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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那时军花》——女转业军人自叙[第15页] |
作者:易水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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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光厂在上个月刚配齐了新的领导班子。厂长(也就是革委会主任)姓赵,来得较早,书记姓杨,来了不到一个月,他俩都是从外单位调来的,关于“3.24案件”的很多情况,甚至还不如王隆更清楚。但是对于王隆提供的新发现,两人倒是极感兴趣。因为王隆怀疑,那个出事当晚“乱搞男女关系”的两人中,有一个是现任副厂长李广利。 赵扬二人来了之后,发现这个厂的“地头蛇”,也就是原来的那几个厂干部很难对付。具体点说,就是三个副厂长,原有的林厂长、胡厂长和朱文正死后提拔的李厂长——李广利。他们三个搞在一起,拉拢了不少车间干部,对于赵扬二人在厂里树立权威,形成了隐形的挑战。王隆摸到这个底儿之后,心里就有数了。他上次找李广利时,已经认识了赵厂长,赵厂长很支持他,这次杨书记也表了态,一定全力配合公安局的同志查案子。 王隆要调查的,还是朱文正的那一案。不过这有个前提,就是先得搞清楚那个“耍流氓”的人是不是李广利。这很好办,杨书记是局机关调来的,他也在光明路宿舍分了房子,只不过他搬去住的时间比较晚。他找人要来了红光厂的宿舍分配方案,一看小偷偷的那家,是制浆车间的化验员鹿春燕,就跟王隆说,基本能确定了,男的就是李广利。 他告诉王隆,他一来,厂里就有人跟他反映,说李广利跟鹿春燕关系不正常,但却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没想到这回让一个小偷给他俩曝了光。 王隆跟他们说,按照小偷刘乐果的说法,他偷了三十一元钱和二十三斤粮票,其中五斤全国粮票,十八斤省粮票。钱相当于造纸厂一个二级工的月工资,粮票相当于普通居民大半个月的定量,数目都不算小。鹿春燕却没有报案,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在家,小偷怎么还能进到家里来。当然她也怕报案后,警察要是深入调查,会牵扯到李广利。 |
21 朱文正去北乌素的集上买了菜,骑着车子朝回走,刚到榆树屯的村口,就见一辆漆着红十字的面包车从南面的路上飞驰而来。朱文正的心里不由得一沉,心想坏事了。南面的路到了棋盘台就断了,这车从那边来,显然是在棋盘台干活的人出了事儿。· 这两天,建筑队在榆树屯修的房子已经将近完工,老由安排了两个人在这边干,他带着其余五个人(请假的回来了一个)去了棋盘台。那边的活儿很简单,就是清理出一条可通到坡顶的简易道路,不用脚手架,也不动用砖瓦石头,那会出什么事儿? 朱文正心里嘀咕,却不能过去看,因为他还得做饭。老由他们那些人中午回这边吃饭,吃完饭再回去,下午收工后,他们就直接回自己家了。一天朱文正就管他们一顿饭,他可不能耽误了。 中午是12点开饭,朱文正做好饭之后等了半小时,那伙人踪影全无,而平时他们十一点半就回来了。朱文正想去看看,刚站起身,就听伙房外面哐啷一声,一辆自行车摔在了门口,横三歪倒在地,连声叫着:“大有,大有,快出来! |
朱文正赶紧跑出去,只见横三满身是土,帽子也不见了,脑门上还破了个口子,结着血痂,样子狼狈至极。朱文正扶起他来,没等问,他就哭咧咧地朝朱文正说:“坏事了大有,那边塌方了,惹了宇文天王,就了不得啊,不信不行啊,啊啊,完了,毁了,死了6个呀……” 朱文正大吃一惊。他忙将横三搀到屋子里,让他坐到凳子上,又给他倒来一碗水,急问:“你说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还能塌方,到底死了几个,其它那些人呢?” 横三拿过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举着碗还要,朱文正又给他倒上,他把两大碗水灌进去之后,这才缓过一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朱文正说了起来。 原来,五天之前,横三他们六个人去了棋盘台之后,不知哪个王八犊子(其实就是横三他自己)撺掇曲黑子,说那个大坑旁边,原来是勘探队的院子,里头埋了好多东西。他们寻思着,那都是公家的东西啊,埋了挺可惜,就想着挖出来。于是一半人挖路,一半人挖宝。三天前老由的人也去了,就伙在一块干。因为上面的土层太厚,他们只能掏洞,谁成想那些土层不“瓷实”,挖着挖着就塌了个屁的,一下子压进去八个,他们赶紧往外扒,扒出来一看,六个人没气了,还有两个半死不活,其中一个是建筑队的队长老由。这俩让公社卫生院给拉走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剩下他们七个人都吓破了胆,交代完之后就各跑各的回了家。 横三之所以跑这里来,是因为他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家里没别人,来这找饭吃。 朱文正没大听明白,问他,“交代完”是什么意思? 横三说:出事以后,公社去了人,派出所也去了人,挨个把我们审了一顿。对,刘主任也去了,把你们吴老六大骂一通,说要把他从县城揪回来算账。可能这会儿已经给他打电话了。 |
