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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先秦历史小说, 古色古香《玉之觞》[第1页]

作者:宣娇2018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49]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玉之觞


    简介:玉是沟通天地人三者的灵石,所以最早的“玉”字三横加一竖,寓意沟通天地人三者,外加一点瑕疵。所有的玉石最初都来自于顽石吧,经历混沌初开时的翻江倒海,岩浆炙烤,冰雪凝炼,独自穿越几亿回的斗转星移,最后留下一抹素月清辉,银河共影的记忆。所有的人都是一块璞玉吧,怀着一颗质朴的心灵,任千百回的雕磨、锤炼,拂去满面的灰质,终于成就表里澄澈的冰雪面容。回到二千多年前,君子无故不去玉的东周,每一枚玉石都见证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当权利,爱情,荣誉,梦想,道义,欲望,这些最本真的情感激烈碰撞在一起,还能看到经过岁月磨砺后,那人性中一痕最纯真的碧色吗?







    孟冬之月,寒意渐始,凉薄的阳光洒在晋国绛城郊邑外一处颓败的庄园,庄园内虽屋舍错落连亘,四周郊田绵延,却荒草丛生,沟渠枯涸,鸡鸣狗吠之声不闻,人烟往来之形难觅。唯在庄园西侧一间偏屋内,语声喧杂,沸议群咻,数十个宽衣博带之人,围案聚坐在一起,其中有年逾古稀的长者,有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也有不少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众人衣着打扮虽不尽相同,但锦衣纨绔,腰佩玉饰,显然都是煊赫的世贵畗族。

    但听众人议论道:“游公子,你将我们从晋国四面八方召集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参观你的庄园的吧?”

    那被称为游公子的道:“此处原是我族的一处田产,因久不打理,年久失修,未免荒废了些,怠慢了诸位,还请多多包涵!”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游公子将我们叫来,可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游公子道:“自上次咱们将富公子逐出晋国,从此再无人在晋侯跟前进谗献媚,晋侯慢慢地也转过心意来,知道诸位才是晋国真正的有功之臣,况且诸位都是晋侯的伯叔子侄,同为姬姓叔虞之后,打落果实还是掉在土里,不倚仗诸位还能倚仗谁呢?”

    一老者道:“晋诡诸果真如此说?”

    “这还有假的?我出来之前,听宫里的内侍说,晋侯正在拟书,准备将晋国高梁一带数百万的田地分给绛城的晋族子弟们,诏书想来很快就会到了。”

    老者道:“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晋诡诸也不想想,他不过是曲沃小宗的一个庶子,他的父亲凭着一时之勇,杀了国君,篡夺君位,自封为侯,若不是我们这些族老支持,哪有他坐稳君位的一日?”

    众人皆附和道:“正是此话,论辈份资格,我们在坐的哪一个不是他的叔伯姑舅,按理这国君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若不是他的父亲、武公力排众议,向我等再三劝荐,晋诡诸岂能有如此风光的一日?不想他当上国君后,竟翻脸不认人,诺大的晋国,连一分土地都不分给我们,岂不是太过忘恩负义?”

    众人正高谈阔论间,忽听外面车马声大作,便打发游公子出去探视。游公子到庄外一看,见数百匹高头大马,拉着十来辆大车,停在门外。车上覆以蓑麻,看不见下面是何物。马车上下来一内侍,高声道:“此处可是游公子府上?”

    “正是,在下就是游某。”

    “还有其他公子呢?让他们一起出来,晋侯有令要宣。”

    游公子进庄去,众人听说晋侯派人来传令,便一同出庄来,见了如此多的马车,暗道:果不其然,不知晋诡诸要赏赐的是布匹、粮粟还是银钱?

    只听那内侍道:“晋侯让小臣传的是口谕,晋侯有令,诸位都是晋国的旧族裔老,理应为国出谋划策,励精图治,不想尔等却整日图谋私利,尔虞我诈,屡次冒颜犯上,出言不逊。今日更是聚众谋乱,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人证物证俱全,立即就地处决!”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马车上的蓑麻被掀起,数百士兵车中一跃而起,拿出早已备好的弓箭,一通乱箭,将群众子射杀在地。片刻之间,血流遍地,令初阳无色,待哀号声渐息,站在内侍旁边的游公子向内侍道:“三十四人,一个不少,请回去转告主公,此事并无任何人知晓,让主公放心。”

    内侍点点头,让士兵将尸首堆叠起来,放火烧尽,连着诺大的庄园也一把火烧了,然后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游公子和内侍回到宫城,晋国的国君——晋诡诸在太庙旁的青阳阁接见了两人,内侍先将射杀群公子一事详细禀报了,晋诡诸点头道:“东关五办事利落,寡人回头再赏你。”

    那被称为东关五的内侍退下后,晋诡诸向游公子道:“你确定此事没有任何人看见?”

    游公子此时已换上一身大夫的装束,恭敬道:“请主公放心,走出这个宫去,再无任何人知道此事。”

    “寡人知道你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这些年冒充游公子,打入群公子内部,神不知鬼不觉的,驱逐富公子,离间众人,全是你一人的功劳。寡人先前就答应过你,倒下群公子,扶起你士蒍,如今寡人兑现承诺,赐你田地百亩,擢升为大司徒。”

    晋诡诸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一寸见方的玉章,道:“这是司马,司寇,司徒,司空四大卿才有的玉章,你拿着他,明日就可赴任了。”

    这被称为士蒍的游公子跪倒谢恩不迭:“我士蒍原只是宫中一带甲侍卫,出身平民,无德无才,受主公大恩,得以跻身于卿士之列,小臣今生感恩戴德,就是为主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自从诛杀群公子后,晋诡诸心底毕竟有些心虚,这日晋诡诸踱到太史局,这太史局位于宫城最西南侧,别门独院,并不与其他局府在一处。平日里编纂史书,记录国君和国中、及周王室治下的诸侯国发生的要事,为一个独立的机要部门,掌管太史局的是太史官郭偃, 因郭家祖上数代担任太史,无不是恭言谨行,书尽其实,到了郭偃这一代,自然是德高望重,为人景仰。

    晋诡诸进了太史局,郭偃和其余书吏等起身相迎,奉入上坐。晋诡诸随意翻看着案上的竹简,道:“寡人无事出来走走。不知《晋书》编纂得怎么样了?”

    “回禀国君,晋书已交给太傅杜原款主持,以记录晋国历年大事为主,目前已完成五十章。太傅考究详实,笔锋严谨,定能留传后世,不负国君所望。”

    晋诡诸点点头,“由太史负责记录的《国史》近日可记载了什么事情?”

    “微臣一日不敢懈怠,国君一言一行无小事,为君的不可不谨言慎行啊!”

