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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那时军花》——女转业军人自叙[第9页]

作者:易水霜
首页 上一页[8] 本页[9] 下一页[10] 尾页[3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发的帖子看不到了。
    再发一遍。
    这么说来,这件事是老甘的错儿。但在我看来,老甘就是错了,也比老孟好。因为老孟还有个毛病,就是好色。这个印象,他来到站上不久我就种下了。
    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他刚来需要了解站上的“党务工作”。我做了汇报之后,他表示满意,然后问我个人及家庭情况。尤其对我的年龄很感兴趣,他问我:你今年到底多大了?我说,35,怎么了;他说,不像,我以为你才二十五六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说了实话,就是我为了当兵虚报了年龄的事儿,其实我的真实年龄应该是33。他很有些吃惊,说,你当过兵?哪年复员的——,不对不对,你肯定是转业的,哪年啊?我回答了之后,带点开玩笑的意味说:孟书记你关心群众太不够了,站上人员详细情况的名册,我早给了你,你没看啊?他也笑笑,说,这两天瞎忙,真没顾上看。那这么说,你来单位六七年了,以后工作当中,还希望你多支持多帮助。
    孟书记说话这么谦虚,让我有些感动,但这点感动仅仅维持了两分钟。
    当我转身朝外面走的时候,偶然发现侧墙上的一面镜子角度很微妙,那镜子能斜着照到老孟的写字台,而门玻璃又能反照到那面镜子。于是我看到写字台后面的老孟。正伸长脖子盯着我的背影,眼神很是贪婪。我装着忘了什么事,转回头又跟他说话,他那面部表情竟然比川剧“变脸”还快,一下子换成了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实在憋不住,话说了一半就笑了起来,还越笑越厉害。
    孟书记莫名其妙,他先是皱眉头,然后也笑了起来,说:“怎么了你,笑什么?”边说边低头检查自己的服饰仪表,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我好容易忍住笑,装着不在意地说:“对不起啊孟书记,没什么,就忽然想到一个笑话,跟你没关系。那我走了。”
    我走了几步再看门玻璃,发现孟书记眼神又在肆无忌惮地扫描我的身体。
    回到办公室我有点不安,心想他一个堂堂的书记怎么会如此“低俗”,将来怎么相处啊。
    后来我便偷偷观察他,却发现他对我们单位别的女的,态度都挺正常;出外吃饭或者去到其他公共场合,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就是说,他那色迷迷的眼神,就只对着我一个人,当然,他以为他做的很老道,以为没让我发现过,那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我也从未跟任何人说过,那也是我的一个小秘密。
    单从这件小事,就让我对他人品的评价大打折扣,所以后来他搞“新政”,我便采取不合作的立场,从而得罪了他。不过我原来一直认为,老甘跟老孟关系挺好,孟致远挡着我提拔的道儿,老甘肯定会跟他保持一致。现在看来,他俩所谓的“亲密无间”,完全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张一德提供的这个重要情报证明,他俩其实从“搭档”的一开始就有了矛盾。
    这事儿让我意识到,别看张一德只是个小小的司机班长,但他的“应用价值”却很大。以前的时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想给我献殷勤,我还不大敢接受,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要对他那双“色眯眯”的小眼保持距离。我有事尽量不找他,除非像今天,没有更好的选择,不找他不行。实际上细想一想,张一德这人比较老实本分,属于色心大色胆小,满足于过过“眼瘾”之类的男人。我过去有点小心过度,我以后得改改这个毛病,如果这算毛病的话。
    其实我要接站,找张一德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张一德有个“发小”,在嘉安火车站里面的邮电局转运站工作,还是个小头头。我这才知道,那个转运站的库房大门,就开在一股道的站台上。我们根本不用去买站台票,张一德直接把车从外大门开进转运站库房,然后出内大门只要走二三十步,就是嘉安站的站台。


    2


    正因为观感变了,所以我俩顺利进到站台之后,我便以很温柔的语气夸奖了他,我说:“小张你还真行,幸亏找了你来,这多方便啊。我上次接我妈的时候,还在检票口等着呢,等了好半天。”
    张一德说:“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有事你尽管说。哪怕我不在也不要紧,我能安排别人,站上没车也不要紧,我另外有办法。你以后千万别客气啊,又不是外人。”
    我说:“那行,我以后就不跟你见外了,我有事用车就找你——哎不对啊,要赶上站上的车都不在,你能有什么办法?”
    张一德神秘一笑,说:“我找向阳汽修厂,那是咱站汽车的定点修理厂。那一般都有车,找他们办点私事,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跟那个汽修厂的关系,我就是跟你说,别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因为我绝对相信你方科长。”
    我说:“谢谢你的相信。不过没特殊情况,我尽量不麻烦你,你的事情也够多的。”
    “哎你可别这么说,能为你办点事儿,那是我的幸福,嘿嘿。”张一德说着,那眼风就变得有些不安分。他以为我没注意,其实我早发现了。我心里暗笑,觉得他也有点可怜,想看吧还不敢明目张胆。于是我故意扭头朝西,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来啊这车,是不是又晚点了。”
    张一德拉我一把:“方科长你往后站,快踩黄线了,不安全。”他又问:“你说接你妹妹?你表妹啊,你不是光有个姐吗?”
    我解释说:“是我当兵时候的一个战友,我俩关系最好了,比亲姐妹都好。她也转业了,安置在市公安局,这回就是来单位报到的。”
    马伊莎在上个月曾经来过嘉安一次,住了五六天,那时我正好去上海出差,没见到她。
    张一德问我:“她原来干嘛的?她转业怎么能上公安局呢?”
    我说:“她是通讯站政治处副主任。她公公退休以前就在市公安局,今年正好公安局也有接收转业干部的名额,凑巧了吧,往年还没有名额呢……”我还没说完,就见一台蒸汽机车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拉着长长一溜绿色的客车车厢爬了进来。
    马伊莎上火车前给我打了一个长途,是在街上的公用话亭打的,线路不好,我也没大听清楚她说的到底是几号车厢。见下车的人那么多,我只好站在稍远点的地方,挨个车厢门扫描。
    我扫了半天没扫到,正着急呢,忽然一个人从旁边扑上来抱住了我,并大喊一声:“姐!”
    我转头一看正是马伊莎。怪不得我没“扫描”到她,我光顾找穿军装的女兵了,没想到她早就换了便服。她上身穿一件月白色的夹克,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怎么看都像是个机关小干部,缺少了一大些穿军装时的英武之气。
    我拍了她一把:“青儿你怎么成这样了,差点没认出来。”
    她撅撅嘴说:“别提了,刚脱下军装那会儿,我都掉了眼泪。穿这便衣一点也不习惯,别扭死了。”
    我说:“都这样。我当时脱军装的时候也是好难过。不过青儿你今年转业特别不合算,不是明年就要授衔了嘛。你起码不得弄个少校啊,两杠一星,多威风。”
    这时张一德在一边提醒:“方科长,该走了,人家广播在催呢。”
    我忙介绍,说这是我们司机班长张师傅,专门帮我来接你的。
    马伊莎便跟老张握手道谢。寒暄几句后,我们一起出了车站,张一德去开车,我和马伊莎等在路边,我问她:“你的行李呢,吉普能拉上吗?”
    马伊莎说:“行李挺多的,不用你的车拉。单位上说了,让我明天把单子给他们,他们去车去人,直接从行李房给我拉到宿舍去。”
    我叹道:“你看还是公安局好,人家想得多周到。”
    马伊莎说:“什么啊姐,跟你说,公安局这方面可差劲了,还不是看老杨原来的面子。”老杨指的是她公公。
    马伊莎的公公、婆婆退休前都在市公安局,她公公是副局长。
    马伊莎找婆家找到嘉安,说起来跟我还有点关系。当初在河阳长途台当副指导员的时候,别人给她介绍了三个对象,马伊莎都没看好。后来又介绍了一个便是杨坚。马伊莎一听说是在军区政治部,就说她不愿意高攀“军区”这一级的。介绍人很想促成这件事,又说了杨坚的很多优点,马伊莎只听进了一条:他家是嘉安的。于是才表示说可以见个面,了解了解再说。我知道了这样一个前提之后,做出满脸甩泪的样子对马伊莎说:你可感动死我了,连亲妹妹也没这样恋她姐的。
    车到我家院子前面,张一德就回去了,因为站上还有事儿。从这里到江南饭店不到一里地,我跟马伊莎说,等会儿咱俩走过去就行。
    我家在6号楼的四层,使用面积只有五十多平米。马伊莎问:“我姐夫不是在农委当主任吗?怎么才住这么点的房子?”
    我说:“你这好,一下给他提了好几级。他不是农委主任,是农委办公室主任,而且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他只是个小小副处长。不过这也比我们原来在防疫站的房子好。哎对了青儿,你以后在哪儿住啊,在你婆家常住?”她婆婆家在市公安局的宿舍大院里面。
    马伊莎说:“杨坚又不在嘉安,我自个儿可不愿意在那儿住。我住云龙分局的单身宿舍,跟局里都说好了。”
    “你干脆住我这得了,咱姐俩住,把史际明撵到他妈那去。”
    “那可不行,那我姐夫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再说了,姐你也憋不住啊,我哪能那么残忍。”
    “这死丫头,”我笑骂道,“长出息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她也嘻嘻直笑:“咱姐俩说说怕什么呀。不过姐我真是羡慕你,你怎么总是不显老呢,你看你,脸上都看不出皱纹来,哪像我,乍一看跟四十多了似的。”
    我说:“你什么眼神,你好好看看,我这眼角这么多皱纹了,皮肤也不滑溜了。”
    “你别使劲挤眼啊,你平常样子的时候,就是显不出来,你看我,你看我……”她凑到跟前让我看。”
    从外表看,马伊莎真的比我显老多了。不过我不久便让她获得了心理平衡。到了酒店之后,我给她介绍了现任嘉安市妇联研究室副主任的封志扬,封志扬今年三十七岁,看上去却是四十七岁的样子。当然这是有点原因的,前年她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憔悴了很多。
    与她截然不同的是当到了市劳动局计划处主任干事的魏淑玉。
    马伊莎有十年没见她了 ,见了面惊叹道:“魏姐,你怎么一点没变哪!我的天,看起来我们这些人属你最小的样子。”
    魏淑玉就直谦虚,还像我那会儿一样,极力展示她额头硬挤出来的皱纹,说她自己觉得老得好快呢。
    其实我也挺奇怪的,那就是魏淑玉自从跟卢文进结婚之后,就像是焕发了第二青春。不光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而且夫唱妇随、恩恩爱爱,事业上更是天从人愿、一帆风顺。
    就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卢文进就提干担任了工区副主任,一年后成为主任,三年后建筑公司改制,他当了“第一建筑分公司”的经理,去年再进一步当了三建的副经理。魏淑玉成了主任干事,还兼了党支部的副书记。
    如果说他俩堪称完美的婚姻还有哪点“瑕疵”,那就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可这并不是他们不能生,也不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按政策可以生一个,因为卢文进无子女),而是卢文进刻意不要。卢文进说,魏淑玉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有这一个儿子就够了。
    魏淑玉离婚不久,她前夫就调去北京工作,前年又出了国,到驻非洲某国的武官处工作,常年不回来。这样一来,魏淑玉的儿子就由他爷爷奶奶照看,实际上是由保姆带着。魏淑玉放心不下,想把儿子的监护权争回来,接儿子来嘉安。似乎她前夫已经同意,只待做通了老人的工作,就可以母子团圆了。
    正因为事事遂心如意,魏淑玉的心情就很好,谈兴也极浓,跟马伊莎聊得很投机,这顿饭热热闹闹吃了两个多钟头才散。
    第9章 神秘而又神奇的“偈语”

    1

    早上我在单位院子里碰见了刘毅,他带了一辆卡车,说是给他爹搬家。他站房头跟我说话,两个小青年就随车去了他家。我问:“你不跟过去看看,别丢了东西。”
    刘毅不在意地说:“丢就丢。按我的意思,这些破烂还要它干什么,卖了废品拉倒。老爷子死活不干,说什么‘破家值万贯’,非叫我给他拉了去。你说像他们这样的消费观念,咱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发展起来。”
    我笑话他:“你还知道忧国忧民了。”然后我邀请说:“你要不管他们,就上我那坐坐吧。”刘毅就跟我去了办公室。
    刘毅自己成立了一个“毅兴公司”,在卢沟北街租了一个小院,养着七八个“员工”。本来是他和他老婆孩子在那住,因为还有闲房子,就又把他爹他妈都接了去,给他那个公司做饭。别看那公司不大,“刘总”的派头倒是不小。那天我有事去找他,进了临街的门头房,一个年轻小姐拦住我问找谁,我说找刘毅,她就问您预约了吗?一下把我闹糊涂了,还以为走错了门。我说这不是“毅兴公司”吗?她说是啊,我说刘毅到底在不在?你跟他说我是方子荷。小姐大概看出我的来头不小,就赶紧说您稍等,我去通报一下。我正奇怪刘毅有多少办公室,怎么还需要“通报”,就见那小姐拉开身边的一扇门,朝着里面恭敬地问:刘总,有位方子荷女士要见您。
    话音未落刘毅就从里面窜了出来,连说,方姐方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这秘书不认识你。
    我使劲绷住笑进了门。刘毅赶紧把门关紧,很不好意思地说:方姐,你要笑话我,笑就是了,别把您憋出毛病来。
    我忙笑着摇手:“不是不是,你别误会啊,我哪能笑话你。据我所知啊,美国的洛克菲勒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那条件还不如你呢。人家也是从小到大,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咱也许当不了洛克菲勒,咱可以学啊,是不是?”
    “嘿嘿,方姐你真会鼓励人。你说那个姓‘洛’的,不就那个石油大王?”
    “对啊。他最早是一家干货店的小杂工。你刚开始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职员。你比他强吧?”
    刘毅一听自己比洛克菲勒还要“强”,自然增加了不少的信心。他以前很少回原单位(他已经辞职了),怕别人开玩笑叫他“倒爷”“奸商”“皮包公司”,自从有了“洛克菲勒”撑腰,他便豪气倍增,这才敢时不时到我办公室来转悠转悠。
    我问刘毅,你跟人合资的那笔钢材生意,拿下“批文”了没有。刘毅说,我卢哥的意思,让我先观望一下。他听到消息,说近期高层正在开会,国家的经济政策可能要调整,还是等消息落实了再着手,比较保险。
    我挺奇怪,说你卢哥什么时候也关心起经济形势了?
    刘毅跟我说,就是最近这一两个月的事情。这段时间,卢文进经常找他,探讨一些“生意经”,弄的刘毅挺奇怪,问他:“大哥,你当官当得挺好的,怎么,你也想‘下海’啊!”卢文进说:“我看人家‘下海’挣大钱,我也眼馋。就怕我不是那块料。”刘毅说:“大哥你真要有决心的话,你指定行。要不这样,你以后要是能升到建委去,你就接着当官,要是希望不大,你干脆下来咱哥俩合伙,你当老大,我保管不出三年,咱接着就发了。”
    我跟刘毅说:“他那是说着玩儿。我看你卢大哥不是经商的材料,那活儿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刘毅说:“我看他行。这经商吧,需要多方面的能力,我卢大哥最大的特点是思谋深远,无人能比,不像我,原来的时候光看眼前利益,这两年刚刚转过劲来。”
    我俩正闲聊,站长甘学书进来了。刘毅赶紧起身叫“甘站长”,并掏出“玉溪”烟来敬给他。甘学书抽着刘毅的烟还“批评”他:“你小子来了也不去看看我,光记着你方姐啊!”
    刘毅陪笑道:“哪能,我是天天想着甘领导,都梦见你好几次了。我这不是正准备去给你老请安嘛。”
    开了几句玩笑,刘毅就告辞走了。甘学书瞅着他的背影直摇头:“子荷你看,当年的小混子都成老总了,他妈的抽的烟比我还好,这上哪儿讲理去。”
    我说:“是改革开放的政策好。甘站长你是不稀得干,你要经商,这会儿准能坐上奔驰。”
    甘学书说:“我干不了。无商不奸,经商的基本功就是‘坑蒙拐骗’。当然了,不会这手也不行,你要是没有坑人的精神,你就非得让人给坑了不可。”
    我说:“那看来我也不能经商。我不想坑人,也不想让别人坑我。”
    “所以啊,”甘学书叹道,“咱也别眼馋人家,咱还是老老实实端着铁饭碗吧。”
    说完刘毅,甘站长又说“正事”,他让我们政工科抓紧拟一个新楼的“办公室分配方案”。明天下班前交给他,他再跟孟书记商量确定后,周末的办公会就布置下去。
    我们防疫站新建了一个五层办公大楼,上月底装修完毕,准备本月“18”号这个好日子全站大搬家。安排办公室本来应该是“站办”的活儿,但甘站长的意思,只是二楼这一层让站办分配,其他楼层让我们政工科安排。
    站长室副站长室都在二楼,那不用我操心。别的办公室也问题不大,让我费踌躇的是书记室以及我们政工科的办公室怎么安排。我琢磨了半天,觉得与其我安排好了去请示孟致远,还不如我先去请示了再说,那样虽然显得我工作主动性不佳,但比较省事。
    我去找孟致远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见我进去,他用没拿话筒的另外一只手指指沙发,意思是让我坐下等等他。我坐下等了几分钟,见他那电话还没有结束的征兆,便起身朝他笑笑,小声说了句“我一会儿再来”,不料他连连摆手,然后不客气地冲着电话说:“哎哎,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吧,我这来了局里领导。”
    他放下电话朝我笑,还解释道:“组织部的老王,我党校的同学。人哪儿都好,就是说话啰嗦。”
    我先道歉,说打断了你们的事儿,又不无嗔怪地说他:“你干嘛骗人家呀,而且还拿我开玩笑。”
    他却说:“骗他活该,谁让他那么多废话。但我可不是拿你开玩笑。你这么年轻有为,当上局级领导是迟早的事儿。”
    我皱着眉头瞅他,意思是,你怎么又来了!他却挺严肃地朝我点点头,意思是对他的说法加以确认。
    我不想跟他开这种没什么意义的玩笑,便将办公楼的平面图递到他眼前,说明了我的来意。
    他看了一下,忽然问我:“你说二楼好还是三楼好?”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便照直回答:“应该是二楼好点吧。二楼是站办那一帮子,不归我们科安排。”
    孟致远看看我,说:“谁安排无所谓,起码应该商量商量,谦让一下。算了,不计较这些了。”完了他继续看图。
    我明白,他是暗指甘学书不尊重他。他的意思是,二楼三楼无所谓,你总得有点谦让精神,哪个文件规定你站办的人一定要占着最好的楼层?
    我不能插言,我只能不吭声。
    看完全图之后,孟致远很干脆地做了安排:“这样,政工科按原来的标准,还是三个办公室。你单独一间,跟我的办公室挨在一起。另外,五楼安排给消杀科和职病科(职业病防治科),就直接说是我的意思。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孟致远这种干脆利落的口气,很对我的脾气,而且我也有点小感动,感动于他的细心。
    五楼是顶楼,夏热冬凉,应该是最不好安排的。孟致远替我做主,也就是准备替我挨骂了。这真的让我没想到。
    投桃报李,我立即半真半假地问他:“可是,还有点小问题。我不大愿意跟你挨在一起,怎么办啊?”
    孟致远瞅我,似乎有点意外。因为以前我们之间说话全都一本正经,有时他想跟我聊点什么轻松的话题,见我没兴致,他也就只能谈公事,说完拉倒。所以这会儿听我这样的口气讲话,就很感兴趣地反问:“为什么,你讨厌我啊?”
    我说:“你是书记,我哪敢讨厌你,是你一直都嫌我碍事。”
    “嫌碍事”是个“隐语”,老孟肯定能听出我的意思。我本以为他会装糊涂,然后含糊其辞应付我,不料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马上就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听到风声了?你千万别误会。政工科长我是一定要换,这是为站上的总体工作考虑,你以后会明白的。”“站上的总体工作”七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他的潜台词是,不让你当政工科长,是因为有更重要的工作让你干。
    他说完看看我的眼睛,确定我理解了他的话外之音,便又笑了笑说:“至于办公室,你不愿意挨着我,就把我的屋子安排到五楼去,我保证听你安排,绝对没意见。”
    我咬咬下嘴唇,忽然冲出一句:“美的你,我把你安排到楼顶平台上去,那儿凉快!”

