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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全景式长篇小说《皇明》之《孝陵风雨》[第11页] |
作者:湖南彭子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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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
谢谢大家。中午好。 |
@于雪松61109zCb 2019-07-11 04:56:25 写的不错 ----------------------------- 谢谢。 |
晚上好。 |
早上好。 |
@文刂姥姥 2019-07-12 11:08:43 写得好,学习。 ----------------------------- 谢谢,下午好! |
@罗锡文 2019-07-12 17:47:06 远握! ----------------------------- 晚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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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写的大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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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
早上好。 |
@八月寒流 2019-07-12 09:04:41 上午好,支持楼主码子事业! ----------------------------- 问好! |
发帖又没了。 |
下午好。 |
发帖又没了。 |
六悔铭 开济在牢里关了数日,皇帝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的人去搜集开济的罪证。这日清晨,差役将开济从监狱里提出,带来刑部大堂。他未戴枷锁,头发杂乱,神态索然。三法司的官与他是同僚,未令他穿囚服,仍准他穿朱红色正二品的官服。两个皂隶押送开济,登上大堂。开济向堂上几个官人作揖,就掀起官服的下摆,缓缓地跪在那块青石板上。开济气质庄重,连下跪都有一种风度。他昨晚就在想,皇帝会安排甚麽人来审问他,就抬头细看堂上的官人,有刑部主事连楹,新上任的都察院佥都御史茹太素,都察院监察御史陶垕仲,大理寺卿王范,审刑司左审刑王昱等人。 连楹是他的下属,不好先开口发问,都察院佥都御史茹太素此前做过刑部试郎中,也不好先发问。大理寺卿王范、审刑司左审刑王昱见二人都不做声,也不说话。陶垕仲是国子监生出身,以前与朝官往来不多,不会顾忌情面。他一拍惊堂木,问道:“开济,知罪了罢?”开济昂然地说:“我知罪。”陶垕仲有些意外。开济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有着刑部尚书的气度,全然不像一个罪囚。陶垕仲口气和缓起来,说道:“开大人,你是深知大明刑律的人,既然知罪,就痛快招认了!” 开济此时心中百感俱陈,面皮上微微有些讪笑,恍惚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堂上官与阶下囚常在一念之间,不由感慨地说:“列位都与我同朝为官,借今日三法司会审,我有一番话想与列位说。”连楹话道:“开大人请说,我们恭听着。”开济说道:“我初到刑部,便辨明冤枉,清理积案,拒收一切贿赂,不瞒列位同僚说,真想做一个清廉的能吏。刑部人手少,事务多,监管又有些乱,我便令刑部十三清吏司设立文书簿,将每日的事务都详细记录,失职者追责,皇帝颇为赞许。”连楹道:“开大人所言都是实情,上任以来,一改前任积弊,刑部面目焕然一新。”其他几个人都未说话,相互看了看,意在让开济接着说。开济说:“皇帝说从民间选拔出来的秀才们,许多人不能称职。我又为皇帝出了一个主意,设六个科目考查秀才们,量才施用,皇帝高兴,便接纳了,赐了我一幢大宅子,还着我将父亲接到京城,在宫中召见家父,赐家父一道手谕,恩荣有加。我自此之后,愈加竭诚事君报国。因刑部人手少,我觉得当差时辰太短,便自张主张,定了‘寅戌之书’。” 连楹插话道:“开大人令人早上寅时来当差,晚上戌时才回家,不方便处实多,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你知道么?”开济道:“连大人有所不知,我何尝想如此?每日多做三个时辰的公事,又不能增加一丝俸禄,为的是刑部事务多,人手少,只有增加当差的时辰。但谁人家中有急事,还是可以先回去。皇帝不乐,说差役也要奉父母,会妻子,我后来就改回来了。”连楹道:“皇帝体察我们这些人,尤其是差役和牢中的禁子们。”陶垕仲有些厌倦了,说道:“开大人,‘寅戌之书’我们都知道,不是大事,你且说说黄正如何死的?收了他家多少银子?还有谁参与这事,都如实说来。” 开济道:“陶大人休急,我是一个将死的人,容我将心底的话说完,好痛快地去死。”陶垕仲道:“开大人请说罢。”开济接着说:“元宵节时,城中一家杂货店主做了一个灯谜,谜底是大行皇后娘娘。皇帝不高兴了,竟唤亲军将店砸了,将店主当场打死,店主的家眷都没一个告状处。我身为刑部掌印官,皇帝砸店,亲军伤人性命,我却不能依律从事。最终由应天府赔偿五十两烧埋银子了事。”茹太素说:“是那个店主无廉耻之心,大不敬哩!后来都察院不是在城中张榜公告,今后城中居民做灯谜,一律不得用宫里的故事。”开济不理会他,接着说道:“皇帝想见故人田兴,我也为皇帝着想,就发了海捕文书,找到了田兴的踪迹,可是田兴就是不过江。皇帝写信与他,他回了信,仍不愿意来见皇帝。你们道是为何?话也不用我多说了,他不喜欢皇帝刚猛治国。一个国子监生发了十可笑帖子,本是游戏文字,无关痛痒,皇帝差我去查实谁写的。因字迹相近的多,终未曾查出来。后来又出现一个没头帖子,一笔赵字写得好,查出是国子监生赵麟写的,皇帝要定他的罪。我说赵麟发的帖子,虽是胡言妄语,依学规惩处便是,不能用《大明律》议罪。皇帝不听我这个刑部尚书的话,令我判他一个不孝之罪,枭首示众。刑部官王希哲和王叔征等人都觉得皇帝定刑太重,就商议了五六天到十余天三审五覆之法,想劝皇帝临事不要焦躁,要等上十多天,怒气消除后再来处置,都被皇帝驳回。皇帝斥责我要小心从事,休将古书读呆了!我身为刑部堂官,却不能依律执法,违心判了一个国子监生斩首示众,心里不安。他并无大罪,不过是读书人一时意气,说了几句牢骚,圣上如何不能容他?我自责失职,心里总在想,我辛苦为国尽忠尽职图谋甚麽,我收受他人钱财是枉法,皇帝法外用刑,何尝不是枉法。皇帝此后临朝议事,我也不再多话,皇帝追问我的主见,我除了说真圣人,真圣明,还能说些甚麽?” 茹太素想起当年自己上的奏章文字太长,皇帝看得厌倦,竟莫名地打自己屁股一顿,不由暗自感叹起来。陶垕仲问道:“开大人,真圣人,真圣明,你是不是说着反话?”开济讪然而笑,叹息道:“皇帝问我话,我总不能作哑子罢?”陶垕仲道:“你都说完了么?”开济道:“不曾。”陶垕仲道:“那便接着说,这些话与案情无关,书手暂且不要记。”茹太素道:“如何不记?开大人说的句句话,都得如实记下来。”陶垕仲忙道:“茹大人说得是。” 开济说道:“皇帝生日,京城内外官民上贺表,他却无端猜疑,令我差人将讪谤他的人都捉到京城问罪。人家实是一片好心,却被皇帝误会,要我判他们死罪。我这个尚书哪里还有半点用处?全是一个木偶,被皇帝提在手中摆弄。若不是当年于觉寺惟仁和尚出来相救,七条性命都没了。列位大人,你们说说,如今为官,究竟如何才好?” 这话说得堂上官人们都静默不语,各人心里都沉重起来。开济见着他们凝神思忖的模样,倒呵呵地笑了,像是嘲笑自己,也像是嘲笑他人。开济收敛笑容,又正色道:”我在刑部审了各色案件,有人坦白,有人遮掩,有人拼命不招,有人胡话连篇。我是一个知法的人,索性痛快招认了,要死从速!” 连楹道:“开大人,你说,你说。”开济道:“我于是心灰意冷,除刑部事务外,都不再用心。平生喜好古书和古董家私,然则以我的俸禄,衣食有余,但要置些名贵的家具便远远不足。侍郎王希哲接了一桩买卖,他说若能将一个死囚换出,留他一条性命,那家人给我五百两银子。我起初并未动心。当晚他来我家,我一时利令智昏,半推半就,就收下了。将牢中同名的张信换下犯了死罪的张信,以为别人不知,如若知道,心想也是王希哲一手操办,与我无关。后来皇帝有所耳闻,召我入宫,问了这事,我心里慌张,自是后悔不迭。一不做,二不休,与王希哲和王叔征当晚到牢中,问起狱卒黄正是不是将事传了出去。他说人命关天,纸包不住火。我一时恼怒,扼住他的脖子,二王在一旁相助,就将黄正掐死了,做成一个心疾发作而死。我收的五百两银子,买了几件古董家私,差不多用尽,家人全不知情。家私可以转卖,收回银子归公。二王也是收了银子的,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好事,你们去审他们便知。这是事件本末,我都如实说了,如何发落我都依从。”连楹感叹道:“开大人为官本来清廉,我们下属都知道,哪想到王大人害人不浅。”开济说:“不是他,我早晚也会收人银子。我雄心消磨之后,贪图安逸,想来年致仕后,能安享田园生涯,远离朝廷是非。只是我走了一步蠢棋。寇准《六悔铭》说得好,第一句便是‘官行私曲,失时悔’。我真是后悔不及呵。” 堂上几个官人沉默一会,相互看了看。茹太素说道:“开大人,你都说得明白了,书手都写下来了,听候皇帝发落。”开济抱拳道:“列位大人,我死事小,请列位在圣上面前为家父和拙妻说几句人情话,不要将他们连坐了。