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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全景式长篇小说《皇明》之《孝陵风雨》[第14页]

作者:湖南彭子辉
首页 上一页[13] 本页[14] 尾页[1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八月寒流 2019-09-19 15:11:45
    支持楼主码字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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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你一路相伴。
    群氓一听,都哭了起来,争相叩头谢恩。皇帝问道:“你们来到京城,有甚麽见闻?”那个老民说:“小民来到京城,才知道不只是我们鄜州宜君县来了人,江南的常州府也来了老百姓,山东青州、登州等地也有人来,还在城里遇到松江府的、湖州府的,那都是渔米之乡,也被逼得无奈,都来京城申告。”皇帝问道:“有多少人?”老民说:“晚上睡在街坊人家的屋檐下,几条道都挤着许多人,想必有一两千人。”皇帝吃惊地问:“真有上千人么?”老民想了想,说道:“小民不曾细数,曾见一两条街两旁都摊着草席,晚上睡满了人。兵马司的人来赶,赶出这条街,又睡到另外一条街去。”皇帝问道:“他们进京城多久了?不曾敲登闻鼓么?不去都察院申告么?”老民说:“他们进京十几天了,也曾打过登闻鼓,也去了都察院,院里的大官人受了状纸,吩咐他们再等着,却不知要等多久,身上又无盘缠,日间穿街过巷乞讨,晚上就挤在一条巷子里睡。”
    皇帝看见许多人的面上手臂上以及赤裸的胸背上,都有蚊子叮咬的红疙瘩,相信老民所言不假,心生怜悯,想给他们发一件粗衣裳,赏赐几贯钞,停止追缴陕西布政司虚交的粮税;转而又想,赏赐了他们,其他各地的百姓定会学着样来洪武门外跪地,十几天不离去,捉不能捉,赶也赶不走。如若令军士强行逐出京城,恐怕会落得一个皇帝虐民的恶名,早晚也得赏赐他们衣服和钱钞。皇帝记得早在今年三月间,曾下诏将京库绵布二十五万疋发给辽东的军士,云南所属广南诸府土官侬郎金等来朝,皇帝也很慷慨,赏赐了锦绮和钞锭,又赏赐山东等处征南六万多军士钱钞一十三万多锭。四月间泰州久雨,水淹了官田和民田三千余顷,皇帝下诏免其一年粮租,其后又命右军都督府都督海运粮米七十五余万石往辽东。皇帝感觉自己的家当薄了许多,守军是朝廷安危的根本,皇帝向来不会吝啬,但天下的百姓比四方军士多得多,哪里能一一遍赏,于是狠狠心,说道:“你们的事朕都知道了,朕替你们做主,去年已经交了粮税的人,不用再交了!”
    群氓感激涕零,争着叩头,额头骨将青石板砸出咚咚的声响,才觉得过瘾,都不顾头晕眼花。皇帝说声“你们都回家去罢”,就起驾回宫。宦官与亲军们见皇帝离开了,立即呼喝百姓们,“起来,起来,回家去,回家去”。群氓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有人眼睛还巴巴地望着上方,想像着皇帝会赏赐一顿酒饭,或许赏赐几贯路费,可皇帝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谢罪天下

    晚朝后,皇帝微服出西华门,郑泊与董演便服相随,一同来到城中。皇帝果然看见许多街坊两边睡着人,形同乞丐,皇城附近的客栈都挂出客满的牌子。皇帝进入几家客栈,得知都是江南江北来的人,要到京城申告官府再次逼交夏粮和秋粮的事。皇帝见厅堂里客人多,有的吃酒饭,有的吃茶,说话声喧腾。皇帝与郑泊、董演拣角落的桌边坐下,皇帝背对着厅堂。郑泊叫了三碗泡茶,几盏果脯。厅堂里烛光黯淡,各色人物面目模糊。皇帝端着茶喝,耳朵却听着客人的议论。
    皇帝听了许多闲言闲语,才听到邻桌几个人说起今年郭桓贪赃案的事。有一个客人说,郭桓贪墨重罪,杀得好,但朝廷各个衙门都有赃罪,坐牢的人几万,杀了几十个大官,几百个知府知县,那便是有疑了。皇明开国才十八年,为何作官的都犯赃罪?莫不是圣朝体制之弊?贪官要杀几个大的,但这回皇帝恐怕杀得太多,有的清廉的能吏也杀了。
    另一个客人叹一口气说,是呵,皇帝罪人 ,玉石不分。皇帝听到这八字之评,不由看了看邻桌的人,因灯烛光昏黄,看不清切,很想起身过去与那客人辨论一番,但又顾及身份,喝一口茶,忍了下去。皇帝心想这话虽然有些逆耳,但不失君子恻隐之心。客人议了几句朝政,就转了话题,说起茶盐酒布的行情来了。原来是几个外地客商。皇帝坐了一会,就与郑泊、董演离开了,径自回宫。
    次日早朝上,皇帝说道:“昨晚我到街市上去了,真是大有见闻,杀了一个郭桓和几个布政使,天下的百姓都震动了。好在百姓里良民多,有了委屈不辞路途远近,知道找我这个皇帝告状。倘若有些顽民借机闹事,纠集人马,攻州掠县,如元末的红贼一般,天下岂不大乱了?”皇帝居正统之位,声威俱厉,气势逼人,好像他当年不曾做过红贼似的。群臣大多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偶然只闻一两声咳嗽。
    皇帝前一句话仿佛绕梁不绝,后一句又接着说:“官仓里少了一千多万石精粮,害得四方军士的粮食都不够吃,贪没了恁多银子和宝钞,京城增修城墙的钱都少了,朝廷自然要追赃,谁知追赃追到老百姓的头上去了。京城来了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想见朕。奈何朕事务多,哪里都能与他们相见,只见了陕西三二十个乡民,才知道宫外的情形,可了不得。这个追赃的事做得不中,我这个皇帝休想安宁。天下的老百姓不相信六部哩,连都察院、审刑司、大理寺都不相信哩,就信我这个皇帝!”
    皇帝的话语仿佛一阵夏天的冰雹,突然降临,敲在头顶上痛,落在地面上响。可是这些冰雹落在群臣的心里,又冷又硬,硌得生痛,直让心神七上八下,惊惶难安。詹徽听得明白,皇帝自从罢了中书省,废了丞相,大权集于一身,朝廷出了郭桓贪墨大案,天下老百姓不找皇帝找谁?但这话他不敢说,只是微微侧身看了看吴庸,吴庸面有忧色。皇帝说道:“朕听人说,皇帝罪人,玉石不分,试问谁人是玉?谁人为官守身如玉?”
    百官呆呆地站着,身体一动不动,但比木鸡多些生机,就是眼睑还会眨动。六部尚书杀了三四个,新上任的尚书如履薄冰,无一人出班奏事。皇帝见无人质问自己,就自己追问自己道:“陜西左布政使刘某当不当杀?当杀!按察司官、府州县官王廉、苏良等人当不当杀?当杀!他们害民不厌,丝毫也不惧怕朝廷法度,造黄册向老百姓科敛。他们要来京城朝觐,向百姓科敛路费。他们买通六部,宽免勘合的限期,也要向百姓科敛。每年征收二税,促逼科敛百姓,造上斗中斗下斗三等民册科敛百姓。这些赃官赃吏想不到哩,他们坐在狱中,一经审问,就招出其他贪赃的官吏,指姓道名,各照姓名坐追,一个都漏不了。陕西左布政使刘某不只是征收二粮害民,其他事务也不将陕西百姓安放心上,致使当地百姓苦楚难言。且如西凉庄浪等处的河州,临洮岷州、洮州,军人缺粮,官府着令民人趱运,那时节地面积雪一尺多厚,深沟陡涧的,山又高,岭又峻,庄户人家才歇,一年劳倦尚未恢复,却不得已各备车辆,重载粮食,行走险路,为的是供给军储,不敢误了官差。半路上,有的车坏了牛死了,有的人死了粮被盗。假若运粮的牛死了,车还好,人在半路上,进退两难,加上寒风刺骨,差不多冻断手指,冻裂肌肤。这些良民为何这般做,就是怕官府的法度哩,只得谨遵差期,就是死了也不敢不运,可怜的百姓们真是有苦道不尽呵。倘若粮食运到了卫所,交纳的时节,军士还要使一脚,唤作淋尖踢斛,列位爱卿知道淋尖踢斛么——”
    皇帝静默片时,等着朝臣回答。有的朝臣知道,譬如连楹、詹徽等御史们,天下的怪事他们都有所耳闻。但更多的朝臣不知淋尖踢斛是甚麽,六经和十七史中都不曾有的事,这些老书生们哪里知道。因此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不敢问。皇帝解说道:“就是将粮倒在量器里,倒满后还要淋出一个小尖。米市里的商人上常言说‘无尖不商’,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多量些米给别人,讲一个和气生财。谁知收粮的军士要猛踢量器一脚,谷尖就滑将下来,掉到量器外面,这些掉出来的谷子用来弥补来日官仓的损耗,百姓算白交的。倘若粮税总额因此少了,还要去补运来,补运太费时费力,允许百姓们花钱就近买粮来补,可怜的百姓没几个人敢说他们的不是。百姓们如此艰辛,大至布政司、府州县官、按察司官,小到收粮的库子,哪里会体恤百姓的辛苦。天可怜见,若朕知道了,法所难容,将各个官吏科以重罪,关的关,杀的杀,休道朕不仁不慈!”
    有的朝臣惊愕起来,原来淋尖踢斛是这样盘剥,让老百姓有理说不出。有的朝臣却闭着眼睛,知道天下的怪事多,古今不绝,见怪不怪,闭着眼睛清净。皇帝在御案上拍了一掌,声音响亮,将闭眼的朝臣吓一跳,忙张开眼睛,看着皇帝继续说:“郭桓不法,通同诸司将天下钱粮税法全数废坏,如若要追赃了,谁知各地现任的有司官吏,尽是不才之徒,通同原来的寄借之人,借着这个追赃的名目,一概遍府遍县遍村遍邑,科敛搔扰我的良民。那些贪官污吏们同谋,将赃物都深藏了,一文不出,向良民科敛,令百姓们代赔,真是贪得无厌,爱钱财不爱性命呵!天底下就是有恁多愚蠢的官吏!”说时连连叹息。
    朝会上百官无一人议事,皇帝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口干舌燥,看着太阳升了几丈高,殿中渐渐热起来。皇帝身上汗水涔然,一件政事不议了,就散了朝。皇帝到了华盖殿,稍事歇息,令宦官传都御史詹徽、新任兵部尚书温祥卿、新任刑部尚书唐铎、新任工部尚书徐本来见。因朝中少能臣,皇帝不得已将徐本从海南军卫中召回。六部掌印官与都察院都御史素称七卿,除皇帝之外,七卿是朝政掌执所在。原试户部尚书郭桓降为侍郎后,户部尚书一直空缺;原礼部尚书赵瑁因涉赃斩首,皇帝一时也找不到称意的人顶替,因此只有五卿到齐。五卿同至华盖殿后,见大理寺卿邹俊也来了,却不见审刑司左审刑吴庸。
    午朝前,百官同至奉天门。皇帝驾临,在御座上坐下,就问道:“吴庸,你知罪么?”吴庸一脸茫然,怔怔地看着皇帝,又环顾左右,不知如何回答。皇帝道:“你为开州判官刘汝霖脱罪,认为他能守皇明的法度,其实刘汝霖是一个贪官,若不是开州百姓到京城告状,刘汝霖这厮竟被你包庇了,这是第一桩罪。你责令六部以及十三布政使司追赃,祸及天下百姓,江南江北的百姓都会集京城,填街塞巷,都要见我这个皇帝。我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顾及不过来呵。都是你做的好事,这是第二桩罪。”吴庸惊骇万分,连忙跪下,辩解道:“陛下,臣冤枉呵。刘汝霖先欺骗御史,其后欺弄臣呵。臣实在不曾包庇他呵。臣奉旨为朝廷追赃,并不知各地官府再次向交了粮税的百姓征收。陛下,臣奉公克已,并无半点私心……”皇帝心中烦躁,手一挥,喝道:“休要狡辩,刑部大堂上你说去!来人呐,将吴庸捉了,下到刑部大牢。詹爱卿,你即刻差人去吴庸家抄检,速来报朕。”两个亲军一左一右挟住吴庸,拉着往门外走。吴庸大呼:“陛下,臣冤枉呵……”皇帝冷笑道:“你害得百姓们走投无路,还兀自喊冤枉!”吴庸听皇帝这么说,不再喊冤了,知道皇帝要让自己死,就算神仙也救不了。
    詹徽入宫来报皇帝,在吴庸家抄出银子一百二十三两九钱,钱钞七百贯。皇帝令都察院与刑部和大理寺大堂会审。吴庸在大刑之下,招供收受了赃银赃钞,为刘汝霖开罪,收得银子一百两,追赃时又收了陕西左布政使刘某钱钞七百贯,收河南左布政使、山东布政使、山西左布政使、湖广左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广西布政使、福建布政使银子共计一万两,钱钞三万贯。刑部秉承圣意,按律判以斩首,经大理寺核定,报与皇帝,皇帝朱砂笔在吴庸姓名上一挥,吴庸的人头就掉了。
    刑部在城中遍贴布告,吴庸犯赃罪,贪得银子一万又一百二十三两九钱,钱钞三万又七百贯贯,逼迫各地官府再次催逼百姓交纳粮税,定于七月二十一日在太平门外处斩,谢罪天下。各地来京城叩阙的各地百姓奔走相告,欢喜如过新年。那日,百姓们在太平门外看斩了吴庸,也算斩断他们心里的祸根。陕西老民领着三十多人,特地来洪武门外望阙叩首。数日之间,江南江北要告御状的百姓们相继离京,京城的街市又平静起来。

    东宫问疾

    皇帝将吴庸追究一千四百余万石粮的事,付与都御史詹徽。詹徽明知一千余万石是虚开的凭据,户部官并未全数贪没,到哪里去追缴哩?如若将十三布政使司的官逼急了,又会出现府州县向百姓重复逼征粮税的事,如若百姓再闹到京城,自己的人头也不保了。
    詹徽情急之时,想去见太子。近日太子偶感风寒,有几日不曾临朝。詹徽不敢擅自去东宫,这日晚朝后,他在奉天门台阶下与皇帝说,想去文华殿向太子问病请安。皇帝因太子卧病在床,就说你去罢。詹徽来到文华殿,向值夜宦官小郭子递了名帖,心里唯恐太子不见自己。过了一会,小郭子跑到门边,笑说:“詹大人,太子有请。”詹徽仿佛从小郭子的笑脸上看出太子的心情,匆匆跟着进了垂花门,来到文华殿后面的东宫,依稀的灯光之下,詹徽看见太子站在门内,忙疾步向前,跪拜请安。太子温和地说:“詹先生,天气太热,你又走了一路,不必拘礼。”詹徽道:“臣祝殿下千岁安康。”太子请詹徽进宫,一同坐下,一个宫女在一旁扇风,另一个宫女上茶。詹徽问道:“殿下形容清瘦,臣敢问是何病症。”太子说:“时常觉得左后背胀痛,有时觉得世间万事全无生趣。近月又时常心悸,有时头昏,服了太医的药剂,也不见转好。”詹徽关切地说:“殿下的病恐怕要养心为上,凡是不消太急。”太子说:“詹先生说得是,我如今一切从缓,养心为上。”二人说了些闲话,太子说:“去拿两把西川折扇来,都去宫外乘凉罢。”宫女给太子和詹徽各递一把折扇,就退出宫外。
    詹徽会意太子屏退宫女,也就不转弯抹角,为免太子顾虑,因道:“臣今晚向殿下请安,晚朝后禀报了皇上,皇上准旨。”太子点点头,说道:“父皇向来不许朝臣独自来东宫奏事。”詹徽道:“臣理会得。这次见拜殿下,一是请安,二是请示郭桓案追赃的事。臣以为只有让皇上相信一千多万石是虚收的事,就不会差臣等去追究。李彧在北平三年多,与魏国公交往甚密,也深得燕王亲信。北平府产粮本来不多,但李彧为的是不再考核落后,站在奉天殿外看着七品官吃肉喝酒,丢了颜面,因此买通郭桓,共送黄金二十两,让郭桓开具虚收北平秋粮一百二十万石的收据,以期今年年末考绩称职,能进奉天殿享用酒饭,其实北平府只欠交八十九万石粮食。如若依皇上的算法,北平虚收的一百二十万石加上欠交八十九万石,就有二百零九万粮食未上仓,加上山东布政司、山西布政司、河南布政司、四川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广西布政司、福建布政司以及浙江四府作假虚交,未上仓粮食总计一千多万石,便是这般算来的。”
    太子点头道:“詹先生说的在理。父皇当日与我说,郭桓通同各府州县贪了二百多万石粮食,我还相信。后来得知郭桓等人让朝廷少了一千多万精粮入仓,我便不信了,问父皇粮食在哪里,能否追回来。父皇说有些诡寄他人那里,有些变卖换作银钞藏了起来,早晚要查出来。我当时不明原由,后来在朝上听朝臣剖析,如今又听詹先生这一番话,粮税欠交是实,贪没一千多万石不实,都是虚交闹出来的祸根。”
    詹徽道:“殿下圣明,正是此理。皇明开国前,北平战乱,许多军民都逃亡了,洪武四年以来,皇帝下诏移山西之民填北平,北平城又是人烟繁盛,人口以北平府、保定府、永平府三府最多。燕王于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李彧于洪武十四年十二月赴北平左布政使任,那时魏国公正镇守北平。李彧善辨时势,与燕王和魏国公想必过从甚密。自古以来山西百姓勤劳,最能营生,交纳秋粮税自不在话下,但北平大军要向李彧索粮,武臣还要粮食酿酒,他能不给?燕王亲军恁多,按朝廷的定额恐怕不足用,也会向李彧要粮,李彧敢不给?如若魏国公还在世,北平秋粮交不足,皇帝定魏国公为开国功臣第一,魏国公去婉劝皇帝,皇帝不会不听,李彧不至于考绩不佳,谁知人有旦夕祸福,今年二月末徐帅病逝了。魏国公病逝后,朝臣才敢将李彧等人通同郭桓贪赃的说出来。再说,燕王向李彧索取了许多粮食,也会护着他的。”太子皱起眉头,说道:“亲王的供给朝廷有定例,不能向地方擅自索取,燕王的钱粮都是依着人口拨付,如何还要恁多粮食?”詹徽细声地说道:“殿下,燕王索粮,恐怕不是给军士们吃,也不是酿酒。”太子问道:“那作甚麽?”詹徽意味深长地说道:“囤积,以备不时之需……”话未说完,太子会意,脸上愈见忧色。詹徽心想太子早晚要做皇帝,太子为人宽厚,他登基的时候,做朝臣不会如眼下这样艰辛,为着朝廷的安危和自己来日的前程,詹徽有一句话想说,又有些忌讳,终于没有忍住,因说:“殿下,叶伯巨早就说过,亲王粮多兵足,恐怕尾大不掉呵。”
    太子惊异地看他一眼,微微地摇摇头,其实他早领会了詹徽所言,但今日明朝形势与汉朝七国之乱不同,皇明开国名将多在,有儒将冯胜,有悍将傅友德,有猛将蓝玉,其他能征战的大将不下十员,只要燕王敢兴兵,任意派遣一员大将都可以剿平,就算其他亲王与燕王合兵,同窥神器,也算胜在握,但这种内心深算的话如何能说,因此道:“詹先生,燕王囤粮,想必是为着北边战事,怕北元军马南下,断了粮道。”詹徽也惊讶起来,没想到太子以君子之心度人,并不认为燕王囤粮另有所图,内心有些惊慌忙,转换了话题。
    詹徽辞别太子,太子送到垂花门外。詹徽内心很感激。出宫门时,永巷里一个宫女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来了,灯烛照映那童子的脸,清秀白净。詹徽笑着向他点头,那童子发话道:“先生晚安。”詹徽受宠若惊,连忙施礼说“公子晚安”。他知道这是太子的长子,皇帝的长孙朱允炆,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如若自己的官一直做下去,眼前这个童子迟早会做自己的皇帝哩。  

    第二十八章
    朱皇帝秉笔制大诰  茹御史戴镣治政事  


    御制大诰

    皇帝晚间在华盖殿批阅奏章,宦官胡政来报,太子前来请安。皇帝很是惊喜,太子卧病数日,不曾临朝,今晚却来请安,想必是病好了。太子见了父皇,叩首问安毕,皇帝就让他坐在御案旁,将一本批复的奏章给他看,问他有何主意。太子只说父皇圣裁甚是。皇帝听了高兴,手指着奏章说这里为何这样批,那里为何那样回复。太子无多话说,只是点头。
    皇帝未进晚膳,就请太子一同喝粥,边吃边说:“满朝的官吏,不知有几个清白的,这便是我的洪武朝的风气!是因我昏愦才致使遍地皆贪,还是京官与地方官上下联手来骗我!我今年将近六十了,白发年年增多,一年比一年老。倘若我在世时,不治出一个清白的天下,将来你做了皇帝,如何能治得这一干贪婪的官吏。我担心亲手打下的大明江山,便会在这一群蠹虫手中毁了。”
    太子听了无语。皇帝看了看他,问道:“太子,郭桓贪赃案你有何想法?”太子道:“请恕儿臣直言。”皇上道:“你说。”太子道:“郭桓受了赃银三千多两,一百多两黄金,钱钞五万余贯,可抵得了开国大功臣,这些儿臣都知道。但他认了浙西四府一百九十万石秋粮未上仓,全贪没了,儿臣未必尽信。后来依照户部的账册便认定官仓少了一千四百多万石精粮,都是郭桓与各地贪官们盗窃了,实不可信。”皇帝问道:“你凭甚麽不信?”太子说:“父皇,四年前,户部料天下人口和钱粮,天下官田和民田共计不过三百六十六万多亩,每年征收的麦、米、豆、谷约二千六百万石,钱、钞约二十二万贯。郭桓在户部作了不足一年的掌印官,如何能与各地的守令贪没了朝廷一大半粮食?有悖情理呵。”
    皇帝听了很生气,冷笑道:“好仁慈的太子,证据确凿的事,你还不信?”太子道:“父皇,不是儿臣不信,只是数目之大,涉案人之多,儿臣怕其中有不实处。儿臣以为,不能屈杀一个清廉的人,也不能赦免一个贪墨的人。儿臣听人说,地方官为着政声,时常虚夸钱粮数目,向郭桓等户部官行贿,在夏秋粮交割账册上虚开了数目,只要户部的人不查,谁也不会将官仓堆积如山的粮食全称重量。父皇严令查仓,都落至实处,这些虚开的粮食自然追索不回来,压根儿各布政使司就没恁多粮食,这都是虚夸与邀功所致的祸患。”
    皇帝哪里会信,问道:“虚夸?谁胆敢在我面前虚夸,拿不出货色来,还要脑袋不?做官的太贪婪,看来还是我来治。太子啊,你不知人心惟危,不知人贪得无厌。”太子问道:“父皇相信一千多万石精粮被他们贪没了,如何一直追索不到?却令天下百姓冤声沸腾,都结队来京城申告了。”皇帝说:“贪赃枉法的事,自古以来就是千奇百怪。这一千多万石粮食,郭桓贪了,十三道布政司估计有一半的人贪了,府州县等衙门也都贪了。朝廷追赃,他们有的将粮食消耗了,有的变成银钞,都不想自己赔偿,才巧立名目向百姓科敛,因此百姓才会到京城来告御状,我都知道了。吴庸催促得紧,也收了贪官们的钱财,便是他坏了事。近几年来,各地的奸贪之徒,有守令向百姓科敛的,有粮长借口免粮作弊的,各地官库虚出实收的,还有同姓名冒替罪人的,还有监守自盗的,还有借追赃聚财的,有伪造宝钞的,种种花样,都用来欺骗朝廷,你哪里知道!”太子哭丧着脸,知道说不服父亲,就不再说了。
    皇帝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行文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递与太子,说道:“你拿笔将这些数字改一下,将小数字改成最大的数字,改后让人看不出改动为妙,你且试试。”太子接了纸看着,不知父皇之意。皇帝递一只湖州狼毫给他,他接着笔,想了想,从右至左添加笔划,改成:千、五、三、四、五、六、七、八、九、千、百、千,迟疑地递与皇帝。皇帝看后,笑了起来,直呼太子的小名道:“宝光呵,你改得好呵,我都看不出改动的痕迹。你试想一想,你都知道如何将小数字改成大数字,户部那些贪官们,在账目上虚增了多少钱粮?”太子问道:“那如何防范才好?”皇帝有些自意,说道:“我自有主意,你看——”皇帝将另一张纸条递与太子看,上面写了三行字: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说道:“你再改一改。”太子看了看,摇摇头,文绉绉地说:“儿臣搁笔。”皇帝说:“从四月起,天下布政使司、府、州、县等记账目,都要用这些数字,看那些奸猾之徒如何改。”太子低声地说:“父皇端的想得周全,只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数目字虽然再改不了,又会换着花样来贪。”皇帝冷笑道:“任由他们怎地换花样,我就只用一招,杀!”
    太子听父皇这么说,无话以对,只是笑了笑。皇帝从案上拿一本书递与太子,说道:“这是我编写的《大诰》,早与你说过,如今雕版印行了,你且看看这本样书。”太子双手接了书,翻开第一页,是父皇写序,目录共有七十四篇,有“君臣同游”、“军人妄给妻室”、“刑部追问妄取军属”、“尚书王时诽谤”、“皂隶殴旗军”、“开州追赃”、“仓库虚买实收”、“诡寄田粮”、“郭桓造罪”、“纳粮入水”、“纳豆入水”等近年朝廷与地方的大小案例,文字通俗,叙事简明,书上有几处父皇更正的笔迹,心想父皇为天下大治,真是费尽心思,赞叹说:“这书编得真是周详,百姓们看了后便知道如何守法度了。”皇帝说:“我令工部印行天下,各布政使还可翻刻,天下百姓每户要有一本,将来民人犯了罪,家中有《大诰》的,罪可减轻。地方官有奸猾不法的,百姓手里拿着这本《大诰》,可以将贪官污吏捉拿了,径自送到京城,看还有多少官吏敢贪钱财!”
    太子看到《大诰》最后的序是茶陵刘三吾所作,后序写道“皇上有天下以来,海宇之广,生齿之众,几务之繁。思得贤才与图治道。若稽古典,内设六卿,外建十有三道,道有属府、州、县。虽职任大小,其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生民造福,则一而已 。日者 中外臣庶罔体圣心,大肆贪墨,原弊所由,起于六曹,为罪之魁莫甚郭桓。六曹端本澄源之地,而乃赃贪不法,交通所属,重为民害……臣三吾窃惟皇上图治,不遑暇食,犹乃营缮是书,以为世戒,其爱民之意深矣。臣谨请序其后记……”感觉文辞极为得体,十分契合父皇的期望,就问:“父皇命刘先生作后序,是不是觉得有宰相之才?”皇帝很吃惊,问道:“我罢了丞相四五年,你还想着丞相的事?明朝永世不得设丞相!你可记住了!”太子忙说:“父皇说得是,儿臣记住了,只是想问刘先生不是丞相,是不是有丞相之才,兼行丞相之事?”皇帝摇头说:“我就是丞相,刘三吾不是。”太子“哦哦”两声 ,但心里却分明觉得刘三吾像半个丞相。
    太子离开后,皇帝继续校对十几页《大诰》,接着批阅通政司递来的奏章,有些倦意时,伸了一下腰,忽闻钟鼓楼打了三更钟,差宦官去后宫传李贵妃伺寝。
    户部案牍