    2

    大搬家之后,我与孟书记的距离就由原来的上下楼,变成了隔壁。交流多了,我发现我以前对他的印象有着极大的偏见。他这人其实挺有头脑的,心地也挺好,在我跟前,还敢于承认错误并自我检讨。例如对于刚来防疫站的时候搞的“新政”,他说那确实是他的错,主要是犯了经验主义,在不了解防疫站具体情况的时候,把在学校(他原来是卫校校长)的那套做法给搬来了。他还怪我当时不提醒他,并跟我约法两章:一是以后再看到他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提醒;二是相诚以待,有什么说什么,直言无讳,不搞小动作。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孟书记又进了我的办公室。先说了几句废话,看看周围没人,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我:“晚上没事,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吧,没外人,都是几个熟人。”
    我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孟书记显然以为我会推辞,他可能是想等我推辞的时候,再解释要跟谁吃饭,但没想到我答应的这么痛快。他高兴地直点头:“好好,到时候你等等我。”然后又跟了一句特不靠谱的话:“哎,你今天穿的这裙子真好看。”
    去酒店的时候孟书记告诉我,今晚来的是组织部的孙副部长。我认识这个老孙,但他不认识我。另外两个,一个是卫生局副局长老陈,另一个是市人民医院的周副院长。
    孙部长四十五六岁,长得高大挺拔。听老孟介绍我之后,就笑着跟我握手,说,小方我知道你,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更没想到防疫站的小破院里还藏着大美女呢。我说,年轻什么呀,都人到中年了。孟书记说,你别蒙领导,你才三十出头,到什么中年。孙部长和陈局长都说哪像三十啊,陈局长还说,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呢。
    接下来上桌吃饭,边吃边聊,我主要是听。先是听出了这个饭局的“缘由”:孙部长有个亲戚住院,周院长从上海给请的“高级大夫”会诊。孙部长想表示感谢,但请客埋单的却是我们孟书记。
    按说这个饭局跟我没什么关系,是孟书记跟孙部长说,光几个爷们喝酒没意思,我从我们那儿带个美女过去。孙部长有些怀疑,说你那小破院里还有美女?
    我到底算不算美女我也闹不清,既然孙部长说是,那就算是吧。
    今儿酒局上的人净些高层次的,所以聊的话题也很高雅。他们先是津津有味地探讨了周院长讲的一个养生秘方,因为说那秘方是祖传的,也就是类似“非物质遗产”方面的,陈局长就又扯到了“文物”上。他问老孟,听说你哥哥是个考古专家,我有一幅元朝吴仲圭的山水,有人说是清末仿品,哪天我得去请教一下。老孟说:专家谈不上,他原来在咱省博物馆,搞古字画复原修饰的,去年调北京故宫博物院去了。周院长就惊叹,喔,那不得了哇,那可是真正的国家级专家了。我听说啊,现在的文物市场可乱了,那造假造的登峰造极。最极端的例子,能造到连书画家本人都分辩不出来……
    孙部长看来对文物不感兴趣,就来跟我说话,还详细问了我的经历、家庭、工作等等情况。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才八点刚过,孙部长说他还有事,大家就散了。
    老孟好像喝得有点多,走路两边晃,我便要打个车先送他回家。他不让,很认真地拍拍我的胳膊说:“我,没事。小方,你不错,很不错,咱站上女的有一个算一个,超过你的,没有。”
    我没说话,只是笑笑。于是他又继续拍我,一边说:“没事,很好,我自己,能回去,溜达溜达。你也回去吧。”
    我还是笑笑。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再要瞎拍打我的话,我就抓住他的手,拦个出租车把他塞进去。还好,他没再拍我,只是挥挥手,然后自个儿晃晃悠悠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了。

    我回到农委宿舍院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半。进门一看,卢文进来了,正在客厅的茶几上跟史际明下象棋。
    卢文进跟魏淑玉结婚后,一开始住在三建公司的家属院。前年才搬到了源西区永兴街上的市府第一宿舍,也就是魏淑玉单位分的房子里。他们在三建住的时候,我和史际明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干休所。两个地方离的很近,步行都不超过十分钟。因此我们两家来往频繁。卢文进很会做饭,而我和史际明又比较懒,所以经常到他们家蹭饭吃。
    后来,史际明由源西区农机公司调入农委,先当副处长,后来当了办公室主任,工作比较忙,农委离干休所又很远,我们就很少再去干休所住。不过仅仅半年后,卢文进和魏淑玉就搬家到了永兴街,离农委的宿舍只有一个公交车站的距离,比原来还近了。
    听见我回来,史际明眼睛不离棋盘,一边问:“这么早就喝完了?你不是挺烦孟致远的嘛,他怎么还找你喝酒?”
    我说:“主要是有人民医院的两个熟人,不然我才不去呢。”我拿茶壶倒水,顺便给卢文进续上,他一边“谢谢”,一边跟我说:“我们楚经理有个表弟,在卫校教务处。那天一起吃饭说到了孟致远,据他的意思,孟致远这人还比较正派,在卫校搞的也挺好。”
    我很感兴趣,忙问:“人家当书记,肯定优点比较多,我主要想听他的缺点。”
    “将军!”那边史际明一声吆喝,把卢文进刚要说的话给顶回去了。卢文进看看棋盘,表示很奇怪:“你的炮什么时候沉底的?”
    史际明洋洋自得:“就你刚才分神的时候。”
    我不乐意了:“史际明你捣什么乱哪!”
    卢文进仔细瞅瞅阵势,只好说:“那,算你这个赖皮赢了。我先跟我弟妹说点正事……”
    “不行不行,什么呀他就赢了。”趁史际明点烟的功夫,我摸走了他的“大车”,然后直接代替卢文进跳马:“撵走他的炮,叫他赢个苍蝇(赢)。”
    史际明找不到“大车”了,知道是我在“捣乱”,便笑笑起身说:“好好,我认输。我去烧洗澡水去,你俩聊孟致远吧。”
    卢文进跟我说,据那个楚表弟介绍,孟致远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他老丈人文革前是嘉南的县长,并在本市拥有众多人脉。你刚才问他的缺点,好像除了有点自负之外,没有很大毛病。尤其是生活作风很正派。卫校女生极多,孟致远的前任就是因为“作风问题”下台的,而孟致远在卫校一干四年,没有任何负面新闻。
    史际明干完活回来,接上说:“他老丈人比较有势力,那他肯定是怕老婆,也就是心有余而胆不足。”
    “非也。”卢文进说:“那位孟夫人跟孟致远是大学同学,不过他俩专业不一样,孟致远学的是生物化学,孟夫人学的是政治经济学。他老婆属于典型的学者,基本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能说他老婆怕他吧,反正他们家孟致远说了算。”
    聊到九点半,卢文进走了。我和史际明上床之后,我才把孟致远跟我说的那段很关键的话告诉了史际明。就是“为站上的总体工作考虑,要换政工科长”。然后又说了甘学书侧面向我透露,孟致远是个“障碍”的那些话。
    史际明思索半天,问我:“老甘不至于挡着你,那样肯定会把你推到孟致远一边,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说:“我也是奇怪呢,百思不得其解。”
    史际明突然一拍手:“明白了!”他分析道:显然,提拔我的关键是在“上层”,而老甘在上层的人脉不如孟致远。也就是说,孟致远能打通那个关键,而老甘却做不到。如果孟致远不想法跟我“暗示”一下,那么把我提成副站长后,我可能就会以德报怨的同时又以怨报德。也就是说,我会感激没使上劲儿的甘学书,而痛恨真正帮助了我的孟致远。他俩这会儿都急着表态,说明你的那件事快成了。
    我想了想,觉得史际明的这个分析很有道理,但那个“快成了”的预测极不靠谱。我去防疫站时间太短,按照以前的提拔规律,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的。

    3

    让我没想到的是,仅仅一个月之后,我就成了防疫站的代理副站长,“代”了十天之后,正式的任职通知就下来了。
    此时的晋职,还没有后来那么多名堂,也就是说,整个程序还比较简单。我们这“一波”,赶的是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潮流。防疫站在此前后晋升的六个科长副科长,加上我这个副站长,全都是具有大专以上学历的年轻干部。
    就在我当了副站长的第三天,刘毅的“毅兴”公司乔迁新址。于是刘毅跟卢文进商量,双喜并贺,就在毅兴公司旁边的嘉阳大厦设宴,专邀我和史际明。
    史际明本来说要去的,后来一听刘毅也掺和在里面,他就说省农委来个客人要去陪,让我谢谢刘毅的好意。
    不知怎么回事,史际明一直看不上刘毅,不愿意跟他来往;刘毅也朝着史际明发憷,甚至都有点怕他。也怪我,曾经跟他透过“底儿”,说史际明的“擒拿格斗”,在警卫连都是数一数二(其实时过境迁,养尊处优这么多年的史际明,那“功夫”早就丢的差不多了)。刘毅以前“黑”过我,我早不当回事了,他却担心史际明耿耿于怀。
    既然史际明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他。我就自己坐公交车去了。到了大厦门前,正好碰见卢文进、魏淑玉两口子。卢文进新买了一辆嘉陵牌摩托车,带着魏淑玉一块来的。
    刘毅现在财大气粗,订了大厦三楼最好的包间,那包间还带着一个不小的露天平台。
    我们一共6个人:卢文进夫妇、刘毅夫妇,还有刘毅的副手小段加上我。都是极熟的熟人,所以宴会的气氛很和谐也很随意。
    我当了科长以后的这些年,应酬很多,所以对吃喝特别没兴趣;魏淑玉也是一样,因此吃了一阵之后,见他们几个在那儿天南地北的胡吹,我俩就打开拉门到了外面的平台上。魏淑玉随即又将拉门关紧,说要跟我商量点事儿。
    这个平台下面就是兆阳河,平台靠南边的栏杆,设了一个玻璃茶几,一圈白金属条镶边的藤椅。坐那里凭栏望去,可见一湾静水和一片灯火。
    前几天魏淑玉跟我说,那个讨厌的郭复卿当上了副局长,正好分管魏淑玉的科。
    当年郭复卿追求魏淑玉不得,他也就死了心,后来从二轻局找了个小职员结了婚,现在孩子都进托儿所了。郭复卿一直以为魏淑玉不知道他下“黑手”的事儿,平时还装的道貌岸然,正人君子似的。不过他以后没再招惹魏淑玉,而且见了她还挺客气。但现在郭复卿成了分管副局长,魏淑玉就老是担心他仗势报复,怕卢文进担心,她又不敢跟卢文进说。
    我当时教了她一个高招:想法跟局长“交流交流”,如果局长可以信任,就含含糊糊地把以前那事透露给他,然后再含含糊糊地让郭复卿明白,局长是个知情人。这样,一般情况下,郭复卿只要有正常的智商,就不会轻易去没事找事。
    我原以为魏淑玉“商量点事儿”是说这个事儿呢,不料魏淑玉说的却跟这风马牛不相及。
    魏淑玉说,卢文进最近有点神经衰弱,而且越来越严重,晚上老是睡不好觉,吃2片“安定”都不管用。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很奇怪,我说前天他还帮着我们修下水道呢,我看他精神挺好的,一点也看不出他“衰弱”来。魏淑玉却说,他那是在外人面前使劲装出来的。我跟你说了,你谁也别讲啊,史际明也别跟他说。
    我点头,想了想说:“这不是什么大毛病,省院、市‘人民’、军区总院什么的,我都有认识的人,我联系个专家,让他去看看,怎么样?”
    魏淑玉皱眉迟疑:“你说,那样好吗?”
    我奇怪:“怎么了,神经衰弱这不算什么,我婆婆,我大姑姐,我们单位好几个,都得过神经衰弱,那是常见病——其实也不算病,不属于器质性病变……”
    魏淑玉直摇头:“还是等等再说。你不知道,卢文进特别的讳疾忌医。要不,让他多吃点安定,你看行不行?”
    我说:“别呀,那玩意上瘾。要不你让他睡前多活动活动,累的厉害了,就容易入睡。对了还有,你们卢文进晚上爱喝茶,你让他到下午就别喝了,那东西兴奋。”
    吃完饭回到我们家,已经是九点多了。史际明也是参加了酒局刚回来,我先去烧开水,然后给史际明泡上解酒茶,端到客厅时想起了卢文进的“衰弱”,我就讲给史际明听了。虽然魏淑玉不让我说,可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情,我就是不说,闹不好以后卢文进还会自己告诉史际明呢。
    史际明现在当的农委办公室主任,与原来区农机公司经理相比,官大了不少,这是好事,但坏事是,他的官架子也见长。此刻他四仰八叉倚在沙发上,一手接过茶杯品茶,一手拿着遥控器挨个“视察”电视节目,同时教训我说:“你们女的都有点神经过敏。卢文进其实什么毛病都没有,他就是最近压力太大。还看医生呢,亏你想得出来。”
    我抢过遥控器反驳他:“根本不是什么压力大,当领导的哪个没压力?我就没有压力吗,你就没压力吗,谁象他都压的神经衰弱了,你没看把魏淑玉给急的。”
    史际明拿个大鸭梨削起来,一边解释道:“压力和压力不一样。卢文进前些时候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跟公司的副经理安庆和闹得水火不相容。那家伙属于小人里面的超级小人,太坏了,卢文进防不胜防,老吃他的暗亏,所以心里着急上火,睡不着觉、做个恶梦都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给你,”史际明将大梨一切两半,递给我一半。
    我叫起来:“史际明你怎么没记性,这梨不能分着吃你不知道啊,‘分梨、分离(梨)’,你不想跟我过了是咋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你这人,当副站长了还是脱不开农村二大娘的封建迷信。我就不相信分个梨吃咱俩就分离了,你吃吃试试,分了我负责。”
    我横眉冷对:“小史际明你再说一遍,怎么你还要分分试试?老实交代,最近你又瞅上哪个狐狸精了?我那天听阎知薇说,农委机关新分来几个年轻的女大学生。”
    史际明吃完梨来了精神,抱住我就下手,嘴里还嘀嘀咕咕:“我认识了一个咋的?嘉安医学院函授毕业的,这不就在这儿,还不老实。”
    我吃我的梨,任他得寸进尺骚扰我,一边骂他说:“史际明你十几年了,流氓本性不改啊你!”

    4

    事实证明,我和史际明都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过两天是个周六,下午闫知薇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去不去干休所。我说,今晚不去,想明天上午去,有事吗?闫知薇说:晚上有个会,朵朵没人看了,想送你家去,开完会我就接回家。我说没问题,六点半左右我就回去了。
    闫知薇这几年“官运”亨通,当到化工局工会 后,化工局撤销,她改行到了文化局,去年借干部知识化的“春风”,直接升任副局长,成了副县级干部。不过她的烦心事也不少,她爸两年前离休,去年年初因病去世。她母亲今年又因中风而偏瘫。正赶上她老公又出国讲学,所以家务事把闫知薇弄得疲惫不堪。我只要有机会就去帮她的忙,她过意不去,跟我说,别的事情我都能应付了,就是怕忙得委屈了朵朵。我就说,不管什么时候,你忙不开就把朵朵送我家,我俩要是都不在,你直接送干休所。老太太拿朵朵跟亲孙女一样,绝对没问题。闫知薇连连答应,不过她太要强,不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从不肯麻烦我们。
    不过今儿不凑巧,我刚放下电话不一会儿,魏淑玉又来了电话,急急惶惶地说,让我晚上去她家吃饭,并强调说一定要去,她有很重要的事情问我。我赶紧说,你还是上我家去吧……,我还没说完,她就抢着说:不行,那事不能在你家说,就这么定了啊。然后就撂了电话。
    我赶到魏淑玉家的时候,家里就她一个人,正坐在餐桌边上,守着一盘包子发愣。我说:你非把我请过来,就让我吃包子啊,早知道……我一下子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了魏淑玉的脸上愁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哎哎,怎么了怎么了,至于吗?“我赶紧过去抱住她肩膀:“美人姐姐,什么大不了的呀,谁欺负你了,他肯定活的没意思,告诉你妹,我立马去放倒他。”
    “别闹子荷。”她把我推坐在椅子上:“你对付着吃点吧,吃完再跟你说。”
    我把包子拖一边去:“你这个赖样我吃什么呀吃,赶紧说,到底怎么了?天要塌了还是地要陷了?”
    ”比那严重多了。来,先吃饱了再说,要不然你没劲儿帮我打架。”魏淑玉又把包子拽过来,自己拿了一个,剩下的推给我。
    看她这会儿的神色,又不像有什么大事。于是我就吃起来。
    魏淑玉吃完包子再一次重申,她说的事情,我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史际明,当然更包括封志扬和马伊莎。在得到我庄严的承诺之后,她才给我详详细细讲了她遇到的超级烦心事儿。
    事情是从一个月之前开始的。那是个星期天,魏淑玉和卢文进一起去爬云龙山。
    由于就两个人过日子,没那么多家务事,所以一到节假日,两人就逛商场、游公园,或者看戏看电影,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魏淑玉跟我说过,近一年来他们夫妻俩经常去爬云龙山,隔几个月就要专程上去一趟。当时见我不解,魏淑玉还给我解释了原委。
    嘉安市区及近郊共有三座山,分别是云龙山、紫竺山和卸甲岭。卸甲岭是座石头山,靠着我公公所在的第二干休所;紫竺山在市区内,树木繁茂、风景秀丽,而且紫竺公园就在山的南麓。险峻高大的云龙山比较偏远,位置在市区的西南郊。从“游玩”的角度上说,云龙山远不如紫竺山,云龙山上除了石头野树杂草,没什么“光景”,只是山顶上有一座不伦不类的小庙,叫云龙寺。
    说它不伦不类,是因为那地方原来是个道观,“文革”时破“四旧”给破了个干净,只剩了几排老旧房子和一个大院。大概是云龙山管理处觉得“佛”的人缘好,能吸引游客,便将那院子简单翻修一下,塑了几尊佛像,不知从哪“聘”了几个假和尚,“云龙寺”就正式开张了。那大院门前还树了一个好大的牌子,上面煞有介事地介绍说,云龙寺始建于五代,后来历经沧桑几度浮沉云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云龙寺后院有块镶嵌在院墙里的半截破碑,倒真的是北宋初年营建道观时的刻石,有意思的是,这道观遗物,倒成了云龙寺的“镇寺之宝”。
    云龙寺刚开张的时候,我和史际明带着庆远、铭飞去玩过,回来我跟魏淑玉贬低那里,说那个景区树多人少,山高风大,实在不怎么样。不想人家夫妻俩整个嘉安市都玩遍了,唯独不知道这个地方。于是几天之后,她就拽着卢文进前去朝拜了一番。
    那还是去年的春末时节。由于天气不错,所以云龙寺的游人还不少。魏淑玉和卢文进正在寺庙的后院欣赏那块宋代古碑,忽然被南墙根的一群人吸引住了。
    南墙根那里有一棵古槐,树荫下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着一个老头聊得很热闹。只见那老头七十左右,花白的短发,宽宽的额头,瘦削的脸膛,穿一身中式衣裤,蹬一双功夫鞋,捏一把檀香扇。从外表上看,此人仙风道骨,潇洒飘逸,却很难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有点象离休干部,有点象退休工人,也有点象旧知识分子,还有点象行走江湖的老中医。他正在给那几个学生看手相,大约说得挺准,引得学生们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声。有个人让他看了以后问他要多少钱,他笑着说你以为我是算命的?我只是随便说着玩,找点乐趣而已,当不得真。
    魏淑玉小声跟卢文进说:“看他像是挺有知识的一个人,怎么还弄这封建迷信啊。”
    卢文进说:“人家不是声明了嘛,闹着玩呢。”随后他俩就走开了。
    不料当他俩转完了那个院子,从侧门出来要下山的时候,却发现老头正等在门外。见了他俩,老头笑道:“这位女同志刚才说我搞封建迷信,显然是高抬我了,因为老夫才疏学浅,没涉猎过你说的那门‘学问’。”
    魏淑玉万没想到老头耳朵这么好使,因为当时他俩离老头挺远,而且老头还在应付那几个学生。有些尴尬的魏淑玉赶紧解释:“老先生你千万别误会,我那是信口瞎说的,你别在意,其实我根本没听到你算命的时候都说的什么。”
    老头很认真地更正:“我不是算命的,我只是跟那几个学生开个玩笑。你要是不介意,我也跟你开开玩笑,说错了你多包涵。”
    魏淑玉和卢文进大感兴趣,魏淑玉忙催:“好好,你说你说,没关系的,就当说着玩呗!”
    老头笑笑:“好吧,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这位女同志来自东北方向,当过兵,而且以前还是军队的干部。”
    魏淑玉很是吃惊,转眼看看卢文进,卢文进也是同样的表情。
    老头又扫了一眼卢文进:“这位男同志出身书香门第,应该也是个干部,而且当干部的时间不短了。你前几年福星高照,而且眼前马上还要大进一步呢!”
    卢文进立即否认:“老人家,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肯定是说错了。我是农村出来的,当干部没几年,当临时工的时间不短是真的。”
    老头微微一笑,一声不吭转身就要走。
    魏淑玉赶紧上前拉他的袖子:“老先生,对不起啊,我爱人真的是从农村出来的,他说的是实情。你别不高兴,你刚才不是说了,咱们都是说着玩儿,而且你说我说的特别准。”
    卢文进也道歉:“对对,老先生,是我的不是,咱们随便说着玩儿,你老千万别生气。”
    老头停下脚步说:“我没生气。咱们就是说着玩儿,不在乎准与不准。况且,准与不准,只有天知道,你们说我这话是也不是?”
    魏淑玉和卢文进心里同时在想,这话当然“不是”了。“准与不准”,事实就是检验标准,怎么会“天知道”呢。不过魏淑玉觉得,既然这老头上来就能看出她是军队干部转业的,而且还能看出卢文进也是个干部,说明他有点眼力,便想听老头“继续”;卢文进好像也是这个想法,两人便央求老头接着往下说,老人摇头笑道:不能再说,再说我就露馅了,世上哪有真会算命的呀,都是糊弄人的。不过咱们之间挺有缘份,你俩真想再听,我就赠你们一段“偈语”,时常念之,定能趋利避害,遇难呈祥。说完老头便一字一句地念道:
    常思静,忌思远,添宝而止,进香求安,风生水起,旧时一梦到青山。
    说完他转身要走,卢文进却再次拉住他,说没听清楚,于是老头又念了一遍,道是:“常思静,忌思远,添宝而行,进香求安,风生水落,旧时一梦到青山。”
    魏淑玉给我解释说,老头前面说的六个字,她和卢文进都没大听清楚,或者说,他俩仅仅听出“音”来了,没闹明白对应的是什么字,后面的几句倒是听的明明白白,可不知道什么意思,老头也不肯解释。
    老头走后,卢文进还愣在那里,皱着眉头念念有词,魏淑玉说,你还真信他是怎么着?他那算命就是玩文字游戏,怎么解释都行。这什么偈语更是胡诌,因为他念了两遍,我都能听出来两遍念的还不一样。
    魏淑玉没当回事,卢文进却上心了。卢文进从那之后就经常念叨那几句,没事就拉着魏淑玉,探讨老头那话到底应该是哪些字。魏淑玉奇怪地问:“你还真‘迷信’是怎么着?”
    卢文进说:“有些事情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你忘了咱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古今中外都有不少‘变现’的‘预言’,那不也是真事嘛。”
    卢文进这样说,勾起了魏淑玉的好奇心:“你觉得老头说的真是佛家‘偈语’?”
    “反正那老头有一句说的很准,他说我最近要‘大进一步’,事实就是如此。老楚给我透信,说上个月建委开办公会,研究内容就有我当副经理的事,可能很快就会公布。可这事刚确定没多少日子,你说老头怎么能算出来?”
    “肯定是瞎蒙,偶然蒙准了呗。”
    “所以我就想研究一下,其他的事情他会不会也能蒙准。”
    这倒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卢文进这么一说,魏淑玉也来了兴致,便帮着卢文进深入“研讨”。但由于汉语的同音字太多,老头还有点口齿不清,所以他俩越研究越糊涂。你比如他先说“添宝而行”,又说“添宝而止”,这完全是两个意思。还有,那“添宝”二字也没法闹明白倒底是“填饱”“田宝”或者是“填报”。
    后来魏淑玉不耐烦了,说:“干脆,等哪天咱再去找找那老头得了,这回非让他说清楚不可,咱就赖上他了。”
    卢文进深表赞成,说,对,就是找不到他,常去爬山还能锻炼身体呢。
    从这以后,两口子又去过云龙山好几次,却再也没有遇见那个神奇的老头。