京城的大宅子能让家父住到百年之后,罪人开济叩谢。”他说着就叩了五个头,额头击地,发出咚咚声响。 金杯与白刃 陶垕仲与连楹和大理寺卿等人进宫来报皇帝。茹太素将开济收受贿赂银子五百两以及他承认扼杀黄正的口供报与皇帝。皇帝一掌拍在御案上,说道:“果然是他杀人灭口。”连楹道;“陛下,据臣等审讯,首犯是王希哲,死囚张信的家人先找到他,他才找开济。王希哲招供说,他得知黄正要上报两个张信互换的事,才动了杀心。开济虽然招供是他扼住黄正的脖子,但据王希哲和王叔征招供,实是王希哲恼羞成怒,用手臂在黄正身后锁住他的脖子,致使黄正气绝身亡。开济虽在现场,当不是主谋。”皇帝道:“连楹,你还想为你的上司从轻发落不成?”连楹暗自一惊,忙说:“臣不敢。”皇帝问道:“开济为何说是他杀的?”连楹道:“臣在复审时,问过开济,到底是谁动手杀了黄正。开济说他此番必死,自己是刑部掌印官,理当承担重责,祈求皇帝饶二王不死。”皇帝冷笑道:“开济死到临头,还有这等仁心?”陶垕仲补充说:“陛下,连大人说的是实情。开济确非主谋,索贿,换死囚,杀人灭口,全是王希哲一手操办,但开济招供他是主谋,实有庇护下属的意思。” 皇帝见二人都说着开济的好处,就说:“开济还有这份仁心?你们知道么,开济当年住在洛阳时,曾经偷了一个商人的驴子。商人出重金求驴,开济才将驴子还给商人,领了赏钱,真是奸猾哩。”连楹忍不住问:“臣性愚钝,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皇帝说:“你问。”连楹道:“恁久的事,陛下如何知道?”皇帝冷笑道:“我要用他作刑部尚书,对他的才德不先有所了解,如何使得?”连楹无语。皇帝大手一挥道:“驴子的事不计较了,且说近来的事。陶垕仲道:“启禀陛下,开济为节省支出,强将外甥女阎氏当女使在家使唤。他妹早寡,二姑年老,两人都独居在乡下。开济写信让两人来京城住,将乡下的家财变买了,尽归己有。二姑在京城住了些日子,便想回家,让开济退还二姑变卖家财的钱,开济不给,却要赶她出门。陛下,开济混乱人伦,有伤风教,哪里能作国家大臣!” 大理寺卿王范替开济分辩说:“开济的家事,清官都断不了,陶大人不宜轻率议论。圣上赐与他的宅子大,住的人少,他才将亲友们接来了,变卖的家财想必是替她们保存,她们若要,估计分文不少归还。这是臣的揣测,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妹妹和二姑来对质。”连楹立即补充说:“我听开济说过,他的外甥女年幼,手脚伶俐,平时不是吃闲饭的人,帮着拙妻忙着家务事,过几年便要将她选一户人家嫁了,如何成了强将外甥女当使女用?开济今日犯事,我们不能将污水都泼他身上!”王范说:“连大人言之成理。” 皇帝道:“这些家务琐事暂且不论。今年以来,他每次临朝时,却很少奏事。有时想启奏皇太子,到东宫又不说话了。他好像反复窥探我的意思,图谋两端,奸计莫测,不知安甚麽心。”连楹见皇帝如此猜忌开济,知道君臣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劝说道:“陛下,臣等讯问开济的时候,他都如实认了罪,说是一时糊涂,吃了王希哲的蛊,走了一步蠢棋,后悔不及。开济实有大才,杀了可惜,请陛下令他戴罪自赎。” 茹太素见连楹如此替开济辩解,却说:“开济为人有才辨,只是性情阴毒险恶,擅长奉承。有一回,陛下传他到华盖殿议事,他全无建树,只会说真圣明,真圣明,陛下问他有何主张,他又说真圣人,真圣人,分明是搪塞。”左审刑王昱道:“开济在刑部会审时招了,他说多番向圣上陈言,被圣上驳回。后来圣上问他一些主张,他便无话可说,只说真圣人,真圣明。”皇帝道:“他还埋怨我拒谏不成?他献过甚麽好主张,我不曾听从?你说听听?” 连楹见皇帝全无自知之明,也不敢一一列举开济进谏的事,就说道:“依臣看,不是陛下拒谏,兴许是开济的主张不合时宜。”陶垕仲道:“陛下,开济认了罪,自知必死,只求陛下放过他的爹爹和妻儿。”皇帝摇头道:“他若是只杀了人,未贪赃,我都会放过他们一家人。他却贪了五百两银子,买了许多古董,置了许多件家私,仅以一人性命抵罪,家人不受迁连,岂不快活了他一家人了?将来在朝做官的,都跟着他学,自己收受赃银,丢了性命,却肥了家人,那如何使得?开济相貌堂堂,貌似忠良,其实天生便有贼心,做了刑部堂官,便一味贪赃枉法,伤人性命,我本来还想留他,但他的心术坏了,如何能留,斩了!我赐与他的大宅子收回来,古董家私变卖了,银子归户部官仓。他爹爹送回原籍,妻子没官!” 连楹大惊。陶垕仲见皇帝决绝如此,说道:“请陛下将开济的妻子赐与臣家做使女。”皇帝问道:“你图她甚麽?”陶垕仲道:“臣与开济同朝为官,如今他犯了死罪,臣愿意照觑开夫人,请陛下发慈悲之心,将开济妻子郭氏赐与臣,臣以礼待之。”皇帝思忖片时,就说:“这便依了你。”陶垕仲叩头谢恩。 皇帝见天色不早,就赏赐一顿酒饭。席间,皇帝端起一杯酒,看了看几个大臣,借着酒兴吟道:“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几个人顿时食欲全无,惊恐填饱了空腹。茹太素见皇帝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忙将杯中酒喝尽,在席旁叩首,依韵续了两句:“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皇帝感叹地说:“茹爱卿才思敏捷呵。你倘若做久了都察院佥都御史,如有失误和贪墨的事,我也难免不用白刃加你的脖子。”茹太素答道:“臣九死不悔。”皇帝说:“你九死都不悔?开济可是一死就后悔了也。你不悔我事后也会悔的,为君不易为臣难哩。来来来,诸位爱卿再喝几杯。” 几个人都不敢多喝,生怕喝醉失态。皇帝突然问道:“开济起初在刑部的公务上十分尽力,起早贪黑,后来如何痴迷古董家私?”茹太素犹犹豫豫地说:“城中新开了一家古董店,里面有许多唐宋以来的名物和家私,动不动上百两银子一件,还有许多金银器具和前宋的瓷器,历代书画和古书就更多了。他每日回家,时常路过,想必看得多了,就喜欢上了。”皇帝吃惊地问:“哪个财主有恁多钱开这个店?”茹太素沉吟道:“臣……听人说是吴县一个姓沈的财主开的。”连楹插话道:“沈财主人称沈万三,据说富可敌国呵。”皇帝听了,就皱起眉头,嘀咕道:“他的家当好大,竟让我的大臣犯了贪墨的罪丢了性命!” 第十九章 快口御史奉旨还京 白燕诗人装疯避祸 逐臣还京 洪武十六年十二月底,皇帝将开济与王希哲、仇衍、王叔征皆定了死罪,在太平门外斩首。一时京城百姓震动。 次年正月间,皇帝调整六部人事,以左佥都御史詹徽为左都御史,户部右侍郎栗恕试本部尚书,参军府左参军刘逵试刑部尚书,右参军麦至德试工部尚书,右佥都御史邵质试刑部左侍郎。 皇帝觉得监察御史陶垕仲在审讯开济一案中,为人正直,又有恻隐之心,调他到福建作提刑按察使。朝中少了开济,皇帝也有些惆怅,在心里寻找一个正直敢言的能臣。二月间,他听说韩宜可在山西右布政使任上,清正廉明,勤于政务,节省开支,充实粮仓,增建养济院收养孤寡,深得山西官民赞许。吏部考察他,评为“百司肃然,上下瞩目,翼见真儒之用”。皇帝心想韩宜可说话太直,自己受不了,无人敢说直话,又颇觉得失落。他想来想去,还是决意调韩宜可回京,拟作都察院的副职——右都御史。 韩宜可到了龙江驿,连楹闻讯来龙江驿相迎。状元吴伯宗向来景慕韩宜可,也一同来了。韩宜可一身深青色衣裳,只有一个年迈的伴当相随,捎着轻便的行囊。连楹、吴伯宗见了韩宜可,纳头便拜,韩宜可忙扶起二人。大家既欢悦,又有些忧虑。欢悦是因为再次相见,忧虑是近来朝中的变故,都有些远虑近忧。进城后,其时将近晌午,连楹和吴伯宗请韩宜可到珍珠桥边一家酒店楼上吃饭。 席间,连楹说起近年朝中的事,韩宜可仍改不了快口习气,数落着皇帝的不是道:“我虽在山西,京城的事也有所耳闻。皇帝这是怎的了?贬致仕的老宋濂,又陷浦江郑氏合族谋反,烹徐达次妻。先重用开济,后来又弃他不用。为着一则灯谜泄愤。因一个没头帖子枭首国子监生赵麟。妄意贺表里的文字。开济想必觉得后来无所作为,才放弃名节,收受赃银,贪图安闲,丢了性命,真是冤呵。自古以来,皇帝气旺,大臣则气馁;皇帝阳刚太过,大臣则阴柔有余。一时刑部杀了四员大臣,皇帝真是猛烈。如今满朝还有几个人敢于直言?”连楹也不免有些牢骚,说道:“满朝敢直言的人,贬的贬,杀的杀,剩下的头颅还能有几颗!” 韩宜可见吴伯宗总是低头寻思,像有甚麽心思,笑问道:“状元公,平时你好议论,在我面前还有所忌讳么?”吴伯宗道:“我说话向来无忌讳,只是近来心烦。”韩宜可道:“何事烦恼?”吴伯宗叹息说:“监察御史弹劾不才举荐不实。”韩宜可道:“状元公举荐了谁?”吴伯宗说:“不才的堂弟吴仲实平时喜读书史,我以为他有‘百里之才’,可以做一个县令。那时各地知县、同知缺员甚多,吏部面试后,就委任他作三河 知县。去年冬天,有人说他才疏德浅,致使老百姓冤声载道,请求朝廷换一个县官。新吏部尚书余熂说他既非进士,也非国子监生,不过一介村夫,只因不才所荐,吏部未加考查,就委任他做了知县。监察御史弹劾不才举荐不实。”韩宜可以长辈口气说道:“古人举荐人才,外不避仇,内不避亲。但这句话未说得明白,荐的人才一定要举荐贤才,且不得有私心!” 吴伯宗低下头,愣愣看着空酒杯。韩宜可问道:“皇帝如何处分?”吴伯宗有些脸红,低声说说:“皇帝自然不悦,降我作翰林院检讨,连降两级。”韩宜可道:“恕我直言,皇帝这番处置并未失当。状元公满腹经纶,只要不存私念,早晚还会做到武英殿大学士的,休要学着开济一样气馁。”吴伯宗叹息道:“我已年过百半,学问无尺寸之功,功业仍在原地转,只是脾气不曾改。”韩宜可道:“莫说状元公的脾气改不了,老夫的脾气也难改呵。皇帝设大学士,实不得已,是要弥补丞相之缺。原来中书省的奏章堆积如山,如今罢了中书省,不设丞相,皇帝一人就算有三头六臂,没日没夜也批复不完。大学士便是协助皇帝读奏章、拟批复,有时备作顾问,虽是正五品,却是品低权重,颇类似丞相,权重祸也多,大学士或许也是祸机所伏之职呵。