    “拿来让寡人看看。”

    郭偃从堆叠如山的案几上抽出一卷竹简,递给晋诡诸。晋诡诸打开来看,见文字末尾写着:戊辰,孟冬,甲子日,晋侯杀群公子。

    晋诡诸将竹简掷于地上,冷声道:“太史这是要让寡人留下万世骂名吗?”

    郭偃凛然道:“记录国君言行,以提醒国君修身养德,是太史的职责,这也是文王建立周朝之初,设太史一职的原因。我郭家祖上数代历任太史,忠于职守,书尽其实,怎可到了微臣这里就玩忽职守。”

    “寡人现在是一国之君,难道寡人要你改掉几个字也不行吗?”

    “主公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应以晋国万兆臣民以已念,朝乾夕惕,如履薄冰,若微臣为了主公一已之私纂改事实,岂不是助纣为虐,欲盖弥彰。”

    晋诡诸盯着郭偃,冷声道:“你有几个兄弟?”

    “微臣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晋诡诸向身后的东关五道:“去把太史的二弟召来。”

    东关五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东关五将人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削男子,低头站在堂下。

    晋诡诸道:“你是太史的二弟?”

    “正是。”

    “寡人让太史在国史上修改几个字,太史拒不听从,要是寡人让你来当太史,你可愿意按寡人的意思办?”

    男子跪下道:“郭家数代奉职于晋国,忠心可表日月,兄长一生恪尽职守,无有差错,还请主公格外开恩,饶恕兄长一次!”

    “寡人可以饶恕太史,但你就得为他抵罪。来人,将此人推出去斩了。”

    男子脸色惨白,被士兵一路拖拽出去。晋诡诸看郭偃闭着双眼,嘴唇微微颤抖,却并不开口求饶,便道:“太史可愿为寡人修改国史?”

    郭偃依旧闭口不答。晋诡诸下令道:“将太史的三弟召进宫来。”

    不多时,来人带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也不向晋诡诸行礼,只拿眼晴瞪着晋诡诸。

    晋诡诸问:“你的二哥不肯为寡人修改国史,寡人已经将他杀了,寡人现在问你,如果让你来当太史,你可愿意为寡人修改国史?”

    男子作了一揖,道:“我们兄弟三人死了以后,还请主公将我们葬在郭家的祖坟旁,也好叫后辈们知道,我们没有辱没郭家的先祖遗训。”

    说完男子不待士兵上来,转身就往刑场上走。晋诡诸一时目瞪口呆,片刻后拍案而起,指着郭偃怒道:“你们郭家,就是茅坑里一堆又臭又硬的石头。”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一章 太行明珠
    此时距离晋国都城绛城百里远的地方,一支浩浩荡荡的兵车大军正缓步行进着。沿途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周围漫入天际的杂草也纷纷噪动不安起来,将这一片尘封已久的荒凉驱逐殆尽。这支由战车和步兵组成的军队气势威武,行动整齐。走在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坐着三位勇士,坐于最左边的是主帅,面目俊朗,英气逼人,身着及膝的青铜盔甲,手握一杆大常旗,旗上绘着腾云探爪的蛟龙图案,整支军队将在他的指挥下应时而动,此人就是本支军队的统帅——晋国的世子申生。坐在中间正在驾驶马车的是驭手,位于马车右边的是申生的副将——里克,手执一根三丈长的长戟,主要负责保护主帅,并担任冲锋陷阵之职。

    里克随晋诡诸南征北战多年,却从未象今日出征这般轻松,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又看看身边一脸端庄的申生,压低声音道:“公子,要依我说,主公也太大题小作了。一个小小的骊戎,也需要出动咱们晋国二百乘的战车吗?”

    申生淡然道:“骊戎国虽是小国,但多年来和赤狄部落纠缠不清,与东山皋落氏等部族暗中勾结,数次劫掠我国东去中原做生意的客商,此次出兵征讨骊戎也是情理中的事。”

    里克道:“公子,主公放着身边的虞国、虢国不打,放着整日骚扰我国边境的赤狄也不打,偏偏绕远路,出重兵去打一个不起眼的骊戎,我听说晋候一直想为公子娶一位正室夫人,而那骊戎国主有两个貌若天仙的女儿,难道……”

    “里将军,”申生打断他的话,脸上微微有些窘意,“君父自有他的打算,咱们做臣子的,执行君令即可,其他无需多想。此番出兵务必要全力以赴,不可有丝毫分心杂念。”

    里克还想再说,见申生一脸肃穆,只得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转头一声吆喝,催促后面的人马快快跟上。

    军队一路连夜急奔,奔至郦邑城下时,骊戎国主还在睡梦中,得到晋军来犯的消息后,连衣服未曾穿戴齐整,便召集了各卿大夫商议对策。可怜这小小的诸侯国主,自周武王分封诸候以来,偏安一隅,年年按礼制上贡周朝,不敢有丝毫不周之处,但地处强晋和戎狄之间,犹如在虎狼环伺之间偷生,纵使左右逢源,到处周旋,不过图个苟且安生,还是免不了被强晋所觊觎,这骊戎国主实在想不明白无征无兆的,这晋国怎么就公然侵犯自己呢卿大夫也是一筹莫展,任谁都清楚,骊戎国方圆不过三百里,国小力弱,全城将士不过加起来不过五十乘战车,都城郦邑多年未曾修缮,如何抵挡得住强晋的进攻?为今之计只能出城投降,希望晋国念在同为姬姓的份上,接受和谈,罢战休兵。

    骊戎国主先派了使臣出城去,向晋军献上请降书,不多时收到申生接受请降的消息,便穿了身黑衣素服,长发披散,亲自打开城门,率着一众卿士大夫,对着前来和谈的申生行稽手礼,以示臣服。骊戎国主手持木盘,上面放着本国的镇国玉壁,沉声道,“我骊戎国自大周武王分封天下以来,恪恭勤勉,无一日敢违祖训,如今国力敝条,想来是哪里失了礼数,侍奉不周,有劳贵国世子亲自挥师来犯,还请不吝赐教。”

    此时的晋军早已在城门前排好阵列,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可攻城。申生站于战车上,见骊戎国君亲自出城献降,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本是一场可打可不打之仗,骊戎国主即然识时务,也就免了自己大动干戈。

    申生从战车上一跃而下,双手扶起骊戎国主。“骊公快快请起,贵国即诚心归降,我晋国又岂能失了礼数。贵国虽与我国早已订立盟约,以护卫王室,驱逐蛮夷为已任,不知如何却与戎狄屡屡眉来眼去,数次借道于东山皋落,使狄人侵袭我国边境,劫掠往来客商,不知可有此事?”