    5

    最近,卢文进从建委的熟人那里得到信息,说上级已经内定让楚经理退休,准备从现有的三个副经理中提拔一个当经理。按说卢文进去年才提的副经理,要“论资排辈”的话没他的事儿。但现在要求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三个人中最有竞争力的却是卢文进。不过有人给他透话儿,说党委内部还有不同意见,他的提拔可能被“卡”住了,让卢文进抓紧“活动”一下。卢文进倒是想“活动”,可是三建的班子里情况很复杂,他打听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让他又想起了云龙山上那位神秘的老头。或者说,他先是想起了去年那个很快应验的“预言”,然后连带想起了那“仙风道骨”的怪老头。
    就在上个礼拜天,他俩再次去了云龙山。结果老头没找到,找回来一个大烦恼。
    那是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且发生的十分突然。
    当时,卢文进和魏淑玉下山后,在公交站等公交车。魏淑玉看到对面三四十米开外有个冷饮摊,就要去买雪糕,让卢文进在原地等她。不料当魏淑玉买了雪糕往回走时,却见卢文进匆匆跑了过来。他额头冒汗,脸色发白,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把魏淑玉吓了一跳,赶紧问他怎么了,卢文进忙说:“你别怕,不要紧的。我有个头晕的老毛病,有时候累了就会犯病。坐会儿就好。”
    魏淑玉急忙扶他坐到路边小店的台阶上。五六分钟后,卢文进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这时他们要等的那趟公交车也开了过去。这边去市里的公交车很少,每半个小时才有一趟,这样他们又得等半天。
    卢文进抱歉地对魏淑玉说,“刚才吓着你了吧?我好多年没犯病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魏淑玉问卢文进: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毛病啊,我看你壮的象头牛。你是怎么得的这毛病?卢文进说,我以前在内蒙铁矿干活的时候,曾经摔到矿坑里一次,那大坑有七八米深,脸也摔破了,头也摔伤了,大概就是那次落下的后遗症。魏淑玉就埋怨他怎么不早说,既然有这毛病,应该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卢文进说:其实我多少年没犯过,可能是这些天让公司“换班子”那事给闹的,精神紧张,有点累着了。魏淑玉说:那咱犯不着。宁肯咱不争那个经理,官不官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身体,身体累垮了,给你个市长你也干不了啊。
    回到家之后,因为卢文进说他是累的犯了病,所以魏淑玉就让他坐那儿看电视,她自己做饭、刷碗、洗衣服、整卫生忙到晚上八点多,九点半两人就上床睡觉。魏淑玉连爬山带忙活很疲劳,一躺下就睡着了。结果到了半夜,却被卢文进惊恐的喊叫声惊醒。她赶紧拧亮台灯,就见卢文进紧咬牙关,满头是汗,神情极为紧张,但却闭着眼睛。魏淑玉推了他好几下,他才睁眼,并问魏淑玉:“我刚才喊的什么?”
    魏淑玉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做恶梦了是不是?”
    “恶梦?对对,就是个恶梦,梦见一堆的死人,吓坏我了。”
    魏淑玉关了灯,可他俩却谁也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晚上,卢文进吃了两片安定,似乎是安稳地睡了一觉。之所以是“似乎”,因为魏淑玉一夜没醒,也没听到卢文进的动静。
    后来,魏淑玉发现不对头。吃安定的那天晚上,卢文进还是没睡好,他可能是悄悄躲到客厅的沙发上去了,怕影响到魏淑玉。因为魏淑玉能感觉出来,成好几天睡不好觉之后,卢文进的精神状态就出现了很大变化:他开始丢三落四,或者忘拿家里钥匙,或者忘了买菜,甚至烧了开水忘了关液化气,差点弄出个火灾……还有就是他变得很胆小,怕黑天,怕大的声响,经常莫名其妙地打哆嗦。
    “对了还有,”魏淑玉又补充说,“他把‘晨练’也荒废了。以前他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健身,这会儿可好,不光不练了,而且整天都萎靡不振。”
    我问:“那,他上班能上吗?”
    魏淑玉说:“勉勉强强呗。好在改制以后,分公司比较忙,他们总公司相对还好点,事情不是那么多。哦,还有就是……”魏淑玉迟疑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发红。
    魏淑玉还是说了,因为以我俩目前的亲密程度,她是什么话都敢跟我说的。
    她说:“就是,他办‘那事儿’也不行了,而且很突然。本来上一次还特别好,到这次,就怎么也……也不行,一点都不行。这是从没有过的,他急得冒汗,没用,后来几天都那样。这个,对他打击最大了。”
    我起身去一边的低柜上拿保温瓶,实际上是借机掩饰脸上的红晕。我想起了一件小事,那件事一直深藏在我的心灵最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偶然被触动一下,就会让我的心脏乱跳好一阵。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家水管的阀门有点漏水,史际明在上班路上碰见卢文进,请他有空来给修一下。结果卢文进第二天下午才有空,也就是说,他来干活的这个时机有些“不凑巧”,或者说,“太凑巧”。
    因为史际明又出发了,陪着主任去上海开会,而魏淑玉早在一周前就去广州的空军干休所看望她爸妈去了。
    虽然这样的凑巧或不凑巧让我有些纠结,但水管还是必须要修的,我纠结的是修完了该不该留卢文进在我家吃饭。
    我家漏水的水管阀门,深藏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面,地方狭窄,作业不便。卢文进将脑袋和半个身子探进去修,我就站边上给他递工具。因为“吃饭问题”我脑子有点溜号,当卢文进说要个小扳手的时候,我没动弹,于是卢文进便侧身伸手要自己拿,我已经反映过来了,又探身去递,结果卢文进的手一下子触到了我胸上。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他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我递过去的扳手他没接,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卢文进尴尬万分,手足无措,一张脸瞬间变得像红布一样,紧着朝我道歉:“子荷子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让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却没怎么“震动”,或者换个词儿说,我认为那就是“正常失误”,而且为了缓解卢文进的高度“不适”,我还用拳头砸了他一下,嗔怪道:“说什么呢。我知道,没事的,看你那紧张样儿。”
    我的轻松和“宽容”反而让卢文进更加的奇窘无比,看来是恨不得地下有个缝儿能钻进去。不过看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不知怎么还挺高兴。后来他继续干活的时候,我还故意盯着他看,我的眼神虽有娇羞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调皮。
    活儿很快干完了,卢文进总算也缓过劲儿来。他收拾工具,多少带点“破罐子破摔”意味,自我解嘲地笑着跟我说:“我,我不紧张了,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没脸了。以后你怎么想我,想到什么低级下流,庸俗不堪,甚至不要脸什么的,我都认了。真的。”
    “又来了,跟你说了没事的嘛!”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应该算是个“安慰”的表示,我还很认真地点一下头:“再说一遍,没事的,卢哥,你是好人。你别当回事,那样就不好了。”
    那天卢文进没在我家吃饭,我想留他的,可又一想,他的别扭劲总得一两天才能过去,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见到卢文进,他又恢复了常态。但我能发现,他看我的眼光有了一些变化,好像是增加了亲热或者是亲密的成分,至于包含不包含“情色”,我拿不太准。当然,我相信卢文进是个非常有数的人,他跟魏淑玉感情极好,他也知道我和史际明关系极好,所以我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变化。
    可是我现在非常在意卢文进在精神状态上发生的奇怪变化,这种状态都影响到他与魏淑玉的夫妻生活了,真的不能再掉以轻心,否则有可能拖成大病,那时就晚了。
    我倒上水走回来,又思考了一下,才问魏淑玉:“不管什么毛病,首要一条就是找准病因。你肯定已经琢磨好长时间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魏淑玉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查了些医书,都说神经衰弱一般是‘渐进发展’的,如果是‘突发’,就应该有‘诱因’的刺激。犯得越严重,说明那诱因造成的刺激越大。”她看我一眼,忽然反问我:“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怀疑卢文进在等车的时候碰见什么事儿了?”
    我点头:“从你说的过程来讲,应该是那样。”
    “我当时还特别注意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魏淑玉翻出一个活页本,在上面画给我看:“这是公交站,也没站台,就是竖着一个牌子,写着39路和55路,以及沿线各站什么的。当时等车的有十来个人。”魏淑玉边画边说:“我们站在等车人群的西边,那儿有些梧桐,就在树荫下面。这边没什么建筑,就一片草地。街对面有一些住宅楼,还有几处临街的店铺。冷饮店在这里,要从公交站过了大街斜插过来……”
    我说:“对了,问题就在这里。一般来讲,突发头晕的人都会原地呆着不敢动,因为越活动越晕……”下面的话我不用再讲了。很明显,当时的“合理情节”,应该是卢文进停留在原地,或者直接坐到草地上。魏淑玉买了雪糕很快就能回来,他没必要急急惶惶地斜插着过街去找她。所以我觉得,卢文进并不是为了去找魏淑玉,他是为了“离开现场” !
    也就是说,在那等公交车的人群中,或者是魏淑玉走后的这段时间,有个可怕的“东西”强烈地刺激了他,导致他突然“犯病”。
    魏淑玉有时候不大聪明,可有的时候却又反应极快。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跟我解释说,你说的我也想过,那只能是一个人。卢文进看见那个人,吓出了毛病。这在别人也许有可能,但在卢文进身上不大可能。
    魏淑玉说,她一开始也曾设想过,卢文进白天被吓得头晕,晚上让噩梦惊醒,都说明他在公交车站遇到的可怕“事物”非同寻常。她甚至都想象,那会不会是卢文进以前的仇敌,这人追到了嘉安,然后幽灵现身一般地在那个公交站与卢文进相遇!
    不过再仔细分析,魏淑玉又进行了自我否定。因为她十分了解卢文进。卢文进是十四岁到的内蒙,先在一家铁矿的工程队当小工,后来跟着他三叔在公社建筑队学瓦工。再后来建筑队出了伤亡事故,他三叔就不干了,又带着他去了供销社开的饭店,直到1977年回到他父祖的原籍嘉安。在内蒙的卢文进老实肯干,安分守己,从不惹事。不光卢文进自己这样说,在他提干的时候,单位派人去内蒙外调过,去的人回来也是这么说的。照这样看来,卢文进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仇敌。
    但我想得要比魏淑玉深远些。在我的感觉中,内蒙古那个地方无比遥远,无比神秘。卢文进在那儿的生活了十几年,他的真实经历也许不像他自己说的,或者组织上调查的那么简单。比如,他要真的特别内向、老实、忠厚、本分,那他是怎么结交上如同“江湖人物”的那个徐大哥的?还有,就凭我对卢文进的了解,他是个好人不假,但他也绝对是个很精明(“精明”如果带点贬义的话,改用“聪明”也可以)的人。再就是,据魏淑玉“透露”,卢文进“那方面”的精力极其旺盛,谁敢说他在内蒙就一点没有感情生活?或者说,就没有过“情感纠纷”?如果有的话,他的那个女人也许不是善茬,没准跟黑社会老大有关系,卢文进没把她“处理”好,她叫老大派人杀气腾腾地追到嘉安来了……
    打住打住!我连连告诫自己,我从外国侦探小说上学的“推理”又开始天马行空了。我要是继续这么“联想”下去,没准都能把卢文进跟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联系起来。
    我的思维经常会这样,在自我的王国里横冲直撞,为所欲为,不管是对谁。也就是说,我是对事不对人,先是海阔天空乱七八糟想象一番,回头自个儿再否定。我刚才琢磨的就牛头不对马嘴,这方面还是魏淑玉说的对,凭我对卢文进的认识,他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可怕、且不共戴天的“仇敌”。
    还有一个事情我刚才有点忽略。在目前,在眼下,别管我心里怎么想,我得先附和魏淑玉的想法。不是她说出来的,而是她没说出来的真实想法。我便装作深思熟虑已毕,很认真地对她说:既然排除了别的可能,那这事儿就是卢文进解释的那样。他是因为太累太紧张,引发了“旧疾”,赶紧让他去医院看看吧。魏淑玉也觉得这样拖下去要出大事,必须得让卢文进抓紧“就医”,但她还有顾虑,那就是,卢文进目前正当关键时候,最好别让人知道他去医院看“神经衰弱”。
    我说,要不这样,就这些症状,我先找人咨询一下,咱们再决定怎么办。


    第10章 晕了一大堆人

    1

    回家的路上,我都在琢磨卢文进。认识他这些年来,他给我的印象不光是身体强壮,精力十足,而且还有乐观向上、性格稳重、与人为善,以及细心、大度、宽容等等,没一个印象能与“神经衰弱”挂上边儿。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真像他说的,以前头部负伤的后遗症,还是有别的难言之隐?那会是什么“隐”,让他要对爱妻魏淑玉都守口如瓶呢?
    进了家门,一眼看到迎面跑来,连声叫“方阿姨”的朵朵,我一时没转过脑子,还以为走错了路,走到闫知薇家了呢。
    看到朵朵给我拿来了拖鞋,我心里一热,伸手抱住了她,亲着她的大脑门说:“乖朵朵,对不起,阿姨有事没能陪着你。跟叔叔玩的好不好?”
    她直点头:“好。叔叔给我吹,小兔子大气球,‘啪’的一声,就爆了。”
    我说:“笨蛋叔叔。炸着你没有啊?”
    我牵着朵朵到客厅,朵朵边走边说:“没有。叔叔吹的,不如小哥哥吹的好。我小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的小哥哥就是铭飞,学校放了暑假,庆远带着他,小哥俩一起去姥姥家了。我指指墙上的月份牌,对朵朵说:“再过一个星期,你小哥哥就回来了。因为暑假完了他要上学的,你不是也要上学吗?”
    朵朵点点头,又问:“那能不能小哥哥快回来的时候,让我到,奶奶家去等着他?”她说的奶奶,自然是铭飞的奶奶。她自己的奶奶在昆明,离这儿上千里呢。
    我说:“行,没问题。”
    朵朵却又摇头:“妈妈不让我去,她说,会给奶奶添麻烦。”
    我马上说:“不会的。阿姨带着你一起去,就不会添麻烦了。”
    朵朵马上抱着我的头亲我,说:“方阿姨你真好。”
    史际明一边看着,感叹道:“哎呀呀,真可惜,咱俩要是小时候就认识多好啊,看你五六岁时候的照片,像个大白萝卜,肯定好玩极了。”
    我说:“没数吧你,小时候好,长大了不一定。人是会 变的, 比方你吧,别说小时候了,就我认识你的那时候,也没看出来你原来是一只花尾巴狼。”
    朵朵应声抗议:“不对方阿姨,长大了我也不会变的,小哥哥也不会变,小哥哥都发誓了,他大了也跟我好,他一辈子都跟我好。”
    我和史际明都笑,我朝史际明说:“你瞧你那儿!”
    这时闫知薇来了。朵朵就去问她,能不能到奶奶家等小哥哥,说方阿姨已经答应了。闫知薇说:“不行。这就够麻烦你方阿姨的了,你方阿姨工作跟妈妈一样忙,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看到朵朵小嘴一瘪,很是心疼,我对闫知薇说:“没关系。他们周一回来,我礼拜天把朵朵带过去就行。你别管了。”
    闫知薇刚要开口,史际明一边打断了她:“你别老说见外的话了。没见我和子荷,拿着朵朵跟亲闺女一样嘛。就这样,礼拜天子荷要是有事,我就送过去。”
    闫知薇苦笑一下:“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朵朵,还不谢谢叔叔阿姨。”
    朵朵喜笑颜开,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说:“朵朵谢谢阿姨和叔叔。”
    她们娘俩走后,我跟史际明说:“真没想到。原来小的时候,以为铭飞就是喜欢小不点儿,谁能想到这六七年了,他俩还越玩越好。铭飞不愿意在我妈那住长了,就是因为惦记着朵朵。你说这么一点的小玩意儿,哪来这样的心思啊?”
    史际明只是嗯啊两声表示同感,然后就问我魏淑玉找我什么事儿,是不是还是卢文进失眠的事情。他一个多月没见到卢文进了,卢文进如果真是病的挺厉害,他该抽空去看望看望他。
    我把魏淑玉说的全都告诉了史际明,特意叮嘱说,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魏淑玉特别忌讳别人知道。
    史际明不像我似的,老把事情“联想”到极端的地步。他认为,卢文进还是把这次能不能当上总经理,看得太重,由此造成神经衰弱。去算命的时候,他大概在那个庙里受了什么暗示,又把他吓着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卢文进的“神经”竟然如此脆弱,可是让一向挺佩服他的史际明很有些失望。
    我跟史际明说,会不会是他在内蒙结过婚,或者有过女人,而且还是三角恋之类的,当年打的血肉横飞,然后他的情敌为了夺妻之恨,就追杀过来了。你们男的不常有这样的事儿嘛!
    史际明连摇头加撇嘴:“你这更是荒唐。那卢文进他不是个流氓无产者,他是嘉安市第三建筑安装公司副总经理。他入党的时候,提干的时候,组织上都要政审的,都要调查的。你说你还真能琢磨,你怎么还给他想象出个‘前妻’来。我看你当防疫站副站长屈才了,你该去写幻想小说!”
    尽管史际明将我贬成一个经常冒傻话的伪作家,不过他这番话还是彻底打消了我原来的疑虑,让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于是我没追究他对我这个领导“大不敬”的罪过,仍然柔声跟他商量:“还有个问题,魏淑玉想让他看医生,又怕神经衰弱的事儿漏出去。我找人咨询吧,也不敢说的太清楚,这怎么弄好?”
    史际明说:所谓看医生,一般都得“看”,也就是检查、化验什么的。像卢文进这样的情况,又没法仪器检查,医生主要是听病人“自述”。找个绝对可靠的医生就是了。
    我说:废话,就是这绝对可靠的医生上哪儿找啊?
    史际明说,你真是250工地出来的。那医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傻不拉唧的。
    我反唇相讥:你是双二百五。我怎么能算医生,我要是医生……
    说着我不吭声了。史际明哼哼一笑,起身泡茶去了。
    我真是二百五,一点都不假,我怎么忘了她了呢,她就是个神经科的军医!
    那人就是我亲爱的姐姐方子荣。
    我姐目前很幸福,这让我不能不佩服她在“个人问题”上的远见卓识。也就是说,她当年顶着我妈的压力嫁给“农村出身”的小袁,现在看来,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我姐现在是福州军区总医院的神经内科主治军医。她那个小帅哥袁之亭在“福空”某场站当参谋长。我姐生孩子也会生,人家是一男一女,男孩长得随袁之亭,女孩随我姐,漂亮的象两个洋娃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袁之亭老家还有点经济负担。尽管他父母都不在了,可几个弟妹却都在农村,经常需要袁之亭接济。不过也就因此,袁之亭经常有些“内疚”,便“变本加厉”对我姐好,据我姐说,他俩自打结婚后从没吵过架,因为袁之亭处处都让着她,所以她一直“幸福”到现在。我就纳了闷了,象我姐这样经常“缺心眼”的人,老天爷还就是特别的眷顾她。
    我姐没结婚之前,时不时打电话骚扰我。可等她结了婚,特别是有了孩子,就“没空”(她的用语)再跟我联系,都是我打电话给她请安。可只要我一找她,她就叽里呱啦说起来没完,她第一关心的是史际明,尤其是他的“仕途”,第二关心的是我家那两个小坏蛋,第三才是我。
    就卢文进的“病情”来说,我姐的专业也不对口。因为神经科其实不管“神经病”(正确叫法是精神病),也就是说,卢文进那神经衰弱不归神经科管,但是我姐在“军医大”所学的专业,包含了“精神疾病”的内容。我要找个绝对可靠的大夫进行咨询,我姐方子荣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最佳选择。
    史际明当了办公室主任后,家里装了公费电话。我姐家也有电话,不过是军线。打长途再转军线,一般说挺麻烦,不过下班之后就好打多了。我登记上不一会,电话就打到了我姐家里,正巧她也在家。
    先说了些家长里短,然后我提到了卢文进的病情,并先声明他是史际明最好的朋友。因为我如果不先说明白,我姐一是不拿着当回事办,二是还要怀疑我的朋友为什么是男的,啰嗦起来太耽误时间。果然,史际明就是比我面子大,我姐对她妹夫的事情相当上心,而且她还先问了她妹夫近况,然后才说,史际明找她就找对了,她最擅长看这些“疑难杂症”。
    于是我就详细说了说情况。我姐问他是否有头疼或者头晕的症状,我说没有,我姐说,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精神紧张引起的神经衰弱。我说我也查医书了,主要症状跟神经衰弱、神经过敏差不多,但他“发病”的“诱因”挺奇怪,所以我觉得好像不单纯是“衰弱”的问题。我姐问:怎么还有“诱因” ?我就说了他们夫妻俩在公交车站发生的怪事。我姐问:到底那人看见什么了呀,吓成这样,莫不是看见鬼了?
    我嗔怪道:姐,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别瞎开玩笑,这关系重大呢。
    我姐说:我一点没开玩笑。你总得弄明白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呀?精神方面的疾患,找到病因特别特别的重要,否则的话,一切治疗都是隔靴搔痒。
    我姐又说:你不会问,这个问很重要,也很有学问。然后你还得会分析,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实话,有没有掺杂了他个人意识的加工成分等等。把整个事情先理顺了。你看你刚才讲的,牛头不对马嘴,而且逻辑混乱,表达不清,神仙也没法诊断。这样吧,明后天都不行,到大后天的时候,我给你电话,约个时间,你让他到你家去,我先详细了解了解病情再说。
    我答应着,一边小声嘀咕:什么了不起的,口气就像个一百二十岁的超级老专家似的。
    我姐叫道:方子荷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赶紧嘿嘿假笑:我说方子荣真高明,不愧总医院的专家。
    2