    九月间,皇帝下诏将翰林院检讨茹太素升作户部尚书,本是一件喜事,但他浑然不喜。朝中颇有些长于钱粮之事的人,却因奸贪被斩,一时朝中无人,皇帝才将自己这个连算盘都不会的人升作户部掌印官。
    茹太素鉴于前任尚书和侍郎的遭遇,处处谨小慎微。上任月以来,小事还能自断,大事一律在朝会上禀报皇帝,不敢作主。户部的事务极多,茹太素上任后,一时不能熟悉,与官吏们日日查对账目,阅读章程。凡有关钱粮的事,多与户部待郎张易、右侍郎张文质、郎中吕士威、王士廉、员外郎蒲如真、主事傅友文等人商量。这些人也是郭桓处斩后从其他五个衙门里调来的,也多不熟悉户部事务。
    茹太素收到湖广常德府同知送到京城的奏章“今岁大水,涝伤塘田一千三百五十顷,为租一十万一百十五石,请求户部免征今岁粮税。”不知常德府水灾情形,就问户部待郎张易,张易说:“按往年的例子,先要踏灾,核定灾情,才能定免征粮税。”茹太素想差遣主事尉绶、方彦逸前去常德府踏灾,二人近日家里有些琐事,请缓几日动身。茹太素就同意了,就将常德府乞请减税的文书压下。皇帝令户部运钞,赏赐福建和山东军卫,茹太素怕宝钞出库时有人作弊,自己要去清点,因户部事务多,迁延了五六日未发运宝钞。
    郭桓在户部侍郎任上,曾经商定天下良田每亩向官仓输税多少,尚未定议,他的人头落地。茹太素上任后,接着商议,定下一亩粮田输税四斗谷,江西布政使得知消息,十月初向户部上报,说江西群县地土颇贫瘠,请一亩输税三斗,望复为盼。茹太素也不知江西情形,江西的文书按下未复。五军都督府来文移说普定侯陈桓等所统征南军平定当地祸乱有功,诏命赏钞七十五万七千四百锭,请户部发钞,押运到四川永宁宣抚司。茹太素见押运宝钞的数额巨大,出库尤需谨慎,只有自己与侍郎、郎中一同监视发钞才放心,还有押运军士也未确定,拖延了十几天。北平府上户部文移,说守边老军三千七百人连年贫困,如今天气渐寒,请户部拨付布料,发与老军自制冬衣,每人四匹。茹太素不知北平老军人数,令人去五军都督府查证,三四未得到五军都督府的回复,也未敢贸然拨付。
    茹太素将常德水灾免税、天下每亩纳税四斗、江西为三斗的事件上呈皇帝。皇帝一人身兼天子与丞相之任,哪里批复得及,好几日不曾批复户部的奏折。各地的官吏等户部批文的人极多,有的人因公到京,往往一等就是十几天。京城居不大易,珠米桂薪,开销不起,就是知府知县也有盘缠消耗罄尽的时日。常德府同知等得不耐烦了,就向通政司上了一本,说户部等官“处事阘茸,不以常德水灾为意”,“阘茸”是说处事缓慢而拖沓。皇帝看到这本投诉的奏章,心想莫不是茹太素只想做翰林,不愿做事务繁剧的户部尚书,又不敢推辞,故而敷衍塞责,于是令户科给事中张衡、监察御史胡昌龄等人去户部查实。
    张衡与胡昌龄来到户部,推开茹太素的直房,见他站在几案前翻看账册,案上公文堆积如山,椅子和地面也堆着文书。户部待郎张易、右侍郎张文质等也在一旁翻看各种案卷,几个人都像在埋在簿书堆中。张衡道明来由,茹太素忙放下账册,忙来到二人身边,愁苦地说:“张大人,我到任一个多月,许多事务还在熟悉中,粮钱干系重大,不敢擅自批复,因此积压了许多文移。你们看,这儿连坐的地方都不曾有。”胡昌龄道:“茹大人,你说的确系实情。常德府同知在京城等了十几天,请求减税的文移一直未有回复,就上本称贵部应当施行的事务因故不施行,皇上让不才等人前来督责。户部眼下官吏已缺位不多,在职的人大都精干,如何会有因故不施行的事?”
    茹太素叹息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户部事务在六部中最为繁杂。我本是一个翰林,皇上却令我做户部堂官,我不是不想做,而是没得这份才干。圣命难违呵,户部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呵。户部的事务多与钱粮有关,凡是户部作官的,不是奸贪,便是渎职。我不是一个奸贪的人,也不想渎职。若是不想渎职,必是要熟悉户部的事务。我与户部待郎和右侍郎两位张大人,还有郎中吕大人,员外郎蒲大人,主事傅大人等,都是新来户部的,正在熟悉户部的章程,都不曾闲着。”张衡道:“各部都有各部的难处。户部因郭桓一案,近月以来的事务都无人发落。茹大人新上任,想必一时真忙不过来。我们就去如实禀报皇上。”茹太素道:“有劳大人了,请多美言几句。”
    这日早朝散后,户部给皇帝呈上本月十七日所批复的事件,共有一百四十三件。皇帝令人召张衡、胡昌龄等人来华盖殿,说道:“恐诸位爱卿为人蒙蔽,朕今日着你们再去户部查看。前几日,户部每日早上呈来的事件,最多不过二十余件,今日早上却呈来一百多件,你去看看,这些事件是不是十七日各地送来的。如若不是,定是户部办事怠慢,见朕过问,连夜赶批出来的。”张衡等人领命来到户部,询问尚书茹太素。
    茹太素心里叫苦,且有苦难言。原来每日所批的事件,多是前一两日的,因有的事件涉及钱粮数目,怕官吏们作弊,自己还来不及查验,不敢立即批复;有的公文事关抚恤、赈济等,还要奏报皇帝,领了圣旨才能批复。几日前,皇帝令张衡等人第一回来户部查验时,茹太素见皇帝催逼得急,仍不敢草率批复公事文书,也着急了,只得连夜将户部待郎张易、右侍郎张文质、郎中吕士威、王士廉、刘景颜、员外郎蒲如真、黄安及主事傅友文,王毅、徐阜良,接恭,李益,王肃,萧文烨,姚得荣,尉绶,方彦逸等官召集在一起,烧着通明的蜡烛,连夜将前面十几日积压未批复的事件都作了批复,谁知皇帝更起了疑心。茹太素那天将难处与张衡细说了,张衡很体谅他,这次再来户部,说自己也是奉着皇差,没奈何,还得再来细查。张衡比对文书原件,早朝前呈与皇帝的公文都不全是十月十七日本日的公文,而是是十月初三日连日累积至十七日的公文,问道:“茹大人,这是为何了?本月十七日接纳的行移有几本?”茹太素道:“实不相瞒,只有六件。”张衡道:“茹大人,不才向来敬重大人的品节才干,知道大人一切是想慎重。不才奉诏前来查验,没奈何只得如实与皇上说,皇上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此事烦大人亲自与皇帝分说,道明原委才是。”茹太素焦急地说:“多谢张大人,我这就去见皇上。”
    张衡、胡昌龄等人领着茹太素,来谨身殿见皇上。太茹叩头毕,说话断断续续,十分着慌张,好不容易才将今日早朝前所呈的一百四十三条事件的原委说明了。皇帝抚须沈思一会,就冷笑起来:“茹太素,你昨日星夜将半月沉滞的公文,都一一批复,为何早不批复,迁延至今?真是你说的一时核对不准,不敢草率么?为何不早说与朕听?那些事件妄作十七日接纳,发放一百四十三件来欺朕。十七日本日只有公文六件行移,由此看来,诳我的有一百三十七件。茹爱卿,你是知道欺君之罪当要如何的。”茹太素惶恐不已,也不敢再作辩护,叩头道:“陛下明鉴,臣怠慢无能,死罪死罪呵!”皇帝道:“朕不会杀你。但这事也不会替你遮掩。朕已经编了一部《大诰》,记得全是乱臣不法的事,你办事拖沓,朕要补在书里。”太素道:“谢陛下不杀之恩。”皇帝道:“你谢甚麽!你这个户部尚书不要做了!”
    茹太素一听,暗自欢喜,满腹委屈立即消散,恨不得立即被削职为民,图个无官一身轻。但他不敢在面皮上有丝毫表露,谁知皇帝早看透他的心思,说道:“我不罢你的官,放着你回乡为民,便宜着你。着你去都察院做御史,北平道监察御史少一个人,我让你作。你为人虽然愚笨,但是还算刚直,因此仍要用你。给事中秦升作户部试侍郎,进士徐谅试户部度支员外郎。户部待郎张易、右侍郎张文质、郎中吕士威这三人也都不熟户部的事务,还是去作给事中罢。”
    早上好
    镣足治事

    都察院右都御史凌汉,字斗南,原武人。以秀才举荐,献了一篇写乌鹊的文章,皇帝感动了,给他官做,历任御史。曾巡按陕西,上疏奏所部民间疾困之事。皇帝很赞赏他,召见他的儿子,赏赐衣裳和钱钞。凌汉在陕西作官时,断狱公允,清正廉明。他赴京作官时,许多百姓感激凌汉,在道上置酒相请。凌汉下马饮酒。百姓们见他行李简朴,要赠他几十两银子,凌汉说:“酒可饮,钱不可受。”茹太素久闻他的声名,到都察院作监察御史时,来凌汉的直房,与他交谈半日,十分投契。
    茹太素道:“久闻左都御史詹徽为人苛刻,使唤本部官吏,如同囚徒。我初来都察院,不知凌大人可有见教?”凌汉叹息道:“詹徽为人刚断嫉恶,性情最急,你看院中官吏,发蓬面垢,面容愁苦,身体饥瘦,与羁囚有甚不同?”太素问道:“如何会是这般模样,好歹也有俸禄供养着。”凌汉道:“茹大人有所不知。詹徽生怕官吏有贪污索贿之事,管束得严。御史在院中当值,各地案卷如山,人手又少,常办至三更方归,饭不及吃,澡不及洗。早上又不得误卯,御史们有苦难言。”茹太素道:“凌大人如何不给詹徽说说这事?”凌汉道:“我如何不说?我多番面折他,奈何他是左都御史,我位居其下,他听不进,反而衔恨于我。”茹太素道:“我不怕,我与皇帝说去。”凌汉道:“你一个人去说,恐怕说不动皇上。詹大人是功臣詹同的儿子,皇上很赏识他的父亲,见其子如见其父,你我去说,皇上定会当作谗言。”茹太素道:“我连同其他监察御史去说,众口一词,皇上即使不信,也不至于定我等的罪罢。”凌汉沉吟起来,半晌未语。
    过了一月有余,茹太素见詹徽为人处事果如凌汉所说,自己经常捱到酉牌还不能散衙,饿着肚子批阅公文,想当日在翰林院何等闲适,于是写了一本奏章,让连楹等十一名监察御史看后签名。连楹笑而不语,也不签名。
    茹太素将十名监察御史签名的奏章报通政司,心里也七上八下。等了一日,未有动静。第三日晚上,皇帝传茹太素来华盖殿,他进宫时心想不知皇帝是赞赏还是责骂。才进华盖殿,看见皇帝的面色阴沉,心中大恐,迈进宫门,匆匆前趋几步,就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皇帝将一本奏章拿起来,在手中晃了晃,又扔在案上,冷笑道:“詹徽勤于政事,你却疏懒惯了,受不了他的拘束,就找来十个御史联名告上司。倘若六部的官都学你们这样,岂不乱了朝政?你若举出詹徽有收人钱财贪赃枉法的事,只要有实证,朕算你有功,自会定他的罪。你所言的不过是他办事太严,你们坐衙太久,这是甚话?你素来懒散惯了,受不得管拘,方来告状,须是隐瞒不了朕的。”太素听了,以头触地,说道:“陛下,臣岂敢诬陷詹大人,只望他能让我们按时点卯,按时散衙,我只图能与家人一同吃晚饭。御史们有苦难言,都不敢来奏,臣性愚鲁,才冒死进言。”
    皇帝听了“冒死进言”的话,心中就恼,说道:“些须小事,用得着十个人联名上告么?不是诬陷是甚麽?朕也不定你等的罪,免得让天下人说朕太狠。你去都察院当值时,着刑部官给你们十个御史都戴上脚镣,散衙前不得脱下,这唤作戴罪还职。倘不如此,朝中不知还有多少人要诬告上司!”茹太素知道这是皇帝羞辱自己,但按例还得施恩,于是叩头而退。
    次日,茹太素等十名御史来到都察院,詹徽、余敏等人与刑部尚书唐铎等人都站在院门口。詹徽道:“茹太人,下官实不得已,这是皇上的旨意,你们只得委屈了。”茹太素道:“假若詹大人问心无愧,我戴上脚镣又算得甚麽?”
    刑部尚书唐驿令几个皂隶拖来冰冷的脚镣,给茹太素等十名御史戴上。院外许多行人都来看热闹,许多人指指点点,掩嘴而笑。茹太素拖着脚镣行走,脚镣在地面哗啦啦地响。他缓缓地上了台阶,到了院门前,门槛高,不易过,茹太素提起脚镣,跨了过去,步履迟缓。连楹看不下去,前来相扶,茹太素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还走得。”他拖着脚镣,到自己的值房去,坐下来,取案卷来看,神情自若。
    这月底,皇帝下诏颁发《御制大诰》于天下。詹徽与连楹、余敏、陶垕仲、严德珉等人散了早朝,回都察院,每人手里都拿着几本书,见了监察御史们,一人发一本,说道:“这是皇上御赐的《大诰》,人人都要知晓。”御史们都来领书。戴着脚镣的御史也赶来了,拖着脚镣哗哗地响。茹太素早就听皇帝说要将自己“处事阘茸”编入书中,很想看皇帝如何写,亦拖着脚镣出了直房。詹徽来到茹太素面前,递上一本书,说道:“恭喜茹大人,你的事迹印在书上,是皇上亲笔所撰,大人不但名播海内外,还能流芳千古哩。”茹太素脸一红,低头接了书,说道“谢大人”,就回到直房,坐在案前翻看,看见目录中有“户部行移不实第六十七”,忙翻到那一页,果然记载所查户部文事不及时上报一事:

    户部尚书茹太素,左待郎张易,右侍郎张文质,本部郎中吕士威……主事傅友文……等官,故推闟茸,将应施行事务,故不施行,及至督责,口称事务繁冗,发落不开,于是命总目日事若干,以凭考验,十月十八日早来呈十七日事件,数该一百四十三年,敕给事中张衡,监察御史胡昌龄,比日考对所单之数,各种公文皆非十月十七日的公文,尽是十月初三日连日累至十七日,故不施行,垛下数目,才命稽考,却乃星夜将半月故行沉滞公文,妄作十七日接纳发放,一百四十三件,面欺以为冗繁,细察所以,十七日本日止有公文六件行移,以此观之,面欺平诳,一百三十七件,海内智人观之,奸顽无籍之徒,擅敢肆侮如是。

    茹太素看到皇帝在末尾批道“海内智人观之,奸顽无藉之徒,擅敢肆侮如是”,内心冰凉,一生的羞辱和委屈莫过于此。他黯然流泪,却不出一声,泪水将朱红官服湿了一大片。又看第四十九条“郭桓造罪”,皇帝写道:“造天下之罪,其造罪患无如郭桓甚焉,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
    茹太素心想郭桓贪没的钱钞之巨,皇帝未必相信,才略写他贪了七百万石粮,不过是吓唬天下臣民。皇帝还斥责郭桓“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不上”,赃物一直未能追到,而郭桓早已死无对证,皇帝说甚麽都像有理。胡思乱想之时,有人敲门,茹太素忙抹干眼泪,回头见是连楹,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生硬地微笑着。连楹见太素面有伤心之色,劝慰道:“先生名节,天下尽知。今日之事,是皇上逞意气。下官将上疏皇上,请除了脚镣。”茹太素一把拉住连楹的衣袖,说道:“敬谢连大人美意。又不是我一人戴着,还有恁多御史。你道是羞辱我们做臣子的么?这也是皇明之耻呵。”连楹道:“先生不洁声名,在下于心不忍。皇帝不过是与大人怄气哩!”茹太素却觉得戴脚镣治事,是做大臣的无上荣誉,自己有,他人无,还真舍不得除去,怄气道:“皇上让我戴几时,我就戴几时。我为人坦荡,绝无愧疚!”
    晚上好。
    御制大诰

    洪武十九年正月一日,皇帝照例驾临奉天殿,受百官朝贺。皇帝大宴群臣于谨身、华盖二殿。皇太子宴外戚、东宫属官等人于文华殿。
    宴罢群臣,皇帝又开家宴。安庆公主与丈夫欧阳伦从凤阳来到京城,向皇帝贺正旦节。见到了出嫁多年的女儿,十分高兴,问她在夫婿家的情形。安庆公主说夫婿家凡事都好,就是少了些田,家中人多,开支用度,略有不足。皇帝心疼儿女,召户部官问了凤阳官田情况,就赐驸马都尉欧阳伦凤阳定远县官田三十亩。欧阳伦进宫叩谢,皇帝说:“你娶了朕的女儿,不会让你过穷日子,你们夫妻衣饭终身没得忧愁,休要贪心了。”欧阳伦都应承着。
    正月二十三日,新年的喜庆渐渐淡去,皇帝下诏将《御制大诰》颁赐国子监生以及天下府、州、县学生。因为天下的百姓识字的人不多,识字的人要给不识字的百姓讲解《大诰》。这日早朝,奉天殿里浮动着一片墨香,群臣手里都发了一册新印的《大诰》。群臣看了序言,文字雅致,不像皇帝平时说的口语,估计是刘三吾将皇帝的大白话换成了古文。皇帝亲笔写的文章向来是白话里夹着古文,俚趣多而雅致少。
    皇帝坐在金台上,看着群臣在翻书,他也翻了翻,说道:“元朝是戎狄入主中国,非我族类,风俗也不同,语言又不通。天下的官吏,少有汉人和南人,大多不通人事,文墨也不会。做地方长官和副官的,但凡种种事务,都依赖着胥吏。元朝大多用夷法,典章制度不合华制,疏阔无端,权臣手握政柄,蒙古人和色目人才能做大官,后来纪纲废坏了,贪弊横行,不到一百年就失了天下。我明朝开国以来,看到华风沦没了,世道也衰退了,就与大臣们制定礼乐,改更法制,重整衣冠,申明常伦。近几年来,我搜集许多奸贪不法的例子,做也一本书,就唤作《大诰》,要印行天下,让百姓们都要熟知这本书,知道人在世间要有礼有义,没有人敢犯分违法才是。近年朝野奸贪的事,层出不穷,我杀了一拨又一拨,前面的赃官的尸体未搬走,后面的活人又成了尸体,朕日夜就在想呵,果真是朕不才才导致这般情形哩?还是前代的污染才有这些的情形?想必是人心不古才有奸贪遍出的事罢?如今朕将各色害民的事,都编在这本书里,昭示天下的大小衙门,从今以后,敢有不务公而务私的,在外赃贪酷虐百姓的,务必查处再定罪。这本《大诰》印出来后,天下官民要世世守行!倘若地方官害民,百姓们手持这本《大诰》,便可将他们捉到京城来审问!”朝臣听着皇帝这么说,担心地方生事,百姓们若因小事不服,岂不拿了《大诰》就将官吏们捉了,这是自古未闻的事。
    四月初,御史给皇帝送来一个民告官的消息,皇帝惊喜不已,原来颁布《大诰》果然有效力。却说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嘉定县百姓郭玄二、郭玄三手执《大诰》到京城来,要告本县首领弓兵杨凤春等人,他们在乡里多次强索钱财。二人经过淳化镇时,巡检何添观得知百姓告官,心里不快,就护着弓兵,斥责说你们这些刁民要翻了天,没有路引,不准上路。郭玄二高挥着《大诰》说这便是路引,执意上路。何添观差弓兵马德旺等人拦住他们,说想上路也行,送几贯钱钞来。郭玄二说没钱,有钱也不送。马德旺说没路引,也不送钱,就差人押送到京城问罪。郭玄二心想,只要到了京城,便向皇帝告状,就说由着你们押送进京,还怕你们不送。马德旺惹恼了,竟与另一个弓兵将郭玄二等人押送到京城,直投都察院来。御史问明实情,报知皇帝。皇帝正愁没有人头示众,立即下旨将马德旺等人押赴本地,砍了脑袋,挂在县衙前示众,巡检何添观刖足,戴枷示众十日,今后地方官吏敢有阻拦百姓持《大诰》进京告状的事,都如此定罪。
    嘉定县令等官吏吃了这一吓,在百姓面前毕恭毕敬,生怕百姓们因小事不服,便将他们捉拿进京,丢了性命。有些顽民在打官司时,经常手持《大诰》吓唬县令。县里官吏们在原告与被告之间陪话说情,竟不知如何判决才能让双方称意,叫苦不迭。
    微服私访

    皇帝在华盖殿听连楹、余敏等几个监察御史奏报追郭桓案赃私的事,御史辞别的时候,皇帝顺口问了一句:“连爱卿,你近日在家中忙些甚事?”皇帝只问连楹,余敏等人不免回头看了看。连楹道:“臣近来在修屋。”余敏、宋矩、梁方、雷升都有些吃惊,只有买下的屋才会修,连楹哪里来钱买屋,修屋想必所费不赀,莫不是收人贿赂了?皇帝看见几个御史的神情,也微微笑了笑。
    两日后是休沐日。这日下午,皇帝唤来郑泊、董演,要微服出宫。皇帝看见董演嘴唇边有些伤痕,如血污一样,问道:“你的嘴巴怎地了?”董演低着头不语,装着未听见。皇帝问道:“吃饭没菜,吃着自己的嘴皮肉?”董演躲不过去,含糊地说道:“不小心伤着了。”皇帝疑惑道:“还伤到嘴唇上来了,真是伤得巧!”也不再多问。
    一行人来到城北,寻到鸡鹅巷。巷子曲折,路面高低不平,两旁秽污成堆。郑泊问巷口一户人家连楹大官人住在何处,那户人家信手一指说,在巷子里头。皇帝一行人到了尽头,见着一幢歪歪斜斜的砖木屋,门正掩着。皇帝轻敲着门,呼道:“连子聪在不在家?”
    门内有人答应道:“谁呵?”皇帝道:“我!”门内又问:“你是谁?”皇帝答道:“我是我。”门内人问道:“你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知是哪位故人。”皇帝焦躁起来,答道:“我是朱元璋!”门内的人惊讶地说:“你你……你若乱说皇帝的名讳,是要砍头的呵。”
    “砍头?谁敢砍我的头?”皇帝笑着说,就推开门,径自进来了,说道:“我可不是乱说呵,我便是朱元璋。”内门那声音道:“你是皇上……”话未说听,“啊呀……臣死罪死罪!接驾来迟了!”皇帝听到一声恐惧万分的惊叫,抬头一看,一个人从梯子上匆匆下来,一手提木桶,一手持刷,脚未踏稳,跌倒在地。皇帝看见他浑身沾满白垩粉,头上眉毛也都沾了许多白灰。连楹惊愕道:“陛下……陛下如何寻到臣里的家来了?”
    皇帝笑道:“你家来不得么?我又不是老虎,看将你吓得。”连楹向皇帝叩头,又向屋里唤:“浑家,快搬杌子给陛下坐。”老妻从里屋出来,得知是皇帝,吓得战战兢兢,双手抱着一只木杌,低着头,不敢向前走。连楹道:“还发愣作甚,快给陛下叩头!”老妻忙跪下叩头,口中说道:“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笑道:“都起来,都起来,朕也不坐了,就到你家看看。”说时就向里屋走,里屋只有一间大旧木床,一架木衣柜,两张榆木旧圈椅,一条妆台,旁边半间小屋是厨房,屋顶漆黑,结了几处蛛网,灶前堆些乱柴,灶上放着两只锅,一只破碗柜无门,里面放着几叠青花粗瓷碗,竹筷零乱地放在灶台上,地上木盆里还浸着几只碗。屋梁上悬着一只木钩,挂着一只装剩饭剩菜的篮子。皇帝问道:“你家就这两间半屋?多少银子买的?”连楹道:“回陛下,这屋出价一百八十两,臣买不起,只是租着住。房子年久,墙壁昏黑,就自己刷一道白灰。”皇帝问道:“你不是有两个儿子么?他们住在何处?”连楹道:“他们都在城中打短工,若回家就在外间睡。”皇帝问道:“倘要婚娶当如何?”连楹道:“长子已经成了家,住在城外。小儿今年十六,不曾成家,若要婚娶时,要另外赊屋,我们夫妇去住,这两间半便留给他。”皇帝又问道:“你是山西人罢?”连楹道:“臣是山西潞州襄垣县人。”皇帝说:“我朝出了恁多奸贪的官,但山西人少有贪官。我今日来你家,才知道你这个监察御史真个清廉呵。”连楹不知如何说,只是陪着笑。皇帝问道:“子聪呵,你看明朝开国以来,为何奸贪的人恁多?杀了一拨又一拨,总杀不尽似的,这是怎地一个道理哩?”连楹道见皇帝问得这些直率,沉吟一会,才说:“陛下,有的话臣不便说。”皇帝道:“据说你与韩宜可颇有些交情,他是一个快口御史,想到就说,你就不能痛快地说么?我到你家来,看你是不是真清廉。你居官守廉不假,如今朝廷上奸贪的事层出不穷,你都看见了,有甚麽心思尽管说便是,我想听听你的高论。”
    连楹不知皇帝是真心求言,还是一时兴起,有些犹豫,因道:“陛下,臣学浅识陋,哪里有甚麽高论。”皇帝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我走街穿巷,来城北你的家里看看,你不能这样搪塞我呵。”连楹见皇帝样说,搅动心里许多话由,于是说道:“陛下,臣就直言了。原来朝廷设了中书省,有一个丞相,可以替陛下管着六部和十三布政使。如今中书省罢了多年,丞相永世不得再设,天下的官吏或许都觉得国家的钱粮都是陛下的,由着陛下在管,他们自以为不是盗取国家的,而是盗取陛下的。”皇帝问道:“就算是我家的钱粮,就可以盗取么?”连楹说:“陛下,你老的家当太大了。在臣的家乡,如若有一个大富人家钱粮多,其他人都穷,轻则前来吃大户,打抽丰,重则盗窃,盗窃不成,便会聚众抢劫。倘若富户少,穷人多,富户也没得奈何,只有修高墙,多养些家丁家将,与其他富户一起比邻而居,共图自保。”皇帝道:“那些奸贪的官吏,就没有丝毫忠君爱民之心么?”连楹说:“陛下,臣以为可以差御史们去各府州县巡查,或许能杜绝地方奸贪的事,百姓们少受官府欺压。”皇帝说:“你说得好,我从郭桓案看得出来,各府州县想必还有许多奸贪的人事不曾发觉,是要差御史们前去巡查,你这个主意好,我采纳了。江南自古富庶之地,人也比北方的人奸猾,我想差你去江南巡查,那个余敏也去,以你为主。”连楹道:“谢陛下。”
    皇帝临走时,从衣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足了二十两,放在案上。连楹道:“陛下,臣有俸禄,如何还能收例外银子。”皇帝说:“算是朕犒赏你,你家真个破败。你得闲里置一两件象样的家私,给老妻和儿子办几件衣裳。”连楹心想皇帝的银子与其他人的银子不同,不收白不收,叩谢道:“谢陛下赏赐。”
    连楹想起近日一件事,本想不说,见皇帝真可怜自己家穷,无以为报,只得报以忠心。皇帝迈门出时,连楹却想起自己迟疑很久的一件事,就说:“陛下,有还一桩事,臣也是凭空猜想,未必真有其事。陛下说是私议,就权当私议,不能在朝会上说的。”皇帝颇有兴趣,倚在门边,说道:“你说便是。”连楹道:“几年前,臣便发现城中有几处大商铺,经营着古玩、丝绸、米铺,银子如流水一般周转。郭桓家中抄的银钞虽有不少,但可能早就入股这些大商铺里,年年分着利润。因此,郭桓贪赃的钱,或许有大半去了那些商铺。”皇帝问道:“商铺都是甚麽人在经营?”连楹道:“臣还不知道。”皇帝道:“你这事有实证么?”连楹道:“不曾有,只是揣测。”皇帝道:“你揣测也有七八分道理。我知道了,自有理会。”连楹道:“据说那些富商富可敌国,与朝臣暗中有些往来。”皇帝点点头,问道:“你还有话说,尽快说。奏章里不便说的,就在这里说。”连楹瞥一眼案上那锭银子,足抵自己数月俸禄,忽而又想起一件事,忙说:“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不知是不是越职了。”皇帝道:“你早不说,我要出门了,你倒想起来么?甚麽大事,你说便是。”
    连楹见随行的郑泊、董演都站在门外,就轻声道:“我听詹大人说,刑部尚书唐铎说他收到一个棘手的案子,有一个妇人到兵马司告承敕郎董演,兵马司不敢受,那妇人便去应天府告,应天府也不敢受。那妇人就到刑部告状,唐大人也不敢受。”皇帝问道:“你说的是朕的侍卫亲军董演?”连楹道:“正是。”皇帝笑着说道:“只因张焕有些伤病,我想找个心腹人顶替他,才选中打虎的董演。他血气方刚,如若只是好色,倒也不算大错。我出宫时,便见他的嘴唇烂了,莫不是他强亲那妇人,被妇人咬的?”连楹小心地说:“陛下可要提防身边的人。”皇帝点点头,回头看一眼董演,说道:“连爱卿,你是爱朕的人。”