朱文正先说:“老吴又不在,该他什么事儿?”然后问他:“你们是几点出的事儿?” “八点多吧,我也没表。估摸是那个时候,才干了个把钟头。” 朱文正看看窗户台上的马蹄表,现在已经快一点了。老吴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闹不好,他这会儿正往这边赶呢。 朱文正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横三:“你们挖到‘勘探队’了吗?” 横三一脸丧气:“别提了,那个王八犊子记错了,勘探队的院子,是槐树的东边以北,他记成东边以南了,挖了半天球也没有。” “东北边?那不就是灌了水的那个屋子,最后公社怎么说的?” “公社也闹不清楚,因为那房子里全都是烂泥。后来警察判断,那个屋子应该被盗过,他们还要追查。刘主任说,好几年了查个屁呀,再多再好的物件,泥水里泡这么长时间也完戏。” 横三喝够了水,又去吃饭。吃饱之后回家歇着去了。朱文正却上了心思。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得给老吴打个电话,如果老吴不在的话,就问问英子。 他关心的是“勘探队被盗”问题。也不知道警察还会不会追查,如果要是追查的话,就必须先和吴老六统一口径,不然到时候肯定要露馅。 于是,他将灶上的火封了一半,坐上笼屉把余下的饭菜热在里面,就骑着车子直奔北乌素而去。 北乌素的邮电所比甲台镇的还要寒酸,里面甚至连柜台也没有,进门就是两张大桌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营业员,什么包裹、电报、汇兑、长途电话他全管着。县城的电话好打,朱文正要的是县医院内科病房护士值班室,两分钟就要通了。 值班护士听朱文正说了要找的人,张口就说:走了,今儿带着他老婆出院了。 朱文正一愣,心想不可能啊,上次英子还说,至少得住三个月两个月的。他怕护士放电话,赶着问:还有那个,陪床的女的在不在? 护士不耐烦了:“走了走了,都走了。还有事吗?” 朱文正急中生智:“有有有。对不起啊同志,那个谁,白护士在吗?” 那边好奇怪:“哎你到底找谁啊?”不过她口气一下子就缓和了。 朱文正忙说:“我找白护士也行,麻烦你了。” 那边叫:“小白,电话……你放下吧,我来。” 很快,那白护士来接电话了。朱文正多少费了点事儿,才让她闹明白电话里面是谁。她显然挺高兴:“你呀,怎么想起找我了,住院吗?什么毛病?” 朱文正哪有心情跟她调笑,不过既然有求于她,也只能跟她啰嗦几句,把她哄得嘎嘎直笑,然后朱文正才问起正事来。 白护士告诉他,那老吴在上午十点左右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像被火烧了尾巴的猴子,胡蹦乱跳起来。立马给他老婆办了个转院手续,说要到包头医院去看。他是不到十一点的时候走的,因为十二点有一趟西去的快车。那个帮忙的女的比他走的还早,走的时候急匆匆的,好像还哭过,也可能是跟老吴吵架了。 朱文正心里疑惑:如果老吴是被吓跑了,那么英子哭是咋回事?嫌老吴不管她了?还是跟老吴的老婆吵架了,好像都不至于啊? 他又问小白,知不知道女的去哪了?小白说,她去了汽车站,具体去哪儿不知道。然后又问朱文正,你跟她什么关系呀?挺上心的嘛!听朱文正说那是他表妹,小白就没再说什么。 小白还上着班,朱文正这边还惦记着“长途计时”,两人没再多聊。小白临了说,让他有功夫来县城玩,这可能仅仅是一句客气话,朱文正却很认真地说,好,我一定去。小白就甜甜地说了句:“说话算数哦。” 放下电话两分钟,朱文正就忘记了小白,惦记起英子来了。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有好几点:老吴是不是真去了包头?英子为什么没跟他俩一起走?英子到底是哭什么? 从邮电局出来,朱文正沉思片刻,又骑车去了棋盘台。他要先看看现场,尤其是那个“地下室”的现场,以后要是警察找到他的头上,他得先想好应对的办法。 |
