓶塞,在往里面吐口水。前面说 了,唾液的绝大部分成分是水,而且据我所知,上铺并没有罹患会通过唾液传 染的任何疾病。可是我还是不寒而栗。想到我这人经常没皮没脸地蹭别人的开 水用,尤其是蹭下铺的,我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从上铺的熟练程度来看 ,这种事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以前我不爱打水,但特爱喝水。那天早上之后,我变得特爱打水,但不爱 喝水了——只要我的暖水瓶跟上铺单独在宿舍里相处过,它就短暂地失去了贞 洁,需要被狠狠涮上七八遍才能恢复完璧之身。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做关于暖水瓶的噩梦了,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 体验住在中铺的感觉——那个视角正好可以看见上铺的唾液是如何落进下铺的 暖水瓶的——刚从嘴巴里冒出来的时候,是一团纺锤形的质密白色泡泡,自由 落体的0.03秒内,是一团水滴状的质密白色泡泡,等进了暖瓶口,就变成经常 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各种匪夷所思形状、乌七八糟颜色的泡泡了。 上面这些事跟我要讲的故事没有什么关联。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某 些人要求进步的时候,千万不要挡她的路,最好就不要站在她要经过的任何地 方。 我的朋友L君很可能并不是党员,他只是看起来很像一名党员罢了。有些 事,看起来很像就足够了。而且,不是真的党员还不用交党费。总之,L君觉 悟很高,很有些忧国忧民。比如,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如果某一天 ,他遇到了一个女流氓,该如何制服她,来为民除害呢? L君如此思虑,让我这种只知浑浑噩噩饱食终日的人很是汗颜。不过,我 还是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首先,女流氓比男流氓的隐蔽性要高很多。想要在大 街上遇到一个女流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其次,女流氓也并非饥不择食。国外 有一些科学家已经研究出来了,母猪都有自己的流行审美趋向,对于鬃毛和体 态什么的,都有着非常一致的偏好。 当然,我只是向L君指出了第一点。说错话得罪人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干 了。所以这第二点一直憋在我肚子里——众所周知,话憋在肚子里就会像海绵 一样吸油水,所以到今天早上我已经足足增加了5kg体重,而体重振幅达十斤 以上,衣服就差不多都要重新买——这可不是一笔小支出!所以为了抑制住这 个趋势,我才决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说到体重,我还有一个隐忧。L君的体重以市斤为单位目测只有两位数。 考虑到女流氓威力无穷,并根据100kg的大汉可以制服55kg的女流氓这一推论 ,L君的对手理论体重上限大概是27.5kg。这不太像人类女性的体重,至少不 太像成年女性的体重。所以这样以来,几率就更小了——此女流氓必须罹患厌 食症以至于消瘦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此女流氓乃是一 名侏儒。数据显示,厌食症的发病率不超过2.5%,侏儒的发病率更是只有万分 之一,而且这个数据还要除以二。 不过L君对于这个理论持怀疑态度。他向我谈起了他的一系列奇幻冒险, 诸君不妨一听。 万事万物都具有相似性。因此,女流氓和男流氓当然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L君认为,这种相似性应该首先表现在体能上,具体表现就是肌肉的体积。 因此,一段时间内,本市各大健身房均发现一名频繁出入的男子。此人对于导 购和教练的推销毫无兴趣,常常径直溜进器械区并逗留很久。此人先后被怀疑 为小偷和变态,并数次受到正义之士的围殴。据悉,此人的目标乃是一些雌雄 莫辩的生物,因此,在针对其的内部通缉令中,此人被称为双重变态第250号 。 L君对此毫不知情。他只是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在器械区的确找到了一些 很有肌肉感的人,就是对他们到底是男是女实在不好判断。这年头,看头发长 短已经不管用了,看胸部大小也不一定正确,只好试一试。 我奇道:怎么试? L君笑道:掐一下,听声音。喊“啊”的基本是女人,喊“你丫找死呢” 的基本是男人,这个准确率有55%以上。 我问:剩下的45%呢? L君顶着一脑袋的大包和满身的青紫说:剩下的是直接动手的。 健身房是个奇妙的地方,最奇妙之处就是奇葩非常多。比如新晋的红人 250号,除了喜欢掐人,还喜欢在人耳边问:请问您是女流氓吗? 有闲散人士做了个小样本调查,被250号问过这句话的23位女士中,有50% 表示此人肯定有精神问题,有30%表示能动手就不要XX,还有20%忍不住流下了 伤心的眼泪。 本市健身行业协会的第2018次常务会议的最后一项议题是——如何处置 250号。在经过了冗长的各种讨论,比如如何对付好为人师的大爷,怎样劝退 冲凉时洗衣服的大妈,如何让体味过大的家伙自觉使用除臭剂,某店雇佣外形 姣好的单身女性伪装顾客是否属于恶意竞争这些议题之后,大家对于250号的 意见倒是出奇地一致——终身加入黑名单,不得翻案。 痛定思痛,L君终于发现了自己思路不太对。他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 素——纹身。身为中国本土男流氓,身上没有过肩龙,背上不抗关二爷,实在 是说不过去的。沿着这个思路,L君认定,女流氓也必然有着相似的纹身文化 。为此,他又开始频繁出入于本市各个犄角旮旯里的纹身店。这次L君倒大有 收获——共计大小纹身三百多个,其中有两百多个是免费赠送的。 众所周知,免费的东西质量都好不到哪里去,所以L君此时的形象是非常 有趣的,人种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纹这三百多个纹 身的时候,L君在健身房得到的一身青肿还没有彻底消退。当时纹上去的人物 各个饱满可爱,或满面红光或青面獠牙,L君十分满意。不过,几个星期后, 青肿褪去,那些人物的脸也统统瘪了下去,就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此时 ,不管是九天神祇还是地府修罗,看上去都像一堆牙齿掉光的老头老太太。街 道上的大妈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他,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新鲜的邪~教组织。 三百多个纹身换来的情报倒是货真价实的,就是不太统一。基本上图谱上 面的每一个纹身,都有人诅咒发誓说那就是女流氓组织的标志。最后只好采用 无记名投票的方法来确定,评选出了十大入围图案——蝎子、毒蛇、蜈蚣、蟾 蜍、壁虎、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还有字母“S”。 带着这样的情报上街 ,L君觉得自己的眼睛每一秒都在超负荷工作。 首先,找到纹身就很不容易。 时值初春,虽然已经回暖,可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很有限。其次,只顾看 纹身就又忘了分辨雌雄,闹出不少新的乌龙来。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纹身师傅 手艺良莠不齐,很多图案很难确定到底是不是入围了。随随便便的一瞥很难确 定,把人拽住看个仔细又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在街上吹了几天的冷风后 ,L君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到游泳馆去找。 L君是一个行动派,所以他马上找到本市最高端的游泳会所,充值了十年 的会员。泡在消毒池子里的时候,L君心潮澎湃,认为自己离目标近了很大一 步——别惊讶,有时人生就是由错觉组成的。等他到了泳池,四顾一番,发现 只有一个老头在儿童区潜水的时候,就目瞪口呆了。 这季节没人游泳,L君把这茬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此行还是有收获 的,他交到了一个朋友,就是那个老头。经过老头的指点,他有了全新的思路 。 |
如何制服女流氓(二) 老头是个前街道积极分子,因此对各种犯罪颇有研究。当然,在成为积极 分子之前,他是干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还是有些蛛丝马迹的,比如他 的手掌很粗糙,又总喜欢眯缝着一只眼睛。其实这老头曾经是个焊工,后来因 为技术太臭,总出残次品,就被发配到了最苦最累的翻砂车间。在那里他找到 了人生的意义——无休止地重复劳动并发自内心地热爱它。几十年后,老头抱 着劳模标兵的奖状退了休,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积极分子。当然,劳动人民 的可爱本色还是没有改变的。 老头问:你碰见过的这个女流氓长什么样儿,你就一点儿没记住? L君答道:从来没碰见过,才现找呢。 老头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是因为他很不愿失去刚交到的朋友, 即使这朋友大脑有些问题。但是要说服自己也很困难,老头的大脑在30秒的时 间里就开了三次庭。终审结果出来了——老头不但要交他这个朋友,还要尽心 尽力帮助他。因为闲着也是闲着,这件事听起来又很有些乐子。 于是老头告诉他,犯罪是需要情境激发的。大白天在街上晃悠,是不太可 能碰到女流氓的,要到那些适合女流氓犯罪的地方去。 L君是在晚上八点多走进那家名叫“刻骨铭心”的酒吧的。一进去他就觉 得自己似乎瞎了。里面黑洞洞地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很怀疑自己和老头在对 街观察到的那一对对红男绿女到底是不是进到这个门里面去了。不过怀疑只持 续了几秒钟,就有一股香风袭击了他。 其实这是一个钓鱼吧,养着一群美丽的、心如蛇蝎的女孩子,酒的价钱按毫 克算,瓜子按粒收费。但是L君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像他这样主动撞上 门的被她们戏称为大头苍蝇。这一点有必要好好说明一下。夏天的时候,每一百只普通苍蝇里面,会繁殖出一只大头苍蝇王,它孔武有力,长着威武的黑毛 和绿油油的大眼睛,就是方向感很差,常常一头撞在蜘蛛网上。每当这时,母 蜘蛛就会召它的情郎来约会,因为一只苍蝇王就足够养活一大群蜘蛛宝宝了。 L 君也不知道,在他怀疑人生的几秒钟内,女孩子们悄悄地用石头剪刀布 决定了谁来接待他。最后胜出的那个女孩子就带着咯咯的娇笑和一股香风袭击 了他。 具体说,是袭击了他的钱包。 L君走出“刻骨铭心”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他不能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遇到了真正的女流氓,因为那女孩子连碰都没 有碰他一下,香风袭击他的时候,也只是袭击了他的衣袖。虽然所有的教科书 和法律条文都没有列明,但拉袖子大概不能算典型的流氓行为——不过他的钱包可能有不同意见,因为它已经彻底瘪掉了。 老头正在对街翘首以盼。L君道出了自己的困惑,老头听后大怒:青天白 日朗朗乾坤,竟然有这种勾当?走,我替你把钱要回来! L君一把没拉住,转眼间老头已经过了马路。L君犹豫了几秒钟,就在这时 ,一队小学生排着队开始过马路,所有人都停下来礼让他们。这样就耽误了至 少五分钟。五分钟,足以发生很多事,比如,老头就已经被两个彪形大汉架了 出来。 老头说:小L啊,在四脚腾空的时候,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你这个形象 ,似乎不怎么吸引女流氓啊…… L君不及答言,老头就一拍大腿:有了!这回你听我的,准错不了! 走进“画皮”工作室的时候,L君的内心是拒绝的。可是老头说,他已经 做了全面细致的调查,这是本市最靠谱的形象管理机构。 L君说:我还没有做好整容的准备…… 老头说:千万别打退堂鼓啊,想想你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只差这一步 ,你就能成功了! 于是L君手握当红小鲜肉的照片,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手术室。 L君终于遇到了流氓,还遇到了好几个,不过都是男的。 半年后,当他按照画皮工作室设计的崭新形象出现在大街上时,路人都惊呆了。顶着一张小鲜肉的脸,依然掩盖不了他那一身凛然正气,这种奇妙的气质冲突,仿佛在他的 体表形成了一层保护壳,街上的女性都退避三舍,大部分男性也对他侧目而视 。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尾随他,并且在他走到死胡同里的时候试探地对他动手动 脚。只可惜这些人都是男的,虽然有几个穿着粉衣服,让L君有了片刻的欣慰 ,可是转瞬间,他就瞥见粉色衣服之上的那些下巴们都有着若隐若现的乌青。 老头听完L君的哭诉,沉吟良久:制服女流氓这事吧,其实是三件事。第 一件,遇到女流氓,第二件,被调戏,第三件,制服她。一直以来,我们忽略 了最重要的第三件事,而这才是重中之重。不妨先拿男流氓练练手,等真正遇 到女流氓的时候,也就算有了实战经验了! L君深以为然,从此开始苦练防身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南拳北腿,泰 拳弹腿,甚至柔术忍术,都学了个遍。