    第二十九章
    承敕郎淫兴戏寡妇  富家翁远虑修城墙


    寡妇告状

    几日前,刑部尚书唐铎来都察院,跟詹徽说有一个妇人到兵马司和应天府告承敕郎董演,都不受理,便来刑部衙门外喊冤,他也不敢去拘捕董演。詹徽笑道:“你的前任被斩,你新上任,未免胆小,你且引那妇人来见我。”唐驿道:“詹大人说得是呵,打狗得看主人面,我哪敢进宫去捉人哩。”
    詹徽见着那个妇人,问了详情。原来董演在城中一户人家讨水喝,见那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几分姿色,就问她如何一个人住。那妇人说丈夫去年得病死了。董演说自己是皇帝的近侍,姓董名演,想迎娶她,将来富贵荣华享不尽。寡妇脸红,说做人要有廉耻。董演说自古改嫁的事多了,你是想守节罢?人生图一个快活,守个鸟节,不如跟着他,将来还可以见着皇帝,过着封妻荫子的快活日子。那妇人见他言语粗野,以为诳骗她,要将门关上。董演窥见寡妇家中无人,起了淫性,就将门掩上,抱住寡妇摸乳亲嘴,欲火难抑,顺手扯掉她的衣裙,按在一张方桌边,硬生生的阳具乱顶她的阴户。那寡妇竟然也熟知一些程朱理学,宁死不失节操,将腰髋左右扭动,董演仓促间未能入巷。寡妇挣扎不脱,情急之下狠咬他的嘴唇。董演惨叫一声,手捂着嘴唇,见血流了出来,生硬的阳具登时衰软,气恼之极,一掌将寡妇刮倒在地,打得那寡妇发了晕,仰面朝天,满天的星星在眼前乱闪。董演以为她会死,倒着了急,慌忙出门。后来得知她来告状,却松了一口气。詹徽看那寡妇的脸,左脸肿得如馒头一般,说道你的事本官知道了,先回去,我们替你作主。寡妇叩了三个头,就抹泪离开。詹徽也有顾虑,将董演逼奸寡妇的事告诉连楹和余敏,令二人去查此事。
    连楹和余敏来到五城兵马司,见着指挥,那指挥说兵马司受了案,要去锁人,谁知那个董演是皇帝的近侍,又有一身武艺,七八个寻常人打不过,哪里敢差人去宫里捉他。连楹与余敏又来应天府,见着府尹孙凤。孙凤说这是兵马司管辖的事,兵马司不受,应天府如何好受。连楹说:“兵马司本来是受了案的,只因董演是皇帝近侍,又住在宫中,不便进宫去拘人。孙大人忌讳甚麽哩?”孙凤笑道:“便是你说的意思,不是不受此案,是权限不及呵。”
    二人从应天府出来,余敏说:“你看那个孙凤,小眼睛,尖腮脸,一看不是蠢官,便是贪官。”连楹说:“我们做御史的,将来都看相去捉赃官,莫不是抓一个准一个?”余敏笑了,说道:“我们面圣去,只消皇帝一句话,就能将董演打入牢中,定一个逼奸民女的罪。”谁知皇帝听了二人的陈词,想起自己当年见了寡妇孙氏,裤裆里的阳物登时便硬了,恨不得立即娶回家来作乐,这是人性之常,青壮汉子们哪里能忍得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壮士董演血气方刚,又无妻室,想必见色起意,想娶了那个寡妇,那寡妇不从,他便霸王硬上弓。英雄不好色,枉为英雄汉也。”
    连楹与余敏十分意外,面面相觑。皇帝道:“你们说与董演去,人家愿意就迎娶了,人家不愿意,就不要再去欺弄人家,淫性发作时,可去富乐院作耍子,他还是有几十两俸银可使唤罢。”二人哭笑不得。从谨身殿出来,余敏举边走边说:“莫不是皇帝也包庇近侍,难怪兵马司和应天府不去追查。”连楹轻吁一口气说:“不知圣上的意思,圣上向来嫉恶如仇,如何容得了近侍欺侮寡妇?莫非圣上认为好色与品性无关么?愈是英雄的人愈发好色?”余敏摇头道:“有道是,惺惺惜惺惺,好汉怜好汉,罢了罢了,这事都不要再过问了。皇帝不管,没得人能管得了他的近侍。”
    六月初,京城附近上元县有几户人家遭了火灾,房屋与器具全化为灰烬,二十多人寄居在破庙里,向县衙求赈,县里以他们自家疏忽失火,不是天灾,朝廷无赈济的先例,因此不予赈济。皇帝得知此事,怜悯那些小民,就召董演来,付他一件公事,差他去上元县,着上元县令从官仓拨出二十石粮食与他们,将上元县的灾情报来。
    十余日后,董演回宫禀报皇帝说,二十石粮已经发放遭火灾的人家。县里有一个刁民叫杨玄保的人,诬告那几户假告火灾,只是想骗取朝廷赈济。董演说他去实地查看,几间房间都烧了,只剩几面墙壁,还有同村人作证。又有官仓脚夫王三在送粮途中,盗取四十斤赈济粮,在粮中掺水。皇帝听董演这么说,不由大怒,令董演将诬告的杨玄保家财没官,房屋分与遭受火灾的人家,杨家老小全数都迁到云南化外之地,将脚夫王三押到京城斩首。董演领旨而去。
    才过了数日,应天府尹孙凤来找詹徽,说他接到杨家邻居张保义告状,杨玄保遭钦差陷害,杨玄保的儿子杨三到应天府告状,应天府尹孙凤推得知被告是皇帝身边的人,不受状纸,却将杨三捉了,押回上元县,与杨家共计十一口,发配到云南。邻居都知道杨家冤屈,义士张保义来到京城,向都察院申告。余敏细问之后,得知杨家已经上路数日,脚夫王三在县城斩首。詹徽深感此事严重,与心腹御史连楹和余敏商量。连楹说:“立即进宫面见皇帝。”余敏道:“我们未去上元县,只听了张保义一面之辞,倘若不实,恐怕皇帝会恼怒,董演也不会放过我们。他只消在皇帝面前说我们几句话坏话,我等恐怕有不测之祸。”连楹道:“余大人说得亦是。董演不是一个善人,上回欺侮寡妇,被皇帝饶过。这回皇帝差他去上元县,是试他忠不忠。皇帝不知实情县里实情,自然先轻信了董演。我要去上元县勘查,毕竟人命关天呵。”余敏道:“连大人说得是,在下也是这么想的。”
    詹徽与连楹、余敏来见皇帝。皇帝得知杨玄保的儿子来京告状,有些疑虑,心想倘若是自己听信一面之辞,坏了王三性命,又误判了杨家的流放,如何收拾呵?问道:“朕若是轻信董演那厮的妄言,一时恼怒,害了良民,我心如何安呵。”连楹劝道:“陛下不必过虑,容臣去上元县勘探明白,再来禀报陛下,同时差人去追杨家的人,先在驿站住着。王三已经行了刑,若他真是冤枉,多拨些抚恤银子与他的家小。”皇帝问道:“你道是董演那厮真诳骗了朕?”连楹道:“臣不敢说,但据臣所知,董演到兴武卫之前,曾任小吏,便时常欺虐百姓。进京之后,想必秉性难移。”皇帝铁青着脸,说道:“你去你去,查明了,即刻报我!”
    连楹一去六七日,回京立即进宫面圣。那日董演到了上元县已是黄昏,早散了衙。董演叩门无人应,气恼难耐,一脚便将衙门的大门踢开,直奔大堂,令伴当击鼓。县令得知差钦来了,匆忙从后衙出迎,向他施礼陪话,请他们一行人吃酒饭。次日,县令从官仓放粮,令脚夫王三等人挑去。董演要王三将两石粮在集市上卖了,银子把他用。王三是老实人,说这是砍头的事,使不得。董演刮了他几记耳光,痛骂一番。王三回家后,告诉同乡的杨玄保,杨玄保带着王三向县令告状。县令劝他们说,董大人是钦差,哪里敢犯他的事,你们要告,去应天府告。董演得知王三要进京告状,就抢先在皇帝面前诬告杨玄保和王三,得了皇帝的口谕,将王三捕入京城斩首,杨玄保一家放付云南。应天府尹得知他是皇帝的近侍,不敢受理。
    皇帝听了,咬牙切齿,说道:“朕端的被董演那厮欺瞒了。他真是胆天包天,上欺朝廷,下害黎民。那个应天府京尹孙凤真是一个昏官,明明知道董演虚诳,小民受了他的陷害,却因他是朕身边的人,便怕他,迁就他。董演那厮进宫不到一年,竟然这般乱政坏法,起初欺侮寡妇,朕觉得英雄好色不算罪,就饶了他,他仍不改恶习,害人丢了性命,这等人留在朕身边,朕早晚也会被他害了。即刻将董演那厮捉了,下在刑部大牢中,孙凤也捉了,三堂会审后,都处死罢!”
    连楹道:“陛下,不知差谁去捉董演,他发作起来,恐怕寻常几条军汉抵挡不住。”皇帝道:“差张焕与郑泊一同去,不信拘捕不了他。”连楹道:“他们二人去,臣便放心了。”连楹领着张焕、郑泊来宫中亲军值房。董演与几个宿卫亲军在说着闲话,见张焕和郑泊带着刀,与一个文官来了,豁地站起来,手按在腰刀上。张焕浑然不惧,走到董演的眼前,冷然地说:“董演,我等奉诏拿你,你想必知罪。”董演怔了一下,就变了脸色,竟然哭了起来,说道:“陛下,我知罪了……”他束着手,被张焕、郑泊左右按住,戴上枷锁,送到刑部监牢中。两个亲军奉诏来到京城孙凤寓所,也将他捉了。刑部秉承圣意,将董演定了死罪,皇帝批了秋后决斩。
    捐修城墙

    京城聚宝门是洪武初年所修,十几年来,历经风吹雨打,近月大雨,又崩坏一段。皇帝为万年江山计较,决意重修这一段城墙和城门,以壮帝京气象。户部如今无尚书,主持户部事为侍郎韩铎,他是今年从户科给事中转户部侍郎。韩铎与工部尚书徐本筹算后,若要重修这一段城墙费用不少,韩铎建议皇帝只修崩坏的两丈城墙,聚宝门不必重修。皇帝却说聚宝门恁的破败,如何能聚宝?近日追回一些赃银,可以用于重修城墙和城门。
    这日天微微亮,户部侍郎韩铎出门赶早朝,仆人牵马从后院过来。韩铎看见两个衣冠华贵的人肃立寓所门外,正要发问,其中一人近前,双手递上一张红请帖,说道:“恭请杨大人。小的主人在莲花桥畔邀仙楼设晚宴,请杨大人屈尊降临。”韩铎久闻秦淮河边邀仙楼的盛名,多是城中富豪私宴之地,楼中佐酒唱曲的佳人如云,寻常筵席要一两银子,奢豪的筵席要百十两银子。城中有人说得顺口,邀仙楼一筵,七品官一年。韩铎看请帖具名“侍生  沈仲荣”,名下盖着朱文图章,不知是甚麽人。再说朝廷的监察御史和各科给事中耳目多,不想去,就问来人何事宴请。来人说他家主人得知朝廷要修几段城墙,他家主人想拜见杨大人,有事商量。
    韩铎从未听说沈仲荣,倒是听说京城有一个富翁沈万三,他的钱财可以买下半个金陵城,城中许多奢豪的酒楼、客馆、古董店、丝绸店、米铺、生药铺、牲口行,旧称水西门今称三山门的城门内几家大织锦坊、银作坊、铜作坊,都说是他的家当。据闻他在洪武右门之外,白虎桥以西,乌蒙桥以东,有一座奢豪的宅第,富赡的规模足比王侯府第。莫不是沈万三要捐建城墙,就收下请帖,答应赴宴。
    晚朝散后,韩铎徒步出宫,来到秦淮河边,过莲花桥,就看见一座灯火通明的酒楼,气势压倒官府那十二座酒楼。楼上露台上人影绰约,歌管声婉转悠扬。韩铎来到酒楼前,那两个送请帖的人早恭候着,远远地过来相迎,引着韩铎进入大堂旁边的小阁,上了一段楼梯,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一间雅室,门内站着一个人,六十余岁,微胖,衣裳华贵,拱手道:“杨大人,在下长洲沈仲荣,江湖上人称沈万三,这厢有礼了。”韩铎拱手答礼,说道:“久闻大名,今日有幸相见。”一番客套毕,分宾主而坐。
    席间坐着两个客人,正在交谈,见韩铎来了,都起身致礼。沈万三引韩铎与他们相见,一人是山阴陈宗进,表字云阶,是他生意场上的熟人。韩铎久闻陈宗进的名字,与首科状元吴伯宗友善,是一个富商。另一人是吴门才子王行,字止仲,号半轩,与高启等人称北郭十友,如今在沈万三儿子沈达卿家设馆,教授沈万三的三个孙子沈巽、沈程、沈衡。众人入座后,两个侍女端上菜肴,又有两个佳丽给各人斟酒。席间山珍海味,色香诱人。两个女子坐在一旁,一个弹琴,一个吹箫。
    沈万三端起酒杯敬韩铎一杯,就说:“今日不才略备薄宴,有劳杨大人屈尊降临。洪武初年以来,京城修筑了城墙,过了十几年,城墙风吹雨打,有些缺损,不才想增修从洪武门到旧水西门一带的城墙,重修聚宝门和城楼,以壮京城气象。不才洪武初年曾来京拜见皇帝,捐建了一些廊房。烦请杨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才当为圣朝略献鄙诚,共襄盛世呵。”韩铎道:“沈先生此意甚好。郭桓那一干奸贪的人,贪没了朝廷无数钱钞,国库有些空虚,沈先生义修城墙,皇上定会高兴。”
    宴席直到二更方毕。沈万三与陈宗进话别后,送一只礼盒与韩铎,韩铎打开来看,是一只银狮子,说道:“礼物如此贵重,在下如何敢收!”沈万三道:“区区一只镇纸狮子,微不足道。”韩铎说:“近年不比往年,风声紧,耳目多,下回可不要再送礼了。”说着就放在袖中。沈万三悄声说:“艳春楼新来了几个女孩,十四五岁,个个国色天香,大人不妨去看看。”韩铎说道:“如今官府也开了几家秦楼楚馆,食色性色,这事皇上倒不忌讳,我就不推辞了,悉听沈先生吩咐。”二人呵呵大笑。
    次日,韩铎将沈万三捐建城墙和城门的事当朝奏报皇帝。皇帝有些惊喜,说道:“洪武初年,朕记得他与山东富户来京见朕,朕并不曾留意他。他到底是甚麽人,做甚麽买卖,恁地有钱,直是富可敌国了。”韩铎说:“臣只知他是长洲东蔡村人氏,在元末时就做起转运生意,相传他在海上通番,几十年来积财颇多,差不多富甲天下了。”文武百官头一回听说有富翁捐修城墙,出手阔绰,都细声议论起来;有人摇头叹息,神情沮丧,好像官做到六部尚书和都御史,直至封三公三孤,还不及做沈万三那样的富家翁。皇帝见群臣百态,知道有人宁作富翁不做官,心里也不是滋味,散朝后,差了两个给事中,暗中去打探沈万三的事迹。
    数日后,两个给事中黄昏时来华盖殿禀报皇帝,说在京城探访许多人,得知一些有关沈万三的消息。其中一个给事中说京城里近来流传着沈万三发迹的故事,说他自小家贫,以捕渔为业。二十岁时常于吴淞三泖之间撒网捕鱼,只图吃饱饭。一日饭毕,他在船边洗碗,碗失手坠入水中,他忙伸手去捞,碗晃悠着沉于水底;他俯身在船舷边,伸手去摸,却摸不到底,就脱衣下了水,水浅只没颈部。他潜入水底,触手都是累累河石,摸了几枚,出水一看,光彩莹洁,不知是何种名石。他将奇石都摸上了来,到市上遍访识者,杭州玉器行的人说是乌鸦石也,一枚值得数万钱。沈万三暗中寻找富商转手,数年间便成巨富。还有一些不稽的说法,说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仰卧渔船上,见天上北斗星翻身,从天落下,就以布袋盛着,得了一只杓,到了天明,有一个老者引着七个人挑了七条箩担而至,对沈万三道,你为我守着,我将来取,说完忽地就不见了。沈万三久候不至,开打来看,都是马蹄金,因此致富。皇帝说这是无稽之谈,乡下人信口胡诌,哪里能信。
    另一个给事中说沈万三的富贵并不是得之自天,大抵可从元朝大德末年说起。那时江、浙灾荒,兼以瘟疫盛行,灾民都外逃求生。一个名唤沈佑的破落户举家从吴兴南浔出逃,流落到长洲东蔡村。他见此地人少土荒,便留下开荒种地。一家人经营田亩十余年,遂成中产之家。沈佑生了四子,三子沈富,字仲荣,就是日后的沈万三。兄弟三人从小随父种田,不知诗书,可父子都聪明过人,生财有道。后来再遇到荒年,他们家因为从事贸易,月月有盈利,东蔡村的庄田有一千三百余亩,年年有收成。沈佑死后,四个儿子分家。老大沈功也不事产业,坐做一个富家翁,养了七八个妻妾,五十多就消耗了性命。老二沈名迁往嘉定安居,老四沈贵搬到白蚬江北的黄墩。三子沈富生财的天份最高,人又最勤,沈佑将那份大家当留给他经营。他就一直住东蔡村的银子浜,一面经营东蔡庄田,一面管理镇上的店铺,后来又于徽州、池州、宁国、太平、常州、镇江之间作转运卖买,得了本钱,就做起海上贸易。东蔡的白蚬江可通大运河,大运河可至刘家港,刘家港是出海之地。东蔡村水路四面连通,航运十分便利。沈万三将中国东南出产的瓷器、丝绸、茶叶、图书等货运输海外,数年间竟将家财翻了十几倍,成了东南一方的首富。此后,人们就不称沈富这个名字了,便唤他沈万三。元、明间的称呼,由姓氏和排行组成,再加上郎、官、秀等字,因沈富排行第三,人称沈万三秀,“秀”有大户门第不同于流俗的意思。按《左传》所言,‘万,盈数’,汉朝铜器上亦有‘日利大万’之语,在名字间加一个万字,以喻吉利与敬意。沈万三大富后,又放贷生利,东南地面很多商贾向他贷钱去做贸易,因此更是富上加富,平时衣服、器具、饮食差不多可比于王侯。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近年,沈万三将田产渐渐出手,看得见的财少了,看不见的财却越来越多。皇帝听了很感叹,做了十八年皇帝,还不及这个吴县富家翁快活。
    陈宗进与沈万三同在京城做贸易,相识多年,久有贸易往来,平时经常相互宴请,互通生意场上的消息。皇帝不解沈万三在这个时节捐修城墙的用意,陈宗进却深沈万三的心思。沈万三在郭桓案后,也被吴县知县劝说多交粮税,因为朝廷追赃急切。其二是皇帝连年从苏州等地调迁民去凤阳,许多中产之家将迁不动的田产和房产都变卖了。起初六部有几个尚书和侍郎与沈万三暗中有些往来,处处庇护着他。但如今这些尚书不是外调,就是降级,还有些人被斩。朝廷里这些靠山都不曾有,他越来越没底,担心有一天自己要被迫迁到凤阳去。他与王行和几个心腹的帐房先生商量如何避祸。王行说想要避祸,得交结皇帝。如今皇帝想重城墙,重建城门,还想加修外郭,近年国用不足,不如捐修一段,皇上准会欢喜。沈万三不曾细想,就赞成这个主见。他送请帖给户部侍郎韩铎前,并没有与陈宗进说起此事,陈宗进赴宴后,一同恭候韩铎的时候,沈万三才说宴请朝臣的意图。陈宗进觉得此时捐修城墙并不是交结皇帝的好时机,颇有些顾虑,但见沈万三颇为自信,就按下未说。
    过了几日,韩铎差一个小吏来邀仙楼,告诉沈万三说,皇上同意他捐修城墙和城楼,说他有忠君报国之心。沈万三欣喜,说他先回吴县去,调些银子来,十几日后就可以动工了。沈万三问陈宗进想不想同去吴县,陈宗进久闻沈宅富丽奢华,很见想见识一番,就答应了。
    沈宅

