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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第12页]

作者:红酥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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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朵白 2018-04-03 12:22:21
    原来词语叫烧脑。。。非常贴合楼主作品,你生活中一定是个睿智的领导,游刃于各种复杂的人性中,或冷眼旁观或排疑解惑,肯定有超脱尘世的淡然豁达
    -----------------------------
    哈哈,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目标有点儿高啊~总之目前还是俗人一个~
    @哦耶耶1008 2018-04-06 14:36:27
    回到过去,也未必可以改写命运
    -----------------------------
    偶然性叠加所致的必然性~
    更新~

    小中篇终于可以结局了~

    男儿当自强(下)1

    半小时后,妈妈来了。雁子她爸见到妈妈,跟我一样惊讶。印象中,妈妈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出过那个大杂院了。妈妈扶着墙,一步步向我们走来。雁子她爸待妈妈走近,轻轻地别过脸去。
    妈妈焦急地问:雁子怎么样了?
    我说:还在抢救。
    妈妈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张口结舌。
    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我的手机递给我:你的电话一直不停地响,你看看吧。
    我接过,未接来电13个,都是小宁。第一个电话是凌晨五点钟打来的。
    拨回去,好久才接起来。小宁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虚弱:王自强?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问:小宁?你怎么了?
    她说:我……不太好。你能来我家一趟吗?不过,我没有力气给你开门了。备用的钥匙放在门口的脚垫左上角。地址是XX街XX号……
    我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答:你……快点来。
    电话挂断了,我打过去,再也接不通了。
    原地转了不知多少圈后,我对妈妈说:妈,您帮我看一会儿雁子,我有点急事得出去一趟。
    雁子她爸马上揪住我的领子:还有什么事能比我家雁子更急?
    我挣脱他:叔叔,我很快就回来,最多半个小时!
    我飞奔出去,身后留下一片哭骂声。

    我在脚垫下面顺利地找到了钥匙,打开了那扇陌生的门。
    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我摸索了半天,总算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死一般地安静。只有我的心砰砰地跳着。
    小宁的家真大,至少五分钟后,我才找到了浴室。浴缸里放满了水。走近几步,我终于发现了和衣躺在浴缸里的小宁,她的一只胳膊软软地垂在浴缸的边缘,脑袋就要没入水中。地上有一大滩血,我顺着那血往上看,看到了她手腕上深深的伤口。她的眼睛紧闭着,脸色青白。我慌忙把她拽了出来。浴缸里的水是冰冷的,她的手机躺在缸底。
    猛然间我清醒过来,马上拨打了急救电话。

    同一个医院,雁子在七楼,小宁进了一楼的急救室。
    一个多小时后,小宁终于醒了过来。大夫说她不但失血、脱水,而且体温过低。他呵斥我说:再晚送来一会儿,她就永远醒不过来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知道一天在搞什么鬼!一点儿都不珍惜生命!
    我百口莫辩,只好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挨训。
    小宁还不能喝水,她的嘴唇干裂出无数道血口子。我拿了棉签沾着水,按照护士教给我的,帮她湿润着嘴唇。我问:就为了那个壮壮?值吗?
    她摇摇头:不值,其实,割下第一刀的时候,我就后悔了。那么疼,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我问:你爸爸的电话是多少?
    她警觉道: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啊。
    她哭道:不要……我不能……让我爸知道……他有心脏病……
    我说:小宁,对不起,那你能叫个别的朋友来陪你吗?我有急事得走了。
    她大哭:不……别走……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求你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护士冲了进来,给她注射了一支镇静剂。
    小宁很快睡着了。我对护士说:你帮我看一会儿她,我有急事得走了……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护士瞪大了眼睛:你有什么急事?!
    我说:我女朋友也自杀了……
    护士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电梯慢吞吞,我一路跑上七楼,妈妈还坐在走廊的凳子上,雁子她爸不知去了哪里。
    妈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突然她像疯了一样向我冲过来:你干什么去了!
    我不及答言,妈妈的巴掌就落在我脸上。那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她说:雁子已经跟她爸走了。
    我问:走了?去哪儿了?
    妈妈说:回小城了。
    我问:她醒了?
    妈妈说:你走了没有两分钟,她就醒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拿出手机,发现已经关机了,电量耗尽,强行开机后又马上自动关机了。我用妈妈的手机拨打雁子和她爸的电话,都关机。

    把妈妈送回家之后,我在医院陪了小宁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叶总来了。他扑到小宁的床前:惠惠,你怎么这么傻!
    小宁别过头去:对不起,爸,我……再也不会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叶总就是小宁的父亲。他对我说:你救了惠惠的命,你是我们叶家的恩人。说完,他冲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也慌忙弯下腰去。我说:叶总,小宁也快好了,我……我要请几天假,我有急事要出一趟远门。
    叶总说:你去吧。
    我对小宁说:好好养着,回头再来看你。
    小宁点了点头。
    我走出两人的视线,马上狂奔起来。

    小城,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个城市。前两次的记忆都不能说很愉快。它当然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是人们早已因为它的小而忘记了那个名字。我来到了雁子家门口,门半开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正在打扫卫生。她问我:是不是找姓李的那家?
    我点点头,向着她身后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
    她说:他们搬走了,房子卖给我了。
    我问:什……什么时候?
    她说:就昨天。
    我问:他们去哪儿了?
    她突然白了我一眼:不知道!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我再次拨打雁子和她爸的手机,全变成了空号。那一刻,我彻底傻了。
    在小城的大街上,我漫无目的地转了一整天,然后坐最后一班车回了家。

    一个月后,小宁痊愈了,而妈妈进了医院。叶总托人把妈妈安排到了最好的病房,并且由最好的医生来给她做会诊。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妈妈是真的油尽灯枯了。几年前的那次发病,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而之后的药物维持又摧毁了她全身的代谢器官。小宁给妈妈喂着流食,妈妈很努力地吞咽着,可是片刻之后,就全都吐了出来。呕吐物弄脏了小宁的衣服,她并没有皱一下眉头。
    在小宁去清理的时候,妈妈问我:再有……雁子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妈妈说:唉,你……没有福气啊……阿强……你说实话,当初……她到底为啥……要寻死?
    这个问题,我在无数个深夜里问了自己无数遍。我实话实说道:妈,我真不知道。
    妈妈又问:这个叫……小宁的姑娘……跟你是?
    我说:是……我们公司的同事。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她跟咱们……不是一样的人,阿强,你不要……
    小宁回来了,妈妈止住了话头。小宁对妈妈笑着说:阿姨,我已经让小厨房再给您做了一份面片汤,这次煮更久一点,咱们慢慢吃。
    妈妈点了点头,说:我累了……先睡一会儿。你们也……歇一歇吧。
    我和小宁扶着她躺下了。

    面片汤做好了,妈妈还没有醒。又过了半小时,小宁突然说:不对!她使劲摇了摇妈妈,妈妈一动不动。然后她飞奔出去,喊来了大夫。一堆仪器都被推了进来,而我被推了出去。他们说,这是陷入了深昏迷,问我还需不需要抢救。
    我徒劳地对他们说:不,我妈只是睡着了!
    小宁说:快抢救!
    抢救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妈妈的葬礼很风光,由叶总一手操办。许许多多我并不认识的人来吊唁,妈妈在遗像里笑得那么年轻。

    半年后,我和小宁订婚了。不,现在该叫惠惠了。我们的车停在酒店门口,一个门童来开门。四目相对,竟然是老烟儿。他贴着假胡子,装扮成印度人的样子。他接过我的红包,跪在地上让我们踩在他背上,从那辆古董车上下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订婚宴之后,惠惠陪我去公墓看妈妈。她说:阿姨的心愿已了。阿姨你放心,我保证一辈子好好照顾阿强。
    我的眼眶红了,连忙转过身去,低下头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
    男儿当自强(下)2
    在这半年时间里,我又去了三次小城。甚至委托了找人公司,可是雁子和她爸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找人公司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一个人如果存心让你找不到,那么你找到天边也是没有用的。
    我说: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我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了。
    那人说:也许等你不想找她的时候,就能找到她了。

    倒有人找到了我,是老钱。他在电话里问我:老叶对你还行吧?
    我呆住:钱叔叔,你说什么?
    他说:你刚走,你爸就进了医院,这才出院。我顾不上你那边的事,只好委托老叶暂时照顾你了——他以前是我的助理。
    叶总已经基本把水站和水厂的生意都交给了我。我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打断我:阿强,回来一趟吧,你爸想见你。
    我说:不,我……
    他说:阿强,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们爷俩现在是见一回就少一回了!
    我猛地想到了妈妈,心底一阵难过。我说:好,我去。

    惠惠说:我陪你去。
    于是我们就去了。我发现带着惠惠很好,饭桌上不会有冷场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她照顾得妥妥帖帖。每当她游刃有余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雁子。雁子不会这样做,雁子也不会那样做,雁子那么倔,雁子那么傻。我偷偷地抹去眼泪,是的,就像惠惠说的,时间是回不去的,人生只能向前。
    “那个人”瘦了许多,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他的病很重,普通人是生不起这种病的,而他已经支撑了好几年。一个四人的保健小组就住在他的别墅里,24小时为他服务。我没有见到他的妻子,据说她住在另外一个地方,每周会来看他一次。
    他问我:你妈妈还好吗?
    老钱连忙向我递眼色。我还是答道:她去世了,有半年多了。
    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眼角湿润了。

    晚上,他支开了惠惠,与我长谈。他说:说句不好听的话,惠惠那样的家庭,嫁咱们家实在是不太相配。我本来有心慢慢给你挑个合适的。不过这丫头很伶俐,你的性子又太安静,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陪着你。爸爸想来想去,这个儿媳妇,我认了!
    我又一次想到了雁子。如果连惠惠都算高攀,那么雁子……我忍不住想到了雁子她爸对我说的那些话,一丝苦笑泛在我的嘴角。这次来找“他”,我也终于弄清楚了“他”的一切。“他”抛弃了妈妈之后,都做了些什么。“他”和妻子曾经先后有过两个孩子,都是长到十来岁的年纪,因为来自母系的同一种遗传病而夭折了——这些都是老钱告诉我的,他反复暗示我:听“他”的话,那么“他”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他”继续说:阿强,一辈子很短。我现在回想十年二十年前的事,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不说这个了,孩子,你尽快娶了惠惠吧,爸爸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了!

    婚礼很盛大,很喧闹。惠惠一袭白纱,很美很美。那婚纱据说是从法国定做的。我又一次想到了雁子,有一次她指着街上的橱窗对我说:婚礼那天,我一定要穿那件拖地的婚纱,虽然租一次要三百五十块钱,可是一辈子就一次,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我们不拍婚纱照,不去旅行,可是,这个梦想,你一定要答应我。
    当时我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
    婚宴上,我被灌了不少酒。虽然我后面跟了好几个帮忙挡酒的人,可是“那个人”说,有些酒是不能让别人代的。他专门派钱叔叔提点我这个。从来不喝酒的我,一连十几杯下肚,真有些头重脚轻。我向着洗手间大步走去,钱叔叔跟在我后面。
    我刚开始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家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在追打钱叔叔。我一把拉开了他。他看到我,有些傻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起来非常面熟,但是完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在我分神的空挡,钱叔叔撕扯着他一溜烟地走了。
    直到当天晚上,惠惠让我关灯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雁子撞上的那辆豪车,车主的助理。
    房间里的灯灭了,又亮了。
    我看着惠惠,很久没有移开视线。她被我看得发毛:阿强,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没事,就是喝多了,头有点儿疼。
    惠惠说:那你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说:好,睡一觉就好了。

    私家侦探很贵,跟找人公司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我没有刷老钱给我的那张卡,用的都是这半年来的工资。临出门,我问那侦探:你能不能再顺便帮我找个人?
    他说:费用另收,时限也是一个月,找不到不收费。

    我和惠惠住在“那个人”的一套别墅里。很大,很安静。惠惠总逗我说话,可是我很少回应。慢慢地,她也不爱说话了。已经定好的蜜月旅行被我以身体不适为名推脱了。为了这个“不适”,我在冷水喷头底下淋了足有半小时,可是仅仅轻微地感冒了。
    侦探终于打了电话回来:李雁交通肇事的那辆车,车主的姓名是周斌。不过,这个车辆有过户记录,过户之前的车主姓名是钱德礼。你查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周斌,之前是钱德礼公司的员工,后来离职了。第二个人叫李雁,现在住在小城精神病医院。

    雁子瘦得像纸片一样。她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些白纸片,她身后的墙角和地上也整整齐齐放了不少。护士问她:你在干嘛?
    她笑笑:攒钱。我欠了别人好多钱,我得攒起来还给他。
    我眼前一黑。过了一会儿,我缓了过来,蹲在她面前:雁子,雁子!
    她看了看我,眼神空洞,毫无内容。
    我问护士: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护士皱眉道:你声音小一点,病人最怕受刺激。
    我问:她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护士说:你这人真可笑,我们这是精神病院!
    我瞪着那个护士,她也瞪着我。雁子就是与这样的人朝夕相伴的吗?我对她说:我要带她走。
    护士问:你是她的监护人吗?
    我摇摇头:我是……我是她男朋友。
    护士嗤笑:我要是没记错,她是她爸送来的,也只有她爸能接走——我们要对病人的安全负责。
    我问:她爸的手机号你们这里有记录吧?
    她点点头。
    我再问:能不能告诉我?
    她说:对不起,保密。

    我回到“家”里,对惠惠说:我有事要告诉你。
    惠惠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也有事!我先说!
    我坐进沙发里,揉着太阳穴:好吧,你先说。
    惠惠说:我怀孕了!是双胞胎!
    我顿时感觉到天地都旋转起来。我的话再也不能出口,因为我原本想告诉她,我要跟她离婚。
    男儿当自强(下)3
    惠惠产下一儿一女。“那个人”给他们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两个孩子的名字里,都有着我妈妈名字里的一个字。惠惠默许了这种纪念。甚至“那个人”的妻子都来看孩子,在惠惠的斡旋下,她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一堆月嫂和保姆围着惠惠和孩子,我悄悄地溜走了。因为我接到了那个凶巴巴的护士的电话,她对我说,李雁已经拖欠了一个多月的治疗费用,再不续费,她就要被赶出去了。
    雁子她爸的电话号码终于被递到了我手里,可是拨过去却已经是空号了。我给雁子续了十年的费用,那小护士的眼神完全发直了。我刷的是老钱给我的卡,这件事我再也不想互相欺瞒了。小护士问我:你现在是她的监护人了,你为啥不把她接走?
    我张了半天嘴没说出话来。

    回到“家”,我再一次溜出门,找到那个侦探:为什么你一直查不到雁子她爸的行踪?
    侦探说:我查到了。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查到的是死亡证明。李彭成是三个月前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失足跌落,头部着地当场死亡的。
    我的腿一软,侦探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我。他对我说:咱俩也算是朋友了。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你,有些事就让它过去。你不听,非要查。现在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里,惠惠的笑脸迎接着我。产后的她稍微胖了一点儿,显得很是富态。我想到雁子那纸片样的身影,几乎忍不住眼泪。我问惠惠:你爱我吗?
    她点点头:当然!你怎么比我还多愁善感啊?
    我再问:当然是还是当然不?
    她笑道:当然是啊。你怎么啦?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要问你一件事,答应我说实话。
    她不笑了:什么事啊?老公你可别吓我!
    我问:钱德礼他们算计我的这件事里,你有没有参与?
    她茫然地看着我:什么?钱叔叔怎么算计你了?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任何闪躲。我对她说:没事了,你歇着吧。
    她在后面小声喊:你又要睡客房?你就不能陪我一晚上吗?
    我的脚步顿了顿:下次吧,下次陪你。

    孩子们两岁生日那天,“那个人”去世了。在宴席上,他甚至没有开始喝酒,只吃了一口凉菜,筷子就停在了空中,然后掉了下来。
    他的葬礼风光无限。我和他的妻子并排谢客。她一直在哭,惠惠在一旁搀扶着她。
    葬礼过后,律师来了。老钱和“他”的妻子拿出了两份截然不同的遗嘱。后面那份,里面没有我、孩子们、惠惠或者老钱,总之没有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官司打了半年多,老钱和我输了。
    当庭宣判之后,“他”的妻子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从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到现在,今晚我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惠惠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拿出卡来结算律师费,这才发现,我这张无限额的卡已经被挂失了。老钱付了律师费,他对我说:阿强,我尽力了!以后的路,你只有靠自己了。
    惠惠说:还有我呢,钱叔叔!
    老钱瞥了她一眼,摇摇头走了。

    惠惠回了家,我在法庭前面的广场上晒着太阳。我觉得冷极了。突然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她问我:你是王自强吗?
    我早已改了姓名,听到这个名字,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是了,是雁子曾经合租的同事,雁子自杀的事就是她通知我的。她问我:雁子怎么样了?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们分手很久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我有件事一直憋在心里,雁子不让我告诉你,可憋死我了。既然你们分手了,那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雁子出事那天晚上,有个女孩来找过她。她们吵了一架。那女孩说你是她男朋友,还拿出了你们俩的合影,好像是参加什么婚礼的时候拍的。我当时怀疑这照片是合成的。你对雁子怎么样我是知道的。对了,她还说雁子借了她的钱,不过只要雁子跟你分手,钱就不用还了——王自强,你怎么了?诶,你没事吧?