棋盘台的“地下室”附近已经面目全非:朝北方向的公路,挖开了大约有五十米长的一段,但由于滑坡区域的土质极差,公路靠西那一面的山坡边挖边塌,所以挖出来的路段还是高低不平、乱七八糟,只能勉强走车。原来的“地下室”一带,倒是基本上全都挖开了,从塌方痕迹看,那些人朝下挖了三米多深,朝南则已经挖进去了十来米。也就是说,即便按照“王八犊子”提供的错误信息,也该挖到勘察队的院子了,没挖到说明方位有误,他们为什么还不停手,还要继续往里挖呢?朱文正觉得,除了用“利令智昏”来形容老由他们,实在没有别的恰当答案。 朱文正下到了塌方的现场,看到塌下来的泥土大部分被掘到了四边,大坑的底部形成了一块大约三十多平米的空地。空地上一片狼藉,既有遗落的铁锨镐头等工具,还有大块的土石、砖瓦,以及乱七八糟的木架、檩条、苫草。还有一些破碎的纸片布片在风中飘舞,一副末世来临的凄惨景象。 朱文正转身去看他曾经住过的“地下室”,发现那几间房子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显然是在抢险救人的时候拆的,为的是利用那些木架和檩条来做临时的支撑。 望着满目的惨淡,朱文正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他将一张翻倒的破椅子立起来,斜靠到墙上,然后一屁股坐上去,从兜里掏出烟来,歪在椅子上抽着。他要好好想一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会不会受到牵连,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支烟抽完,他又接上了一支。冥思苦想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心里一激灵,赶紧坐正了身子,侧耳细听,一点不错,确实是有人在哭,而且是女人。但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
此时此地,在这黑乎乎的破屋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女人哭声,不禁让朱文正毛骨悚然,手里的烟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片刻,他回过神,不禁有些惭愧:自诩了多年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还怕开鬼了。况且屋子里黑,外面可是大天白日,就是真有鬼,她肯定也不敢见太阳。赶紧走! 于是朱文正站起来,窜出那屋子,手脚并用往上爬,忽然他又停住了:因为他看到英子正站在大坑的边缘上。 “英子!”他大叫了一声,不知何来的神力,竟然猛地一下蹦了上去。 英子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只见她一脸的错愕和惶恐,连声喊道:“你你你,大有哥,你是人是鬼?你没死啊?” 朱文正抢上一步抱住了她:“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没在这儿干活,我怎么会死。我给你打电话……” “等一下。”英子挣开他,然后捧住他的脸,细细看看,然后又喜极而泣,伸手使劲在他胸前砸着,边砸边骂:“你个死申大有,你吓死我了你!老吴接电话的时候,说死了六个,伤了两个,伤的是老由和老杨,我一想建筑队加上你一共八个人,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你个坏蛋东西,你说你坏不坏!” 朱文正这才闹明白,原来英子第一不知道榆树屯的那些“临时工”,第二不知道现在的建筑队是九个人,所以闹了一场虚惊。不过他真的没有想到英子对他还有如此深重的感情。他非常感动,又抱住英子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然后解释说,出事的时候他去买菜了,回来才听人说出了事,他赶着去邮电所给县医院挂长途,可那时老吴和英子都已经走了。 英子平静了下来,见朱文正要松手,她撅着嘴扭动身子,意思是不高兴。朱文正只好继续抱着她,却在她耳边悄声说:“一会儿可能有人来,别让人看见。” 英子却说:“看见怕什么,咱俩又没干别的。”但她还是挣了出来,还挺不好意思地朝朱文正笑了笑。 朱文正真想问她:“你还想干点别的吗?”他克制住自己,问的是:“老吴怎么去了包头,我那姑真的病得挺厉害吗?” 英子说:“她那病就那样,好不了了,就是在拖日子。老吴主要是为了躲开这里,死那么些人,他怕家属找他闹事。” 朱文正很是不解。他想,事儿既然出了,就得面对,就得想办法解决。而且家属们有些合理要求,也得想办法给人家办,躲出去算个什么事儿。而且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他还能从此出去流浪不再回来了? |