状元公不做大学士何尝不是好事。”吴伯宗听韩宜可这么说,深以为然,顿时感觉欣慰许多。 韩宜可回到京城旧居,当晚许多朝臣登门拜访。有六部尚书与都察院御史詹徽、大理寺卿邹俊等人,就连为华盖殿大学士刘仲质、东阁大学士吴沈也来了。韩宜可十分意外,说道:“你们如何结队来了?”新任吏部尚书余熂说:“列位是不才请来的,特地来迎接韩大人。你老回京了,我们的心才算安稳。你不知道哩,你去山西,我们都像失了魂一般。你回来就好,总都算有一个班头。” 韩宜可说:“还不至于这样罢?我的品级比你低,如何敢做班头。”御史说:“韩大人,你老不知道,如今不是论品级,而是论胆气才德。如今满朝没有几个人敢与皇帝说大白话,只有你敢说,皇帝还有几份敬畏你。虽说朝中无丞相,你是最像丞相的人了。”韩宜可淡然说:“你夸张了些。” “若皇帝不罢设丞相,韩大人定是可以做丞相的人。临朝时有韩大人在,我等说话都多了几分底气。”韩宜可转身来看说话的人,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名字。余熂道:“这位是新上任的户部掌印官郭大人,讳一个桓字。”韩宜可早就听说徐达向皇帝寄来奏章,说迁山西移民填北平,一时北平人口繁盛。山西百姓向来勤劳节俭,百姓大多无衣饭之忧,官仓多年来粮草丰足,近年向北平输送了许多粮草和酒食。后来北平左布政使李彧向朝廷推荐山西按察司佥事郭桓,说他有理财之长。那时皇帝正愁户部缺少清廉的贤才,深信徐达和李彧的话,立即下诏召郭桓进京,授试户部右侍郎。郭桓进京任职十余日,皇帝又升他为户部尚书,颇得皇帝亲信。韩宜可点点头说:“户部堂官不好做呵,能做得户部户部的人,必是大才。”郭桓叹息一声说:“唉,不好做也得有人做。就算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也得有人充当。”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刑部尚书刘逵道:“郭大人如何说这般不吉的话?”郭桓笑道:“我胡乱说的。”刘逵道:“不会一语成谶罢?”郭桓白眼他,说道:“你休咒我便是。” 次日是三月初一,韩宜可入宫拜见皇帝。皇帝见他就笑了,说道:“你这个快口御史,总算又回京了。”韩宜可也笑说:“还不是拜陛下所赐。”皇帝问道:“朝廷准备再开科举,礼部将要颁布科举成式,你意下如何?”韩宜可道:“极好。科举还是朝廷取仕的正道。倘若都从民间征来一些老成的秀才,他们多无经历,又少见识。还有朝臣举荐的人,既非举人,又不是国子监生,也多不能称职。”皇帝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状元吴伯宗推荐他的弟弟,我以为作哥哥的能考状元,作弟弟也不会太差,就让吏部委任他做一个知县,谁知他弟弟连知县都做不好。” 正说着话,宦官左禄从宫门外匆匆进来,皇帝见他仓促模样,问道:“有甚麽急事?”左禄近前,低声道:“陛下,曹国公府上来人报丧,曹国公病故了。”皇帝有些惊骇失色,忙问:“文忠病了几个月,才四十五六岁,正是壮年,如何突然就死了?莫不是有人下毒?”韩宜可听皇帝说“下毒”,不由惊骇,皇帝如今是事事见疑,不知又有谁要遭殃了,忍不住问道:“陛下如何猜测有人下毒?”皇帝说:“文忠为人刚正,功劳又大,或许得罪了人。”韩宜可问:“陛下认为他得罪了谁?”皇帝想都不想,脱口说:“还不是武将们。”韩宜可一时不明白皇帝的心思,李文忠是皇帝的外甥,颇擅用兵,为人沉稳厚重,颇有谋略,是武臣中最堪倚重的人。他如今在京城病死,皇帝哪得不起疑心,说道:“华中是淮安侯华云龙的儿子,曾经学过医,我令他去曹府主理李文忠寻医问药的事,如若有人下毒,华氏父子难逃罪责。”韩宜可道:“陛下,华氏父子如何要毒死李文忠哩?”皇帝冷笑说:“胡惟庸、陈宁谋反的事,你知道罢?他们谋反不成,谁知还有其他人想不想谋反。倘若要谋反,李文忠是我的左膀右臂,掌着兵权,就算有人刺杀了我,只要有李文忠在,谋反的人休想做成皇帝,因此他们要先毒死李文忠。” 韩宜可听了忧虑起来,不知道皇帝又要借口杀谁,劝道:“陛下,谋反不能莫空猜忌,要有实证才是。陛下每日为着大明江山日忧夜虑,恐伤龙体呵。”皇帝道:“伤身事小,覆国事大。”韩宜可呵呵笑了笑。皇帝问道:“你笑甚?”韩宜可说:“臣在想,陛下若坏了龙体,何以治国。”皇帝瞪他一眼,说道:“还有太子,太子也有儿子,朱家龙脉绵延久远。过几日,傅友德、蓝玉等武臣平云南回来,你与我都来华盖殿相迎。”韩宜可问道:“以前远征将士归来,陛下都去龙江,为何傅友德、蓝玉他们平了云南,为大明安定了西南半壁,却在华盖殿迎接哩?”皇帝静默一会,才说:“我自有主张。” |
袁白燕 这日散朝后,皇帝心情朗畅,出了奉天殿,站在丹陛上看见天空有几只燕子,想差人去唤状元吴伯宗来,忽而想起早贬他去云南,已死在半道上,就问大臣们谁会做诗? 韩宜可点着皇帝的痛处说:“我朝除高启与吴伯宗之外,无人擅诗!”皇帝听了不高兴,冷笑说:“宋讷老先生都会诗,你如何说朝中没有擅诗的人?”韩宜可道:“他只是能诗,未必写得好。”皇帝道:“他写得好!”詹徽笑说:“韩大人,你便是一个诗人。”韩宜可白眼他道:“你莫陷害我。”皇帝说:“韩爱卿,你可有新作?”韩宜可道:“臣不擅诗,也无新作。”詹徽说:“都察院中御史袁凯会诗,虽不及高启,也算是当朝第一等才子。”皇帝道:“袁凯是一个才子。我记得开国不久,袁凯曾经给朕进言,话不多,却颇有见识,朕依了他。也听人说他会诗,他作了甚麽好诗?”詹徽说:“他在京师收到家书,心里高兴,就作了一首小诗,臣还记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皇帝笑道:“还有些意思,传他来见罢。” 詹徽边走边说:“早在元朝时,袁凯在浙南名士杨维桢的雅集上,有人在看常熟时大本作的一首《白燕》诗。诗是这般写的,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皇帝说:“这诗写得不错。”詹徽说:“陛下好眼力。当时杨维桢赞赏诗中‘珠帘十二’、‘玉剪一双’二句。谁知袁凯却说,诗虽好,但未能尽体物之妙。杨维桢说道,你写一首来看。袁凯年少气盛,当即写了一首。”皇帝忙问:“诗如何写的?”詹徽说:“诗这般写的——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应见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杨铁崖看第一句,便觉得起句不俗,差不多句句用了典故,比宋人的西昆集中的名诗还要妙。他最称赏这一句‘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仍未归’,说果然比时大本的诗好,大本的诗只写出形貌,袁凯的诗于形貌之外,还写出了情味,于是遍示座客,说唐人郑谷以《鹧鸪诗》知名后世,有郑鹧鸪之称;崔珏因赋《鸳鸯诗》别出心裁,人称‘崔鸳鸯’;宋人梅尧臣《河豚诗》写得好,人称‘梅河豚’;宋人张炎以《解连环?孤雁》词知名,人称‘张孤雁’;谢学士写了三百首《蝴蝶诗》,时称‘谢蝴蝶’。袁凯白燕诗写得妙,可称袁白燕也,后来袁凯便有了‘袁白燕’的绰号。”皇帝说:“他有这个绰号,我还不知道哩。” 正说话间,韩宜可见殿外来了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朱红团领衫,腰束素金带,身量更显颀长。那人近前来时,一部美髯飘拂胸前,步履从容,风度洒脱,像是魏晋人物,正是袁凯。他进入华盖殿,礼毕,皇帝问道:”朕看这天上的燕子,想做一首诗,却又做不出来,你早年写过一首《白燕》诗,写得好。你说说古人写燕子与朕听听。” 袁凯稍微思索一会,就道:“古人写燕子诗极多,如《诗经有》‘燕燕于飞,上下其音’,唐人白居易有‘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诗,杜工部名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皇帝问道:“还有么?”袁凯道:“宋人词里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名句。”皇帝颇有兴致,接着问道:“杜诗中想必咏燕子多,还有么?”袁凯道:“老杜写燕子的诗极多,臣不能尽记,大致记得有‘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自去自来梁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涨》一诗中有‘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写燕子轻捷;《徐行》诗中有‘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写得精细。《绝句漫兴九首》云:‘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写燕子的生趣。那一首有名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中有‘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颇合眼前的景色。”皇帝点头道:“袁爱卿好记性,真个是过目不忘。” 皇帝看见案上刑部报来一批要决斩的名册,早朝上皇帝、太子与群臣商量了如何处决的事宜,太子主张从宽,还让一些有家小的罪犯减少刑期,减少流放路程。皇帝却执意要按大明律定罪,且要从重从快。此前刑部征求皇帝的最终意见,皇帝说按太子的意思处置,赦免几个罪犯。皇帝突然想起这事,就问袁凯道:“袁白燕,我和太子处置刑部要决斩的犯人,我与太子那一个做得对?” 袁凯心中为难,看了看韩宜可和詹徽,忙说:“韩大人与詹大人深知刑名之学,臣却生疏得很。”