    惠惠正躺在沙发上做面膜。远远望去,黝黑的面膜就好像一张面具,又好像她不小心露出来的真容。我问她:你是怎么逼雁子跟我分手的?
    她扯掉面膜:谁?
    我问:你不要装了,我有证据。你是怎么逼雁子的?你逼得她都要去死了,你怎么能这么做?
    她坐直了身子:阿强,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打断她: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抱紧了双臂:阿强,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丝一毫?
    我点了点头。
    她突然痛哭起来。
    我看着她哭,她哭了有十分钟,突然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她对我说:我是逼她了,可谁知道她那么脆弱?我喜欢你,我想得到你。我没有错。
    我忍不住打了她一巴掌,不重。我说:雁子疯了,你知道吗?
    她说:哼,我早就知道了,你不是每个月都去看她吗?阿强,我也想明白了,你既然不喜欢我,咱们这么过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她说着,转身进了她的书房。片刻后,早已打印好签好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书被摆在我面前。她说:孩子我不会给你,他们跟着你只能受苦。这套房子,老头子本来就过到了孩子名下,自然是归孩子了。
    我看了她三分钟,低头签了协议。

    走到大门外,走到阳光下。我的眼睛阵阵刺痛。突然,护士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说:你最好来一趟,李雁的病情加重了,需要你授权进行一些特殊治疗。
    我赶了过去。护士说:这些天我们发现病区有老鼠,准备集中灭鼠。结果李雁死活不让我们动她堆在墙角的那些破纸。我们的护工就束缚了她。后来在那些纸里面,抄出好几个老鼠窝来,于是就把那些纸都清理了。病人从治疗室回来之后,不知怎地突然就狂躁了……
    我赶到治疗室,雁子被绑在床上。她看到我,咧嘴笑了,一嘴的血。我怪叫一声:你们打她了?
    护士说:她吃了……好几只老鼠。我们……来不及抢。
    我向着她的手上看去,果然也血迹斑斑。指缝里甚至还有连着小块鼠皮的鼠毛。我走上前去,捧起她的脸。
    护士说:快闪开,病人有高度攻击性。
    我没听她的。雁子的脸在我的手里侧过来。突然,她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掌,再也没有松口。

    --------------完----------
    @阿良2014 2018-04-09 08:23:58
    @红酥手贱 :楼主:我家隔壁老王要我向你问一下:今天更新么?
    
    -----------------------------
    @bc999111 2018-04-10 22:21:23
    楼主文风可现代可古风,可抒情可讽刺,直击内心又微风拂面,实在太喜欢了,支持你一直写下去!
    -----------------------------
    这张图吓到我了……后面的评论暂时平复了我的心情……马上更~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4-15 02:54:37
    来看没更诶
    -----------------------------
    睡得好晚啊~快赶上我啦~马上更~
    更新一篇~

    潘多拉的礼物(一)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西西里岛的墨西拿港。那是一个上好的天气,天空和水面都蓝得没有一丝杂色。她请我吃了很多吉拉特冰淇淋,自己却一杯接一杯地啜着酒。
    就着她的手,我尝了一口那琥珀色的酒。露天酒吧的客人很少,坐得很散,可还是立刻有异样的目光投来。两个女人共用一只酒杯,这种事,不是中国人的确很难理解。我冲那些目光投去一个微笑。
    葡萄酒很甜,口感粘稠,几乎没有单宁的涩味。那是当地特产的橙酒,产量很低却物美价廉。遗憾的是,我忘记了它长又难以发音的名字。后来我又去了好几次,却再也没有尝到过那种味道。
    她一直没有醉,一直在说话。我看着她的嘴巴,疑心酒精都化作了句子挥发掉了。终于,她仿佛累了一样,突然就止住了话头,侧过脸去看一队低空飞行的海鸟。她侧脸的线条有些下垂的趋势,可还是精致极了。不知怎地,我有些莫名的难过。
    我对她说:没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待六个月。
    她笑笑,反问道:你不爱这风景?
    我说:风景当然是好的。可是港口终究是港口,少了些韵味。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就算小地方了。异域风情,不消一个礼拜也就厌了。更别提中国胃了,我……
    她打断我:你知道这地方曾经被毁掉多少次吗?
    我点点头:大地震,我知道。
    她摇摇头:不止大地震。这地方在最近的几百年间,就被毁掉过五次,是夷为平地的那种毁掉,可是,每一次都很快就重建起来。踏在这样的土地上,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参孙一样。
    我看了看她的脚。不知何时,她脱掉了高跟鞋,正蜷起白皙的脚趾正用力脚下抓着地面上黑黝黝的泥沙。我说:这里会被重建,是因为人们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个海港,总之是从政治啊交通什么的这些方面考虑的吧。
    她不跟我争辩:也许吧。其实,我待在这里是因为……老周喜欢这儿。
    我顿时有些发毛,老周是她的亡夫,很多年前就病故了。
    她瞥见了我的脸色,补充道:老周来过一次,他说他喜欢这儿。
    我的手臂上寒毛都竖立起来,我说:你醉了。
    她笑笑:我没醉。其实那些说自己醉了的人,都是借酒发疯。真的醉了,一头躺倒,不会多说一句话。说些醉话,做些醉事,不过都是为了作秀。我只是爱说实话,你是那种听不得实话的人吗?
    我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去吧。
    她问:回哪里?
    我说:回你家啊,你不是在山腰上租了一间房子吗?
    她笑:租来的,怎么能叫家呢?
    我问:那应该叫什么?
    她说:叫房子。
    我说:我送你回你的房子,来,走吧。
    她挣脱了我的手,说:那不是我的房子。我,没有房子,没有家。
    我最讨厌醉酒的女人,可对她不知怎地就是讨厌不起来。我柔声说:好,没有家,我们四海为家。
    她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猛地直起身子来,看了看表,然后问我:十年前的现在,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我真的试着回忆了一下:十年前的今天?
    她说:不,不是今天,是现在,就这个时间。
    我看了看表,16时16分。我笑:我其实是知道的,不过,得翻翻我的日记本才能告诉你。
    她也笑:翻一翻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我说:日记都在成都家里呢,我怎么会背着日记本跑来跑去嘛!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穿上她的高跟鞋,摸出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对我说:明天,我等你。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的脚步很轻很稳。

    她的酒杯放在桌上,半杯残酒,杯沿上面并没有唇印。再好的口红也抵挡不了几个小时的啜饮——那么,那种不太正常的红艳,竟是她本身的唇色了。我拿起了那酒杯,贴在我的唇边。光滑、冰冷。酒比我初尝时更甜了。
    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年纪,她的职业——如果她有的话。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生子。但是我又非常了解她。咖啡喝哪一种,加多少糖和奶,喜欢的音乐和甜品,钟意的衣服和首饰牌子。
    已经想不起来到底认识她有多久了。记忆里的很多片段都在慢慢模糊不清。只记得很多个周末,我们常常一起喝下午茶,一起逛街。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是在商场里相识的,还记得当时她让给我一件限量版的衣服。她肯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谈吐之间,气质之中,有些东西总会自然地流露出来。她谈服饰,谈美食,谈文学,谈时尚,甚至谈政治,却从来不谈她自己。我也不识趣地问过她一些问题,却总要过一两个星期才明白自己冒犯了她——因为她会连续拒绝我的邀约。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神经,竟然丢下一切跑到这里来找她。嘉嘉的升学考,云清的竞聘,爸爸的高血压,这些事从我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仿佛就不存在了,一刻也没有再被我想起。母亲、妻子、女儿,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母亲、妻子、女儿。是我,又已经不是我。我卸下了披挂,在异国的海风中,只打算挥霍掉攒了两年的年假,并吃遍所有种类的冰淇淋,当然,是和她一起。
    自欺欺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脸颊不会直接腾起红晕,而是从耳后开始烧,热度沿着颧骨扩散,直至苹果肌变得灼热并轻轻跳动。我对她说: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我装作没有看到她唇边腾起的弧度。她当然没有戳穿我。一个日语翻译,怎么会跑到墨西拿来出差?虽然我的二外是西语,勉强沾了边,可根本经不起推敲。
    她一句工作的事都没有问我。当然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每天都跑去跟她在海边吹大半天的风。

    晚上八点钟,成都的深夜两点。云清发来视频请求。爸爸很好,嘉嘉很用功,夜宵是牛奶蒸蛋。他自己的事也有了眉目,打点得差不多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又腾起了红晕。是愧疚的红晕吧,云清还不知道,我已经把攒了两年的年假用掉了,他的全家欧洲旅行计划已经泡了汤。他问我:你的项目今天谈得顺利吗?
    我点点头,问他:我的日记本是不是放在杂物间里?
    他说:应该在吧。怎么,又要开始写日记了?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写过日记了——自从与她相识,我的日记就不再能吐露心声。我对云清说:你帮我把08年的日记找出来,好不?
    他说:好,明天给你找。你要查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能不能现在就找一下?
    他说:好,等我。
    视频挂断了。有十分钟的时间,我等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视频请求再次响起。镜头晃来晃去,云清正从一只大箱子里往外掏着那些日记本。我的过去,我的没有秘密的过去。08两个字出现在画面里,那是一本橙黄色的日记。
    日记本被放在桌上,云清擦拭着封皮。
    我说:今天,08年今天的日记,拍照给我。

    照片发了过来。2008年的今天,是个星期六。日记只有寥寥数语——阴天,无风。依然停电。早晨阅读和做瑜伽,下午继续阅读……
    突然,又一张照片发了过来。我看着那些字:另外,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28楼着火了。而我,在消防通道和纵火犯迎面相遇。那是一个女人,带着两大桶汽油。人赃俱获。我和张姐他们扭送纵火犯到了派出所……
    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那天的一切都鲜活起来,仿佛就在眼前。这种心脏狂跳的感觉,将我猛地推回了那狭小、逼仄的消防楼梯。
    那时我和云清才刚刚买下那套房子。那时还没有嘉嘉。那时爸爸还没有发胖,血压也没有出现问题,他还独自居住在老房子里。
    其实已经停电好几天了,鲁莽的市政施工挖断了一根高压电线杆。云清碰巧出了差,只剩我每天爬好几趟26层。26层,两个13层。我总会在13层休息几分钟。消防通道里当然也有其他不得不爬楼梯的人,其中有一些是我的同事——这套房子是半福利性质,价格远低于市价。本单位的人住满后,才向市民开放出售。
    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那天的一切。并没有火警响起,因为已经停电好几天了。烟感报警器倒是一直在响,可那声音太微弱了。砸门声是突然响起的,同时伴着隔壁办公室张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小、小严!你在家不?快出来!着火了!快跑!
    我拿起手机,找到钥匙。楼道里有刺鼻的味道,张姐正在敲我隔壁的门。我问:几楼着火了?
    她说:应该是顶楼,28层!快,帮我敲那边的门!她用手一指。
    我们敲了有几分钟的门,一共敲出来三个人。我的领导武经理,我对桌的王圣雪,还有隔壁办公室刚入职的那个我叫不上名字的男孩。他是单位另外一个部门领导的子弟,一个很硬的关系户,在学历不达标的情况下竟然被安排了技术岗位。那男孩吸着鼻子问道:别tm是有人放火吧?
    张姐说:小姜,把你那嘴巴洗干净了再说话!
    原来他姓姜。小姜说:都啥XX时候了,就你讲究!
    潘多拉的礼物(二)
    人们从消防通道鱼贯而下。每到一层,张姐的大嗓门就要发声一次,可奇怪的是,她再也没有喊出来任何人。
    就在13楼,我们遇到了一个上楼的人。一个女人,拎着很重的两个大桶。小姜跟她撞了一下。张姐拉住她:楼上着火了,别上去了!
    一撞一拉,她手中的大桶掉了一个。盖子骨碌碌地滚远了。里面是液体,所以立刻洒在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非常浓重的味道,是汽油。
    那一刻,空气有些凝固了。小姜把手电的光打在她脸上,问:你拿这么多汽油要干啥?!
    张姐问:你几楼的?
    那女人戴着医用口罩,头发汗湿贴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她只急忙扶起倒了的桶,又到处摸盖子。她躲避着手电的光,语气很愤怒:关你什么事!
    她的口音很陌生,暴露了她根本不是我们单位的人。这是因为我们单位的官方语言是标准的普通话,有没有真正融入这个集体,一开口就知道了。小姜说:哎呦XX,楼上的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那女人摸到了盖子,正在用力旋紧。她说:我有急事,快让开!
    小姜说:急着去放火?
    女人说:火我已经扑灭了,不会对你们有危险的。快让开,我很急。
    这时,武经理说话了:你拎这么多汽油要干什么?
    手电的光柱始终打在她脸上。她终于看了我们一眼:关你们什么事!
    小姜说:诶,你们听到她说的了吗?她说她把火扑灭了!
    女人说:确实扑灭了,只是烟还没有散掉。不会有危险了。请让开!
    武经理说:让开可以,你把汽油放下。
    女人愤怒地说:你们是强盗吗?
    张姐说:你这人怎么……
    她还没说完,女人突然发力,狠狠把她撞开,要挤上去。
    一直没说话的王圣雪猛地推了她一把,女人倒在地上,两只桶都倒了,盖子骨碌碌地乱滚着。女人闷闷地叫了一声。
    场面混乱起来。接下来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女人很快被制服。但从13楼到1楼走得格外慢。那女人一直在挣扎,叫喊着放开她。我的手里拎着那两只半空的汽油桶,他们让我走在最前面,说害怕不小心爆炸——武经理说,只有我穿着纯棉的衣服,所以汽油桶我来拿最合适。手电筒的光柱跳跃着。后面的挣扎、叫喊和咒骂让我很有些恍惚。
    很快,我们把她押送到了派出所。在笔录上按手印是我关于这件事最后的记忆。手上和衣服上的汽油味好几天才彻底散去。

    第二天,还是老时间、老地方,我又一次见到了她。那是一个阴天,露天酒吧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她已经有了微醺的意思。我问道:是你吗?那个拎着汽油桶的女人?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沉默下来,等她开口。可是她只是静静地啜着酒。好几分钟过去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火是你放的吗?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是我不小心引燃了棉被。
    我问:怎么会?
    她说:怕扰民,我在发电机下面垫了棉被。
    我问:后来呢?
    她突然笑了:还能怎么样?关了几天就被放出来了呗!
    我说:对不起……
    她止住我:不必,早过去了。
    我心里疑惑着,早过去了她为什么会提起。而且,她究竟是怎样认出我的?
    不过,不等我细想,她已经起身。她说:缘分真奇妙,不是吗?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可是忘在房间里了。你陪我回去取一趟吧?

    我跟着她攀上很多缓坡。她的房子几乎在半山。站在窗前,视野好极了。桌上摆着很大的花瓶,里面的鲜切花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咖啡机响了起来。片刻后,她递给我一杯滚烫的咖啡,第一口几乎烫到了我。
    她把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冰凉的手指。她说:别动。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开始在我的胸前滑动,直到小腹。我的衬衫被解开了,一阵凉意袭来。
    她拉上了窗帘。
    我鼓足勇气: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手指再次攀上我的嘴唇,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一开始,我的身体很僵硬,后来就越来越柔软了。我看着墙上的那只钟。猫头鹰躲在树洞里的造型。中国人其实不太会买这样的东西,因为猫头鹰是不详的象征。
    看着看着,我竟睡着了。
    醒来时,她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看着我。我的身上盖着棉被,很暖。
    她没有笑,只冷冷地说:穿好衣服,我有事要告诉你。
    在她的注视下,我有些狼狈地穿着衣服。虽然早已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还是觉得受到了伤害。
    她对我说:昨天是老周的忌日,十周年的忌日。
    我想了足有一分钟,突然,一阵彻骨的恐惧让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十年前的昨天,正是我们把她送到派出所去的那天。
    她继续说:我被关了三天。等我回到家的时候,老周的呼吸机早停了。我不知道他是死于窒息,还是死于缺氧。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撑了多久。
    我努力回忆着。在停电及火灾事件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灵堂搭建起来。没有任何人传出有人死掉的消息。
    她说:你知道老周长什么样子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她说:我也不记得了。我最后见到的他,是紫色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紫色的呢?
    我哭起来: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她把笔记本电脑转向我,全屏,自动播放。
    很多张照片,每一张的主角都是我。我的脸,我的身体,各个角度。有几张她的身体也出了镜。我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播完了。
    我问:你要……干什么?
    她说:别紧张。我不是说了吗,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好好保存。
    上面是一个邮箱地址,还有密码。
    她说:悬而未决的事最有意思,你不觉得吗?来,现在就看一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吧。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最困难的。你循规蹈矩,生活不会离开既定的轨道。可是,也正是这个,给了我灵感。你知道潘多拉的盒子吗?我要送你五个这样的盒子。
    她一边说,一边登陆了那个邮箱,在存储空间里下载到了五个压缩包。五个压缩包,上面写着我、张姐、武经理、王圣雪还有小姜的名字。
    我看着她,她开始解压那些压缩包。
    首先打开的就是我的。里面正是那些我刚刚浏览过的照片。

    张姐的压缩包里面,是一张亲子鉴定证书。她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比如张秀芳,用了七年时间,折腾得人仰马翻,可生下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呢?
    我想到那些年张姐每天都喝的那些中药,在她终于成功怀孕之前,那药味总是弥漫在走廊里久久不散。受孕后,她甚至请了一年多的长假。

    武经理的压缩包里面,也是照片。她说:正直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正人君子。
    我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是受贿的证据,数目大得令人咋舌——武经理,怎么可能?