    骊戎国主道:“实不相瞒,并非是我骊戎有意背盟,实在是我国民力衰微,不得已而与些戎狄人做些往来贸易,所得之利也不过用来接济民众,贡奉晋国和周王而已,至于劫掠客商一事,或国中有些流匪盗寇,侵犯了贵国的客商,我却实在是不知啊!”

    “当初周武王在普天之下分封姬姓后裔,便是让天下姬姓诸候励精图治,对抗蛮夷,实行天下一统的礼治教化,而骊戎身为姬姓之后,却背弃祖训,忘本逐末,不思进取,天下诸候皆可讨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

    骊戎国主老泪纵横,双手奉上道:“这白壁已是我国最贵重之物,代表的是骊戎百里的疆土,现敬奉于贵国,除此以外,我愿奉上敝国国库内所有的珍宝,只求贵国能保全我骊戎国的封号,留一块寸土之地,让我等能祭祀于先祖的灵前,还请世子成全!”

    申生道,“这个不难,我出征前,晋国国君已有令在先,只要你等主动投降,献出国都,我国可允其保留丽土一地,将宗庙一并迁至丽土,卿士大夫和民众也可自行选择迁至晋国或留在原有的土地上。但是我国国君还有一要求,请骊公献上你的一对女儿。”

    骊戎国主呆了一呆,“寡人的一对女儿,人称“太行明珠”,从来爱若珍宝,未肯轻易示人,至今未嫁。如今既然世子到此,许是冥冥天意吧,寡人便将一对女儿奉上,愿世子善待之。”

    至此申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骊戎国小言微,论实力晋国要灭他轻而易举,但毕竟同为周朝姬姓国,若只凭着与戎狄有染便出兵攻灭,只怕会得罪周天子和天下诸候,落个同宗攻戮的罪名。如今骊戎国主自愿投降,并献上女儿,自是省了不少麻烦。

    骊戎国主当即邀请申生入城,并设宴款待世子和其手下一行。申生怕多生变故,不敢久留,当即辞别骊戎国主,带着一双“太行明珠”就起程回晋国去了。骊戎国主为一对女儿送上诸多陪嫁,用几十辆车子拉着,并送了数百的陪嫁仆从,浩浩荡荡跟在后面,骊戎国主一直送出都城五十里外,挥泪而别。
    @宣娇2018 2018-12-15 12:46:28
    第一章 太行明珠
    此时距离晋国都城绛城百里远的地方,一支浩浩荡荡的兵车大军正缓步行进着。沿途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周围漫入天际的杂草也纷纷噪动不安起来,将这一片尘封已久的荒凉驱逐殆尽。这支由战车和步兵组成的军队气势威武,行动整齐。走在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坐着三位勇士,坐于最左边的是主帅,面目俊朗,英气逼人,身着及膝的青铜盔甲,手握一杆大常旗,旗上绘着腾云探爪的蛟龙图案,整支军队将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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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骊戎到晋国的路程快马需要三天,带了两位公主,加上众多仆从,一行人只得慢慢行走。申生先让人快马回去禀报晋侯,自己护送两位公主策马缓步而行。申生在前面导路,骊姬两姐妹的琼车紧随其后。

    这一对明珠姐姐名嫱,妹妹名姞,都是容貌过人,兰心剔透之人。虽说被父亲深藏于宫中,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过如珠玉一般,迟早是要送出去的,只盼能嫁个相得益彰的夫君,不求夫君为王,为公,只求是个谦谦君子便足矣。尤其是姐姐嫱,更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身在深宫,却把中原各大诸侯名门公子了解得了如指掌,常暗自思忖:这天下只有三个男子方与我匹配,齐国的公子昭,鲁国的公子申,晋国的世子申生,若不能嫁此三人,我情愿以死明志。不想晋国的军队来得突然,自己还未来得及向父亲表明心志,便已被披上锦华重服,送入琼车之中。姐妹俩在心慌无主之际,打听得人说,前来迎亲的人正是晋国的世子申生,这才芳心落地,喜上眉梢。

    眼见故国之路渐行渐远,自己的未来便如同这条漫漫长路,曲折蜿蜒,却始终见不到尽头,琼车虽极尽华丽,珠玉环佩之下铛啷之声终日不绝于耳,却也掩饰不住心绪的寂寥。唯一可解烦闷的只有马车前方的一骑白衣男儿,骊嫱数次偷偷掀开重幔,那挺拔的身姿不远不近走在自己的前方,不离不弃,却又若即若离,虽距离琼车五丈开外,却始终不曾转过头来。

    “姐姐,听闻晋国世子申生不仅品貌端正,文治武功俱是十分了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君子,不知可正是前方那位领路的男儿?”

    “妹妹何须多此一问?只看他腰间所佩的玉觽,尊贵非同寻常,除世子外,再无第二人可以用得的。”

    “姐姐好眼力,晋国当真是无愧为大国,只那一件玉觽,便已胜过父亲所用之觽了。只是听说申生他向来只监守国都,从不领兵打仗,为何这次亲自来骊戎,迎我姐妹去晋国?听说世子年已二十出头,但还未曾有夫人,难道……”骊姞说到这,不禁脸颊绯红,脸上却喜不自禁。

    骊嫱道:“公子申生可称是位温文尔雅的君子,晋国上至公卿,下至庶民,无不交相称赞,且不论他今后能否继承晋候的大统,一女子若能嫁于他,也不枉为世上一遭了。”

    听姐姐的话似乎与自己想到了一起,骊姞不禁芳心乱跳,“姐姐,你我在此处尽是一厢情愿之语,都不知这晋世子长相如何,是俊是丑,是长脸还是方脸,要是能让你我见一面方才好呢!”

    骊嫱捂嘴一笑,“死丫头,没羞没躁的,你我公主身份,还未出嫁,怎可私下与外人见面,中原大国礼数甚多,咱们虽说是小国出身,可也不能让他人笑话了去。”
    见妹妹低了头不语,骊嫱又扑哧一笑说:“只是咱们如今还未出骊戎边境,晋世子和你我也未定名分,便算不得有违礼数,你我堂堂公主,在骊戎国还不是想见谁就见谁,难道如今还见不得自己中意的男子一面么?”

    骊嫱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便留了心寻找机会,誓要见上申生一面。这日人马正走得困乏,申生听得身后琼车内一声惊呼,当即勒马朗声问道:“公主何事惊慌?”