皇帝道:“我在问你,不是问他们。”袁凯见皇帝不高兴,脱口道:“陛下执法正,东宫心肠慈。”皇帝见袁凯说起太子的仁慈,不由想起陈宁的遗书,莫不是袁凯也盼着太子早日正大位,不喜自己这个皇帝,就似笑非笑地说:“好一个袁白燕,真个老猾,柄持两端,要搪塞朕不是?”袁凯大出意外,有些惊慌,忙道:“陛下,臣是以实相告,岂敢搪塞陛下!”皇帝笑了笑道:“我不过打趣你哩,休要在意,继续说诗罢。” 韩宜可见皇帝的话大失体统,心中不平,就说:“陛下,你老打趣不打紧,袁白燕却被吓住了。陛下试想,他如回答陛下圣明,置太子之仁于何地步?他如回答太子圣明,陛下岂不是暗昧么?他是一个聪明人,回答陛下法正,东宫心慈,陛下却又责怪他老猾,柄持两端,袁才子要如何回答,陛下方才称意?陛下常说为君不易为臣难。依臣看做皇帝容易,作大臣才难呵。”这话说得皇帝语塞,只得呵呵笑起来,说道:“你真个是快口御史呵,我作皇帝容易么?你不知我做皇帝的难处呵。我以前作了一首诗,你们听着,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拥被。” 袁凯见皇帝笑着吟诗,仍然心神恍惚,愣愣地看着皇帝,全无心思谈诗。袁凯与韩宜可等人从华盖殿出来,韩宜可见袁凯低着头,步履迟缓,像是心事重重,全然不见入宫时那种潇洒风度。韩宜可问道:“袁白燕,莫不是被皇帝的话吓着了?”袁凯支吾着,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响。韩宜可道:“皇帝不过是随口说话,你且不要介意,休吓坏自己了。”袁凯“唔唔”两声,急匆匆出宫了。 |
晚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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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猝死 开济买了许多前宋家具,父亲开蒙很高兴,闲暇时常与儿子鉴赏前宋旧物。开妻郭氏是一个有见识的人,看了家私的货色,却有些疑问,就问丈夫这些家具价钱不菲,我们家如何有恁么多银子。 开济搪塞说这些旧家私都不贵,他的俸禄银子也不少。郭氏委婉地劝说,若是人家送的,我们家千万不能收。开济笑说,人家谁会送我们桌椅呵。郭氏不便追问丈夫,只是委婉地说,大哥只要做清廉的官,我们一家人在京城便住得安心。开济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心虚,问道这是何意?郭氏说有人道是刑部与户部的官都容易犯事,弄不好糊里糊涂就丢了身家性命。只要为官清廉,别人就奈何不得。开济搪塞道,大嫂休要多虑。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颇有顾虑。开济路过古董店时,就问起店主如何能收集恁多前宋古董家私,要耗费多少银子。店里的人说,此店不是他开的,主人姓沈,名富,字仲荣,因在家排行第三,人称沈万三,是姑苏长洲人氏,在江南经营贸易多年,只是托付自己打理。 开济从宫里早朝毕,回到刑部。王希哲已在直房外等着,见了开济,就匆匆上前来,附耳低声道:“大人,有些意外了。”开济与他进入直房,关上门,忙问:“甚麽意外?”王希哲说:“学生今日早晨去牢中巡视,狱吏黄正发现两个张信同名,斩了的张信并不是死囚,要报典狱知道,被卑职劝住,说先莫支声,容我去细查。”开济跺脚道:“坏事了,坏事了。黄正若将这事传出去,御史们知道了,必定报与皇帝,如何也遮掩不住。王大人,这如何是好?”王希哲道:“大人休慌,卑职已经有了一个主张,只要大人首肯,这事定能遮掩过去。”就在开济耳边细语。开济神情焦虑,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说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恐怕难以蒙混过去罢。我们都在天子眼皮底下,你想封口却难呵。”王希哲道:“大人放心,我去安排,还有主事王大人相助。”开济道:“他如何会来?”王希哲道:“这事没得他如何能成,他主管监狱事务。”开济问道:“他莫不是也收了银子?张家到底花了多少银子?”王希哲支吾一会,心想事已至此,也隐瞒不了,才说:“实不瞒大人,我与他各分二百五十两,送大人五百两。”开济沉重地叹息一声,愁苦地说:“王大人,你害下官不浅呵。我一时糊涂,竟然也收下你送来的五百两银子,眼下退都不好退,我真糊涂呵。”王希哲道:“这事已过了一个多月,其他人都不知道,黄正不过是一介小小狱卒,我们几个人还奈他不何么?” 晚朝后,宦官传开济去华盖殿。开济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叩拜毕,皇帝头也不抬,开济不敢起身。过了一会,皇帝才说:“开爱卿呵,我听说刑部牢里的犯人死了几个,你也不闻不问呵。”开济忙说:“启禀陛下,入秋以来,牢里染了瘟疫,几个年老体弱的犯人病死了。臣着人在监狱里薰艾草,给有病的犯人煎药吃,岂敢不闻不问。”皇帝点点头,说道:“犯人也是人,有恻隐的心就好。”开济心松驰起来,徐徐站起,俯首呆呆地站着。 皇帝突然问道:“开济,有人说刑部用死囚换出其他犯人,可有这事?”开济心中大震,吓得话都不知道说了,浑身微微颤动起来。皇帝直视着他,问道:“有这事么?”开济自然不敢说有,说有是认了罪;也不敢说无,说无是欺君之罪,心里愧恨之极,断断续续地说:“臣……臣立即去去去牢里查……立即查实来报……” 皇帝睃他一个不信任的眼神,说道:“我让你作刑部尚书时,可是寄予厚望的,特地赐你一道诰书,你可记得?”开济忙说:“臣记得,臣记得。”皇帝问道:“记得几句话?”开济说:“陛下在诰书中说过,制刑之道,圣王所以发至仁,辅礼教也。才非王佐,衷非恻隐,则不克斯任。若官得其人,则海岳奠安,星纬顺轨,商乐懋迁,农乐耕种,百工技艺,各安其业,所以尽寰宇人皆居于寿域……”皇帝似笑非笑地说:“若官得其人,则四方的老百姓各安其业。这段诰文你背得熟练,却不知你施行得如何了。”开济道:“臣一直在尽力而为。”皇帝道:“你最初是尽力了,后来却懈怠。着你回去查一查,查实了来报我,去罢。” 开济惶惶不安,赶到刑部时,衙门里的官吏全散了,墙壁上只有几盏昏灯。开济差两个差役去唤王希哲,王希哲来后,又差人去唤来主事王叔征。三人商量一番后,都同去刑部大牢。 次日辰牌之后,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童在刑部衙门外痛哭.二人全身披麻戴孝。女人要见尚书开济,被守门的差役挡住。王希哲得知后,来见开济,说道:“大人,黄正的妻子在刑部正门外哭,大人见还是不见?”开济焦躁地说:“多付她抚恤银子,让她好生安葬了丈夫,许他的儿子长大后在刑部当差罢。”王希哲出去转达开济的话,回来后说:“黄正的妻子执意要见大人。”开济有些烦恼,犹豫一会,才说:“让她进来。”一个差役领着黄妻来到尚书直房,黄妻进门就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开济忙站起来,说道:“大嫂休哭,你有话只管说出来,我替你拿个主张。”黄妻道:“青天开大人呵,我丈夫昨晚去当差,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如何夜里就死了?”开济叹息说:“人有旦夕祸福。他晚上说心口痛,就坐下歇息,喝了些茶,谁知痛得厉害,面色苍白,典狱正要差人去请医师,他就死了。事出仓促,我们也都伤心。本官与刑部各位大人议了议,刑部赠送大嫂一百两抚恤银子,下官另赠二十两,王大人赠银十两。大嫂回去设一个灵堂,我们刑部大小官吏都来吊唁。请大嫂节哀顺变。”黄妻听开济这么说,也没奈何,叩头致谢。开济领着她来到帐房,领了一百两抚恤银子与黄妻,安排两个差役送他们母子回去,协助黄家设灵堂。 黄妻在刑部外痛哭时,主事连楹听到了哭声,知道了她的丈夫昨晚突然死了。黄正若真是心疾而死,开济实是一个仁慈的掌印官;若黄正另有不明的死因,却是冤屈。他不便前去探问黄妻,以免引起同僚的猜忌。这日晚间,连楹换下官服,穿着深青色衣裳,寻到黄正的家。黄家在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三间矮旧的小屋。灵堂设在正屋,昏暗的灯影下有三五个吊唁的亲友,还有两个牢中的狱卒。黄妻与一儿一女跪在草垫上叩谢。连楹在灵堂前叩了三个头,就请黄妻起身。黄妻哭着说:“开大人真是青天呵,他还赠民女奠仪二十两银子,民女如何能受呵。”连楹十分意外,忙说:“这是开大人的心意,请大嫂放心收下就是。” 次日,连楹来都察院见陶垕仲,说了刑部狱卒黄正在牢中猝死的事,他的妻子得了刑部一百两抚恤金,开济还送奠仪二十两。连楹说觉得此事有些不合情理。陶垕仲说他风闻刑部有用死囚换人的事,一直未查到实证,听你这么说,开济心里有鬼,想用银子弥补良心的缺口?这回定要查明黄正的死因。陶垕仲趁开济当直的时候,便去开济家中探访,夜里又到刑部大牢里勘查,问了几个禁子,查得许多事因后,便去宫中见皇帝,说起狱卒黄正前日晚上当差,却突然死了,刑部官令人将尸体抬回他家,却不知死因。皇帝想都未想,就说:“开济等人脱不了干系!”陶垕仲忙问:“陛下莫不是知情了?”皇帝说:“我还不知实情,但依着情理推想,开济嫌疑最大。你传我的旨意,不要去唤刑部的仵作,去应天府找仵作去验尸,查那狱卒是如何死的。” 晚朝前,陶垕仲来报皇帝说:“应天府的仵作在黄家开棺验尸,死者黄正脖子上有伤痕,像是掐痕,头上也有三处伤,像是重物敲打而成。有禁子说,黄正死的那晚,开济与王希哲和王叔征三人都到牢里来了。黄正死时,他们三人都在场,说黄正突发心疾而死,当晚便差人抬回黄家,出钞买了一口棺材收敛,让人将棺盖紧紧地钉住了。” “好大胆,果然要杀人灭口!”皇帝气势汹汹地说,“晚朝钟响时,你领两个亲军将开济截住,羁押起来,好生审讯。” 晚朝钟声响起,开济与平时一样,从午门入宫。他才近午门,看见监察御史陶垕仲领着两个身穿锦衣的亲军从里面出来,挡在自己的面前。开济立即站住了,双手将乌纱帽摘下来。两个亲军近前,左右挟持着他。陶垕仲说道:“开大人,不用我多言了罢?”开济咬牙道:“不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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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