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年。 L君早已成为一代武学名家,开创了一门崭新的 功夫,名叫制服道。 这门功夫很好入门,但要有所成就,必须花很多钱买L君 研制的高级制服。越高级的制服越贵,最高级的据说只有罗斯柴尔德家族才拥 有几件。这不是普通的制服,而是真正的战衣,最初级的穿上之后战斗力都会 瞬间提升300%。 L君不但成为了一代宗师,还开办了一个公司,专门销售他的男士制服。 这些制服都是根据他这些年卧薪尝胆得来的、对付男流氓的经验研制的,专门 出售给缺乏安全感的男士。制服的销量出乎意料地好。不但男士们一抢而空, 很多女士也买来送给自己的丈夫,让他们在单独外出的时候穿上。 这种制服除了冬暖夏凉,吸湿排汗,还穿不破洗不烂。拿火烧都不行,因 为面料里面有阻燃层。巴黎和米兰都派人来买L君的面料专利,可是他说什么 也不卖。他有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开辟了一条女装生产线,专门生产女士制服 。 站在空空荡荡的厂房里,L君的目光坚定而幽远。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件 件制服被生产出来,被熨烫、打包,发往世界各地。 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头,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老头已经病入膏肓。 老头说:我终于想明白了,“制服”不应该是一个动词,而应该是一个名词。 L君闻听此言,犹如醍醐灌顶。 老头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吐出了最后一 口气。 后来,L君的女士制服果然大受欢迎。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穿着L君 制服的女士,在工作、在生活,在间或变成、或者永远不会变成女流氓。 L君终于制服了无数的女流氓。 ------------------------------ 向老爷们汇报:即日起恢复更新。 断更是因为受伤了。 具体情况:大年初二,下台阶玩手机,扑街。 目前正在回血中。 感谢老爷们的关心和祝福!眼泪哗哗地! 另:贡献一点点人生经验——人脑是单核CPU,不适合同时做多线程工作。 补上迟到的新年祝福:祝老爷们平安健康! |
@露娜的影子 2018-03-12 09:56:39 楼主!你!我晕!下台阶还玩手机! ----------------------------- 再也不会这么干了…… |
@释然当下 2018-03-13 01:01:27 欢迎回来 ----------------------------- 谢谢…… |
@右耳5477 2018-03-14 11:18:47 甩小手帕 ~ 好好养伤 ~ 早点回来 ~ ----------------------------- 谢谢……已经好多啦~ |
@夏日暖暖暖 2018-03-15 19:05:29 @红酥手贱 :本土豪赏 1 朵 鲜花 ( 100 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 感谢! |
@夏日暖暖暖 2018-03-15 19:05:55 祝楼主早日康复! ----------------------------- 多谢!已经好多啦~ |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3-16 13:15:15 这楼主就是个小迷糊,手机虽好也要注意安全啊 ----------------------------- 摔一下清醒多啦^_^ |
@千朵白 2018-03-18 08:19:41 手机交通,会好的,保重保重 ----------------------------- 感谢!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啦~ |
更新一篇~ 断角(一) 一切恶行终有回报,善举亦然。 据说江湖之外,还另有一个江湖,那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鲜血和腐臭的伤口。那里的尔虞我诈都只是一些暗涌,目力所及之处,永远是阳光下的歌舞升平。 那个江湖叫普通人的世界。 她想到那里去。 她是怎么出生的?仇家剖开了母亲的肚腹,母亲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把匕首插入仇家的心脏。据说尚未足月的她衰弱如一只被剥下皮毛的猫崽。身为幼崽的她,不喜欢阳光,机警如小兽。血海深仇从不曾从她的脊背上卸下——那是怎样的一条脊背!骨节突出得仿佛随时会戳破皮肤,青白的肤色让人看一眼就会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仇家当然也留下了子嗣,开枝散叶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她需要杀光仇家的每一个血脉,或者在完成这件事之前被杀掉,这是不容她选择的道路。人人都要看她赤足在刀尖之上舞蹈,那些顺着刀刃流下来的鲜血终将变成啧啧的赞叹。 抚养她长大的是一个瞎子。他与她或者她的家族有着怎样的渊源,她从未真正知晓。正是救下她这件事,让他盲了双眼。在成为瞎子之前,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过,在他瞎了之后,他的学识品格与功夫统统变得不重要了,只有眼盲这一点无限放大,覆盖了全部的他。所以,在他变老了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和她住在深山里。 他教她识字,教她诗词歌赋,当然也教她功夫,毫无保留。他也知道她一旦长成,一旦离开这深山,每一秒都将在腥风血雨中度过。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在她用稚嫩的童音背诵那些不甚了然的招式与心法的时候,在他用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泪痕的时候,在黄昏时刻他与她并肩坐在山顶、感受着阳光最后余温的时候,他都曾动摇过,想要替她抹去她背负着的一切仇恨,想要把生活还给她,想要让她好好度过这一生。 可是每当这样想过之后,入夜,最深的梦魇就会死死缠住他。他的胸口压着大石,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早已化了飞灰的冤魂,次第在他面前出现,那些致命的伤口从不曾愈合。他恨自己为何记得每一个人的死状,更恨自己为何在梦中不是盲的。这样的梦做了很多,每做一个,他的心就坚硬一分。终于,他的心里不再有任何柔软的部分,他对她也愈来愈严厉,愈来愈苛刻。 她就这样长大了。血海深仇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报仇雪恨是第二个。其实她对这一切并不了然。她只知道杀戮是好的,代表着香喷喷的肉食,代表着暖融融的衣褥。她在深山之中,矫捷如猴猿,一切遇到她的活物都难逃劫数。 最博学的大家,也难以说出她那一套功夫属于何门何派。她的动作没有一个不是古怪僵硬的,可一旦交手,却会让任何人暗吃一惊。这是因为老瞎子看不到她的动作也就无法纠正,而且她练手的对象都是一些或迅如闪电、或力大无穷的猛兽。 她的出手,每一招都是致命的。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点到为止,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切磋。她的世界里,胜利就是掏出小刀,插入对手的心脏,削下对手的毛皮、割下大块的肌肉,如果兴之所至,甚至会敲骨吸髓。而失败就是赴死,并毫无怨言。 老瞎子一直与什么人传着书信。她常常看到鸽子飞到山里来,可是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又是怎样写下那些书信的。她只知道,他透过那些书信,知道了关于仇家的一切。他时时刻刻为她修改着复仇的计划。 在她十六岁那年,有个仇家找到了山里。那天她打到了一只花豹,这是她第一次在跟这种动物的交手中获得彻底胜利,而之前的无数次都是她或它落荒而逃。她拖着那满布黑斑的尸体一路走回大山深处的茅屋,花豹百余斤的体重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但是她没有放弃,她想让老瞎子高兴一次。她早已发现,只有自己变得更强的时候,老瞎子才会露出难得的笑意。 百余米外,她就闻到了血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一天之前,一直跟胜利与食物联系在一起。可是它从来没有从茅屋里飘出来过。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就开始发足狂奔。 老瞎子和仇家都倒毙在血泊里。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伤口,想象着发生的一切。老瞎子只有一处伤口,在左胸。仇家有三处非致命伤,致命的在喉部。她想象到了老瞎子的深深绝望——三次出手都没有击中要害,最后不得不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 在那一天之前,她从未见到过除了老瞎子之外的任何人。她久久地打量着仇家,甚至翻开他的眼皮,试图看清他的眼神。可是那涣散的眼神毫无内容。她搜了他的身,发现了一些银两和一把匕首。 而后,她将仇家的尸体推下山崖,又在山中最隐秘之处埋葬了老瞎子。没有坟头,也没有碑文。这都是提前说好的。老瞎子早把自己的一切死法想了个遍。很多个夜晚,他向她说起他死后的事,就像在说明天的早餐他想要吃什么一样。她一边听一边默默流泪。 最终,他的死法是最中规中矩的一种。 她下山的时候,穿着兽皮的衣服,腰里别着两把匕首,一把来自恩人,一把来自仇家。她装扮得就像她自己——一个猎户。有着血海深仇的猎户,也是猎户。只是她的怀里,还有着一张由兽血在兽皮之上绘制的地图。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月亮又圆又大。 最邻近的镇子很快到了,一团影影卓卓的发光体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知道那是一些酒肆和歌坊,寻欢作乐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她通过老瞎子的眼睛看到过这一切。她绕过了那个镇子。 一连好几天昼伏夜行,她终于看到了一座城。那城门楼上的牌匾跟老瞎子绘制的地图上一模一样。于是她笑了,她要找的第一个人就在里面。 除了被她推下山崖的那个,她的仇家还剩六支血脉,都是当年那人的子嗣。她有时会幻想他们的生活,是夜夜笙歌还是时时磨好了刀准备迎接她呢? 她不能确定死掉的是哪一个,于是决定还是就按老瞎子设计的路线行事。 这城里住着仇家的长子。 她走进城里的时候,人们对她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有对大山深处猎户的好奇与不屑,又有着对于她那张面孔的啧啧惊叹。 仇家的长子住在一座大宅里。 她在深夜摸上墙头,看到他正与一个姬妾对饮。他差不多是一个老人了。据说他姬妾成群,膝下却并无一儿半女。她推门而入,匕首长驱直入,穿过他的讶异与恐惧,飞速没入他的身体,感受到生命的搏动后,她的手腕微微转动。 她杀了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 那姬妾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个音节就会激怒她。老瞎子说过,这个长子不是江湖中人,他是一个大贾,仇家整个家族在江湖上的一切排场都依仗他的财力。 她的匕首又划过他的喉头——这是对付猛兽的法子,双重保险——血喷得有气无力,他并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也许是太顺利太容易了,她一点儿复仇的快意也没有,仿佛杀掉的是一只又老又柴的山鸡。 她穿着那姬妾的衣服离开了。 而后,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杀掉了仇家其他所有的子嗣。之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好几次她险些落入陷阱。与猛兽相搏锻炼出的机敏救了她,可是她也用掉了很长的时间去养伤。 仇家那庞大的家族飞快地湮灭了。她当然也对一些襁褓中的婴儿下了手。因为婴儿终将长大,变成跟她一样由戾气支撑的怪物。而且,她在山里的时候,见过失去母兽的小兽是怎样挣扎,怎样在几天之后冻饿而死。在她的逻辑体系里,她保留了最大的仁慈。 最后杀掉的是那仇家的幺女。那女孩与她同一生辰。她想象着在她的母亲殊死搏斗时,那女孩的母亲却在暖意融融的产房里生下了她。女孩的天真神情与养尊处优的体态让她嫉羡若狂。她将匕首插入那柔若无骨的胸膛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快意。可那女孩笑了,她说:大哥……定会……为我报仇! |