    “公子,适才小女子不慎将丝帕遗失车外,此方丝帕是我心爱之物,素来帖身收藏,不知可否有劳公子把丝帕捡回?”车内声音如莺啼婉转,千娇百媚,让人难以拒绝。

    申生停下马来,于道旁捡起那块帕子,只见洁白的帕子上,在右下一角,绣着一个嫱字,帕子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丝丝沁入鼻中。

    申生将帕子折好了,交给随行于琼车后的婢女,转身上马去了。这婢女名叫琼枝,是骊嫱的贴身丫头,接了帕子后,递入车厢中,骊嫱暗暗地道了一声:“多事,”便打发琼枝到后头去了。

    申生走了不多时,只听身后的车中又传来那莺啼婉转的声音,“公子,刚才风大,将帕子又吹落到外面,能否烦劳公子再为小女子捡拾一次。”

    申生停下马来,微微转头道:“丝帕本为闺阁洁净之物,如今即已数次飘落在外,沾染泥尘,公主不要也罢了?”

    骊嫱一时无言可答,只恨得玉牙直咬,却无可奈何,只得另外再寻机会。两日过去,这日听得传令官说已行至晋国地界,骊嫱知道如果人马进入都城,便再也无计可施了。当下细细留心。一日经过一处坡地时马车颇为颠簸,两人坐于车内左摇右晃,十分不适。到了日中时分,申生下令道;“全军就地休整,埋锅做饭。”

    军马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停下来,士兵们各自拾柴寻锅,准备炊饭去了。骊嫱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偷偷掀开车帘朝外探望。

    骊姞不解地问:“姐姐,你这是何意?”

    骊嫱也不答话,见无人注意,扬起玉手,将那玉簪猛然扎进马尾,就听一声长嘶,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沿着山坡一通狂奔。骊姬的随从们正围坐在不远处的锅灶边,见了这一变故无不目瞪口呆,将士护卫等更是坐在远处,一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就见路边闪出一袭白影,如离弦之箭般朝失控的马车飞扑而去,众人看清那是公子申生时,白影已冲出数十丈开外。马儿慌不择路地往山坡下奔跑,前方不远处是一处断崖,若是在平常,这种高头大马跳过数丈宽的断崖应是无事,如今身后还拖着一辆盛装的马车,自然不能与平时相提并论。

    此时车内的骊姬姐妹早已脸色煞白,手足无措,两人紧紧抱作一团。骊嫱的指甲把皮肤掐得发白,心里开始有一丝悔意,原本只想引得申生的注意,趁申生过来时见上他一面,不曾想这受惊的马竟会如此狂躁,如今竟不知如何收场,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盼而已。

    眼见马儿已奔至断崖边,一仰头、一抬足,正欲跃起,忽然一个趔趔,颈项上的缰绳被死死扯住,全身的力道硬是被拉了回来。这匹马本是一匹烈马,受此禁锢突然野性大发,四蹄腾跃,嘶鸣不绝,待要再发力前奔时,颈上的绳索被猛然割断,马儿一纵身向那断崖直坠下去。

    车内的骊姬姐妹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马车已骤然停住。骊姞已瘫软在车内,骊嫱虽吓得不轻,还是颤抖着手。微微掀开车帘一角,见一袭白衣的申生双手紧握马车的辕木,左腿跪地,右脚顶在断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边。谷底传来一声轰鸣,连得地面也传来隐隐的震动,申生脚下的岩石随着细小的砺石一齐落入断崖。申生一声轻叱,把马车推离断崖数丈开外,一个鹞鹰翻身,自己也跃了开去。

    骊嫱浑身如被定住,目光看着申生竟动弹不了,那一袭白衣下的申生,岿然挺立,如同这漫天荒凉中的一株白杨木,让人心中升起无限依恋之感。

    申生走到马车前,并不抬头,抱手行礼道:“适才马儿失控奔逃,惊扰了两位公主,是在下看护不周所致,还请公主包涵!”

    骊嫱脆生生一笑:“若不是公子武艺高强,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我姐妹俩已如那驽马一般翻入山崖,跌个粉身碎骨了。还要请公子受我多谢之礼!”说完盈盈地低头作揖,心中喜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

    接下来的路程申生加倍小心,常常是不离马车左右,这一路倒也平安无事。骊姬姐妹听着申生的坐骑一路蹄声踏踏,这原本枯燥单调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动听起来,马车内百无聊赖的时光似也过得飞快,不日就到了晋国都城绛城。
    第二章 前路莫明

    此时的晋侯正于宫室内和公子夷吾下棋。晋侯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公子夷吾,夷吾是晋侯的第三子,虽年方十七,却颇有沉稳大气之风。摆在两人面前的棋局正是春秋时期颇为时兴的六博棋局,棋子分为黑、白两组,双方各有棋十二枚,箸六根,行棋前先投箸,以得数多少定行棋步数,最后以吃掉对方的棋子多少定输赢。

    晋侯见夷吾手握木箸,迟迟不投箸,道:“我儿何须思虑过多?你若能有幸掷出2数,这枚子方能走入“水”中成枭,如若不然,便被我的“散”子吃掉。若无把握,不如就此弃子保帅,或许还可挽回一些败局?”

    “不,君父,我宁可放手一博,也绝不委曲求全!”

    夷吾随即摇晃木筒,掉下一支3数的箸来。晋侯哈哈一笑,“我儿气势可赞,颇合为父的意,只可惜运气不佳,天不佑汝啊!”

    “孩儿甚是惭愧,君父是得上天受命之人,所到之处无人不为君父的威势所折服,这棋局如同天下战局,孩儿怎可与君父的神勇相匹敌!孩儿认输便是。”

    晋诡诸让人收了棋,站起身慢慢踱到了窗前,语气和缓却有几分伤怀,“幸得夷吾儿近日多与我相伴,下棋博弈,倒也解了不少烦闷。自你娘和姨娘相继去世,寡人身边虽有几位姬妾,却无人可以说得上话。”

    夷吾道:“承蒙君父不嫌,孩儿愿日日过来陪伴解闷,也可多聆听君父的教诲。”

    “你的御射功夫学得怎么样了,我让屠岸夷教你射箭,指法练得如何?”

    “屠将军悉心教授,是孩儿太愚笨,还未完全掌握要领。”

    “男儿万不可因杂务琐事而怠慢学业武功,我晋国自叔虞受封唐国,后改国号为晋以来,历经数百年,每一代君侯无不兢业惕守,南面护卫周朝天子,北面克戎拒狄,靠着金戈长矛打下了每一寸土地,才有今天的大晋。你身为晋国武公后裔,务必要继承祖上遗志,开疆拓土,尽我大晋未完的大业!”

    一番话说得夷吾唯低头喏喏而已。晋侯的话锋一转:“这几日怎未见兄长?”

    “听说前几日就出游狩猎去了,应是还未归来!”