装疯 过了几日,袁凯卧病在床,差一个小厮入宫告假。袁凯的妻子郑氏不知丈夫得了甚麽病,要去请医士来看病。袁凯见旁边无人时,便悄悄与妻子道:“浑家,我是害了心病。皇帝昨日在宫里见了我,不呼我的名字,远远地叫嚷,那个柄持两端的人,可有新作。想必他一直嫌我说话柄持两端,是一个老猾的人,同僚有人因此调笑我,这个御史看来做不下去了,想借病告老还乡。” 郑氏怕丈夫在惹祸上身,赞成丈夫的主意。袁凯又忧虑地说说:“浑家呵,我若装病,皇帝早晚会知道,恐怕瞒不过他。”妻子问:“那要如何才是?”袁凯道:“我要装疯。你千万不要与外人说。皇帝问我他与太子那一个做得对,我好说歹说都不是,若不装疯,早晚必犯死罪,连累你们。”郑氏难过地说:“大人要装疯,我们一家人怎的才好?”袁凯道:“我疯了后,便可以辞官,一家人回乡去。我三天后,装疯出城,在城外五里村的望京客店的屋檐下睡,你派人到宫中通报,说袁凯发疯走失了。皇帝便会差人来找我,你与姐妹和儿子们收拾细软,出城来望京客栈找我,见着我时,令家人捉了我,监送回家,皇帝便会信我真个疯了。”郑氏全无主张,只得依了丈夫。 这日早晨,袁凯身着官服,披头散发,独自出了家门,在城中且吟且歌,街坊上的人当他是一个疯子,都避开他。他一路上疯疯颠颠,穿街过巷,出了城门。郑氏让两个家人去洪武门通报鸿胪寺,说袁凯昨夜疯了,今儿早上独自出了家门,不知到了何处。皇帝得知,半信半疑,不信袁凯一夜间就疯了,差十多名亲军去城中寻找,不见下落。 过了两日,袁凯之妻领着家人去城外五里村寻找,果然在望京客店的屋檐下找到袁凯。袁凯面目全非,蓬头垢面,当日在朝为官时的风度,一丝儿都不见了,全然是一个行乞的疯子。但他不是真疯,没有饿着自己,身上带了几两银子,酒饭不曾少吃。郑氏见了他这个模样,抱着哭了一回,扶他上马车,回到城中的寓所。 袁凯的妻子来到吏部,说丈夫疯了,今日才在城外五里村找到,请朝廷准许他致仕还乡。新任吏部尚书余滊忙报知皇帝。皇帝觉得他在装疯,令韩宜可和詹徽同去袁家探看究竟,若袁凯装疯,定他一个欺君之罪。 袁凯正躺在椅子上看唐人诗集。妻子听见有人叩门,先在门缝里窥了一眼,忙报与袁凯。袁凯抛了书,跳将起来,披上一件破旧的衣裳,便去屋后菜园子里打滚,弄得一身污泥。郑氏打开门,看见两个差役陪着两个大官人。詹徽进门便呼:“袁白燕,我奉皇帝之命,特来看你则个。”郑氏说:“夫君自从疯了后,整日在后园与狗儿狗儿一起玩哩。” 二人来到后园,见竹篱之下,一个人披散头发,衣裳破败,满身污秽,卧在草地上,对着一只黄狗叫。黄狗见来了外人,吠了几声,那人也望着来人作狗叫。韩宜可呵呵大笑,说道:“袁白燕,你这个当朝大才子,真是这般疯癫么?”詹徽不怀好意地说:“疯子不怕痛,看我用戳他一戳。”就捡折了一节竹枝,在袁凯的脖子上用力刺。袁凯竟然不躲避,嘻嘻地望着他笑。詹徽戳了他几下,袁凯的脖子上都流血了,却未见他喊痛。詹徽蹲在袁凯身前,问道:“老袁,你真个疯了?”袁凯拍手笑道:“我不疯,我不疯。”接着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他一面唱,一面拨动篱下的草,翻出一筒狗屎模样的东西,放在嘴里吃。詹徽左手掩着鼻子,右手也在草间搜寻。袁凯就与他一起抢狗屎,生怕被詹徽抢去。韩宜可眼尖,看见草里微露一团黑色,就过去捡起来,袁凯来抢,却未抢到。韩宜可闻了闻,就尝了一点,立即吐出来,大嚷道:“真是狗屎呵!”忙拉起詹徽,一同退在三步之外,不停地吐着舌尖上残留的狗屎,说道:“走走走,他真个疯了。” 韩宜可与詹徽离开后,妻子关上门,袁凯脱下旧衣裳,感叹地说:“韩宜可真是当朝君子,真能体谅我的难处。多亏了贤妻的好主意,用面粉拌上红砂糖,在竹筒里挤出来,做成狗屎的模样,放在草地里还真像狗屎。如若是詹徽捡着尝了,就知道是假的,我必定难逃祸殃。他还不信我发疯,竟用竹枝来刺我,刺得好深,我只得咬牙忍着呵。詹徽真是小人,将来恐怕不得好死!”妻子忙来看丈夫脖子上的伤,有三四处创口,急急地寻些布给他包扎起来。 过了几天,吏部小吏送来准许袁凯致仕还乡的文书,户部赠银八十两。袁凯不敢在京城久留,与妻妾一同还乡。临行前,妻子看着这几间旧屋,愁苦地问:“丈夫呵,你装疯要装到几时?”袁凯苦笑几声,对妻子说:“我也不知,就看皇上的阳寿几何。他活着,我就得疯着;他一死,我便不疯了。”妻子问道:“皇上何日才会宾天?”袁凯说:“这自有上天安排,我哪里知道。”妻子道:“我求上天早安排,让我们一家过安心的日子。”袁凯忙四顾左右,并无外人,低声劝说道:“这话一路上休要乱说,切莫惹祸上身。” 袁凯与妻妾坐着驴车出京,投松江华亭云,才出水西门,却见两个公文押着一个戴枷的罪囚从城门外进来。袁凯看那罪囚一眼,有些面熟,就与妻子低声说:“浑家,那个罪犯好生面熟,你去问他是不是陈泰。”妻子说:“陌路相逢,如何好问,你休要多事了。”袁凯说:“陈泰现任福建右布政使,是一个大官,如何成罪囚了?” 妻子就唤停了驴车,跳下车来,追上两个公人,道个万福,说了几句话,又与罪犯说了几句话,回来低声告诉袁凯说:“你说中了。他是陈泰。”话才说完,袁凯惊骇失色,不由“呵”了一声。妻子说:“两个公人道是奉诏去拿他,说他时常下乡扰民,百姓告了他一状,他仍故违不止,无事时就下乡去,又被百姓告他在乡下横征暴敛,白吃白喝,皇帝令才人捉他入京,要开刀问斩哩。”袁凯嘀咕道“罪不至死呵”。当晚一行人在江边客店里歇息,半夜下起雨来。袁凯听着阶外的雨声,心中焦虑难安,久久不能入睡,在枕上吟了一首诗: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 皇帝得知袁凯一家人离京,嘟哝道:“东海走却大鳗鲡,他如何这个时节便疯了?”总是不信,唤来两个亲军,令他们去追袁凯,暗中察看他是不是装疯。几日后,亲军回来禀报说,他们在路上追上了袁凯一家人坐的马车,他的妻子郑氏用铁索将袁凯系在车上,说是怕他乱走乱打人。袁凯蓬头垢面,在车上胡乱唱些淫曲儿。皇帝将信将疑地说道:“且由着他去!” |
第二十章 韩宜可直言恼皇帝 刘三吾称旨入翰林 僧党 早朝散后,韩宜可看见奉天门外来了四个和尚,认得前面一个僧人是宗泐。几年前宗泐就在宫中为皇上讲解佛经;皇帝早年出家做过和尚,登基后仍好佛教。自从皇后病逝,皇帝经常传和尚们入宫谈经。 入夏以来,皇帝有时没有批完奏章,心中烦乱,就搁下奏章来念经。到了七月半,皇帝下诏征集东南高僧,在蒋山寺大开法会,宣扬佛法。皇帝亲临法会,向和尚们问经,答得好的和尚都会赐他们一件金襕袈裟衣。法会后,皇帝还要召一些和尚到宫禁中来,同进斋饮。据闻皇帝还在和尚中安插耳目亲信,他们与朝中百官交往时,有些耳闻都及时上报皇帝。皇帝有时还与和尚们说起朝政,和尚们难免不议论朝政的利害得失,因此有人称之为“僧党”。今年以来,朝臣们感觉京城里和尚特别多,街坊间经常见有和尚化缘。百官上朝时,时常看见和尚在宫禁里走动。官员和和尚相互忌讳,都看不入眼。和尚们与皇上谈论佛经时,看谁不顺眼就谗谤他们几句,大臣们在朝会上也常说和尚们的不是。皇帝偏袒和尚,有时当朝大骂劝谏的大臣是“无知的蠢儒”、“将来不得超生”。皇帝开骂后,群臣大多不敢再说。韩宜可回京后,朝臣们都指望他斗胆去劝说皇帝。 韩宜可散朝后,对詹徽说:“天上名山僧占多,可恼的是这些山僧多俗,没几个诚心向佛的,好吃恶作,贪财好名又好色。” 詹徽叹息道:“皇上亲近了和尚,难得与我们聚在一起谈诗论文。”宋讷听见他们议论,踅过来说:“詹大人,你身为御史,当为皇上劝谏才是。”詹徽道:“今日不比往日,皇上的性子太焦躁了。下官以往说的话,在理的皇上都听得进,如今皇上一句也听不进。我的御史是皇上给做的,还能真个能管得了他么?岂不闻‘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宋讷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多话,出宫径自回国子监。 新任通政使蔡瑄原是国子监生,此前做过殿廷仪礼司序班,朝会上见多了大臣一言不当被皇帝训斥和贬谪甚至丧命的事。他为人机敏,善于应对,又勤于职事,皇帝每日朝会上见他多了,颇有眷顾,任他作通政使司左通政,今年春升作通政使。蔡瑄早朝后,到直房翻检奏章,看到礼科给事中陈汶辉的奏章,扫视三五行,就怔住了,原来他劝皇帝不要与和尚们交往频繁,文辞直截,如揭了皇帝的短处。蔡瑄为陈汶辉性命担忧,不敢呈与皇帝。如今中书省早罢设了,无丞相可以事先禀告,大学士人多,不知谁是为首的,蔡瑄觉得韩宜可最像丞相,散朝后截住韩宜可,给他说起这事。韩宜可道:“我看看他如何写的。”蔡瑄将陈汶辉的奏章抄本给他看。奏章写道: 古帝王以来,未闻搢绅缁流杂居同事,可以相济者也。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而缁流憸夫,日益谗间。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费聚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 韩宜可看完,大呼痛快,朝中还有这样正直敢言的大臣,不免为陈汶辉担忧,说道:“这封奏章给皇帝看,皇帝必然大怒,不送的话,皇帝沉溺佛教亲近和尚们的积习难改,真是两难呵。”蔡瑄问道:“韩大人,暂且按下不报如何?”韩宜可说:“使得。” 