断角(二) 后来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开始思索一切让她在心底有那么一丝丝疑惑的细微之处。杀掉长子的那天,一切都太顺利了,换班的家丁,醉酒的管家,她推门而入的时候,那长子的惊慌失措甚至迟疑了一两秒。 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城。在乌云遮掩月色的瞬间,她再次纵上墙头。依旧是那样的夜晚,家丁依然在慢吞吞地换班,管家依然在醉酒骂人。透过微开的窗,在那个她曾推门而入的房间里,她看到那个长子正好端端坐在那里,和一个姬妾对饮。姬妾似乎不是之前的那个,可是神态样子都差不多——仿佛三年不曾过去一般。她疑惑起来,几乎摔下墙头。 稳了稳心神细看时,她才发现,他的装扮与三年前不同。一层闪亮的薄纱般的衣料,却做成夜行衣一般贴身的裁剪,他穿着这古怪的衣服喝着酒。 她还是推门而入。那长子看到她,笑了笑说:我等你很久了。 她握着匕首,没有答言。 长子问:你渴吗?饿吗?坐下来一起吃吧?你看,桌上有天南的山珍、海北的腥~鲜,还有一坛好酒。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长子叹了口气:其实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从小我就看着叔伯们到处找你,一定要杀掉你,满世界搞得鸡飞狗跳——好在他们终于都死光了。这几年你又杀掉了我所有的亲人。你告诉我,你觉得开心吗?满意了吗? 她瞪着他。 长子继续说:我并不是江湖中人。只不过因为父债子还,你就要找到我,杀了我。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我不想杀你。我甚至不想见到你。在你来找我之前好几年,我就不住在这个院子里了。我花重金找到了一个长得很像我的死~囚~犯,把他从天~牢里弄了出来,让他天天扮成我。我以为你杀了他就会心满意足,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她说:你的小妹告诉我,你会为她报仇。 长子的神情变了一变:这么说,小妹也遭了你的毒手了。你的脚力,看来更胜我的探~子!唉,那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妹妹!可是她错了——我不会为她报仇。 她说:你的废话说完了吗? 长子喝了一口酒:我爹不止有你一个仇家。你可能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并非一母所出。他就是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如果人家有丈夫、有孩子,就杀光他们。他对身边的人说过,你的母亲是他遇到过的最美丽的也是最刚烈的女人——他是怎么死的你自然是知道了。 出生那天的情景,老瞎子并没有详详细细告诉过她。她得到的一切信息都来自无心的口误,所拼凑出的图景自然是似是而非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能发问,那是她和老瞎子之间的一个禁~区。于是她问:我爹也被你爹杀了? 长子摇摇头:这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惹下的这些祸端,都要由我来偿还。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所以,我花掉了半数积蓄,才给自己弄到一个万全之策。 她继续瞪着他。 他说:你看到我身上这衣裳了吗?这是活剥下灵犀的皮,再用灵犀血浸过的麻线缝制的。灵犀几十年前就绝~种了,我身上这就是最后一头。 她的匕首“铛”地一声从手里滑落下来——灵犀的皮,薄如蝉翼,坚不可摧。那么,他身上那件就是传说中的灵裳了。据说穿着它掉入滚油的锅里三日三夜都能完好无损。 长子继续说:如今在这世上,你我是延续我们两个家族仇恨的唯二之人了。这辈子,我是不会脱下这灵裳了。反正你是杀不了我了,不如我们就此放手吧。我只想好好过完我剩下的日子。你也看到了,我老了,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她站在原地,发着抖。 长子起身,拾起她的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腹部捅去。那刀刃接触到灵裳的瞬间立刻卷曲了,而他柔软的腹部分毫无损。 长子又说:灵裳坚不可摧,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刺破它,那就是灵犀的角制成的兵刃。 她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长子又一次笑了: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犀角刀都被我买了下来,然后悉数毁掉了。而灵犀,你也知道,几十年前就绝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她恍惚得厉害。如果长子想杀她,他刚才有着无数机会。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愿杀她。可是,她却不得不杀了他。 |
断角(三) 所有人都说,这世上已经没有灵犀了。几十年前,那个贪得无厌的皇帝,为了长生不死,早已将所有灵犀一网打尽。他的方士们倒吊起那些异兽,让它们流尽每一滴血,又将无数犀角磨成粉末,合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放进了那个巨大的丹炉。后来,那场大~爆~炸让居住在皇城方圆百里内的居民至今心有余悸。 皇~帝~暴~毙,~天~下~易~主。 她坐在酒肆的角落里,听着人们高谈阔论关于灵犀、关于暴~君的一切。话头虽然是她挑起的,可是人们早已忘记了她,每个人都只顾着大发宏论。唯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压低了帽子,一言不发,只专心地对付面前的一盅酒和一碟花生米。 她起身,坐在那人的对面,直视着他。 那人感觉到她的目光,可依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世上当然还是有一头灵犀的,只是人们再也找不到它了。 她急急地问:它在哪儿? 那人轻蔑地一笑,不再答言。 |
断角(四) 她走了很多地方,山巅海角,每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都曾给过她莫大的希望。在这跋涉中她愈来愈疲惫。终于有一天,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回到了那城中的酒肆,看到那个声音低沉的人依然压低帽子坐在角落里,酒盅半空,桌上的花生米只剩了几颗。 她走过去,对他说:请你指引我。 那人的声音更低沉了:你为什么要找那头灵犀? 她说:我需要一把犀角刀。 那人说:这事我倒听说过。前些年,这城里最大的商贾不知抽了什么疯,把全天下的犀角刀都买走了。当时这东西还贱得很呢——你知道,犀角刀就是好看,连豚骨都砍不断。最初一两银子收一把,后来十两银子一把,再后来一百两,最后百两金子一把——谁放着百两黄金不要啊,可是手里有存货的人早在十两银子的时候就卖光了!再精明也精明不过商人去!这叫囤~积~居~奇!你如果要买这东西,就再等等,现在黑市早已炒到了天价,还是有价无市。再等等吧,多准备些银钱——商人逐利,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犀角刀拿出来卖的。 她说:不,不会的。我必须找到一头活的灵犀,亲手割下它的角来。 那人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想找活的,可不容易啊。 她说:我有钱。说完,她歪了一下肩头,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推在他面前。他用一根筷子挑开了袋口——金子的光闪进他的眼睛。一抹异样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只是她并没有看到。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灵犀猎人的? 她说: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 灵犀猎人终于掀起帽子看了她一眼,与此同时,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直视着她时,那精光让她的双眼似乎盲了一瞬。那的确是一双猎人的眼睛。所以,她完全没有看清桌上的布袋是何时到了那人怀里的。猎人只说:再拿十份这么多来,我就带你去找灵犀。 于是一连十天,她每天带给他一袋金子。与此同时,通缉她的榜文已经张满了大街小巷。到了第十天,猎人依然压低帽子坐在那里,只是脚边放着一个匣子。她戴着面纱出现在他面前。他照例把金子收进怀里,而后站起身来,抄起那个匣子,对她说:跟我走。 他们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郊外去。猎人对她说:你知道黄金,可知道黑金? 她摇摇头。 他的嘴角歪了歪:千两黄金,才能换得一两黑金。这黑金普通人要之无用,只有灵犀喜欢它。它们最喜欢用这黑金把它们的角护起来。你瞧,这黑金看似坚硬无比,可只要到了灵犀手里,就会变成水一样。它们把这东西涂在犀角上面,就不会受伤了。 她伸长了脖子看他手中的匣子。那是铅制的,他一手的铅灰。她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说:当然是去山里。越深的山,灵犀越喜欢。 猎人设计了路线,灵犀可能出没的地方,一共有七座大山,每一座都更深更远。只有第一座很近,正是那大城背倚着的那一座。 他们很快到了山口。 她问:你方才说“到了灵犀手里”,难道这异兽像人一样长着双手? 他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就像一口钟被敲响:我说错了,应该是到了它们的爪子里——你知道,灵犀前爪后蹄,这东西机灵得很。那一双爪子,比有些人的手还巧呢! 两人走进山里,山风吹起沙尘,迷了猎人的眼睛。她解下腰间的水葫芦,用清水帮他冲洗眼睛。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到他的脸上,他似乎有些不悦,扭动脖颈躲开了它们。 他制止道:不要浪费水。 她笑道:在山里还怕没有水? 说完,她钻入一个小小的密林,挨个敲着那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树,粗糙的树皮发出回声,有的咚咚响,有的噗噗响。然后,她站定在一颗发出最清脆回声的巨树下面,用匕首飞快地刻出一个三角形的刀口,又将那刻下的树皮斜插在刀口中。几乎是片刻之间,清冽的树汁就流了出来。她重新灌满了水葫芦,又用嘴巴去接那水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招呼他说:来,尝尝。 他尝了,淡淡的甜。 很快,他们走进了大山深处。猎人指着一个很隐蔽的洞,对她说:这就是灵犀的巢穴了。 她正要上前查看,猎人犹豫了一下,一把拉住了她。 她低头一看,一个圆圆的陷阱几乎就在脚下,里面足有三丈多深,满布着削尖的树桩,上面横七竖八串着无数的骷髅。她不由得后退一大步,回过头看着他。 他说:我说过,灵犀的爪子是很巧的,现在你相信了吧。 她曾经跟着老瞎子学过各种布陷阱的方法,也曾经无数次将垂死的野兽从她亲手布置的陷阱中解救出来,然后将匕首插入它们的心脏。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野兽也能给人布陷阱,而且布置得如此精巧。 他们绕过了陷阱,来到洞口。里面黑黢黢的,可还是能看到除了一堆松软的干草外别无一物。 他说:看来它不在,我们只有等了。 猎人做了活套草环,布在洞口,又细细地铺上一层草皮。再将那铅制的匣子打开,把黑金倾在活套中间。 而后,他们在这山里安顿下来。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无数次捕捉到了灵犀那特有的前爪后蹄的脚印,可是连它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他们曾经好几次三日三夜不曾合眼地轮流蹲守在那洞口附近,可是每次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灵犀的脚印就会消失。 在最后一次见到那脚印三个月后,猎人宣布灵犀已经弃洞而去。 于是,他们动身,前往第二座大山。路上,猎人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掉那个人? 她愣了片刻,答道:因为血海深仇。 他想了想,说:如果说一命抵一命,那么你杀掉的人早已抵得过你母亲的这一条命了。 她以一种不愿多谈的口气说:不,一命并不能抵一命。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第二座大山深处,同样有着一个灵犀的巢穴,连洞前的陷阱和里面的枯骨都一模一样。 灵犀依旧不在洞中。 他们在第二座大山里守了两年。这次,她终于见到了灵犀,仅仅一次。他去打柴的间隙,她在半睡半醒中听到茅屋的顶上传来悉索声。睁开眼睛,正看到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打量她。除了异兽,谁也不会长着那样的眼睛,谁也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在猎人回来之后,她告诉他,她见到了那头灵犀。可是他轻蔑地说:见到有什么用?要捉住才算数! 可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它,甚至连它的足印也不再出现。这次,不用猎人告诉她,她就知道了——灵犀又一次弃洞而逃了。 |