    夷吾知道晋侯问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重耳,这重耳乃同为翟国公主所生,与夷吾的母亲是同族姐妹,姐姐生的名唤重耳,妹妹生下的名为夷吾。这姐妹俩深得晋侯喜爱,却俱在几年前相继过世,留下两位公子互为表兄弟,自然比别的公子更亲近些。

    晋侯略显不悦,“这小子总是不思进取,整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鸡斗犬,喝酒胡闹,三日后就是他二十岁的加冠礼,且看他到时拿什么献丑于众卿大夫面前?”

    此时内侍总管,梁五进来禀报,称公子申生先行遣人回来,报说骊戎国主已举城投降,且献上人称“太行明珠”的女儿一双,不日后申生将携公主回国。

    见晋侯有要事,夷吾便退了出来,回到公子府后,下人禀告大夫卻芮已在府上等候多时。这卻芮本是晋国上卿,晋诡诸见他学识渊博,才思敏锐,便让他做了太傅,专门教授公子夷吾诗、书、礼、乐。夷吾也是十分倚重太傅,但凡有疑难之事免不了要向师傅请教。

    夷吾还未跨进正厅,卻芮已起身相迎道:“看来公子此去宫中,带回来的消息可谓是喜忧参半啊!”

    “师傅一向好眼力,只是此番又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未卜先知?”夷吾进了正厅,不待仆人为他脱鞋,便已撩衣而坐。

    “公子一向沉稳,这一路走来却步履轻快,显见心中颇为愉悦;走路时双目向下望着足尖,不似平日目光平视,显见心中有思虑之事,不知老夫所说对否?”

    “太傅明察秋毫啊!我数日陪伴君父,君父今日对我似有嘉许之意,不觉向我坦露心意,只是申生不日就要回国,听说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骊戎国主举国投降,君父又要大加褒奖了!”

    卻芮道,“此番主公让申生出兵骊戎,显而易见是另有所图。申生年过二十,却还未婚娶,只怕主公有意为他找一姬姓夫人。骊戎虽是小国,却也是周天子亲封的诸侯,而且听说这两位公主生得十分貌美,嫁于申生,也不算辱没了他。”

    “君父数年前将那东皋国公主指婚于我,东皋乃一夷狄小国,显见是待申生要厚于我多矣!”

    “申生是世子,为晋国储君,身负重责,为天下人所瞩目,任重就难保不会出错,为天下人瞩目就必定引起嫉恨,来日方长,公子何必急于一时呢。”夷吾知卻芮心中必有主意,便也不再多问。
    这日晋侯卧于榻上,梁五与东关五各自侍奉左右,梳头揉肩,这两人是晋诡诸十分喜爱的嬖臣,因晋侯多年征战在外,常有腰疾和腿疾,时常旧疾未愈,新病又发,苦不堪言,有了这两人随侍左右,自然妥帖不少。且这两人善断人颜色,只要晋侯喜欢的无不投其所好,因此与晋侯常同枕而眠,服侍左右。又因这两人均是拿捏按揉的好手,手中力道掌握得恰到分寸,时缓时急,时轻时重,刚中有柔,柔中带刚,把晋侯伺侯得如神仙一般。

    那晋诡诸的腰疾又犯,两人在晋诡诸身旁服侍,东关五为晋诡诸拿捏,梁五则替晋诡诸梳头。

    梁五道,“主公,世子这几日去了骊戎,无人监国,这宫里宫外的事全赖主公一人操持。只这军务一事,主公便已是忙得分身乏术,自然又要犯旧疾!只恨我等不能为主公分忧!”

    梁五长得白面皓齿,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不输于闺阁女子,一把金箅子在他手中灵活翻飞,不消多时便把晋侯一头半白枯乱的头发梳理得妥贴顺溜。梁五拿过铜镜给晋侯照看,东关五在一旁道:“那骊戎此番还算识时务,一见我晋军的阵势便乖乖称臣,不耗费我军一兵一卒,可见主公的威望早已名震天下。”

    梁五换了一把箅子,开始打理晋侯的胡须,“骊戎国主也太不自量力,主公前番下礼聘问,他始终不肯将女儿献上,难道还等着我晋国派媒人去明媒正娶不成?想我堂堂大晋,当年除了齐姜夫人配得上我晋国一百辆车骑前去齐国迎娶外,还有哪个国家担得起如此礼遇?”

    晋侯躺在榻上,轻轻挥了下手,“世子既将回国,庆功宴的事宜可安排下去了?”

    “回主公,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主公对世子当真用心良苦啊!三日后正是公子重耳二十岁的加冠礼,到时两件事一起办了,也好叫宫中热闹一番。”

    晋诡诸眯着眼睛,神情颇为畅快,梁五道:“主公,听说这骊姬姐妹容貌艳丽无双,且能歌善舞,聪敏异常,人称太行明珠,骊戎国主将她们藏于闺阁之中,从不肯轻易示人!多少诸候国想去求聘,都被谢绝门外。也难怪,听说骊戎国主一心想借她们攀附周王室,所以珍藏至今。”

    “哦,”晋侯微微抬了下眼皮,“当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只怕我们说的还不及这对”天山明珠“的万一,否则,世子怎会已与那骊姬暗中私相授受了呢?”

    东关五轻叱一声,“梁五,此等道听途说之言怎可在此妄议,谁人不知世子乃正人君子,此番去骊戎只为迎回两位公主,并非是前去迎亲,怎会与骊姬私下相交呢?”

    晋侯突然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梁五急忙跪下,“主公,奴才罪该万死,拿这种捕风捉影之事到宫里来说,真该掌嘴!”说着就掴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此时有内侍进来禀报,称申生一行已进了绛城,请求面见主公,晋诡诸道:“让世子先回世子府安歇,今日不必进宫了,骊戎公主暂且安排在馆邑住着。”
    第三章 重耳献礼
    申生回到府邸,一连几日一直未得到晋侯的召见,几次入宫去,门人只说晋侯近日忙于军务,不予召见,只得悻悻回来。这日有内侍来世子府传达晋候的诏令,说晋候要举行庆功宴,宣申生准时赴宴。申生忙换了装束,来到宫中,宴会在外朝的正阳殿举行,晋国的各公卿大夫济济一堂,诺大的殿堂内座无虚席。

    晋侯坐北朝南面朝诸宾客,坐在正席当中,因宫中没有正夫人,旁边虚放着一张坐席,下首是四个宫的主位夫人,分别是惠安宫的主位—耿姬,樊雍宫主位—卫姬,鱼丽宫主位—芮姬,和萃喜宫的主位—薄姬,以及晋诡诸的诸位公子和公主。