陈汶辉一直等着皇帝的回话。过了六七日,一点消息也不曾有,就来通政司,见着左通政茹瑺,茹瑺以为长官蔡瑄呈与皇帝了,因说当日就送到乾清宫执事宦官那里,皇上一定看了,只是不听,才没有了回话。陈汶辉问:“那这事就没着落了?”茹瑺说:“罢了,皇帝留中了,他不听,多说无益。”陈汶辉说:“不才见皇帝念经的时间过多,为皇帝忧心呵。我从小读圣贤之书,多少知道些忠孝节义,身为给事中,劝皇帝不要溺佛,此事正是分内的事。”茹瑺笑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不止陈大人你一人呐,李大人已上了十几本,皇上都无答复哩。”陈汶辉疑惑不解地问:“为何不答复?听不听好坏也回一句话才是。”茹瑺摇头说:“我哪里知道。” 茹瑺说的李大人姓李,名仕鲁,字宗孔。他从小就聪明好学,学着古人闭门读书,三年间足不出户,读成了一个书痴,说俗点就是书呆子,除了书与理外,并不深谙世事。早年他听说鄱阳湖边有一个姓朱的先生,得了宋朝朱熹的真传,就跟着他去学,才有些阅人阅世的经历,但天生的倔强之气并不曾消磨。李仕鲁在洪武初年就颇有名声,皇帝下诏访求研习朱熹理学的人,有人举荐了他。皇帝见了他,欢喜地说我找你很久了,真个相见恨晚哩。皇帝担心他是一个只擅空谈理学的人,想试试他治理政事的能耐,令他去黄州做副官,一年后颇有政绩。后来皇帝想起了他,召他回京,命他做大理寺卿。 近年以来,李仕鲁见皇帝杀戮太多,实在看不下去,多进劝谏皇帝宽刑罚,皇帝不高兴,降他做大理寺左少卿,一个正四品的官,但仍有资格进入奉天殿参加朝会。陈汶辉是正七品的礼科给事中,平时面见皇帝的资格都不曾有。 |
@王老二88 2019-07-15 13:48:20 辉哥字也是那么雄厚有力。顶赞。 ----------------------------- 谢谢。习书法很多年。 |
早上好。 |
@八月寒流 2019-07-16 08:51:39 周二早上好,支持楼主。 ----------------------------- 你好。 |
儒学与异端 今日又象是一次寻常的朝会,天上晨霞绚丽。韩宜可进奉天门时,迎着轻飏微风,神爽思畅。进入奉天殿时,他看见李仕鲁蹙眉不语,眼圈微微发黑,面有倦容。原来李仕鲁为着劝皇帝疏远和尚们——即朝臣们说的“辟佛”一事,想了大半夜,不曾睡得好。皇帝才在金台上坐下,李仕鲁第一个出班,说道:“臣有本要奏。”韩宜可霎时不安起来。 皇帝知道李仕鲁多次上书劝自己辟佛,便道:“若是让我辟佛的事,就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李仕鲁却道:“陛下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改?”皇帝道:“我是和尚出身,从不遮掩隐瞒,只是偶然做了这个皇帝,我信佛哪里错了?佛教传入中国千多年,下至百姓,上至天子,多信奉它,倘若信佛有错,佛教还会流传至今么?”李仕鲁道:“信佛不是错事,但陛下不当溺佛。陛下创业功成,自登基以来,凡意旨所向,便是要为后世子孙立一个万世的法则,如何能舍了圣学而崇异端?”皇帝一听“异端”二字,心中恼怒,却强忍耐着性子道:“我何曾舍了圣学?年年祭孔,推崇儒术,我用的人多是读书人。我当时召你来朝,也是看你是朱门的传人,你这话从何说起?自古以来,三教并行,佛教如何便是异端?” 仕鲁说道:“佛教确是正教,但与儒术相比,沉溺过度,便成异端。陛下登基后,颇好佛教,多次下诏征集各地的僧人,在蒋山寺屡开法会,那些应对称旨的和尚,动不动就赐金襕袈裟,这还不算,陛下还召和尚们到宫禁中来,赐坐讲论。像吴印、华克勤那些出家人,都还给他们大官做,寄以耳目。朝中‘僧党’横行,轻易谗毁大臣,举朝没几个人敢说,陛下不知群臣心中所想,不知不觉溺佛了。” “放屁!老子当年也做过和尚,做和尚有甚麽不是?出家人里面有才有德的人,为何不能做大官。徐达以前是村夫,汤和以前是店小二,常遇春以前是山贼,都成了开国功臣,一代名将。开法会为社稷祈福,有何不可?我想讲论,不召和尚到宫里来,难道要我去寺庙里去不成?宫里才来几个和尚,就你妄言‘僧党’。我看不是他们谗毁大臣,而是你这个儒生在谗毁和尚!” 君臣当朝争吵到这一地步,近年难得一见。韩宜可屏气听着,为李仕鲁悬着心。李仕鲁向来好辩,又不愿服输,听皇帝这么说,一时意气激昂,呼吸急促起来。群臣以为他会知难而退,谁知他却焦躁地说:“臣是由儒学起用,立志弘扬朱子之学,以古人辟佛自任,不想陛下这般深溺佛教,难怪臣的话说听不进去。我归还陛下的笏,乞请陛下放我归田里!”他话还未说完,就拔出插在腰间的象牙笏,放在地面,转身走出殿门。群臣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皇帝先是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时,李仕鲁已经走到丹陛上。 皇帝心想,你争不赢,便这样给我面色看?这是在朝廷上,不是在村学里,由不得你撒野,勃然大怒,大喝道:“来人呐,将李仕鲁那厮捉了!”殿门旁两个壮健的大汉将军不敢怠慢,立即追上去,左右架住李仕鲁,仕鲁拼命挣扎,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眼睛突然发黑,转眼间软软地僵了。两个大汉将军忙抱住他。他闭着眼睛,嘴角溢出些白色唾沫,手脚任人摆布,全无动静。 韩宜可连忙出班,奏道:“陛下请息怒,李大人实是忠臣,他要致仕,就由着他去,哪里能当朝擒拿大臣!”皇帝冷笑道:“你说他是忠臣,我不听忠臣之言,岂不是昏君不是?”韩宜可道:“臣不曾说陛下是昏君。但陛下执意要捉大臣,是圣主不为!”皇帝厉声喝道:“我就做一回昏君,将李仕鲁下到刑部牢里,等候发落!”殿外执事宦官慌张来报:“陛下……陛下……李李李仕鲁死了……”满意文武惊骇之际,无人敢出声。皇帝阴沉着脸色说:“死了就抬出城去,烧化了,给他家眷二十两抚恤银子。” 陈汶辉得知李仕鲁在朝会上死了,心想若是自己当朝诘问皇帝,亦难以预料。过了几日,皇帝下诏,令陈汶辉作大理寺少卿,顶替李仕鲁之缺, 陈汶辉颇有些意外。韩宜可向陈汶辉道贺,请他与连楹、詹徽、蔡瑄等人去城中官办的聚贤楼吃酒。席间众人说起李仕鲁猝死的事,都酹酒相悼。宴席散后,韩宜可与陈汶辉步行回家,路上陈汶辉借着酒兴说:“贬官不必忧,升官不必喜,免官求之不得。如今在朝官的人,谁个没有朝不保夕之感?做官不好做,辞官不敢辞。我早就买好了棺材,每天早朝之前都要与家人诀别,安排好后事,倘若晚上回来了,全家欢喜,又活了一天。”韩宜可笑道:“陈大人每日都这般过活么?”陈汶辉道:“实不相瞒,端的如此。” 次日午朝将散的时候,韩宜可出班奏事,说道:“启禀陛下:大事朝议完毕,臣还有几句闲话碎语——如今在朝官的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做官不好做,辞官不敢辞。许多官员每天早朝之前都要与家人诀别,安排好后事,倘若晚上回来了,全家欢喜,又活过一天。”皇帝大怒,质问道:“谁人早上诀别,你说与我听。若说不出来,定是毁谤!”韩宜可有些为难,搪塞道:“我若说了,陛下又会加罪他们,我如何能说?”皇帝道:“不说便是毁谤,你说了我不加罪!”韩宜可被逼无奈,只得说道:“臣便是,早上出门,与家人道别,晚归全家团聚桌前,吃茶吃酒。”皇帝冷笑道:“你是说许多官员,你一人算是许多么?”韩宜可语塞。 陈汶辉见皇帝威逼韩宜可,心中惶惶不安,犹豫一会,才出班说道:“陛下,这话是臣昨晚说与韩大人听的,不承想韩大人在朝会上说与陛下听,我说的话被他顺口说成许多人。”皇帝的目光射向陈汶辉,说道:“你当我是暴君?生杀无常么?你安甚麽心,要这般咒我?”陈汶辉如遭雷击,瞬间心跳剧烈,恐惧感渐渐地从腹部向胸头涌起,不可自抑,仿佛涌起的洪水要浸没头顶,浑身难受,像到了濒死之际。陈汶辉魂飞魄散,大叫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呵,饶命呵……” 皇帝与群臣都吃了一惊。陈汶辉拔腿便跑,出了殿门,奔下丹墀。皇帝本想让令大汉将军去追,却想起死了一个李仕鲁,就说:“陈汶辉也发狂疾了?我未杀他,如何说饶命?让他跑罢,看他跑到哪里去。”陈汶辉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跑,以为身后有武士在追,边跑边叫“饶命”,到内五龙桥上,一头扎进金水河。 皇帝在金台上愣愣地坐着。宫中宦官来报,陈汶辉投入金水河,捞上来后,人溺死了。满朝惊得无人说话。皇帝没有想到散朝前,竟出这样的意外的事,叹息一声,低声说道:“着礼部设灵堂祭奠,家眷拨一百两银子抚恤。”又看着韩宜可,责备道:“韩宜可,你知罪么?这都是你引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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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初志 2019-07-16 19:14:54 回复支持一下 ----------------------------- 你好,一直在看吗? |
早上好。 |