英子看出了朱文正的心思,耐心给他解释:“你啊,来得时间短,来了又长住棋盘台,还是不知道这儿的特殊情况。这儿的人特别邪劲,出了名儿的不讲理。而且,老吴在公社里有几个对头,那些人肯定想趁机整他,所以他必得先躲一阵子,看看形势再说……反正这地方相当复杂,你得处处留心。” 朱文正点点头,虽然还不能马上体会到那种“复杂”,但他相信英子说的肯定有道理。 英子又告诫他说:“还有,明儿咱俩得去趟公社,你呢别忘了你是申大有,脑袋受过伤,有的时候犯傻,所以,说话呢什么的……” 朱文正赶紧说:“英子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装傻。反正我尽量不吭声,我听你的。” 英子说:“那咱回去吧,站这里太显眼。” 两人往坡下走,朱文正问英子,去公社干什么,非得去不行吗?他这会儿忽然有点心虚了。 英子说,公社有个马副主任,分工负责老吴管的这一摊,下一步该怎么办,咱得听他的。你别担心,有我呢,反正你少说话就是。 朱文正便又重申一遍:我听你的。 |
这时他俩已经下到了坡底。朱文正看到英子的自行车就在路边放着,他便去路的另一边推自己的车子,英子却叫了他一声:“你回来。” 朱文正忙转回来:“干啥?” 英子脸一红,抿抿嘴唇,忽然问:“你真听我的?” 朱文正心一跳,他直点头:“绝对,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那,你吓我半死,还让我白哭了半天,你得补偿我,说,你该怎么办?”英子的脸更红了,可她不回避,一双波光闪闪的眼睛直盯着朱文正。 朱文正毫不迟疑地一把抱住她柔软的身子,使劲吻住了她红艳艳的双唇。英子热烈地回应他,朱文正更加激情澎湃,一手搂紧她的腰肢,一手开始胡作非为。 英子让他揉搓了好一阵,才将他挣开,红着脸一边整理上衣一边骂他:“大流氓申大有,你得寸进尺啊!” 朱文正嘻嘻笑着,小声问:“好不好,再来一下?” 英子打他一下:“快走吧你,一会儿黑天了。” 朱文正推过车子来,见英子站在那里,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痒,又扔下车子上去抱住她亲吻了半天。 22 三天后的上午,朱文正推着自行车,车子后座上捆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卷,来到小鼓山造纸厂那个破旧的大铁门前。门关着,朱文正探头一看,发现从里面锁住了。他便在门口吆喝老马,喊了半天,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跑了过来。 “哎,小家伙你谁啊,看门的老马呢?”朱文正隔着铁门问他。 那小男孩歪头瞅瞅朱文正,猛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申大有啊?” 朱文正皱皱眉,心想山里的小孩就是没礼貌。他无心计较,点点头说:“你干嘛的?老马呢?” 小孩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边说:“我爸去公社上班了,我替他看门。你咋才来啊,我可在这里呆够了。” 朱文正问:“你替他看门,你不上学啊?” “上啥学,没意思。我爸说,厂子弄起来,让我来这儿当工人挣钱。” 小家伙看来真是闷坏了,朱文正一进来,他就从门后推出一辆破自行车,骑上就走,边走边喊:“哎跟你说啊,我爸的锅碗瓢盆还有被窝都先放这儿,等以后北乌素来车的时候,给他拉到公社去。”话没落音,他已经一溜烟地骑远了。 朱文正苦笑着摇摇头,回身将大门关上了。 |
前天的下午,他和英子一起去见了马主任,然后根据马主任的指示,离开建筑队接管了这个破院子。 马主任五十出头,精瘦干巴。他是“口内”的河北廊坊人。北乌素公社革委会主要领导一共五人,外地人就他一个。 朱文正跟他一见面就没好印象。因为他俩进去的时候,老马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报纸摊在眼前,他左手擎着个小茶壶,右手却在抠脚丫子,那脚丫子就踩在屁股旁边的椅子上。 看见英子,他点了点头。把脚丫子放下去,问了一句:“老吴他老婆怎么回事,越治越厉害是咋的?” 英子说:“可不是,人都快不行了,县医院技术太差,没办法了才让去包头。”然后介绍了跟在她身后的朱文正。 马主任显然知道有“申大有”这么一个人,但他连点起码的“文明礼貌”也不讲,不光没起来握握手什么的,甚至脸上都没点笑模样。他抬起眼皮斜了朱文正一眼,很冷淡地责问他:“出事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英子抢着说:“那时候他买菜去了,啥都不知道。买菜回来又做了饭,一听说出事,他立马跑去了棋盘台,那时候人都走了个屁的。” “哦,对了,他是做饭的是吧。那什么,申大有你回去吧,把你们的人都找找,妈的出点事儿都吓得跑回家去了。都给我找回来,榆树屯的活儿干完了,还有的是别的活儿。” 英子赶紧拦住他:“哎马主任你又糊涂了。老吴不是跟你说过嘛,让申大有帮着他弄那个厂子。” |