    因晋诡诸已将公亲裔族大都诛灭干净,客席上坐的都是晋国的卿士大夫,及有官职在身的宫人。一干乐师已于殿内西南躬身而立,只待宴席开始便奏响钟磬。晋侯今日着一身绣着鸷鸟图案的青色衮服,头戴冕冠,腰间悬着两枚碧色玉佩。晋侯一抬手,顿时钟磬齐鸣。按照周朝礼制,晋侯手捧玉卮,朝诸臣举杯,众臣纷纷起身回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口中说着无非是“我晋国威势炫赫,让诸多蛮夷小国甘心臣服,世子年少勇武,不废一兵一卒,拿下骊戎,为我晋国栋梁的话。”

    晋侯接受诸大夫的敬酒后,方才正式上菜。一干庖厨和膳夫鱼贯而入,将盛满食物的豆、簋等器物一一放置在宾客面前的食几之上,食物的分量和种类也依据宾客的爵位有所不同。此番出征因世子申生和里克的功劳最大,便比其余人等多了一份鹿肉羹,放于釜内被小心地端上。

    申生的贴身小童名唤赞,盛了一碗汤羹,递给公子,“此番庆功宴乃是专门为公子而设,公子却为何似有心事一般?”

    申生默然不语,心想此等心事怎好与人诉说。去骊戎之前,君父交代出战征服骊戎事小,务必要将公主带回。申生身为世子,向来只在国中留守,从未带兵出征,此番晋候让自己领兵,虽未明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晋候有意要将公主嫁于申生为夫人,幸好自己也不辱使命,不仅不费一兵一卒,征服了骊戎,还顺利带回两位公主,谁知君父只将两位公主安置在馆邑,丝毫不提娶亲之事,一连多日未曾召见自己,申生心中拿捏不定晋候的意思。

    申生想起那几日和骊姬姐妹一路相处,几乎未曾有过言语,却似了然彼此的心意,那日途中骊姬的马车受惊遇险,当时虽未将她俩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却依稀是一双丽人,至今嫣然笑语,让人怦然心动。

    坐于申生旁边的里克凑过来道:“公子,你白白放着一席好菜眉头不展,你我前阵子骊戎之行紧赶慢赶,多日未曾进得油水,天天嚼干粮咽腌菜,这五脏六腑都闹腾起来。公子如若不吃,便赐了我这副肠胃吧?”

    申生一点头,里克便端起那炖得骨酥肉烂的鹿肉,放于自己面前,不等下人为他端盘递叉,已夹起一大块鹿肉,狼吞虎咽地吞下。晋侯又命人给申生和里克各自送上一盘炙牛尾,两人俱离席谢过。里克问:“公子,可知主公将如何安置骊戎公主?”

    申生摇头不语。

    里克笑道,“我看公子不必为此事发愁!依我看,主公办此宴席一是为世子你庆功,二来趁此当着众公卿的面宣布世子的大婚喜讯,公子若不信等上半个时辰便见分晓。”

    “果真如此吗?”申生心里暗暗轻叹。

    酒过半巡后,晋侯发话道,“自我父考、武公登基为国君后,内平晋乱,外逐戎狄,匡扶周王,立威诸侯,创下赫赫战绩,开拓我大晋万里疆土。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一日无敢忘祖上遗训,立志建晋国于诸强国之列。如今周天子式微,各国诸侯先后掘起,争夺霸业。继郑国衰落之后,能与齐鲁两国相提并论的也就我晋国而已!”

    话毕,宾客们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此起彼服。晋侯又道:“骊戎小国灭他本易如反掌,念他与我晋国同宗同源,同为姬姓之后,暂且留着他的宗庙,对我晋国而言,也可多一道西面的屏障。此次出征,世子申生不负众望,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骊戎国主亲自出城献降,且献上了“太行明珠”之称的骊戎公主。想必诸位也对此姐妹有所耳闻,据闻艳色无双,尤其能歌善舞,今日诸位有幸,可与寡人共睹这对明珠的熠熠辉泽,也不枉世子这一趟千里迢迢的西戎之行了。”

    说罢轻拍双手,下人立即将殿内的钟鼎等物一一撤下,一干乐师也悄然退下,换上一众手执铃鼓、胡茄的戎人乐师。两名舞姬从后面翩然而入。这两名舞姬面上俱蒙着面纱,身着窄袖束腰的戎人服饰,露着一截粉颈和半截玉臂,脚蹬一双狐毛长靴,更显得窄腰丰臀,袅娜多姿。

    只这一身打扮,便把满座的宾客看得张口结舌。晋国同中原诸国一样,历来讲究礼仪典范,女子只有着深衣长袖,宽袍束发方才是见得宾客的体面服饰,更别提这对舞姬步态轻佻,一步三摇,腰肢摆动间藏着无数旖旎春光,全无中原女子那番拘谨庄重之态。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之际,申生却是脸色苍白,一颗心直往下沉。舞姬本由身份卑贱的奴婢所为,随主人意愿,如礼物般可赠可卖,君父若要将骊姬姐妹嫁于自己,绝无可能让她们在众宾客面前作此贱业,甚至抛头露面于众宾客,显见君父根本无意将骊姬姐妹嫁于自己作夫人。

    万众瞩目下的骊姬姐妹却没有太多的想法,骊戎国最早原是戎人的一支部族,后来依附了周王,迁到沁水和太行山山脚之间的缓冲地带,周王又赐了姬姓,封为诸候,令其压制北面和东面的戎狄。所以骊戎历来与戎狄来往更为密切,民风一惯彪悍纯朴,全不似中原各国,讲究繁缛的礼节仪规。这跳舞唱歌本如同骑马打仗一样稀松平常,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个中好手。姐妹俩今日接到晋候命人传来的口谕,让两人在庆功宴上跳上一支舞,两人想那世子申生必定也在坐,遂一口应允下来。

    中原女子作舞时讲究进退有序,摆动适度,一举手一抬足都极有分寸,气度优雅儒美。戎人音乐节奏欢快,舞蹈奔放,动作挥洒自如,没有特定的表达方式,一收一放,一笑一颦皆为释放心中所思所感,和中原各国大为不同。此刻那些见惯了按部就搬的舞蹈的士大夫们,如见了异国的珍宝,早已将面前的美味佳肴置之度外,魂儿一齐跟着两舞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申生只觉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一般。他看了一眼晋侯,见晋侯此刻目不转瞬,手中握着酒樽,却忘了送入口中,酒水顺着胡须流淌到面前的案几上。

    申生心里叹息一声,未等一曲终了,转头向里克道:“我适才多饮了几杯,微有不适,先行告退,请代为禀告君父。”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筵席。

    这里姐妹俩一支舞刚刚跳完,东关五凑到晋侯面前,道:“主公,公子重耳回来了,正在殿外等侯。”