天怒 韩宜可身穿一件白衣,来到设在礼部的灵堂前,跪下叩头三下,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陈大人,你是替我死的呵。在朝为官人人都不能免于恐怖,这是甚麽君臣相处之道。老皇帝呵,你将大臣们都往死里整,你能一个人打理天下的事么?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呵。老皇帝呵,你要省省呵,要为子孙留几个能臣才是呵。”这一番哭诉,令前来祭祀的京官们惊骇不已,胆小的匆匆离去,未离去的人相互使着眼色,都远远地站着。 他出门时,通政使蔡瑄追上来说:“韩大人,山西参议王景被人举报,捉到京城来了,皇帝说要砍他的脑袋。”韩宜可曾与王景在山西共事,素知他为人清廉勤政,有爱民之心,忙问:“他犯了甚麽死罪?”蔡瑄说:“监察御史说他未按皇帝的圣旨征缴粮税,擅自减免,正差人查他是不是自己贪了好处。”韩宜可愤然道:“我要去见皇帝。”蔡瑄劝道:“韩大人请稍缓几日,等查明之后再去见皇帝不迟。”韩宜可急切地说:“我等不了,即刻便去。”蔡瑄道:“适才大人在灵前说的话,恐怕有人传与皇帝,大人又去说王景的事,恐怕会惹恼他。”韩宜可淡然笑了笑,说道:“惹恼他便惹恼他,朝廷上的是非曲直,总得有人出来说话!” 韩宜可来到华盖殿求见。胡政禀报皇帝,就来门边传他进来。韩宜可叩拜毕,皇帝说:“你在陈汶辉的灵前,说了我甚麽不是?”韩宜可道:“陛下真是神通,恁快就知道臣在陈大人灵前说的话了。那是臣一时激愤说的,臣说陛下将大臣们往死里整,能否留下几个能臣。朝中能理政事的大臣少了,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老百姓,也会苦了陛下。臣劝陛下警省,要为子孙留几个能臣,子孙们才能守得住大明基业呵。”皇帝喝道:“一派胡言,你道我是一个昏君不是?朝中的能臣都被我整死了么?你不是还活着么?宋讷也算是一个能臣,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蓝玉这些武臣,不都是能臣么?你如何睁眼说瞎话!”韩宜可道:“臣但愿是说了瞎话,只怕那些武臣们将来也难免罪责呵。”皇帝大声嚷道:“过去的事都瞎说了,将来的事你也能说中么?你是一个神仙!”韩宜可道:“臣不是神仙,只是说了几句真话。臣无私心,惟陛下明察。山西参政王景因征税的事被人告发,捉到京城,臣以为王大人爱民心切,陛下处罚过重,请陛下释放王景。”皇帝说道:“你在陈汶辉灵堂毁谤我,我忍了,你竟然为王景说情,想必你与他共事时,受了他的好处不成。来人呐!”皇帝大喝一声,宫外两名亲军进来。皇帝道:“将韩宜可下到刑部牢里,等候审讯。” 刑部尚书揣摩皇帝旨意,将韩宜可定了死罪。朝臣们无一人向皇帝求情。连楹来监牢探视韩宜可时,说要去见皇帝,被韩宜可劝住,让他不要惹祸上身,朝廷来日还用得着他,不必白白送死。 这日天色阴晦,华盖殿里有些昏暗,宫女在御案旁点了几盏宫灯。刑部呈来秋决名册,皇帝拿着朱砂笔勾取姓名。他一页一页翻下去,看到了韩宜可的名字,朱砂笔往下落时,蓦然停住了。他愣了一下,又想勾取韩宜可的姓名,突然宫中闪动一道雪白的光,皇帝怔了,接着听到一声惊雷,韩宜可的名字不能勾取么?却偏不信这个邪,犹豫了一会,又要下笔,殿中又闪了一道雪亮的光,片时后听到一声惊雷,比前面的雷声更加响亮,宫殿都微微震动。皇帝不由有些心虚,莫不是上天发怒了,韩宜可真不当死么?他搁了笔,站起来,踅到宫门边,看见天上阴云翻动,隐隐地闪着雷电光,像是天神给皇帝脸色看。皇帝仰望着天,虔诚地说:“天老爷呵,微臣知道韩宜可有冤,不杀他了,不杀他了。”他呆滞地坐在御案前,闪电光渐趋微弱,雷声仿佛也小了,暴雨终究没有落下。过了好一会,皇帝看见宫外明亮许多,阴云渐渐消散,天老爸的脸色和悦些了。 韩宜可正在刑部大牢中昏睡,有人打开牢房的锁,他张眼来看,是看管自己的狱卒。那个狱吏满脸堆着笑,急匆匆说道:“韩大人,好事了,好事了,皇帝赦免了大人,还让大人去做官哩。”韩宜可问道:“不杀韩某也就罢了,还让我去做官?”狱吏说:“正是,让大人去云南临安建水县做教谕。”韩宜可说道:“将老夫贬到云南去?莫不是让老夫死在蛮荒之地。”正说着话,连楹提着食盒来了,连声说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韩宜可站了起来,笑道:“子聪呵,我就知道你会来。这牢里的饭菜是猪狗食,难吃得很。”连楹从食盒里端出牛肉、炒鸡、蒸鱼,拿出一壶酒,斟了两杯。二人饮酒吃菜。 次日,刑部官吏令韩宜可和王景去吏部,吏部尚书余熂将两卷委任书付与他们,拱手道:“韩大人,皇帝分明将你留与太子。”韩宜可道:“我都上了刑部秋决的名册,就在狱中等死,如何又充军去云南了?”余熂道:“我也不知。据胡公公说,皇帝拿朱砂笔勾取姓名时,天上打了几个响雷,皇帝到宫门边看了看天色,犹豫好一会,才未勾取二位大人的姓名,改去云南做教谕算是天意罢。”韩宜可淡然一笑,说道:“天意从来高难问。看来皇帝都不相信自己喜怒好恶的脾气,只有将我们贬得远远的,免得来日一怒之下又砍了我们的头。”余熂道:“韩大人德高才厚,早晚会回京做官的。”韩宜可问:“我在狱中一两个月,不知朝中有甚麽大事?”余熂沉吟一会,才说:“也无甚麽大事,皇帝准备换几个掌印官,想让太原府同知温祥卿作兵部尚书,想将山东左布政使徐铎为户部尚书,拟将户部试尚书郭桓降为侍郎。”韩宜可问道:“皇帝不是很很看重郭桓理财的本事么?”余熂摇头道:“从今年四月以来,皇帝试了他几个月,还是失望。譬如说皇帝准许山东的盐让盐商去卖,百姓向商人买盐吃,郭桓却说山东几个府的盐税,每年动以万计,如若准许百姓任意买盐吃,必亏朝廷的课额,惹得皇帝不高兴。”韩宜可道:“郭桓真为朝廷算计,皇帝不高兴?我看皇帝不是因这事要换他。”余熂道:“皇上说如若能方便百姓,何必处处讲究细小的利益。如若事事要官府得利,必然招致老百姓受损。”韩宜可道:“郭桓是有理财的才干,只是郭桓喜欢斤斤计较,又喜吃酒,好收藏古董,他那些俸禄恐怕不济用罢,皇帝也猜测到官盐和私盐里有玄机,还是郭桓有其他事皇帝信不过?”余熂点头道:“这便不知了。皇帝下诏在城中新造了许多酒楼,全是户部的人在打理,郭桓着实为户部赚了不少银子。皇帝将来仍让他做侍郎,主管各地税粮和城中的官府酒楼,大家都高兴,说将来薪俸只发银子,不用再发米和胡椒了。”韩宜可笑道:“会有恁样好事么?” 韩宜可与王景从吏部大堂出来,向洪武门外走去,看见户部门外站着许多朝臣,都黯然注视自己,像是旁观,又像是目送。二人继续向前走,经过礼部、兵部、工部官署以及宫中亲军直房、太常寺衙门,门外都站着一些朝臣和亲军头目。那些人都不说话,眼睛注视着他们。韩宜可心想,这算是朝臣们送别自己罢。宫中耳目多,他们只能用目光相送,就向他们拱手微笑,与王景出了洪武门。 余熂一直站在吏部的门外,神情有些黯然,韩宜可与王景的身影消失许久,他还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朝中最像宰相的人不在了,从此难见“快口御史”,不知他何年何月再回来。 |
赏赐酒饭 自从皇后病逝,皇帝想有一个贤淑女子助自己奉祀宗庙,遍问功臣之家,都说李氏贞正。十月间,皇帝祭祀太庙后,册封前广武卫指挥佥事李杰之女李氏为贤妃。从此,李贤妃主理后宫之事。李氏入宫很晚,如今却替代皇后主掌六宫,其他妃嫔们难免不有微词,但皇帝威严重,谁都不敢明说。 皇帝收到徐达的密报,北平共有十七个卫所,将士总计一十万五千四百七十一人,边境戍守军士日夜警惕,残元军马不敢南窥。可是皇帝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徐达此时向自己交了家底,莫不是染了重病,想将节制北平军马的大权托付他人么?过了十几日,皇帝又收到北平快递入京的奏章,徐达背疮发作,已经不能理事。皇帝大惊,徐达跟随自己征战以来,大小伤病不下四五十次,向来轻伤不言疾,小痛不称病。这回他在奏章中说背疮数月不愈,难以节制诸军,请皇帝换将。皇帝估计他病得不轻,立即草一本手谕付徐达,其中有“迩者将军有疮疾,朕初闻之,于心恐焉,特遣将军长子来北平,接你回京”云云。 皇帝向来认为徐达出能为将,入能为相,朝廷不设丞相,但需要一员重臣,徐达若不在北平用兵,立朝当是丞相一般的人物,不知徐达的病轻重如何,很担心他的生死。谁知到了十一月十日,留在京城养病的巩昌侯郭兴死了,时年五十四。皇帝天天盼着徐达能平安回京。到了年底,宦官来报大将军徐达进宫面圣。皇帝大喜,早早站在华盖殿的门内,远远地看见一个亲兵与徐辉祖左右搀扶着徐达,大出意外。徐达入宫要下拜,被皇帝托住了,说道:“多时不见,徐爱卿竟病得这般重了。”徐达虚弱地说道:“多谢上位眷顾老臣的病,诏令老臣回来。老臣平生颇少生病,今年夏天觉得背上又痒又痛,军医说我生了背疮,里面化了脓,起初以为不妨事,谁知病来如山倒,多番治疗,恁是治不好。”皇帝道:“到了京城便会好,有名医,有良药,不愁你的病不好。”徐达忙答道:“会好,会好。”皇帝隐闻徐达身上弥散着一股药味与腐烂的气味,见他极为虚弱,大不如前,未久留他说话。徐达归第后,皇帝又差两名御医前去诊治。 皇帝一日三朝看不见韩宜可,觉得耳根清静了。虽罢设丞相,但丞相的职事总得有人做,韩宜可走了,谁来接替他哩?皇帝问了许多朝臣,朝野有甚麽贤才可以推荐。通政使蔡瑄立即推荐茶陵儒士刘三吾。皇帝觉得茶陵是一个奇异之地,先出了一个大奸臣陈宁,如今又有一个大儒士刘三吾,很想看看刘三吾是个甚麽样的人,就令礼部用安车载刘三吾入京。三吾现年七十三,耳聪目明,体貌清瘦,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皇帝在华盖殿接见刘三吾,问道:“孟子的书是不错,但有的话说得过份了些个,有损君王的威严,成了天下士大夫不为君用的借口。”皇帝有意谈孟子,想看看刘三吾是不是那种迀腐执拗的老儒生,如若他与自己争执,立即遣他还乡。刘三吾听了,并不惊讶,却爽快道:“启禀陛下,倘若不喜孟子的那些胡话,着人节录一本孟子文便是,印行天下,以此书为准式。”皇帝笑道:“朕便是这个主意。”皇帝又问了一些学问上自己不甚明白的事,三吾详细解答,话语温醇,真是一个长者。皇帝设酒饭款待,席间说:“刘先生是皇明的耆儒,朕要让你老做官,先做左春坊左赞善,平时里教教太子读书。”三吾道:“启禀陛下,臣年老体衰,恐怕做不了官。”皇帝道:“你老不要推辞,这个官事不多,空闲时给太子讲讲经史就行了。”三吾道:“多谢陛下,臣先试试,倘若不称职,请陛下罢了臣的官。”皇帝却说:“朕还想升你的官哩。” 过了十几天,太子与皇帝说茶陵刘先生博学多识,才德兼备,是一个德才兼备的长者。