    上午站上开办公会,研究近期的工作。参加会议的有站长甘学书、党委书记孟致远,副站长李纯、高昌彦、方子荷,站长助理任成山,列席的是站长办公室副主任谭红旗。会议内容包括做好国家地方病普查项目的辅助工作;准备迎接省计划免疫工作检查;新检验楼建设的前期论证、立项,以及明年职称评定的前期准备等。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临时列入的议程,就是确定经营公司继任经理人选,因为原经理老陈调皮肤病防治所去了。
    现在的经营公司不算经理一共四个人。老陈可能是早就在活动调离,所以这段时间基本上没干什么活儿。靠卖消杀药品和粘鼠板之类的小玩意挣的那点钱,连开他们几个人的工资都不够。
    听说省站的那个经营公司效益很好,对比之下两个主要领导有点着急。因此就想趁着老陈调走的机会,再找一个真正懂经营、会管理的经理。老甘首先提出了人选,是药械科副科长小秦。但小秦有个劣势,他不是党员。
    我们单位知识分子多,非党干部也多,按说经营公司经理用个非党干部也不是不可以。但方书记讨厌小秦,说他“意识不好”,因为有传言说他跟科里一个有夫之妇关系暧昧。方书记属意的人选是工会的小苗。
    局势本来就有点复杂,没想到副站长高昌彦又节外生枝,他说搞经营还是得有经验,而且因为能经常受到金钱和酒场的诱惑,用老成点的比较合适。他提出的人选是消杀科副科长何似道。他还说,老何当了十多年的副科长,眼看没几年退休了,借这个机会提个正科,应该不算过分吧。
    孟书记很有些生气,本来干部选配就是最敏感的事情,一般说来,“上会”之前党政一把手总要先进行协调,意见基本一致后才提到会上讨论。这次会前,方书记跟我通过气,说要让小苗当经营公司经理,甘站长也同意了。不料会上老甘却突然变卦,而一向比较低调的高昌彦竟然也出来添乱,这在以前的办公会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们站的领导班子里面挺复杂。老甘跟老方不合是公开的秘密,老甘跟高昌彦也有矛盾,于是高昌彦就跟老方走得比较近。不过这是以前的事情,自从那个站长助理任成山年初调来之后,事情就起了变化。任成山相对年轻,刚来也没什么根底,于是高昌彦主动示好,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论起来,任成山的“助理”比高昌彦的“副站长”还要低点,但任成山有背景,他的伯父是省纪委的副书记。
    当然,站领导班子的内幕属于我们防疫站的“最高机密”,真正了解的人并不多。前些日子《嘉安日报》做了我们防疫站的一个专版,其中一篇通讯的标题就是“团结战斗、协调一致的领导班子”。
    可要协调今天的局面比较困难,因为很明显地是甘学书和高昌彦要故意捣乱。方书记一气之下,就宣布经营公司的经理一事,改日再议,但高昌彦马上反对,他说:老陈现在就要交接,别看经营公司不大,可也是在工商局正式注册的“企业”。决定不了新的“法定代表人”,老陈没法交班,那就出洋相了。
    老甘也说这事儿不能拖。老孟只好妥协,说,那大家各自发表一下意见吧。老甘,你的意思呢?
    老甘说:小秦年轻,还有机会。那就老何吧,他们搞药械的,外面关系多点,对经营有好处。
    老甘这话莫名其妙,因为老何是“搞消杀”的,小秦才是“搞药械”的,也许这几年他上了点岁数,已经开始糊涂了。
    不过糊涂归糊涂,他改了主意要支持何似道“上位”,却是很明白的。
    李纯属于“骑墙派”,本不想发表意见,可方致远盯着他,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表示:反正老何快退休了,让小苗接也行。
    我心里话,看这“稀泥”和的多有水平。你根本听不出他同意的是谁。因为他的话可以理解为“反正老何快退休了,先让他干着,以后再换小苗”:,也可以理解为:“老何快退休了,与其让他干几年再交给小苗,还不如让小苗这会儿就接过来。”
    下面该我了。我的意思很清楚,老何岁数比较大了,经营公司要开拓业务以后会很忙很辛苦,还是让年轻一点的同志来干比较合适。我同意让小苗来接。
    任成山刚来不久,还没有被补选进党委班子,按说他不该发言,但他却接着我话表态,说:我觉得还是老何合适,这么多年了,人家一直兢兢业业地干副科长,这没几个人能做到。
    这个任成山,他一来我就看他不顺眼。他长得尖嘴猴腮,一脸的奸臣相。这其实不是主要的,长得差点,心眼好也能弥补一下,主要是他的水平太差,写不会写,说不会说,听老方私下讲,他能爬到这一步,除了会溜须拍马,就是全靠他亲戚的“关系”。你听他说了些什么,“这么多年”当副科长,那跟当经营公司的经理有什么关系?
    孟致远很不高兴。不过他的涵养还是有的,略沉吟一下,便说:“那就这样吧”,转脸对列席会议的谭红旗说:“谭主任你跟政工科的王科长协调一下,尽快拟个文件。报上来我和甘站长再看一下。”
    “好的,我马上办。”谭红旗答应着。
    甘学书又问大家:“看还有什么事?”
    李纯问我:“方站长,新培训中心修的怎么样了?下个月准备办个流行病调查培训班。”
    李纯说的“新培训中心”,其实就是那座旧办公楼。那楼倒出来之后,因为没钱维修闲置了一段时间,最近站上有了经费,便决定把那楼彻底翻修一下,作为防疫站的培训中心和药械仓库使用,原来培训中心的平房交给经营公司扩展业务。这事儿是由我负责的。
    我回答说:“下个月使用没问题,这几天在处理供暖管道,然后修补粉刷,月底肯定交工的。”
    甘学书嘱咐道:“能提前尽量提前,下个月的事情很多。”
    他说话的时候,孟致远已经起身,也没宣布散会,就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我朝甘学书应付着点点头,拿着本子站起来就走,准备去那旧楼的工地看看。
    谭红旗跟着我出去,到走廊上无人之处,凑上来小声说:“老甘发什么神经病,他以为这样能在高昌彦那里讨个好?真他妈的没数。”
    谭红旗两年前就从政工科调到办公室了,原因是他的“保卫”工作划归了办公室管理。三个月前,他刚当上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一向是甘学书的“领地”(名称就是“站长办公室”),但谭红旗这人挺义气,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的科长,所以他一直认我是“领导”,听到什么消息总会给我通个气。前几天就是他给我说,老甘可能要调走了,也不是提升,而是平调到医科院去,然后高昌彦顶他的位子,说不好听点,就是高昌彦把他给挤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说:“李纯不应该。这么多年的副站长了,怕什么,怎么也犯不上让高昌彦得意。”
    谭红旗直摇头:“李纯耗子胆,外加超级滑溜蛋……哎对了,方站长,我说的那事你想着啊,最好提前给老孟打个招呼。”这时有人上楼,我俩就没接着往下说,
    谭红旗跟高昌彦早就有矛盾,因此他跟我说,高昌彦真要当了站长,他就回政工科去。到时候他自己先跟孟致远要求,然后让我帮着他去说。我觉得这不难,只要我提出来,孟致远肯定会答应的。
    我走到楼下大厅,看到三建的技术员小周正要进门。见了我,他很有些神秘地朝我招手,然后走出大门,领头走到了东边无人的地方。
    小周就是卢文进的那个徒弟。卢文进先后带过好几个徒弟,据说他最看好的就是这个小周。他出徒定职后不久,便去建委办的职工技校学习了两年,出来先当瓦工班长,后来又成了技术员。这次培训中心的改建和装修,就是由他负责施工管理。
    跟他过去我问:“什么事儿?”
    他从提包里拿出了一本塑料皮的本子,递给我说:“刚才拆暖气片的时候,从墙缝里发现了这个东西。我觉得挺奇怪的,先拿来给你看看。”
    我接过本子先问:“哪个屋子?”
    “就是你原来的那个办公室,在暖气片后面。那儿的墙皮不知怎么掉了一块,里面有个小洞,被一块砖堵着,这本子就在那个洞里……”
    我简单翻了一下本子便打断了他的话:“是谁发现的,他打开看了没有?”
    小周说:“是壮工老张,他没看。当时我也在那儿……”
    “周技术员,你们的活儿要抓紧点,完工以后站上急着用。”我再次打断他的话。因为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高昌彦正从楼里出来,他身后是何似道,两人边走边说话,走过我和小周身边的时候,高昌彦看我一眼,呲了呲牙,何似道也笑了笑。
    我朝他俩点点头。等他们过去我才继续问小周:“你接着说本子的事儿,到底怎么发现的?”不等他回答我又说:“走,咱们过去看看。”
    对于我的“过分”关注,小周显然有些奇怪。不过他没多问,就领着我去了“现场”。
    “现场”就是我原来的办公室,准确点说就是原来的“政工科科长室”,更早的时候,这是环卫科的办公室。我搬到新楼三楼的办公室之后,这个屋子跟整个旧楼一样,就一直闲置着。
    壮工老张今天的工作,是拆除旧暖气片,更换暖气管道。跟着他干活的,是两个农民工。尽管“壮工”在建筑的工种里是最“低档”的工种,但人家老张是正式工,所以他就是那俩农民工的领导。当两个农民工将暖气片拆下来的时候,一小片墙体随即剥落,当时老张还训斥他俩说:“你们小心点,会不会干活啊?”
    不过老张很快发现,墙体剥落根本就不是那两个“小工”的过错,而是暖气片后面的墙上原来就有个洞,里面似乎是少了半块砖,那个本子就藏在那墙洞里。假如不拆下暖气片的话,外人根本就不会发现那个秘密。
    我到现场一看到那位置,马上就明白了。藏本子的那个地方,原来紧挨着一张办公桌,那张办公桌是原环卫科医师陆英使用的。
    其实我刚才翻开笔记本的时候,已经看到本子的扉页上有一组字母,初看像是英文,细看不是,那是一组花体的拼音“luying”,我很快认出来,那是“陆英”两个字。
    我快速地翻到本子上有字的最后一页,上面的时间是1981年8月19日,而陆英自杀的时间是8月22日,中间隔了三天的时间,因此这个被秘藏的本子对于破解陆英自杀之谜,可能会有一定的价值。
    那确实是“秘藏”,而且只顾“保密”,没考虑“实用”,也就是说,因为暖气片靠墙的空间很窄,根本伸不进胳膊去,那个洞又很靠下,所以本子的取和放都非常麻烦,我甚至都想不出陆英是如何来回取用那个本子的。
    我问小周:“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看过这个本子?或者说知道有这么个本子?”
    小周很肯定地说,除了他们三个,没人知道,他们也都没看本子里面的内容。小周已经告诫他们了,他们也不会出去乱说。这一点,小周请我放心。
    我跟小周解释,说本子不是我的,是我朋友陆大夫的,因为是私人的东西,所以你们不要对别的人讲。
    小周办事很扎实,所以我就放心地将本子带回了我的办公室。刚要翻看一下,站长甘学书进来了,我眼疾手快,顺手用一张报纸将那笔记本盖了起来。
    甘学书没注意我在干什么,他进来就问我:刚才三建公司的安经理给我打电话,说有笔材料款,让咱们先支付给砂石矿,完后再统一跟三建结算。这事你知道吧?
    事儿我知道,因为那个安庆和前天专门找过我。
    培训中心开工一个多月了,三建公司从卢沟沙石矿进的沙石和木料,沙石矿催款,安庆和在三建公司分管“材料”这一块,找我说他们公司资金周转有点困难,希望我们先把这笔款子付了,但要直接付给砂石矿。我当时没答应,因为这笔款子应该是我们付给三建,三建再付给沙石矿才符合程序。没想到安庆和又找到甘学书那儿去了。
    甘学书给我解释,说沙石矿因为“三角债”正打官司,急需这笔资金,嫌来回划拨耽误时间。我问了三建楚经理,是这么回事,所以我通知财务付款了,你有空去补签一个字。
    老甘也提到卢文进,因为卢文进在三建管工程。老甘听安庆和讲,卢文进得了感冒去医院挂水,这件事儿安庆和稍后会跟他打招呼的。我想,老甘跟老楚也挺熟,既然楚经理知道这件事,那好像就没什么大问题。因为那些建材确实是砂石矿的产品,也是砂石矿的汽车给我们送来的。只要三建公司、防疫站、砂石矿三方都知道这件事就行。
    不过老甘这件事办的不是很“上道”。他明知道我先前拒绝了安庆和,那么安庆和再找他,他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再通知财务付款。他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我就想,他是不是因为我在办公会上没支持他,而支持了孟致远呢?要真这样,他未免有点太小肚鸡肠了吧!
    老甘走后,我又拿出了陆英的日记,先翻看了最后一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到了下班时间,我把本子放进手袋带回了家。这样做的时候,我一丁点都没想到应该把本子交给高昌彦,尽管他曾经是陆英的丈夫。
    高昌彦后来又结婚了,女的正是那个曾经引起议论的陈静。也就因为高昌彦最终还是跟陈静结的婚,上级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跟陈静“断”过,他是在欺骗领导。由此,高昌彦做为“第三梯队”的提拔就又耽搁了两年。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假如他没跟陈静结婚,他早就当上防疫站的站长了。
    事情过去已经七八年,应该说,尽管我还没忘记,但时间是不光是把“杀猪刀”,也是一块“磨刀石”,陆英之死在我脑海的印记正在被慢慢消磨淡化,可突然间,这本日记诡异现身,让当年的惨像重新清晰起来,于是我决定要仔仔细细地研读一下这本日记。

    3

    这天,我跟我姐约好,晚上八点半,卢文进和魏淑玉到我家,然后让我姐给卢文进来个“远程诊断”。
    史际明出差了不在家。我吃完饭就一个人看着电视等人。到了八点二十,魏淑玉一个人神色慌张地来了。进门问我,卢文进到了没有,我说没来。看她脸色青红不定,就奇怪地问她怎么了,她说,路上碰见个耍流氓的,吓死我了。
    她没说具体是怎么“耍流氓”,我也不好细问。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用还在发颤的手端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渴的就像到了“上甘岭”。我一边给她续水一边说她:“这段时间嘉安的治安不大好,你晚上别一个人出来呀。卢文进干嘛去了?”
    她“啊”了一声,看着我做茫然状,我又问一遍,她才着三不着两地说:“也没回去吃饭,说楚总找他有事。”
    看到魏淑玉心不在焉,惊恐恍惚的样子,我估计那“耍流氓” 的“耍”的可能挺厉害。再细看魏淑玉,她今儿穿的是一件白的确良的短袖衬衣,淡蓝色的西装筒裤。衬衣和裤子上都隐约可见泥土的污渍,不过没有撕扯的痕迹。她的头发也稍有散乱。我的心有点发沉,心想,难道那“流氓”将魏淑玉打倒了?就算他没干别的,这性质也够严重的,这应该报警啊。
    看到我询问的目光,魏淑玉一下子领会到我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那个,没事,就是,有个人一直跟着我,到了你家那路口,见人多,他才跑走了,真没事。”说着她问起我姐的情况,看来她的情绪已经安定下来了。
    说完我姐,她又问我:你大儿子呢,你不说要接回来吗?我说,本来是想让庆远上这边的新民中学,这样就得到这边住,结果史际明找了人,上了省实验中学,离干休所近。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老太太不愿意她孙子走。她从小就看孙子,成习惯了,俩孙子不在身边,她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然了,公公婆婆也是疼我,想尽量帮我的忙。这得实话实说,不能不讲良心。
    我说着自己笑了。魏淑玉没笑,她好像又走神了,见我笑,她楞了一下,然后才跟着咧咧嘴。我在心里说:不对劲。魏淑玉今晚肯定有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就想套她的话,但她挺警觉,总是把话题往别处扯。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快九点半了,卢文进还没来。魏淑玉开始坐立不安,我提醒说:他是不是忘了,这还不晚,你打电话给楚经理,问问他。
    魏淑玉傻乎乎地瞪着大眼:“干嘛问楚经理?”
    “你不说是楚总找卢文进有事吗?”
    “哦,对对对。楚经理的电话是多少来着?”魏淑玉想了半天记不起来,她急得直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这破记性,那6个数字挺好记呀。”
    我说:“淑玉你先沉住气,不会有什么大事的。那你知道他们公司值班室的电话吧,问问值班室不就行了。”
    魏淑玉骂自己:“就是啊,我现在怎么像个猪似的。”她拨了三建公司值班室,从值班的人那儿问出楚总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到了楚总家。魏淑玉问“我家卢文进是不是在你那儿,我有点急事找他”,不料楚经理却说“他没来啊。怎么了?”
    魏淑玉问:“他今儿去上班了没有?”
    楚经理说:“来了。他这几天不是感冒了嘛,上午都是去建筑医院打吊针,下午来上班。今儿快下班的时候他跟我说,有个朋友出了车祸,他急着要去看看。”魏淑玉急问:“那是几点?”楚经理那边说:“五点半吧,我们六点下班。”
    放下电话,魏淑玉就在那儿发呆。
    我问魏淑玉:“卢文进说楚总找他有事,是什么时间,他打电话跟你说的吗?”
    魏淑玉回过神,想了想说:“他打到我办公室的,应该是五点左右吧,反正不到五点半。”
    “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魏淑玉告诉我,卢文进在电话里说:“淑玉,我得晚点回家,我们楚经理找我有事,我不回去吃饭了。”
    魏淑玉答应着,又问他感冒怎么样了,还发不发烧,他说没事。魏淑玉就说“你别忘了,今晚咱们得去方子荷那里,是八点半啊。”
    卢文进停了一下才说:“哦,我记着呢,我一定去。淑玉你自己当心啊。”然后卢文进就把电话挂了。
    魏淑玉觉得卢文进当时说话没什么不正常,但我却不这么想,因为卢文进那最后一句。
    按说这句话挺正常,可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下才“正常”。眼下偏偏有点不大正常,因此那句话也就变得很不正常。
    我觉得,在正常的情况下,那句话有点多余。因为卢文进要“一定去”我家,那么他家离我家不远,卢文进完全可以回家接着魏淑玉一起来,那就不用“当心”什么。除非——除非卢文进已经觉得,他可能是去不了了,但他又不能明说,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嘱咐魏淑玉那么一句。
    我不敢把我的推理跟魏淑玉说。而且我这个推理也不一定准确,只能等等再看。
    等到十点半以后,卢文进仍然踪迹全无,魏淑玉起身就要走:“不行,我得去找找他!那地方太黑!”
    我一把拉住了她,我说:“淑玉你别糊涂,你上哪儿找去啊这么晚了?"
    魏淑玉急得直摇头:“我也不知道。子荷,你说卢文进不会出什么事吧?不会出车祸吧?”
    我一边说“你别瞎想,绝对不可能”,一边也感到事情不大对劲。于是我打电话给单位,请值班的人找到司机张一德,让他开车过来帮个忙。张一德满口答应,很快他就开着一辆金杯小面包来到了农委宿舍院,我和魏淑玉就坐车出去寻找卢文进,
    从十一点四十找到下半夜一点半,我们徒劳无功。此时城市的夜生活并不活跃,一般晚上十点一过,街上已经是人车寥寥,酒店饭馆以及为数不多的娱乐场所也很少有营业到十二点以后的。我们转来转去,又转到了魏淑玉的家。进门看看,家里的一切跟她中午上班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说明卢文进一天都没有回家。卢文进的朋友不算多,可魏淑玉大都不知道地址;这会儿电话普及率还很低,也没法电话联系。万般无奈,只好明天再说。魏淑玉可怜巴巴地问我:子荷,我,能睡你家吗?我有点害怕。我便让小张把我俩送回来,魏淑玉就睡在了我的家里。我睡主卧的大床,她睡在另一个房间的小床上。
    我实在太困,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睁开眼已经天色大亮。起来一看,小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魏淑玉却不见了踪影。我估计她是回了家,看看卢文进回去没有。 我洗漱后正在熬稀饭煎鸡蛋,魏淑玉进来了,见了我就流眼泪,问我说,卢文进到底去哪里了呢,他这是要急死我啊!
    我说,咱先吃饭,吃完我再跟你出去找。他那么大个人,身强力壮的,一定没事。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想的是,从以防万一的角度,是不是应该去报警了。
    魏淑玉只喝了两口稀饭,放下碗说:”我想了,这事咱还得依靠组织。我马上去找楚经理,让他多派人出去找。”
    我说:“这样也好。让楚经理再详细调查一下昨天下午的情况,看卢文进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多找点线索。”
    魏淑玉点点头,起身就走。我忙叮嘱: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先去单位看看,然后我再找人。
    魏淑玉走后,我没滋没味吃完饭,就换衣服准备去上班。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赶紧抓起来一听,是河东区公安分局副局长方亮。他是我和卢文进的熟人。
    当年为卢文进落户口,我就是找方亮帮的忙,他那时还是卢家沟派出所的所长。后来,卢文进专门请他吃饭以示答谢,从那儿两人相识,关系还不错。我一听是他,心想正好,给他说了卢文进的事儿也算报警了。结果我还来得及说话,,谁知他先声惊人,吓我一大跳,以至于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他上来就跟我说:“坏事了子荷,卢文进是个外逃的杀人犯,昨晚他来找我自首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马上说:“这绝对不可能,肯定搞错了。是不是有人诬陷他,他们三建那个姓安的副总,跟他矛盾很深……”
    方亮说:“子荷你冷静点。我刚才说了,他是来自首的,谁也没诬陷他。是这么回事……”方亮接下来跟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昨晚十点半,方亮在分局开完会回宿舍,卢文进就等在他家的院门口。当时他神情紧张,语无伦次,上来就结结巴巴地说他要自首,也把方亮吓一跳,还以为他喝醉了。不过方亮很快发现他根本就滴酒未沾,便将他带到办公室,又找来了两个值班的刑警,然后卢文进就开始了交代。
    据卢文进说,他还有个名字叫纪思远,湖北康成人。十三年前,他在甘肃机械厂当保安。四月初的一天,他跟着厂长去湖北出差,顺便回了趟家。由于火车晚点,到了家九点多了,结果发现他老婆在家跟人偷情。因为才喝了酒,醉意朦胧的卢文进先失手打死了他老婆,又抓住要逃跑的“奸夫”一阵猛揍,还掐住那人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在砖地上狠撞,生生把那人给撞死了。然后他连夜乘火车逃离了康成……
    交代到这里,卢文进突发晕厥,被送进了武警医院。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他正在发高烧,体温39度5,而且血压到了190/155,脑部缺氧严重。医院随即让他住院观察,并进行了输液治疗。下一步的审问,只能等他身体好转些再进行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在胳膊上使劲掐了一下,感到了疼痛,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随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呀方局长,如果说那纪什么远是冒名顶替卢文进,那真的卢文进呢?而且卢文进的父亲、哥哥、后妈,那些人是怎么回事?难道全都是假冒的?”
    方亮苦笑:“我跟你一样糊涂。别说我了,我们张局长是老公安,他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奇事。现在我们正抓紧调查,有什么新进展,我再想法通知你。另外,你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我脑子反应真慢,我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方亮为什么要先打电话跟我说一声。我忙问他,以前落户口的那事,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方亮先说,那件事没人会记得吧?又说:我们都不知情,况且那户口是从他原籍起出来的,要追究责任,也得先追究当地派出所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是次要的。
    我心里有些乱,我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方亮是在安慰我,大概也是安慰他自己。
    我马上表态:方局长你放心,户口的事情责任在我,到时候我一定会讲明实情,那跟你没关系。
    方亮说:但愿。他的语气很有些无奈。不过,他一句也没有责怪我,这就算相当厚道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我好像也在发高烧,烧得我昏头胀脑,五心烦热。我赶紧跑到卫生间用冷水使劲擦了一阵脸,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我重新回忆方亮刚才说的话,以确认我一句没听错。正因为我没听错,我才感觉是我的大脑思维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甚至可以说,卢文进并没有神经衰弱,真正衰弱的是我。不然的话,我怎么能把一个杀人犯当成了好人,还跟他交往了这么多年……不对!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里存在的巨大矛盾: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很多人都在卢文进面前集体“衰弱了”:包括史际明,包括我公公婆婆,包括魏淑玉和刘毅等等,还有三建的那么多人……
    我使劲摇摇脑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还得去上班。