    王圣雪的压缩包里面,还是照片。她和……武经理还有单位很多其他领导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照片很多,背景有酒店的窗户和门厅,也有大街上的背影。她说:要按编号看,才更精彩。
    王圣雪早已高升。我回忆起我跟王圣雪竞争办公室主任的事。武经理对我说:业务方面,还是你更精通。但是工作热情方面,比如上个月,你就请了好几天的事假……

    小姜,已经在五年前被单位开除。打开他的压缩包,不出所料,是他吸毒的证据。她说:你相信恶人自有恶报吗?如果不是他拦着我,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想到小姜最后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父母被他追得抱头鼠窜,只因为之前送他去了强戒所。云清和我根本拽不住他,他的力气那么惊人。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个XX给我等着!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她合上了电脑。我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她说:你别紧张。你该担心的不是我。你们五个人,每个人都收到这些资料了。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说:你们的秘密在我这里是绝对安全的,这辈子我都不会揭发你们。不过,现在不是你们自己的秘密了,是你们五个人的秘密。能不能保守住,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坐在返程的飞机上,我彻夜未眠。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那张纸条,就好像装着一块灼热的碳。
    云清和嘉嘉来接我。他们站在等候线外面,笑得那么灿烂。


    ------完------
    @千朵白 2018-04-15 20:53:02
    完了?好恐怖
    -----------------------------
    在尝试软恐怖的题材,多提意见啊~
    @哎呀我谁丫 2018-04-15 23:02:23
    赞赞赞赞赞
    -----------------------------
    耶耶耶耶耶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4-16 18:12:17
    女主和那个女的做了羞羞的事了?给那个女人抓到把柄了?可是火是这个女的放的啊,抓她是正确的,她是来报复的?那女主心真大
    -----------------------------
    是的,女主被情境蒙蔽了
    @柠檬铲屎官 2018-04-18 23:32:46
    ??
    -----------------------------
    !!
    更新一篇~

    约定(上)

    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关于他的一切,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他还活着,心底却早已筑了一座属于他的冢,墓碑上甚至已经爬满了青苔。
    那次没有说再见的告别,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记忆中的诀别;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在梦中也不再能一吐为快。时光带走了最初那些粘稠的思念,留下的是一些愈来愈模糊的东西。记忆中他的面孔渐渐失去了表情,又渐渐丢失了细节。拥抱的力度,口腔的味道,一切都在不停散逝。
    一年、两年,他留下的习惯在不经意间被打破、被忽略、被遗忘。十年之后,他的一切痕迹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在最深的梦境中,才会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没有五官,没有语言,就那么模糊地一晃而过。而醒来后,怅然若失的感觉来自何方,无法自知。这感觉也是淡淡的,几秒钟之后就会消失殆尽。
    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他的乳名,他的只属于我的昵称。还是会想起的吧,走在街头,余光无意地一瞥,看到店面的招牌上有相似的字,眼神总是会多停留一会儿,只是后来,慢慢就忘记了这停留的意义。
    最不相信命运的人,如我,也执着地认为,不会再有重逢。不会在大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群中、不会在无意的回眸中、不会在任何的时间与地点,再次见到他。因为我们最后的告别,与其说是诀别,不如说是决裂。离开他的时候,我像一只蜂子那样,把带倒钩的蜂刺留在了他的体内,也许还留下了蜂毒,当然还有一些肠子。失去了一部分的肢体和内脏的感觉,从一开始的麻木,到随之而来的剧痛,再到阴天下雨时的隐痛,这背后,是十年的时光。身体其他的部分,应该早已代偿了这部分的失去。

    可是,此刻,他就站在马路对面。我知道那是他,虽然他的样子变了很多,眼神也不再熟悉,可我知道那就是他。除了对望的我和他,整条街空无一人。几点钟了?至少已经过了午夜,距离我隐约听到午夜的钟声,似乎又过去了很久。这些日子,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因为失眠而在街上徘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人。这条街的尽头是个死胡同,也不会有过路的车辆经过——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向我走来,不知为何,他有些微微颤抖。他喊着我的名字:小……语?
    十年没有发出过的音节,那么生疏。听到他的声音,我突然记起了一些什么。

    乳白的花朵,油绿的叶子。那是一盆野兰。红砖的花盆,捧在他的手里。他问我:放这儿怎么样?
    我说:不好,下午会被晒到。
    他又挪动了一下位置:这里呢?
    我说:应该差不多了。
    我们正站在新房西向的阳台上。他将那盆我们千辛万苦从大山深处采来的野兰摆在了天棚遮住的一角。完美的位置,充足的散射光。
    我们回到房间里。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争吵是如何开始的?我究竟用什么物品打破了他的脑袋?只记得血是黑红的,有些粘稠。急诊医生弯曲的针在伤口处穿梭,每拉动一下,他就吸入一口冷气。
    缝针的过程漫长得就像整整一生。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到了极点。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医院?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

    此刻,他试探着伸出了手,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问我:你……你已经出来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又问道:是……减刑了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难道他将我认成了别人?可是,他喊的明明是我的名字。
    他继续说:其实,我一直都想去看你,可……实在是没脸见你。
    等等,他说什么?减刑?难道我曾经被判刑?“监狱”两个字刚刚出现在我脑海里,大段的画面就跳了出来。
    绿色的、齐胸的墙裙。银色的铁门,军绿色的被子,灰色的囚服。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尽力收缩,不要引起注意,才是最安全的。我的名牌缝在囚服上,余语兰,是我的名字。不,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仔细看看,胸前是一串数字,49071号,是我。“071”,是我的简称。
    071病休一天。管教在早课前登记着。其实我并没有生病,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我蜷缩在墙角的铺位上。
    他说他会来看我,然而,一次都没有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审死缓,二审无期。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在记忆中搜索着,脑袋突然剧痛起来。

    他向我伸出手。摊开的手掌。熟悉的、他的手掌。上面有两个纸团。他说:你先挑。
    我随手拿起一个。命运的纸团,上面是实心的圆。我抬头去看他的纸团。展开了,空心的圆——那么,命运选中的是我了。
    这是他的主意。他说:两个人不能都栽了。咱俩抓阄吧。
    心痛得要炸裂的感觉猛然被回忆起来,我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想起来了——动手的是他。
    他是在深夜潜入那人的病房的。他说陪床的是护工。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一周之内,只有这一天是护工当值。他说护工是个敦实的中年妇人,正打着鼾。
    那里面发生的一切都由他转述。他并没有对我描述过程,他只是说:这件事终于结束了。可是他又讲了一些细节,比如那人突然绷直的脚面,喉咙里奇异的声响。这些细节拼凑出的整体更让我毛骨悚然。
    后来录供词时,很多细节,都来自于我的想象。
    出发之前,他说:小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个人”不知道会躺到什么时候。每一天,我们都要给他付528块7毛3分钱。他是个吸血鬼,我们已经被他吸干了。
    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是那盆野兰。某天早晨,在我准备擦拭它的叶子时,发现它不见了。他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在27楼的天棚上看到了它的残骸。花盆的碎片,散落的泥土,还有已经凋零的花朵。失去了生命的乳白色,变成了一种绝望的萎黄。他说:掉下去了,掉在了27楼的天棚上。
    我也探出身子去看,他在后面抓着我的手。
    是的,掉下去了,大部分掉在了27楼的天棚上。只有一片很小的红砖碎片,楔形的碎片,经历了从28楼到1楼的自由落体。不,确切地说,它在距离地面1.7米左右的地方停留了一下,那是“那个人”的脑袋。
    那人倒在地上,从楼上看去,他的身体弯曲成了奇异的形状。他看了一会儿,说:好像已经死了。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按住了我拿手机的手,他问我:你要干什么?
    我说:打120。
    他说:你疯了吗?他把我的手机揣进了自己的裤兜。
    打扫掉那些碎片的,是他。看到27楼的邻居出了门,然后,腰里拴着绳子,蹑手蹑脚地从窗口爬了下去。我在阳台上死命拽着绳子。他仔仔细细地清除了一切痕迹。爬上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冲我咧嘴一笑。
    约定(下)
    警察来的时候,我的手心也疯狂地出着汗。警察说那人正在抢救,还没有渡过危险期。警察的态度很好。第二次来的时候,他们说家属已经把七楼以上所有的住户都起诉了,这些住户可能需要分摊那人的医疗费。第三次来的时候,他们采集了我和他的指纹。
    业委会也一次次地敲门。
    就在那时,他对我说:这件事早晚会被查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闪烁其词地说,那个人死不了,可是也活不成了。他变成了那盆野兰的同类。
    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帮他结束痛苦,也结束我们的痛苦。
    我拼命摇头。
    他说:别哭了,这件事,你得听我的。死了,就赔一次;活着,永远赔不完。

    他没有想到医院的病房里有监控。摄像头拍下了他,穿着我的卫衣、戴着我的帽子的他。没有拍下清晰可辨识的面部照片。卫衣和帽子被丢在医院的垃圾桶里,后来,在那帽子里找到了几根头发,我的、他的,都有。
    深夜离开医院,我们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回到家里。
    我爱兰花,从小就爱。爸爸曾经手把手地教我兰谱。我生命中半数的快乐都来自这种清香的花朵。
    他说:花是你要,我才挖的。这件事,其实主要的责任在你。不过,我愿意跟你分担一切风险和责任。
    我还在发着抖。我说:可那个人做错了什么?
    他说:有些事是没有对错,也没有道理的。也许他们永远都查不到,可是,提前做好准备,才能万无一失。
    我说:那个人,他本来好好地走在路上……
    他打断我:小语,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怎么哭都不可能让他活过来了。我们还是顾活人要紧。
    我问:你准备怎么办?
    他欲言又止。

    警察是在第二天来采集血样的。
    警察走后,他急急地说:其实可能他们永远都查不到。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抓阄吧。这件事,没有必要两个人都栽进去。
    我看着他。突然间,他被剥离了一切身份,不再是我相恋多年的爱人,也不再是我新婚的丈夫。他只是一个人,一个被法律所约束的人,跟我一样。我点点头。
    他说:如果这件事真的被查出来,那么,抓到实心圆的那个人去认罪 。他一边说,一边用圆珠笔在纸上画着,然后,仔仔细细地撕着纸条。可是,他的手颤抖着,纸条还是被撕坏了。他一边把纸条攒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边说:小语,再给我拿一张纸来。
    我跑到书房,站在凳子上,控制着颤抖,从柜子顶部取到了一张纸。
    他接过来,重新画。
    两个纸团摊在他的手心里,命运的纸团。
    命运给了我实心的那个圆,愿赌服输。

    手铐。冰凉、刺痛的手铐。警察对他说:你放开她的手,你这么拽着,会把手铐越拉越紧的。
    他对我说:小语,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点点头。
    我们的约定。他说:我没想到会是你抓到了实心圆。小语,我会等你,多久都等。
    我说:也许我会被判死刑。
    他说:我也陪你。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多么可笑,这一切的一切,我竟然都忘记了。记忆中那条长长的疤痕,根本没有出现在他头上过。我们并不是因为吵架而负气分开的。我的记忆骗了我。我盯着他的脑袋,记忆中浓密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了。可是并没有任何疤痕。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低下头,良久,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对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再见到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解除约定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他说:小语,对不起……
    我笑:这辈子,我也有两个对不起的人。第一个,已经被你杀了。第二个,你知道是谁吗?
    他抖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编号。48443号,443。她睡在我旁边的铺位。她很爱说话,我很沉默。这也没什么。她总是在问,所以我对她讲了我们的故事。她听完,对我说,你是个骗子。于是,深夜,她睡着了之后,我把她的梳子插进了她的耳朵。其实,她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他再次来抓我的手,我没有躲开。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他的手径直穿过了我的手,又穿过了我的身体。
    是的,我的身体,早已被一颗子弹留在了另一个世界。
    十年来,我每晚都游荡在街头,空无一人的街头。
    我看着他仓皇地转身。猛然间,一阵罡风袭来。我对他喊:解除我们的约定吧,我不想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了。
    可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摇晃了一下,突然倒了下去。
    我上前两步,看到他的脑袋上流出黑红的血来。一只花盆的残骸呈放射状散落在他的四周,散碎的泥土间,乳白色花朵和油绿的叶子清晰可见。
    我走上前去,对他说:还记得你撕坏的那两张纸条吗?我去倒垃圾的时候,垃圾袋在电梯里突然破了。那两张纸条,我翻遍了所有的垃圾,都只找到了空心圆的那张。
    我伸出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我对他说:现在,我们的约定正式解除了。

    @ty_浮光掠影173 2018-04-22 19:28:42
    这个男人骗了她
    -----------------------------
    是的~问好,周末愉快~
    @恺撒宝贝 2018-04-23 21:00:22
    怎么看不了啊
    -----------------------------
    啊~是涯叔又吞楼了吗~
    @释然当下 2018-04-24 08:47:31
    喜欢
    -----------------------------
    开心
    @陈光婧 2018-04-25 22:55:33
    好
    -----------------------------
    谢谢~
    @Gaygay切克闹 2018-04-27 22:57:16
    很多都看不了啊 都是一篇故事的最后一楼 缺了好多故事了 反正我用的是手机端app 完全看不了
    -----------------------------
    是不是涯叔饿了~悄悄说一句~微信公众号同名~
    老爷们节日快乐啊~更新一篇~

    唐突与刻画(一)