    沈宅门外是一座壮丽门楼,旁边两只大石狮子。正门之后是仪门,当门一座雕刻奇禽异兽的照壁,后面是五进的屋宇,深不可测。沈宅的格局是前宅后园。后园四围筑墙,周回七百二十步,墙上宽阔,可并行三人。十步一亭,亭以美石香木建成。墙上遍植四时艳冶之花。春则丽春、玉簪,夏则山矾、石菊,秋则芙蓉、水仙,冬则香兰、金盏,每逢花开时节,远望如锦,号曰绣垣。
    沈万三引着陈宗进来到后园,一面指点一面说:“老夫五十岁以前,偶尔携杯挟妓,在墙上游乐,周旋歌饮,终日不倦。过了六十后,兴致大减,从前的乐事如今不以为乐了。”陈宗进笑道:“黄帝御女三千而长寿呵,你老不可松懈。”沈万三笑道:“吃不消,吃不消。”陈宗进看见墙外遍植修竹,如一道翠绿的屏风,问道:“竹林外是甚麽?”沈万三道:“竹林外有良田数十顷,开渠引水,只种秫,北方称作高粱,不用来当饭吃,只用来做酒料,酿出的酒味极好,午饭时请云阶兄尝一尝。”陈宗进道:“最好。”
    墙内四面叠石为山,山下开凿清池,有金色银色鱼数百尾。池上建起小小巧巧的阁楼,制作精巧,四通八达,飞架池面,延入石山中,飞青染绿,俨若仙山胜境。园中起一座巨楼,楼内又有楼,重重叠叠。沈万三领着陈宗进来到一间小阁,匾额上题有二字“坐隐”。阁有有紫檀木罗汉床,上置一张花梨木围棋盘,两奁里放着云子。旁边放着一卷书,陈宗进翻看书名,是《玄玄棋经》,问道:“仲荣兄喜欢手谈么?”沈万三说:“围棋最伤神了,只是得闲时摆一摆古书里的棋势作耍子。”陈宗进叹道:“极妙,得棋之趣,又不伤神。”二人出来,又到一阁中,匾额上题有二字“饮绿”,是一间精致的茶室,有许多建盏和紫砂茶具。又进入一间小阁,匾额上题有二字“卧游”,四墙悬挂着许多古画,中间有一张躺椅,几上有香炉,几个紫檀木架和瓷缸里放着许多书画卷轴。又进入一间小阁,匾额上题有二字“鸣丝”,阁有几案上放在五把古琴,沈万三随手拨了一把琴,其声清异,说道:“这是焦尾琴,相传是汉朝蔡邕所斫。”陈宗进道:“汉琴当代可能不存了,或许是唐人仿制的琴。唐琴也是名贵了。”沈万三道:“你说得是。汉朝太久远了,历代战乱多,琴想必难传到今日。”接着又来到一间小阁,窗户绮疏,面南而开,窗户芭蕉与翠竹掩映。阁的四壁全是黄花梨木书架,有许多宋元以来的书。沈万三说:“花晨月夕,在这间小阁里读书,也是人生乐事呵。”陈宗进道:“正是,读书乐事易得,只恨世间许多人不知道受用。”又来到一间大阁,中间摆着条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旁边有十几册晋唐书法拓本,还有数卷苏轼、米芾与赵子昂手卷。沈万三道:“云阶兄,写几行字如何?”陈宗进道:“多日不曾执笔,有些手生了。”沈万三道:“这又何妨。”就勺了清水倒了端砚上,拿着一块宋墨磨着。陈宗进在笔架上选了一支狼毫,手指捻了捻笔锋,轻濡着墨汁,信手写了两行字: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沈万三看了颇有同感,呵呵地笑了。
    沈万三领着陈宗进向前走,来到一座小阁楼前,匾额:宝海。阁中藏着名琴二百八十七张,名砚三千二百方,玉雕数百座,古今书画不计其数。沈万三说他平生最喜的珍玩都藏在阁中,经营之暇,悠游其间,聊以自娱。陈宗进笑道:“做皇帝也无这等雅趣。”沈万三笑了笑,说道:“哪里能与皇帝比,且到楼下看看。”楼下有一间雅致的温室,全是汉白玉砌成,室内和暖。中间有一池清水,水气氤氲。旁有一张床,是海南黄花梨所雕,上面陈设着锦褥绣被。沈万三叹息说:“夏天可在这里沐浴,山泉水软滑清凉。自从丽娘去后,这里闲置多年了。”
    温室前面有一间精致的小轩,匾额上三字:秉烛轩。取古人何不秉烛游之义。轩外亦有许多名石,玲珑剔透。轩中设销金九朵云帐,四角悬琉璃灯,轩前有舞榭,可容歌姬舞女十数人,想必是当年丽娘独舞之所。轩后有桥,东唤日升,西唤金明。桥中有几个青箱,是放置衣的地方,桥端有居室,是侍寝妾婢所居之所。其正寝名春宵居,是沈万三与丽娘共眠之所,取春宵一刻值千金之意,居室以貂鼠为褥,蜀锦为被,毳绡为帐,极一时之奢华。
    陈宗进问道:“仲荣兄,可有一生痴爱的人么?”沈万三收敛笑容,微微地叹息起来,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丽娘梦断香销十三载矣,如今只能相逢在梦中。她能琴棋书画兼能,又颇爱读书。那几间小阁子便因她而设。你适才看见桥上的青箱,丽娘当年过桥时,就在桥上更衣,到另一端,又是一种别样的装份。如今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了。”陈宗进怆然道:“不意仲荣兄如此深情。”沈万三道:“丽娘在时,这楼台便成仙山楼阁,她去后就成了伤心之地。我遇到丽娘之前,曾着人遍访江南百姓人家,择娶了十二三个相貌端正的女子。年长的二三十岁,年少的十六七岁,只为多子多福。后来遇到丽娘,为免她们住在一个大宅里争风吃醋,说长道短,在东南各地修建楼阁,让妻妾们分居,只将丽娘留在我身边,朝夕相处五年多,眼下却成南柯一梦矣。”陈宗进见他正是伤怀之际,也未多言。沈万三静默一会,说道:“陪我去花园如何?”陈宗进道:“最好。”
    花园有多处假山奇石,夹道异草名花,曲廊相连着台榭,垂柳掩映着池塘。沈万三边走边说:“那几年间,我携丽娘在这座园中游赏,屏退一切闲杂人,只容我和她说话,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与她两个人。”他指着前面墙角边一株老树说:“那是唐时的梅树,寒冬腊月里开着白花,十分香气。有一天,丽娘脱下所着的金翡衫加于树头说,香是有了,只是没有这般艳色。那时丽娘已抱病在身,我延请江南几十位名医,百般问药,都不见起色。数月后,丽娘病逝,年方二十一岁。我伤心连月,想着她的时候,就到花园来看这株梅树。有一夜,在月光底下,古梅的枝叶间,好像走出一位美人,身着金翡衫,极像丽娘,定神一看,却是梅树的影子,自己不过醉了。”陈宗进感叹地说:“兄真是深情的人。”沈万三问道:“你一生就未遇到让你痴爱的人么?”陈宗进道:“虽有所喜,但总不及兄如此深情呵。”沈万三暧昧地问道:“据说你与状元郎吴伯宗友善,一往情深呵。”陈宗进呵呵地笑了,又叹息一声,说道:“我与他是君子之交,非龙阳之情。他若辞官与我去四海经商,也不至于死得恁早呵。”
    沈万三说:“人各有志,岂能强求。丽娘死后那半年间,我伤心难遣。夏夜我就经常睡在梅树下,日间常在梅树前祈祷。有一天,一个疯疯颠颠道士来到门首,说要为我看相,不取分文。家仆觉得奇异,就禀报了我,问我见不见他。我来门边看了看那道士,骨相倒是有几分奇气,不知是不是走江湖撞骗的,正犹豫间,那道士笑道,沈先生虽是富贵中人,但贫道为先生看相,却不收分文。我听他这么说,就延入客厅。道人相了相面,就说,你富贵而多情,非祥也。我不知其意,问避凶之法。道士说,散尽家财,做一个渔翁,可享天年。我觉得这是一派妄言,将出一两白银,将他打发了。那道士捡起银子,掂了掂,说道不收分文,走到花园墙外,扔在园里,家仆说在花园里并不曾捡到,或许恰好扔在小池里了。”
    陈宗进道:“这道士也真是奇了。他说散尽家财,虽是胡言,但莫不是有深意在?”沈万三道:“可以散财,但如何能散尽,做一个渔翁去?”陈宗进道:“弟有一言,一直未说,今日想与兄说,望兄万勿见怪。”沈万三道:“兄直言便是,你我之间还有甚麽话不好说。”陈宗进道:“兄是性情中人,弟以为捐修城墙,不是不好,只是时机不宜。”沈万三有些惊慌,忙道:“你说来听听。”陈宗进道:“郭桓虽死,但因他的案子牵连的人太多,朝廷一直在追查。皇帝深信郭桓等人贪了一千多万石粮食,苏州府恰是涉案的浙西四府之一,兄是长洲县首富,也是江南首富。眼下捐修城墙会惊动皇帝。官场上的人说洪武之世不宜作官,商场上的人说经商不宜露富。等太子正大位时,兄倒不妨捐修城墙和城楼。”沈万三道:“兄言之有理,但我已经与户部官认了捐,皇帝想必也知道了,就等着我调银子去京城哩。”陈宗进听沈万三的口气,知道其意已决,再多言无益,说笑道:“弟便是想说这个意思,兄捐修城墙自有道理的。午饭的时节到了,我想喝几杯秫酒,与兄同醉。”沈万三笑说:“好呵好呵。”
    豪民修城

    沈万三回到京城,向工部捐了五万两白银,向户部捐了五十万石谷,一时朝臣震惊,想不到江南还有这样的富豪。很快,工部侍郎韩铎调集几千民夫,着手修建城墙和城楼。沈万三经常来工地查看,当作自家修花园围墙那样用心。沈万三将教师王行也请到京城,一是替他起草文书,二是陪着他会客宴饮,装点风雅气象。皇帝心想沈万三白手致富,儿孙想必也能理财,任他长子沈茂为广积库提举,沈贵之孙沈万三侄孙沈价为户部员外郎。沈万三颇有意外之喜。
    修墙将半的时候,詹徽打探了一些有关沈万三的事,来见皇帝,说沈万三可不是寻常的俗商,是一个会接交权贵的人。元朝至正十九年以来,元朝向张士诚征粮,张士诚每年海运十一万石粮米去大都,他的海船不足,沈万三曾借给张士诚许多海船,还令儿子沈茂、沈旺护送。皇明开国后,陛下诏令东南许多富户迁徙到濠州去,沈万三不在其中,为何?他与当年的吏部、户部尚书颇有交往,将他的名字不曾上到迁徙名录了。郭桓奸贪案后,六部尚书和侍郎换了许多人,他在朝廷的靠山没了,他才要捐修城墙,是要巴结陛下哩。皇帝也说自己你想得一样,自古商人重利,最能识时务,都是一等人物才能做商人。修城墙花费巨万,他想必先失后得罢。不管他如何想,能为朝廷做好事,多少要给他些情面。
    十月底,重修城墙即将完工,皇帝出宫登城巡视。工部尚书徐本、户部左侍郎韩铎、工部右侍郎秦逵、工部主事沈溍等人相随,郑泊领着一队亲军在前后护卫。徐本差人到城下传沈万三前来随驾。皇帝在城上一边走,一边拍了拍城墙砖,说道:“那个沈万三真个财力雄厚,官府来修这一段城墙,都有些吃紧,他两三个月间竟然修成了。”徐本道:“陛下,沈万三做事极为诚勉,隔一天就要到工地探视,砖角有些许残损都不准用。这些砖全是江宁县烧定的,上面都有烧砖人姓名。他差人告诉了烧砖户,如若砖烧得不好,坏了城墙,朝廷要捉烧砖人问罪,烧砖人哪得不怕。”皇帝说道:“难得他有这份心呵。”正说着,皇帝看着城外一洼水塘,一个人赤着身在水中摸索,问道:“十月间的天气寒凉,他在水中摸甚麽?摸鱼吃不成?”徐本忙道:“臣速差人去问。”
    沈万三登上城头,叩拜皇帝。皇帝上下打量着沈万三,笑道:“果然有富贵气象,一路在泥水路上行走,鞋边都不沾泥,衣裳上下更无一点泥污。”沈万三忙说:“谢陛下,小民只是行走得缓慢。”皇帝道:“行走缓慢才是一个稳重的人。有道是走路防跌,吃饭防噎。”沈万三道:“皇上说得是。”二人说了一会话,徐本差遣的小吏来报,说那个人在水中摸自己的锄头。皇帝问道:“他的锄头如何到水里去了?”那小吏说:“禀报皇上,是监工的人扔到水里去的。”皇帝问道:“如何扔他的锄头?”小吏道:“监工嫌他手脚慢,骂了他几句。他说天气冷了,手脚有些僵,不比他袖手站着说话快活。那监工恼了,就将他的锄头扔在水里。”皇帝问道:“摸到锄头么?”小吏道:“还在摸。”皇帝说道:“传朕的话,让那民工不要摸了,快出来,穿上衣,令那个监工去摸,摸不到,罚他一两银子给那个民工。”
    皇帝在城头看着那个监工,那监工望了望城头,惊惶跪拜,叩头三下,就脱了衣裳,跳到水中去摸。皇帝与随行的人都笑出声来。沈万三来到那个小吏身边,掏出一些碎银子,递与小吏,细声说:“你送与那个老年民夫,说是工部抚恤银子。”小吏接了银子,匆匆下城去了。皇帝眼细,瞥那小吏转身下城,问道:“他下城去做甚麽?”徐本看见沈万三给了他碎银子,便说:“想必是沈先生送银子那个老民夫。”皇帝笑说:“如此说来,我还是吝啬了,几两银子拿不出,还不及沈财主哩。”沈万三在旁边听见了,心中不安,忙说:“小民下城去,说是皇上馈赠的。”转身要下城,皇帝淡然地说:“不必了,难得你有这份体恤的心。”沈万三说:“谢陛下。”他还有些话想与皇帝说,皇帝似乎无心与他多话,也不正眼多看他,走了十数步,眼睛看着墙外,就说:“回宫去。”

    第三十章

    韩侍郎贪赃成痼疾  锦衣卫行刑勾肥肠



    粮长科敛

    皇帝知道沈万三的家底后,心中很不安。他在京城有如此多的家当,必定与朝臣间有许多隐事。皇帝想到了都察院许多监察御史,他们中许多人都有捕风捉影的手段。
    御史们得了皇帝的口谕,就在京城明查暗访朝臣诸类不法的事。詹徽很快收到犯人家属的举报,刑部主事王本道收受犯人家属送的大明宝钞六十贯,让原告撤讼。詹徽差御史去查,王本道多次收受罪犯家属的钱财,共计二千七百多贯。皇帝在朝会上通报此事,口头表彰了詹徽。王本道处斩。
    有一个上海县的百姓名叫宋官二,与同乡三人来都察院联名告状,状告本县粮长瞿仲亮百般科敛,纳粮户交粮事毕,瞿仲亮竟然扣留许多纳粮户的路引,故意刁难,不放他们回家务农,意在送钱与他才退还路引。詹徽十分高兴,不用御史到各府县去查,自有百姓将奸贪的人举报到京,他正想多捉些奸猾的人给皇帝交差哩,立即差两名御史去上海县查实。御史回京时,已将瞿仲亮捉拿到京。詹徽立即进宫禀报皇帝,皇帝心想郭桓案天下皆知,人头滚滚落地,这个瞿仲亮为何还如此大胆,想在奉天门前看看他的模样。
    皇帝想像瞿仲亮长相奸诈,不像善类,见了他才知是一个微胖的土财主,面色白里透红,只是那双眼睛被面皮上的厚肉挤成两条缝,肉还向他的鼻头拥挤,成了一副鼻大眼小的模样。皇帝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土财主乡里比比皆是,自己小时候在元朝也见到过,貌似忠厚,实是奸猾。皇帝早从詹徽那里得知瞿仲亮奸贪实情,却想试他在皇帝面前会不会据实招供,因此厉声问道:“瞿仲亮,你这厮收粮时除了淋尖跌斛外,还向百姓科敛福神钱上万贯,你如何使用的?”
    瞿仲亮大惊,皇帝竟然连淋尖跌斛和福神钱的事都知道,只是自己才敛了近千贯钱,并未上万,估计皇帝未必知道实情,忙说:“神福钱是小民送粮的路上,拜神祈福用的。”皇帝骂道:“放屁,你这蠢猪敢在朕面前还不说实话!”瞿仲亮支吾地说:“陛下,小民在路上买香烛买酒买鸡,敬奉江神用了。”皇帝朝他的头顶吐了一口痰,喝道:“你这贼囚还想抵赖么?宋官二等人起粮时,在松江本府烧香还愿一次,到苏州一次,无锡一次,都是宋官二等人自备的神福钱。出江之后,才照例交神福钱,每船六贯,你却向宋官二要有二十贯,剩下的钱哪里去了?”瞿仲亮愣了,皇帝如何连宋官二烧了几次香,自己收了多少贯钱的事都知道,却又不甘心,就算皇帝睿智神明,也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知晓,搪塞道:“陛下,剩下的钱请人挑粮上船下船用了。”
    皇帝被瞿仲亮哄得笑了起来,说道:“你道是我这个老皇帝不知道罢?我告诉你,宋官二纳粮十七石,同乡葛观一和黄观二两户纳粮十石,他们随船同行,自个挑上船挑下船,哪里要你花钱去请脚夫!”瞿仲亮顿时神魂消散,与肉体分离半晌,再渐渐附体,神思恍惚起来,心里叹服,只得将额头顶在地面,一堆肉躯全趴着,泪水啪啪滴落。皇帝问道:“你还有甚麽话说?”瞿仲亮道:“陛下,小民死罪呵。”皇帝道:“你知道死罪了?”瞿仲亮不停地叩头,连声说陛下饶命。皇帝说:“你如早早如实招了,朕兴许饶你一条命。你死到临头还要诓朕,是你自个讨死。你在乡里是一个财主,朕才让你们作粮长,替朕抚恤小民,不要妄生刁诈,为子孙多积点阴德。谁知你作了粮长后,便使起小小的权威来,不为小民体恤,却贪得无厌,巧立名色,百端勒索,被百姓告发了,便要身亡家破!你临死时才神魂仓皇,痛哭流涕,晚了,晚了。”皇帝招招手,侍立的锦衣卫左右挟着瞿仲亮,拖到午门外,下到锦衣卫的监牢里待斩。

    第三十章

    韩侍郎贪赃成痼疾  锦衣卫行刑勾肥肠



    粮长科敛

    皇帝知道沈万三的家底后,心中很不安。他在京城有如此多的家当,必定与朝臣间有许多隐事。皇帝想到了都察院许多监察御史,他们中许多人都有捕风捉影的手段。
    御史们得了皇帝的口谕,就在京城明查暗访朝臣诸类不法的事。詹徽很快收到犯人家属的举报,刑部主事王本道收受犯人家属送的大明宝钞六十贯,让原告撤讼。詹徽差御史去查,王本道多次收受罪犯家属的钱财,共计二千七百多贯。皇帝在朝会上通报此事,口头表彰了詹徽。王本道处斩。
    有一个上海县的百姓名叫宋官二,与同乡三人来都察院联名告状,状告本县粮长瞿仲亮百般科敛,纳粮户交粮事毕,瞿仲亮竟然扣留许多纳粮户的路引,故意刁难,不放他们回家务农,意在送钱与他才退还路引。詹徽十分高兴,不用御史到各府县去查,自有百姓将奸贪的人举报到京,他正想多捉些奸猾的人给皇帝交差哩,立即差两名御史去上海县查实。御史回京时,已将瞿仲亮捉拿到京。詹徽立即进宫禀报皇帝,皇帝心想郭桓案天下皆知,人头滚滚落地,这个瞿仲亮为何还如此大胆,想在奉天门前看看他的模样。
    皇帝想像瞿仲亮长相奸诈,不像善类,见了他才知是一个微胖的土财主,面色白里透红,只是那双眼睛被面皮上的厚肉挤成两条缝,肉还向他的鼻头拥挤,成了一副鼻大眼小的模样。皇帝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土财主乡里比比皆是,自己小时候在元朝也见到过,貌似忠厚,实是奸猾。皇帝早从詹徽那里得知瞿仲亮奸贪实情,却想试他在皇帝面前会不会据实招供,因此厉声问道:“瞿仲亮,你这厮收粮时除了淋尖跌斛外,还向百姓科敛福神钱上万贯,你如何使用的?”
    瞿仲亮大惊,皇帝竟然连淋尖跌斛和福神钱的事都知道,只是自己才敛了近千贯钱,并未上万,估计皇帝未必知道实情,忙说:“神福钱是小民送粮的路上,拜神祈福用的。”皇帝骂道:“放屁,你这蠢猪敢在朕面前还不说实话!”瞿仲亮支吾地说:“陛下,小民在路上买香烛买酒买鸡,敬奉江神用了。”皇帝朝他的头顶吐了一口痰,喝道:“你这贼囚还想抵赖么?宋官二等人起粮时,在松江本府烧香还愿一次,到苏州一次,无锡一次,都是宋官二等人自备的神福钱。出江之后,才照例交神福钱,每船六贯,你却向宋官二要有二十贯,剩下的钱哪里去了?”瞿仲亮愣了,皇帝如何连宋官二烧了几次香,自己收了多少贯钱的事都知道,却又不甘心,就算皇帝睿智神明,也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知晓,搪塞道:“陛下,剩下的钱请人挑粮上船下船用了。”
    皇帝被瞿仲亮哄得笑了起来,说道:“你道是我这个老皇帝不知道罢?我告诉你,宋官二纳粮十七石,同乡葛观一和黄观二两户纳粮十石,他们随船同行,自个挑上船挑下船,哪里要你花钱去请脚夫!”瞿仲亮顿时神魂消散,与肉体分离半晌,再渐渐附体,神思恍惚起来,心里叹服,只得将额头顶在地面,一堆肉躯全趴着,泪水啪啪滴落。皇帝问道:“你还有甚麽话说?”瞿仲亮道:“陛下,小民死罪呵。”皇帝道:“你知道死罪了?”瞿仲亮不停地叩头,连声说陛下饶命。皇帝说:“你如早早如实招了,朕兴许饶你一条命。你死到临头还要诓朕,是你自个讨死。你在乡里是一个财主,朕才让你们作粮长,替朕抚恤小民,不要妄生刁诈,为子孙多积点阴德。谁知你作了粮长后,便使起小小的权威来,不为小民体恤,却贪得无厌,巧立名色,百端勒索,被百姓告发了,便要身亡家破!你临死时才神魂仓皇,痛哭流涕,晚了,晚了。”皇帝招招手,侍立的锦衣卫左右挟着瞿仲亮,拖到午门外,下到锦衣卫的监牢里待斩。

    工部赃罪

    詹徽收到一封从江西南昌寄来的信,举报工部侍郎韩铎卖放工匠,收了许多钱钞。原来皇明开国之初,工部将各地能工巧匠编入籍册,依照工匠的能力,确定三年为班的制度,轮番赴京劳作三个月,名唤轮班匠。许多工匠觉得为朝廷劳作工钱少,都想自寻生计,就给钞与韩铎,免了公家的差役,姓名就在籍册上一笔勾销。詹徽觉得这件事体重大,韩侍郎如若有罪,新任尚书徐本恐怕亦难免其责。
    詹徽查明了韩铎的履历,早在洪武十五年间,朝廷缺人作官,韩铎本是地方一介书生,略有文名,被人推荐到京,吏部考核后,任吏科给事中。韩铎不曾想到如今作官竟然不经科举,只要在地方略有文名,稍加推荐,便有官作,发现了一条赚钱的门径。洪武十七年,韩铎通同科给事中彭允达,吏部尚书陈敬等,在各地寻访到一些在当地有名望的儒士,私下替他们定拟官职,让他们送银子来,有人并不想做官,未送银子,却给都察院送来了举报信,刑部给韩铎定了死罪。皇帝觉得近年杀了六部的官太多,郭桓案后,户部为之一空,不愿意因韩铎赃罪让工部也为之一空,那朝廷连修城的事都无人主持了,就痛斥韩铎一番。韩铎痛哭流涕,自言追悔不及。皇帝因故免了他的死罪,将他贬到云南。几个月后,皇帝觉得工部没有几个能干的人,又将他取回京城,任工部司务。皇帝见韩铎实有才干,升他作侍郎,他很快就在工部立了威信。工部的官吏多少都有不法的事,韩铎见官吏们稍不服约束,轻则痛骂,重则殴打,工部官吏都无人敢言。徐本任工部尚书后,在韩铎面前也得敬让三分。
    皇帝得知有人举报韩铎卖放工匠,心想韩铎真是那一种有才干才知道贪的人,没才干的人连贪都不会,是廉洁而庸碌的人,确信韩铎必定又犯了赃罪。晚朝后,皇帝传他来华盖殿,问道:“上次你犯了死罪,我饶了你,这回你卖放工匠,收了多少钱钞?”韩铎面不改色,指天发誓说:“陛下,臣冤枉呵。臣督促工匠是苛刻了些,难免有人记恨。臣哪里敢收他们恁多钱钞,私放他们回家,那营造的事谁来做?”皇帝又问:“那个沈万三请你赴宴,给了你多少金银?”韩铎道:“臣就吃了他一顿酒饭,一个铜钱都不曾收。”皇帝冷笑道:“我问不出你的实情,自然也不能定你的罪,但有人能问出。”韩铎不知何意,怔怔地站了一会,两个锦衣卫军进宫来,将他带走。皇帝冷淡地说:“今晚不用回家去,就睡在锦衣卫里,你好生与他们说话。”韩铎惊愕地呼喊:“陛下,陛下……臣无罪呵!”锦衣卫军生硬地将他挟出宫殿。
    次日早朝后,锦衣卫指控使毛骧来报,韩驿昨晚全招了。皇帝看着奏章,头也不抬,问道:“他是死是活?”毛骧说:“人想必还活着,只是脱了一层皮。”皇帝又问:“他招了甚麽事?” 毛骧说:“他一夜间招了四次。”皇帝问道:“莫不是用了四次刑?不会是屈打成招罢?”毛骧道:“臣不得已用了三次刑,他招的都是实情。韩铎虽是一个读书人,却不是君子!”皇帝问道:“你都说来听听。”毛骧于是将韩铎招供的事说与皇帝听。
    第一次招。洪武十八年间,不记得哪月哪日了,韩铎卖放木瓦匠顾受四等一千五百名,土工孙贵等三百名,木匠狄阿演等五百名,木艌匠王富等一百五十名。又与工科给事中杨霖卖放人匠一百名,得钞一万多贯,与给事中哈安、侍郎李祯、员外郎陈侃、主事郭升、郎中陈恭分各分一千多贯,员外郎郝彬、主事邵炳、鲁瞻各分三百多贯,郎中侯恒礼分二百贯,杨霖后来又分了一百多贯。韩铎这次分了四千三百贯。
    第二次招。洪武十八年八月九月间,支付工匠金斗等人食钱,韩铎同侍郎李祯克扣钞三千贯,郎中侯恒礼主事郭升各分五百贯,员外郎郝彬,主事邵炳各分一百贯,韩铎与侍郎李祯、员外郎陈侃,各分六百贯。
    第三次招。洪武十八年九月间,韩铎通同侍郎李祯,员外郎王大用盗卖芦柴二万八千束,得钞一万多贯,侍郎李祯、员外郎王大用各分三千贯,主事张凤、司务宋原各分二千贯,韩铎分到四千贯。洪武十八年七月底,他与本部尚书徐本、侍郎李祯,在奉天门奏报大胜关抽分场有抽分木炭九十万斤,奏旨搬运,一时没有民夫,陛下当时不准搬运。
    毛骧说到这里,皇帝点头说:“朕想起来了,当时民夫忙于农活,抽身不出,朕也就命工部暂时不要搬运,后来如何?”毛骧说:“过了两个多月,工部发放搬运原奏炭数,韩铎这厮以为陛下日理万机,记不起这事,就将九十万斤炭私自卖了八十一万斤,只剩下九万斤,令民夫运到宫内,分与文武百官。”说到这里,皇帝怔了一会,大叫道:“我记起来了!韩铎这个贼囚,猪狗射的王八,连皇帝老子都敢欺弄。我记得他第一次奏报是九十万斤,炭运到宫里,就以为我老糊涂了,不记得事,奏报炭只有九万斤,按百官的品级分发完毕。这厮以为我每天的事多,就忘记了,我还记得哩。”
    毛骧问道:“陛下,韩驿昨晚就招了这三次奸贪的事。他说上回犯了死罪,陛下将他从云南取回,做了工部司务,才知工部里的官个个贪赃,就跟着他们一起贪了。不知他供词里牵扯到的工部官吏如何处置?”皇帝说道:“你都捉到锦衣卫去,让他们实说受了多少贯钱,都退了赃。我不想尽数都杀了,令一些罪轻的人戴罪还职。倘若这次因韩铎贪赃的事,又将工部的官杀光,营造与修城的事又要耽搁大半年……唉……唉……”皇帝长长地叹息两声,“为甚六部的官,人人都恁地贪心哩?是我不仁,还是他们不义?”毛骧不知如何说。皇帝提醒说:“那个徐本去年才作工部堂官,正在主持重修城墙,想必中了韩铎的蛊,你说与詹徽知道,徐本暂时不消查了。”毛骧会意,说道:“臣理会得,这便去告诉詹大人。”
    过了两日,毛骧来报皇帝,说道:“陛下,韩铎等工部官招供先后收受赃钞,除隐匿入已外,从实招供到官共该三万三百五十贯,木炭共计八十一万斤,都察院已追缴大半回来。”他拿出几张纸,说道:“陛下,这是臣审问工部官,他们供认所受赃钞的数目。臣都列具在纸上,请陛下垂鉴。”宦官刘清忙前去接着。刘清新近调到御前伺候皇帝,颇称皇帝之意。皇帝接过来看:

    侍郎韩铎     八千九百贯 侍郎李祯    五千七百五十贯
    郎中侯恒礼   七百贯 郎中陈恭    一千三百五十贯
    员外郎陈侃   二千四百贯 员外郎郝彬  四百贯
    员外郎王大用  三千贯 主事郭升    二千三百贯
    主事张凤      二千贯 主事鲁瞻    三百贯
    主事邵炳     四百贯 司务宋原    二千贯
    给事中哈安   七百贯 给事中杨霖  一百五十贯

    皇帝看罢,无奈叹息一声,说道:“从侍郎到主事、司务,个个都恁地爱钱。按旧例贪八十贯斩,这些工部官死几回都足了。那个徐本不曾贪钱,奈何他督察不力。”毛骧说:“据臣所查,徐大人的确不曾分得钱。他是去年才上任工部尚书,韩铎作侍郎已经多年了。韩铎招供说他不敢分与徐大人钱,怕他不收,反而被徐大人揭发。木炭的事全是韩铎在办,九十万斤和九万斤全是韩铎说了算,徐大人全信了他。”皇帝道:“韩铎这个贼囚,就蒙蔽了我和徐本!他全无感激之心呵。我用他作侍郎,是见他有才干,处事迅捷,多次赏他钞七百多贯。后来他犯了死罪,发云南烟瘴地面盘江安置,妻子跟着流放二千里,都让他改过从化。我还是想用他的才干,几个月后,便将他取回京城,作工部司务,谁知不到一年,又是诸奸并作,不思悔改,这回饶不得他了。徐本当年作广东布政使时,犯了事,我贬他到海南作军,他如今是知道朝廷法度的人。”
    毛骧从袖中拿出一只银狮子,递与刘清,说道:“这是从韩铎家中抄来的。”皇帝接了细看,说道:“定值十多两银子,是谁送与他的?”毛骧说:“据韩铎招供,说是沈万三送的,给他镇纸用,因是礼物,不是现银,他说就收下了。”皇帝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银狮子就不能当银子用?沈万三恁地有钱,不知收买了多少朝臣。难道他替朝廷重修城墙,也要送银子给工部的官,工部才会报与我知道?”毛骧道:“臣不知道。”皇帝道:“着御史们接着查!”
    晚上好。
    上午好
    御史赃罪

    御史们查出工部十几人的贪赃案,工部自是有人不服。除了尚书徐本不曾贪赃外,还有一个工部右侍郎秦逵为官清正,也不服气,御史手持天宪,满口仁义道德,他们就干净不染么?
    秦逵字文用,宁国宣城人,在国子监读书时就进士登第,做都察院御史时颇具才德,立朝颇有嘉声。洪武十八年,皇帝令秦逵作工部右侍郎,他虽然与左侍郎韩铎颇多龃龉,但也佩服韩铎敢作敢为的能耐。谁知皇帝的朱砂笔还来不及勾取韩铎的性命,他就病死在锦衣卫监牢中,尸体运回家时,遍体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背上可以看到骨头,肉里生蛆,腐臭难闻。有人说是韩铎是活活刷皮而死,但谁都不知刷皮是一种甚麽刑罚。秦逵憾恨韩铎死于法司之外,有些哀矜,更有些愤慨。
    秦逵在工地督办的时候,看见民夫们吃完饭,往往聚在一起说些闲话,十分嘴杂。他们甚麽话都敢说,就站在一旁听,算是采集民风。民夫们说御史也有贪财的,有的御史在他们家乡勘探水灾,乡里的百姓和地方官想多得些朝廷的赈济,就送钱给事御史,让御史虚报灾情,百姓们要进京告状,御史竟敢半路阻截。秦逵忙问有哪些御史,有的民夫说出监察御史的名字,有罗师贡、杨熊、丁麟、李哲等人。秦逵本可以在散朝后向皇帝禀报,却见都御史詹徽多次在朝会上弹劾六部官吏,因此在朝会向皇帝禀报,一时文武百官都幸灾乐祸起来。皇帝也想寻几个御史罪犯的例子,就差人去询问那几个民夫。民夫说他们也是听当地百姓传言,是不是收了钱并不知道,只听说罗师贡在湖广岳州府勘探水灾收了钱,杨熊在山东东昌府勘探水灾收了钱,丁麟、李哲在福建邵武府泰宁县勘探水灾收了钱收钱。皇帝心想再差御史去各地查实,实在不放心,若差刑科给事中去,又费时费力,散朝会,令行锦衣卫指控使毛骧领着卫军去都察院,直接将四个人带到锦衣卫审问,不怕他们不招。
    当晚,毛骧兴冲冲来宫中禀报皇帝,那四个御史来到锦衣卫大堂,见着几十道刑具,登时就服软了,一一招供。罗师贡在湖广岳州府收赃一百贯,要为岳州府多报洞庭湖水灾情形,岳州李典史知道后,写了奏章,密封上报朝廷,被他截住。皇帝说:“这个罗师贡是第三次罪犯了,第一次也是为水灾受赃,不足八十贯,我令他戴流罪还职,仍让他作御史,谁知他不知悔改。都察院的官吏明日早朝后都去锦衣卫,你着人给罗师贡勾肠,让都察院的官吏知道御史犯罪,罪加三等。”
    “臣遵旨!”毛骧痛快地应承着,接着道:“御史杨熊招供说去年在山东踏水灾,受赃钞一百五十贯,纻丝一匹半,戴流罪还职。御史丁麟、李哲招供说,前年在福建踏水灾,各人受钞二十贯,银五两,皮靴一双。他们都让家人交出了赃钱赃物,听陛下发落。”皇帝说:“这三个人贪得不多,戴斩罪还职罢,不然都察院的官都认定我这个皇帝无情无义,他们将来也不替朝廷出力了。”毛骧道:“陛下圣明。”
    次日早朝才散,锦衣卫亲军告知詹徽,皇帝有旨,着都察院全数御史都去锦衣卫,此消息只限御史们知道,不得告知他人。詹徽问道:“何事这么机密?”锦衣卫军道:“不知道。”詹徽因是皇帝旨意,不敢怠慢,请新任右都御史汤友恭去都察院通知在职御史们,火速到锦衣卫官署。詹徽、汤友恭在宫中与几十名监察御史会齐了,跟着三个锦衣卫军来到卫军正堂,两列站着威武的锦衣卫军士,无不暗自惶恐。两个锦衣卫军领着他们穿过一道昏黑的长廊,路上隐约听到凄惨的叫声,御史们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皇帝的意图。两个锦衣卫军领着御史们来到一间大屋,墙壁灰黑,梁上悬挂着各类器械,地面湿滑,红的、黄的、白的、黑的汁液混杂一起,气味恶臭。毛骧从里面一道小门出来了,说道:“奉皇帝旨意,令你们在这里观看勾肠大刑。皇上说了,天下最痛苦最骇人的莫过于勾肠,比下油锅还惨。下油锅登时就死了,勾肠之后,一时半晌还不会死,受刑的人还能看见自家肚皮里的东西。”詹徽与御史们心中骇然,怔怔地站成三行,听着毛骧发话。
    毛骧喝道:“带上来!”两名锦衣卫军挟着一个人进来,昏黄的灯下之下,御史们看见那个犯人是罗师贡。他一头乱发,身上衣裳破败,神情惶恐。锦衣卫军将他的双手捆绑在巨大的木架上,木架转动着,将罗师贡头朝下,两腿朝上。锦衣卫军又将他的双腿捆绑在木架上,一条身穿黑衣的大汉近前,扯下罗师贡的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那条大汉来到宽厚的大大案前,在一排刑具里抄起一根五六尺长的小铁勾,近前窥了窥,将铁勾顶在罗师贡的屁眼外。毛骧厉声道:“行刑!”那条大汉将铁勾用力插入罗师贡的肛门,只听得一声惨厉的叫声,御史们毛骨悚然。那条大汉铁勾一转,又听见一声更响亮的惨叫声,屋梁上都传下沉闷的回响。大汉手腕一抖,将那根长长的铁勾缓缓地向外拉出,一声剧烈的惨叫声令御史们发狂,御史王常呕吐起来。詹徽看着那根长长的铁勾慢慢地拉出,那勾子上勾住一道肥肠,慢慢地滑出。那大汉一面拉,一面退,那肥肠越拉越长,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个御史晕倒在地,也无人敢去扶。大肠拉出很长,其后带出小肠,罗师贡仍在不停的惨叫,额头上汗水如珠一般滴落。两条黑衣汉子抬来一顶竹架,远远地放着,那条黑大汉将大小肠挂在竹架上,如树枝上挂着许多死蛇,温热的腥气开始逼迫御史们的呼吸。罗师贡仍然未死,痛得浑身颤抖,惨叫声却渐渐微弱起来。
    詹徽与御史们看了半个时辰,罗师贡的身体仍不时颤动;詹徽闭着眼睛,盼着罗师贡早点死去,省得这一番痛楚。毛骧喝道:“断肠!”詹徽睁开眼睛,看见那条黑衣大汉挥起绣春刀,在手腕上耍了几个花样,倏忽之间,就将罗师贡的肠子齐臀斩断。罗师贡还活着,竟然没有再发出一声惨叫,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肠子斩断了。地面混杂着粪便和血液,散出浓烈的腥味,令人欲吐。詹徽看见副职汤友恭站得很不自在,朱红的官袍下湿了一大片,他竟然小便失禁。詹徽左右看了看,右佥都御史陈玄、左副都御史蓝子贞、右副都御史张伯益这些高官们跟着小便失禁,宋矩、梁方等六个监察御史瘫软在地,呕吐者五人,晕倒者三人。
    次日清晨临朝时,皇帝登上金台,屁股才落座,张口说出第一句话:“御史们等都怕了罢?我早就说过,御史罪犯,罪加三等。有人做得出,我也做得绝!”说时冷笑几声,以增自己的底气。群臣皆知皇帝的心思,其实皇帝一直不明白,为何贪财不怕死的官吏不绝于朝,不由质疑自己是不是一个驭下无道的昏皇帝?
    早朝后,皇帝未立即回华盖殿,在宫中散步,忽然心中动了一个念头,宣右都御史汤友恭来文华门问答。皇帝问道:“郭桓贪赃砍了脑壳后,为甚麽还有恁多不怕死的人跟着掉脑袋?” 汤友恭答不上来,但不敢不回答,就说:“臣想必是他们贪婪成性所致。”皇帝又问:“钱财和脑袋,谁轻谁重?我为着防止天下官吏不贪,在五刑之外,为他们另外设了几个酷刑,那些个挑筋,剁手指,剁脚指,砍脚,剃光头,脸上刺字,就是因为那些贪官罪行太重,令人愤恨,才不得不用,是贪官们逼着我用的。可眼下又如何?为甚偏偏还有人连这些刑罚都不畏惧?”汤友恭浑身不安,战战兢兢地说:“古人所说财迷心窍,利令智昏。这这这……这等人只有到了剁手脚抽肠剥皮的时候,才才……才会后悔。”皇帝冷笑起来,说道:“嘿嘿,呵呵,后悔?天下有后悔药吃么?”汤友恭惊惶地回答道:“没有后悔药,陛下,没有,没有呵……”
    秀才断指

    皇帝将御史们一吓,估计他们会有所收敛。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就令都御史詹徽兼任吏部尚书,望着他为自己搜访些贤才。詹徽生怕负了皇帝之托,四处搜访民间高士,以补朝官之缺。近日他得到一件消息,立即报与皇帝。广信府贵溪县 儒士夏伯启叔侄二人,颇有才学,为人最孝,县令要向府上推荐他们做孝廉,二人不愿意,各自截去左手大指,人问其故,他们说不想被朝廷征用,保其名节。皇帝很惊讶,心想自古高士逃官的人,听说过有洗耳的,有披发入山的,有投水而死的,我朝竟出了这般奇事,剁了手指只为不出来做朕的官,倒是第一回听说,就传圣旨,着人拿来,要亲自审问一番。
    詹徽差遣两名小吏去贵溪县,传了皇帝旨意。县令不敢怠慢,将夏氏叔侄锁了,装在囚车里,送至京城。皇帝传夏伯启到奉天门前来。伯启五十余岁,苍老衰惫,他的侄儿约二十六七年纪。二人因一路风尘,衣裳脏乱,头发蓬松,神情有些凄惶。皇帝打量着眼前二人,总觉得他们有些傲岸不驯之气。二人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呆呆地站着,并不下跪。郑泊踹了夏伯启一脚,他才跪了,侄儿也跟着跪下。皇帝坐在交椅上,一旁站着詹徽和礼部侍郎等人。皇帝令夏伯启伸出左手掌,他自得地伸出左手,叉开手指,拇指果然齐根斩掉了,结着一个圆秃秃的疤痕。
    皇帝问道:“当年元末乱世,你住在甚麽地方?”夏伯启道:“红贼作乱时,我们在福建、江西两界间避兵。”皇帝听了“红贼”二字,心中大为不快,自己当年就是红巾军,他仍将自己说成贼,冷笑起来,接着问道:“家小都带着么?”夏伯启道:“家小一时带不了,分寄在山中的亲戚家,只侍奉父亲上路。”皇帝问道:“你侍奉你爹上路,一路上少不得要上高山峻岭,下深沟陡涧,要用手扶持么?”夏伯启道:“要用手扶持。”皇帝又问:“向后又住在何处了?”夏伯启道:“红寇张元帅守信州时,一时平静了些,我还乡复业。”皇帝继续问道:“向后又何如了?”夏伯启道:“我自小读书,不事稼穑,仍以教学为生。”皇帝听得出来,夏伯启心中分明没有自己这个明朝皇帝,自己在他眼中亦不过是红寇首领。元朝亡了将近二十年,夏伯启仍以元朝遗民自居,想必天下还不止他们叔侄二人如此执拗。
    皇帝按捺着怒火,说道:“你是儒生,读过书,朕也粗通经史,就与你论一论古史。上古以来,自伏羲到黄帝,从少昊到颛顼、高辛二帝,都没有文字可考,知道大概的,不过是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禹传位给了自己家的人,汤放逐了桀,武王伐纣。自此以后,从秦、汉到了隋、唐、宋、元,上天变换国祚,总不是一家一姓长久做皇帝。倘若一朝一代真能绵延千年,必是因为后世子孙能奉天勤民,不至于让上帝有忧民之患才改变国运。可是那些后世的人君不能奉天勤民,上天不称心,下民也不满意,所以上天才要更变国运。再说世间凡人出生到世界上来,父母只不过生育了他的身体,要保性命保家国致太平,还得依靠君王,这便是有民必有其君的道理,不然,何谓再生父母?”
    夏伯启原以为皇帝是乱世乘时得势的贼王,一个穷和尚出身,不学无文,听了他这一番话,暗自惊讶,不由微微低下倨傲的头。皇帝又道:“你夏伯启说红寇乱时,如何如何,分明是胸怀忿恨,才这般说话的。你且想一想,历代更迭,列圣相传,难道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么?如今你不能效仿伯夷、叔齐,虽断了手指,却仍吃着我大明朝的粟,教学生谋生计,那些学生谁个不是我大明朝的臣民。天下如今太平了,你可知是谁平定的?是元主让出天下来的么?你安享着快活日子,不再忧惧盗贼侵凌,也不怕家财被人抢去,你何德何能,靠山是谁?”夏伯启听了,头愈加低得下了,说不出话来。皇帝道:“你不担心盗贼侵凌,也不怕家财被人抢去,你能倚仗的,不是别人,只因有了我这个皇帝在。如今你断指不为我所用,便成了异教中的人,不是朕所化的人民。你既然不想做官,也不想做朕的顺民,好,好,那你是要枭首的,家产不论多少,都要籍没入官的了,不然,是断绝不了天下蠢夫愚妇仿效的风气,天下总有些爱名不爱命的蠢汉子!你就是一个!”
    夏伯启愣愣地站着,听皇帝平心静气说了这一番话,有些心虚胆怯,本想服软,向皇帝认了罪,却又放不上面皮。他听清了皇帝说的枭首,因皇帝语气平常,以为他只是说一说而已,就象平常人所说假设的话,他未必真会砍自己的脑袋。
    皇帝说完,半晌没再说话。夏伯启早没了刚进宫时的意气,哆哆嗦嗦,畏畏缩缩。皇帝等着他们能辩护几句,倘若说得有理,说不定也愿意免他们一死。谁知二人听了皇帝这一番话,慌乱恐惶之极,甚麽话也说不出。皇帝有些不耐烦,挥挥手,四名大汉将军踏步上来,两人架着一个,拖出午门,下在刑部大牢里。
    过了几天,詹徽送来一张各地初荐孝廉的名录,不过十二三人。皇帝问道:“为何还不足二十个?”詹徽道:“陛下,臣不才,遇到两个难处。”皇帝道:“你说,有甚难处?” 詹徽道:“陛下容禀:一是可当孝廉之名的人少,臣以为宁缺毋滥;二是有才德的人,却不愿意应征。”皇帝道:“谁人不应征?”詹徽道:“苏州处士姚润、王谟有才德,征召不来。”皇帝勃然大怒,一掌拍在紫檀木几案上,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杯翻茶流,打得皇帝手痛,说道:“朕要为朝廷用人,竟有征不来的!”詹徽吓了一跳,忙说:“请陛下息怒,臣再去征用。”皇帝动了动手指,减轻疼痛,接着说:“才德不足的,想来也不要,这便是非其人不取;有才德的人,征他来也不许不来。传朕的旨意,着四名锦卫军去苏州,取了二人性命,并将夏伯启叔侄槛送回乡,在当地斩首。刑部通告天下,看那些顽民有谁征不来的!” 詹徽道:“陛下,容臣再去征他们一次,以实情相告,饶他们的性命罢。”皇帝怒火正炽,喝令道:“你敢抗旨么?”詹徽道:“臣万死不敢。”皇帝道:“那就传朕的旨意,砍了他们的脑壳。朕以往宽容过度,才有儒士胆敢藐视朕,居然征不来的!” 詹徽领旨而退。
    皇帝下诏斩了这四个人,令刑部立了一个规矩,昭示天下,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诛其身而藉其家。皇帝写了一篇“秀才断指”文字,准备编入《大诰》三编。又过了二十多日,詹徽再来禀报皇帝,各地举荐的孝廉共一百二十九名。皇帝冷笑道:“看你们狠,还是看我狠。凡住在大明版图以内的人,看谁敢不为朕用!”
    晚上好。
    鱼鳞图册

    皇帝命吏部从一百二十九名孝廉中,选出一些德才挺秀的人,填充六部和地方官的空缺。到了岁暮年初之际,皇帝的心思又移到北面辽阔的边境上。他想残元军马如若直驱南下,四子燕王所居的北平则首当其冲。当年皇帝释放纳哈出北归,不曾想到他又手握重兵数十万,为北元皇帝所重,想倚借纳哈出中兴,竟然成了明朝北面的边患,皇帝不免有些后悔。但皇帝转想纳哈出能有今日,是自己宽洪大量放他北归所致,将来兵戎相见,多少还有些情面罢。
    皇帝写了一道手谕,八百里加急付宋国公冯胜,吩咐说“纳哈出据金山,数侵扰辽东,宜于大宁诸边隘分兵置卫,以控制之。”征战是烧银子烧宝钞,皇帝向来不会在边备上吝啬,诏命户部出内库钞一百八十五万七千五百锭,分给北平、山东、山西、河南以及北边的府、州、县,还调集民夫二十余万人,运米一百二十三万余石,预送松亭关及大宁、会州、富峪四处,以备军饷。每夫运米一石,给报酬大明宝钞六锭。
    颍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南雄侯赵庸、定远侯王弼、东川侯胡海、武定侯郭英以及曹国公李景隆、申国公邓镇、江阴侯吴良等大将奉诏还京,共商明年北征残元事宜。蓝玉回京时,竟然领着二千兵马,一路呼啸。沿路驿站都不敢怠慢蓝玉,酒肉与美妓一同供给。蓝玉领兵过了大江,将军马安置在城外大军营中,自己与一百多名亲军披甲提枪进城,声音煊赫,满城的人都来看永昌侯归来,十分热闹。
    蓝府连街接巷,前为府第,后为花园与菜园,占地甚广,城中百姓唤作蓝家庄。蓝玉出征在外,国而不忘家,在信中命大儿子蓝碧瑛小名蓝闹儿与管家李清收购附近房屋与田亩,还差人去云南换购盐引。他想将宅第造得更加宏丽,近年家奴家将越来越多,每年开销巨大,侯爵的俸禄也不足为用了。蓝玉回京后,得知吴县的富翁捐修城墙,忙差人去请,沈万三不愿擅入侯爵府第,差西宾王行前去。蓝玉性情粗豪,只是略通文墨,最爱交结读书人,见王行谈吐不凡,就请他在府上教儿女们。王行说正为沈家执教。蓝玉说你与沈万三说了,永昌侯请你作西宾,他不会应允么?此时沈万三正想结识京城的侯爷,恨无门径,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让女婿顾以成跟着王行去拜见蓝玉。
    二月间,皇帝收到浙江布政使司及直隶苏州等府县进呈的田土图册,按照实地田亩的形状画图。郭桓事发后,皇帝命户部核实天下的田土数量。皇明开国以来,两浙的富民畏避徭役,往往将田产假意转给亲邻和佃仆那里,民间称作“铁脚诡寄”,意思说是虽然是将田产寄在别人家,但别人也不能将田产侵夺去,田产仍属原主。如今诡寄田土在两浙成风。乡里欺州县,州县欺府,府欺布政司,布政司欺皇帝,奸弊百出,民间称作“通天诡寄”。户部官知事态严峻,但限于人力物力,一时不能纠正,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皇帝召集一些国子生等人前往各地,按官府账册上的税粮多少,分作几区,每区设粮长四人,让他们召集里甲和乡里有德望的老民,亲自到田亩之间,用尺丈量大小,按着田的方圆曲直画出田的形态,一亩一亩相接,如鱼鳞一般,看见图册如同看见田亩,俗称《鱼鳞图册》,实是皇帝所创。图册上写明田主姓名以及田亩丈尺大小,分类编册,当地官府存一册,户部存一册。皇帝若要查实某府某县某乡某人的田亩有多少,令户部按类别搜检送来。真是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尽在皇帝指掌之中。
    蓝玉回京后,京城各卫所的军官们以及大都督府的军官相继前去拜望,蓝府每日酒宴不断。皇帝听说蓝玉出征未还时,府上就在扩建花园,户部官说蓝府还收购城外许多田亩,就令户部官吏将京城蓝玉家的田土图册找来。户部官送来一册,皇帝打开一看,整册画的都是蓝玉家的鱼鳞。蓝玉自封永昌侯后,朝廷拨付许多田土,足供阖府百人之口。如今蓝玉却收了恁多田土,还嫌富贵不足么?蓝玉如此,其他功臣又如何哩?皇帝立即想起开国功臣第一人李善长,他致仕多年,除自己生日外,他很少来京,就令户部找来李善长在凤阳的田产图册,皇帝估计比蓝玉至少要多一册。户部官捧来五本《鱼鳞图册》,说这都是韩国公的田亩。皇帝颇有些意外,一册一册地翻着,每一页都画满鱼鳞形的田塍,这真是一条更大的鱼呵,比分封到各地诸王的田产还要多哩。
    李善长自宣国公改封韩国公后,每年食禄四千石,一家百十口人如何吃都有余,他还要买恁多良田作甚麽?皇帝正不满李善长大肆兼并田亩之时,又听到蓝玉更令他气恼的事。