    第11章 旧日的惨案

    1

    到了办公室,我关好房门,先给史际明打电话。他这几天在嘉安西面的仪和县“蹲点”,电话打过去,县农委的人说他去了水利工地,那太远不好找。我只好作罢。
    随即我又把电话打到了马伊莎的办公室。她现在是市局经侦处三科科长。一次跟她吃饭时偶然说到方亮,马伊莎说,她不认识那“方副局长”,但却跟“张局长”有点“交情”。因为河东分局的局长张衡,是她公公的老部下,与杨坚也极熟,马伊莎还没结婚时,头一次跟杨坚到嘉安来,就认识他了。
    我把事情跟马伊莎一说,她也蒙了。半天,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就说吧,魏淑玉那么好的条件,怎么能找个卢文进呢,简直莫名其妙。”
    马伊莎跟魏淑玉常有来往,自然也就多次见过卢文进。跟我们都不一样的是,她似乎有点看着卢文进不顺眼。或者说,她是先看不好魏淑玉跟卢文进的婚姻,然后才看不好卢文进。我也给她进行过反对“门当户对”封建思想、正确对待伟大的工人阶级等等方面的教育,但马伊莎说,她的感觉跟什么封建不封建的不搭界,她就是觉得卢文进“不大对劲”,哪儿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楚。
    现在这个谜可以揭开了:马伊莎看着卢文进“不对劲儿”,正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单凭这一点,她这个“经侦”警察的水平,就比“刑侦”警察出身的方亮要高出一截,当然,我跟她就没法比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吧,我把这事通报给了马伊莎,“警察”那边我就不管了。有我这知心知肺的妹妹在,有什么新情况我随时都会知道的。
    站办的小谢找我来了。她给我报告新闻,说三建的卢经理出事了,进了公安局,问我知道不知道。小谢是我的死党,我不必瞒她,便说我知道,我昨晚还跟他老婆满世界找他呢。然后我问小谢,你听谁说的,她说,是高昌彦在四处宣传。他好像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正打电话探听消息。小谢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得呀,人家三建的人出事,他跟着瞎忙活什么。”
    我也有点疑惑。高昌彦跟卢文进就是认识,来往也不多,没有很深的关系,他这么上心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高昌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瞎忙活是针对我来的。
    小谢在我这聊到中午下班才走。我拿着饭盒正准备去食堂吃饭,西门的门卫室打来电话,说有人找我,让我去西门。我心想这谁啊架子还挺大,进来就是了,还要让我个副站长去见他。猛然,我一下知道了那是谁,赶紧一路小跑去了西门。
    西门外树荫下站着个女警察,那正是马伊莎。见了我她就埋怨:怎么才来呀,我等在这儿人们光看我。
    这熊孩子,越来越象我亲妹子,跟我说话一点不客气,我还得让着她,还得哄着她。
    我陪着笑说:“对不起啊警察同志,你该上南门那儿,那儿离办公楼近……”
    她横眉立目地打断我:“少啰嗦。我问你,你跟卢文进到底怎么回事?你俩关系是不是很密切?“
    我赶紧解释:“说什么呢,我以前不跟你讲过嘛!是史际明跟他不错;我和他老婆魏淑玉早在河阳就认识,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严肃地盯着我:“姐,跟我你必须说实话。你俩,就你和卢文进,有没有什么感情纠葛?”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急了,“你个小脑袋瓜子瞎琢磨什么呢。那怎么可能,你姐我是那种人嘛,气死我了你!”
    “急什么急什么,没有更好,没有就好办了!”看我真要生气,她赶紧假笑一下,拍着我的脸蛋说:“我不替你担心嘛。你说说你,还有我姐夫,什么样的人不好交,交上这么个坏东西。”
    我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我这还糊涂着呢。”
    马伊莎朝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我们,就小声给我讲了起来。
    她上午抽空去找了张局长,基本了解了案情。
    卢文进交代出来的案情比较简单。当他被送进医院之后,河东分局连夜打长途电话联系湖北康成县公安局,不料那里正在发洪水,线路不通。于是他们只好联系省公安厅,那边答应抓紧给查一下。于是上午八点半,湖北方面发来一份传真,这才把当年的那件案子搞清楚。
    卢文进交代的那些,有很多不实之处。首先,案发时间不对;其次,他不在“甘肃机械厂”,也不是什么保安,案发时,这个真名叫纪思远的家伙是甘肃陇南4560厂管理科的主任干事。
    4560厂是个保密工厂,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纪思远负责工厂外围的警戒工作,下面归他管理的警卫人员有三十多人,这些人当年都穿军装,也就是说,纪思远实际上还当过兵,应该是个连级干部。
    1977年的3月25日,纪思远陪伴该厂一赵姓工程师(他陪的是工程师而不是厂长)到湖北出差,3月27日到达祥州。纪思远便利用这天晚上的空闲时间,回康成县的家里“探亲”。
    纪思远回家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能说的清楚。事实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钟,纪思远家的邻居发现了他家门口的“血脚印”,接警的警察赶到现场,强行破门后发现他家里一片血腥:客厅地上躺着一个男人,身子下面全是血,已经死亡多时;卧室床边一个女人头破血流,奄奄一息。警察很快查明,男的44岁,叫祁武仁,是康成县邮电局副局长,女的是纪思远之妻袁悦之,25岁,邮电局机要室的机要员。
    由于不知道纪思远前一日回了家,所以康成警方的侦查工作还走了一段的弯路。不过后来他们很快将疑犯锁定为纪思远,并得知,纪思远在杀人后,当晚即乘坐火车逃离了康成……
    湖北发来的传真中,有当年发案的记录,以及追捕纪思远的通缉令。
    马伊莎说,这里有个很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纪思远到底为什么杀人?是像他自己说的,他杀的是“奸夫淫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当年认定那个祁武仁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如果死在八九点的话,时间并不太晚,副局长在女下属的家里呆一会儿,不见得就是在“胡搞”吧?
    我说:“单凭一纸传真,内容还是太简单,你们公安局应该详细查明案情,不能光凭传真,也不能光听卢文进一面之词。”
    “是,我的姐姐,您还有什么指示?”
    “去你的。”我朝马伊莎的胳膊上打了一下,然后带着忧郁的口气说:“青儿,你是旁观者糊涂,你不理解我,这事情,它,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它牵涉到,好多好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马伊莎抱了一下我的肩膀:“姐啊姐,我怎么不理解。你是我亲姐,我不理解你还理解谁啊。我是怕你太善良了,善良到忘记了原则。你千万记住一条,卢文进就算有一万条理由,也不该杀人,不该畏罪潜逃。这就是大原则,在这样的大原则面前,多一点点恻隐之心都是不对的。”
    我说:“你放心吧,我还是有数的。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跟卢文进划清界限——反正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
    马伊莎看看手表,说她得走了,下午还有个会。我忽然想到了那个重大矛盾,就又拉住她,说出了我的疑惑。
    这下轮到马伊莎吃惊了。她急问:“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老张怎么也没说。那个卢文进,他父母都在吗?”
    我说:“他母亲早就去世了,那时他才四五岁。但他父亲还健在,另外还有两个不同母也不同父的哥哥。呃,还有,卢文进的远祖就是卢家沟人,他就是跟着一个远房叔叔从内蒙回来的。“
    看到马伊莎皱眉沉思,我继续分析推理:“你想,卢文进家庭是这样的情况,那个杀人犯纪思远如何能假冒了他?就算别人闹不清楚,那么卢文进他爹呢,他不可能弄错,他绝不会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纪思远,错认成亲生儿子卢文进!”
    马伊莎马上反问:“那你说,是卢文进自己弄错了?就算他神经不好,他也不会自己将自己误认成一个杀人犯!就是退一万步说,他真是糊涂到家了,真是把自己当坏蛋了,他也不可能杜撰出一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杀人犯纪思远!对不对?”
    不等我回答,马伊莎就自己连连摇手:“你不用回答我,我也有点找不到北!不行,会我也不开了,我马上找老张去!”

    2

    既然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干脆不想了。下午,我给封志扬打了个电话,把魏淑玉的事情告诉了她。她竟然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挺不高兴地责怪我。当我进一步说明这不是天方夜谭,这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你我他身边的真事,封志扬惊的半天没吱声,回过神来就反复说一句话:“当初我劝她什么来着,就是不听,犟死了她……”
    我建议说:“她受打击太大,我怕她撑不住,下了班,咱俩一起去看看她吧?”
    封志扬却说:“那不好,魏淑玉现在是‘罪犯家属’,咱们得站稳立场对不对。”
    我一再说,卢文进以前的事情跟魏淑玉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应该说,魏淑玉也是受害人。封志扬抢着说:子荷你这个逻辑不对,魏淑玉她看人不准,是非不清,她怎么会没责任。咱们都是党员干部,大是大非上,千万不能犯糊涂。
    我不听她那一套。下班后我就去了魏淑玉的家,但家里没人锁着门。第二天上班后,我放心不下,抽个空挡又去了她家。
    这回魏淑玉在家。一见她的面我吓一跳,这才两天功夫,魏淑玉如同大病一场,变得憔悴异常,而且神情恍惚,言语混乱,就像换了一个人。
    见到我她就哭个没完,还像祥林嫂似的反复念叨:“我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伪装的太严实了,他骗了我七八年哪,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只好不着边际地安慰她。
    我去了不一会,三建公司的楚经理带着他们党办的王主任来了。魏淑玉见了老楚就问:建委怎么说?
    刚才魏淑玉告诉我,昨天先是楚经理找她,然后她又找老楚。老楚找她是通报案情,了解情况;魏淑玉找老楚,是求老楚跟建委汇报一下,看在卢文进为三建做了很多“贡献”的份上,让建委出面说个话,看是否能从宽处理卢文进。
    老楚还没说话,那个王主任抢着说:“建委认为卢文进属于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性质很严重,谁敢包庇他,谁就是在犯罪。所以小魏你一定要站稳立场,这是个原则问题,你任何时候都不能糊涂。”
    我看不惯王主任那副教训人的面孔。卢文进以前犯过罪那不假,可魏淑玉跟别人不一样,魏淑玉是他至亲至爱的妻子 ,她想为卢文进减轻点罪责,属于人之常情。她倒霉都倒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们就不能多点理解和宽容?
    于是我便用纯属找茬儿的口气问老楚:“楚经理,有一件事我弄不大明白:魏淑玉能和卢文进恋爱结婚,因为那时候卢文进是党员,还是公司‘先进’。这是个前提,不然我们魏淑玉也不会找卢文进的。既然卢文进多年以前就进了你们公司,那你们是怎么了解他考察他的,他犯了那么大的事儿,可还能在你们公司人党,你们党组织难道一点‘原则性’都没有?”
    老王不认识我,但老楚认识。他赶紧拍拍老王的肩膀,先对他说:“这是市防疫站方站长,”又对我说:“方站长,不瞒你说,一提这事,我就窝囊透顶。说实话,我开始接触卢文进的时候,总觉得他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可具体怎么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但有一条,那就是他到公司以后的表现有目共睹,他干得确实不错,群众关系搞得也相当好。我们也是被这一点迷惑住了,他入党、评劳模,转户口,参加招工转‘正式’,我们公司也很对得起他,谁成想……”
    我插了一句:“对了,他入党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外调的?”
    王主任接上说:“我们按程序走的呀。内蒙那里,我们是去的人外调,卢文进老家青海,我们是函调的。两个地方说的那些,什么年龄啊,出身啊,家庭啊,亲属社会关系,个人简历政治表现等等,都是一丝不差,好几份盖着公章的证明材料,我们没法不相信!”
    老楚说:“卢文进这事就是很邪门。我听说他去自首以后,就打电话给他爹——我倒不认识他,就是卢文进办理转户口的时候,他爹来过电话找公司,是我接的,就这么个关系——他爹一听公安局把卢文进抓起来了,当时就火了,还说包括公安局在内,你们嘉安‘一窝子’全都是神经病。他爹还理直气壮地质问,我的亲生儿子我会不认识?你们能把自己的孩子认错吗?我说,卢文进不是‘被抓’,他是去自首,他自己说的自己是杀人犯!他爹说:卢文进十七岁那年参加铁矿‘冒顶’抢险,跌下矿井把脑袋摔坏了,他三叔带他去过好几家大医院都没治利索。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说傻话,你们也信?”
    我和魏淑玉相视愕然。魏淑玉赶紧说:“这样来看,卢文进自己个儿说的事儿,也不能全信。能不能请单位出面跟公安局说一下,让我去看看他,我去做做工作,把真相问出来。”
    “没用。”王主任一边说:“我们也急着找卢文进有事,公安局说,目前阶段禁止外人接触卢文进,况且他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还在医院住着呢。”
    魏淑玉神色颓然。她哼哧哼哧喘了一阵粗气,忽然问楚经理:“你们有事吗?”
    她这一问我才意识到,这两人并不是来慰问“罪犯家属”的,他们显然还有别的事情,也许当着我不好跟魏淑玉说。于是我便自觉起身,我说:“淑玉,那我先回去了,有事你打电话。”
    “子荷你别走。”魏淑玉一把拉住我,很有些不礼貌地冲那两人说:“你们没事的话,我跟方站长还有别的事儿。”
    这明显就是“逐客令”了,显然,从刚才王主任的话音里,魏淑玉能听出来三建这个“组织”,要跟卢文进“划清界限”,既然如此,那她对他俩也就不必客气。
    楚经理赶紧解释:“小魏啊,卢文进那事儿咱先不说,我认识你也这么多年了,所以你放心,你的事儿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现在,有个麻烦事情,得跟你了解一下,是这么回事……”他看了一眼王主任。
    王主任也朝着魏淑玉和解地笑一笑,却问了她一个“离题千里”的奇怪问题:“是这样小魏,我们想问一下,最近这段时间,具体说是十天以内吧,安庆和安经理有没有到你家来过,就是来找卢文进?”
    魏淑玉极讨厌“安庆和”三个字,她皱着眉头反问:“什么意思啊,你们直接问安庆和就是了。”
    王主任解释说:“安经理他哥病了,在合肥住院,安庆和请假去看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公司有些事情跟安庆和,跟卢文进都有关系,所以调查清楚了之后,对卢文进大有好处,希望你配合一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不好?”
    听说对卢文进有“好处”,魏淑玉才回答说:“十天之内安庆和没来过,他最后一次是好像是七月底来的,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二公司的胡经理,跟卢文进说什么搅拌机的事儿,我也没注意听,就呆了半个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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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要那么远的事儿,就是最近,十天半月吧。”
    魏淑玉干脆地说:“那没来过。“
    王主任又问:“那么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听卢文进说起过安庆和,比如工作方面的配合,或者是安经理给公司进设备、进钢材之类的情况。”
    魏淑玉摇头:“没有,卢文进在家很少跟我说公司的事情。”
    楚经理问:“卢文进难道一点没跟你说起过安庆和?或者是提到过一个公司,叫荣德公司?还有钢材的批文什么的。这个很重要,请你好好想想。”
    魏淑玉想了半天才说:“有一两次。我忘了是哪天了。他当时拿了几张纸在看,一边跟我说,安庆和想挣钱想疯了,当着三建的干部,还偷着摸着跟别人做买卖,简直利令智昏,我说,现在的‘官倒’这么多,上头也不管管。卢文进就说了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楚经理和王主任还想往下听,但魏淑玉“没了”,她能提供的信息就这点。至于什么荣德公司和钢材什么的,她从未听卢文进说起过。
    那两人很有些失望,又泛泛地安慰了魏淑玉两句,起身告辞。
    从他俩的问话中,我已经觉察到这里大有文章。但魏淑玉却根本想不到,她也就没有往下追问。眼见得那两人要走,我觉得机不可失,就拦住魏淑玉, 说,你在家吧,我去送送楚经理。
    下楼之后,见王主任头先走着,去了树荫下停着的一辆“上海”,我就悄声问老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见他迟疑了一下,我说我跟魏淑玉关系很好,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做工作。
    楚经理便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我。因为那事已经在三建传开,保密也保不住了。
    最近,三建出了个“经济案件”,有一笔购买设备的巨款去向不明, 很可能是被副总安庆和给“拐跑了”。还有个可能,就是安庆和串通假卢文进,一块儿作的案。安庆和跑了,卢文进不知什么原因没跑成,还去闹了个“自首”。
    安庆和是上周的周二请的假去合肥,理由是看望他哥哥。原本说好周五回来,结果直到本周的周一,都没见到他的人影。王主任打电话到合肥,辗转几个中学,才找到当中学老师的“老安”,结果老安出语惊人,他根本就没病,他弟最近也没来过合肥!
    楚经理一下就慌了人。因为三建的顶头上级市建委派人到三建检查工作,发现公司财务上有些问题,牵涉到安庆和。此时安庆和突然失踪,畏罪潜逃的可能性很大。
    原来,假卢文进出事后,三建公司通过查阅档案发现,那个冒用卢文进之名的逃犯纪思远,竟然是安庆和以前的同事。安庆和的档案上记载,他于1976年到1983年,在宏光机床厂基建工程队当过技术员、材料员和副主任。他老婆也是这个厂的工人,在装配车间当检验员。而王主任已经了解到,这个所谓的“宏光机床厂”,竟然就是4560厂某分厂的“代称”。
    4560厂于1983年被撤销后,安庆和与他老婆都被“异地安置”到了甘肃省循德县建筑公司。安庆和的老婆后来得了很严重的职业病,常年病休,组织上照顾他们,将他俩调回他老婆的原籍嘉安。
    纪思远与安庆和,一个是厂管理科的主任干事,一个是基建工程队的副主任,他俩不可能不认识。楚经理认为,安庆和与纪思远故意隐瞒他俩曾经是“同事”的真相,还装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给人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好联手进行经济犯罪。他俩是背着魏淑玉干的坏事,也就是说,魏淑玉有可能真的不知情。
    又是刑事犯罪,又是经济犯罪,又是个超级大骗子,把我恨得直咬牙,恨了一阵儿又觉出来有两个地方很不对劲。那就是,如果卢文进就是坏蛋纪思远,那么他已经安安稳稳隐藏了十几年,既没有马上暴露的危险,也没人去检举揭发他,他干嘛要去自首?还有就是,安庆和以前可能真的不认识纪思远,不光他,连他老婆也不认识。因为据我所知,安庆和与卢文进之间的仇怨很深,真的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安庆和要是认出了纪思远,知道他杀过人,那他手里攥着这么大的把柄,纪思远怎敢跟他结仇?
    我本想把这个事实说给楚经理听,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那个王主任在旁边,我信得过老楚,却对这个姓王的心里没数。
    不过我马上想到了打到砂石矿的那笔材料款。那事儿会不会也是安庆和在私下捣鬼?我跟老楚说了之后,他吓了一大跳,很有点气急败坏地质问我:“那钱是我们垫付的,你们打款应该打给我们,怎么又给了砂石矿了?”
    我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下,特别强调了两点:第一,那款是站长甘学书亲自通知财务打过去的,打完了他才“告知”我;第二,甘学书说,他提前跟你讲过,你同意了的。
    “他放屁!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老楚急不择言,骂完之后他急急问我:“这儿哪有电话?”
    我说:“门卫室有。不过不给外人用,需要魏淑玉跟门卫说一声。”
    “那快快快,快叫魏淑玉。”
    一阵忙乱后,在魏淑玉跟门卫说明老楚身份的情况下,老楚才拨通了砂石矿财务科的电话。
    在跟那边通话的过程中,老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放下电话他朝我恨恨地说:“平时看着老甘挺聪明的,没想到超级笨蛋一个!”
    王主任一边提醒:“经理,赶紧报案吧!”
    看着他俩匆匆而去,魏淑玉还没闹明白又出了什么事儿。我便给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楚经理他们刚才怀疑卢文进是安庆和“经济犯罪”的同伙,其实怀疑错了。安庆和的确有个同伙,但不是卢文进,是砂石矿的会计老曹。楚经理刚才跟砂石矿通电话的时候了解到,老曹已经两天没上班了,矿上到处找他都没找到。老楚一问材料款,那边赶紧核查,这才发现应该进账的五万三千元分文未收到,而这事就是老曹管的,矿领导这才意识到,老曹八成是卷了钱跑路了。
    我有一个怀疑,没跟魏淑玉说。老楚当初要是问我,我会说的,但他没问,我也就不想多事了。
    我不认识那个老曹,但我听卢文进说过他,因为三建跟砂石矿经常打交道。老曹叫曹元伟,财会专科学校毕业,也算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他今年42岁,十年前离婚,他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四川老家。他以后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老院子里,无牵无挂,日子应该过得挺舒坦,似乎不大可能为了区区五万来块钱就“畏罪潜逃”。
    不光是他,我觉得连安庆和都不大可能。听老楚的意思,安庆和为了做钢材生意,挪用了一笔公司买设备的款子,不过12万。就算这12万全都折进去了,安庆和也该有能力退赔。当然,他的“仕途”肯定就此完结,可那也比他被到处通缉而亡命天涯要强得多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为甘学书担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违规”给砂石矿打钱,要是老曹真出了事,老甘会不会受连累呢?
    从魏淑玉家出来,我准备去找马伊莎,把这事跟她讲讲,再看她那里有什么新情况。
    我先打电话给她办公室,无人接听。下班后我又去了她家,结果是铁将军把门。她可能在加班,也可能去了她公公家。
    史际明出差不知道哪天能回来,我要是图省事不做饭,也可以去我公公家。但我很怕他们听说了卢文进的事情,跟我问着问那,所以我还是回了自己家,胡乱下了点面条吃了,目无所见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早早上床睡了。