    我跟老婆打了一架,她赢了。当然,这是我发扬风格的结果。其实打架这事儿,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体力活儿,我只需要找个合适的角落,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再抱住脑袋就行了。如果硬要说我也消耗了卡路里,那都是因为紧张心跳加快导致的,当然,绷紧全身的肌肉可能也需要一点儿能量。
    我这么说,是因为老婆经常打我,这是她唯一热爱的体育活动。考虑到她又懒又宅——从家门口到饭馆几十米的距离,都恨不得打个车——长此以往,身材势必会横向发展,从瘦高个儿变成一座肉山。当然,现在这种趋势还没有出现。可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对我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至少在打架这件事上,她就会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我说的压倒当然是很直观的那种,弄不好我的肋骨统统都要骨折。
    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三个月前,隔壁科室的小胡护士抢救病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弄断了病人两根肋骨。病人最后到底是死于晚期癌症还是死于血气胸,现在还在扯皮。上个礼拜天我在菜场见到了小胡护士,她正一根根地挑豆芽菜。说实话,我真有点儿羡慕嫉妒普拉斯恨。羡慕的是她无休无止的假期,嫉妒的是这假期还是带薪的,恨的是她不去周游世界,居然跑到菜市场跟豆芽菜过不去。
    总之,对于挨打这事,我完全没有任何意见,不鼓励,也不拒绝。唯二的要求就是——徒手,不要用武器;并且,不要打脸。我老婆也深以为然,然后就把指甲留得又尖又长,经常咆哮着直奔我的胸大肌。久而久之,我的肌肉形成了深刻的记忆,一听见她飙高音,就自动变得像铁板一样坚硬。所以她漂亮的长指甲经常被折断,战斗力也迅速降为负数。
    老婆打我,有时需要理由,有时不需要。对此,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说过,我完全是抱着让她好好锻炼身体的心态而甘当沙袋的。不过,这次的理由我很清楚。主要有三点。第一就是,我在菜场跟小胡护士聊了半个小时的天,而后者长得很漂亮。对此,我辩解说,小胡护士长得漂亮这件事,我不敢自居其功。至于聊天,我好歹也算是个中层领导,对于遭遇不幸事件的同事,具有安慰和排忧解难的义务。
    我老婆听完,马尾辫都把帽子顶了起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跟小胡护士其实并没有上下级关系。唉,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工作,就会有这种问题——老婆跟我虽然不在一个科,可是我的什么事儿她都清清楚楚。我只好又辩解说:物伤其类,小胡碰见的这事儿,我也很有可能会碰到。考虑到我是个外科大夫,并且几乎每天都上台,我碰到这种事的几率甚至更大。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悄悄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首先把菜放在了地上,然后把屁股放在了餐椅上,最后以每秒钟一平方厘米的移动速度把手臂放在了餐桌上。等说完了这些话,我就顺势把头埋进了手臂中间,并长叹一口气。这一招简直屡试不爽,老婆立刻从红太狼变成了美羊羊,音高也降低了至少三个八度。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老婆放过了我,开始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盯着她看了半天,暗暗数了数五官的数量——没多没少,松了一口气之后就出了神。没想到老婆突然问我:好看不?
    我回过神来,仔细看着她的脸。你知道,一张脸看久了,怎么看都那么熟悉。我只好开始用排除法。首先,眉毛的形状。也不知道谁发明了那么多的眉型,什么一字眉、柳叶眉、新月眉、小山眉,叫着一个比一个好听,画在我老婆脸上,都像两条大毛毛虫。当然,这种大不敬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吐为快的——眉毛好像没有变化。
    我的视线往下走,在鼻尖上稳住了。这部分似乎不太可能有变化,虽然这几天看着比平时更塌了。也许有人在她鼻子上打了一拳?不,不可能——至少得先肿起来才会再塌下去。
    视线继续往下,到了我最困惑的部位——嘴巴。我不是色盲,可认口红颜色这事儿,真是打击我的自信。我一边看着老婆的嘴巴,一边暗暗思考我是不是该换个思路查查我是不是患有色弱。三秒钟之后,我决定赌一把:好看!这个颜色显得你皮肤更白了!
    ——诸位,这句话可以抄下来背一背了,因为每个字后面都有着一部血泪史。尤其是这个“更”字,一定不能错,不能漏。切记!切记!
    可是,老婆脸上出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我顿时一阵沮丧——赌输了。果不其然,老婆说:我是问你,我新剪的头发好看不?
    说实话,我实在不明白,她每次去理发店,一待几个小时都干了些什么,因为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可我连忙拼命点头,脖子都抽了筋。老婆高兴起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拨来弄去,又让我用手机拍她的背影。诸位,我可没有三头六臂,能用前置摄像头拍到她的背影。因此,没有了美颜软件的加持,我再好的摄影技术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老婆看着她的后脑勺不说话了。其实,我也不说话,估计这事儿就过去了,有时沉默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尴尬。我真后悔我说了那几句话,我说的是:没事儿,你头发长得那么快,过一个月就长好看了!再说,在单位天天带着护士帽,谁能看见你后脑勺什么样啊?
    老婆顿时要哭出来:你能看见啊……你是不是嫌弃我丑了?
    临界点总让我害怕,尤其是老婆这似哭非哭的瞬间。我慌了:不嫌弃,你再丑我也不嫌弃——啊不不不,你不丑,你怎么会丑呢!
    老婆听完,像猫一样伸出了爪子,我只好赶紧把新买的衬衫脱下来——打完折还199块呢,衬衫可没有人体的自动修复功能。
    这就是我们打架的来龙去脉。在我像往常一样摆出投降的架势后,老婆轻易地取得了胜利。不过,也许这胜利取得的太轻易了,老婆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她拿出了小皮箱,开始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往里面放。我问:你……干嘛?
    她说:回娘家。
    我问:为啥?
    她用无比哀怨的语调说:等我头发长好看了,再回来。
    在我目瞪口呆的几秒钟之内,她就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了。
    好几分钟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连忙大呼不妙——内战上升为国际争端了。唉,马上就到五一小长假了,我得连加三天班,哪有时间去请罪呢?

    破罐破摔的人,估计都是我这种心态。我下楼买了一提啤酒,准备一醉解千愁。啤酒的牌子挺逗,叫“黄粱”。我揉了半天眼睛,就是这两个字。便利店的小姑娘脆脆地说,这是新出的牌子,卖得可好了,而且还打折,我就晕晕乎乎地拎着它们回了家。
    半数啤酒下肚,我觉得桌子凳子都摇晃起来,站起身来整个房间都在摇。好不容易找到了床,我扑通一声倒在了上面。
    要问我做梦前有没有什么一闪而过的非分之想,也仅限于便利店的小姑娘或者小胡护士——想想又不犯法。可是,打死我也不敢想,我真能梦见我把老婆给换掉了,而且换成了……

    梦境一开始,我刚下班,正在门口换着鞋,老婆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一开始我没注意到换人了,只注意到了餐桌上没有饭——要知道,谁上白班谁做饭这件事,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
    我问:是停水了还是停气了?
    老婆突然一抖,回过头来。
    我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巴掌大小,而且,她在哭。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个穿着老婆碎花睡衣的女人,明显并不是我老婆。因为我老婆哭起来五官会挤在一块儿,而这个女人不会,她微微皱着眉,哭得美极了。我相信,她不哭的时候,一定美得能吓死我。
    我问:你……你谁啊?
    她站起身来,腰肢扭动的样子婀娜极了:郎君莫怕。妾乃诸暨人氏,姓施,名夷光。一枕黄粱,送妾来此。特与郎君做一梦夫妻。
    很重的江浙口音,语速又快,如果不是我们头儿就这么说话,我还真听不懂。施夷光这名字听着倒有几分耳熟。我问:什么叫“一梦夫妻”?不,等等,我老婆去哪儿了?
    她向我走来,从客厅到玄关,五六步路,她走了有三分钟。她说:一梦,不过一炷香时分,梦中,可一时,可一世。郎君若愿在此梦中,与妾共度一世,那是妾之福分。若不愿,心念动时,须臾便可醒转。
    我掐了掐大腿,一点儿也不疼。施夷光,就是越女西施了!我何德何能,竟然能梦到她!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可还是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在做梦。那个……既然在做梦,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说普通话?
    她破涕为笑,软糯地说:人家哪里有不好好说话?相公,你饿了吗?我可有些饿了。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发现我们的厨娘在哪里。
    我涨红了脸:我……没有厨娘,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她想了想:先来一盅雪蛤炖乌鸡汤开开胃怎么样?
    我拉开了冰箱:只有罐装八宝粥,行吗?
    她点了点头。
    冰凉的粥被送入她的口中,她说:这口感真是特别呢,就好像昔日大王宫中,用来消暑的冰饮。相公,我还一直担心你太穷了,连婢女和厨娘都没有。原来你连冰窖都有!
    我傻笑起来,脱口问道:几千年来,人们都在猜测,大王挂了以后,你去了哪里,能告诉我吗?
    她推开了八宝粥,蹙眉看着我:我……不记得了。
    我回忆了一下中学时的历史课本和我看过的乱七八糟的野史,看来,一切美好的结局都是人们杜撰的。
    就在这时,她突然双手捂住胸口,身体蜷缩起来。
    我问:你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比划着胸口。我猛然想起,史书有载,伊有心口疼的毛病。
    我搭了搭她的脉,忽止忽作,犹如雀啄。我奇道:你的心脏病怎么会这么严重?
    她似乎缓过来一点儿,苦笑道:只有发作的时候难受,不碍事的。
    我看着她紧扣的双手,不知怎么感觉有些怪异。突然,我发现她的骨节有些不明显的膨胀与红肿,跟她整个人那种柔若无骨的体态很不相符。我问道:人人都说你的出身是“浣纱女”,“浣纱”不就是洗衣服吗?你得的很可能是风湿性心脏病!
    她点点头:小时候,冬天在河边洗过衣服,我的手指总是会肿起来,常常一疼就是一整夜。
    我拉起她:啥也别说了,你这病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唐突与刻画(二)
    造影显示,她需要更换心脏瓣膜。手术由我亲自主刀,非常成功。经过了三个月的调养,她恢复得非常好,不但心口再也没有疼过,而且常年蹙着的眉头也舒展了。
    不但如此,半年后,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社会,甚至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艺术中心教授舞蹈课程。
    每天回到家里,香喷喷的饭菜已经在等我了。当然,和饭菜一起出现在饭桌上的,还有她的笑脸,她真美,让整个房间黯然失色。
    可是,不知怎地,我总是时时想起老婆。虽然知道我不过在梦里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是半个小时左右,可我还是很担心她。她的脾气那么急,如果和家里人也吵了架,那该怎么办?而且刚才我去买啤酒的时候就在滴雨点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伞?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我吃着饭,有些心不在焉。饭后,施夷光君去洗碗,我百无聊赖,打开了电脑。浏览器显示出上次异常关闭的网页,我看着那些字,手毫无征兆地抖了起来。全是范蠡,他的隐忍、他的辉煌、他的归宿,还有……他和她的衣冠冢。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想醒过来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抖,我睁开了眼睛。原来我趴在床上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枕头。我擦了擦口水,突然一阵陌生的琴声传来。循声一看,一位佳人正坐在我的床尾,手执琵琶。我疑惑道:我……还在做梦?
    佳人点点头:一炷香尚未熄,郎君切莫心急。
    我坐起身来,打量着她。除了口音有些羊肉串味儿,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如果没有鼻尖上那颗长着黑毛的大痣的话。我盯着那颗痣,暗暗考虑着激光手术大概很适合她。我问道: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她笑道:后世人皆谓我明妃,乃避西晋司马昭之讳……
    听了这话,“点破美人图”几个字立刻跳入我的脑海。我问:你这颗痣?
    她摸了摸鼻子:此乃试探真心之物。世间女子皆如浮萍,少小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
    我打断她:我古文学得不太好,咱们能不能说白话文?
    她点点头:当然可以。我这颗痣本来是没有的,可恨那毛延寿,索银不得心生暗恨。不过,他这一画,倒免了我一番苦楚。后宫佳丽何止三千,跟三千人竞争一个岗位,日子能好过吗?所以我宁可跑到胡地去当个蛮王的大老婆。
    我隐隐约约地想了起来,“蛮王”死后,她想要回到汉朝,却被一纸“从胡俗”的诏书所缚,不得不又嫁给了“蛮王”的儿子,没想到过了十年,这儿子也挂了,她还是免不了独守空房的命运,最后郁郁而终。史书上还说,她以一己之力,让整个“蛮王”地区的开化程度得到了巨大的提升。想到这一点,我很有些肃然起敬。我说:边境六十年无战事,你一人抵得千军万马,实在是可敬可叹!不过,你这颗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笑道:郎君切莫太过认真,身在梦中,无一物不假。可恨世间男子,皆为皮相所惑;又恨世间女子,个个待价而沽——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让我说白话文了——总之,你想让它真,它就是真的,想让它假,它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我伸手一摸,那颗痣立刻从她的鼻尖上掉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来:想我王嫱,乃一代女杰。胆识气魄,学识脾性,哪一样不是一等一?可后世人就记着几只看呆了的大雁!
    她的怒容美极了,我忍不住想了想老婆发火时鼻孔冲天眼珠冲地的样子。可不待我答言,她就在我面前缓缓消失了。我向前一步,突然就跌进了无底深渊。

    重心好久才回落,我睁开眼睛一看,阻止我继续跌落的,还是我的床。我再次擦干净口水,发现一位绝色佳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朱唇轻启,道:郎君想是得罪了明妃姐姐!
    我惊道:一炷香还没有烧完?别闹了,我还着急去接我老婆呢!
    美人不悦道:一梦一生,郎君在梦中才过了不到一年,这么心急?
    我问:这梦能暂停吗?我真有急事儿!
    美人黯然道:郎君连我的名姓都不想知道吗?
    我说:你是王允之女,吕布之妾,山西任红昌。
    美人惊道:何以见得?
    我答: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们就是按这个顺序出场的吧?
    美人喜道:郎君真是剔透之人。
    我问:你刚才说“一梦一生”,难道我必须过完一生的时间,才能从这个梦里醒过来?
    美人点点头。
    我再问:为什么?我是喝了假酒吗?
    美人再次黯然道: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像我,现在根本不敢想,爹爹对我的养育之恩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又如何忍心断送我一生;如果是假的,那我竟是为了一个谎言而飞蛾扑火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别哭了,你这个人都不一定是真的。要知道,史书上根本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载,都是野史本子才赋予了你生命。
    她急道:我当然是真的!我记得小时候最爱吃的黄豆钱钱,我也记得凤仪亭的晚风和刀光剑影,还有击中我身影、害我殒命的青龙偃月刀。
    我忍不住笑了:你听说过谁像你一样是“生于露、死于影”的?
    她正色道:是真的,郎君不信,一试便知。
    她跑到厨房,拿出一把餐刀。此刻,她的影子正映在墙上。她握着我的手,找准了影子上胸口的位置,轻轻刺了一下。
    几乎是立刻,她痛呼一声,双手捂住胸口。我定睛一看,指缝里正流鲜血来。她张开嘴巴,嘴角也立现血柱。她说:郎君,如今你信了吧?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我大叫一声,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摔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一团暖暖软软的东西接住了我。异香扑鼻,我稳住身形,发现自己竟是跌落在一位丰腴佳人的怀中。软玉温香,令我忍不住阵阵心猿意马。说实话,前几位真没让我有这种感觉。美人,果然有冷暖之分。冷美人就像冰块,需要用全部的热情去融化她;而热美人就像寒冬时分的暖炉,令人难以释手。
    美人的体温还在阵阵传来,我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连连赔罪:贵妃赎罪,我绝非有意唐突!
    美人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早就来到我这儿的,是前几位都被你得罪光了吗?
    她的声音又柔又润,讥讽的语调也只觉娇俏不觉刺耳。我面红耳赤地答道:其实,我已经有老婆了。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了。那个……我是不是得杀了你,才能醒过来啊?
    她不笑了:你就那么着急要醒过来……理论上讲,应该是的。不过,这个黄粱梦的系统很不稳定,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也不敢保证!
    我硬下心肠: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
    她后退一步:等等!不要用白绫,我不想再想起当年的伤心事了。
    我答道:好。与此同时,我手中的餐刀已经没入了她的胸膛。刺影子和刺真人的感觉果然迥异,阻滞感要强很多,跟平时做手术的时候平行刀法也大不相同。我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褪尽,唇色变得苍白起来。
    可是,我没有醒。贵妃的尸体已经消失,血迹也荡然无存。在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醒过来”之后,我依然在梦中。

    猛然间我寒毛直竖,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微微的鼾声,就从我的被子底下传来,我掀开被子,忍不住跳了起来——一只火色皮毛的狐狸正在我的床上酣眠。此刻,它被我惊醒,用余光扫了我一眼,然后就在我面前幻化成了一个妖媚的女人。
    我问:你……你又是谁?
    妖女没好气地答道:买四赠一,我是赠品!冀州侯苏护之女,苏妲己是也!
    我惊道:你果然是妖精?
    妖女猛地站了起来,带起一阵膻风: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还没睡醒呢,别打扰我!准备好琼浆美酒和大块的肉,我醒了要是吃不到肉,就把你当成野雉肥豚吞了!
    我奇道:怎么你的态度跟上面几位截然不同?
    妖女翻着眼白:我是赠品!赠品的意思就是白送的,对于赠品的期望值,最好不要太高!说完,她又钻进了被窝,片刻之后,鼾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站在那里,暗暗思考着该如何杀掉一个狐妖。想了很久,我终于茅塞顿开——杀了她,也许还有别的赠品出现,我唯有杀掉自己,才能结束这“一梦一生”。
    想到这里,我手中的餐刀毫不犹豫地没入了我的胸膛。心脏收缩的节奏被打乱,我转动刀柄,一阵剧痛传来,我倒在地上。身体微微的痉挛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