“哦哦,老吴说的就是你啊。那这样吧,老吴他娘的不知啥时能回来,你去先看着那地方,换老马回来弄建筑队。哎,你在那好好呆着,别给我惹事啊……哎你不会说话是咋的?” 朱文正装着傻乎乎的样子,笑着点头:“会,我会说话。马主任你放心,我在那儿好好呆着,等我姑父回来。” 英子趋前,低声跟马主任说:“他以前受过刺激,脑子不是很好用。不过人特老实,办事也绝对靠谱。老吴不跟你说过嘛。” “哦,哦。行行,去吧去吧你去吧,叫老马给你交接交接。”马主任似乎不耐烦了,朝朱文正直挥手。 “你先出去吧。”英子对朱文正说。 朱文正出了公社大院,在门外蹲了十来分钟,英子才出来。 英子是跟马主任了解那“棋盘台事故”的善后。老马告诉她,死的七个人(后来负伤的里面又死了一个),有三个是借住在榆树屯的“盲流”,这比较好处理,但建筑队那四个就挺麻烦。这几天,他们的家属天天到公社来闹,提了些无理要求,让公社领导很头疼。最关键的是,出事后老吴不应该撒丫子就跑,而且他连个面都不照,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溜得无影无踪,让公社的刘主任大发雷霆,把他家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个遍,说将来一定要重重地处理他。老马私下跟英子说,你还是想法通知老吴,让他早点回来。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回来他能出点力出点钱帮着公社把“后事”处理了,对他今后有好处,否则领导饶不了他。 英子问朱文正,说你看怎么办好? 朱文正很明确地说:别听老马的,让老吴千万 别这个时候回来。最起码过去一个月再说。 |
因为朱文正在接触了“公社领导”之后,他看明白了。这个破地方真的跟别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那老马什么素质啊,还公社副主任,叫朱文正看,他当个生产队的小队长都够呛。老吴这个时候回来,公社的人会把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善后工作,全都推到他的身上。那还不如等他们处理完了再回来的好,就凭这帮人一个个傻乎乎赖乎乎的样子,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处理”老吴。 不过朱文正有个不详的预感,就是那个造纸厂事情,可能要“黄”。原因是公社的“流动资金”不多,搞不好连处理塌方的“后事”都不够。不过不管厂子能否开成,他都得先过来。因为他现在没地方住。而且英子回来后,他那“代理炊事员”也代不成了。所以他要不想跟着建筑队去出苦力,就只能先到这里“看门”。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男孩走后,朱文正将“行李”搬到了他早就看好的一个地方。那是蒸球间的顶楼,也是厂区除了水塔之外的第二制高点,而且那屋子破损轻微,比其他可住的地方都强。住这里的最大好处是离院子的大门近,可以居高临下实施的“监控”,外面有车有人来了,还可以及时下去开门。 把那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朱文正又下了楼,出了院门把院外的环境察看了一番。以前他只看过院子里面,没到院子的四周看过。 造纸厂建在一堵山崖的下面。所以围墙只建了东南北三个方向的,西边是陡立的石壁,约有二十多米高。南面的院子外面,有个巨大的石头坑,厂里有一条暗沟通到这坑里,也就是说,原来生产的时候,造纸废水就是排进这个大坑的。 据老马跟朱文正说,这大坑是早年的时候,老百姓从这里采石头形成的。后来,小鼓山北面新建了采石场,那个地方石头质量好,开采方便,这里便废弃了。将来要是造纸厂能重新开工,废水还是要排进这里。朱文正贴近坑边朝里张望,看到那坑得有二三十米深,坑边很陡,怪石嶙峋,坑底下一大片灰色的淤泥层,零星长着些杂草。按照容积计算,在这个坑里处理废水,考虑到渗透的因素,起码能用两年,两年之后,造纸废水就得另找出路了。 院子的东面有一条“乡间公路”,就是朱文正从北乌素来的那条路。那路在造纸厂门口拐了一个弯,又通向了北面将近二百米外的石灰厂。朱文正顺着公路朝那里走去。 那也是个小厂,厂房还不如造纸厂大,工人也不多。朱文正倒不是对那个厂有什么兴趣,他是对厂门口的值班室有兴趣。再准确点说,他是对那个值班的老头有兴趣。 |