    第12章 该倒霉时,怎么也躲不开

    1

    第二天上班后不久,孟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让我把门关好,然后问我卢文进那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还在为这事“郁闷”。原因是方亮给我来电话,说卢文进的案子有新变化。
    经过治疗,昨天中午之后卢文进就退烧了。但当办案刑警在病床前继续审问他的时候,还在打着吊针的卢文进却忽然“翻供”,说出来的事情莫名其妙。他说他不是纪思远,也不是卢文进,他是“老肥”,已经死了十多年了。纪思远是老肥认识的一个杀人犯,卢文进先杀了老肥,然后老肥又杀了纪思远……
    见卢文进满嘴胡说八道,而且也不怕吓唬,越说越离谱,警察让医生对他进行检查,结论是他有些“精神障碍”,可能是高烧影响了思维,也就是俗活说的“烧糊涂了”。医生还说,卢文进身体极度虚弱。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先不要刺激他。分局研究后决定,暂时停止审问,先给卢文进继续治疗。另外,抓紧跟湖北康城县警方联系,要是本日内再联系不上,就派人专程去一趟。如果那边的洪水退了,派去的人最多三天就能抵达康成,所以本周之内,卢文进的案子一定会真相大白。
    我深叹一口气,为卢文进。他本来就极度的“精神衰弱”,再发展下去,他难免就会“精神失常”,用老百姓的说法,也就是“疯了”。
    按照规定方亮不能跟我透露“案情”,所以很多事情他当时说的含含糊糊。他跟我说这事儿的主要意思,就是要通过我了解一下,卢文进以前是不是也有过精神方面的毛病或者表现,这事儿要问魏淑玉的话,她很可能不说实话。说完这些,他还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说早上见到市局马科长了,她的意思也是问问我,因为我们两口子与卢文进两口子曾经是极好的朋友。
    我立即明白了,马伊莎这是拐了一个弯儿,“变相”给我通报“案情进展”,不过理由冠冕堂皇。
    虽然我不大相信卢文进真有什么“精神问题”,但我还是跟方亮说了最近一个多月卢文进的反常表现,还提供了一个重要证人,就是对卢文进病情了解不少的我姐。
    还有一件事,方亮当时没说,我是后来知道的。
    当警方查明纪思远发案时的工作单位之后,立即打长途电话联系原4560厂的“后身”,陇西甘武市工程机械厂,了解他们是否存有纪思远的档案材料。所谓“后身”,就是4560厂撤销之后,剩余部分人员和机械设备,并入了这个工程机械厂。结果厂方答复说,据相关规定,你们无权了解这些。如果确实需要,请你们与省公安厅联系。给他们碰了一个软钉子。
    经过与甘肃省厅交涉,费了不少周折,最后厂里说,原4560厂的“保卫人员”不属于移交范围,没有任何档案资料。在嘉安警方再三恳求下,厂里松口,先后替他们找了四个曾经在4560厂工作过的人,接受电话询问。这里有当过钳工的,有当过保管的,有开过交通车的,还有一个比较牛的人原来是4560厂三处的副科长。可是一问之下,却令嘉安警方大失所望。
    按照嘉安人的概念,所谓工厂,就是一片围墙圈起一个大院,里面有厂房、办公楼和宿舍,几百几千的工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要是小厂,互相之间就算不熟,也该认识;要是大厂,可能认不过来那么多人,但如果找到了同厂的好几个人,那么总该有人会认识管警卫的干部纪思远。可从4560厂的前员工那里,这个一般性的“经验”被彻底颠覆。
    4560厂是个中等规模的厂子,据说“鼎盛期”的职工加外围人员,可能不少于两千人,大概的厂区散布面积为五千多平方公里。
    为什么要说“大概”、“可能”呢,因为就那四位“前员工”而言,他们竟然谁也说不清4560厂到底有多大,到底有多少员工。
    4560厂并非只有一个厂区,它有好几个分厂,好几个厂区,散布在相当于内地三四个县大小的地域内,厂区之间,甚至车间之间都是隔绝的,所有车间的产品都在密封的条件下直接送往总厂。而它的总厂虽然标明“陇南”二字,却根本不在甘肃省。至于它到底在哪,四个“前员工”众口一词:对不起,无可奉告。
    还有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找到的这四个“前员工”,没有一个人认识纪思远,更不知道什么“纪思远杀人案”。嘉安警方也闹不清他们是真不认识,真不知道呢,还是曾经在保密厂工作后养成的“职业习惯”——凡事都是一问三不知。
    了解了这些,对于嘉安警方的办案热情是个极大的打击。他们估计,由于那个纪思远的身份太敏感,太特殊,此事就算找到了康城警方,恐怕好多问题还是闹不明白。 张局长和方亮都在急切盼望卢文进的病情赶紧好转,然后查实基本案情后,把情况报到市局,听候上级去处理。
    孟书记听完我的讲述直皱眉头,说这事儿实在太蹊跷,简直闻所未闻。如果有可能,你尽量少掺和。然后他悄声跟我说,市纪委来了通知,让你过去一趟,他们有些事情要问你,可能是关于你和卢文进的事儿。
    我心一沉,忙辩解说:“我跟他没事啊,就是一般朋友。他跟咱站上好几个人都很熟,你不也认识他吗?”
    孟书记说:“是啊,我也这么跟纪委说的。他们没说别的,只说你通知她过来就是,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及时跟你们党委通报。说的全是官话。”
    我只好答应说:“我马上过去。”
    “等一下。”孟书记说完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的眼睛小声说:“我了解你,也相信你。有什么事情,咱们随时沟通,放心,啊?”
    他说的很真诚,我就有点感动。我朝他重重地点点头。
    从他那儿出来,我去了二楼的站长室。我跟甘学书说,纪委让我过去一趟。
    他正在写什么东西,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淡淡地说:“哦哦,去吧。”完后继续埋头疾书。
    找我的是纪检监察五室。跟我谈话的是林主任,还有个姓田的女干事。林主任瘦高个,小脑袋,一脸严肃。田干事三十出头,戴眼镜梳短发,典型的机关干部形象。另外,卫生局纪委的费书记也在场。
    林主任先开口,说的还挺严肃:“方子荷同志,市纪委最近听到一些反映,所以要跟你谈谈。希望你端正态度,如实向组织上说明问题。你能做到吗?”
    我点头。他就接着问我,你是不是认识第三建筑安装公司的副经理卢文进,那是个外逃的杀人犯,你听说了吧?我点头然后开始检讨,我说确实没想到,因为自己警惕性不高,识别能力不强……
    他打断了我的话,让我“详述”认识卢文进的过程,我说完之后,他又问:“你是不是帮着卢文进办理过招工手续,还帮着他落过户口?你把这两件事也详细说一说。”
    终于问到点儿上了。我心里哀叹:认倒霉吧,我算是“栽了”。无情的现实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卢文进就像一块大石头,横在我的“前途”上,把毫无戒心的我绊了一个跟头。后果非常严重——我可能就此爬不起来了。
    为什么我爬不起来了呢?因为我无意中帮助了一个在逃的罪犯。因为是无意的,所以不会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但党纪政纪处分我是逃不掉的。就算是给我最轻的惩处,我的副站长也当不成了。
    当然,我也不能碰一下就倒,我想起了方亮的那个“解释”。也就是说,正因为卢文进原籍的派出所给他开具了迁移证,所以我就是不帮忙,卢文进的户口也能落下,只不过费点事。另外,我当时相信卢文进,因为卢文进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他那时已经入党了,他是我正儿八经的“同志” !
    我没想到,这个极其重要的事实,林主任竟然还不知道,他转头问田干事:“卢文进那时候就入党了?这怎么弄的,乱弹琴。”
    田干事苦笑了一下:“这没什么奇怪的。卢文进那会儿就是三建的生产标兵,还有什么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技术革新能手,荣誉一大堆呢。”
    我知道,即便有这些事实也没用,人家不跟你论这个,人家就看你帮助“犯罪分子”招工、落户口的“事实”。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林主任没再追究“户口”和“招工”的事儿,他换了一个问题:“你和卢文进关系很密切,这你承认了。你们单位和三建之间有很多工程上的联系,这个我们已经掌握了。现在你要说一下,你跟卢文进之间有没有经济往来,都是什么情况,你要一笔一笔说清楚!”
    我有点懵。想想才明白,刚才说我帮助罪犯,应该是政治问题,现在怀疑我和罪犯作交易,已经转到经济问题上了。“政治问题”我可以辩解我是不明真相,但是如果有了经济问题,那我可就百口难辨了。
    我一边想,一边老实交代,我说,这倒真有。无非是我们两家互相串门的时候带些水果糕点,鱼肉酒水;卢文进常给我儿子买玩具,我常帮着魏淑玉买药品什么的……
    林主任打断了我的“鸡毛蒜皮”,说让我交代帮卢文进招工、落户口的时候,以及我当副站长之后管基建维修时,收的钱财或者贵重礼品;我当即否认说,那绝对没有。当时落完户口,他就是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好几个人呢。至于工程,以前按照计划经济的原则,都是依照程序提报计划之后,由建委统一安排施工单位的;这两年搞活了,站上的有些工程确实是我们自行联系,但那都经过了站办公会议研究……
    林主任说,工程的事儿以后再说,先说当年你帮着卢文进落户口。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卢文进行贿的事情,防疫站有人亲眼看见了。
    我马上说:那绝对是诬陷,我以党性保证,那事儿我没收他的任何贵重物品,更别说现金了。
    林主任终于摊牌,说我收了他行贿的一台微型收录机。当时的市场价格是2100元,相当于现在的6000元以上。

    2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赶紧解释说:不对不对,那不是卢文进送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林主任便问我那是谁送的,他为什么送?你为什么要?
    我脑子里迅速翻腾起来。这已是七八年前的往事,哪个混蛋玩意儿又把它翻出来提供给纪委,他想干什么?是报复,还是陷害?这人应该是防疫站的,并且跟我有深仇大恨,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会是谁。
    想不起来先不想。我把那收录机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田干事认真记了下来,林主任还拿过记录看了一下,然后说他们会去核实。之后,他问到了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
    “另外,据你们单位有人反映,说最近的培训中心工程,卢文进专门找你,让你在结算工程款的时候,另外开单子,多结算一块儿,作为你们站上‘有关人员’的劳务费。你把这件事详细汇报一下。”
    我立即反驳:“这更是胡说八道,而且这个‘反映’的人连常识也不懂。工程款是结算给三建公司的,是进财务账的,卢文进根本见不着钱。再说,我们要分劳务费,怎么会让三建的人经手,逻辑不通嘛。所以我说林主任,打小报告的这孩子可能幼儿园都没毕业,你得批评他两句。”
    田干事忍不住莞尔,赶紧捂住嘴。林主任不高兴地训斥:“方子荷你严肃点。”他随即看着本子对我说:“我们有证据。告诉你,据我们调查,你们翻建培训中心的时候,有一笔砂石建材款,共计53423.24元,你们应该付给三建,但实际上你们是直接付给一家国营改制后的砂石矿的,而且没有经过银行转账,你们付的是现金。对不对?”
    我心想这些人查得真够细的,连两毛四的零头都一点不差。不过这事很好解释,我说:“对。这是因为卢沟砂石矿资金周转不过来了,三建的安庆和副经理找了我们甘站长,甘站长同意那么付款的。这件事情的过程,以及钱是怎么付的,你们都可以找甘站长核实。”
    “我们核实过了。工程是你负责的,怎么划款、怎么付款应该是你提出建议,甘站长只是批准而已。”
    我心想你们这“核实”了个屁啊,明明是甘学书先跟我说要那么付款的,怎么成了我提议的?我懒得继续纠缠这事,便说:“到底是谁让这么付款的,你们问问财务就全都明白了,批准付款的单子上有领导签字的。特别简单。”
    林主任看了费书记一眼,费书记却把目光转向了一边。于是我故意叹口气,我叹气的意思是,这什么纪检干部啊,水平低到吓人。至于姓林的姓费的怎么理解,我就管不着了。
    林主任不甘心,他没再问“经济问题”,那里有些事儿他真的不懂。他让我继续交代跟卢文进的关系。我说别的就没了,林主任不相信,说如果没有利益的驱使,你当时一个堂堂的副科长,会主动去给个泥瓦匠帮忙?谁信?你必须把所有问题都交代清楚,否则后果自负。
    我气哼哼地叫道:“没有的事儿我不能瞎编吧?再说我又没犯错误,我交代什么。”
    姓林的打着官腔说:“你还没犯错误?卢文进是什么人?卢文进是罪犯,你身为党员干部,立场不稳,敌我不分,你跟他不清不白搅在一起……”
    “你说什么?!”姓林的那句“不清不白”把我惹急了,我喊起来,“什么叫不清不白,你当领导的怎么说话一点不负责任?!”
    姓林的一时语塞。费书记赶紧说:“方子荷你别嚷。林主任的意思是说,你跟卢文进交往密切,作为党员干部就是丧失了立场,你得把问题都说清楚,这不对吗,你激动什么。”
    我转身又冲他叫:“我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卢文进是罪犯,公安局不知道,他们单位不知道,你们纪委也不知道,这所有的人不都有责任吗,你们为什么抓住我不放?”
    姓林的用手指点着茶几大声说:“你不光是这个问题,你还有受贿问题……”
    我打断他说:“那事你只要一个电话就能问明白,你到站上一打听也就清楚了,我看你们就是故意要整我,而且毫无道理,毫无根据!”
    说完了我一想,显然我有点用词不当。他们要“借机”整我是有可能的,但并不是毫无根据。说错就说错,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姓林的显然被我激怒,他起身就走。费书记生气地对我说:“方子荷你不能这样,林主任是代表市委领导找你谈话的,你这态度象什么样子嘛。”
    我反唇相讥:“你的态度像什么样子?你还是不是卫生局的,有些事情,是非很清楚,你为什么不出来说句公道话?原以为你还挺坚持正义的,你真让我失望。”
    费书记说了一句:“方子荷你简直莫名其妙。”然后起身也走了。
    我不管那一套,都走了正好,我坐在沙发上自己生闷气。
    田干事小声对我说:“方站长,你冷静点,林主任也是遵命办事,你有话好好说,这样对你不好。”
    她显然是一番好意。我领情地苦笑一下,也小声说:“我该认错的地方都认错了,他们还捕风捉影问个没完,过分了吧。”
    田干事说:“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其实,他问的越多越好,这样事情可以很快搞清楚。不然,没完没了拖下去对你不利。”
    我被她一语点醒。而且田干事能这样说,说明她是同情我的,她也完全是一片好心。于是我感激地朝她笑笑,我觉得我该跟她搞好关系。
    那两人一出去就半天没回来。于是我就跟田干事聊起来。田干事今年35岁,大学毕业后进入市委组织部,后来从组织部调到了市纪委。我现在深深感觉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作为年轻干部提拔太快,导致“人脉”不足。比如,就市里这一级,我只认识卫生局的几个领导,其他什么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纪委等等部门,我认识的人很少,到了关键时候,也就没人能帮上忙。以后,我可得注意这个问题。当然,前提是我还有“以后”。
    我和田干事一聊半天,那两个人却再无声息。这当中田干事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拿了两个方便面,跟我说:林主任有急事去了市委,费书记回了局里。中午咱俩就随便吃点吧。
    我有点担心地问:“那,晚上还让不让我回去?”
    田干事说:“看情况吧。如果谈的太晚了,你可以住后面的小招待所。”
    得,又是招待所。我现在对“招待所”三个字过敏,不过我不敢说什么。而且我还想,下午林主任再跟我谈的时候,我得沉住气,态度尽量配合点,已经这样了,那就争取让他们“宽大处理”吧。
    吃着泡面,田干事悄声说了一句:“你也别太担心,事情不会很大的。”
    有了田干事这句话,我宽心不少。吃过饭后,我歪在沙发上打盹,田干事就在那儿看报纸。
    其实我没怎么睡着,我在绞尽脑汁地想这次“进招待所”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我被人陷害是肯定的。这个小王八蛋在得知卢文进的事情之后,感到很有利用价值,于是杂七杂八拼凑了一些“黑材料”,偷偷向市纪委“举报”了我。纪委呢,听风就是雨,也没先期了解一下,就把我弄来“审查”开了。不管最后能不能调查出问题,那个小王八蛋起码能达到将我搞臭的目的。那么这“王八蛋”是谁呢?我很快想到了高昌彦。
    道理很简单,要当那个“王八蛋”,得有一个前提,就是他除了对我恨之入骨,还要与甘学书不共戴天,因为那个“材料款事件”是要牵扯甘学书的。全站在职人员114人(截至去年年底的统计),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高昌彦一个。
    还有,高昌彦最近与任成山走的很近。他要让纪委查我,任成山可以帮忙,他可以反映给他大爷。那老头也不须亲自出马,他只要给市纪委打个电话,提示一下防疫站“群众”的“反映”就行了。
    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虽然我以前“推理”过高昌彦有可能杀了陆英,但我还仅仅是猜测。有句话叫“疑罪从无”,再说,打从我当了副站长之后,我与高昌彦的关系从表面看还是比较和谐的。他真能对我下此狠手吗?我还真是没法确定。