断角(五) 他们赶到第三座山口的时候是深秋,刚下了第一场雪。 猎人说:我最喜欢雪天。雪后是没有风的,站在山巅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白茫茫,好像整个世界没有了罪恶,看到世界的清白之躯是那么让人高兴。这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奔跑起来。 她接口道:一旦跑起来就会有了风。我喜欢山顶的风,冷得入骨,比光脚踏在雪地上更让人警醒。 猎人笑了。他说:你那仇家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等不到你杀他,他就自己死了。 她收起笑容,说:不,他不会死,他只能死在我手里。 猎人听了这话,也收起笑容,不再说话。 他们在第三座大山里守了三年。 这三年里,她许许多多次见到了灵犀,不单是那双眼睛,还有它那半透明的皮毛、灵活的前爪和粗壮的后蹄。每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猎人都碰巧不在她身边,所以她无法向他证明,她确确实实见到了灵犀。 可是她根本无法捉住它。它似乎能透过草皮看到下面的每一个绳结。它翘起脚来,在那些陷阱之间飞快地跑远,绝对不会踏错一步。如果不是想要它的角,她几乎要喜欢上这种异兽了,她天生喜欢一切跟她一样敏捷的生物。 她问猎人:我不伤着它,只割了它的角,它会死吗? 猎人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道:不会。但是它要花好几年才能再次长出角来。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灵犀和它的足印。于是他们离开了第三座山,向着第四座出发。 在第四座山口,猎人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等报了仇,你准备做什么?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猎人说:我有预感,我们就要捉到灵犀了。想想吧,报仇之后你会去哪里?会做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最后告诉他:只有等我的仇家咽了气,我才会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想这种事,就是对血海深仇的亵渎。 灵犀的洞依然空荡荡。猎人布下绳结,跟她一起吃着不知名的兽肉干。天渐渐黑了,漫天的星子亮得晃眼,大大的月亮洒下冷冷的光。猎人对她说:明天早上我要去打些草,重新做一些草结——之前那些都有点儿朽了。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阵扑腾声惊醒的。她听了片刻,就跳将起来,冲到灵犀的洞口去。那头她无数次惊鸿一瞥的异兽,就如同一团雪白的云朵一般在腾挪。她上前按住它仔细查看,只见它的一只前爪被套在那活套里,已经肿了起来。而那黑金早已化为一滩黑水。 它的角还很稚嫩,不足以做一把匕首。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掏出匕首,飞快地割下了那小小的犀角。灵犀突然不再挣扎,它只是用晶亮的眼睛望着她,那目光不知怎地温和极了。 可是,她的手,不、她手中的匕首比她的头脑反应更快。许多年来,无数次的动作早已成为习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手中的匕首早已准确地插入了灵犀的心脏。灵犀依然没有挣扎,它只是用一种莫名熟悉的目光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它的眼神便散了。 她懊悔得想要剁下自己的手。 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她到处找猎人,几乎找遍了整座大山,可是一点儿踪迹也没有。在那些有着苇子的地方,她久久地徘徊。她似乎隐隐约约记得,猎人说过他会重新打草做草结。终于,她在一处断崖上发现了猎人的帽子,猎人那从不摘下的帽子。她向着崖底望去,深不见底。她投下一块石头,可是一直没有听到回声。她犹豫许久,后来就独自离开了。 城里最好的刀匠将那犀角制成了一枚骨针。她带着那骨针又一次来到了长子的房间。六年不见,他已经须发皆白。身边的姬妾似乎又换了一个,可是温驯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他说:看来,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 她点点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说:有。你输了,而且你永远也不会再赢。 在骨针刺入他的胸膛后,他依然在笑。他说:我这辈子娶了八十一个女人,她们为我产下上百子嗣。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继承了我的姓氏,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是他们的父亲。每个孩子都是在一出生便被送走,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去了哪里。所以,穷你一生,你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更不用说全部了。 说完这话,他头一歪,嘴角不再淌出鲜血来。 她站在原地,感觉到全身一阵脱力,几乎不能把骨针从他胸膛里拔出来。她摇摇晃晃地从正门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拦阻。 在那个熟悉的酒肆,她喝得大醉。醉眼看向那个曾经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 她的心里刮着雪后的风。为了止住这风,她掏出匕首插在桌子上。 猛然间,她的眼睛感觉到一丝异样。光滑的刀刃上似乎多了一些黑色的斑点。她将眼睛凑近刀刃,发现那是一些字,一些细如牛毛的字。那是猎人留给她的 。 他说:我就是这世上的最后一只灵犀,我也是世上的最后一个灵犀猎人。你见到的那些陷阱里的白骨,都是我引进去的。本来,你也会成为里面的一具。可是,当你在山风里为我清洗眼睛的时候,我就不能再引你去那陷阱了,因为就在你的头发拂在我脸上的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你。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取不爱你。你又凶狠又残暴,对待生命毫无怜悯之心。可是,我的心不能听从我的理智。你那么美而不自知,这一点,任谁都无法抗拒。 让你等了这六年,是因为几年前我刚刚失去了我的角,我需要它重新长出来。现在是时候了,虽然不能做你最趁手的匕首,可是做一枚骨刺是绰绰有余的——一定要找最好的匠人来打造。 我不敢奢望你也爱我。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心里有没有爱。你知道吗?灵犀没有了角,会有一两年不能化为人形。我会待在山里,等着你回来。不过,如果你不回来也没有关系。灵犀有千年之寿,我会慢慢让自己忘了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看完了这信,双眼流出血泪来。 而后,她夺门而出,一路狂奔,一直奔到那山里。 灵犀的尸体还跟她走之前一样倒在血泊中,只是那些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一些黑红色的印记。周围那些沾染了血迹的植物,都已经开出无比鲜艳的红色花朵来。 她用颤抖的手拨开那些花朵,看到灵犀那致命的伤口处,无数白蛆正缓缓蠕动。 它的尸身早已腐烂。 -------完------- |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3-18 20:54:38 对别人的残忍不正是对自己的残忍么,失去后才知道谁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可是晚了啊,晚了。真的伤感啊! ----------------------------- 是的,时光不能倒流~ |
@千朵白 2018-03-19 20:46:37 这个女孩太残忍了,不过他从小就那样长大,也不自知。 ----------------------------- 不自知的残忍,说的好 |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3-21 00:42:36 我又来了 ----------------------------- 你的id已经深深刻在我脑中~ |
@露娜的影子 2018-03-22 12:01:42 写的真好!真感人!抱抱! ----------------------------- 用力抱抱! |
更新一篇~小中篇,这是上部~ 男儿当自强(上)1 抓阄,最公平的方式。 那张破写字台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在后排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和所有人一样,双眼死死盯着那只缺了一角的大碗,希望能从那些被胡乱团起来的纸团背面,看出一两个字迹的轮廓来。我是第17号,倒数第二。 其实我并没有奢望抓到平安路或者红旗巷那样的好地段,我只是迫切地希望不再抓到烟囱道。毕竟,我已经连续三个季度被困在这个倒霉地方了。这片地方就像它的名字,路长坡陡,全都是又老又破的小区,我的小三轮开进去基本只能倒着出来。而且有一次,我就爬了个八楼,下来车上的最好的软化水就少了三桶。送一桶水我才提成一块一,那一整天我基本白干了。真不知道是哪位力大无穷的壮士身手如此矫健!想要跑去查监控吧,又怕耽误进度被客户投诉。唉,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抓完了,该我了。我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人嘴里吐出“烟囱道”这几个字来。我的心砰砰地狂跳,手指在碗里剩下的两个纸团间犹豫着。老烟儿是最后一个,他在一旁催我道:赶紧着!你tm挑媳妇呢! 我只好闭上眼睛,手中胡乱一抓。祈祷了三秒,打开一看——红旗巷!转运了!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老烟儿慢慢腾腾拿起最后的纸团,我偷眼一看,“烟囱道”几个字赫然在目。他扔掉纸团,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不过我心情好,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排队装好水,正要出发,老烟儿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经理找你。 经理正在办公室吞云吐雾,见了我,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对我笑过。经理说:小王,是这样,啊,你跟老烟儿换换。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经理,凭啥啊? 他说:烟囱道你送了这么久了,路熟,再说老烟儿毕竟年纪大了点儿,七八楼他爬起来太费劲。其实烟囱道的活儿吧,虽然琐碎些,但是量大啊,提成多,你还是不吃亏的! 经理盯着我笑着,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了。 他说:那就这样,啊,开工吧! 离开前,我的眼神无意间扫过经理的桌子,只见上面放着一包刚拆开的软中华。我突然恍然大悟——经理平时抽的可不是这个牌子!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坏透了。先是早上给人多找了十块钱,下午又差点儿跟一个胖女人吵起来。她非让我脱了鞋才能进去,等我脱了又嫌我没穿袜子。临走的时候,让我拿卫生纸把自己的脚印擦掉,再把纸给她带出去扔掉。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没有爆发,我的“礼貌微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三轮车进了院子,我远远地看到屋里的灯一闪。老妈一定又在偷着干活儿了!想到她的病才刚有点儿起色,也不过将将能够下床,我的心情更坏了。 果然,等我锁好车,一推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塑胶味道。老妈正躺在床上装睡,还打起了呼噜——老妈不知道,她睡觉是从来不打呼噜的。 我装作没有看到被子一角露出的那些塑料花,轻轻拿起毛巾和肥皂盒,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的那只水龙头又坏掉了,因为它又被人用铁丝绑了起来。我试了试,徒手勉强可以掰动那些胡乱缠住的铁丝,我就使劲掰了起来。正掰着,雁子推着她的电动车进来了。她照例从后箱里拎出那个大保温桶,一面招呼我:先别洗了,今天做的是面条,得赶紧吃! 我接过有些发烫的保温桶,雁子擦了擦汗。我们回到屋里,老妈却起来了,正在往炕桌上铺台布。 鸡丝面条已经有些黏了,但是丝毫不影响它的味道。突然,我看到雁子的手上蹭破了一片皮,我问:咋弄的? 雁子说:嗨,技术不行呗,出单位大门的时候碰在门框上了。 老妈说:雁子,还是别骑你那个电动车了,路上车那么多,太危险了! 雁子说:嗯,阿姨。我是技术有点儿差。等我这次房租到期了,我就租个离这儿近点儿的地方。 老妈说:好,我给你留意着。对了,这次回家,你爸爸没有再提相亲的事? 雁子摇了摇头:没有,我呀,一看到他要起话头儿,就给他胡乱打岔。 我忍不住笑了,雁子那促狭的笑声是那么可爱。我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雁子,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会赚够你爸爸说的那个数字,我一定能做到! 第二天一切如故,在腰酸背痛中醒来,站在院子里用冷水冲走睡意。上坡依然需要站起来蹬,链子依然时不时掉下来,八楼的订单依然是一个接着一个。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时常漏跳一两拍,直到我接到了那个电话。 一个生硬的男声问我:你是李雁的家属吗? 我说:我……我是她男朋友。你……你是谁啊? 他说:XX交警支队。她出了车祸,你来一趟吧。 我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她……她还活着吧? 交警说:人没事,不过,这事不小。你来了再说吧! 雁子的脑袋上包着纱布,正在哭,旁边一个交警在劝她。