那老头姓贾,朱文正叫他贾师傅。他这个值班室里有电话,老马在这儿的时候,老吴有事找他,都是打到这个值班室,然后老贾再去喊他。所以说,在造纸厂装上电话之前,老贾对于朱文正是很重要的。 朱文正曾经跟着老马来过两次,老贾认识他,不光认识,而且老贾对他印象还很好。原因是,第一次朱文正跟老马来,走的时候老马先走,朱文正后走,给老贾撂下了两盒烟;第二次是朱文正自己去的,又给老贾带来了一瓶酒。 这一次,朱文正又捎了一包点心。他以前当副厂长的时候,就很会处理对外关系,因为他很清楚,要想有收获,你得先付出,比如种地,你得先下种,然后才能去争取丰收。他每次都给老贾捎点东西,就是在“下种”。 老贾听说朱文正顶替老马来造纸厂看门,很是高兴,忙着给朱文正倒茶,拽着他聊了半天。朱文正几次要走,老贾都不让,还说,没一会儿就开饭了,你回去还得自个儿做,就在我这儿吃点吧。 朱文正一想也是,但就在他想答应的时候,忽然脑子里有根弦跳动了一下,提示他:此议不妥!得走。于是他就再三谢绝了,理由是,公社可能有人要来。 朱文正回到他自己的大门前,一边开锁一边自嘲:刚才给老贾编的理由太假了,这时候太阳都要下山,一会天黑了,公社的什么傻蛋会这个时候跑这儿来啊 想是这么想,不过朱文正在打开铁门正要进去的时候,还是身不由已朝远处的大路望了一眼,这一看,他呆那儿了。 融融的夕阳映衬下,一个蓝衣女子正骑车从路上过来。虽然离的有点远看不真切,但是朱文正还是一下子就确定,那是英子。果然,很快,他就看到了在她颈后飘扬的那条粉红色的纱巾。 |
23 “大有哥,你站这门口干嘛?等我啊?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英子跳下车,很有些喜出望外地问。 朱文正心想,我也奇怪,怪不得我脑子里那根弦乱蹦呢。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说了出来:“我也不知咋回事,我刚才在石灰厂跟老贾头聊天,忽然就觉得有个事儿得赶紧出来,这不,出来就看见你了。” “瞎编吧,你还能掐会算呢你!”英子竟然嗤之以鼻。不过她还是特高兴,说:“上午你走那么早干什么,我给你烙了些饼,送到榆树屯你都走了。明儿我也没空,今儿给你送来算了。”英子拍了拍车架子上的一个布口袋。 朱文正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哎呀 你真是的,这么远的路。我一个人吃点啥都行,你还费这事儿。快进来吧。” 英子说:“不了,给你放下我就走,还有些菜。”说是这么说,可英子没动地方,也没把那个口袋给朱文正。 朱文正说:“急什么,进去吧,吃完饭再走。” 英子稍稍迟疑了一下,问他:“跟老马怎么说啊?” 朱文正这才反应过来,忙说:“老马走了,昨天他就走了,留下他儿替他看门。我上午来了以后,他儿子才走的。” “那,院里没人?” “没有啊,没见我锁着门嘛!” 英子笑逐颜开,却骂了起来:“你个死大有!我以为老马在里面呢,吓得我都不敢说话。快快快,进去进去。” 朱文正也笑。他接过英子的车子,领她进门,一边问:“老马有什么可怕的,一个丑了吧唧的瘸子。” 英子说:“你没听马主任安排吗,下一步让马瘸子管理建筑队。不过我不怕他,我知道他几两几斤。” 他俩进了老马的住处。老马在墙根自己盘了个灶,而且锅碗瓢盆俱全。两人就说着笑着,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又一起涮洗了碗筷。收拾完之后,天就黑了下来。 |
院子里没有电,老马从石灰厂临时扯了一根电线,安了个灯泡。朱文正开灯之后,看看桌上的闹钟,问英子:“我送你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英子瞪他一眼:“谁要你送,我自己走。”说完起身。 朱文正忙跟着起身,说:“开什么玩笑,这一路都没个村子,还有好多野树林,你自己走还行。” “就不让你送。不安全活该!“英子撅起了嘴。 朱文正看她那佯怒的样子,一下品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在这里住下。 朱文正的心脏一阵狂跳,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偏了:她想住下不错,却不是跟他睡在一起。但一看到英子迅速变得通红的双颊,他那刚要平静下来的心脏,又象野马似的奔腾了起来。他顿时觉得浑身燥热,不由自主拉住了英子的手,嘻嘻笑着说:“还早呢,再坐会儿。”就把英子拉回来,坐到了床上。 英子看他一眼,抽回手,质问他:“你不说晚了不安全嘛!” 朱文正再次拉住她的手,继续笑:“那你就住下,明早儿走好了。你睡我那儿,我睡老马的屋子。” 英子冲他撇嘴:“我不敢,这里有流氓。” “哪儿呢?”朱文正四顾。 “作死吧你。不行我真得走了,那边院子里我还晒着衣裳呢。再说,孤男寡女住一个院子也不像话。” “孤男寡女”四个字,却让朱文正一下子解除了顾忌。是啊,英子离婚了,我也没老婆,我个傻蛋,那我还怕什么。于是当英子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朱文正抓着她的手往回一带,英子站不住脚,一下倒在了朱文正的怀里。朱文正便紧紧地抱住她,用力去吻,先吻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是她滚烫的脸颊,然后是那娇媚的双唇。 |