    头好疼,看来这次我是真的醒了。我撑起身子,走到餐桌前。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六只空啤酒瓶。我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商标——“黄河”两个字赫然在目。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黄河”。我正发蒙,大门响了。老婆湿淋淋地冲了进来。看到我,没好气地说:你别得意,我就是忘带伞了,拿把伞就走!
    我连忙冲过去抱住她:老婆你别走!为了你,我愿意放弃四大美女,你别走!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是古往今来、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老婆问我:你灌了多少?诶,你怎么这么烫啊,发烧了吗?她的手攀上我的额头。
    在睡着之前,我最后的记忆是老婆敷在我额上的冷毛巾,舒服极了。我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千朵白 2018-05-05 11:04:36
    楼主!
    -----------------------------
    哈哈,周末愉快~~~马上更~
    @那些年了 2018-05-02 16:39:51
    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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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么哒~
    @梦想我的最爱 2018-05-03 18:57:16
    好看
    -----------------------------
    开心~
    @__Iris_ 2018-05-06 01:09:06
    怎么好多(下)都没有呀…百爪挠心…
    -----------------------------
    涯叔饿了~别的平台也有发~同ID~
    雪梨大帝本纪(二)
    在生病之前,我就见过张博士。他带着一条货真价实的斑点狗来打牛奶。每天早晚,总有很多人拿着各种容器,鬼鬼祟祟地等在红星场的后门那里,还心照不宣地排着队。其实这是违规操作,不过,高于市价两倍的利润让场里的所有工人都学会了装聋作哑。这些利润会直接体现在他们的伙食上,没人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只有张博士不同,他是大摇大摆进来的。据说他的某种药剂曾拯救这里于水火,此后就获得了无限的特权。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几乎惊呆了。他对工人们说:这不就是大号的露露?!露露是他那只狗的名字。不得不承认,我跟露露的相似是跨越物种的。后来我成为了他指定的奶源。隔天早上,他就会来一次,带着方糖块儿,有时还会顾自说些我那时还听不懂的话。露露总是围着我们打转,用舞蹈般的步伐表示他的喜悦——我不知道狗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心满意足,它们的好心情实在太容易制造,不论是一小块零食还是一句含混的夸奖,都能让它们兴高采烈很长时间。无论如何,它的喜悦还是感染了我。

    在这个有着不计其数生物的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写过太多族群的故事,当然也有许多人曾为吾辈著书立说。可是人所关心的总是停留在特定的层面,比如解剖学、肉质或者烹饪方法,或者化身为形形色色针剂的黑魔法——促进生长的、治病的乃至压榨生命的。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们怎么想。也许是因为我们怎么想并不重要,对于个体和种群的延续都没有任何影响。
    后来,张博士也曾让很多人写下我的故事。可是那些故事统统谎话连篇,那些恭维的漂亮句子后面,总藏着龌龊的心思,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认为我的人类灵魂被困在了一具母牛的躯体里,而张博士竟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这让我无比愤怒——我并不想变成人类。
    我生病后,红星场很快放弃了我。肿瘤就在负责商品输出的部位,性质未定。像很多莫名其妙离开的同伴一样——后来我知道她们也是生了“不治比治更划算”的病——即将被“处理掉”的那天,我在一大清早就被允许放开肚皮吃青料,而且这个特权仅有我享受,其它企图蹭青料的同伴们都被恶狠狠赶走了。于是我本能地恐惧起来。
    到了晌午时分,一辆鬼鬼祟祟的小货车就开了进来。那个与我相熟的饲养员盼望我自己顺着斜坡走到车厢里面去,他拉动着我的鼻绳,血滴在地上。可是我闻到了那上面不详的气息,宁死不从。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张博士出现了。那天他来得其实比平时要晚,因此正好赶上这一幕。
    张博士用一沓粉色的票子救了我,也把我变成了他的附属物。可是那时的他还没有发迹,并没有牛棚之类的地方来安置我,只好暂时把我养在了他的地下藏书室里。就在那里,他亲手为我做了肿瘤切除,并且,为了以防万一,他切除了我全部的乳腺组织。手术结束后那种轻松简直无法形容,伴随我几乎半生的沉坠与胀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忍不住用儿时的跳跃步伐向他表示了我深深的感激之情。
    藏书室并不大,不过与我之前栖身的牛棚相比,就算豪宅了。在博士的精巧设计下,阳光从天窗射入,弯弯曲曲地照在我身上。露露依偎着我,她跟我一样痴迷阳光,可也愿意分享。狗真是一种慷慨的动物。
    这种假日般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不久之后的一天,张博士突然不见了。我和露露在无数次试图打开地下室的门未果后,终于明白,我们是被困在了里面。那段经历我真的不想再回忆。三天后,我的干料吃完了,于是,我开始尝试吃架子上的书。可是露露没有能消化书的肠胃,也不忍心把我变成食物,只好拼命舔舐那个连接在自来水系统之上的自动喂水球。遗憾的是,没有什么生物能只靠喝水活下去,最终,她还是活活饿死了。她死后一直保持着蜷卧的姿势,我她拱到了天窗下面永远能晒到太阳的那块地方,她就在那里永远地晒起太阳来。
    我吃了很多书。松软的、干硬的,带着墨香和带着墨臭的。我一点儿也不挑剔,统统把它们反复咀嚼。那些字不知怎地,就从我的肚子里跑到了我的脑子里,在夜晚又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吃掉了张博士大半的藏书。就在那段时间,我彻底习得了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方式。
    张博士终于回来了。他看上去就像半年没有睡觉,当然,也足半年没有理发和剃须。后来我知道,他是被抓进了某人的大狱。对于他为什么被抓,他始终缄口不言。事实上,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露露早已风干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他哭得很是酣畅淋漓。
    后来,不知怎地,他有些糊涂了,总管我叫露露。为了让他开心起来,我常常用小时候那种步伐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他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过,他来看我的时候很少,每次来又要把我叫成别的名字,这让我有些沮丧。我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认同了宠物的身份,并且满心要讨他欢喜。这让我有了一种自轻自贱的轻佻快乐。干料堆满了半个藏书室,可是我喜欢上了书的味道,还是常常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啃上几本。他发现后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补上缺失的书目。
    张博士就是在那个时候慢慢发迹的。他思念露露成狂,于是研究出了一种修补DNA的方法。开始他只是在我身上试验了一番,让我彻底变成了大号的露露。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有一天,他灵光一现,跑去申请了专利,当然,只是那些符合伦理学的部分。这部分很快就让他成为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因为他的专利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和改变人类的外貌。人们称他为“上帝之手”,为他疯狂。
    博士和我搬离了地下室,我们搬进了现在这所大房子。这房子约定俗成是世界上最有钱的那个人住的。我还记得它的上一个主人搬走时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他的白发飞扬在风中,眼神久久不肯离开。他的风烛残年和一群蛀虫般的儿女,决定了他再也不能卷土重来,那真是最深重的绝望。
    大房子被修葺一新,我和张博士都住得很舒服。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有了大宴宾客的习惯。他要求我一定要出席他的宴席,并且向所有宾客介绍我是他的“爱犬露露”。凡是质疑我巨大体型和奇怪相貌的宾客,很快都上了黑名单。经过一段时间这样的筛选,宾客们就比他更相信我是“爱犬露露”了。他们为我进献各种各样的贡品,从松露到鱼子酱,却不知道我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还有一个家伙,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跟我旗鼓相当的公犬,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转身一个后蹬就夷平了那家伙的鼻梁骨。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又生了病,而且这次博士也跟着病倒了。他冒着虚汗站在工作台前面分离着病毒。突然,毫无征兆地,他大哭起来。他喊着我被弃用的名字:雪梨!然后喃喃自语道: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
    后来我知道了,我们感染了一种人牛共患病菌。这种小小的杆菌终于让他认识到,不论如何粉饰,我的生物属种还是没有改变,我不是他的露露。
    病好后,张博士开始闭关。他抽取了我的血液,很多次。我愈来愈不安。待到出关后,他将一种奇怪的水蓝色药剂分为两半,分别注射进了我和他的身体内。在一阵晕厥之后,我有了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我和张博士的思维能够互通了!他那如银河般广袤的知识体系深深嵌入了我的脑海,而他那心怀苍生的博大情怀,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更让我战栗的,是他对露露的深厚情谊——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思念它。它的影子镌刻在进入他视网膜的每一个画面上。
    我抬起头,看着张博士的眼睛。透过酒瓶底一般的镜片,他的目光也正柔和地看着我。他的心语同时传入我的思维深处:雪梨,你的族类竟是如此地悲悯,我要把你的思想传播给整个世界。

    后来,张博士就举办了那次万人大宴。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人为出席此次宴席的机会而互相残杀,谁都知道张博士的宴席几乎就是阿拉丁本人的请柬。可是那次不同,那次来的宾客,每人都喝下了特质的红酒。那红酒的味道绝佳,因为里面有着经过数次改良的药剂,喝下它的每个人,都将感知到我的思想。
    张博士对我说:病毒没有一点好处,可是它依然能为我所用。雪梨,我知道你又要批判我的实用主义了。等着看这件事的结果吧,你的思想应该被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成为人类这种功利主义者的崭新信条。雪梨,你会成为他们的神,你等着瞧吧。
    可惜博士没有亲眼看到后面发生的事,他因为过于激动而突发了心脏病,于当晚静静地走了。
    后面的事,不用我说,大家早已在五花八门的畅销书中读过一千遍了,我想,我的自传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我只想告诉每一个人:我并不是神,我只是我的族类中最普通的一员,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也不是最多舛的那一个。我的思想,虽然经过了人类终极智慧拥有者张博士的洗礼,可依然受制于我的族类。最后,就让我用一句最耳熟能详的祷语结束我的自传吧:
    命运不能被拒绝,苦难是生命的必修课。拥抱利刃与荆棘,伤痛必将化为阳光,照我前行。
    (待续)
    @凉水罐头 2018-05-06 17:59:44
    跟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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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更更
    @释然当下 2018-05-07 19:43:03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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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一个
    @明天会有彩虹 2018-05-09 17:42:41
    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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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显示不全,我……我也没有办法,嘤嘤嘤……
    @千朵白 2018-05-09 20:04:27
    楼主,是因为最后的话,想出的这个故事吗,太厉害了!我被动接收都有记忆力问题,更不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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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哈,脑洞在后面~话说,今天我玩得太嗨,回来太晚了……马上更~
    @千朵白 2018-05-10 15:30:48
    楼主,今天在电脑上看您的大作,才知道你是多么多产,太厉害了。而且电脑和手机版 不同,电脑缺页,花了一整天时间复制您的作品,打算自己打印出来。现在已经1147页了,看来只能保存自己欣赏。
    光说保存您大作这个计划从去年过年做到今年今天。。。惭愧啊。再次感谢楼主的精彩故事。粘的我都头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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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ing~到现在写了可能一百多万字了~佩服你~这都能复制出来~
    @朴素 2018-05-11 15:37:17
    @红酥手贱 :本土豪赏1个 码字光荣 (100赏金)聊表敬意,好男要写书,好女要码字。【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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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谢谢老板!
    雪梨大帝本纪(下)1
    下部 笔者旁述

    初闻雪梨大名,犹如灵魂中弹。
    好吧,其实和大多数人被雪梨大帝召唤的过程没什么不同——射中我的是一颗神圣的血弹,不过,那可是第一批血弹,这种荣耀依然无可比拟!在血弹进入我脸颊皮肤的那一刹,我感觉到的战栗要远甚于疼痛。那是一个殉道者的灵魂与我这个行尸般肮脏灵魂的碰撞。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正在约会,和一个很美的女孩。当然,夜色和我把她衬托得更美了。我吃着女孩推荐的三分熟牛排,肉渣卡在了我的牙缝里。难受极了,我只好用餐巾挡着嘴巴,把一旁的饭店玻璃当镜子,试图将它抠出来。猛然间,我觉得窗外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仔细一看,是一管黑黝黝的枪口。我正要细看,一颗子弹已经从枪口射了出来。子弹是鲜红的,它穿过玻璃就像穿过空气。我下意识地一躲,子弹射入了我的左颊。
    原谅那时蒙昧的我,我的双眼被食肉带来的污浊感所蒙蔽,竟然恐惧得大叫起来——那时的情况还很不明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了许多针对血弹的谣言,而我,竟然相信了。比如,他们说,血弹里面都是病毒,比艾滋病还要厉害的病毒——请大家原谅,这样说真是大不敬,不过,我只是在重复那些执迷不悟的家伙的谣言。当然,我也承认,我也许正是那些谣言的来源之一。我曾经是个自由撰稿人,我们这种人就像逐臭之夫,总想着靠猎奇来吸引眼球。我……我确实罪孽深重。但是我还有希望,我会尽快写完这部神圣的传记,然后追随雪梨大帝去另一个世界。
    对面的女孩嘴里含着半块肉,圆瞪着双眼看着我。而我,呆在那里,有两三秒的时间。啊,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奇妙的三秒钟!在第一秒,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血弹在我的皮下爆开——据说这是雪梨大帝亲自研发的绝密外壳材料,可以让子弹无坚不摧,但进入皮肤到达真皮层后就自动溶解,并且不会在表皮留下任何伤口——总之,我的一切感官都被屏蔽了,只有左颊传来的战栗无比清晰。第二秒,一股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从我的上颚进入了大脑,犹如清凉的泉水,汩汩地流进了我干涸的心田。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愧疚与悲伤。这也许是因为我的牙缝里还塞着那块该死的肉渣——哦不,应该是神圣的肉渣。感受到肉渣的存在后,突然我口腔里的所有肌肉都自发运动起来,我的舌头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活,那肉渣立刻被从牙缝里拔了出来。第三秒,我看着对面的女孩,她还睁大着眼睛,没有回过神。于是我站起身来,轻轻吻了她一下。
    女孩扇了我一巴掌,不过我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血弹会立刻把人变成雪梨的信徒,而亲吻,或者说像刚才那样,由我的舌头向她的口腔传递了微量的唾液,则大概需要三天,才能让她沐浴在雪梨的圣光下。女孩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过,她的喜怒哀乐已经不再重要,我已经用最大的善意拯救了她。我站起身静静地离开了。

    脑海里的声音指引着我,连夜来到了雪梨大帝位于呼伦贝尔草原的大本营。当然,大帝本尊并不在那里。其实大本营也是个俗气的叫法,所以后来在我的建议下,那地方被改叫“总部基地”了。
    清晨的草原真美。在雪梨大帝的恩泽之下,我的一切感官都更敏锐了。深深浅浅的绿色在我的视网膜上舞蹈,阳光给皮肤带来柔和的暖意,纯净的空气被大口吸入我的肺部。我径直向着曾是世界最大乳制品企业牧场的那条道路深处走去。在道路的尽头,有着大片的现代化工厂,曾经向几乎整个中国规模化输送各种牛乳制品。如今,那些工厂都被废弃了,它们变成了如我一般的人类信徒的总部。
    我在门口被拦住了。荷枪实弹的卫兵递给我一杯牛乳,而我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片刻之后,我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痉挛倒地。大家都满意地笑了。卫兵打了个手势,于是两个身穿迷彩服的人用一副担架把我抬了进去。他们同样对我微笑着,解释着。我想要告诉他们不必解释,身为雪梨大帝的信徒,牛乳当然会令我呕吐。是敌是友,一试便知。他们还在说着,最近有不少间谍试图混进去,不过都失败了。卫兵不得不咬了他们,以示警告。我听着,虚弱地笑了。