    私卖盐引

    史铎是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他与几条军汉在京城盐市巡查时,听说有人转买盐引,比官府卖的盐引每引要少两百文钱。自皇明开国以来,盐引属于朝廷专买,商人转让的价只会比官府的盐引贵,如何还会便宜,史铎有些疑惑,就差一个军汉身着便服去查。
    那军汉回来禀报史驿说,那卖盐引的人问他要多少引?军汉信口说要三百引,你有没有?那卖盐引的人冷笑说你要多少有多少。军汉知道了深浅,就回来了。史铎不知真假,但感到事体重大,不敢做主,就报指挥使,指挥使令他将那人带到兵马司审问。史铎领着四条军汉来到那家铺面,要将卖盐引的人带走。铺面里出来五六个壮汉,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军汉们不敢动手。史铎高声道:“你们要抗法么?”卖盐引的人冷笑说:“你也不问问这家铺面是谁开的,轻则要摘你的乌纱帽,重则要你的性命!”
    史驿道:“笑话!清平世界,浩荡乾坤,京城里还容得你们撒泼!锁起来!”那汉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听清了,这可是永昌侯弟弟的店面。永昌侯你知道罢?”史铎是国子监生出身,自来兵马司之后,经常领着一群差役在集市中巡查,生意人都惧怕他们,说话低三下四,好酒好茶款待,史铎渐渐少了些读书人的斯文气,皂隶们的虎狼气、山贼气和下流气却沾染一些,冷笑说:“我才不管甚麽马甚麽猴,犯了法度,就得捉起来!”二人说话时,铺面前已经围着许多人,远远地站着看热闹。那汉子说:“永昌侯你都不知道,还要脑袋不?他姓蓝名玉,皇帝要他作征虏右副将军,与宋国公冯大将军、颍国公傅左副将军同领二十万大军北伐。你敢惹他,等他发作起来,你几条性命都留不住。”史铎哪受得了这口气,喝道:“将他锁了,带到兵马司审问!“军汉们提着锁链要前去锁人,那汉子身后涌出几个壮汉,个个身长八尺,一顿乱拳,将几条军汉打得无还手之力。卖盐引的汉子一把揪住史铎的官服,恶狠狠地推搡他,史铎的头像摇拨浪鼓,乌纱帽攧到地面。史铎问道:“那又如何?永昌侯就可以不受王法管束了?”那汉子鼓着面皮上的横肉,翻着白眼道:“你来锁我们呵!来呵!”史铎被他三推两攧,心里早发了虚,不敢再逞强,话也不敢说了。那汉子狠狠推他一下把,松开了手,史铎趔趄几步才站定,抚了抚皱折的官服,捡起乌纱帽,与几个军汉悻悻离去。围观的市民起一声哄。
    史铎回衙门禀报指挥使,那指挥使是一个武官出身,深知蓝玉权重势大,如今又是皇帝重用他的时候,不敢争强,就让史铎不要再追究盐引的事。史铎却有读书人的脾气,信奉孔子说的,士可杀不可辱。官府还真个管不了蓝府私卖盐引的事么?就到都察院来拜见詹徽,将此事说了。詹徽淡然说他知道了,你们休要再管,他自会去查。因值岁暮年初,宫中一片祥瑞吉庆,皇帝诏命蓝玉为北伐右副将军,詹徽就将私卖盐引的事按下未报。
    景川侯曹震与儿子曹炳来蓝府,蓝玉唤大儿子蓝碧瑛与曹炳到后堂说话,就请景川侯曹震来到正堂边的东耳房。家仆赵帖木端来一壶热酒,董景住端来几盘酒食。宾主二人吃酒,说着闲话。两个家仆袖手肃立在旁。曹震说:“小的有几句心腹话想与大官人说呵。”蓝玉笑道:“我知道你来我家,不是来吃酒的,正要听你说些京城的新闻哩。”曹震也笑,说道:“有些紧要事想与总兵大人商量。”蓝玉会意,就对家仆说:“你们两个退出去,不唤你们莫进来,掩上门。”二人恭敬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曹震喝了一口酒,夹些牛肉吃,就说:“总兵大人出征在外一年多,京城近年的事,想必有所知晓罢?”蓝玉道:“我是一个武夫,只晓得厮杀,多立些边功。户部郭桓奸贪的事知道一些,其他事儿也与我无关,懒得理会哩。”曹震道:“我听到些风声,当年胡丞相谋反不成,全家老小坏了性命。胡党的事歇了几年,谁知上位近来又在追查胡党。他说还有一些公侯和文武官吏与胡丞相结交甚密,只是一时没人告发,都隐匿着。”蓝玉有些焦躁,叹息道:“都过去七八年了,上位还追查作甚?”曹震道:“大官人有所不知呵。比如先前我与平凉侯、延安侯、李太师、吉安侯、南雄侯等人都结交过胡丞相,哪知道胡丞相要谋反,他的事不成,上位却杀了好些公侯。皇帝如今不但疑心李太师,还疑心我们哩。托赖祖宗的福荫,当年胡丞相和陈宁等人状招里侥幸未说到我们的名字,不知日后下场如何?”蓝玉道:“你多心了,胡党的事已经完毕,上位要查也不会想到你我身上。开平王是我姐夫,他的女儿是太子妃,有太子在,我们不必忧心,年后上位还差我跟随宋国公和颍川侯北征哩。”曹震见蓝玉如此说,因道:“有一件事不敢隐瞒,大官人在云南买了许多盐引,都察院的人知道了,詹徽本想追查,因见上位令大官人北征,就按下了。”
    蓝玉听了大吃一惊,说道:“我当年跟着公侯们出征云南,属下一些军汉就在云南安家。我听说那里的盐引便宜,就写信托人收买了一些,在京城转卖,这也被人告了?詹大人是我的旧交,这点面情要给的。不知是谁告发,我饶不了他!”曹震说:“据说是兵马司的吏目史铎巡视集市时发现的。”蓝玉道:“那个姓史的不知深浅,我好歹要结果了他!”曹震忙劝道:“大人何必与他计较,只要都御史按下了,就没的事儿。想先前洪武四年,延安侯在回京的路上,让家小擅自坐了驿马,就被夺了爵位,取消一千五百石禄米,降为指挥。过了好几年,上位才恢复他的公田和俸禄。吉安侯擅自卖了十几匹军马,上位便夺了老官人公田米一千石,岁禄米一千五百石,这何止十几匹马的钱。上位对公侯们看得紧,大官人要留意些个。”蓝玉道:“我那盐引不是抢的,是花银子买的,上位不至于夺我的爵位罢。”曹震道:“大官人说得是。我们忍耐几年,等太子登了大宝,我们便不消忧心了。”蓝玉笑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临别时,曹震道:“承蒙大人从前提携小的,如今大人又要远征了,小的送大人铁甲一副,铁枪一条,另送三匹好马。”蓝玉道:“难得你这般有心。将来有好事,我不会忘记你的。”曹震当即让儿子曹炳在马上将铁甲与枪拿来,说三匹好马明日送到。蓝玉接了枪,在手中抖一抖,说道:“端是的精铁做的好枪。”就在府门内空地上使了一回。曹氏父子齐声喝彩。
    毛骧来宫中密报皇帝,年前蓝玉回京后,京城各卫的指挥都去拜见他,送给事他许多礼品。大都督府许多军官也去蓝府吃酒。皇帝说“知道了”,次日,就将义子朱懋任作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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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锦衣卫皇帝焚刑具  纳哈出辽东惊变局


    北伐誓言

    正月初一日,皇帝在奉天殿受文武百官新年朝贺,中午大宴群臣。去年一年间,许多朝臣因各种贪赃丢了性命,剩存的朝臣无不忧心难安。翰林学士刘三吾发现今日见到的六部官,明日有的人就再见不着了;早朝上见着朝臣参加朝会,晚朝时就被锦衣卫带走。刘三吾早听说有的朝臣清早辞家赶早朝前,都要与家人道别的传言,倘若这天晚上回家,全家都庆幸他又活着回来,起初并不相信,如今他不得不信。刘三吾在朝臣的诗文中偶见“洪武盛世”,不由惦量方今之世是不是真的盛世。这些心思只闪烁在他隐晦的诗文里,不会轻易在闲谈中与同僚说。本朝有许多弊端,忍了许久,他觉得不说出来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新年宴饮之后,皇帝在奉天殿与群臣道别。君臣皆微有些醉意,奉天殿内外充盈着一片清淡的喜气。刘三吾借了两三杯酒力,壮了些胆,与皇帝拜别时,就说:“陛下,微臣酒后有几句真话,不知说出来适宜否。”皇帝道:“难得你老酒后说真话,我近年事事被朝臣蒙蔽,听到的多是假话、奉承话,真话难听见哩。你老说罢。”群臣见刘学士与皇帝说话,都立住了,簇拥在刘三吾身后,脸上堆着吉庆的笑容,听着刘三吾与皇帝说话。
    刘三吾道:“陛下,微臣以为天下的官与民有犯刑律的,都要下到法司去审问,如若有重罪的人,逮至京城,也宜付与三法司定罪,若送到锦衣卫,用事者为着让人犯招供,经常非法凌虐,许多人就死在锦衣卫。有人说那里便是刑律不到之地,陛下不知听闻否。微臣醉后胡言,请陛下降罪。”皇帝一听就恼怒了,登时变了脸色,刘三吾见皇帝陡生怒容,酒醒了大半,心中懊悔着。
    皇帝厉声道:“审问人犯从来都是法司的事,如何都下到锦衣卫去了?凡是朝臣里有重罪的人,有人不送三法司去审,就揣测朕的意思,径自送到锦衣卫去审,他们这番好意是奉承我,以为在锦衣卫就能审出我想听的供词,这如何不会锻炼成狱!听你老这番真话,朕才知道锦衣卫如此非法呵,令我痛心呵!”刘三吾才知皇帝原来是恼怒锦衣卫非法刑讯,惶恐转成惊喜,惊喜化作赞颂,忙说:“陛下圣明呵,陛下圣明呵。”群臣听见皇帝大声斥责锦衣卫,无不欣慰,跟着刘三吾大呼“陛下圣明”。一片响亮的赞颂声响直上宫殿之甍,烘染着冬日的彤云,给皇帝敬献新年的欢喜。
    次日早朝后,宋国公冯胜等武臣在武英殿肃立候旨,皇帝从奉天殿出来,径自来到武英殿,命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为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右副将军,南雄侯赵庸、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东川侯胡海、武定侯郭英为右参将,前军都督商暠参赞军事,命诸将率二十万大军北伐;又命曹国公李景隆、申国公邓镇、江阴侯吴良等大将师出征。常遇春之子常茂不安心在国子监读书,想与父亲一样立军功,请求随大军北伐。诸将都不同意,说常茂粗暴顽劣,不受约束,难以为将。去年常茂已娶冯胜的女儿为妻,就央求岳父冯胜,冯胜看在这个情份上,以征虏大将军之名召常茂出征。傅友德曾婉劝冯胜不要带常茂北征,从常茂言谈举止看,实非将才。冯胜说一路上会严加管教,不必多虑。
    皇帝在一张北伐形势图前,告诫冯胜等人,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离开和林之后,在洪武十一年驾崩,脱古思贴木儿嗣位,改年号为天元。有人说脱古思贴木儿是他的儿子,也有人说是他的兄弟。自从元朝皇帝退出大都后,朝廷君臣离散,他们宫里的事我们都不晓得。如今脱古思贴木儿率部在大漠中游牧,约有十万军马,辽东纳哈出也有几十万军马,如不荡平,早晚会是我大明的边患。虏情向来诡诈,很难得知他们虚实,你们要谨慎些,不要轻进。皇帝希望他们先驻师在通州,遣人打探虏骑出没的情形,虏骑倘若来到庆州 ,要率轻骑攻其不备,若打下庆州,便可领二十万大军直捣金山。纳哈出虽是老将,善长用兵,但想不到大明军这么快便到,必定可以再次擒获他了。
    冯胜向皇帝许了誓言,说他们这次北伐,定要一举荡平残元军马,确保皇明十年间无北面之忧,不负圣望。皇帝高兴,夸赞冯胜说的话正是他的期盼,诸爱卿都是我朝的名将,这二十万大军尽是我朝的精兵,朝廷近年积累的钱粮都用在这次北伐上,你们要军令严明,好生厮杀,不要贪图缴获的金银玉帛牲畜美女,回朝时自有奖赏。
    中午皇帝在武英殿大宴武臣。酒饭毕,武将们拜辞皇帝出宫,即奔各营安排军务,准备明日出征。皇帝让俘获的纳哈出心腹裨将乃剌吾随军北归,写了 让他带给纳哈出等残元文武官,晓以天命与形势,命仪礼司官张允恭与乃剌吾同行。


    焚刑具

    皇帝回乾清宫午休半个时辰,就传毛骧来见,皇帝想去锦衣卫衙门巡视。毛骧说近日审讯的人多,房屋脏乱,尚未清理,请陛下过几日来巡视。皇帝却说就想看看锦衣卫平时的模样。郑泊领着几个亲军,跟着皇帝,一同过了承天桥。桥面有一层薄霜,郑泊扶着皇帝小心过桥,折向右,出长安右门,看见一只鼓,上面有些积雪,门前并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寒禽在雪地觅食。毛骧领着皇帝一行人投前面的小街来,锦衣卫东西两司直房就在前面。
    早有人报知锦衣卫,锦衣卫正堂外的雪地上,指挥副使和十几名校尉跪成一片。皇帝一边向正堂走,一边说:“你们都起来罢。”堂门大开,门内两排身着黑衣的差役两旁跪着。皇帝进入正堂,就皱起眉头,鼻子嗅了嗅,便问:“这屋里是甚气味?就像从前战场上腐尸恶臭一般。”毛骧含混地说:“是有些臭味。”正堂有一张大案,摆着几盆水仙花,案后摆着三张黄花梨官帽椅,椅子上套着锦缎,椅后是一张大屏风,上面画着一幅山水,皇帝近前看山水画,落款有“王叔明”三字,问道:“从哪里弄到王蒙的画?”毛骧道:“是当年抄胡惟庸家时所得,废弃多年,锦衣卫初设时,就将这幅画裱褙在屏风上了。”皇帝道:“原来恁样。”
    正堂是锦衣卫初审之处,左右两厢房是指挥使和副使的公事房,还有锦衣卫军的两排值房。大堂屏风后有一座照壁,两旁有角门,进了角门,是一处天井,后面还有许多房间。皇帝向后面走去,毛骧等人都跟着。穿过一道昏黑的长廊,迎面是一间大屋,门半掩着。毛骧道:“陛下,这里是奉诏羁押钦犯之地,杀气太重。”皇帝道:“杀气怕个鸟?”毛骧不作声了。皇帝走到门前,郑泊正要推开门,皇帝抬起一脚,将大门踹开,提起龙袍,迈进门槛。室内有几条粗木做的条案,青砖墙壁上挂着几排铁秆,案上摆放许多长刀短刀、锉子、镊子和钩子等铁器。大的刀如切骨刀,八寸见方,刀背三分厚,小的三五寸长,细的盈寸,都极锋利,大小刀摆作一排。铁秆上挂着很多铁链铁钩和大小麻绳。屋梁上垂下几道长铁索和长绳。墙壁上有许多散乱的暗红色斑点,青砖地面滑腻不堪。
    皇帝拿起一把大砍刀,晃了晃,估计砍犯人脚所用,两年前下诏砍贪官张翚、李哲等人的脚,想必就是这把刀,但不能确信,问道:“这大砍刀作甚用?”毛骧道:“这是砍犯了赃罪犯人脚用的。”皇帝有些自得,笑道:“我猜也是这样。”毛骧道:“那个偷了官仓的库子王九,就是用这把大砍刀砍掉他的双脚。”皇帝点点头,看着案上一堆铁器械。顺手拿起一根长长的小钩子,问道:“这是断肠钩罢?”毛骧笑道:“是,就是用这把铁钩子钩出前监察御史罗师贡的肥肠,将都察院的大官小官吓得尿的尿,晕的晕。”皇帝也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屋梁,仿佛听到当日罗师贡受刑时的惨叫声,摇头叹息道:“受刑的人当时是怕了,过了一年半载却又会忘的。”
    皇帝放了铁钩子,抄起两根铁棍,敲打出声响,掂量着道:“这便是夹棍了。”毛骧说:“是是。”皇帝在铁架子上取下一道铁箍,问道:“这是甚麽?”毛骧道:“这是脑箍。”皇帝问道:“作甚用处?”毛骧道:“如若有十恶不赦的罪犯,不从实招供,便套上他头上,用力绞紧,头骨快崩裂时,犯人受不了,便招了。”皇帝又拈起案上的铁钉和锤子,说道:“这便是钉人手掌的人?”毛骧道:“是是。”皇帝看见案后有一只大木桶,屋角还有一个灶台,台面有几把烙铁,灶眼里有些未烧尽的木柴,案旁有一条小铁案,形如床铺,案上的两旁还固定几根皮带和粗麻绳,放着几把铁刷;另有一只小炉,上面一只锅,有半锅黑油,锅边搁着几只烙铁。皇帝明知故问:“这是洗澡用的?还是做饭用的。”毛骧不知如何回答。皇帝问道:“如何不告诉我?”毛骧支支吾吾道:“陛下,这既不能洗澡,也不能做饭,如若有犯人不肯招,性子又硬,夹棍、脑箍、钉指等使完后,还不肯招,便用这个刑具,洗涮。”皇帝近前细看,小案上有些细碎的东西,捡起来看,竟像是人的皮肉,地面还有一些血污和毛发。皇帝在案脚里边看见大小如蚕豆的东西,表皮污黑色,用靴尖拨了出来,低头一看,好奇地问道:“是人的手指头,谁人的手指?”
    毛骧俯身细看,果然是人的食指,脸色都变了,说道:“陛下……这这……这想必是工部侍郎韩铎的手指,臣奉诏审讯他,他起初一口咬定不曾收受他人钱钞,臣不已得动了刑。他总不启口,才断了他的拇指……”皇帝问道:“如何还留在地面?”毛骧道:“恕臣疏失之罪,不曾唤人及时清扫。”皇帝道:“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人的血肉毛发,受之父母,韩铎犯了赃罪,死了之后,这个拇指头理当交给他的家人,还他一具完尸。才是”毛骧忙说:“陛下说得是。”他小心地拈起指头,用一块绢包了,放在袖中,说道:“臣明日便差人送到韩家。”
    皇帝久闻洗涮之名,却不知如何操作,因问:“你且说说洗涮是怎地操作?”毛骧道:“若有钦犯重罪的人不招,才用涮洗,一般罪犯不轻用。”皇帝问:“如何用?”毛骧道:“先将犯人剥光衣裳,捆绑在铁案上,水烧沸了,问他招不招,连问三次,如若还不招,便将汤水浇在犯人双腿上,铁刷过一道,再问他招不招,倘若招了,便不再用。”皇帝问道:“不招又怎地?”毛骧道:“便用沸水浇裆部,再浇胸部,便用铁刷刷两三回,阴茎睾丸糜烂,一般都招了。如若还不招,便浇头部,眼皮都烫掉,露出两只黑少白多的大眼珠,原来人眼竟与牛眼一般大哩。眼珠子若沾了沸水,便如死鱼眼睛一样发白,登时就瞎了。”皇帝笑道:“你才知道人眼珠大么?到这地步那犯人必死无疑。”毛骧道:“有谋逆钦犯明知会死,不想供出他人,便直挺挺死在铁案上。”皇帝冷笑道:“他死时想必露出半身白骨罢。”毛骧忙说:“是是。”陪着皇帝干笑两声。
    皇帝拿起一把烙铁,在手中转动,就去搅动锅中的黑油,又问:“油锅和烙铁如何用?”毛骧道:“如若钦犯数日不招,又不能让他死,便用此法。先问招还是不招,他不招,便在背上烧热油,如若还不招,便用烙铁烫前胸和阴部。”皇帝转身看见墙边立着一排大枷,约两三百斤重。皇帝说:“这个是重枷,我记得曾经让陕西几个贪官戴着,一两天便死了。”毛骧道:“是是。”皇帝看见墙壁上挂着两只小棒,长约三寸,前端有一只小木球,问道:“这个玩具一般,像只拨浪鼓,也是刑具?有甚厉害用处?”几个锦衣卫在一旁掩着嘴笑,毛骧不敢笑,也不敢回答。皇帝道:“你怕甚?说!”毛骧道:“若有汉子强硬,总不肯招,便用此物敲打他的卵子,用力打一下,便痛得要死,不容他不招。”皇帝撑不住威严面皮,放声大笑起来。他知道男人的睾子最怕重捏重敲,弄不好要痛死人。众人都不敢大笑,皇帝笑时,才谨慎地陪着皇帝笑。皇帝说道:“这是前无古人的把戏,亏你们想出恁多新鲜名堂。你且说说,锦衣卫共有多少种刑具?”
    毛骧想了想,说道:“估计共有三十六套。”皇帝吃惊地问道:“有这多么刑具?奈何年年还有贪官出来,我都不知道还要用甚麽猛恶刑具才好。”毛骧道:“臣参照历代刑具,推陈出新,还将制作三五套来。”皇帝有些厌恶,摆手道:“不必了,我今日亲眼看了这些刑具,心里也难受,不法之徒临刑时哪得不怕?可贪墨违法的事从京城到地方年年都有,看来这三十六套猛恶刑具也断不了贪赃的病根。若是捉错了人,岂不是让好人白白受这番苦?”毛骧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呵。”皇帝说道:“你不知城中百姓都以为捉入锦衣卫的人,不论罪犯轻重,便要经受三十六种刑具哩,可不是你说的十五种。百姓们说纵使是铜头铁臂的硬汉,也是站着进来,横着出去,没罪的都屈招了,成了有罪的人,有轻罪的人屈招了,成了有重罪的人。重罪的人倘若不招,就会死在锦衣卫。百姓们都说锦衣卫是人间地狱,你知道么?你们捉了人到锦衣卫,晚上用尽各种猛恶刑具,坏他们性命,三法司一时又过问不得。你们锦衣卫倘若因几个军汉坏了声名,便也坏了朕的声名。世人都知你们是朕的亲军,你们做了恶事,世人也会在背地里骂我这个皇帝。”这话说得毛骧有苦难诉,有口难言,没皇帝的旨意,谁敢将人捉到锦衣卫,偏偏皇帝又将事由归结锦衣卫,无奈应承道:“是是。”皇帝说:“今日申牌时分,你着人将刑房中大小刑具都搬到长安门外,一把火全烧了,让附近的百姓都来看,只许留下夹棍和大杖。其它猛恶刑具,除非我准许你用才用,平时不得伤人一根寒毛。”毛骧道:“臣领旨,到时便与人去烧。”皇帝自语道:“若不是大贪大恶,我也不想使这些猛恶的家伙。”说时长叹一声,不停地摇头。
    皇帝走出刑房,经过一排低矮的屋宇,听到隐约的悲叹声,问道:“你这些屋里关着些人,都是甚罪犯?”毛骧道:“都是犯了赃罪的官吏,还有妄议胡党谋反和郭桓贪赃的人……”皇帝知道这些人都是自己要打入锦衣卫的,因道:“如若没有十恶之罪,明天都转刑部,付三法司处置。你们这里若没我没发话,从今以后,不得擅自捉人审讯,也不得动用大刑。”毛骧道:“臣都记下了。”
    皇帝离开锦衣卫,毛骧立即差人将刑房中猛恶刑都般到长安门外,渐渐地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毛骧令人将油淋在刑具上,放了木柴,点了火,木制刑具烧将起来,浓烟直冲数丈高,城中许多人家以为宫中失火,赶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得知皇帝下令烧毁锦衣卫的刑具,齐声喝彩,大赞皇帝圣明仁德。木质烧完了,剩下一堆乌黑的铁器,毛骧令人挑到城中铁匠铺去,做了几十件农具,放在锦衣卫司房中,平时用于养花种草。晚朝后,毛骧来华盖殿见皇帝,禀报说三十三件猛恶刑具都烧了,只留下三件寻常的刑具。”皇帝道:“三两件就足够用了,刑具不要恁多,免得天下人笑话我大明是暴秦。你以后要多留心些谋反的事。胡党谋反牵涉许多朝臣,我是知道的,许多人仍隐匿着,你得便时将他们都查出来,算是你一大功劳。”毛骧忙应承道:“臣遵旨。”

    悼故人

    三月间,皇帝收到大将军宋国公冯胜的密报,他与诸将率师出松亭关,修筑大宁、宽河、会州、富峪四城的墙砖,提兵驻守在大宁城。皇帝对冯胜用兵向来信任,收到密报,十分放心。但皇帝一直在冯胜军中安插了一些军官,日夜监视着冯胜的行迹,冯胜虽有疑心,但自己不过是私自转卖些牛马,并不以为意。
    皇帝收到安插在北征大军中军官的密信,说大将军冯胜一心用兵,尚无错失。皇帝在宫灯下想了许久,亲笔写一封手谕付冯胜,告诫冯胜说,以前庆州大捷后,送到京城来的俘虏都说胡兵已经北走,辽东送来归降的人也这么说。今年端午这日,军中送来的胡兵到京,又说纳哈出舍弃了金山 的巢穴,在山东新泰州 安营,这里可相距辽阳一千八百多里,不大可信。朕心想群胡军马虽然起营北行,好像要远逃,却担心他们设下计谋,趁机兴兵,千万千万要防备着。近来天象屡有警示,诸将要严号令,整行伍,多差些探马去远近处打听,以逸待劳,方能不怕纳哈出兴兵前来。北方残元军马是皇帝心中最后的隐患,也是北平燕王朱棣的心病。残元的军马不能荡平,北平难以安宁。
    皇帝写完了手谕,在宫内亲军中寻一个羽林前卫张指挥来华盖殿,着他赍敕谕与大将军宋国公冯胜,吩咐他留下军中,暗中留意冯胜的举动。张指挥领命而去。晚上通政司令来报皇帝。按例通政司令向皇帝进呈奏章都在早朝和午朝之后,晚上收到的奏折次日早朝后进呈,晚上如若进呈奏折,不是军中急报便是讣告。皇帝心想北伐不会恁快就有捷报,莫不是哪个武臣战死了。即刻传通政司令进宫,他说适才接凤阳皇帝家的皇陵祠送来的讣告,祭署令汪文死了。皇帝松了一口气,渐渐地涌起一种莫名的愁绪,想起自己年少时走投无门凄凉情形,多靠汪文和他母亲的资助,才能到于觉寺做了和尚,后来被迫投军,几十年间方才有了今日的事业。皇帝无限感慨,亲笔作了一篇文字悼念汪文,遣两个宦官和一个礼部官明天去凤阳吊祭,送上抚恤银子一百两。
    汪文比皇帝略长一岁多,如今他死了,皇帝想起身后事儿来,就搁了笔,在灯下发怔,体味着今日身为皇帝的忧喜,倘若此身化作孝陵土之后,太子做了皇帝,跟随自己打天下的悍将们还会这样听从号令么?太子是那么文雅,皇长孙亦与他一样秀弱,忧心太子能不能做稳皇帝,自己出生入死打下的大明江山,千万不要在太子手里被他人窃取。
    这天晚上,皇帝传太子来华盖殿同进晚膳。太子谢却父皇劝酒,喝了一碗粥,就只吃菜。皇帝见太子饮食不佳,问道:“你近日身子如何?”太子说:“儿臣还好。”皇帝说:“你吃得恁少,如何能强身健体,要多吃些。”太子说:“儿臣吃得多了,晚上吃多了肚子胀。”宫女收拾了几筵,献上两盏茶。皇帝挥挥手,宦官刘清会意,将宫内的宫女、宦官以带刀侍卫都唤出宫门外,将宫门掩上。皇帝与太子有机密的话要说。
    皇帝说:“儿呵,这里没得外人,爹有几句心腹话与你说。”太子见父皇说话如此谨慎,不由端肃起来,恭敬说道:“父皇请说,儿臣用心听着。”皇帝迟疑一会,才说:“我当起投军,是迫于生计,后来手上有了军马,就想做镇抚做元帅,做了元帅后,军马更多,地面更大,又想称王,称了王后,军马与土地人民又多了,便在众人反复劝进之下,推辞不得,偶然做了皇帝。你道是这个皇帝好做么?天下想做皇帝的人何止千万?早一向袁州知府来报,其属下宜春县民李某妄称‘弥勒佛’,想学着当年韩山童白莲教一样,发九十九等纸号,聚众谋乱,想夺大明江山,要做皇帝。戍卒杨寅得知后,禀报了袁州卫,卫里的指挥发兵捕杀了李某等人,查获他们伪造的木印、龙凤日月袍、黄绿罗掌扇、令旗、剑戟等物事。他那厮分明要做皇帝呵。”太子道:“儿臣理会得。这些反民想乱皇明江山,儿臣绝不饶恕!首犯必斩,从犯都发到烟瘴地面为奴,终身不得还乡!”
    皇帝点头赞叹道:“太子说得好。你爹因此有些担心,如宋国公冯胜,手上有二十万军马,颍国公傅友德,枭悍能战。永昌侯蓝玉是开平王的妻弟,也算是当世名将。这些人如若怀有二心,你未必能控驭得了。”太子道:“儿臣虽不知兵事,但久闻冯将军好读书,是当世儒将,虽有些贪财的小过,绝无反侧之心。傅将军兼能水陆二战,几无败北,有他在边境的事儿臣能放心。蓝玉是后起之秀,虽然读书少,但颇能征战,不逊于中山王和开平王。他姐的女儿是儿臣的妃子,算是一家人了,他不会有反心,只是有些不知足罢了。”皇帝听了,十分惊异,太子虽久居东宫,对这三员猛将的性情却十分知晓,说道:“儿呵,眼下是你爹还在,他们不敢怎地。等你爹没了,他们胡作非为,乱了大明江山,你奈何得了他们?”太子想起开国以来,父皇处死了廖永忠、朱亮祖几个武将,心里很不平,夺了他们的兵权就是了,为何定要取他们的性命,给天下臣民留下口实。太子沉思起来。
    皇帝见太子沉思不语,温和地劝说:“儿呵,你天性忠厚仁爱,将来定能做一个好皇帝,文武百官会服你德行,亲王们也都会服你。以前秦王、周王、湘王多次犯过,我招他们回京,本要严加责罚,你做大哥哥的却哭着替他们求情,爹见你一哭,就于心不忍。后来晋王在国做了许多不法的事,更有甚者,还有人告晋王有异谋,你也替他哭着求情。我自然知道晋王胡作非为是有,异谋还不至于。你是一个知道孝悌的长兄,亲王们不会乱国,你爹就怕那些功臣们乱国呵,不得不为你和你儿子早些谋划。”太子说:“父皇不必如此操心,如若控驭功臣有道,他们也不会乱国。”皇帝说:“我也不能逆料你将来怎样做皇帝呵。”