英子轻声地“呜呜”叫着,手脚一起扑腾。叫朱文正看来,那与其说是挣扎,不如说是迎合,于是他胆子更大了,反身将英子压倒在床上…… “砰砰砰!!”外面的大铁门突然被敲响了,同时老贾的声音在喊着:“大有,大有你在吗!电话!” 朱文正一下子站起身来,慌乱间有些不知所措。英子迅速掩好衣服,低声提醒:“没事,这么远他看不见的,你快去吧。” 朱文正也没顾上多想,就抓起自己的外衣,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跑,到了门口还不忘回身叮嘱:“我马上就回来。” 朱文正开开大门,连说:“贾师傅,给你添麻烦了。” “哦哦,没事。”老贾从朱文正的肩上朝院子里望了望,有些狐疑地问:“你干什么呢?” 朱文正随口说:“我听收音机呢。谁来的电话啊?” 老贾领头朝石灰厂走,说:“吴老六。这兔崽子,也不知道藏在哪儿呢,问他他也不说实话。” 朱文正跟着他走,没话找话:“你好早就认识我姑父吧?” 老贾说:“也不长,就去年这时候。他那阵儿就开始琢磨这个破院子。你姑父就算个能人,心眼活络,脑子灵光,外来户,能在北乌素混成这样也实在不简单。” 朱文正说:“也是。听说鼓山、北乌素这一块可乱了,啥人都有。我姑父老提醒我,外来人在这边要特别当心。” 老贾说:“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这边都兴结帮拉伙。你没听说吗,乌兰山十二帮,争来抢去的,政府和公安也都没办法。不过,咱这草芥小民,只要安分守己,也惹不着他们。” |
朱文正还想问问那“十二帮”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到了老贾的值班室。 朱文正拿起电话,先问他“姑姑”怎么样了。老吴正等的不耐烦,简单说了一句“没事儿,还那样”。然后就压低声音交代说:我弄了两台电动机,明天上午会有个车送过去。那不是厂里的,你也别让人知道,先找个隐秘的地方把那玩意儿藏起来,等我回去再处理。又说:你记清楚,送电机的人姓张,你别跟他多说,收下就行。 朱文正答应着,没等再问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估计老吴打的是长途,说多了怕花钱。 他有点犯疑,心想这两个电机可能来路不正。否则,都知道他们在筹备重新恢复厂子,进两台设备很正常,干嘛还要藏起来。 正因为这样想,他怕老贾多问,当老贾让他坐下喝茶的时候,他推说明天要早起去看设备,得抓紧回去睡觉,然后就道谢告辞了。 回来一看,大门关着,上面挂着锁,但是没锁上。他开门进去,发现英子的自行车不见了。他便有些心慌,心想英子不辞而别,是不是对他刚才“耍流氓”生了气。虽然看她的样子好像还挺迎合,但女人的心天上的云,摸不清也看不准。这会儿九点多了,英子回北乌素的那条路大都是野地,人车都很少。朱文正赶紧推出他的自行车,飞身上去就去追英子。 从这里到北乌素十二里,半个小时就能骑到。朱文正心里着急骑的快,没一会就进了镇子,到建筑队的院外一看,英子的屋子黑着灯。他心里一紧。再一想,从那条路进镇有条岔路,他又转到岔路上,骑了一阵还是没见到英子。急得他头上都冒了汗。 静下心来想想,他从走到石灰厂,到接了电话,然后回来,费时不过十几分钟,他又骑的那么快,应该能追上英子呀?除非——除非是她回来没有先进家,而是去了别的地方。这样想着,朱文正又转回建筑队的院子,这次看到英子的屋子里亮起了电灯。 |
朱文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忽然发现,自己特别在意英子了,难道说是爱上她了?可仔细琢磨,那好像也不是什么爱不爱的事儿。顶多算是——有点喜欢吧。估计英子也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朱文正站在街道上,点了一支烟,默默地看着英子的屋子,回想刚才跟枝子亲昵的场面,不知怎么,他的眼前竟然浮现出了“前妻”章谊的面容。 出事之后直到现在,他很少想到章谊,甚至都很少想到儿子。因为他没的想:章谊的心,从来就没在他的身上,甚至他俩做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后来章谊从佳川调到东湖,他们开始长期的异地分居,所以有了儿子之后,他都怀疑儿子根本不是他的。 有时想想,朱文正真是觉得心里特别不平衡。自己还不过二十五六岁,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可这些年男欢女爱的享受对他竟然是奢望。过去在厂里,有无数的工作压着,生产上几乎天天有问题要他去解决,他没时间没心思想别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除了已经被压在心底的“逃犯”阴影之外,有的是多余的精力,也有的是空闲的时间。他便觉得自己特别需要女人的温柔,需要情欲的宣泄。于是,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假如,当然是“假如”,因为事情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要是“假如”这个厂子还能弄起来,凭他的能力,当个厂长就是小菜一碟。当然,厂子是小一点,而且也没有扩展的可能(主要是水源和原料受限制,当然,扩大再生产的资金也是问题),可再小也是个“厂长”,再“假如”英子也情愿,那他就跟她过吧。象他这样的人,还能多祈求什么呢,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然后老死在这北乌素,对他也算个不错的选择了。 |