    雪梨教人类总部是个非常温暖的地方,在那里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如果不是雪梨大帝已经将其它一切宗教废弃了,我肯定会称那里为人间天堂。在休息了几个小时后,我被要求做出选择——成为雪梨的哪一种战士。一共有三种选择。第一种就是献祭者,献出全部的鲜血,把每一滴都制造成血弹,让雪梨的神圣思想洗礼更多的人类。一个献祭者可以拯救足足一千个蒙昧的人类!第二种是保卫者,献出力量,穿上特制花纹的迷彩服,成为雪梨的卫兵,为雪梨而战斗。第三种是传教者,献出时间与生命,毕生巡游世界,让雪梨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到,让雪梨的恩泽早日遍布整个世界。
    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三种。所以,现在的我,成为了一名神圣的传教者。我走过许多地方,从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到穷乡僻壤的小村庄。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总是寻找着当地的水源。因为我发现,只需要割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入水库或是水井,就能让一整个城市或者村庄的人成为信徒。当然,浓度越高,成为信徒的速度就越快。
    渐渐地,我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传教者,无数人效法我,雪梨的光辉渐渐映照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雪梨,无所不知的雪梨,她感知到了我的苦行,在一个清晨,她传召给我,让我去觐见她。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一天。雪梨派来接我的专机准时来到了大草原,带着幸福的轰鸣声,也带着众人羡嫉的目光,将我送到了她的宫殿。是的,我终于见到了她。那是午餐时分,雪梨大帝站在那个传说中的宴会厅里,那个曾属于张博士的宴会厅里,她在等我。两道圣洁的光自她的双眸发出,充盈在整个大殿里。我不敢与那目光对视,不由得跪了下来,一路膝行,匍匐到她脚下,不能自已地亲吻着她的四脚。雪梨大帝慷慨地请我共享她的午餐——黑麦草。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美味的青草吃下,雪梨大帝还体贴地赐给我一瓶小苏打,我和我不能消化草酸的胃一起羞愧地痉挛起来。
    就在那一天,我为雪梨大帝拟定了著名的《肉食动物改造方案》。鉴于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已经成为了雪梨的信徒,她把悲悯的目光投降了更多的物种。那些茹毛饮血的兽类,最先得到了她的垂爱。崭新的血弹被制造出来,只是这一次,那些幸运的枪口对准的都是食肉的兽类。
    经过雪梨大帝改造的食肉兽,开始本能地厌恶肉类,甚至厌恶蛋白质。它们变得虚弱,不过,这是必要的代价。谁让它们曾经伤害过那么多生命呢!这虚弱只是最轻微的忏悔。随后,它们开始呕吐,翻江倒海般,似乎要将毕生的罪恶都吐出体外。呕吐会持续三天三夜。很多食肉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了,它们是不忠诚的信徒,死亡是它们最好的惩罚。而坚持下来的那些,就会迎来美好的明天——以植物为食,以清泉为饮,美好而与世无争——一如雪梨大帝的愿景。当然,食肉兽罪恶的肠胃也许依然不愿配合,它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也确实因为不能消化植物而死去了,不过,在茹素后、死去前的那段时光,它们是绝对快乐的,它们已经得到了救赎。
    雪梨大帝本纪(下)2
    续写者 大山
    传记这东西,最好是同一个人写完,这样才客观。可是上面这个家伙突然胃出血死掉了。不但死掉了,还正好死在他的手稿上,吐了一堆血,污染了大部分的字迹,很多地方我只好靠猜测给他补上,真是麻烦!
    问我是谁?我是雪梨的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我的名字叫大山,我的样子嘛,也有点儿像一座大山。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有仰头看过谁。
    对,我知道,我的情况不符合规定,也不可思议。双胎的奶牛,不论公母,都不能为人所用,因为人类相信,我们在母体中的时候,就没有吸收到足够的营养。雪梨和我都活了下来,完全是拜两个作弊的工人所赐。他们在接生时不小心弄死了另一头母牛的小牛犊,就 想出了拿我来个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是的,我就是雪梨说过的万分之一的幸运儿——被留作基因传承者的那一种。事实证明,我的基因好得很——当然,这完全不需要我来自吹自擂,无数的小母牛和小牛犊都可以给我作证。
    说实话,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在张博士不知怎地找到我之后,我的好日子就一去不返了。先是被他弄到了什么秘密实验室,不停地抽我的血,还不停喂我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他居然把他的思维跟我连接起来了,我的无数美好的独家回忆都被迫跟他分享了——别笑我,我觉得隐私权这东西大家都应该有,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是人还是牛——并且,他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啊、反应式啊、名词啊,都统统挤进了我的脑袋,简直要把它给撑爆了!我一向不喜欢动脑筋,这下可真活受罪了,不管我怎么放空大脑,总有一部分会趁我不注意就使劲思考起来。
    比如,张博士有一天突然问我想不想长生不老,我当时没回答上来,结果这个问题就赖在我脑子里不走了,我只好开始思考答案。说实话,我看不出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处。大家都要死,不管是人是牛,这是造物主最公平的地方,我觉得很满意。可是张博士听了我的回答并不满意,还说他真是对牛弹琴——不知道是不是我爱走神,反正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到底什么时候对着我弹琴了。
    说到这里,读者们,你们喜欢音乐吗?我老喜欢了。以前在配种站的时候,我最喜欢跟我的饲养员一起听收音机。不管什么曲风、什么类型,我都喜欢。音乐的节奏总让我想跳舞,当然,我知道像我这么大个块头,也就是想想而已。
    我还喜欢露水,清晨的时候,我喜欢用露水蹭湿鼻子,这会带给我一整天的好心情。配种站的人们都很羡慕我,我那个人类伙伴就经常流露出对我的由衷羡慕。他总说,像我这样的花花公子,才是真正被命运眷顾的宠儿。我们那个配种站真的不错,从来不用木头母牛来糊弄我。虽然,张博士说过,我们那儿又落后又原始,可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日子过得是不是开心,只有自己知道,别人谁说了都不算。
    哦,对了,这是雪梨的传记,跑题了。那么我们就继续说雪梨吧。首先,我承认,在她好好活着的时候,我没见过她,也从来没感知到过她的思维。我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跟任何人建立思维的联系通道。反正她从来没联系过我,至于她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敢确定。
    在她病了以后,我倒是见过她好几次。那时候,她已经拒绝跟任何人共享思维了。她身边的人都说她得了相思病,而相思的对象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博士。我总觉得这事儿太扯了,我要是爱上一个人类妞儿,那我一定是发了天底下最大的神经病!
    雪梨的癌症其实在刚复发的时候,就被检查出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给她做手术。人类太敬畏和崇拜她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外科兽医大夫一个个被带到她面前,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捉起手术刀。他们总是抖得像筛糠一样,然后瘫软在地上。还有几个发了狂,拿起手术刀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所以雪梨从能做手术一直等到了手术指征全部消失。她的癌症扩散得非常快,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相信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人类最后的信任。
    当然,在那之前,她还是干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接着上面那个倒霉鬼的话说吧,在她把所有食肉兽都弄死之后——当然我觉得这件事她干得挺漂亮,虽然我没有见过狮子老虎,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基因记忆让我本能地恐惧他们,这种感觉可不好,很不“大山”,所以,它们统统死光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食肉兽死光了以后,雪梨又解放了所有用于畜力的家伙们。不论是牛马驴还是骡子,统统都自由了。它们一部分跑进了大山、奔向了无边无际的原野,也就是走上了用张博士的话说叫“野化”的道路,我觉得这种生活也不错!还有一部分误打误撞跑到了城里,而雪梨早就叮嘱过人类,不能伤害它们。所以,经常有人类的巢穴被它们侵占的事情传出来,人类只能乖乖认栽,然后搬走。靠近大草原的好多城市慢慢都搬空了。
    不过,这些事我真的不感兴趣。最初,那些雪梨教的信徒们来找我续写传记的时候,我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恢复我以前的生活。把我的饲养员找回来,让他把我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信徒们把他找回来了,可是他已经知道了我就是雪梨的弟弟,他和那些中了邪的人类一样,根本不敢站在我面前,更不要说跟我对视了。唉,我真怀念他跟我称兄道弟的日子!
    还有,信徒们给我找来的那几头母牛,都是些什么货色!以前在配种站,这样的歪瓜裂枣我是根本不会看一眼的,我会发扬风格把它们让给其他的伙伴。可是现在我没得选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弄得让人沮丧极了。这些人一点儿也不会办事。
    而且,信徒们还想让我继承雪梨的帝位。我可不干!我最讨厌思考了,雪梨这活儿我一分钟也干不了。可是他们不答应啊,一直在我耳边聒噪,烦得我连清晨的露珠都不想去蹭了,我只好同意了。我问他们,是不是我成了大帝就什么都听我的,他们就点头。
    好嘛,都听我的,那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雪梨身上那些管子都拔了。信徒们讨论了挺久,照办了。第二件事,我把雪梨教给解散了。这事儿干得挺顺利。反正雪梨身上的管子一被拔掉,信徒们说,雪梨的思想突然就不再统治他们的思想了。这话有点儿绕,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不过,信徒们还是很听话地做了鸟兽散。
    对了,有个人跑来见我,说他是个什么生物学家。他对我说,不久以后,我们都要完蛋。我问他为啥,他说什么食物链断裂了。我问,多久完蛋,他说,乐观估计,二三十年吧。虽然我没问他乐观是啥意思,不过他的意思我可听明白了,我就笑了——我哪儿活得了那么久啊!
    差不多了吧?雪梨的事儿我说完了。对了,她也干了不少好事,比如说几乎在一切能种黑麦草的地方,都种满了那些美味的青草。还有苜蓿,还有其他很多种我爱吃的草——啊,我真是太爱吃草了!
    就到这儿吧,我得去跟我的饲养员碰头了,看看他今天给我安排了什么日程!拜拜了各位!退朝退朝!
    --------完--------
    @千朵白 周末愉快~
    @熊猫太太2017 这个帖子会一直更下去~长篇的新帖还要等等~
    @u_109461097 2018-05-30 12:08:05
    楼主是不是心理有些阴暗啊,文虽然好就是感觉特极端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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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懂我~哈哈~
    老爷们周末愉快~顶着锅盖来更新了~出差两周多刚回来~

    她的脑(一)
    别墅很雅致,很难判定里面和外面的风景,到底哪个更胜一筹。挑高的屋顶让视线有些无处安放,厚厚的地毯飞速地吞噬掉脚步声。男仆将我引领到一个巨大的宴会厅,一张看上去舒服极了的椅子,正在恭迎我的臀部。就在那一刻,无比浓烈的萧杀突然充盈在空气中。虽然侍者开始一盘盘端上冒着热气的食物,虽然古董唱机开始缓缓流出暖色调的曲子,虽然主人笑意盈盈,开始侃侃而谈。
    宾主一共才两个人。
    我不自知地把玩着领带夹上的碎钻,感受着每一个切面边缘的锐利,又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我立刻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去——我要摒弃一切显得不够专业的细节。
    与我服务过的无数独居老人一样,孤寂像水渗出海绵一样,正从梁先生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老人那喉音浓重的话语上去。
    ——公平?哼!世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甚至——当你想到公平这个词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自己弄到不知道名头的天平上去了,而且,恕我直言,是天平上不停下坠的那一方。
    老人谈兴很浓。冗长的晚餐让我略有些头脑昏沉,老人锐利的思辨更蚕食着我所剩无几的脑力。眼下,他又一次谈到了公平,我犹豫了一下,老人已经耄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去提醒他这一点。可我还是硬着心肠开了口:时间难道不是最公平的吗——每个人都只有那么几十年。
    老人收敛笑意,拉动了手边的摇铃,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仆几乎是立刻就走了进来。老人对他说:把我刚才散步穿的那双鞋拿来。
    男仆点点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片刻后,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被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
    老人说:把它擦干净。
    男仆端着皮鞋正要转身,老人补充道:就在这儿擦。
    我们注视着男仆的白手套染上污渍,他擦得很用心。
    老人对我说:时间和这世界上一切东西一样,都可以用钱买到。你看,我买了小全的时间,用来擦干净我的皮鞋。这样,我就能腾出时间来跟你谈一谈了。
    我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叫做小全的男仆,他的动作纹丝不乱。我思考了一会儿,对老人说:这是悖论。
    老人摆摆手:不要试图说服我,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手里又有点儿小钱的老头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讲大道理了。
    我点点头:抱歉,不如谈谈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吧。
    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空洞起来,他依然注视着我的双眼,可思绪早已飘散。我趁机把筷子伸向桌上那些摆盘考究的菜肴,大肆破坏了一番。老人的厨子是一流的。
    许久之后,老人开口了:我想请你帮我找回一段记忆。
    我清了清嗓子,压住一个饱嗝:梁先生,我……我是做正经生意的。
    他笑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让你去掠夺一段记忆给我,不是“剪切”,我又不是强盗。我只是要求你让记忆的主人能分享给我。
    我恍然大悟:人家不愿意分享,您又不想来硬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的业务啊,我做的是剔除记忆的生意。
    他点点头:找到之后,把我不想要的部分剔除掉,然后再植入我的脑域。
    我再次疑惑起来: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他悠悠地答道:因为我要寻找的那段记忆,它的主人……是你的祖母。
    我呆住,半晌。记忆的碎片开始自动拼凑出一些东西,梁先生,梁伟豪,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祖父,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与我的祖母分开了。
    他继续说:你是我的嫡孙——从血缘上来讲。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要什么不切实际的天伦之乐的,我清楚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许我的钱能帮我——在某种程度上,帮你跟我演一出拙劣的情感剧,但那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带着虚假的满足进棺材。我想找回的,是真正曾经属于我的,那些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打断他:对不起,梁先生。我恐怕得拒绝您。您的名字,在我们家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
    他打断我:先别急着拒绝我,看看我的条件。他起身把一叠文件交在我手中。
    我看着那些数字,数着小数点前面的那些零。那是一个足够慷慨的数目,我恐怕自己十年也赚不了那么多。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我走出他的餐厅,走出他的别墅,走出他的院子。夜色正飞快地吞噬着白昼残存的景致,远处的山与更远处的海,仿佛淬火般,正疾速地由热烈转为冷寂,每一秒都有千万种情绪激荡其间。老人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人间极致的风景。
    美极了的风景,但不属于我。我压下心中丝丝缕缕的奢望。


    回到家里,我轻轻地开了门。狭小的三角形客厅压迫着我的视线。小霞从沙发上探起半个身子,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向角落的儿童床,那个属于健健的角落。他熟睡着。有时候我的噩梦里也有着同样的情景——我和小霞都以为已经哄睡了健健,可等我将手指试探着放在他的鼻翼下面后,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其后的梦境总是伴随着最深切的悲痛,葬礼、哀乐,一切的一切。最近半年来,医生已经下了六次病危通知,我们已经演习了无数遍真正失去健健的场景,万幸他每次都挣扎着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眼下健健是真的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鼾。这又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症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打鼾?我探寻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小霞的眼睛,就被她眼底的忧郁淹没了。小霞从不抱怨,哪怕是一连数日昼夜不眠地守护着健健。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所有情绪,可是,她的眼神又在时时刻刻诉说着一切。
    我有一种想返身逃走的冲动,又马上感觉到这样想都是一种耻辱。我是一个男人,是妻儿的依靠。健健的病是不会好了,除非——除非找到一个跟他配型完全一致又愿意接受脑域改造手术的人,把他的记忆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去。可是,这样做了以后,到底我们埋葬掉的身体是健健,还是那个拥有健健记忆的陌生人是健健呢——更不用说那天文数字的手术费了。
    健健的病已经拖了两年多,我们就要油尽灯枯了。我知道,小霞也知道。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过笑声了,小霞的眉头就像定了型,两道深深的皱纹再也抹不平——她才二十六岁啊,比我办公室的小赵还小一岁。我凝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那些句子是怎么飘进我的耳孔,又是怎么噬咬我的神经的?半夜,我毫无预兆地惊醒,句子们就飘在我眼前。小霞说了它们,而我拒绝听到它们。于是它们就在房间里四处游荡,无处可去。她说,这是政府的福利性新政策,同时最大化利用资源。她说,第一批接受的都是死囚犯,已经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投票。她说,她给健健报了名。
    脑域移植,脑域改造,脑域共享。每个人都说,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科技革命。它的确改变了世界,从68年前那个叫张小恒的人走进专利局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世界就开始改变了。它变得更秩序化,也更冷酷无情。
    知识,或者一切习得性的经验体系,仅仅占据了大脑存储容量的1%。而余下的99%都被用来存放记忆。张博士说,记忆可以被覆盖,被一切想要存放到脑域中的知识所覆盖。只是,这覆盖是有代价的,它并不是一比一的等量交换。10%的记忆脑域,只能存储1%的知识。并且,这覆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理论家,永远不会考虑现实的问题。是的,理论上,认知脑域可以被扩充9倍。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并没有提到代价。一切鲜活的记忆都被压缩成二进制的编码,提取出来之后,仅仅是一篇简短的txt文档。只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不带任何情绪化的描摹,因为,情绪会占据大量的存储空间。
    我本人,像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也接受了脑域改造的手术。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将十岁以前的记忆覆盖。并且,我选择植入的也是本专业的进阶课程。手术是在我本科毕业那年做的,这样,我就和大多数人一样,立刻拥有了本专业的博士学位。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后,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所谓的正轨。我遇到了小霞,结婚,生子。我们相亲,我们相爱。几年后,我开始创业,虽然没有大获成功,可日子也还很过得去。如果不是因为健健的病,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快乐的。
    我的思绪很纷乱,那个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总是时不时跳出来。手术,手术费和后期护理费用,大概一共需要五十到六十亿元。这是一个平均年薪不到千万的时代,我的收入虽然略高于这个标准,可是小霞已经在家里专职照顾健健两年多,跟不要提那些分期利滚利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了。我每月收入的绝大部分都用来支付利息了,而本金,在有生之年,大概是不可能还清了。
    不知怎地,我想到了梁先生,又想到了祖母。我对于祖母的印象,只停留在11岁的那一年。因为之前的记忆被擦除了,而11岁之后,祖母就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老人一样,被送进了颐养院。
    祖母姓曾,我的父亲和我都继承了她的姓氏。她是个微胖的和善老妇,烧得一手好菜。她和梁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人。