    议降

    十几天后,大将军宋国公冯胜送来加急的密报,他留兵五万守大宁,率大军直趋金山。皇帝揣度形势,如今残元的军马远不及王保保当年,不再担心北伐大军遭遇徐达当年那样大败,就怕冯胜延误战机,小胜即安,又写了一道密敕与冯胜,吩咐说近日因天象有变,望严谨备战,宜乘机进取,不可延缓。纳哈出离开金山不会太远,率领大军前去逼促,他无路可逃,势必来降。胡主知道我大明朝得志,不会前来追讨纳哈出,想必他们顺时追遂水草,往来黑山、鱼海之间,你们可以乘其困顿,攻其无备,虏众可一举捕尽。皇帝差了一个都督府的军官赍密敕与冯胜,叮嘱这个军官留意北征诸将的其他动静。
    到了六月,仪礼司官张允恭从北伐大营回京,带回了二十匹战马和征北大军的消息——大将军等人领大军至辽河之东,俘获纳哈出兵卒三百余人、马四十余匹,驻师在金山之西。张允恭送乃剌吾来到松花河边。乃剌吾拜见纳哈出,纳哈出大惊,以为他早死在乱军之中,今日竟然还能再次相见,执手询问别情。乃剌吾告诉纳哈出明朝皇帝送他北还之意。纳哈出十分感慨,为表示诚意,就命左丞刘探马赤、参政张德裕随使者张允恭等人来到冯胜军营,献马二十匹。冯胜就令张允恭送到京城。
    据说纳哈出将乃剌吾送至漠北,想试探残元皇帝。残元皇帝竟然要杀他,左右大臣劝谏说,乃剌吾羁押江南多年,好不容易生还,为何还要杀他。元皇帝还不饶,问乃剌吾有何话说。乃剌吾冷笑说,只有厮杀向前的人才会被明军俘获,坐在远方宫殿里哪会被俘。元皇帝听了羞愧,不再杀他,请他吃酒肉,馈赠金银,又送还纳哈出,让他亲自给纳哈出等人细说元朝的恩典。乃剌吾只字不提元朝皇帝的恩典,却大赞明朝皇帝和江南风物,说得纳哈出等人多有归降的意思。
    皇帝听了张允恭这番话,更加叹服自己的远谋。许多朝臣得知纳哈出再次手握重兵,成了北边之患,不免妄议皇帝放虎归山,谁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就是等着纳哈出再掌残元的军马,然后令大军北伐,将他们再次招降,岂不省了多少场惨烈的厮杀。皇帝隐约感知纳哈出有南归的心思,估计他早晚会到冯胜军中归降。十月间,北伐大军中有军官陆续带着冯胜的密信回京,向皇帝禀报了密信以外的许多事,皇帝十分意外。
    却说大将军宋国公冯胜等率师过金山,来到女直的苦屯。苦屯是女直人聚居地。女直是女真族或女贞族别名,三千多年前为肃慎,隋唐之际称黑水靺鞨,辽朝时唤作女真,因避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名讳,辽人改称女直。后来女直人建立金朝,被蒙古人所灭,元朝时女直人势单力薄,安居北地。洪武年间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族,他们都不敢轻举妄为,不然惹得冯胜大军顺势一举荡平,早绝了二百多年后皇明的弥天后患。
    冯胜大军进发,声威煊赫,纳哈出部将观童见势不好,早早率部归降,告诉冯胜说,纳哈出知道元朝气数已尽,全军皆无斗志,久有归降之意,愿意与大将军商谈。冯胜驻师在金山东北,遣右副将军蓝玉到纳哈出的军营招降。纳哈出的军马分为三个大营,辎重和畜牧富盛,元主多次招他去漠北,纳哈出按兵不动。此时大明军北上威逼,纳哈出估计是战是逃,皆非良策。乃剌吾劝他归降大明朝,仍不免半生富贵,纳哈出一时又犹豫起来。蓝玉不知纳哈出的虚实,先差一个军官前去纳哈出营中晓谕,纳哈出酒饭款待,安排亲信陪着那个军官回到大明军营。
    皇帝收到冯胜送来的战报,纳哈出已经到大明军营归降,俘获北奔达达军士遗弃的马车四万四千九百六十三辆,马数千匹,伤残番军二万四千二百二十九人。皇帝虽然高兴,但心存疑惑,遗弃的车多,俘获的人全是不能奔跑的伤残军士,几无收降的军士。皇帝致书冯胜说,刘镇抚回京了,细说了军中的事,纳哈出再次归降,北伐大事已定,如今事事要处置得宜。纳哈出的将士各照原来的地方居住,顺水草以便牧放,择膏腴土地以便屯种,在北平、潮河川、大宁、全宁、口南、口北旧居人口的地面设立军卫,分别与汉军杂处,若百姓愿住在沈阳、崖头、闾山的,也准许与大明辽东军一同居住,以便耕牧,务必令达达百姓心生安乐。皇帝令冯胜将俘获达达将士的数目具实报来。
    七月间,冯胜差人送来一批残元的王侯到京,有纳哈出所部营王失剌八秃,还有云安王蛮吉儿的、郡王桑哥失里、和尚国公等达官贵人。月底,皇帝又收到冯胜加急呈来的战表,列举此次北征的战绩——故元降将纳哈出所部官属:将校三千三百余人,马二百九十余匹,金、银、铜印一百颗,金、银、虎符及牌面一百二十五枚,王九人,国公、郡王四人,太尉、国公五人,行省丞相一人,司徒、平章十三人,右丞、左丞三十一人,参政、知院三十二人,各院使、同知、副枢八十一人,佥院、院判二百二十八人,院副使五,宣慰使、副使、佥事一百八十九人,万户、千户、路府州总管、同知等官九百二十七人,尚书、参议二人,承旨学士十人,文学、司马七人,大卿、司卿、少卿十八人,卫帅府佥事三人,郎中、员外十五人,王府官六人,蒙古宗人卫副使一人,客省大使二十六人,廉访司使、副使、盐运司使、副使六人,卫帅府使一人,治书、安抚、司农各一人,太少监理问、断事部郎中、主事、兵马指挥、府卫镇抚、崇福司使、副、经历、都事、太医院官及州县等官二百二十二人,将校一千四百余人。
    残元的王公和重臣差不多都在其中。冯胜十分自得,亲笔撰写贺表,与战绩表一同呈献皇帝。贺表写道:“三苗逆命,大禹有徂征之师;玁狁侵陵,宣王有北伐之举。属妖氛之泛扫,致丑虏之来归。喜溢臣民,欢腾远迩。臣胜等切惟故元丞相纳哈出,以氊裘之遗孽,亡国之贱俘,负天地生全之恩,怀虎狼贪残之性,杀戮我信使,寇窃我边陲,上违逆于天心,下徂遏于声教。除残去暴,爰兴问罪之师;按节临戎,谬忝总师之寄。将佐效忠而致力,士卒贾勇以争先。军威远震于虏庭,义气横飞于瀚海。兵有不战之胜,敌无交刃之虞。……是皆皇帝陛下神谋运于宥密,睿知发乎先几,故能豫制于万全,是以成功于莫测……”
    皇帝感叹冯胜用兵如神,战绩惊人,贺表的辞采斐然,不在翰林学士之下。皇帝反复揣度战表和贺表,冯胜按例将大功归于皇帝的“神谋”,皇帝在欣喜之余总觉得冯胜文辞之外所隐瞒——纳哈出几十万大军哪里去了?

    意外生变

    皇帝又遣指挥李隆前去冯胜大军营,名为赐故元降将纳哈出以及一同归降的部属文绮和白银,吩咐他暗中去细探冯胜隐秘的军情,与早先去北伐大军中的刘指挥、陆指挥一同回来,将机密消息尽快禀报自己。
    十月底,李隆与刘、陆二指挥从北边归来,立即进宫禀报皇帝。皇帝问:“我听说纳哈出曾经差一个使者来大明军营,是为着何事?使者与冯胜有甚麽密谋?”刘指挥那时在军营中,见着那个使者,颇知详情,因道:“启禀陛下,那使者是送冯大将军的使者回来,商谈归降的事,据冯大将军说他实为打探大明军虚实。冯大将军便让他使者在各营走一遭,来使才知大明军兵势强盛,回去告诉了纳哈出。”皇帝道:“冯胜用兵朕向来不疑。你再说纳哈出归降的前因后果,为何招降纳哈出的军马恁地少?朕想必有原由!”
    陆指挥道:“陛下神明呵,这其间实有原由,容臣细细道来。”皇帝道:“你说。”陆指挥道:“冯大将军差臣送那使者回去,那使者将大明军的声势如实禀报纳哈出,臣看见纳哈出发怔许久,忽而指天悲叹说,这是上天不再让我拥有这些军马呵。他留臣歇息一晚,问了许多事,次日又差使者跟着臣来回营,表示归降。冯大将军于是遣蓝玉将军领一枝军马前去受降,驻扎在纳哈出一所营寨外,纳哈出领着数三百骑兵来拜见蓝玉,蓝将军大喜,设酒与他共饮。纳哈出又拿出带来酒囊,满斟一碗献与蓝玉,蓝玉请他先喝,纳哈出一口饮尽,再斟了一碗给蓝玉。蓝玉有些酒意,解下战袍给纳哈出,说你披上它我再喝。”皇帝问道:“蓝玉这是甚麽意思?”陆指挥道:“臣也不解,或许是蓝将军有些醉意罢,是不是有‘与子同袍’的意思?”皇帝冷笑说:“蓝玉会厮杀,却不好读书,不曾读过《诗经》罢?想必蓝玉居高临下,要折损纳哈出的锐气!这甚是不妥!朕向来待元朝降臣以礼,哪里像蓝玉这般粗卤!”陆指挥道:“陛下说得是。纳哈出不肯穿,蓝将军端着洒也不喝,执意让纳哈出穿,纳哈出仍不穿,却接了蓝将军的酒浇地,说是祭奠两军的英魂。蓝将军左右军士手按着剑,纳哈出用蒙古话与随行的伴当说,我们回营去。郑国公常茂将军当时在坐,不知道纳哈出说甚麽,旁边的赵指挥知晓蒙古话,告诉了常将军。常将军立即站起来,挡在纳哈出的面前——”
    话未说完,皇帝拍案道:“定是常茂坏了大事!”陆指挥吃了一惊,一面点头,一面说:“陛下神明呵!常将军追上前,纳哈出已经来到帐外,牵马要走。谁知常将军拔出腰刀来砍,纳哈出挥手来挡,砍伤了手臂。蓝将军忙来劝阻,常将军就收了刀。蓝将军唤人替纳哈出包扎伤口,止了血。都督耿忠见了蓝将军的眼色,领着军士上前,拥着纳哈出来见冯大将军。当时纳哈出所部以及妻子将士共计十余万从都在松花河北,得知纳哈出被大明军砍伤,不明就里,十分惊恐,一日之间就惊溃了。”皇帝失声叫道:“阿也!常茂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谁准他随军北伐的?与他爹相比,真是有天地之别,废物一个,全无用处!——你再说下去!”
    陆指挥说:“有些未溃散的将士向大明军索要纳哈出,冯大将军便着降将观童前去告知实情,说是常茂一人所为,绝非冯大将军之意,余部才归顺了,共计四万余人,羊马、驴驼、辎重绵延百多里。纳哈出有两个侄儿不肯降,冯大将军差人去告诉纳哈出实情,两人折断弓箭,扔在地面,也都来降了。冯大将军以礼待纳哈出,设酒宴宽慰,令耿忠与他同寝共食。”皇帝问道:“常茂那厮如何发落?”陆指挥与刘指挥都说不知。皇帝道:“莫不是他那个做岳丈的要包庇他么?”李隆说:“臣想不会包庇,冯大将军平时总恨常茂粗野无文,经常骂他,常茂也不服,有时反口相讥。冯大将军知道常茂这回罪犯甚大,不会包庇。”
    皇帝揣测冯胜定有许多不律之事,因北伐大事未毕,不想临阵换帅,又遣一个亲军指挥赍着敕谕去冯胜大营,告诫大将军以及左副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右副将军永昌侯蓝玉、左参将定远侯王弼、右参将武定侯郭英。敕谕是皇帝写了初稿,因古文尚不雅致,令刘三吾修改,敕谕有云:“古之名将为国效忠,惟思彰君之德,故能摧坚抚顺,无所不克,勋名流于千载,耿耿而不磨。”这是婉劝冯胜。
    赍着又云“在我朝若中山武宁王、开平忠武王尝以雄师平华夏之乱,未尝贪财好杀,行一不仁之事,所以功成名遂,终身无疵。”这是皇帝以徐达、常遇春事迹激励冯胜,令北征将校们有所警省。又云“近以沙漠未清,命尔等率天下之师,且戍且征,师至金山之北,适与虏遇,虏虽进马来归,意在使者往来延缓为计,右副将军蓝玉事虽轻举,然破彼深谋,幸尔成功,何期大将军胜专为己私,不能抚辑降虏,而乃播恶胡中?古之名将所为,果如是邪?且如戮士卒,悬首于队官之颈,以戒贪暴,号令明矣。而将军乃窃取虏骑,为数不少,又娶虏有丧之女,使人忘哀成配,大失人伦,以此来者不安,附者生恨,此果将军效忠乎?为已乎?”这是严厉责备冯胜。
    赍着又云“旋师之际,部降胡而南,又不如法调遣,致使濮英等人马三千陷没于虏,又不听朕命,擅发留守大宁军卒,遂遗残胡后患。凡若此者,论以国法,皆在不宥,朕以将军尝有战伐之功,姑容自新,若欲赎罪,当改行易虑,推诚于上下,使已降者欢心,未来者慕化,庶可保全,以图后功。不然,固执贪心,归即有议矣。敕至,验彼各种土人之数,依其地方而均派之,俟设官统理,庶得其宜。往来之人,言者颇多,举其大概于将军,亦赧哉。”言外之意说得分明,这些不律之事,就算大将军不害臊,皇帝也饶不过你。此时北伐大事未毕,皇帝压抑着自己的脾气。这封敕谕已经隐含着杀气,冯胜正是居功自得之时,还不能感知。
    才过六七日,都督府来报,冯胜将女婿常茂槛押在囚车里,令十名军士押送到京城。皇帝心想大将军还是知道依着军法从事,不避亲情,却不知其间有甚麽隐情,就令常茂即刻进宫面圣。

    第三十二章

    郑国公辽东坏大事  永昌侯漠北平残元



    诱导

    常茂被五花大绑,锦衣卫军推着他来到华盖殿。他一见皇帝就跪下,放声大哭,嚷道:“陛下,我冤枉呵,纳哈出要逃走,我拔刀阻止他,大将军竟将我捉了送到京城,不论功不说,竟成了罪人,请陛下替我作主呵。”
    皇帝打量着常茂,见其粗野形貌便生几分厌恶,常遇春提十万大军纵横天下无敌,生子却如此不肖,问道:“你有何冤枉?纳哈出要走,且随他走,他若不是真心归降,强留何益?你却挥刀砍人,惊散他的许多军马,杀你都不为过,你还喊冤枉!”常茂哭诉道:“陛下,我见他要逃,那时节蓝将军醉了酒,也不发话,我就急了,才挥刀劝阻,误伤了他。大将军平时总看我不顺眼,动不动便骂,我想立功,免得被人看不起。”皇帝冷笑说:“你蠢!你这一刀,就将纳哈出几十万元大军惊散了,你若不动刀,纳哈出自回营去,早晚会领着部属来大明军营献降。你恁愚蠢,想做好事却坏了你岳丈的大事!我只因你是常遇春的长子,你爹可是功高盖世的名将,可他寿命不永,我觉得亏欠了他,你那时年纪小,就在开国之初封你为郑国公,着你承袭你爹的荫德。你可知道大将军蓝玉也不过是一个侯爷,爵位都在你之下。我期望你长大成人后,能立战功,不负郑国公的名荣。谁知你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常茂被皇帝这番斥责,不敢作声了。
    过了一会,皇帝问道:“你说岳丈大人动不动便骂你,骂你甚麽哩?”常茂满腹委屈涌上来,哭诉道:“我随他北伐后,稍不如他的意,便骂我狗都不如。他说将门出虎子,不承想开平王生的儿子还不如一条狗。”皇帝因问:“你如何说?”常茂道:“我便说,我是猪狗不如,你如何愿意将女儿许配与我?她嫁给了狗她不也成了狗,岳父大人你又是甚麽?”皇帝惊讶起来,心想常茂竟然还能据理反驳,骂岳丈大人不用脏字,问道:“你岳父如何说?”常茂气嘟嘟地说道:“他说那时只见过我几回,不知我的为人,这次出征后,才知我是一个馕糠的夯货!”皇帝忍住不笑,却撑不住笑了起来,问道:“有人说冯大将军在北伐时,有许多不法的事,我都知道一些了。你且说说,他还有甚麽隐事不让我知道的,我可以轻饶你。”
    常茂脱口道:“他贪财!私自藏了几百匹良马,暗中卖与商人,得了许多银子。纳哈出归降后,献出许多珍宝,他将名贵的宝贝都选了去,藏在自己的大帐中。他还嫌少,命随军宦官给纳哈出妻子行酒,纳哈出妻子从不吃酒,却不敢不吃,吃得醉了,那宦官就问她珠宝藏在何处。纳哈出得知后,向大将军说珠宝早交了出来,不曾私下藏匿。大将军生性还好色……”
    说起好色,皇帝颇有兴趣,忙问:“他如何好色,你且说说。”常茂说:“大将军平时见着达达女子有姿色的,便唤到他的帐中陪宿。达达的一个王子病死,才过两天,大将军见他的女儿有几分姿色,就强娶过来。纳哈出归附的人都说哪里是迎娶,分明是逼奸。”皇帝见他说得恁地粗野,反问道:“你不好色么?”常茂怔了,却不说话。皇帝道:“我知道你也好色,男人好色不是大罪,因此不曾与你计较。你在家时,与胡惟庸的儿子结交,还在城中奸宿军妇,你莫说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看着你与亲王们当年一同读书,一起饮食,则望你能长大成人,将来承袭你爹的爵位,就替你瞒下了。”常茂耷拉着面皮,低着头。皇帝道:“更有甚者,你爹死后,你竟……你竟与你爹的妾通奸,真是多般不才呵!”常茂嘟哝道:“那是家里火者的女,平时作下人使唤的。”皇帝道:“放屁,那是你爹未及迎娶的妾!不是使女!你一点人伦情理都不顾及,如此好色!你是冯大将军的女婿,你犯了罪,他将你槛至京城,你就一点敬重的心意都不曾有么?”常茂道:“是陛下让我说大将军的隐情,我知道的都说了,不敢隐瞒。”皇帝笑了,说道:“原来恁样,你说得好,我知道了。”又问了许多话,令亲军将常茂带出宫殿,关在羽林卫军的监牢中。
    皇帝当即写一封敕谕付大将军冯胜,说道“朕昔命将不过正、副二人耳,中山武宁王、开平忠武王为正副,率师出入,戡定祸乱,以清四海,果能建立大功,载诸史册,名垂不朽,禄延后嗣,与国咸休。二人既没,凡命将出师,必增人为副,岂意代其任者皆有愧于前人,位居列侯、参将,不以名爵为重,乃夺人之乘马。呜呼!此虏来归,以势度之,如流趋下,今夺其马而窥其财,是堤防其流而复决之也。于国有损,于己有污,大丈夫志于功名者,果若此哉?敕至,宜选儒生识道理者释之,如若有此,即以马归其人,毋使恶声播扬虏中,则自然无愧。朕以二王既往,惟尔等可托阃外之事,今所闻若此,果何以副朕之托哉?继自今宜洗心去贪,以保勋名,勿孤朕之所望也。”
    数日后,皇帝收到冯胜的密报,退兵路上,大将军令都督濮英领三千军马殿后。半道杀出几千虏骑,濮英寡不敌众,战死了。皇帝又收到自己差遣的军官的密报,原来纳哈出被常茂逼降,砍伤手臂,余部惊溃,四散窜匿,得知冯胜班师,带着许多降兵降将同行,十分气恼,在冯胜班师道上设伏,等大军过去,截断殿后的三千明军。濮英在交战中,马失前蹄,被蒙古兵捉了;他绝食几天,一句话也不说,自知不得脱身,夜间剖腹而死。都督濮英是皇帝差遣去北伐大军的军官,皇帝曾吩咐他留意北伐主将和副将们的隐事,冯胜或许因濮英不是他的心腹将校,才令他断后,且只付三千军马,猜测冯胜看破了自己的意图,故意令濮英蹈死地,十分恼怒;冯胜明知常茂不堪重用,却让他参与军事,惊溃纳哈出几十万兵士,又贪财好色。皇帝越想越气。
    如今残元差不多平定,近两三年间北面边境或无大忧,皇帝却不由将忧心移到北伐的大将身上,冯胜等人成了他心头大患。近年,皇帝在编撰一本给武臣们看的书,书中收集了近年武臣不法的事。这几日皇帝将常茂的事也加入书中,让翰林刘三吾看书稿。三吾一看就怔住了,此书全是凤阳口语写成,十分俚俗,不知如何点评,只说这书若再用些文言,便是绝佳。皇帝不听,说那些武臣多是不学无文的人,写得文雅了他们看不懂,就得用寻常说的话来写。三吾觉得有理。
    次日早朝上,皇帝传常茂上朝,命他将冯胜不法之事当朝陈述。常茂哭诉时,惹得许多朝臣发笑。常茂离宫后,皇帝说起濮英兵败的事,群臣都认定罪责宜加在大将军冯胜身上。都督府佥事马亮与冯胜有交情,辩解说:“冯大将军虽有不律之事,不能以小过掩大功,请陛下切莫临战换帅。”刘三吾出班奏道:“北伐大事将毕,大将军不洁其身,不能律下,宜夺其兵权,另付其人。”皇帝赞叹道:“还是刘爱卿有宰相的识度,大将军若用人唯亲,贪图小利,是军中不祥的事,不换帅必然导致兵马损伤更多。朕听从刘学士的主意。”散后朝,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夺了冯胜大将军兵权,命他立即南归,到凤阳的旧宅闲住,随军的将士也不犒赏,让他们都去埋怨冯胜。皇帝将兵权交付蓝玉。群臣朝议时都认定常茂惊溃虏众,其罪当诛。皇帝念其父开平王常遇春之功,将他安置在广西龙州。
    皇帝诏命右副将永昌侯蓝玉为征虏大将军,延安侯唐胜宗为左副将军,武定侯郭英为右副将军,都督佥事耿忠为左参将,都督佥事孙恪为右参将。敕谕有“北虏纳哈出悉众来归,金山之北可以无虞,此皆卿等克用朕命,建此茂勋。然胡虏余孽未尽殄灭,终为边患,宜因天时,率师进讨,曩谕克取之机,尚服斯言,益励士卒,奋扬威武,期必成功。肃清沙漠,在此一举,卿等其勉之”云云。皇帝差府军前卫心腹指挥赵隆等人赍着诏书,去北伐大军中。

    重逢

    九月间,秋意愈深的时节,皇帝得到欢喜的消息,故元降将纳哈出及诸王哥列沙、国公观童及故官帖木儿不花等人到了京城。皇帝立即传他们进宫。
    平时皇帝传人进宫时,都在殿中批阅奏章,一刻也不闲过。此时皇帝却无心思批阅奏章,一直站在奉天殿的宫门内,远远地望着丹陛,等着一别三十多年人故人归来。他听到宦官的呼喝声,忍不住步出宫门,站在丹陛上,看见六七人跟着亲军从奉天门进来;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影,那就是纳哈出。三十二年时光,江山依旧,人都老了。纳哈出看见大明皇帝,加快步履,匆匆登上丹陛,与哥列沙、观童等残元重臣跪拜。皇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连声说:“起来起来,你们都起来!”纳哈出站起来,说道:“陛下,罪人这回愿作皇明的臣民,再也不想回到大漠了。”皇帝无限感叹,说道:“好呵好呵,我不曾想当年你北归后,一去三十多年,我们还能相见,真是天意呵。”纳哈出道:“全赖陛下洪福。”
    皇帝领着纳哈出等人入宫,一边走一边说道:“那个常茂太蠢夯了,竟然挥刀砍伤你的手臂。”纳哈出笑道:“一时误会了。当时臣与蓝将军都喝了酒,有七八分醉意。臣想回营与诸将商量归降的事。常将军以为我要逃走,就拨刀来阻,我不知如何却挥手去挡,就撞到他的刀口上,伤了些皮肉,如今早痊愈了。”皇帝叹息道:“可惜惊散了你部下的几十万军马,早晚会成为祸患哩。”纳哈出才知明朝皇帝不是关心他的刀伤,是担心惊散的大军成为祸患,忙自辩道:“这是臣的过失呵,奈何臣当时扣压在冯大将军帐下,不能及时去招回走散的军马。”皇帝抚慰道:“这不是你的过失,是常茂的罪过,也是大将军冯胜用人不当,在责难逃。唉。我哪里想到一代名将常遇春竟生出那样的儿子,真个是猪狗都不如。”
    纳哈出笑了,说道:“臣与常氏父子两代有缘,他爹第一回捉了我,他儿子第二回捉了我。臣如今老迈了,生是明朝的臣,死是明朝的鬼,再无二心!”皇帝呵呵大笑,因说:“常茂没他爹的本事,偏偏想学他爹,那里中!你既归我大明朝,就不要再穿胡服了,朕赐你一套一品武臣服。”纳哈出道:“谢陛下,臣今日便更换服装。”皇帝问道:“蓝玉说你有心疾,你向来不是身体强健么?”纳哈出道:“臣向来好吃烧酒,在吃起来就不知节制,三五日便要大醉一回。当盛夏时节,臣怕热,喜用凉水浇身,因得了胸痛症。”皇帝说:“这可不是养生之道呵。宫里的太医院有许多名医,你得闲时便去看病,宫里有上好的生药,捡回家让火者煎了与你服用,治好胸痛病,不要再吃恁多烧酒,朕来日还要请你出征哩。”纳哈出道:“臣谢陛下。”
    皇帝令宦官捧出早就拟好的圣旨,封纳哈出为海西侯,着工部拨一幢大宅安置。纳哈出入住新宅后,上表谢恩,献马三百单八匹。他如今年迈了,又有疾病,断了一切功名事业的妄念,在金陵安心终老。皇帝体察到了纳哈出这番心思,赐他一条玉带、一条金饰香带、白金一千两、文绮、帛各四十疋、大明宝钞一千贯,让他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
    傅友德回京时,带来北元归降军士四万六百余人,皇帝都吓了一跳,如若傅友德领着这些人逼宫,让太子即位,宫内几万亲军都招架不住。皇帝下诏将降兵都分散在城外各个卫所中。皇帝为着安抚降军,赏赐他们十六万一千五百八十五匹布,赐新封的航海侯张赫、舳舻侯朱寿以及海西侯纳哈出禄米二千石,以江西公田供给。皇帝觉得张赫、朱寿论功尚不足封侯,因蓝玉多番推荐,才封二人为侯。
    皇帝准许傅友德留在京城,让他与家人好生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可到了次年正月,镇守广西的元朝归降官军伺机反叛,一时声势浩大,当地卫军仓促应变,措手无策。西平侯沐英请求皇帝派大将征讨。当朝的武臣善战的人多,但最能在崇山峻岭中恶战而不败者,当数颍国公傅友德。皇帝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沐英为左副将军,普定侯陈桓为右副将军,景川侯曹震为左参将,靖宁侯叶升起为右参将,统领辰州、沅州以及贵州、普定等卫所兵马前去捕讨。傅友德在京闲居,颇不自在,再次奉诏征南,十分高兴。傅友德无心揣测皇帝的心思,皇帝的心思游移难定,有时觉得傅友德是降将,未必忠信,但又觉得他是一员悍将,很想为太子留着。