    3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办公室里一直就我和田干事两人。后来田干事忙着写什么东西,我就在一边看报纸,看一张就在心里骂林主任一句:这混账玩意,下午不跟我谈,难道非要等到晚上谈,谈完再把我关进招待所?
    五点半的时候,田干事接了一个电话,就起身出去了。又过了十来分钟,房门一响,我们孟书记来了。张口就说:“方子荷,中午没吃好吧,走,我领你吃晚饭去。”
    一见他,我不知怎么的心里涌上一阵委屈,鼻子都有点发酸。为了掩盖,我故意用生硬的语气说:“吃什么吃,我绝食。”
    他竟然笑了,冲我问:“干嘛呀,抗议谁啊?”
    我恨恨地说:“抗议你,扔我这里你就不管了。”
    “谁说不管了,我这不来接你了嘛。好了姑奶奶,别闹情绪了,走走,找地方吃饭,我给你压压惊。”
    看他不像开玩笑,我疑惑地问:“能走吗?没人跟我说啊。”
    “我这不是跟你说嘛。来来,”他伸手就拉我的胳膊。
    搁平时我又烦他动手动脚了,可今天不一样。他那厚实的手掌抓住我小臂的一瞬间,竟然有一股热乎乎甜丝丝的感觉冲上我的心头。于是我顺从地站起来,任他拉着我朝门口走,我还用一种带点“哀怜”的口气问他:“这么走行不行啊,人家纪委的人还没回来呢。”
    孟致远不理我,将我拉到走廊上他才松开我,然后又将手掌虚虚推着我的后背,直接走到头,然后下楼,来到院子里。
    只见楼前停着一辆桑塔纳,那不是我们站上的车,司机我也不认识。我上去以后又朝孟致远说:“人家纪委要是找我,我不管啊,你去跟人家说。”
    孟致远让司机开车,然后转头对坐在后座的我说:“我接你出来,当然是领导发了话。不过我先要说明,你不准闹情绪。组织上找你了解情况,是很正常的事情,你配合也是应该的。问题弄清楚了,对你也没什么影响。”
    我说:“行行行。咱这人听话,怎么都行。你也别为难,撤了我以后给个地方呆着就可以,先说好,总务科消杀科还有经营公司我不去,别的随便。”
    孟致远装模作样点点头,想了一下问:“到南门去看大门怎么样,那里清闲。”
    “不好。不如让我去打扫厕所。”
    孟致远笑了笑不再说话。司机就接着开车,一会儿把车开到了市接待中心的餐厅门前。孟致远下车,也让我下去。司机开车走后,他就要领我进去。
    我站那儿不动,问他,真吃饭啊?
    他说:那我还骗你?不过得你请客。我为你这事忙活了一天,你必须得答谢我。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不然糊里糊涂的我哪有心思吃饭。
    孟书记简单解释了一下,说一会吃饭时咱们细谈。
    孟书记今天真的跑了一天,为了我的事情。
    他跟市纪委也不大熟,他去找了组织部的孙部长。孙部长跟纪委徐书记关系很好,他就过问了一下。
    本来我的事情有点复杂,而且省纪委还有人专门发了话,所以就算是孙部长过问,也不会很快让我走。但是我这人天生运气好,老是“逢凶化吉”,还老是“出乎意料”。就在孙部长过问的这个当口,从公安局传来了好消息。他们费了很多事,终于跟纪思远一案的发案地康成县公安局联系上了。结果那边非常清楚地告诉这边,纪思远杀人案确有其事,纪思远也确有其人,但是这个案子早就破了。真凶纪思远在外逃途中遭遇抢劫,死于劫匪之手。他都死了十来年了。
    然后这边的公安局就赶紧核实那个假纪思远,结果所有的事实和证据都能证明,卢文进就是卢文进,他并不是纪思远。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原因很简单:卢文进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我的“受贿”问题更好查。显然,“举报人”没把事情闹明白。七年前,他虽然亲眼看见了卢文进去找方子荷,然后方子荷手里就多了一台“高级录音机”,可收录机是刘毅送给方子荷的,跟卢文进没关系。因为刘毅在广州经商期间,他父亲(是防疫站的老职工)生病住院,方子荷多次去看望照料,刘毅很感激,从南方带回来一台收录机给方子荷表示感谢。可方子荷没要,刘毅就又送给了正在住院的卢文进。那台收录机现在还在卢文进家呢。
    至于培训中心的翻建材料款,甘学书承认是他的失误。他被三建的安庆和给骗了。那件事从头到尾,与方子荷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有的事情都查清了,方子荷自然也就没事了。首先因为纪委办事不细致,其次还因为询问方子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林主任有点“不好意思”,他托孟书记给方子荷解释一下,说明纪委也是在履行职责,希望方子荷能正确对待。
    我听了以后,郁闷的心情好了一些,也轻松了很多。我忽然发现,我最在意的其实只有一点,就是卢文进不是坏人。
    可是,我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恢复,主要原因有两点,一个是我切齿痛恨那个恶毒的“举报者”,我这会儿掐死他的心都有;还有一部分不好的心情,自然是卢文进的“精神病”问题。卢文进那么好的一个人,这不就毁了吗,这个事实真是太残酷,卢文进也太可惜!
    不过这会儿顾不上细想这些,我朝孟书记笑笑,很真诚地说:“谢谢书记了。”
    他也笑:“就嘴上说说?”
    我说:“反正我不跟你吃饭,你喝酒喝多了光拍打我。”
    “什么?”他没听明白,不知道是真没听明白,还是装糊涂。
    我却要让他明白,我说:“这么快就忘了?上次跟孙部长喝酒,你出来以后是不是拍我胳膊又拍我后背?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能随便拍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边笑边指点我:“方子荷你都副站长了,说话跟小孩儿似的。反正我不记得有那事。不过这次我保证,饭桌上我离你远远的。”
    我嫣然一笑:“这还差不多。”
    进餐厅的时候,孟致远又拉我的胳膊,说因为地面太滑,我穿的是硬底皮鞋,怕我摔倒。我见四周没人,朝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娇嗔地说他:“讨厌。”
    孟致远挨了打还直笑,笑得阳光灿烂。
    吃饭时,我悄声问他,到底是哪个坏蛋东西“陷害”我。孟致远卖关子,先让我跟他喝酒,然后又提条件,说事关重大,他要是说了,我以后得允许他拍打我。我说行,没问题,你干点别的也行。他就咧着大嘴乐,乐完了一摊手:“对不起啊子荷,我还真是不知道,纪委有纪律,打听不出来。”
    我朝他点头:“行,挺好。”
    他腆着脸问:“你得履行诺言,我现在就想‘干点别的’。”
    我继续点头:“没问题,你干什么都行。但是,你请注意一下这个‘但是’,但是我的承诺还有下半部分,就是你干了之后,必须得让我通报给段大姐。”
    段大姐就是孟致远的老婆。她确实是“大姐”,因为她比孟致远还大两岁。我只见过她一两次,人胖乎乎的,挺热情。都是她去防疫站找老孟时偶然碰到的,所以没说几句话。
    对我附加的这个“但是”,老孟连摆手带摇头,说:“那算了,我还是老实点吧。”他又接上刚才的话题说:“不过你不是挺喜欢推理个东西的嘛,你自己‘推一推’,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
    我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你说——会不会是……”
    他举手打断了我:“别说出来。这事最敏感,你自己有数就行,绝不能跟任何人讲——除了你老公。”
    我瞅着他哼了一声:“我就说,我就跟你说,怎么了,不敢听咋的?”
    孟致远笑道:“那我岂不是太荣幸了。不过这事儿真的关系重大,话要出口,千万慎重。”
    我点头:“知道。我这不就是跟你说嘛。证据不是很充足,我估计的。”我伸出食指,沾了一点酒盅里的白酒,在大理石桌面上划了一个“高”字。
    孟致远皱着眉头,抬眼看我一眼,随手将痕迹抹去,却又划了一个“任”字给我看,并补充四个字:“也是估计。”
    我替他抹掉,然后说了个孟致远也清楚的事实:“他俩走的很近。”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跟那前一个,你们以前有过什么过节吗?”
    “有。不过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儿了。”我向孟致远说了陆英之死,说了当时我的怀疑,以及我跟甘学书汇报“群众反映”的经过。不等孟致远“批”我,我就先检讨,说当时年轻气盛,又过于相信甘学书了,才犯的这个低级错误。
    孟致远又问我:“那你跟甘学书怎么回事,当初不是他把你办到防疫站来的吗?”
    我说:“就是。开始他对我还真的挺照应,后来不行了。我反复想过多次,都找不出一点原因。除非——也因为那个陆英。”我讲了那时偶然发现的,甘学书与陆英的交往。
    “太复杂,太复杂。”孟致远摇头叹气,叹了一阵对我说:“汲取教训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老甘走了之后,站长十有八九是高昌彦的。小心他点。”
    我深深点头。同时,心里很是欣慰。此时此刻,我与孟致远算是真正交心了。对付“高”与“任”,我原本没什么信心,但如果孟致远能坚定地站到我这一边,我也就不用怕他们了。

    第13章 想起来好可怕

    1

    吃完饭出来,孟致远好似才想起来:“不对啊子荷,说是你请我的客,你怎么让我签单啊?”
    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被人‘谈’了一天倒霉死了,我还辛辛苦苦、忍辱负重陪着你吃饭,你不签单谁签单啊!”
    他说:“那我吃亏吃大了。我得要点补偿,你是让我摸摸呢,还是跟我握个手?”
    我嘟着嘴问:“你说你都当书记了,还这么低俗,见个女的就想动手动脚?”
    他嘻嘻直笑:“方子荷你大错特错!跟你说,我见过的女的千千万,所有那些美女加起来都不抵你一个。真的,子荷你自己不知道,你的漂亮不光体现在容貌上,更主要的是内涵,我实在是抵御不住……"
    我打断了他的话,却无比温柔地喊了他一声“孟哥”,然后我说:“你喝多了,赶紧回去歇歇。来,跟书记握个手吧,谢谢你的晚餐。”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很高兴,紧紧地握了一下,非常认真地说:“子荷,什么都不说了,一切心照不宣。”说完他挥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他走了我还有点担心,他喝了不少酒,我该跟他一趟车走,去送送他。但是当我也打了一辆车回到农委宿舍院门前时候,我便开始庆幸,幸好没跟他一辆车。因为我家史际明正神色焦躁地在门口转悠呢。
    见了我,他急问:“你出来以后不回家跑哪儿去了,我正要报警呢。”
    他下乡七八天,中午才回来。卢文进的事情他在县里就听说了,但是我的事情他今天中午才听说。他说他忙了一下午,到处找关系,甚至都请农委的薛主任给管农业口的市委刘副书记打了电话。忙活了半天,结果下班前薛主任叫他过去说,你媳妇根本没在纪委,而且纪委说她什么事儿也没有,找她是为了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你说瞎忙活什么。
    看史际明为我急成那样,我挺感动,看周围没人就抱着他的脖子来了两个香吻。 不料这孩子不光不领情,反而因为闻到我身上的酒味皱起了眉头:“哎方子荷,我急得都快要上吊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去喝酒啊?”
    我说:“哎你这人好奇怪。我遇上倒霉事了,你老先生远远躲开,让我们孟书记忙的昏天黑地,然后他还请我吃饭,你说我能不去吗。”
    史际明问:“老甘呢,他也一起去了?”
    我说:“老甘根本不管我的事儿,没准他还落井下石呢。”
    史际明不大相信的样子,不过他没再说老甘,而是告诉我:马伊莎来了,在咱家里等着呢。
    我俩往家走,我问马伊莎什么时候来的,史际明说刚下班那会儿,以为你能回来吃饭,她还帮着炒的菜,结果等不到你,我俩就吃了。
    听说马伊莎跟她“姐夫”两人在家做饭吃饭,我心里特别兴奋。因为这样一来,我与老孟的那段“交流”,我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了。
    史际明当时一边说一边偷看我的脸色,见我不光没一点不高兴,相反还面带微笑,他也很宽慰的样子,不过他多少有点不明所以。
    马伊莎正在我家的沙发上磕着瓜子看电视,见我回来,忙起身问长问短。我简单讲了讲纪委找我“谈话”的情况,精简了很多过程,以至于听起来,就是找我了解情况的。然后我催着马伊莎赶紧说说卢文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快被他大起大落的“事迹”给闹糊涂了。
    马伊莎开言就感叹,说你们真想不到,谁都想不到。这个卢文进的故事,都可以写本小说了。
    我让她别卖关子赶紧讲,于是马伊莎就从头说了起来。
    马伊莎说,其实,当精神恍惚、言语混乱的卢文进刚去“自首”的时候,副局长方亮就已经对这事有所怀疑。但是听了卢文进讲的案情,再跟湖北省公安厅掌握的情况核实,却也没法让人不相信。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由于案发是在文革结束不久,公安系统的管理还比较混乱,省公安局(当时叫“局” 不叫“厅” )的案卷中,竟然只有案发的纪录,而没有“结案”的材料。当方亮看了康成县警方传真过来的档案,又进一步询问了神志逐渐清醒的卢文进,这才把整个事情的发展脉络搞清楚。
    这得从头说起。
    1977年3月28日早上,康成县公安局刑警队接到来自邮电局新宿舍院的报案。报案人是与纪思远家同单元住的一个妇女,报案原因是,她早上起来去找纪思远之妻袁悦之的时候,在她家房门口的水泥地面上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警方勘察现场之后,又经过缜密侦查,于当天上午十一点,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袁悦之的丈夫纪思远。
    这边刚开始部署追捕纪思远,距此230公里外的皇岩市公安局同行却来了新的案情通报。
    就在这天早上的六点左右,皇岩市大通河乡派出所接到报警,说黑岩水库大坝附近发生了命案。警方迅速赶赴现场,从被害人的遗留物品中发现,他叫纪思远,他爱人是康成县邮电局的袁悦之。
    康成警方马上派人去皇岩,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了解到案发的基本情况。
    早上五点多一点,一个在水库大坝值班的工人,看到有两个人影在大坝下方的河边厮打,其中一人用刀扎了另一人,并将那人推到河里后逃跑。工人马上用电话给派出所报警。六点半左右,民警赶到了现场,可凶手早已逃之夭夭,只剩了“疑似”被害人的遗留物品——一个五十公分的脏兮兮的帆布旅行包。
    由于这天是个阴天,加上雾气较大,工人看到的景物模糊不清,无法形容出凶手和被害人的任何体貌特征。民警只能从那旅行包里翻找信息。
    旅行包里东西不多,只有一套洗漱用具,一个缠着塑料杯套的玻璃杯,两张揉皱的报纸,和一个旧信封。信封内装有五元的纸币两张,一元的纸币4张,估计原来装的钱还要多得多,应该是被凶手给抢走了。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甘肃省陇南地区720信箱1分箱,收信人地址是湖北省康城县邮电局机要科,收信人的名字是袁悦之.皇岩警方就是依据信封上的信息,通报案情给康成警方的.
    后来警方推断:纪思远临时探家,回来后意外发现了其妻袁悦之与祁武仁的奸情。纪思远随即与他俩发生撕打.这当中,纪思远将祁武仁殴打至死,将袁悦之打成严重脑外伤;随后乘坐354次直通旅客列车逃往皇岩(他有一远房亲戚住在皇岩)。次日凌晨四时三十分,他在皇岩火车站下车后即出城向西北郊区方向步行,行至黑岩水库大坝附近的树林,突遇歹徒抢劫。纪思远在反抗中被劫匪刺死。
    至此,“3.27”命案即告结案。


    2

    警方得知这个事实后,立即询问卢文进。当时卢文进的高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到公安局“自首”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纪思远、老肥之类的人和事。问他老肥是谁,他说是他在内蒙时工程队的同事,施工的时候出事故死了;问他认识纪思远吗?他说很多年前认识,问他是怎么认识的,他说是在去内蒙的火车上。
    那次卢文进从内蒙回青海老家“探亲”,然后坐火车返回内蒙。他换乘的那列客车路过康成火车站的时间是晚上的十一点多点,神色慌乱的纪思远提着个提包上了车,坐在了卢文进的对面。
    当时车上旅客不多,相对的两排座椅上就是他们俩人。纪思远上车后不久便显出很难受的样子,歪在座椅上剧烈地呕吐。卢文进就起身照顾他,又给他倒水,又拿出草纸给他擦拭。见他冷的打哆嗦,还想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这时纪思远指指身边的提包说,那里有衣服,卢文进帮他拉开提包,纪思远猛然醒悟,想去阻拦却来不及了,卢文进已经从里面抽出了一件沾满血迹的中山装。
    卢文进说他当时吓了一大跳.因为看起来纪思远并无明显外伤(后来卢文进才发现他脑袋右侧有个包,并有轻微出血),那么这衣服上的血就肯定不是他的了。
    纪思远也很紧张,脸都变白了。恰在这时,一个列车员和一个乘警走进车厢开始查票。卢文进看到纪思远投来哀求的目光,忽发善心,就朝他点点头,连忙替他将那血衣重新装好。然后一手揽着那提包,一手拿着草纸继续擦拭纪思远脸上和脖子里沾的呕吐物。
    乘警和列车员走过来,两人都皱起了眉头。乘警用手在鼻子前面煽着,朝纪思远扬扬下巴问卢文进:“他怎么了?”
    卢文进说:“他晕车,吐了。”
    列车员查看完他俩的车票,很不高兴地对卢文进说:“车厢头上有拖把,你赶紧把这里擦干净。你哥再吐的话就去厕所,或者找个报纸什么的接着,你看弄的这个脏!”
    卢文进挺奇怪,心想他怎么成我哥了,后来一想,大概是列车员看他俩长得有点像吧。
    查过票之后,纪思远就好受多了。他对着卢文进连连道谢,还从售货车上买了好多吃的给卢文进。这之后,两人聊起来,卢文进讲了他的情况,纪思远也说了他的“遭遇”。因为卢文进看到那件血衣了,纪思远可能觉得不说实话,反倒会留有后患。当时的卢文进年轻无知,觉得纪思远杀人是被逼无奈,对他还挺同情。
    那件血衣并不是纪思远的疏忽。因为他仓皇外逃时,没注意自己的外衣上沾了血,他是在跑进火车站售票厅的时候才发现的。匆忙之际,来不及处理,他只好脱下来塞进了提包。
    两人一路上聊得挺投机。后来纪思远到站了,他临下车要走了卢文进在内蒙的地址,说万一在皇岩呆不下去,我就去内蒙找你。卢文进说:没问题。我们那里穷是穷点,可天高皇帝远,你去了我那儿绝对安全。
    卢文进回到内蒙不久,在一次矿难抢险中头部受伤,以后便留下了病根。因为在列车上的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发病时,他就把自己当成了早就死于非命的纪思远。
    事实上,当初卢文进刚“自首”那会儿,嘉安警方跟湖北省公安厅核实案情,就已经发现了几处疑点。首先卢文进说错了厂名,其次他说错了案发时间,还有他说纪思远跟着厂长出差,其实那人不是厂长,是个副总工程师;他还说那无名的“奸夫”是个小个子,实际上祁武仁身高一米八○,纪思远早就认识他;另外,那个祁武仁也不是在地板上撞死的,而是被纪思远用一个石质的大烟灰缸砸死的。以上这些足以说明,卢文进并不是凶手,命案发生前后的情况他是听别人讲的。
    另外,还有个无解的矛盾。就是卢文进他爹坚持说他儿子又“犯病了”,你们嘉安公安局拿着“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当真,本身就是笑话,于是方局长就在电话上问他:空口无凭,你儿子身上有什么特征没有?他爹马上说:他左脚跟的上面有一道竖着的伤痕,是他九岁那年爬树掏“家雀儿”,让树杈给戳的。回头找到卢文进一验证,一丝都不差……
    现在真相大白,这的确是个错案。不过“错”的责任不在嘉安警方,而在卢文进自己。
    今天警方已经释放了卢文进,并将他转入建筑医院继续治疗,魏淑玉在那陪着。 下午马伊莎去看望了他,他虽然还有些虚弱,人也显得呆滞、木讷,但是他还能认 出马伊莎,磕磕巴巴说出来的一些话,也还挺有条理。
    史际明听了以后直叹:“你再借给我一个脑袋,我也想不到卢文进会是神经病。他多聪明的一个人啊。”
    马伊莎也说:“他这发神经发的也算出类拔萃,不光自己把自己当成杀人犯,而且还能把自己当成了真实存在过的杀人犯。莫名其妙吧?”
    说了一会儿话,马伊莎见我好像情绪不大高,就起身告辞。我送她出来,到了大门口,她搂着我的肩膀问:“姐,你咋了,什么事儿不高兴?是不是嫌我跟我姐夫在家吃饭了?”
    “什么呀,瞎说。”我打她一巴掌,“还是今天的事儿,我刚才没跟你们说实话……”
    我讲了讲我在纪委的“遭遇”,马伊莎马上问:“陷害你的是谁?你有数吗?”
    我摇摇头:“只是猜的,没什么证据。”
    马伊莎说:“你得找出切实的证据来,这很重要。”
    我苦笑:“就算找出那人来了,能怎么办?”
    马伊莎哼了一声,轻声说:“报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使坏,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我点点头。马伊莎又钉了一句:“姐,这事儿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说。敢欺负我亲姐,他是不是活够了?”
    送走马伊莎回到家里,我看到史际明正坐着发呆,便问他:“还想你那卢大哥呢?”
    史际明点头,说:“我这些日子也老是睡不好觉,总想着卢文进那些事。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我坐他身边说:“我跟你差不多。今儿我还想了大半天。这件事太蹊跷了,而且里面有个死结,可能连警方也没注意到。”
    史际明精神一振:“什么死结,你快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
    导致卢文进“发神经”的源头,是云龙山上那个老头念的文理不通的“偈语”。那头两句是“常思静,忌思远”。卢文进认为那“忌思远”就是“纪思远”,是老头在暗示他,纪思远找到这儿来了,要和你“同到青山”,也就是要与你同归于尽!因为嘉安市最大的火化场,就在源西区的青山镇!
    从此之后,卢文进就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在外面遇到跟纪思远有点像的人,都会让他心惊肉跳。就比如在云龙山那个公交车站的情况。这种症状后来越来越严重,最后导致他精神崩溃,到公安局自首,说自己就是杀人犯纪思远。因为按照“神经病逻辑”,他本身是纪思远,那么纪思远就不会来杀他了。
    我说到这里史际明插话说,对呀,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哪里有问题?
    我说:很显然,卢文进就是要让别人这么想。因为按照这个思路去推论,确实没有问题。可其实这里面有个很大的疏漏,那就是,大家都忽视了卢文进在去“投案自首”之前的神秘行踪!