    第二天中午,我又接到了梁先生的电话。他问我:陈晓霞是你什么人?
    我答道:是我的妻子。你……
    他照例打断我:来我家吃晚饭吧,我这儿有件关于她的事,你得听听。
    可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讲关于我妻子的任何事。他说的都是我祖母的事。他向我展示了关于祖母的被压缩的记忆。只有短短几十个字——2118年与曾雨澜女士结婚,2121年育有一子(姓名:不详),2128年离婚。
    我从不曾得知,我的祖母有着这样美丽的一个名字。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自己祖父母名字的,因为与他们相依相伴的童年记忆都被覆盖了。
    梁先生说:其实记忆被抹去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切都可以按我的想象来。每当我读到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我就把它安在我和阿澜身上。
    我问:我的祖母,她的小名叫阿澜?
    梁先生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不确定性的好处。我可以叫她阿曾、阿雨、阿澜,还可以叫她小雨、小澜、澜澜——只要我喜欢,只要我愿意。
    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吧,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没人会把罗曼蒂克的字眼安放在我身上。
    我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在后悔,为什么要覆盖我十岁之前的记忆。
    他说:你知道吗?我是张氏的第一批志愿实验者。
    第一批!我太知道了。“先驱”的故事,100%被替换的脑域。最勇敢、最悲惨的一群人。
    我问:您一点儿记忆也没有留下?
    他嗤笑道:不可思议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参加那个实验!
    我再问:那您现在还能记住多久的东西?
    他答道:七天。七天之前的事,我靠这个。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我问:这是什么?
    他答:我的日记,每天一本。这样我就能存住记忆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即使我的祖母同意了分享记忆,您也没有办法存放啊!
    他说:我有!我……现在有一项恢复脑域的研究,马上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如果……如果研究失败了,我会把所有的知识脑域都用来存放我跟阿澜的记忆,正好能放下十年的记忆。你……会帮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下次我不会再上当了,也希望您不要用我的妻子和孩子来蛊惑我。
    他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改了主意,你妻子的事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你需要听她亲口说。


    深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起身坐在黑暗中。为了健健的睡眠质量,小霞在窗口挂上了双层遮光的窗帘。此刻的房间里,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小霞醒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出现了短暂的节奏混乱。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要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利刃,每一句都会扎在她的心上。我根本没有权力要求她这么做,可是,理智要求我必须开口。我轻轻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小霞马上回答到:不。
    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她说:你想让我放弃健健。
    我沉默了,她太敏感,也太敏锐。我怕这样的小霞。
    她继续说:我不会放弃他。如果你不能坚持下去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不会放弃他,哪怕到……最后一秒。
    我说:你说的那个计划,我也知道。可是,手术费是不包括在里面的。三十亿元的手术费啊,还有后期的护理费用,加起来……小霞,你知道我每个月赚多少吗?上个月,最旺季,我也才赚了一百七十万!
    小霞说:钱的事,我有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
    她说:我参加了张氏集团的最新实验,而且,已经入选了。补偿费用完全够健健做手术了,说不定还能剩下来一些。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你疯了吗?张氏现在的那些实验,据说进去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过!谁都知道,那是拿命换钱!
    她说:你小声点儿。这个实验是100%安全的,我签协议的时候已经看过了。
    我跳起来:你已经签了协议?你……协议呢?在哪?在哪?!
    黑暗中,她来握我的嘴,却几乎戳瞎我的双眼:快收声!别吵醒健健!
    我大骂:你tm找死也找个好死法,快把协议拿来!
    灯突然被打开了,健健出现在门口,睡眼朦胧地开口:妈妈、爸爸,你们别吵架……
    小霞连忙去哄他。我在床头柜里一通乱翻,一份印有张氏集团logo的文件被我翻了出来。我径直翻到最后一页——违约金的数目——十亿元。我数了好几遍,的确是十亿元。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梁先生:我会帮你说服祖母,不过,我需要四十——不,六十亿元。
    他说:如果你能帮我说服阿澜,我会修改遗嘱,把基金会以外的零散资产都留给你。
    我问:那是……多少?够六十亿吗?
    他轻轻地说: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
    电话被轻轻挂掉,我立刻请了假去颐养院看祖母。一路上,梁先生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这句话。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梁伟豪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他的名字会让祖母骤然变色。可是,我又分明记得,送祖母去颐养院那天,车子等了两个多小时,就是因为祖母一直在故纸堆里翻找一张照片,一张她跟梁先生的合影。
    服务良好的护工告诉我,祖母正在影音娱乐室消遣。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光线昏暗,老人们佩戴着个人VR设备,正在自得其乐。我分辨了很久,还是不能认出那些全副武装的老人们,到底哪一位是我的祖母,只好又返身出去再次寻求护工的帮助。护工进去了,片刻后,告诉我需要等半小时,祖母的VR增强回忆体验才能结束,这个体验是不能被中断的。于是我坐在那里傻等起来。
    记忆被覆盖的感觉很难形容,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知道,我与祖母是非常亲近的,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是,这种亲近却缺乏细节的支撑。祖母进了颐养院之后,我们全家每年会去看望她一次,在固定时间。她并没有特别亲近我。没有像某些老人那样歇斯底里或者失常。祖母的喜悦和眼泪都是非常恰当的,完全是一切主流价值观所倡导的老人态度模板。
    她的脑(二)
    祖母出来了,她看到了我,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只急急地问:阿曾,出什么事了?
    她唤我“阿曾”,对我的父亲,她也是同样的称呼。如果我们两个都在场,那么我就变成了“小阿曾”。我总觉得祖母对我是有其他昵称的,可是想破脑袋也完全想不起来。
    我回答她:一切都好,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您的。
    她问:谁?
    我扶她坐下:梁……我的……祖父。
    她顿时变色:你没有“祖父”!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我握着她颤抖的手:对不起,祖母,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
    她厉声道:所以你就跑去求他?!
    她的力气异乎寻常地大,我的手指被捏得剧痛起来。我解释道:不,是他来找我的。其实我一开始拒绝他了,我……但是小霞……她签了个合同,一个拿命换钱的合同……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因为祖母手下的力道松懈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慢慢说,小霞签了什么合同?
    我简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祖母端详了我半天:我看不出我能怎么帮你。我没有钱,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阿曾,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你不能左右别人的选择,哪怕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我含泪道:我知道了,祖母。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别哭,你是个大孩子了。对了,姓梁的到底委托了你什么事?
    我说:他想要……想要……
    祖母打断我:他想要我原谅他?不可能!
    我张口结舌道:他……他其实不记得你们之间的事了,祖母,您忘了吗?他的记忆被覆盖了。
    祖母的手颤抖着:他……真的全忘了?那……他想要什么?
    我说:他想要您把您跟他之间的记忆分享给他。
    祖母摔开我的手:他想要分享记忆?我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再次张口结舌:他……身体不太好,不能……不能出门。
    谎言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了。祖母道:他……要死了?
    我点点头。
    祖母再次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跑来找我?
    我低下头:六十亿。
    沉默,祖母连同她的眼神一起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对我说:很抱歉,阿曾,我要让你失望了。请你转告他,我拒绝分享。
    我望着祖母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对梁先生说:很显然,我的祖母希望您能去看看她。
    梁先生蜷缩在他宽大的摇椅中。我在他对面,坐在一张席子上。他的书房布置得古怪极了,除了主人的摇椅,一切客人都得席地而坐。人人都需要仰视他。梁先生说:我……不能去看她。
    我问:为什么?
    他起身,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少女在花丛中探出脑袋,人与花都微笑着。
    我问:这是……
    他点点头:这是阿澜,这是……我愿意记得的阿澜。
    我突然很愤慨:梁先生,人都会老的,我不知道您这几十年有没有照过镜子?
    他低声说:对不起,孩子,我让你伤心了。你看——他指着角落里那只上锁的大柜子——我其实搜集了很多关于阿澜的资料。可是资料送来的时候,这张照片从文件袋里掉了出来。我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不去看其他资料了。这就是我希望的阿澜。我知道我做过很多让她失望的事,虽然这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是帮我搜集资料的人或多或少地告诉过我。我……我希望我能拥有的回忆是搭建在这张照片之上的,我只想要回忆里的半数——如果能有半数是好的,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我的奢望。孩子,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老混蛋吧,没关系,我就要死了,我有无数的时间能等你在我的坟头骂我……呵呵,可能我又自作多情了,你怎么会想要到我的坟头坐坐?孩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可是,我的祖母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分享她的记忆给您,您对我的委托,恐怕到这里就要终止了。
    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太无理了。这么多年,我总是对所有人这么无理。孩子,当你有了钱,有了权力,你就会忘了怎么跟人打交道。对不起,我总是太忙、太忙,所以,不管什么事,我都只想用最快的方法去解决。是我的错。孩子,先别走,我……
    我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带上了门,把他和他的也许从未流露的卑微一起关在了里面。

    晚餐很简单。小霞很开心,健健这几天似乎有了些起色。小霞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甚至独自一人拼完了很大一只模型。我看着小霞,等着她未出口的话。这么多年的夫妻,我太了解她了。果然,饭后她安顿好健健,对我说:健健入选了。
    我问:我应该高兴还是?
    她打我一下:当然应该高兴了!下个月就手术。对了,下周我就要去参加实验了,恐怕你得带几天健健。
    我问:几天?
    她说:合同上说是七天,超时会有高额的补偿金,我猜他们不会超时。
    我问:你真的相信你还能回来?
    她点点头。
    我把玩着健健拼好的模型,一不留神,把它弄成了两半。我仔细看着那些接口,每一个都安装得很浅,从未有过的浅。我心里咯噔一下——肌力的消失是恶化的症状。我看着小霞的眼睛,那份神采回来了。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了我的发现。

    三天之后,小霞去参加实验了。我喂健健吃完饭,看着他玩模型。他的胳膊愈来愈无力,想要拿起稍远的零件总要尝试好几次。他固执地拒绝我帮助。我想要为他录制一些视频,可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做。我对那个荒诞的死囚犯计划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一个拥有健健记忆的死囚犯,成年人的身体,七岁孩子的认知水平。我不知道一个人得多么混蛋才能想出这种事来,也不知道所谓的论理学家是不是集体脑袋进了水。健健的身体、健健的记忆,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健健,缺一不可。
    小霞突然回来了,她红肿着双眼:我被刷下来了。
    我按捺住惊喜:为什么?
    她说:不知道,没有给我原因,只给了我一千万元的误工费。
    我死死搂住她的肩膀:感谢老天爷,你回来了!
    她推开我:我回来了,可是健健怎么办?再过两周就要预交手术费了。
    我再次紧紧抱住她:咱们……咱们不让健健去做手术了,好不好?
    她不再挣扎:你……你已经放弃了健健?他还活着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轻轻地说:别人的身体,那不是健健啊。
    她说:是健健,是我的健健!他会记得一切,他记得一切!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才七岁。小霞,等他大学毕业了,清除了十岁之前的记忆以后,他就不会记得他的这个身体了,他……他就会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了!
    小霞啜泣道:不,不会的,他不会清除记忆的,我不许!
    我叹息道:你不许?大家都会清除的,只有他不清除,你让他怎么找工作?怎么生存?再说,那些死囚犯都是成年人,等十几年之后,他虽然才二十几岁,可身体已经老了,他本来就很难再跟同龄人去竞争……小霞,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小霞摇头:不,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也不愿意想。我要健健活着,只要他活着,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我放开她:可是,你不能陪他一辈子,我们都不能。他总有独自上路的那天。
    小霞一把将正在拼模型的健健死死搂住,健健抗议似的咳嗽起来:妈妈,你弄疼我了!
    小霞对我说:手术必须得做,因为……合同上也有违约金。
    我问:多少?
    她起身将一份陌生的合同递给我。依然是张氏集团的巨大logo,垄断的底气,又厚又硬的纸张。我数着最后一页上面的数字,五十亿。我一下子瘫坐在地。
    小霞说:你别担心,我……我去出租脑域,我没有做过改造手术,我有100%的脑域。租50%出去,怎么也够手术费了。
    出租脑域,黑市最火爆的交易。成为别人生活中的旁观者,用上帝视角记录属于别人的一切,成为人家的第二个大脑,备用的存储器。走投无路的人总会走上这条路。
    我望着小霞,她冲我笑了。我清晰地对她说:你不能去出租脑域!我不许!

    我再一次找到祖母,将我的窘况和盘托出。
    她沉思良久,对我说:阿曾,我……我愿意帮你。可是,我跟梁伟豪实在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
    我们只是相亲认识的,半年后结了婚。婚礼当晚,他在牌桌上输得精光回来,牌友们抬走了新房里的所有家具。甚至我母亲陪嫁的被子都被他们拿走了。那天晚上,我跟他坐在光板床上,冷得牙齿打颤。
    第二天他就下跪、诅咒发誓,我……我原谅了他,相信了他。后来……后来噩梦就周而复始地开始了。总是赌,赌得精光,又来求我。我生你爸爸的时候,他还在牌桌上。刚出了月子,他拿着买奶粉的钱去赌,输得一分不剩。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我们的房子输掉了。我抱着你爸爸站在街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梁伟豪跑了,他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祖母伸手抹去满眼的泪。她手腕上的生命检测仪响了起来,几个护工连忙推着轮椅跑过来。她们搀扶起祖母,隔离开了我们。祖母回头对我说:阿曾,你去问问姓梁的,这些记忆,他要不要?要,我就全给他!

    我找到了父亲。我跟他很少见面。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再婚了。在他的新妻子的要求下,他删除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记忆。总之,父亲过得不错,他发了福,看上去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你祖母的事了?
    我说:一句话说不清。
    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那个姓梁的找你了?
    我问:您记得他?
    他说:我当然记得。你祖母没让我做过改造手术,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完整的。
    我问:您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叫他名字,他不是你祖父。
    我更正道:姓梁的……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哼,他哪里是失踪了,他是走投无路,跑去应征张氏的活体实验了!还编出了一套鬼话来骗我,说他已经把我输给了别人,如果不去应征,拿不到补偿费还给人家,我就会被带走,你祖母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问:您怎么知道是“鬼话”?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他就是个人渣。他跑了,逍遥快活去了,留下你祖母和我,我才七岁,你祖母没有工作,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多年,他根本没有问过一句。他飞黄腾达了,可是他也老了,恐怕快死了吧?你告诉我,他想干什么?说!
    我说:他就是想找回他的记忆。当年他参加张氏的实验,100%的脑域都被改造了,他没有了记忆。
    父亲哈哈大笑: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他没有了记忆!他什么都没有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哈哈哈!
    父亲起身戴上帽子,又去穿鞋。我问:您要去哪儿?
    他说:去见你祖母,警告她,不许把记忆还给那个人渣!
    她的脑(三)
    父亲执意不让我一起去见祖母,我只好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辆小车停在那里,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是那个叫小全的男仆。他对我说:梁先生请您到车里坐一坐。
    我上了车,看到梁先生坐在那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我问:您找我有事?
    他气喘吁吁地说:陈晓霞……你太太,她参加了张氏的活体实验,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说:还好我发现了,把她撤了下来。
    我惊讶道:是您?
    他点头道:我是张氏目前最大的股东。真是险啊,这个实验到今天已经有12%的损耗了。
    我问:股东?损耗?
    他说:你没听过传言吗?张氏的活体实验为什么叫“鬼门关”实验?你怎么会让太太去参加这种实验?
    我愤慨道:因为我们没有钱,因为我们的孩子病了。你凭什么在这里羞辱我?
    他喘了一会儿气,道:对不起,孩子。我又激怒你了。你得原谅我。我是没有记忆的人,也不太会跟人相处。你们的孩子得了什么病?我愿意给他治。
    我含泪道:治不好了,健健的病,只有做记忆移植……
    他打断我:你们不会也参加了我那个死囚犯实验吧?
    我惊道:死囚犯实验也是您做的?
    他点点头。
    我突然觉得一切无比荒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一脸鼻涕眼泪。
    梁先生一直等着我笑够。他终于开口道:赶快退出,那个实验的成功率连20%都没有。我之所以同意进行实验,完全是为了交换我那个病毒实验项目的审批。
    我对他说:不能退出了,我们付不起违约金。
    他又喘息了半天:我……我打个电话。说完,他马上拨通了电话,问清了健健的DNA缩写码,复述给电话那头。然后,他挂掉电话,对我说:已经撤销了健健的资格。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从指缝里挤出一个“谢谢”。
    他说:你和你太太,都还很年轻,你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抬起头:您说的没错,您没有记忆,您也不会懂,别的孩子代替不了健健。
    他沉默了。
    我冲他鞠了一躬:感谢您在一天之内挽救了我们家两口人的性命。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我累了。

    可是我并没有能够休息。半夜,健健开始发作。并没有挨到医院,他就已经不行了。
    葬礼过后,小霞默默地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眼泪甚至浸透了我的枕头。我抱着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词穷,还是不能给她丝毫的安慰。最后,我昏头昏脑地把梁先生说过的话搬了出来:我们……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这话一出口,小霞痉挛般的啜泣突然就停了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不,我们再也不会有其他孩子了。
    我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把关于健健的记忆清除了吧?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永不。
    不待我回应,电话响了起来,父亲让我去颐养院碰面,祖母病危了。