看到这场景,我的心放下了大半。可是一听交警说完情况,我立刻傻了。 雁子的电动车迎面撞上了一辆小车,一辆很贵的小车,把人家的车头撞烂了。交警说她是无照驾驶,情况很严重。 我问:多严重? 交警说:还没定损,不过,你们赶紧筹钱吧,赔偿不会低于六位数的。 我偷偷掰了一下手指头,六位数,那么最少也要十万,最多……我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雁子她爸要的十万彩礼我还没有攒够,怎么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雁子因为无证驾驶被行政拘留了,而我在火车站接到了她爸。老头的脸色比我前几次见他的时候更臭了。他说:你看看,我早就说你不要再缠着我家雁子了!怎么样?这要是在我们小城,去哪里走几步路就到了,骑什么电动车! 我接过他的行李,真重。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那个傻丫头没有受伤吧? 我说:万幸她带着头盔呢!就是脑袋破了,胳膊上和腿上也蹭掉了一层皮。 他皱着眉头问:人都没事,车撞坏了?什么豪车,纸板做的? 我说:叔叔,雁子没事是她运气好,交警刚才说像她那样飞到人家玻璃上,人没事的太少了! 他又问:丫头到底撞了个什么车? 我说:我……没记住,是英文的车名。 他斜了我一眼:你不是也读了两年大学吗?一个单词都记不住? 我小声说:对不起,叔叔,我当时太紧张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了。 定损下来了。我和雁子他爸两个人蹲在交警队门口抽着烟,连有人过来驱赶我们都没发现。 不是六位数,是七位数。 雁子他爸问我:刚才人家咋说的?赔不起咋办? 我说:强制执行……没得执行,就破产,分期。还……还说,有可能变刑事……三……三到七年…… 他的嘴唇哆嗦着:你那儿……能凑多少? 我说:我有七万,我妈可能有……一两万。 他突然爆发起来,揪住我的领子:你毁了我家雁子!小王八蛋!你毁了她一辈子! 几个交警冲出来把我俩分开,我的腰上被捅了一棍子。 两个星期过去了,雁子终于被放了出来。她瘦了好多,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我去拉她的手,她却躲开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分手吧。 我和她爸都愣住了。片刻后,她爸说:好你个外向的丫头,你以为这么着他就能撇清干系了?你待在这个破地方不就是为了他吗? 说着,他转向我:小王八蛋,你别想溜! 我苦笑道:叔叔,我不走。 雁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男儿当自强(上)2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几乎每一晚都是彻夜未眠。班也没有去上,白天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我发现自己认识的最有钱的人大概就是我们经理了,可是他不可能借给我一分钱。 我绝不能让雁子去坐牢。 老妈问我:你跟雁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 我怕老妈着急,只好顺着她的话头答道:就是绊了几句嘴。 老妈急道:你不会让着她一点?半晌,又问:你还不赶紧去哄哄她? 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我不去,她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老妈又道:你连班都不上了,可就不能哄哄她? 我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经理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开始,他还以为调岗让我有了“情绪”,悄悄告诉我每月他会给我加一百块的奖金。我告诉他,我家里出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班。他想了想,就让我去办离职手续,顺便“赶紧把车还回来”,因为车可是“公司财产”。 上班时间的办公室空空荡荡。经理正在他装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报纸。我抹了一把汗,然后敲了敲门。 经理说:小王,你这个孩子一直都表现不错,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还干不干了? 我答道:家里出了点事。 他问:你妈又病了? 我摇头:是我女朋友,出了点事。 他说:你事真多。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把你的事处理好了,公司还是欢迎你回来上班的。本来,你不干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是不发的,合同里写着呢。不过,我以个人名义特殊照顾了你一下,你等下去会计那里把你到今天的工资领上吧! 我心里一热,不知怎地头脑就一昏:经理,我……我遇到大事了,你能借我一些钱吗? 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需要多少钱? 我小声说:一百一十万左右。 ——这个数目是扣除了我和雁子他家的存款总和,还有他们家在小城的那套房子的估值之后的缺口。 经理一口茶喷了出来:你到底惹了什么事? 我就大概告诉了他一遍。 他苦笑道:小王啊,不是我不借,我要是有一百万,还在这个破地方干个什么劲儿啊!一百万,都够我投好几个水站了,我还用在这儿给人打工?! 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在后面说:小王,你跟那个姑娘不是还没结婚呢吗? 我答道:没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才恍然大悟,他在暗示我什么。 当时,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水站,胸口的兜里揣着薄薄的一沓钱。会计找了一百个理由来克扣我的工资,不过,我根本没有跟她计较。一百块,两百块,给不给,有什么区别呢?杯水车薪而已。 人一恍惚,就容易出现幻觉。我远远地看着水站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我看了又看,毕竟距离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很快,他等的人来了,下了车,他们握手。这次我确定了,就是他,钱德礼,那握手的动作我无比熟悉。他是我童年一段很特殊的经历的见证者。眼看他们就要钻进路边停着的那辆小车里了,我连忙几步跑过马路去。因为,如果有什么人有这么多钱又可能借给我,那就是他了。 我冲到了他面前:钱、钱叔叔! 他一愣:你是? 我语无伦次道:我、我是、我是王、不,我是阿强! 阿强,是他熟知的我的名字。他听到这几个字,顿时浑身一抖。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你真是阿强? 我点点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就将我搂在怀里,那么紧,我都要窒息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天意啊天意!我可找到阿强了!老金一定会高兴疯了的! 第一次见到钱德礼的时候,我才七岁。母亲拜托邻居方阿姨带我去找“那个人”,来开门的是他。 关于父亲的记忆,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上面的照片眉眼模糊不清,可是在很长时间里,那模糊不清的微笑都是我的力量源泉。母亲告诉我,父亲是一个英雄,死于见义勇为。那墓地离小时候我和母亲租住的郊区小平房并不是很远,于是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个墓碑前烧纸。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给我爸爸烧纸?你是谁啊? 老太太错愕道:这……这是你爸爸?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老太太问:孩子,你多大了? 我伸出六个手指头。 老太太笑了:我家老头子都去了二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是你爸爸!孩子,你认错人了!来,你看看这个生卒年月——嗷,看不清了——反正啊,他不是你爸爸! 可是,过了几个月,又到了“父亲”的忌日。母亲照例带我去上坟。我盯着那墓碑上的照片,看着母亲忙活着,又不敢问。那是我童年时期困惑的顶点。 一年后,新的困惑占据了我的大脑,才让我暂时忘掉那个“不是爸爸的爸爸”。 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让我喊来了邻居方阿姨,又把我赶了出去。我趴在门上,听着屋里小声说话。方阿姨似乎在让妈妈放心,说她一定办到。可是她们俩都在哭。我靠在门上,木刺扎进了我的脸蛋,但是我丝毫都没有感觉到。 妈妈要死了,她要把我托付给什么人。 果然,方阿姨出门就来拉我的手。我使劲挣脱着,可是她说:阿强,你要懂事、听话,这样妈妈的病才能快点儿好啊!来,阿姨给你洗个脸。 我穿着崭新的、方阿姨儿子的衣服,被带去坐汽车、又坐火车。我问她:我妈妈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说:别乱想,阿强乖啊,等见了你爸爸,你要怎么说?那句话背下来了没有? 我一梗脖子:我爸爸已经死了,他就埋在、埋在后山的第七个坟里! 她说:那不是你爸爸,你妈妈记错了。你爸爸还活着呢,我们现在就是去见他。 我大哭:你骗人。我妈妈怎么会记错我爸爸是哪一个! 在我的哭声里,全车厢的人都大笑起来。 终于到了地方。小时候的我,以为那是一个公园,后来知道了,那叫别墅。方阿姨按了门铃,来开门的就是钱德礼。那时,他就已经是“那个人”的秘书了。他先是跟方阿姨握了握手,然后就把一支水枪递在我手里。我从没有见过那种款式,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支水枪,我的注意力被彻底吸引了,所以,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只记得他说:接到你电话,我这儿就开始安排了,来吧,老金在等着呢。方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发现按住那水枪上面的按钮,它就会发出警铃声。 “老金”其实并不老,我觉得他实在年轻得不够格当我爸爸。他见到了我,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一样,过了足有几分钟,他突然倒在沙发里,捂着脸哭了起来。 方阿姨递给我一张手帕,冲着他努努嘴。我接过来,走到他身边。他抬起头,突然一把搂住我。我忍不住挣扎起来,我说:叔叔,疼!放开我! 方阿姨说:阿强,我怎么教你的?忘啦? 我被放开了,所有人都安静了。我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他死死盯着我,眼圈发红。我低下头,死死抿住嘴巴。 钱叔叔打圆场:慢慢儿来,啊,阿强,饿了吧? 于是,我被领去吃饭。一碟很精致的叉烧饭被摆在我面前,还有一小盒切得很细的水果拼盘。饮料是听装的香蕉牛奶。我吃得很撑。 |
男儿当自强(上)3 那以后的几个月里,我的记忆都跟那种被放在托盘上端给我的精致饭菜联系在了一起。据说“爸爸”正在找人给我算八字,要给我改一个更好的名字。“爸爸”带着我去游乐场,给我买了许许多多的玩具。我开心极了,可是,在开心到一半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又沮丧起来。 我常常在饭吃了一半的时候被钱叔叔叫去,他举着听筒,电话那边是我的妈妈。她还活着,她被钱叔叔派人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现在正在好转。她嘱咐我一定要听话,说她很快就会来接我。 还有一两次,也是在我吃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很富态的女人跑来看我,她看着我,脸上没有笑容。钱叔叔说,她是“我爸爸”的老婆。我很疑惑,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婆?“他”已经有我妈妈了呀!可是,我没有把我的疑惑说出来。 再后来,妈妈来了。她的脸色好极了,红扑扑的,人也胖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激素治疗的副作用,并且这副作用在以后的一生中都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妈妈来的当天晚上,说要带着我去看夜景,于是,我们俩穿着人字拖就出门了。走过一条街,妈妈突然就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从内衣里面掏出钱来付车费。那车把我们带到火车站,几分钟后,我们就坐着火车离开了“爸爸”的城市。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和钱德礼。 我们并没有回到那个我长大的郊区小平房。妈妈带着我来到了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一个远房亲戚,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房子的主人,接纳了我们。她是个守寡的老太太。在她去世后,我和妈妈一直住在她留下的那个大杂院的小房间里。妈妈改了我的名字,也改了她自己的。