皇帝相信儿子的话。如今朝中无丞相,典章制度又多有缺略,许多能臣不是老病,便是贪墨,死的死,杀的杀,剩下的能臣寥寥无几。皇帝想起刘三吾平时在自己面前十分恭敬,往往是“启禀陛下”不离口,年纪虽老,应对却敏捷而备细,博学多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次日,皇帝下诏升刘三吾为翰林院学士。 徐辉祖来宫中禀报皇帝,其父背疮经皇帝差来的数名太医诊治,已经好了。皇帝有些惊讶,自己当日对他说过“到了京城便会好”,真这么灵验么?就传刘三吾来见,问道:“你老见识多,徐大将军的背疮病了大半年,回京后就治好了,你信不信?”刘三吾说:“启禀陛下,老臣想徐大将军怕皇帝为他的病着急,或许稍有好转,就说痊愈。陛下不妨致书慰劳,不管大将军的疮疾好或不好,都当成痊愈。”皇帝点头道:“刘老学士真是好主意,朕便依你老说的,这封书简还得劳烦你老执笔。”刘三吾道:“臣领旨。”宦官捧来纸笔,磨了墨,刘三吾不假思索,下笔写道“方今九夷八蛮,大者畏力,小者怀德,非将军忠诚耿耿,以劳为逸,何由臻兹?将军功昭上下,泽及兵农,而于人欲之私,秋毫无犯,此其明智者乎?迩者,将军有疮疾,朕初闻之,于心恐焉,今喜疾愈,特遣将军长子持朕至意,将军其悦且安,故劳。”皇帝看后,盖上印,令宦官转呈在宫外等候的徐辉祖,称赞刘三吾说:“刘老学士真是才思敏捷,新年伊始朕能得到你老这个大贤,真是天大的福分呵。”刘三吾连称不敢。 正月间,京城的百姓多在走亲访友,皇帝却没有闲着,从去年底就思量着六部适宜的人选,暗中权衡。年前,吏部将天下官吏考绩结果报与皇帝,称职的有四百三十五人,不称职的有四百七十一人,政绩平常的有二千八百九十七人,贪污的有一百七十一人,阘茸 的一百四十三人。皇帝看后,心中大为恼火,却一时又无良策。皇帝令天下布、按二司以及府、州、县被考绩的官吏全部来朝,共有四千一百一十七余人,要好生训话。贪污的一百七十一人可以杀了,平庸无能懒政怠政的一百四十三人可以撤职,不称职的四百多人可以罚薪,但地方的政事总得有人做,一时清理恁多官吏,哪里去找称职的官吏来填充哩?皇帝还担心罚薪太多怕官吏们有衣食之忧,便去扰民。皇帝想不出良策,令宦官传刘三吾来见。 刘三吾听了皇帝这番话,想了一会,就说:“陛下容禀:老臣以为做官的人要知礼、义、廉、耻。天下官吏多是读书人,大多知礼义,廉则不然,有人清廉,有人贪婪,但羞耻之心,老臣以为人人都有。如若礼、义、廉还不能激化官吏敬业爱民之心,一个耻字,想必能让一些不称职以及贪婪、阘茸之人有所心动。人活着总得看几分面皮罢。”皇帝听了,眼睛闪亮,十分好奇,忙问道:“刘老学士有何好主意,请细细道来。”刘三吾问道:“敢问陛下,若在奉天殿赐酒饭,殿里可坐多少人?”皇帝道:“可坐两百多人。”刘三吾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个浅陋之见,在称职的人里选出二百二十人,在政绩平常的人里选出五百人,将不称职的人、贪污的人和阘茸的人都召到京城来……”于是细说召来之后的事,皇帝连连点头。 有司官领着一千五百余名官吏来到奉天殿前横街,按着称职、平常、不称职、贪污、阘茸分成五队站列。正月的风还很冷,官吏们瑟瑟缩缩。良久,皇帝的龙辇才来到丹陛。他缓缓地下来,看着阶下官吏们,有人的脸颊冻得通红,有人流着清鼻涕,有人咳嗽起来。官吏们看见皇帝身后许多人抬着桌子、凳子、酒坛进入奉天殿,估计皇帝要赐酒饭,不由的口水津津然,肚子里咕咕作响,但又想一千余人已将横街挤得狭窄,奉天殿如何坐得下哩。 皇帝训了一通话后,说道:“你们正月里来到京城,不能与家眷团聚,实在不容易。朕在奉天殿里备些酒饭,但殿里只容得二百多人,不是人人都有酒饭吃的,今年没有入殿吃酒饭的,来年争取来吃。”皇帝说完,转身入殿。一个宦官用雌性的声音大声说:“皇帝有旨,所在官员凡考核称职的人,都到奉天殿里来,赐座,坐着吃。考核平常的,政绩平常的五百人到奉天殿外的廊庑下吃,无座,站着吃;考核不称职的、贪污的、阘茸的都站在原地,待殿中酒饭吃完了,皇帝有话说。”话音才落,那些称职的人都以袖子掩着嘴,得意地笑出声来,考绩平常的也很欣慰,虽然不能进殿,也没有座,好歹还有酒饭吃。那些考核不称职的、贪污的、阘茸的都呆在原地,又羞又饿,许多人垂下头来。宦官领着称职与平常的人登上丹陛,称职的人进殿,平常的人都站在殿外八仙桌边。皇帝坐在御座上,太子坐在旁边,案上都摆满了酒食。 殿内和殿外吃酒饭的官吏中,大的有六部尚书、布政使,小的有七品知县、同知等,许多人都看着宫门外,盼着光禄寺的人快送菜来。先上来的一道菜才摆上桌,热气被路上的风吹得半凉,被官吏们风卷残云一般地抢光,盘内只剩下汤汁。第四道菜是一碗蒸猪肉,每块足有半个手掌大,香气喷鼻。一个七品知县夹着一大片肥猪肉,入口之前看着宫门外站着吃酒饭的人。门外站着的人里有几个高官,一个是北平左布政使李彧,另一个是北平提刑按察使赵全德,二人勉强被评为平常。那个七品知县做一个怪相,筷子摇摇晃晃,肉块上的油水滴沥着,然后张大嘴将肉片满满地塞入,咀嚼一会,端着酒喝一口。殿外的菜与殿内不同,没有大块猪肉,只有些水煮肉丝。李彧看着那个酸寒知县的吃相,有说不出的懊恼。更可怜的是站在横街的几队官吏,生受着饥寒与羞辱轮番折磨,忍不住将眼睛向上方睃一眼,寒风挟将酒菜香味在他们的鼻子前飘过,惹得他们肠胃咕咕地抗议不停,只得连忙将眼睛闭上,不停地吞咽口水,抚慰辘辘的饥肠。 酒饭毕,宦官们领着官吏回到横街站着。一个宦官站在丹陛上,高呼道:“皇帝有旨,称职者升职,平常者复职,不称职者降职,贪污者付法司治罪,阘茸者免官为民,即刻还乡!”话音才落,一队身着锦衣的亲军跑来,将一百七十一名考评为贪污的官吏捉了,带出奉天门,下到卫军的监牢里,等着刑部衙门去审查。又有一队亲军跑来,将考评为阘茸的一百四十三人的乌纱帽摘了,带着他们去奉天门外。其后吏部来了几个官吏,给考评为称职者升迁委任书,给考评为平常的人复职书。皇帝还下了一道诏书,果然应验了朝野的传闻,升山东左布政使徐铎为户部尚书,户部试尚书郭桓降为右侍郎。郭桓试任尚书不足一年。原来朝臣们早有风闻,郭桓与北平左布政使李彧和北平提刑按察使赵全德往来甚密,有监察御史怀疑李彧和赵全德与郭桓涉及官仓钱粮的事。 皇帝在众多任命中,有一个任命颇有意味,即令磨勘司令王道亨为户部左侍郎,且位在郭桓之上。磨勘司在洪武三年设置,主官称为磨勘司令,掌监察六部,并向皇帝奏报朝廷各大小衙门刑名和钱粮有无冤假、滥职和隐匿之事,职能比大理寺还多。磨勘的职能早在唐朝就有,大抵掌磨勘之事的人,经常要将一张表放在另一张表上移动对比和复核,有磨的意思;勘则有校对、探究和查实的意思。皇帝希望有磨勘经历的王道亨在左侍郎任上,能够彻查郭桓在户部任职一年间的账薄。 |
中午好! |
晚上好。 |
早上好。 |
中午好。 |
晚上好。 |
网友回复在1078楼,却看不见。怪事。 |
早上好! |
刀谏 徐辉祖来宫中禀报皇帝,他爹爹病情突然转重,可能会死,从此不能再为陛下出征了。皇帝问道:“你上回说你爹爹不是病好了么?如何又病危了?”徐辉祖道:“我爹爹说痛疮不痛了,便以为病好了,不承想昨晚背疮迸发,流出许多血。”皇帝道:“知道了,你回去好生伺候你爹。” 黄昏时,徐府接到消息,皇帝一行人来了。徐辉祖又惊又喜,立即打开正门和仪门,与母亲和三个弟弟徐添福、徐膺绪、徐增寿以及徐府上下人等在正门外跪迎。皇帝与刘三吾和礼部尚书进来,身旁跟着几个亲军。皇帝说:“你们都快快起来,引我去见魏国公。”徐辉祖忙引着皇上去卧室。徐达卧在床上,旁边立着两个妾,一个是吕氏,一个是沈氏。徐辉祖在徐达耳边道:“爹爹,皇上来了。”徐达“唔唔”两声,缓缓地张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皇帝按住道:“躺着躺着,你在病中,不必多礼了。”徐达道:“多谢陛下,老臣如今虚弱得连翻个身都不好使。”皇帝问道:“我还以为你病好了哩,太医院就没有人能治得好你的背疮?”徐达道:“所谓生死有命,老臣的福份已经享尽,今生无撼了。” |
@八月寒流 2019-07-19 15:01:14 周末愉快,打卡签到。 ----------------------------- 谢谢。周五快乐。 |
@情如含欧俄如 2019-07-19 17:22:35 学习,支持 打卡签到。 ----------------------------- 晚上好。 |
皇帝坐在床头,说道:“徐爱卿,你有甚话都给我说罢。”徐达摆摆手,徐辉祖不知其意,来问:“爹爹,你是想……”徐达道:“你们都退出去,我有机密的话要与皇上说。”徐府的人都退出室外,门边只站着郑泊和一名亲军,徐达看了看他们,皇帝示意他们也出去,徐达才说:“上位呵,臣跟着你打天下,徐家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臣一生感激不尽。臣是一个武夫,虽是挂名右丞相,也没得甚麽治国良策。臣这番病不得好了,要与上位作别。近日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趁如今还能动弹,劝上位要留神呵……” 徐达的语音越说越细弱,皇帝不得不俯身下去,将耳朵靠近徐达的嘴唇,眼睛看着床的另一头。徐达右手缓缓地摸向枕头下,那里放在一把解腕尖刀,指尖探到刀后,四指扣住刀把,拇指紧贴上去,将那把尖刀攥在手中,左手冷不防从被中伸出来,一把抓住皇帝的右肩,将那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 |
谢谢大家。中午好。 |
题为友人作《湘江清远图》 春雨来遥浦,新莺入远天。 岸边迎客树,江上顺风船。 细草生幽涧,疏林抱野烟。 隐居无俗事,琴书度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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