    我和小霞赶到颐养院,病床边,父亲陪着祖母,他们告诉我,就在刚才,他们分享了记忆,关于梁先生的记忆。祖母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阿曾过得这么不快乐,这么多难过的记忆,还不如那时候不要拦着他,让他覆盖掉。
    父亲含着眼泪:我都忘了,我也曾经有过快乐的记忆。仇恨会让人盲目,更会篡改记忆。
    祖母虚弱地问我:姓梁的还想要他的记忆吗?拿去给他吧,我怕,我怕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含泪将记忆提取器接好,祖母闭上了眼睛。毕生的回忆,大概不到十分钟就提取完毕了。
    祖母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在睡梦中静静地去了。



    又是一场葬礼。而后,我取回了祖母的遗物。那个破旧的VR增强回忆体验头盔,是遗物里唯一的奢侈品。我戴上了它。
    别人的回忆,在第三人的眼中,一般总是模糊不清的。可是祖母的回忆很清晰。
    我看到了她的新婚之夜,那些破门而入的牌友或者说强盗。在洗劫一空后,梁先生把他的喜服脱下来,披在祖母身上,然后一个人瑟瑟发抖。窗外,大雪正浓。
    我也看到了父亲出生时的情景。梁先生飞奔而来,冲入产房。他抱起父亲前,先使劲搓了半天手。他的笑脸,祖母的笑脸,父亲黑亮的眼珠。
    梁先生去买奶粉却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对祖母说:奶粉涨价了,他的钱不够,于是他想到了他唯一懂得的快速赚钱的方法——可是他失败了,他诅咒发誓说一定会赚到钱,让祖母过上好日子。
    太多的片段,都是梁先生与父亲嬉戏的情景,每一天,每一秒。祖母的记忆力让我讶异,虽然有增强器帮助,还是太清晰了。我快进起来。
    突然,我看到了自己。襁褓中的自己,学步的自己,第一次背起书包的自己。原来祖母半数的记忆都是关于我的,而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太遥远的陌生人。
    我摘下头盔,一心一意地为祖母哭了一场。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哭泣,是梁先生的男仆小全。他对我说,梁先生入了院,他想见我。
    我这才想起来,将祖母提取后的记忆导入电脑软件,准备智能识别。快乐的记忆是粉色的,悲伤的是蓝色的。可是,祖母的记忆完全是粉色的。这些记忆不能被第三人读取,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祖母早已尘封了一切不愉快的记忆。
    小霞出现在我身后。我对她说:我真希望还能为祖母做些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多陪陪她呢?
    小霞说:你还有机会。
    她将提取器递给我,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她半晌,然后,将提取器连接到自己的大脑,把被覆盖的跟祖母的十年输了回来。我只有一年的空间用来存储那些记忆,于是我挑拣着,在一片完全是粉色的记忆中,搜寻着那些更浓重的深粉色——那是最快乐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乳名,祖母叫我“忆豪”。祖母……原来她还一直深爱着梁先生。


    我来到医院,看到梁先生跟祖母一样用上了氧气管。我问小全:他要死了吗?
    小全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走上前去,手中握着那只存满回忆的提取器。
    梁先生对我说:人一辈子……总会做一些错事。我希望……我希望我还有……能改过的机会,可是我……没有了。孩子,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他虚弱得让人害怕,我冲他扬了扬提取器:祖母答应把记忆分享给你了,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说:我……我没有……以后了。别担心,我答应给你的东西,都会给你的。我已经改过遗嘱了,傻孩子。来,拿着!
    他递给我一只小小的U盘。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我的病毒。我终于……研究出了……完美的病毒。
    我问:什么病毒?
    他说:脑域改造,这件事……是错的,世界上……不应该有……有这样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世界……能恢复……它本来的样子。这是Z病毒的母株,上传后,它……它会感染一切……接入网络的……记忆提取器……分享器,和一切……跟脑域改造……有关的仪器。它会破坏……一切接口!
    我目瞪口呆道:那么,就是说,以后世界上就没有脑域改造这回事了!
    他笑了,目光虚浮而悠远:是的……多好!释放病毒,还是不释放,孩子,这件事你来决定吧!
    他把U盘交给我,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心电监护仪变成一条直线。我把那只U盘死死攥在手心里。


    -------------完------------





    @千朵白 2018-06-03 16:45:32
    还以为你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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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更是因为……你看了今天的更新就知道啦~
    @思者无界 2018-06-05 00:12:41
    有点像小日本东野圭吾的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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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日本23333
    @右耳5477 2018-06-05 10:38:03
    淡淡的忧伤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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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蛋的……忧桑……
    @熊猫太太2017 2018-06-05 13:55:52
    感谢楼主!楼主辛苦了,出书一定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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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前鞠个躬~
    @千朵白 2018-06-09 20:36:16
    快端午了!有关端午的这种烧脑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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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于怎么包粽子好吃的~行吗~
    @两棵树515 2018-06-10 11:31:16
    怎么看那种折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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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开?
    更新一篇~


    带图哦~

    
    第一次进山的携带物

    吃肉的兔子(一)

    这是真事儿。
    这个夏天比往年冷,尤其是山里。我坐在山顶一块半干泥地上,穿着借来的长裤,抱着双臂。姑且认为我在欣赏风景吧。并非因为长裤是借来的,我就肆意为之,实在是这山上的石头,没有一块不是嶙峋的。想要徒手搬起一块,除非冒着流血的风险。总之,石头们全都不堪一坐。
    世界上只有两种山,泥土山和石头山。这座是第三种,泥土和石头大概各占一半。在这两种东西的交界处,长着无数的草。只是草,还没有开放的花朵。山里的花开得晚。树也很多,深深浅浅的绿。
    我已经在山里待了四天,只用了第一天的几个小时就干完了我那部分的活儿。进山的时候说定了,干完活儿我就可以先走,可是我又一次不慎扭伤了右脚。当天下午,我尝试了一下用左脚控制刹车和油门,差点把车子从悬崖上开下去。再瞅一瞅那迷宫一般的盘山路,只好安心待下来,等着同事们干完活儿把我捎回去。
    眼下我就在这个可以称之为悬崖边上的地方,坐在我自己四天前弄出的车辙上,从日出一直坐到了现在。阳光照得我的后背暖融融。可是没有被阳光覆盖的部分比如穿着短袖T恤的两只胳膊,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我试着扭转身体,让一只胳膊暴露在阳光下。几乎是瞬间,鸡皮疙瘩就消退了。我又向另一侧扭转身体,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这实在有些怪异。
    也许是我太过神经过敏了。进山的时候,我只带了一只12L的小双肩包,里面四分之三的空间被工作资料填满,剩下的四分之一,只装了一只钱包、一只笔、框架眼镜盒还有一本32开的小记事薄。因为准备当天就返回,没有带一切过夜必须的东西,包括:手机充电器和连接线、kindle阅读器、备用的日抛型隐形眼镜和润眼液、毛巾、牙刷、面霜以及任何一件外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想念一件外套的时候,我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就进了山。
    近来常穿的那件外套,是今年新购置的瑞典牌子,白色的冲锋衣,打三折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据为己有的,防风防雨防UV,总之一切需要防的它都能防,并且,作为一件白衣服,它还不沾灰,连牛肉面的辣椒油都不沾。还能对一件外套有更多要求吗?眼下我想象着它挂在我衣架上的样子,那么随意却又仿佛严阵以待。四天前出门的时候,我的视线的确扫过了它,犹豫了一下,恰巧那时窗外吹进一股风,裹挟着热浪,我就放弃了带上它的打算。
    我舔了舔嘴唇。润唇膏也忘记带了,我的嘴唇已经干裂。房东大叔在第一天曾杀掉一只母鸡款待我们。他从鸡肚子里掏出一小块淡黄色的脂肪,递给我,用当地的方言告诉我——涂在嘴唇上。那时我的嘴唇已经在干裂的边缘了。我看了看那个黑脸膛的汉子,眉眼都是粗线条的,头发和胡茬也毫无章法,可是他注意到了我的嘴唇。我接过那团湿热的东西,道了谢,然后趁他不注意,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它的热气。实在不想再次描述那个味道了,总之,我悄悄扔掉了它。
    现在我非常后悔。嘴唇从来没有干裂得这么严重过,说话的时候会渗出血珠,一开口,吓得借我裤子的同事几乎魂飞魄散。我甚至到丢弃那团脂肪的地方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事实证明,那只母鸡是我们这四天来唯一的荤食。虽然粗茶淡饭的味道也很新奇,可我的胃还是时刻在提醒我,攀上食物链顶端的艰辛。
    手机是在第三天彻底罢工的。调为省电模式后,它以3%的电量苟延残喘了整整两天。事实再次证明了买小众牌子的弊端——连一根充电线都借不到。从第二天开始,手机的电量就不足以支撑内置kindle软件的工作了,每天阅读的习惯被迫中断了。除了同事们带来的数据资料,没有任何东西是写在纸上并且值得一读的。我一度拿起了那些资料,同事们异样的目光立刻投射过来——我看上去太像准备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了。
    为了拯救我的阅读癖和麻木的双腿,我起身溜进了房东的灶房,试图找到任何食物的包装袋读一读——在偶尔忘记带手机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就是靠阅读沐浴露的说明书来补救的——可是一无所获。我的目光继续搜寻着,想要找到一些用来糊墙的报纸,可是整个灶房里并没有一张报纸,不论是糊在墙上的还是撇在地上的。我看向灶台,调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大试管里!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依然是一排大试管,摆放在配套的支架上,跟我带来做实验用的试管一模一样,软木塞也毫无二致。透过透明的试管,我看到了盐、糖、花椒粒和小茴香。这是捡来的还是?那心细如发的房东大叔难道是个贼?想到这里,我连忙在他发现我之前退了出去。

    我从屋后绕回了呆坐一上午的那块“风水宝地”。我心乱如麻。山里并不很安静。各种植物和动物都在发出声音,前者有风的参与,后者则完全是自由意志。我盯着一簇树枝看,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描摹被分割成不规则几何体的天空。那簇树枝属于好几颗树,树的名字我一无例外地叫不出来,树的样子也都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并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样子,树枝簇拥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笼统的,与世间其它的树毫无二致。我看了很久,一只鸟在我的视线里进进出出。一只长尾巴的鸟,体态纤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终它还是飞走了,不过显然是被人惊走的。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兔子。她劈头盖脸地问我:诶!你给它吃什么了?!
    普通话,并不是当地口音。她的打扮倒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戴着当地农妇人手一顶的天蓝格子养蜂草帽,脸和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听声音,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草帽女不放过我:装蒜吧你!这是你喂它的吧?说着,她摊开手掌,那滩失踪的鸡油就在她的掌心。四天了,它看上去并没有变质,只是干瘪了一些。
    我挠挠头:这个啊?我那天就随手一扔,你……你这兔子是散养的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山上还有人。
    她气道:有没有人你都不能乱扔东西啊!
    我站起身,戏谑地向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劳驾您给我指一指垃圾桶在哪儿?
    她撇撇嘴:算了。给,拿着!
    她把那块鸡油向我扔过来,我接住了。
    她接着说:你这块脏东西,害得我们Ruby拉了好几天肚子!
    Ruby?这山里竟会有人给兔子取这样的名字?而且她的发音很正宗,甚至带些小舌音的意思。我看向那兔子,灰色皮毛,眼睛果然像红宝石一样。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举着那块鸡油问她:这……这是它……拉出来的?
    她说:当然。
    我再问:然后你……你用手捡起来的?
    她答:用筷子。
    我拿着那快干瘪的鸡油,几乎立刻就欲哭无泪了,条件反射般地将它用力甩了出去。与此同时,那只肇事的灰色兔子突然从她怀里跳了下来,不待我们反应过来,飞快地叼起那块鸡油,矫健的后腿蹬了两三下,就消失在草丛中了。
    草帽女立刻对我怒目而视。

    阳光慢慢毒辣起来。我拖着刺痛的右脚,和草帽女在高草丛中找得头晕脑胀,也没有找到她的Ruby。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离开那片悬崖很远了,我把视线从低处收回,才发现很近的地方,有一幢小平房。半掩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很破旧的样子,看上去足有一个世纪没有人住过了。草帽女自语道:难道自己跑回家了?她一边喊着“Ruby”的名字,一边推门走了进去。看上去很结实的大门,原来是虚掩的,一推即开。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害怕了。草帽女从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对我喊:进来啊!
    鬼使神差般,我就走了进去。
    里面跟外面一样破旧,但是很整洁。一只漆掉光了的实验台,上面摆着一些实验室用品——其实我并不是很了然,只看到了古董显微镜和堆叠得很整齐的载玻片。没有电脑,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办公或者娱乐用品。一张生锈的窄小行军床。整个房间里光线暗淡,只窗口有一小片阳光投射进来,阳光下拉着绳子,上面晾着几件衣服,跟草帽女身上那套一个风格——这地方确实是她的家。那只灵活的灰色兔子就坐在她的床上对着我们咀嚼。
    草帽女一把捉住兔子,把手指伸进它的嘴里。兔子并没有咬她,而是顺从地任由她抠出了那块鸡油。草帽女口中呢喃着,安慰着兔子,又返身从实验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托盘,掀开上面的纱布。我凑近一看,里面是小块的生肉。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淡粉红色的肌肉,切得整整齐齐。草帽女将那肉一块块喂给兔子,兔子吃得很快。
    我问:兔子能吃肉?
    她点点头:兔子跟人一样是杂食动物,当然能吃肉。
    我再问:这是……什么肉?
    她抬起头:兔肉。
    我后退几步,几乎要夺路而逃。
    她突然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养的那些兔子是做实验用的,总会有损耗,我吃不完就浪费了。
    她说“那些兔子”的时候,目光看向我身后,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面背光的墙,我仔细看去,并不是墙,而是一格格的玻璃柜子,立地且顶天。并且,每一格里面都卧着一只兔子。所有的兔子都是雪白的。为什么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呢?我仔细看着那些兔子,每一只都在沉睡。我压抑着自己想要敲敲玻璃的冲动。
    待我回过头来,草帽女已经摘掉了草帽。一张很平淡的脸庞,年纪跟我的猜测很吻合。她补充说:它们跟Ruby不一样。
    我的确也看出了不同。我问:你……做的是什么实验?
    她狡黠地笑了:跟你的工作一样,保密。
    我马上想到了生物领域,药物,也许是化妆品。可是谁会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建一幢小平房(或者占据?这房子实在有些年头了),用来做化妆品实验呢?我问她:你是……哪个单位的?
    她立刻说了一个单位的名字,很长的名字,以“XX市”开头,以“研究所”结尾。当时我默诵了两三遍,并认为我记住了,可事实上我的记性实在没有那么好。等我下山回到了家里,换了无数个关键词,依然无法把那个名字百度出来。当然,这也不排除这个单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她补充说: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研究员,或者陈姐。
    出于警戒心,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这一小小失礼立刻被她捕捉到了,她正要给我倒茶的手停了下来。我问:你的兔子能吃肉,为什么不能吃鸡油呢?
    她皱眉道:你难道认为蛋白质和脂肪是同一个东西?
    我诚恳地说:我不是学生物的,单就喂宠物而言,我觉得肥肉和瘦肉都是肉,似乎……都能吃吧?
    她撇撇嘴没有答言。
    我局促起来,正要告别,她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昨天兔子消耗得多,正好我吃不完。你喜欢吃带汤的还是红烧的?

    一个小时后,我跟草帽女、哦不,陈姐围着咕嘟作响的小锅吃着兔肉。我又一次回到了食物链的顶端,因此吃得很多。她叫我“小瘸子”,在我屡次抗议后也没有改口。反正我也不会一直瘸下去,只好随她便了,毕竟吃人嘴短。
    从谈话中,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原来此地正是她的老家,这幢小屋是她继承的遗产。她就职的研究所的确是一个药企,而她养那些兔子的确是为了做化妆品实验。她说这是她的小小爱好,这几年已经拿到了好几个专利,出租专利的收入很可观。每年的高温假,她就会跑到这里来。
    我问:现在还没有到放高温假的时候吧?
    她笑道:我调休了。等八九月的时候,这里也会热得不得了。还不如待在有空调的实验室里呢!
    Ruby一直待在她的膝盖上,不时被她喂上一块肉。我疑心生熟肉混着吃会不会再次吃坏它的肚子,但没有说出来。
    不知怎地,话题就跑到了读书上面来。我已经再三确定过,她的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本来我打算向她借上一两本书来着。她突然对我说:你这么爱看书,真应该试试我们公司的新产品。
    我疑惑道:公司?你不是说研究所吗?
    她答道:现在都是商业化运作了。说完,她转身从试验台底部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药瓶,用力拧开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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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2 13:11:26  更:2021-07-22 13: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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