    3

    那天,从他下午五点多点离开单位,到晚上的十点半见到方亮,中间有五个小时。卢文进说他一直在街上转悠,因为他老是觉得纪思远拿了一把剔骨刀在跟踪自己,所以他不敢回家,怕把纪思远引到家里。他只能四处躲避,最后躲进了公安局。
    人们都认为卢文进是“犯病”了,却没想到,如果他真犯了病,“感觉”到了要来跟他“同到青山”的纪思远,他应该不敢出来。他先打电话骗魏淑玉,又在楚总那里编瞎话,然后才出的公司大门,说明他此时并没犯病。他是干别的事情去了。也许他是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死于非命的那个纪思远!没准是他见到了“已死”的杀人犯,被吓出神经病来了。
    史际明说:“你的意思是,纪思远真的还活着,是当年的警方搞错了。可是按照卢文进所说,他在火车上对纪思远挺照顾,那他怕什么呢?”
    我说:“卢文进跟警方说的可能是假话。事实是:他在火车上遇到纪思远之后,从他的提包里发现了很多的钱。卢文进见财起意,便尾随纪思远从皇岩车站下了车。然后一直跟到偏僻的大通河水库(就是那个黑岩水库)大坝附近,才动手抢劫,并捅伤了纪思远。他以为纪思远死了,实际上纪思远死里逃生,在十一年后追到了嘉安……”
    “停停停,你的根据呢?”
    “没根据,这只是我的想象。”
    史际明大为感概:“方子荷啊方子荷,我说过多少遍了,你真该去当刑警,或者当推理小说作家,不然简直是埋没人才。”
    我说:“还没完呢。这只是一种可能。由于警方认定纪思远已经死了,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当年卢文进在行凶时,被坝上的工人看到了。现在那个工人来到了嘉安,偶然遇见了卢文进,那人开始敲诈勒索卢文进,让卢文进难受得生不如死……”
    史际明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问我,刚才马伊莎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没说这些?
    我说:因为我不想把这些想法告诉警察。其实,这都是我瞎想的,而且这瞎想有个迈不过去的“坎儿”,那就是,卢文进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坏人。
    史际明苦笑道:“难道坏人的脸上写着字?”
    我坚持说:“反正卢文进不是坏人,我就是不相信。”
    到了二楼,老毕先没去自己办公室,而是跟着我进了“副站长室”。关上门之后,他小声跟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别的什么都没说。我点点头,用眼神表示了谢意,他就走了。
    老毕快五十了,十年前就是检验科副科长,后来自己要求到了政工科当科员,前年才又当上了副科长。论起来,老毕虽然人很正直,但工作能力和领导能力都稍微差点事。按照站领导层的一致意见,给他个副科长安慰他,让他等着退休就是了。但这会儿,我心里忽然有了别的想法:我跟老毕共事七八年,互相都很了解,对我说来,老毕是很可靠的一个人,既然这样,我就应该进一步的“扶持”他。他能力是差点,可在我们防疫站,能力差而靠着“关系”的当科长的(甚至当站长助理的)大有人在。他们行,老毕为什么不行?或者,为了让老毕“行”,我完全可以给他配一个有能力,又能跟他合得来的副科长嘛!
    我自己深深点头。我在想,不光是老毕,还有别的人,比如谭红旗。当然,我现在仅仅是副站长,我只能通过老孟提点建议,但是我不能等,该做的事情我还是要去努力,成功不成功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的深思被电话铃声打断。拿起话筒一听,是张一德。他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问我:“你来了方站长,我不知道你今天来上班,刚才碰见看门的老李,他告诉我的。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我有点事情,想单独跟你说说。”
    我以为他也是要慰问我,于是我说:“等会儿可能要开个会。要不中午吧,下班以后。”
    他说:“行,你要有了空,你往司机班打个电话,不管谁接,你说你找我就行。”
    放下电话我想,看样他这事儿还挺重要,会是什么事儿呢?
    接下来的一上午,我一直很忙。先是站上开办公会,然后是处理这两天积压的工作。我去开会的时候,关于我创造了惊天大逆转的奇迹,安然归来上班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全站。很多人在会前会后,找机会寻借口来“看望”我,不着边际地表示“慰问”和“支持”。这里缺了两种人,一种是本次“危机”中暴露出来的我的“对立面”,包括副站长高昌彦、站长助理任成山、经营公司经理何似道、卫生科科长麻伟丽等;另一种是我的铁杆粉丝,如工会副 苗青青、站办文书谢春雨、办公室副主任谭红旗、政工科副科长毕云帆、司机班班长张一德等。我好像忽然发现,从地位上讲,支持我的势力,比反对我的势力要弱的多!
    开会时,高昌彦与任成山故意表现的很淡定。他俩都找机会跟我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从他们安然从容、镇定自若的神情上,真看不出是他俩合谋陷害了我。我想到马伊莎的那句话:“要有证据”。是的,单凭猜想,我不能确定就是他俩或者他们中的一个“举报”了我。可我上哪去找证据呢?
    纪委有着严格的纪律,那里的人,没人敢冒着丢官的危险去泄密的。
    这个可恶的“举报人”,到底是谁?
    缠绕我好久的这个疑问,竟然很快就被解开了。为我立下这一功劳的,是司机班班长张一德。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是跟小苗小谢在一起的。吃完饭,她俩又到了我的办公室跟我密谈了半天。这样一来,我跟张一德的会面只能改在下班的时间了。他让我晚走一会儿,不要骑车,他会把车开到防疫站北面的路口,在那里等我,然后把我送回家去。
    下班后,我延迟了十来分钟才走出西门,然后顺着防疫站西墙外的马路朝北走。 太阳还没下山,照在身上有点热,我将外衣搭在左臂上,只穿着衬衫和西服裙,走到路口的林边,就看到了停在那里的奥迪。
    小张给我推开副驾驶的车门,我就坐了上去。他还是那样,偷着朝我身上扫描了好几眼,这才说话。他说:“方站长,这件事我想了半天,犹豫了半天,就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看他挺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很好奇,我笑道:“俺那张师傅,今儿是咋了。这么吞吞吐吐的,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啊?”
    他没笑,还是那么严肃。但他那眼风憋不住似的又扫了我胸前一下,才说:“你知道的方站长,我遇到了那么多的领导,我最佩服、最信任的就是你。这两天站上有人造你的谣言,我气得够呛,可我就是个小职工,没人看得上我,我说话也没用,你不知道我这个着急啊!”
    他说“着急”,我也着急,因为我闹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看出我要催他的样子,他赶紧又说:“方站长,有一点我得跟你强调,我拿你就当亲姐姐一样看待,所以我要是说错了,你千万不能生气,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不行?”
    我愣了一下,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向我“表白”,心里一阵别扭,再一想不对,因为他说的清清楚楚,他是拿我当“亲姐姐”看待,那就不会是感情的“表白”。我便很干脆地鼓励他:“一德你真信任我,那你说什么都不要紧,说错了也没事,你跟你亲姐说话,还怕说错吗!”
    “对对。”他直点头,但还是强调说:“你可能不喜欢这些做法,可我真的是纯粹为你好。那,我就说了……”
    我正洗耳恭听,却见他停了下来,然后从衣袋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盘录音带。
    见我大惑不解的样子,他解释说:“这不是我录的,至于是谁录的,在什么地方录的,因为什么原因才能录下来,我就不能说了。你听过之后,就把它销毁,剪碎或者烧掉都行。”
    等我接过了录音带,小张赶紧前后左右看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他才舒了一口气。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我便说:“你回去吧,我去坐公交车。”
    他点点头,等我下了车,他忽然又补了一句:“方姐,记住,我今天没给过你任何东西。”

    2

    史际明又跟着他们薛主任下乡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路上买了两个火烧当晚餐,回到家之后,关好房门,立即将录音带插入录放机,急不可耐地要知道这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我一边吃火烧一边听。一阵沙沙声过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菜齐了,请慢用。
    显然,这是在饭店,应该是在包间里。然后一个男声:来来,倒上倒上,那杯子,拿过来……
    又一个男声说:好了,好了,我们自己来。我跟你说啊,不用你招呼了,你忙你的,不喊你你就不要进来了。
    女声应“是”,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我听出了后一个男声,那是高昌彦。
    接下似乎被删掉了一段,然后是任成山的声音:“方子荷这回是栽定了,别说副站长了,科长她也当不成。下一步老高你升了站长,那还不是随你怎么揉搓她。”
    一个人鸭子似的嘎嘎笑了两声:“任老弟这话说的好,‘随你怎么揉搓’,特别形象啊。”接着引起一阵难听的哄笑。
    这人是何似道。
    然后是高昌彦,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那个骚娘们,我早就想揉搓她了。哎你们不知道啊,她虽然是个婊子,可那双…………(省略号内的几句话恶毒至极,且不堪入耳)可惜啊,不知道叫多少人揉搓过了……”
    “啪”一声我关了录音机,并将吃了一半的火烧狠使劲摔在了茶几上,升腾而起的满腔怒火,烧得我满屋子乱转,我真想把录放机跟那带子一起砸成粉碎!
    不过没到一分钟我就冷静下来了。我松开了紧咬的牙关,自顾自地冷笑了一下,便又打开录音机继续往下听。
    接下来任成山饶有兴味地问:“哎老高,方子荷………………?”(以下省略号内都是这几个王八蛋满嘴喷粪、淫邪无比的胡说八道)。
    高昌彦说:“我上哪儿见去?那是我老婆多少年前形容的……”
    任成山说:“老高你不懂,女人…………这会儿比原来还耐看,手感好极了。”
    高昌彦哈哈怪笑:“你见过呀,成山你岁数不大本事不小,快从实招来。”
    任成山也笑:“不光见过,我还玩过,不过是在梦里头,没等上手呢,醒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何似道说:“你瞅方子荷那浪劲儿,听说她在组织部有人。他妈的女干部哪个都那样,不然能当上官儿?还爬叉的那么快。”
    高昌彦叹气,“可不是。高层有人太重要了。你就说这回吧,光我那举报,上头不一定重视,要不是老任找人,市纪委不可能马上就办她,起码也得以调查了解什么借口拖上几天……”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我倒杯开水,在写字台前坐下,开始认真梳理脑子里纷乱的思路。
    首先的疑问是,这盘录音带是怎么来的。
    我本以为吃饭的人只有高昌彦、任成山和何似道三个人,后来想想,不对,因为一开始有个男的说“倒上倒上”,那人的声音比较生疏,而且从他说话的背景杂音分析,餐桌上的人应该还不止他们四个。后来剩高春彦他们三个的时候,听说话的味道,好像是已经喝了不少的酒,这说明,录音带中间与我无关的部分已经被删掉,只留下了“精华”的一段。
    据我判断,这个酒场不在嘉安,应该是他们三人到下面的县里出差时,县防疫站招待他们的场景。实景大概是这样:昨天或者前天,高昌彦他们三人坐站上的车去市属某县,替经营公司“开拓”业务,县防疫站设宴招待。开始因为餐桌上有“外人”,他们说的都是场面话,吃到最后,“县站”的人应该是先走了,只剩了他们三块料,于是他们就肆无忌惮地开始大放厥词……
    县站的人为什么会先走?那不是很失礼吗?看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县站的人喝多了,高昌彦便让我们站跟来的司机先把“他”或者是“他们”送回去。假如此刻录音机就在司机随身携带的皮包里,这个司机便有意无意地将皮包放在餐厅的一角,他就开车送人去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丢西瓜捡芝麻”,我只要知道这录音带是张一德想办法给我弄来的就行了,别的我不必深究,因为张一德也不愿意让我知道带子是怎么来的。
    对了,张一德肯这样做,应该就很不容易了。或者说,他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前途”都交到了我的手上。要知道,现在大家都认为高昌彦接任站长已经板上钉钉,很多人要拼命巴结他还来不及,而张一德却义无反顾地站到了我这一边。这种为了我能豁得出去的勇气,和甘于奉献而不计后果的情义,实在是弥足珍贵。对此,我牢牢记在心里了。
    这盘带子的最大作用,就是让我坐实了躲藏在臭水沟里的阴险小人是谁。有了确凿无误的证据,我就该反击了。可是,我怎么反击呢?我根本就没有好办法,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办法!
    我总不能把带子交到纪委,告他们三个犯了低级下流的错误吧?那样,遭受最大羞辱的,首先就是我。
    想到羞辱二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三个王八蛋,简直就不是人养的,应该就是“狗娘”养的。我都想不出什么更邪恶的词语来骂他们了。可是我冥思苦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出我该怎么报复这四个混蛋(包括一个女混蛋,就是高昌彦的后老婆)。
    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我被气得发疯而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已经用实际行动替我下手了!
    消息是谢春雨在第一时间报告我的。
    那天我进了办公楼,刚上到二楼,小谢就从她屋子里探出头来,朝我示意了一下。小谢是我在防疫站的头号“粉丝”,我俩的默契已然炉火纯青,于是我目不斜视,直奔我自己的办公室,泡好两杯“龙井”,坐等她的到来。
    十分钟后,小谢赶到,关好房门走到我跟前悄声说:“报你个特大喜讯,高昌彦昨儿晚上遛弯的时候出了车祸,躺到医院去了。”
    这真是喜讯。我将茶水递给她,奇怪地问:“咋回事,出去散步还能让车撞了?厉害不?”
    小谢说:“闹不清,好像不太重。今儿早上,我刚起床,李纯就急慌慌地来家找我,说省里有个会,原本应该是高昌彦去的,结果他车祸去不了,让李纯代替。李纯找不到高昌彦准备的汇报材料,这才到家去找我的。我问李纯,姓高的怎么样了,李纯说,高昌彦人邪,办事也邪,他说他不要紧,也不让站上去人看他,所以只是听他说住院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哪个医院,伤得到底怎么样。你说怪不怪?”
    我说:“他应该伤得不轻。因为今儿的会,省里的齐厅长参加,他要能撑住的话,他肯定就去了。”
    小谢咬牙说:“真该撞死他拉倒,太坏了那个家伙。”
    小谢跟我说过,这次我突然被纪委“调查”,防疫站一下子冒出来很多谣言,说我因为“犯事”被“双规”了,不光要撤职,闹不好还要判刑等等。让很多人不解的是,造谣传谣最为肆无忌惮的,竟然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副站长高昌彦。他那好似“报仇雪恨”的丑样都近乎失态,以至于孟书记和李纯都看不下去,书记斥责他“神经有毛病”,李纯听见他在“小圈子”里,用恶毒下流的语气骂我,当时就说他,“老高,瞎说什么呢,你给自己留点身份好不好?”
    小谢跟我没说几句,站办副主任谭红旗来把她叫走了。我还在想高昌彦出的车祸,电话铃响了,拿起一听,是魏淑玉。她说:“子荷,卢文进要出院了。你要有空的话,麻烦你来帮帮忙好吗?”
    我马上说:“行,我接着过去,我带个车吧?”
    魏淑玉却说:“不用车,三建那边来个车。也不是让你去医院,是想让你直接去我家。卢文进晚上回家,七点半以后你过去,行吗?”
    我答应着。我明白魏淑玉她的意思,她是怕白天出院,碰见熟人太尴尬。但我不明白,她让我晚上去帮什么忙。
    前天我去过一趟医院,主要是去看望魏淑玉。那是下午三点多钟,卢文进在病房蒙头大睡,魏淑玉将我拉到院子里,愁眉不展地问:“医生找我好几次了,说最好把他转到精神病院去。你说怎么办?”
    我有些吃惊:“没那么严重吧,他就是胡言乱语,别的没什么不正常吧?”
    “我也是这么说。可医生说,你还要怎么不正常,他把自己当成了别人,非说自己是杀人犯,这症状也太典型了。”
    “什么典型?”
    “就是典型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治的。”
    我一想也是。嘉安精神病院是我们卫生系统的单位。我认识他们的院长、副院长、院务处长等人,都是在卫生局开会的时候认识的。听他们说起那些精神病人,倒还真没有象卢文进“妄想”到这么严重程度的。可是,我和史际明都是卢文进的朋友,我们决不能轻易说出把卢文进关进精神病院这样的话来。
    于是我反问魏淑玉:“那你看呢,你说怎么办好?”
    魏淑玉看出我在回避她的问题,便神色黯然地说:“我不知道,到时候还是听医生的吧。”
    说是那么说,但现在看来,魏淑玉没有听医生的,她还是让卢文进出院了,并且要带他回家。
    说实话,我真是不想再见到卢文进。不是我无情无义,而是我特别怕看到他“不正常”的一面。问题是魏淑玉说出来了,我又没法拒绝。

    3

    吃过晚饭,我锁好房门下楼,从楼前的小储藏室推出自行车,就骑着朝魏淑玉家赶去。
    我到魏淑玉家里时已经快八点了。进门一看,卢文进神色茫然地坐沙发上发呆,魏淑玉在打扫卫生。
    见到我,卢文进站起身来,咧咧嘴,说了一句:“方站长,你来了?谢谢。”他说话倒还挺清楚,但这清楚中隐含着“不正常”——他以前都是随魏淑玉叫我“子荷”的。
    我坐到沙发另外一头,淡淡地问:“怎么样卢哥,感觉好点了吧?“
    魏淑玉扔下拖把,给我倒来一杯茶水,然后坐我身边,朝着卢文进说:“还不错,你还能认识方站长。你出事以后,人家子荷帮了咱们好大的忙,你真该好好谢谢人家。”
    卢文进点点头,却看着眼前的茶几说:“对,应该谢谢方站长。过几天,我们请方站长吃饭。”
    “都是朋友,不客气。”我突然直接问他:“卢哥,你现在神经衰弱好多了吧?我看你在医院睡觉睡得挺香的。”
    “是,是,现在,基本上都好了,感冒也好了,没毛病。”卢文进还是看着茶几说话。
    我认真地对他说:“既然都好了,那你就也该振作起来,和过去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再让淑玉姐操心。她很不容易,这些日子瘦了好些。”
    不光是瘦了,魏淑玉还衰老了很多。原来她脸上白净细腻,可这会儿发黄发青,眼神黯淡,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说她五十岁都会有人相信的。
    当然,卢文进也憔悴的厉害,跟过去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没了过去的“精气神”,一副慵懒、淡然和呆乎乎的劲头。对我鼓励他的话,他也只是抬头望了魏淑玉一眼,然后低下头喃喃地说:“是的,我对不起淑玉,我以后努力去做好。”
    魏淑玉失望地撇他一眼,转而跟我说起别的。我俩都没再理会卢文进,他就那么一直呆坐着,听我们俩说话。
    坐到快九点,我起身告辞。这时魏淑玉也站起来,却急急地问我:“对了子荷,你家史际明是不是出发了?”
    我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一想明白过来了,因为假如史际明在家,肯定会跟我一块来的。
    我说:“可不是,又下乡了,筹备什么现场会,得忙活半个月呢。”
    魏淑玉马上就接:“你不说一个人住着害怕吗,那我去你家跟你作伴吧。”
    我心想你怎么也糊涂了,我什么说过我一个人住着害怕?我看着魏淑玉,她暗地给我使眼色。我明白了,她不是说我害怕,是她跟卢文进睡在一起有点害怕。这个魏淑玉,竟然给我出了个难题,这让我怎么回答,我既不能答应让她去我家,又不好直接就拒绝她。
    这时,卢文进却一下站了起来,他说:“我今儿不能在家住,我得找找小周去,好多的事儿,我得跟他聊一晚上。”说完,他开始收拾洗漱用具,并装在了一个手提包内。
    我跟魏淑玉对视了一下,我俩的观感相同,卢文进显然已经明白了魏淑玉是什么意思,他的反应和他说的这几句话,可一点不像是个精神上有毛病的人。
    我以为魏淑玉会阻止他,但魏淑玉一句话没说。我想说两句,又想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我不该乱插言。
    卢文进提着提包已经拉开房门了,魏淑玉却又叫住他,说了半句:“要不然,还是我……”
    卢文进说:“我真的有事。”说完,他就走了。
    魏淑玉神色黯然地解释说:“子荷我实在没办法。你想象不到,我这些日子做了多少噩梦,光梦见卢文进掐死我就有好几次,醒来吓出一身的汗。当然他也不愿意得病,他以前对我一直挺好。可是,可是,你说我能怎么办啊,我真是没法说啊……”魏淑玉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轻抚着她的背,我想问:今晚他躲出去睡了,可以后呢,你们不是还得在一块生活吗?可我问不出来,如果我是魏淑玉,我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我没别的好办法,所以我也无言安慰她。
    事情很明显,对魏淑玉来讲, 卢文进就算得个什么重病,也比现在这个状态强。因为别的病再厉害,也有药可医,可“精神病”却极难根治。还有卢文进跟别的病人不一样,他不发病的时候比正常人还正常,你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病,你还不知道他下次发病会有什么更荒唐的表现,这样下去不是要把魏淑玉折磨死吗!
    魏淑玉哭了一阵不哭了,她向我道谢并让我回去。我不放心,说你自己行不行啊,要不你上我家去吧。魏淑玉说不用,这些天我已经想过来了,再怎么倒霉,我也只能认账。我没事的。

    4

    我骑车回家本可以走近一些的玉龙街,但那条路有点偏僻,于是我绕道走了江湾路。骑了没多远,我忽然看到卢文进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前走。我很奇怪,他刚才说要去找徒弟小周,小周住三建公司院内,他应该往北走,怎么走到南边来了。
    再看他走路的样子,就像老头老太太遛弯似的,一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的光景。他手里的那个提包随着步态前后晃悠,偶尔他将提包的提手绕在手指上,飞快地将提包转了一个圈儿——他竟然还玩上了!
    我马上判断出,卢文进此刻的心情不错!
    这让我大惑不解,同时,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不会是在装精神病吧!
    他当然不是装着玩,他是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很快将前几天我与史际明的“推理”与现实的卢文进联系了起来。
    这个人确实很危险,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躲开他,躲得他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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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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