    晋侯吩咐一干乐师和舞姬都退下,道:“让他进来,看这个顽劣子今日如何见寡人?”
    不多时晋诡诸的次子,重耳走进殿来。这重耳长相颇为奇特,颧高鼻耸,眼有重瞳,与戎狄人的长相颇为相似。今日本是他的二十岁生日,应行冠礼,按周礼祖制,冠礼如婚礼、射礼和燕礼,乃人生四大要事,男子行了冠礼,便为成人,内承家业,外谋经济,诸侯大国君主素来重视礼法宗制,对各公子的加冠礼颇为隆重,因各公子行礼时除了拜见父母,还要一一拜见族亲中的兄弟、长辈,有威望的上卿大夫,从公子们的表现中,孰贤孰劣此时便可略一窥见。而世子行加冠礼时还要去周天子处奉礼献贡,以获得周王的认可,仪式可谓繁复庄重。晋诡诸早已让人卜了日子,备了礼物,只等重耳于吉日至庙堂受礼,谁知重耳竟只和下人说了声出去狩猎,便半月未返,直至今日加冠日,过了吉时方才匆匆赶回。

    重耳进了殿,众人见他身着黑色礼服,系于腰间的绶带却缠得完全不得法,显而易见是匆忙打上去,未及整理,尤其是那一双布履,重耳走得急,竟忘了换上朝靴,那带了泥的半截鞋头露在朝服之下,甚是惹眼。

    重耳向晋诡诸行礼,晋诡诸脸色不悦,“重耳,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回禀君父,今日乃丁未吉日,东方尾火星值宿,卯时存禄,戊时进福,君父于今日大宴宾客,必能成就谋略,得觅贤臣;儿臣能于今日加冠,必定荣华倍增,百祸不侵。”

    “你到也是明白,即如此,为何贪于游猎,数日不归,如此荒废课业,何以立冠成人,何以治人,何以立德服人以治天下?”

    夷吾从公子席中起身:“请君父息怒,二哥虽生性好玩,但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虽误了加冠吉时,终究是及时赶回,想必二哥路上有不得已之事耽误了?”

    晋侯语气严厉,“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知礼,礼义之始起于冠者,然后才能知君臣、辨父子、明长幼。我晋国虽比不上齐鲁礼教之邦,但历来尊奉周公之礼,为各诸侯所仰重。重耳身为晋国公子,却轻视礼法,不尊先祖,众卿以为应如何罚处啊?”

    重耳兀自跪着,不敢抬头,大声道:“君父所言极是,儿臣甘愿受罚,只是领罚之前还请允许儿臣献上礼物,以贺君父得骊戎献降之喜。”

    众臣也纷纷为重耳求情,晋侯一挥手,“罢了,看你衣冠不整,一脸风尘,如何能进庙堂受礼,徒让祖先蒙羞而已,你先回去歇着,听我随后发落。”

    士蒍站出来道:“主公,公子乃国中一等一的狩猎好手,此番出猎多日,必是满载而归,或是寻得若干稀奇物事也不定,主公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呢?”

    晋侯略一迟疑,重耳忙高声吩咐手下:“快让人抬进来。”但见四个体格魁梧的壮士,抬着一头庞然大物进来,轰然一声,随着担子一齐重重坠下。众人方才看清是一头体格硕大的犀牛,估摸少说有六、七千斤重的份量,可知这四人的力道非同寻常,再看这犀牛,竟浑身白色,鼻上一角通体乌黑透亮,众宾客一片窃窃私语声,难道此物竟是传说中的神物“贯云犀”?

    众人纷纷啧啧称奇,重耳朗声道:“数年前,儿臣与君父一同狩猎,曾遇见此兽,当时君父连发数箭,未曾伤得此兽分毫,反倒惹得它狂性大发,伤了君父的贴身侍卫,如今虽然事过境迁,儿臣心中始终不能释怀,不能替君父将此畜生捕回实在心有不甘。儿臣着人多经打探,获闻此畜生时常在崤谷腹地出没,便领了手下一路追寻,几经周折才将此兽擒获,此中经过实在难以一一描述,今日能为君父了此夙愿,儿臣也便无所挂怀,唯愿甘心受罚而已。”

    上卿席中有一老者站出,此人眼眶微陷,鼻梁高直,一头半白的卷曲须发,灰绿色的眼珠透着天空般的深邃,乍一看样貌和重耳竟有几分相似。此人即是夷吾和重耳的外公,晋侯的国丈,名唤狐突。当年重耳的生母狐姬,从翟国千里迢迢嫁来晋国,狐突便随了女儿一起来晋国,在朝中做了一名大夫,多年来对晋诡诸忠心耿耿,晋诡诸将其奉为上卿,甚为敬重。如今狐突的一对女儿早亡,只留下重耳和夷吾两个遗孤,狐突对两个外甥自然格外看顾。

    狐突道:“主公,臣闻神兽天赋异禀,有感于天地而生,闻四方之气而动。犀兕乃福瑞之兽,通体白色更是百年难得一见,此祥瑞之物能现身一见便预兆我大晋国祚昌盛,今日公子亲手降服此物,如能祭于宗庙之上,主公怕是离霸主之日不远矣。”
    晋侯轻捋胡须,狐突的一番话颇合心意,语气登时和缓下来,“愿承狐卿吉言,来人,给公子重耳置席上酒!”

    一直跪着的重耳方才谢了恩,起身入了席,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众宾客纷纷上前围住白犀,想看个仔细。但见这犀牛皮褶粗厚,浑身竟没有一处伤痕,不知是用何手法使其毙命。

    坐在重耳旁边的里克轻声问道:“公子,犀牛属最难袭杀之物,如此体量之物必定性极燥烈,一击冲撞便有千钧之力,捕杀此物向来以用箭为宜,只是这使箭之人需有神力在身,而且一箭出去时机和方位需错不得分毫,否则不仅不能伤之皮毛,反而激怒此兽,此物即无外伤,不知公子用何妙计将此兽击杀?”

    重耳数日来为了追踪犀牛餐风饮露,食宿无所,今日见了满桌美味,早已食欲大开,将口、手上塞了个满满当当,见里克问话,鼓了腮帮子支吾道:“里大夫,请恕我无礼,先容我填、填满了这个酒囊饭袋再说……”里克无奈,只得看着重耳将面前的酒宴吃得如风卷残云一般。

    就听大夫士蒍等人纷纷赞道:“这一尊犀兽,毛皮如此完整实属罕见,便是做五副上好的犀甲也绰绰有余,公子重耳当真不愧为神箭手啊!”

    狐突道:“主公,此枚犀角通体乌黑,白色雾隐纹贯穿其间,当是名符其实的通天犀角,实属世间珍品,此为上天赐于主公之神物啊!”