妈妈说,这叫隐姓埋名。 我就这样隐姓埋名地长大了。妈妈一直打着两三份工。在我大学二年级的下半学期,妈妈的病复发了。没有什么奇迹发生,我休了学。一年、两年。而后就彻底退学了。一年里,妈妈能下床的日子也就两三个月。 雁子是我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她留在了这个城市。 雁子她爸来过我家一次后,就向我下了最后通牒——赚够十万,剩下的他给添上,让我首付一套婚房。 老钱终于放开了我,可还死死拉着我的手,似乎生怕我跑掉。他说:你知道吗?你爸病了,他昨天还跟我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你一面。 我的脸通红,可还是开口了:钱叔叔,我需要一笔钱。很大一笔钱。你能借给我吗? 老钱问:出什么事了? 我说:我需要一百一十万,不,一百三十万。 ——我把雁子她们家的房子给刨除了,我不能让她爸无家可归。 老钱再次问:出什么事了? 我简单地讲了讲。 他说:这个“雁子”就是你的女朋友对吧?你们还没结婚对吧? 这是一天之内第二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的话中之话。 我眼圈发红地对他说:不管结没结婚,我认定了雁子,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哪怕……哪怕她真的“进去”了,我也会等她出来,等她一辈子! 老钱笑了:你这性子还真像你爸,都是情种。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公司走账还是得你爸批,我说,你还是跟我去看看他吧! 我问:你肯借给我? 老钱说:当然——不过不是我,是你爸。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找你的吗?你妈到底把你藏在哪儿了? 三天后,瞒着妈妈,我见到了“那个人”。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十几年没见,他却像老了几十岁。这次,我终于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我们相似的部分。他的嘴唇有些颤抖:阿……阿强? 我说:是我。 他的眼角流出泪来:我……我是在做梦? 老钱在一边说:是真的,老金,阿强来看你了。你看,他都长这么大了! 他向我伸出手:阿强!你……你怎么这么瘦?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来找爸爸? 我犹豫着把手递给了他。他的手滚烫。 我拒绝了他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建议,我说:我妈妈会不高兴的。 他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离开时,我的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张卡。我把那口袋上的扣子仔仔细细地扣严实了。我的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他与我有着太相似的声音。在那三个多小时里,我多次恍惚,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在说话,还是他在说话。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和我妈妈。他说他是个罪人。他说,他会尽一切可能来补偿我。 我给他打了借条,老钱抢过去撕掉了。我对他们说: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还上的,在我的有生之年。 他们就笑,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种笑。 我在那笑容里心虚极了。我并不确定,这辈子我能把这笔钱还清。我甚至不确定,我这还钱的决心能坚持多久。内心深处,我也是举得他对我有所亏欠吧?而且,他那么有钱……我赶紧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妈妈如果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一直以来,她拒绝与我讨论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这是唯一会让她发火的事。 |
男儿当自强(上)4 自始至终,我和雁子都没有见到被撞坏的那辆车的车主。一切都是一个助理来代办的。我们跑到那豪车的保险公司,收银员用眼白看着我们:要刷多少张卡?你们先把数目算算清,刷错了可不退! 我拿出那张卡递给她。她的眼珠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 雁子终于笑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笑。 她从来没听过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只是说,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客户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雁子问:那……他什么时候要我们还钱? 我说:他啊,有钱着呢,他说不着急。 雁子说:我一定会把这笔钱全部还他的。 我说:咱俩一起还,总会有还清的那天。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送走了雁子她爸,我又回到了水站。经理见到我,并不惊讶。他只是说:你来啦?那就快开工吧!这些天那个顶替你的小子,都快让人把投诉电话打爆了! 我刚进更衣室,突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经理的声音变得那么高亢:哎呀,叶总,您来也不说一声儿!我这什么都没有准备!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准备什么?你准备抬屁股走人就行了!这些天总部的投诉电话就没断过! 经理说:叶总,您屋里请,咱们屋里说话! 门响了一声,喧哗声终于停了下来。 我正试图找到一件脏得没那么厉害的工作服,老烟儿跑了进来:叶总找你,快来! 我问:叶总是谁啊? 老烟儿说:叶总啊,大老板啊,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他说:快来吧,等你呢!问啥答啥,别乱说话啊! 经理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坐在经理的“宝座”上,看来他就是叶总了。他问我:你就是之前负责烟囱巷的那个小伙子? 我点点头。 他再问:连续18个月零投诉? 我再点点头。 他说:公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据说你还上过大学? 老烟儿说:他没毕业。 叶总说:那也是大学生,高学历人才啊!这样吧,从今天起,你来负责这个水站。 经理问:叶总,那我呢? 他说:我不是一来就告诉你了吗?抬屁股走人啊! 经理赔笑道:叶总,您别开玩笑了! 他正色道:不走,也可以啊,你把这个小伙子的活儿接下来!干上三个月,没人投诉你,咱们再来说你的问题! 经理的脸变得通红:姓叶的,我怎么得罪你了? 叶总说:就这样吧,啊,你去财务结一下工资,给你多算半个月。 说完,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小伙子,你叫什么?——啊,好名字,男儿当自强!好好干! 他走了,其余几个人也鱼贯而出。 我和经理留在办公室里,老烟儿偷偷溜走了。经理的双臂支在桌子上,浑身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傻站在那里。他很快收拾好了东西,一句话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试着坐在那张皮椅子上,一坐下去,弹簧的阻尼感就清晰地传来,真是一把舒服的椅子。我还在为自己莫名的好运气而震惊不已。妈妈和雁子一定会高兴疯了!经理的工资据说能上万,还拿分红,那么,我这辈子是有机会还清“那个人”的钱了!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我一定要把这个水站经营好!虽然我没有毕业,可是也学了两年的市场营销,我一定能行!想到这里,我马上冲到会计办公室,向她要财务报表。 没想到会计支支吾吾:对不起啊,王经理,报表锁在抽屉里了,我……我早上忘带钥匙了! 我看了看那个抽屉,是暗锁。只好等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从改进管理下手!我回到办公室,拿出纸笔,开始了我的规划。 有人敲门,我问:谁?话一出口,才想到,我应该说的是“请进”。 老烟儿探头探脑地拐了进来。他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王经理,您忙着呢? 我问:怎么了? 他笑道:没啥事,就是看看您有没有啥要我干的。说着,他已经伸手端走了桌上那个半满的烟灰缸。 过了一会儿,烟灰缸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送了回来。 老烟儿倒退着走了出去。 (待续……尝试写个小中篇,老爷们多提意见啊~) ? |
@小懒丫头 2018-03-25 20:57:40 好看好看,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短篇了 ----------------------------- 嘻嘻,每周日更新,欢迎常来坐坐~ |
@露娜的影子 2018-03-26 00:46:14 写的真棒!一千万个赞! ----------------------------- 感动ing~常来坐坐啊~ |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3-27 18:34:09 故事没完?期待后续,给强哥好点的结局啊,小手! ----------------------------- 这次准备写小中篇,等下更新“中”,估计还有“下”这样~ |
@雪媚猪 2018-03-27 19:19:22 期待后续 ----------------------------- 马上更~ |
@木槿延绵123 2018-03-27 19:52:27 为什么有些章节看不到全文? ----------------------------- 涯叔饿了~吞了楼~可~以关~注~我的公~众~号哦,同名~ |
@千朵白 2018-03-27 22:29:37 人性,和错综复杂被你淋漓尽致的写出来 ----------------------------- 问好~周末愉快~ |
@木槿延绵123 2018-03-31 22:31:23 看不到呀! ----------------------------- 555~有些楼涯叔吞了~可~以关~注~我的公~众~号哦,同名~ |
更新~ 男儿当自强(中)1 第二天,会计没来,叶总来了。他一进门,我赶紧站了起来。他问:小王,怎么会计有问题你也不向总部反应啊?听说还锁抽屉? 老烟儿在一旁冲我挤挤眼睛。 叶总指指老烟儿:你,把锁撬开。 厚厚的几个账本被翻了出来,叶总把它们亲手交给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姑娘。叶总对我说:这是小宁,宁惠。这段时间她先兼任你们这几个水站的会计。小宁,你好好理一理账。 被叫做小宁的姑娘伶俐地说:放心吧,叶叔叔!她的声音又脆又亮。 我问:那……刘会计呢? 叶总说:开除了啊! 叶总走了,工人们也都走了。我来到大厅接水,正看到小宁背着包也要溜。我问:你……干嘛去? 她说:回家啊! 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一跟漂亮姑娘说话我就会犯紧张,但是我还是尽量拿出经理的样子来:你这……正上着班你就要回家? 她笑了:王经理,我可没答应坐班,我管着好几家水站的财务呢。再说,你也不用坐班啊,保管员不是在呢吗? 大厅角落里打盹儿的保管员立刻醒了过来:对对对,王经理,您要有事就尽管去忙。只要早上来给我们点一下卯就行! 我疑惑道:是吗? 保管员也笑了:以前都是这样的,您放心走。要是有要紧的人来找您,我就马上给您打电话。 小宁走了。我回到办公室,坐了几分钟。想了想,也溜了出来。 我还是不太放心雁子,想去看看她。 半小时后,我到了雁子的单位楼下。当上经理的事,我还没告诉她。我给她打了个电话,立刻被摁掉了。好在他们单位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我绕到后面,正看到他们果然在开会。雁子正低头飞快地写着字——她说过,公司开会都是她做记录。 我看了一会儿,雁子额头的一缕头发总是滑下来,她就用嘴巴吹开。我刚想笑,就散会了。人们鱼贯而出,只有那个副总来看她的记录,还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雁子就像没有察觉到一样,跟他说着话。 正在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我,笑了。 雁子跑了出来,问我:你咋来了? 我皱着眉头问她:那个肥猪怎么又揩你油? 雁子慌忙往会议室的窗户里看:你小点儿声!赵总那人就那样!他不是有意的。 姓赵的果然在透过窗户往外看。我说:大街上随便一个男人搂着你也无所谓吗? 雁子顿时要哭:你干嘛呀?你是被开除了来找我撒气吗? 我问:开除? 雁子说:不然你怎么会在上班时间跑来?也没蹬你的车,也没穿工作服?是不是人家不要你了? 我说:恰恰相反!我升官了!我现在是经理了! 我把情况跟雁子一说,她高兴得要跳起来:太好了!好好干,说不定以后你能当总经理呢!对了,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兼职,做收银员,每天晚上去三个小时,一个月三千多块呢! 