    北征捷报

    洪武二十一年夏四月,京城连日细雨。皇帝独坐在华盖殿,听到淅淅雨声,闲适中有些寂寥,就传翰林学士刘三吾和今年的新科状元任亨泰来。任亨泰四十余岁,为人持重,进宫叩拜时,皇帝笑道:“状元郎,襄阳任,请起请起。”任亨泰见皇帝称自己的籍贯,感激莫名。少间,刘三吾来了,三人谈论些治国之道。
    正说着时,内官刘清来报皇帝:“陛下,中军都督府佥事朱垲在宫外求见。”皇帝问道:“下雨天的,有何事来报?”刘清道:“奴婢不知。”皇帝道:“让他进来。”朱垲未张雨具,一路奔跑进宫,身上淋湿了些。皇帝自语道:“他冒雨进宫奏事,莫不是有捷报?”刘三吾道:“必是喜讯。”
    朱垲一面跪拜,一面高兴地说:“陛下,陛下,北伐军大捷了。”双手呈上急递的战报。皇帝匆匆看毕,手一拍御座,叫道:“好个蓝玉,这一战可胜得大了!”刘三吾瞪大眼睛,虽不知如何胜得大了,却也高兴得眉开眼笑,忙问道:“在哪里大胜了?”皇帝呵呵大笑道:“蓝玉在捕鱼儿海 ,一网将元朝剩下的大鱼小鱼全捕上来了。”皇帝说得痛快,刘三吾却如坠五里雾中,喃喃道:“捕鱼儿海?这不是元朝大漠里的湖么?那里真个鱼儿多?”皇帝说道:“那是达达语的华语译名,华语名译得好,真是一语成籖。你老自个看看,看看捕了多少大鱼小鱼。”就将捷报文书递与刘三吾。刘三吾细看:

    洪武二十一年夏四月癸丑,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等师次游魂南道,无水泉,军士渴甚,其地有小山在鞑官观童所居营,忽闻有声如玉相击,使人掘之,则细泉涌出,士马就饮,遂解困乏,余流溢如溪。

    刘三吾看着皇帝,奉承道:“陛下,真是天助呵,沙漠行军就怕没水喝。”皇帝道:“这事说来也巧了,早几天,我晚上梦见武英殿西北角有一座小山,泉水直流而来,流到我脚站的地面前,醒来后问了几个文臣,他们都不会解梦,原来应验在这里!”任亨泰在一旁看着,只留心文辞,赞叹道:“这表文写得如《史记》一般,千里之外的事如在目前,蓝大将军真是能文能武。”皇帝道:“蓝玉能武不能文,他不喜读书,能文能武的是冯胜,但他在行军中不法的事多,朕收了他的兵权,正放在凤阳闲居哩。这奏章定是军中文臣写的。”任亨泰有些羞愧,忙说:“原来如此,臣实在不知呵。”
    皇帝看着刘三吾,说道:“你老再看下去,我还有事与你老商量。”刘三吾继续看:

    乙卯,大将军永昌侯蓝玉师至百眼井,去捕鱼儿海尚四十余里,戒诸军皆穴地而爨,毋令虏望见烟火,师遂进。
    丙辰黎明,至捕鱼儿海南,饮马侦知虏主营在海东北八十余里,玉以弼为前锋,直薄其营,虏始谓我军乏水草,必不能深入,不设备,又大风扬沙,昼晦,军行,虏皆不知。虏主方欲北行,整车马皆北向,忽大军至,其太尉蛮子率众拒战,败之,杀蛮子及其军士数十人,其众遂降。
    虏主脱古思帖木儿与其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等数十骑遁去,玉率精骑追之,出千余里,不及而还,获其次子地保奴、妃子等六十四人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等五十九人。
    其詹事院同知脱因帖木儿将逃,失马,窜伏丰草间,擒之。又追获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平章八兰等二千九百九十四人,军士男女七万七千三十七口,得宝玺、图书、牌面一百四十九,宣敕、照会三千三百九十道,金印一、银印三、马四万七千匹、驼四千八百四头、牛羊一十万二千四百五十二头、车三千余辆,聚虏兵甲焚之,遣人入奏,造册以闻。

    刘三吾看罢,将奏章递还宦官刘清。皇帝问道:“刘老先生看出甚麽疑忌处么?”刘三吾皱眉想了想,摇头道:“奏章写得分明,臣是一个老书生,不知军中的事,看不出甚麽疑忌。”皇帝道:“朕看完了奏表,有几处可疑。其一,蓝玉上次来军书,说游骑哨兵不见胡虏,想引兵还师,为何他又进兵捕鱼儿海?其二,太尉蛮子领兵抵抗,寡不敌众,大明军可以围捕,如何杀了太尉数十人后,其余的人才降,而不是逃走?”刘三吾被皇帝的话问住了,心里叹服,说道:“陛下神明,这两处着实可疑。”皇帝道:“蓝玉用兵有方,也算是当朝名将,但他不诚实,与朕说的话都留了二三分。我早晚会解开这两个疑惑,到时再与你老分说。”刘三吾答道:“好好,臣等着恭听陛下分说。”
    次月,皇帝陆续收到安插在军中的将校递来的机密文书,还从军中回来的几个使者那里得到一些消息,才解开心中两个疑惑——

    捕鱼儿海

    北地三月,捕鱼儿海一片湛蓝,微风掠过湖面,泛起绸缎般的波光。湖畔是一片弥望的青草,间或掩映着浅浅的沙碛,水边无数飞鸟翔集。湖畔安置着大大小小的毡帐,白色的帐身,顶上绣着蓝色的云纹。远近的草地上,有无数的牛羊。
    无数的毡帐之间,有几座穹庐十分雄壮,穹庐零星分布着披甲持枪的军士,这里是天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的行宫。据说他是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的弟弟,但明朝史臣认为他是元昭宗的儿子,即是元顺帝的孙子。他的年号为天元,又称天元帝。
    脱古思帖木儿一路北奔,惊魂稍定,就与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等人商量着,在这里能否安身,都期望着他年还能中兴。丞相失烈门等人都觉得此湖远离大都两千多里,距辽东的金山 也有一千余里,红贼若深入漠北,缺乏水草,又不辩地形,必定不能深入到湖边来。若明军先打金山的纳哈出,也未必知道他们在这里游牧。脱古思帖木儿就令军民在湖边安置,附近几十里地面由着军民自由放牧。残元因军器战损太多,明朝又严禁铁器北上,军中的刀枪与箭簇都十分缺乏。天元君臣得知纳哈出再次归降明朝,十几万部属都惊溃了,就慌张起来,令人将湖边毡帐和人畜向东北方迁移八十多里,以为明军深入漠北,也不会找到他们。
    正当脱古思帖木儿领着人马向湖东北向迁移的时候,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等人正领着十万大明军,在金山西北方游魂南道安营。大军一路行进,一路找不到水源,所携牛皮壶里的水都喝尽了,军马极渴,都焦躁起来。许多将校嚷着要还师。蓝玉担忧军心动摇。军中一个百户官是蒙古人,在草原上生活几十年,颇知如何辨寻水源,就领着军士们在营地四围的草地上找水,隐约听见汩汩的声响,耳朵贴近地面细听,又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就命军士掘地,竟然挖出一道清泉。人马就饮,欢声雷动。蓝玉得知后,奔跑来看,说这是上天相助,没这一眼泉水,大军只能退兵。
    延安侯唐胜宗觉得百户观童找水有功,要赏银子。蓝玉即刻令军中掌钱粮的耿忠拿出一百两银子,蓝玉用布袋装着,当成许多军士的面,将银子扔在草地上,说道:“观童,全是赏你的。”惹得许多军士眼馋。蓝玉用靴子踢着草上的银锭,说道:“我们若能找到北元的小朝廷,一发围捕了,自有更多的金银美女供享用!”没有比这二者更能激发士气,军士们欢呼雷动。


    晚上好
    写历史小说掌握的资料,要比所谓的历史学家还要多才行。

    历史学家知道的与历史小说家知道的不同。
    历史学家大部分不知道明朝的京城戒严令是哪个部门发出的
    大部分不知道皇帝每天吃什么,不知道老百姓常穿衣服是什么样子的。
    但小说家要知道。
    晚上好
    洪武二十一年夏四月,京城连日细雨。皇帝独坐在华盖殿,听到淅淅雨声,闲适中有些寂寥,就传翰林学士刘三吾和今年的新科状元任亨泰来。任亨泰四十余岁,为人持重,进宫叩拜时,皇帝笑道:“状元郎,襄阳任,请起请起。”任亨泰见皇帝称自己的籍贯,感激莫名。少间,刘三吾来了,三人谈论些治国之道。
    正说着时,内官刘清来报皇帝:“陛下,中军都督府佥事朱垲在宫外求见。”皇帝问道:“下雨天的,有何事来报?”刘清道:“奴婢不知。”皇帝道:“让他进来。”朱垲未张雨具,一路奔跑进宫,身上淋湿了些。皇帝自语道:“他冒雨进宫奏事,莫不是有捷报?”刘三吾道:“必是喜讯。”
    朱垲一面跪拜,一面高兴地说:“陛下,陛下,北伐军大捷了。”双手呈上急递的战报。皇帝匆匆看毕,手一拍御座,叫道:“好个蓝玉,这一战可胜得大了!”刘三吾瞪大眼睛,虽不知如何胜得大了,却也高兴得眉开眼笑,忙问道:“在哪里大胜了?”皇帝呵呵大笑道:“蓝玉在捕鱼儿海 ,一网将元朝剩下的大鱼小鱼全捕上来了。”皇帝说得痛快,刘三吾却如坠五里雾中,喃喃道:“捕鱼儿海?这不是元朝大漠里的湖么?那里真个鱼儿多?”皇帝说道:“那是达达语的华语译名,华语名译得好,真是一语成籖。你老自个看看,看看捕了多少大鱼小鱼。”就将捷报文书递与刘三吾。刘三吾细看:
    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蓝玉领着军马继续北上。听蒙古降兵说,此地距捕鱼儿海尚四十余里。蓝玉得到数名骑哨的消息,说在草原上看不见一个胡兵,只有一些野马野牛野羊。蓝玉觉得有些疑虑,领着几千精锐在原野上奔驰大半天,只遇到零星的牧民,他们都说不曾看见元军。晚上,蓝玉召集诸将商议,说胡兵已经溃散,哪里找得到,用兵宜快,不能在草原久拖不决。明天班师,写一封奏折加急递与上位,我们都回京城去。唐胜宗赞同还师。郭英有些犹豫,都督佥事孙恪等人则说听大将军将令。
    定远侯王弼手按在腰刀上,好像这两把腰刀还不曾喝足人血,还不曾痛快厮杀几场,就说:“我等受朝廷厚禄,奉上位的威德,提十几万大兵,深入胡地几千里,如今一无所得,就要班师。恐怕大将军将令一出,大军南回,就再也没有士气北上了,岂不白白追了上千里,如何向上位交差哩。”蓝玉问道:“王将军有何主意?”王弼说:“听军中降将说,当年元太祖元太祖成吉思汗分封亲族时,给同母弟弟哈赤温的后人分封土地,捕鱼儿海那里水草极盛,便在哈赤温后人的封地里。脱古思帖木儿一直想着元朝中兴,在找一处水草丰盛的地面休养生息,以图再起,想必就在捕鱼儿海附近。如若真个在那里,金银、美女和牛马,全在那里。若捉得脱古思帖木儿,他的成群的皇妃和公主们想必都在,大将军便立了盖世奇功哩。”
    王弼先说分封的土地,蓝玉觉得不无情理,又听王弼引出元朝皇帝的皇妃和公主,蓝玉愈加动心,与诸将商量一番,唐胜宗、郭英、孙恪等人都赞成向北进兵。蓝玉在心里筹划一番,吩咐道:“我们且再向北行军五七百里,一路上三军挖地做饭,都烧干柴,不得冒烟,免得虏骑望见。”诸将计定,次日,大军不分白天黑夜,行进数日,黎明时来到捕鱼儿海南,果然水草丰茂,风景清绝。蓝玉很快得到探马的消息,元主的行营在湖东北八十余里。
    大风猛烈,扬起漫天的沙尘,白天一片阴晦。蓝玉大清早看见这般天色,竟跪下叩拜天地,诸将有些意外。蓝玉在黯淡的晨光中点将,以王弼为前锋,直冲元主的行营,郭英随后杀至,唐胜宗、耿忠等人从东北面合围,孙恪则领一万骑在西北面等候,追逐溃逃的军马。半个时辰后,数路军马一同出战,向湖东北八十余里杀去。
    大明军来到天元帝行营十几里外,胡骑才知道十几万大明军深入漠北,即刻禀报皇帝。君臣一时惊慌起来,忙将财货装在车马上,都向着北面,正要出发时,大明军挟着风沙而至,一片呼啸与狂暴声势,令天元君臣失色。太尉蛮子率着皇帝亲军数千人前去应战,被王弼的精锐骑兵杀得七零八落,在沙尘中不知南北。大明军将蛮子与残余几十名部属团团围住。
    厮杀的刀兵声中,夹杂着蒙古妇女的呼号和儿童的尖叫声。沙尘中看见成群的人影,密集地散在各个毡帐之间,许多元军手持刀枪和弓箭,却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全被大明军一层一层围困着,一些元军想冲杀出去,都被乱箭射死在草地上,身体像刺猬一样。还有许多身着元朝官袍的人,与元军混杂一起。蓝玉骑着一骑披着铁甲的悍马,领着几百铁骑,在元朝官吏与军士前来回奔走,后面跟着一队手持弓箭的步卒。蓝玉挥动着手中的枪,高声喝道:“都跪下,都跪下,撇下刀枪,快快快!”一些元军很不情愿地跪下来,另一些人仍手持刀枪站着,眼睛左右张望,像似等着援兵从外面杀入,他们便从里面杀出。
    蓝玉焦躁,挺枪打掉眼前一个元军手中的刀,一枪将他刺死,喝道:“都跪下,撇了兵器,听见了么?会说华语的,都快快告诉他们,莫作冤死鬼!”几个官吏们用蒙古语说了几句,被围住的元军才整齐地跪下,兵器随手扔了。蓝玉用枪尖指着一个会说华语的官吏,厉声问道:“你们皇帝在哪里?快说!”那个官吏手指着一个巨大的穹庐方向,慌张地说:“皇帝……在在在那座行宫里……”蓝玉领着一队骑卒转马驰去,来到穹庐,下了马,掀帘进去,七八个珠冠华丽的女子在哭,旁边还有几个宦官模样的人,蓝玉问道:“皇帝在哪里,快说!饶你不死!”一个会华语的宦官说:“老爷容禀,皇帝与太子和丞相、知院等人已向北走了。”蓝玉问道:“有多少人马?”那宦官道:“奴婢见皇帝走得仓促,约莫二三十人。”蓝玉转身命一个军士道:“速传我将令与孙恪,令他差一千人马,分作五队向北去追。”
    十几万大明军重围着天元皇帝的行营,重围里又有各路大明军将各处毡帐外的残元军民分割围住。王弼与几十名将校指挥着几万大明军,将各处身披甲胄的残元军士都驱赶在一处,约有三四万,他们都撇了手中的兵器,在大明军的呼喝之下跪在草地上。沐英等将校则领着大明军将未披甲胄的牧民聚集一起,也有三四万人,他们拥挤混乱,哭声和叫嚷夹杂一起。王弼奉蓝玉将令,令元军都脱下甲胄堆在一处,撇在草地上的零乱兵器亦堆在一处,渐渐地在草地上垒成两座相互争高的山峰。毡帐内外一片狼籍,散落着许多金玉珠宝和文书,倾倒的奶酪在草地上泛出大片的白光。
    蓝玉带着几个元朝宦官,令他将天元皇室和重臣指认出来。宦官们领着蓝玉等人,进入几座大的毡帐,指认出元朝皇帝次子地保奴、皇帝后妃等六十四人,还有已经故太子必里秃的妃子、公主等五十九人。蓝玉来到地保奴面前,警告他说:“大明军收复大都,元朝就算亡了,今日我收复捕鱼儿海,你们的皇帝又撇下你们,早早地逃了,天元朝残存的军马都归降了,休要再心存妄念。你们跟着我到江南去住,一路上休要生歹心!”地保奴略通华语,连连点头称是。
    帐内的妇女们不住地哭着。蓝玉目光巡视着,看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姿色出于众人,泪水盈颊,别有一种风情,用马鞭指着她问道:“她是谁?”宦官道:“大人,她是大元皇帝的妃子。”蓝玉心中暗惊,说道:“你再将其他妃子和公主们都指认出来。”宦官指认了剩下的皇妃和公主。蓝玉手一挥,一群虎狼般的军士会意,立即上前挟持她们。地保奴嚷着蒙古语,伸手前来劝阻,一个明军士卒用刀柄狠砸他的头。地保奴惨叫一声,双手捂着头,摇摇晃晃,一个宦官忙扶住他。
    蓝玉令军士将妃子和几十名公主带出毡帐。一队明军拥着几个元朝官吏和几十名军士过来。一个千户禀报蓝玉道:“大将军,捉到了蛮子和他的亲军了。”蓝玉看见一个身量肥胖头顶发亮的汉子,近前道:“你就是太尉?”那汉子用生硬的华语说:“大人呵,我是太尉,那是我天元皇帝的妃子,你要带到哪里去?”蓝玉道:“让她们都住在一块,送到京城去。”蛮子见蓝玉将女眷与宦官们分开,就知道他别有图谋,大叫道:“大人呐,我们做了虏臣,你们也要讲礼数呵。”蓝玉见蛮子看出自己的主意,冷笑道:“你们的太祖、世祖那几辈人,在征战中还是不掳掠他人妻女,肆意奸淫取乐么?”蛮子听蓝玉这么说元朝皇帝,瞪着眼睛转溜,不停地呼号:“太人,不可呵,不可呵。”蓝玉像不曾听见,来到那皇妃前,细细地端详她。那妃子耐他看不过,头微微低下。蓝玉说道:“抬起头来。”那皇妃不抬头。蓝玉嗅到她身上清淡的香味,仿佛是花香杂着乳香。蓝玉领着大明军行进几千里,一路上闻足了征夫甲胄的汗臭,牛马的粪臭,腐尸的恶臭,还有战场上弥久难散的血腥味。他嗅到皇妃身上一丝丝摄魂的温香时,如干燥的火药遇到火苗,肉体里的欲火刮杂杂烧将起来。蓝玉伸手托着皇妃的下巴,将她的脸托起。
    蛮子见皇妃受辱,嚷道:”大官人,她是皇妃呵,使不得呵。”上前来阻挡蓝玉。蓝玉欲火与怒火同烧,一脚将蛮子踢翻。蛮子的几个亲军见太尉倒地,都恼怒了,拨出藏在衣里的短刀,上前来刺蓝玉。蓝玉身边的卫军早看见了,挺枪冲上去,将两个亲军刺死。蛮子用蒙古话大声叫嚷,随行的几十名亲军都从衣底和靴子里拨出短刀,要来取蓝玉性命。蓝玉笑了,做了一个手势,护卫蓝玉的几十名步卒引弓搭箭,射杀蛮子十几名亲军,其他持枪的卫军挺枪上去,将蛮子身边十几名亲军都杀死,青草地上涂满一大片血渍。皇妃和公主们都吓哭了。蓝玉恼怒,拨出剑来,狠狠刺入蛮子肥胖的肚皮,横拉一下,蛮子倒地后,肚皮间滑出一堆肥肠。蓝玉上前踩着他肉厚的背,用剑割下蛮子的人头,递与一个亲军,下令传首各营。归降的元军看见太尉的人头,骚动即刻平息下去,人人都服帖了。
    蓝玉看着皇妃,她掩面抽泣起来。蓝玉竟有几分怜香惜玉之意,说道:“休要哭了,你只要不存歹心,本帅不会伤你的性命。大军回师时,跟着我们到京城去,富贵荣华享不尽。”随即令亲军将她们关在一间毡帐里,军士在外面守着,仍令宦官给她们供给饮食。
    蓝玉领着人去搜寻玉印和金银,将草原上的牛羊都聚集起来。几天后,王弼推着一个捆绑的人来见蓝玉,笑说:“大将军,捉到詹同了。”蓝玉先是一怔,接着就笑了,问道:“詹同?你捉到了都御史詹徽的爹了?”王弼手指着捆绑的人说:“他是这个詹同,不是那个詹同,王保保的弟弟脱因帖木儿。因他在元朝做过詹事院同知,都督府和兵部的官人们都戏谑詹徽,故意唤他作詹同。”蓝玉道:“詹徽想必大不乐意,将王保保弟弟唤作他爹的名字。”王弼道:“不乐意也奈何不得,人家确实做过元朝詹事院同知的官。我们那天攻营时,詹同与他哥哥一样,跑得最快,慌乱中找不到马,在草丛里躲了三日,被军健们搜出。”
    蓝玉问脱因帖木儿道:“你与我大明军厮杀了许多年,近年还有数万军马,你哥哥手下还有大将贺宗哲等人,如今都在哪里?”脱因帖木儿道:“近年来军士伤的伤,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不足一两万老军,当日都被你们围住了,并不曾逃脱。我哥病死后,贺宗哲等旧部领着各自的人马,在大漠里游移不定,如今都不知在哪里。”蓝玉问道:“他还活着罢?”脱因帖木儿道:“好多年没他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郭英来报,他领着人马捉到了天元朝廷的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平章八兰等二千九百九十四人。朵儿只是成吉思汗同母弟哈赤温的后裔,捕鱼儿海正是他先辈当年的封地,他一直忠于皇帝脱古思帖木儿,谁知祖辈的封地成了他一生富贵终结之地。军中计吏造了几本账册,大明军共俘获元朝军士男女七万七千三十七人,在各个大小毡帐里、车马上以及元朝官吏身上搜出官印、图书、牌面一百四十九件,宣敕、照会三千三百九十道,一枚金印,三枚银印,书信七百六十一封,马四万七千匹,骆驼四千八百四头,牛羊一十万二千四百五十二头,车三千余辆。天元小朝廷的官吏、百姓、辎重、财宝、牲口等,这一战差不多捕尽。蓝玉真是镇抚不住心中的狂喜,今晚自己就是草原上的王,那个美貌皇妃要陪着自己睡。王弼是副将,不敢享用皇妃,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丰腴公主,在行军帐中陪他睡。
    十几天后,明军哨骑侦得前丞相脱脱之子丞相哈剌章的行踪,哈剌章领着两万余人前来捕鱼儿海救皇帝,安营三十里外。蓝玉令王弼领着四万大军前去攻营。哈剌章领兵拼死突围,元军战死、逃跑数千人,其余一万五千余军士与牧民皆被俘获,牛马羊驴共计四万八千多头。王弼寻不见哈剌章,以为他逃走了。俘获的蒙古军民奉命掩埋战死的军士时,有人在死尸堆中翻出哈剌章的尸体。
    这天黄昏时,蓝玉令军士点燃两堆兵甲,一时浓烟冲天,火光将昏暗的天空染上血红色自元朝太祖成吉思汗以来,蒙古人百余年的丰功伟烈都随着两炬大火而灰飞烟灭。大明军围在两堆火吃着烤羊肉,喝着酒,又唱又跳。有些军汉酒后吐了真言,说一路行军几千里,一个女人都见不着,看见母牛母马阳具都要硬起来,却又被裤子勒得生疼。晚上人睡在大帐篷里,裤裆的老弟却支起小帐篷。酒肉激化了许多军兵的淫兴,拖着几个妇女到毡帐里轮奸,更有一些军士淫兴发作之际,从毡帐里拖一名妇女到草丛中奸淫。有些女子十分强悍,不愿屈从,就被明军咬乳头,戳阴户,虐待致死许多人。军士趁夜将尸体埋在草地下。因为俘获的男女太多,营地十分混乱,天亮时并无人追究。
    王弼、郭英等副将簇拥着蓝玉,一同行走在草地上。蓝玉抬头看见满天繁星,还有一道横亘天宇的银河。从未看见这般明晰的星空,觉得天地浩渺,就躺到草地上,双手枕着头盔。副将坐在他旁边。郭英道:“大将军,此次平了天元小朝廷,除了不曾追到皇帝外,其余如地保奴、皇妃。公主等人都俘获了,这可是不世之功呵。”蓝玉双手抱着头,微微叹息道:“虽有些小小的功劳,但军中耳目多,好事坏事全都传到上位那里去了。”郭英道:“会有甚麽坏事?大将军多虑了。”王弼道:“是呵,大将军等得上位的封赏便是了。”蓝玉叹息道:“我已经是永昌侯,还能封甚麽哩?”郭英提醒道:“还可以封公,说不定还可以封异姓王哩。”蓝玉道:“封异姓王不要指望了,除非我战死在这里。”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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