    重耳也起身道:“狐国舅所言极是,儿臣已寻得一良匠,可将此犀角制成举世无双的珍品献于君父,以贺天降神灵蔽佑,保我晋国国祚恒昌。”

    晋侯点头道:“既然此物是你捕获,就由你全权处置吧!”

    重耳忙作了揖,吩咐手下勇士将犀牛抬出,自己也跟着退出大殿去,留下宴席上一脸无奈的里克。
    第四章 君命难违

    申生自从宴席上回府后便闷闷不乐,一连几日,晋诡诸都没有再传唤自己。这日接到晋侯的诏令,令其即刻出发,前往周朝都城洛邑,贡奉今年的贺岁朝礼,并顺道去南面的伊洛之戎拜会国主,商议和谈事宜。

    申生接到诏令后大为不解,把自己的师傅、杜原款请了过来。申生道:“君父这份诏令来得奇怪,弟子心里有些疑惑,还请师傅指点。”

    “世子请说。”

    “君父命我即日前往洛邑献贡,此事颇为奇怪。不说自周庄王薨后,我晋国已有数年未曾朝贡,即便要朝贡,此类外交事宜素来由大行人丕郑主持,何以君父仓猝间让我接手此事?”

    杜原款乃是饱读经文的翰墨之士,沉吟半晌,缓缓道:“公子何必多虑?依我看,主公待公子如臂膀腹心,才委以重任。听说当今的周天子自登基后,在国中强取豪夺,进退无仪,政令不行,众大夫多有不服,王太后以及一帮旧臣不服周王,欲改立周王的叔叔王子颓为周王,联结卫国和燕国在洛邑内作乱,主公此番让公子出使洛邑,应是想借献贡之名窥探周都的形势,何况周王刚刚上任,公子前去朝贺,也可得到周王的认可,公子此行任务不可谓不重啊!”

    “那又为何让我去伊洛之戎呢?”

    “扬拒、泉皋,伊洛这三支戎族沿洛水而居,四处迁徙不定,向来是周王的心腹之患,如今王室有变,晋候应是担心戎人会趁机攻伐周都,所以与之和谈,以暗中牵制戎人,公子不可不体察上意啊。”

    申生觉得此言甚是在理,心中顿时释然不少。第二日便收拾了行装,治备车马,进宫辞别晋诡诸,往洛邑而去。

    再说骊姬姐妹自入了晋国,便一直住在馆邑内,馆邑内陈设、用度十分简陋,姐妹俩甚觉不便,住了数日,也未见公子申生前来迎亲,问了几个下人,也都说不知,心中不乐,不知申生究竟是何用意。

    这日忽有下人来请两位公主进宫,骊姬姐妹方转怒为喜。当晚随前来接应的内侍上了马车。骊嫱有心想见识一番晋国的都城,掀开车帘一角,但见城内道路纵横,虽快到掌灯时分,道路上依旧马车往来不绝,酒肆、客栈门口依阳挂着灯笼,旌旗招展,跑堂的吆喝着在门外迎客。各国的商贩往来不绝,摊贩,武士、游侠等各色奇装异服的人三五而聚,累了就在酒楼外歇息。马车进了内城,宫城便巍然而立在眼前了,高阁飞檐,重楼叠立,卫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其规模和气势都不是小小的骊戎国能比拟的。

    马车从一侧的小门进了宫门,姐妹俩又换乘一辆专在宫内行走的辇车,行了片刻,在一处大殿前停下,有内侍引骊姬姐妹从一角门进入,又穿过数重殿阁,沿着一条穿花长廊来至一处别致的楼阁。这里的景色和别处迥然不同,数十棵繁茂的梓树环绕在楼阁的两侧,一派浓荫绿意,显得十分幽静。天色虽然昏暗,依稀可见园圃里的海棠花开得娇艳妩媚。

    宫内迎出来数名婢女,簇拥着骊姬姐妹进了内室,骊嫱见屋内垂挂着层层纱缦罗帐,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屋内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氤氲,方才明白这里是一处汤浴之所。

    一名长相乖巧可人的婢女上前道:“奴婢奉主公之命,前来伺侯公主洗浴更衣。”
    骊嫱问:“你家主公可是公子申生?”

    婢女并不回答,只掩嘴轻笑,过来为两姐妹卸妆脱衣。

    骊嫱携了骊姞的手,穿过数重粉色纱帐,来到殿后一处庭院,这里竟是一处天然的温泉,那温泉四周用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堆叠而成,一段用汉白玉砌成台阶,池子边上建着飞檐挂角的凉亭,一抹翠竹掩住了凉亭的半边。泉水从中间的礁石间汩汩流出,池子中间升起袅袅白雾,片刻又隐没在深沉的夜色中。

    姐妹俩走进池子,泉水温柔如处子的手,抚摸着姐妹俩每一处肌肤,骊姞此时面如桃花,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姐妹俩洗了半晌,赤身走出池来,刹那间当真是满庭春光,羞煞春睡海棠。

    那婢女为姐妹俩披上衣裳,又有两个小丫头掌了灯过来,将姐妹俩引入后殿,扶至寝榻上,骊嫱见殿内陈设气派不凡,只这寝榻就极尽奢华,三面围立着青铜护栏,床板上镂雕着鸳鸯交颈相叼的图案,护栏一侧还挂着一个金制的铃铛。

    那可人的婢女为姐妹俩铺好绣衾,笑道:“主公片刻即至,请公主稍待片刻。”又低下头去,凑近两人道,“两位公主切莫心慌,主公素来善解人意,最是体谅女儿家的难处,公主只需顺着主公的意就行。”

    说罢吹灭蜡烛,悄悄退了下去。骊姬姐妹也知自己即然嫁至晋国,终有这么一天,只不知那申生是否真如传闻中系谦谦君子,心中不禁时喜时忧。骊嫱还心中略有些不忿,心道:“好你个申生,竟然也不明媒正娶,就将我俩接入宫来,未免太目中无人,我终究是要讨回公道来的!”

    姐妹俩各有一番心事,彼此相对无言,殿内浓郁的香气只闻得人昏昏欲睡,暗夜中丝制的床幔发出莹润的光泽。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阵玉石脆击之声响起,隐约见一身形高大之人来至榻前,骊姞慌乱之下抓紧了衾被。骊嫱缓缓伸出玉臂,抓住那来人的衣袖。那人掀开绣被一角,姐妹俩已褪尽衣裳,相偎而躺,任是在黑夜中,只觉满室生辉,风光无限。这一夜自不必说男欢女爱,那围栏上的铃铛竟欢闹了半宿,骊姬姐妹但觉精疲力乏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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