我问:在哪儿啊? 雁子小声说:就是我们每天都路过的那家ktv。 我疑惑道:那不是……不就是那个肥猪的大舅子开的吗? 雁子立刻来捂我的嘴:你能小声点儿不?非得让人家听见?你想害我被开掉吗?咱们还还不还钱了? 我问:姓赵的给你介绍的?你到底是去干嘛呀?收银?一个破ktv,还需要兼职收银? 雁子终于彻底被我惹毛了:王自强!你就是来给我添堵的吧?! 我说:雁子,我提经理了,以后一个月能挣一两万呢!你就别去什么ktv了,好吗?那地方太乱了,也不安全。 雁子说:我知道。可是……两个人还钱总比一个人要快。我们快点儿还清了钱,还要好好过日子呢!再说……这毕竟是我闯的祸,我不能全让你帮我扛。 我看着雁子,单薄的肩膀,瘦削的脸庞。那一刻,要不是他们公司的人就在一墙之隔内,我真想把她一把搂进怀里。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她关于“那个人”的事了?该说吗?说了之后,雁子会怎样看我?还有,她会不会告诉妈妈? 三个月过去了,又到了抓阄的时候。我把白纸撕成小段儿,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片区的名字,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尽量不让一点儿字迹漏出。然后,在工人们的注目礼中,我把装着纸条的大碗放在了桌子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仪式感,让我的心里有了很不一样的感觉。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向上跋涉。就在三个月前,我还想着跟叶总申请一边送水一边当经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啊!靠出卖力气讨生活,只能在没有力气可卖的时候,被生活淘汰。 就像中邪了一样,老烟儿又抓到了烟囱道。从他愁眉苦脸地来找我的样子,我就猜得分毫不差。 老烟儿从袖子里掏出两包烟。他并没有直接放在我的桌子上,而是把我的抽屉拉开一条缝儿塞了进去。 我把那两包烟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说实话,这么好的烟,我还碰都没有碰过——其实摸上去和我经常抽的几块钱的烟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倒宁愿拿它们去换两条便宜烟。 我对老烟儿说:我不抽这烟。你拿走。你要找谁换就把烟给人家吧。 老烟儿说:您不抽这个,可以留着让人啊。或者您要抽啥烟,我给您换去! 我的脸腾地红了:让你拿走就拿走! 老烟儿说:王经理,我知道我这人招人烦。可是,我儿子正上大学,他妈走的早,全靠我一个人死撑。我要是以前有得罪过您的地方,您就可怜可怜我,我也都是被逼的,迫不得已啊!我实在是送不了烟囱道,七八楼爬一天,我第二天起都起不来! 眼看他要哭,我赶紧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你找个愿意跟你换的人,你可以私下换。 他说:那……也行!说完就走。 我小声喊他:把你的烟拿走! 他回头冲我笑笑,走了。 过了没有几分钟,一个我还叫不上名字的新工人冲进来:王经理,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问:怎么了? 他说:你凭啥让老烟儿跟我换? 我说:我没说啊,我是说让他自己找人商量着换。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向着我手上看去,我这才发现,我还抓着那两包烟。 他恶狠狠地说:老子不干了!卖力气,卖给谁不是卖?老子不受你这孙子的窝囊气! 说完,他脱下工作服用力向我掷来。 我找到老烟儿,把烟塞进他的衣兜:今天1号,干完这个月,你找下家吧。 他听了,浑身都抖起来:王经理,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你上个月9号、12号、18号、21号四天都不在办公室,你等于旷工四天,你不想叶总知道这事吧? 我正要开口,突然小宁从老烟儿身后给我使眼色。我对老烟儿说:你先等等。说完,跟在小宁背后进了会计室。 小宁说:把门锁上。 我锁了门。 她说:我现在知道什么叫池浅王八多了。这老头也太可怕了,他不会连我也一起告了吧? 我问:你不是说你不用坐班吗? 她说:你真是榆木脑袋——那是因为我要上雅思课。要是让叶叔叔知道了,我非得挨骂不可! 我再问:那你说怎么办? 她想了想:你现在给叶叔叔打电话,就说你要补请几天假,主动要求扣工资,全勤奖也不要了。 我说:那……那得扣多少啊? 她笑:放心,一分也少不了,弄不好还会多呢,我太了解叶叔叔了! |
男儿当自强(中)2 电话接通了,小宁把脑袋凑过来听着。叶总听完,对我说:小王,我没看错你!像你这样诚实又诚恳的年轻人,现在真是不多。我知道那帮经理们,一个个脱岗串岗,歪风邪气不成体统。这样,我等下给小宁打个电话,让她给你加10%的奖金——就算对你诚实的奖励!保持下去! 小宁使劲捂住嘴巴,怕把笑声漏出来。 挂了电话,小宁给了我一拳: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 我站那儿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明白。 老烟儿是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冲进我办公室的。那天早上,他被开除了。是叶总打电话来亲自做的安排。 我从来没想到过生气会让一个人的五官都变形。老烟儿背着手一步步向我走来,或者说向我逼近,在看不清他背后究竟有什么凶器的情况下,我不由得离开了椅子,直到后背贴在墙上。可是他突然整个人就软了,一把不大的水果刀也铛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带着哭腔说:王自强,你tm不得好死! 说完这句话,他就软软地被两个工人架在胳膊上,一直架了出去。我透过窗子看着他被扔在路边,他过了很久才爬起来,然后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这件事,我在晚上接到雁子的时候心情很不好。雁子倒很高兴,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吗? 我问:不是100吗? 她笑道:乘以十! 我问:你捡钱包啦? 她说:差不多! 我再问:是客人丢的?还是还给人家吧!再说,你们不是有监控吗? 她说:客人给的!这次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土豪了!不但陪酒的,就连包房里的公主都一人一千。我进去喊一个陪酒的妹妹接电话,正好赶上发钱!你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呢!我要是天天都有这运气,那……诶,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亮晶晶。可是以前,她绝对不会说出“陪酒的妹妹”这种字眼。我问:什么妹妹?她没有手机吗? 她说:哎呀,不是那个“接电话”。这是我们的“黑话”,你不懂! 我对她说:你把这工作辞了吧。还钱的事你也别管了,我一个人还。 她说:不! 我说:辞了!听话! 她说:阿强,你肯帮我还钱,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别让我的良心太过不去,好不好?我有分寸,你别担心我。 我说:我说真的,辞了吧!天天这么两头跑着接你,我也受不了。 她说:那你以后不用接我了,其实赵哥跟我住得很近,他每天都可以把我捎回去,反倒比等你接的快呢! 我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赵哥?那个肥猪也在这儿做兼职? 她说:这地方赵哥也有股份啊! 我大吼:那个肥猪在打你的主意!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你别一口一个肥猪好不?以貌取人!赵哥人很好的,你误会他了! 我思考着赵总什么时候变成了赵哥,比较着这两个称呼,心里越来越凉。雁子的情绪也低落下来,我们默默地走到公交车站开始等车,路灯映出两条长棍状的影子,就好像两条平行线。 我回到家里,妈妈又在偷偷做塑料花。我忍不住对她说:妈!你就不能好好养着吗?你闻不见这玩意有毒吗?再说,你做这个,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能赚一千多块,要是再累得病了,去一趟医院就得一两千,哪个划算? 妈妈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马上移开了视线去开窗子。她说:妈啥都不干,那就成废人了! 我说:谁说你是废人啦?那人家退了休的人都是废人? 妈妈突然哭了:人家退休的有工资,妈以后只能成为你的拖累,让妈干吧,啊?趁我还能干得动! 我说:我能挣钱了!妈!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两万! 妈妈说:妈对不起你,让你大学也没上完,毁了你的前途。阿强啊,你的钱,你好好攒起来。早点儿买个房子,把雁子娶了。妈妈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我看着妈妈过早白掉的头发,一阵彻骨的难过。妈妈为什么如此倔强?只要她开口,“那个人”一定可以让她,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就不会在每天菜场打样之后才去捡人家喂兔子的菜叶子,也不会为了唯一一个馒头让来让去,最后两个人都饿着肚子睡着。当然,我也不会休学最后辍学了。为了她的这份倔强,她也牺牲了我。 妈妈说:阿强,别哭。妈不干了,不干了,啊!说着,她飞快地把塑料花都收拾了起来。 我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一个恶毒的念头——“那个人”欠我们的,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为了给他还钱,再牺牲五年十年的时间,也许更会加深他的罪过。毕竟,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也就是这十来年。 我和妈妈坐下来开始吃饭,饭是妈妈中午就做好的,这样一天只需要开一次伙,一罐煤气可以用三倍的时间。妈妈把一颗凉掉的鸡蛋剥好放进我碗里,自己吃着白饭拌萝卜丝。冷饭入口,分外难咽。我把鸡蛋夹回妈妈碗里。过了一会儿,她又给我夹回来。我猛地一阵烦躁,筷子故意一抖,鸡蛋掉在了地上。 自从雁子做了兼职,家里就剩我和妈妈吃饭了,我突然特别想念雁子的笑声。吃完了饭,我决定去看看她。 赵肥猪的KTV生意居然这么好!我排队等了三次电梯才上去。到了收银台一问,一个画着熊猫眼的姑娘反问我:找雁姐?你谁啊? 我说:我是她老公! 她以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眼神打量着我:雁姐居然已经结婚了?! 我问:她人呢?上厕所去了? 她说:她有熟客来了,你要见她就在这儿等,我给你把人叫出来。 我站在那里,有些傻了。什么是“熟客”? 熊猫眼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突然清醒过来,箭步追了上去。 音乐声震耳欲聋。一个包厢门被推开一条缝儿,熊猫眼闪了进去。我趴在玻璃上,里面一片朦胧。我想了想,推开了门。 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了里面暗淡的光线。我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雁子。我的心里就像一颗大石落了地。可是,熊猫眼的一句话马上又把我拉进了无底的深渊,她冲我眨眨眼睛:看来雁姐真是去上厕所了。说完,她换了一种甜腻的嗓音问一个穿西装的客人:哥哥,我们家小雁子去哪里啦? 西装男大着舌头比划着:小雁子飞去嘘嘘了!对了,你们俩——他指指包间里的另外两个姑娘——你们俩去把她捉回来,不许让她吐。跟她说,吐了不算! 两个姑娘马上围坐在他身边:哥哥放过雁子姐姐吧!她都喝了十几瓶了,还不许人上厕所啦? 我看向他们面前的茶几,只见上面摆着一堆空酒瓶,每一张下面都压着一张粉红色的人民币。 汹涌的音乐声掩盖了我的颤抖。我大声问熊猫眼:厕所在哪儿? 她也大声说:出去左拐,走到头就是。 我冲了出去。 女厕门口有几个姑娘在描眉画嘴,我刹住脚步。里面倒是静悄悄。我想了想,拿出手机,拨通了雁子的号码。 熟悉的音乐声马上在里面响了起来。片刻后,雁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怎么想起来这时候打电话啦? 她的声音又柔和又平缓,一点儿也不像喝多了的样子。我摁掉了电话,她又打了过来,我再次摁掉。 几分钟后,雁子走了出来。她的嘴角和胸襟处都挂着呕吐物,脸上化了妆,不过已经花成了一片,头发披散着,乱得一塌糊涂。她径直走向镜子开始清理和补妆。突然间,她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我,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最终她也没有转过身来。 我转身走出好远,看到她还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
男儿当自强(中)3 在KTV楼下的穿堂风里,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只感觉到头痛欲裂。并没有亲眼看见的画面塞满了我的脑子,就像电影片段一样回放着。 雁子终于出来了。她素着一张脸,头发老老实实地扎成马尾辫。我看着她,想问问她每天晚上要洗多少次脸。 雁子走到我面前,问我:肯听我解释吗? 我点点头:我就是在等你解释。 她笑了,刚要说话,我说:你别对我这么笑。 她马上收起了笑容:我们还没结婚,你怎么乱跟人家说你是我老公呢? 我目瞪口呆:这就是你的解释? 她说:我只是陪酒,并没有出台。 我问:有……什么区别? 她支支吾吾:反正……我有分寸。你想想啊,靠你一个月一万多的工资,我们哪天能还清人家的钱啊? 我问:你干这个,就能还清了? 她说:我算过了,快的话十八个月,慢的话最多两年,我一定能还清! 听了这话,我死死闭住嘴巴,生怕里面恶毒的字眼要蹦出来。是时候告诉雁子了吧,那钱,我不准备还了。 可是,我还没有张口,雁子就说:阿强,本来就是我闯的祸,我不能赖在你身上。再说,我多赚一点儿,咱们说不定还能早点儿买房子呢!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了起来。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的情绪还是糟透了。自从跟“那个人”见了一面后,我还没有接到过他一个电话,钱叔叔也完全没有联系过我。看来,他们是真的不准备让我还钱了。可是,我真的能这样做吗?我的良知会不会在睡不着的夜晚啃噬我?还有,万一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必须告诉雁子了,我不能让她在那种地方再待下去了。可是,雁子能对妈妈保密吗?她们是无话不说的。 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办公室里,直到小宁进来才回过神来。她照例给我带了豆浆和三明治。她问我:想什么呢? 我胡乱答道:我在想,你这样的人,为啥要来这个水站当会计? 她问:我什么样的人啊? 我答:千金小姐呗! 她笑道:何以见得? 我说:我听他们说,你背的那个包就要好几万! 她不笑了:谁啊?这么识货? 我说:你先说你为啥要来这地方上班啊? 她说: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我说:保证不。 她说:其实,我是跟人打了个赌。 我问:什么赌啊? 她笑道:王自强,咱俩还没那么熟吧? 我尴尬起来,只好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她坐在我的桌子上:高兴?本千金小姐都快气炸了! 我问:谁得罪你啦?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请柬,丢在我面前。我接过一看,新郎新娘都是陌生的名字。我问:谁的婚礼啊? 她说:我男朋友呗。甩了千金,找了万金啦!诶,对了!要不你陪我去吧? 我问:我? 她说:对啊!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现在才想到呢?走走走! 她说着就来拉我。我问:去哪儿啊? 她说:带你去买衣服! 我正色说:你是想让我去给你长长精神吗?小宁,你看我这个样子,我只能给你丢脸! 她使劲摇头:你对自己根本没有正确的认识!走——走吧! 在试衣间里,我偷偷看了看西装上面的价签——小数点前面是五位数。这一套西服就是我将近一个半月的工资!悄悄问了问售货员,三天之内可以退,所以我还是趁小宁跑出去接电话,硬着头皮刷了卡! 小宁看到已经结了账,也没说什么——唉,在小宁眼里,大概几万元就跟几百元一样无所谓吧! 穿着那衣服,胳膊上挽着小宁,我以尽量趾高气扬的样子走进了举办婚宴的大厅。我尽量挺直腰板,时刻注意着不弄脏我的西服,还有,不让我用别针固定住的标签露出来。 可是,三分钟之后,那衣服就被彻底毁了。因为小宁挽着我,来到了一个人面前。她说一定要让我陪她去见新郎的父亲,还要把礼物亲手交到他手里。小宁那个轻飘飘的大盒子里肯定不是份子钱。我正在疑惑,一抬头,一张汪着猪油的大脸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一个迎面走过的服务员被我碰到了胳膊,她托盘上的酒全撒在了我身上。 赵肥猪的脸色估计跟我一样难看。他的视线停留在小宁挽着我的胳膊上,我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一想到雁子叫他“赵哥”,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姓赵的说:丫头,这就是你的新朋友啊?怎么手脚不太利索? 小宁说:您别替他担心,他手脚不利索的时候还早着呢!倒是您,三高好几年了吧? 姓赵的说:丫头,你别赌气。你和壮壮没缘分不代表我们就得反目为仇啊,叔叔还是很喜欢你的。我是提醒你,找男朋友一定要擦亮眼睛!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既不让姓赵的误会、又不拆小宁的台,只好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姓赵的又看了我好一阵才收回视线。 小宁已经把那个大盒子递给了姓赵的,他接过去,也跟我一样诧异了一下,盒子实在太轻了。小宁说:打开啊,这个礼物一定要现在打开才最有意义。 新郎终于被叫过来了。他对小宁说:好聚好散,你这么闹有意思吗? 小宁说:可是你请我来的,我带贺礼来有什么错吗? 新郎把盒子端起来,对大家说:都闪开点儿。 周围的人立刻退了一圈,我也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小宁狠狠掐了我一把。 盒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里面是——一副对联,一副黑底银字的对联,内容倒是普通的新婚祝福,可是配上那诡异的颜色,让现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这时,穿着白纱的新娘走了过来。她笑意盈盈地对小宁说:宁惠,你来啦?谢谢你的礼物!今天一定要吃好喝好啊!说着,她连盒子带对联都端走了,还不忘一手拉走了新郎。 |
男儿当自强(中)4 小宁站在那里几分钟,突然就拉着我狂奔出去。跑出那个饭店足有三里地,她才停了下来。我身上的酒倒是干得差不多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早说得跑马拉松啊,我早上就垫垫肚子了! 小宁弯着腰喘气,半天没抬头。突然,我看见她脚前面的地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水渍,我一下慌了:你别哭啊!对不起! 她直起腰来,眼睛红红的:走吧! 我问:去哪儿? 她说:去吃饭啊,你不是饿了吗? 那天我一直陪小宁逛到了晚上九点多。我们踩着商场打烊的音乐走到大街上,我对她说:我一直不知道商场里那些动辄四位数五位数的衣服是怎么卖出去的,现在我知道了! 她说:其实我对穿什么衣服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周围的人都在意这个,只能向大家看齐,不然会给我爸爸丢脸的。说着,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她那么丑、那么老、那么凶,你说为什么壮壮不选我要选她?!就因为她们家生意比我们家做得更大吗?!为什么会这样?! 我偷偷看了看表——再不去接雁子她就该着急了,可是小宁这突如其来的发作让我实在不好意思在这时提出离开。 小宁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雁子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姓赵的嚼了些什么舌根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不过我坚信,我的雁子一定会相信我的。我接起电话:你在哪儿呢? 雁子愣了一下:我?我还能在哪儿?你人呢? 小宁突然说:你跟别人有约啊?那我先走了。 雁子问:谁在说话啊? 我说:水站的同事。 雁子没有再问下去,她只是说:你要是不来了,我就搭赵哥的车回去了。 我说:我过去大概需要半小时。 雁子什么都没有再说,就压掉了电话。 我抬起头,才发现小宁已经不知去向。 第二天晚上,我把雁子约到了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我对她说:你晚上别去上班了。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完不要发火。 她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我对她讲了“那个人”的事。 她听完,呆了半晌,渐渐瞪圆了眼睛:王自强!你个王八蛋!你就看着我跑去陪酒赚钱?!我爸也跑去给人打工,他都那么大年纪了!王自强!你到底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周围的人都对我们侧目而视。我对她说:你答应我不发火的。 她瞪着我,眼睛血红。 我躲着她的目光:我想慢慢告诉你。还有,我怕你告诉我妈,她……她会发疯的。你答应我了啊,千万别告诉我妈。 她低下头,半天才问我:阿姨一直在骗我?她说你爸是见义勇为牺牲的! 我苦笑道:她跟我也是这么说的。为了骗我,她小时候还每年带我去给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老头子上坟。 雁子问我:听你的意思,是不准备还钱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样做很无耻,但无耻的是我,不是你。雁子,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了。是我借给你的钱,至于我怎么借的,还不还,都是我的事。 她笑:你果然是要跟我分手? 我赶紧摇头:不是啊。 她带着哭腔笑着问:那你为什么要说什么“你的事”、“我的事”?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她的脑袋揽在我怀里。我轻轻地说:对不起,雁子。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我们…… 雁子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她猛地推开我:没有以后了。也没有我们了。我高攀不起你。钱我还是会还给你,至于你还不还,我管不着。 我急了:雁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死倔? 她站起身来,对我说:分手吧,钱我按月还你。拖着我这么个累赘,对你不公平。你现在也当了官了,而且有那么个好爸爸,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我吼了起来:不分!你说,姓赵的那个王八蛋跟你怎么编排我了?你不相信我吗?我从头解释给你听! 她把手放在我嘴巴上:我不想听。我知道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知道吗?赵哥从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他今天下午还让我多关心你呢!你好好想想吧! 我跟在距离雁子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直看着她走回了租住的房子,等到她房间里的灯亮起,才转身离开。 半夜三点,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雁子公司一起合租的女同事。她哆哆嗦嗦地说:阿强!雁子自杀了!我……不知道她死了没,反正现在在等120,你赶紧过来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女同事还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询问。我深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迈动发软的双腿让自己出了门。妈妈似乎也起来了,穿鞋的声音传来。我顾不得解释,顿了顿就开始飞奔下楼。 为什么?雁子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倔?这么想不开? 雁子在急救车上吐得一塌糊涂。一送到医院,她就被洗了胃。女同事说医药箱里所有的药片都一颗不剩了,其中包括她治疗睡眠障碍的整整一瓶刚开封的阿普唑仑。 清晨的时候,雁子依然昏迷不醒。接到女同事的电话后,雁子她爸连夜赶来了。一见面,他就给了我两个大嘴巴,然后窝心一脚把我踹在了墙上。 突然我感觉到兜里有什么在震动,是妈妈打来的电话:雁子?你跟阿强在一起吗? 我说:妈,是我。 妈妈大哭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手机也不带!你要急死我啊! 我说:雁子……病了,没事,现在在医院呢! 妈妈问:哪家医院?现在怎么样了? 好说歹说才拦住妈妈,我挂了电话,看到雁子她爸就站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正对我怒目而视。我说:叔叔,你别激动,你听我解释。 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不听,你听着。——我不能让你再祸害雁子了!如果这次你不跟她断,我就杀了你。杀了你,我去坐牢,去偿命。 |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4-07 15:08:33 小手跑哪里了? ----------------------------- 来啦~来啦~ |
@於杞 2018-04-02 09:45:15 好看 ----------------------------- 开心~ |
@阿良2014 2018-04-02 11:04:11 @红酥手贱 :楼主啊,快快更新啊,否则我立马带你去小树林谈谈话… ----------------------------- 好图,收藏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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