24 第二天早上起来,朱文正洗脸的时候,听到英子在大门外喊他。他心中大喜,拿着毛巾就跑了出去,隔着门缝看到英子一脸的平静,他更放心了,一边开门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埋怨她:“你昨晚咋一声不吭就跑了,害得我追你一路都没追上。” 英子哼了一声,蹬蹬走进来,径直走向那个临时“厨房”。 朱文正跟进来,讨好地问:“还没吃饭吧,我这马上做,一会儿就好。” 英子绷着脸说:“谁稀罕吃你这个大流氓做的饭。给你!”她将手里的挎包使劲扔到了朱文正的怀里。朱文正打开挎包一看,里面的铝制饭盒里竟然是油条和包子。这应该是英子在供销社饭店买的,因为这属于“奢侈品”,别的饭店买不到,朱文正打从来了乌兰山,还从来没吃过呢。 朱文正惊喜若狂。当然不仅因为这包子油条,更因为英子昨晚不光没生气,实际上她还特别高兴,也就是说,朱文正“耍流氓”她不光不讨厌,她还超级喜欢。这包子和油条,都是奖励他那些“流氓行为”的。 朱文正将挎包扔到桌子上,扑上去就将英子紧紧抱住,使劲地吻着她,同时两只手一起上,在她身上紧一阵忙活。 英子也抱着他,频频回应他的热吻。 后来还是朱文正自个儿冷静下来,他伏在英子耳边小声说了句:“老吴派人送电机,说是上午,不知啥时候来。”于是英子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 朱文正点火热那些包子油条,英子烧水冲棒子面。朱文正问她昨晚是怎么回事,英子笑着说:“傻啊你,我哪敢一个人回去。我偷偷躲在房头,看你去追我了,我跟在你后头回去的。你骑那么快,我都跟不上,气死我了。” |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还气死你,你都没把我急死,我就怕你路上出什么事儿。” “你真这么关心我啊?那我要遇到坏人什么的,你能替我出头吗?” “当然了。谁敢欺负你,那他肯定是活的不耐烦了。” “吹吧你,就你这身子骨……” “看不起我,告诉你,我可是……”朱文正差点说出“我可是当过兵的人”,他正想改口说成“我可是练过几天的”,却忽然发现英子有点走神,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正要问,英子却先问他: “你刚说什么老吴送电机,怎么回事啊?” 朱文正就把昨天老吴说的话学给英子听。尽管老吴再三叮嘱他,不要让别人知道,但英子不是“别人”。 英子听完皱起了眉头。她看看朱文正说:“八成,那是老吴偷的。” “啊!”朱文正大吃一惊。 英子却轻描淡写地说:“偷的倒是没什么大事,他不该让你找地方藏,万一追查到你,你不是要先倒霉嘛。” 朱文正闹不明白,怎么老吴还会“偷东西”;电机挺贵的 ,怎么还“没什么大事”。 英子解释说:“我不跟你讲过嘛,北乌素本身就是个大贼窝。别说老百姓了,整个公社都偷,偷水偷电偷 石料偷木头,公社领导就支持下面的人四处去偷,当然是偷别的地方。咱建筑队用的水泥石灰沙子,一半都是偷来的,你不知道啊?不过电机不一样,那玩意儿多值钱。他可能是从县里偷来的。” 建筑队的人“偷东西”,朱文正倒是知道一点。他在榆树屯做饭的时候,有一次工地上没石灰了,老由就交代一个小工说,北乌素小学正修操场,你找个板车去“顺”点,小心别让人逮住啊。但是,“顺”点石灰,跟偷两个电机,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
英子又说:“老吴大概没钱了,想让咱把电机偷着卖了,给他汇钱过去。” 朱文正说:“他就让我先藏起来,没说卖的事儿。我看咱也别卖了,我还有些钱,我先给他汇过去。” 英子说:“他在外面花钱很多,你那点钱不办事。他肯定还要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再说吧。” 吃完饭,英子说朱文正的被褥脏了,要给他拆洗一下。朱文正问她,不是还要给建筑队做饭吗?英子说,今儿礼拜天,你糊涂了。 朱文正原来还有点糊涂,这下他明白了。英子今儿“歇班”,她完全可以在这儿和朱文正呆上一整天,或者,还有一晚上。 明白过来的朱文正,又抱着英子温存了好一会儿,然后兴高采烈地帮着英子把被子褥子全都拆了,英子用老马留下的一个大铝盆盛了,到院子西头的压水井那儿去洗。朱文正看看天色不早了,跟英子商量说:“电机”来了,中午是不是该请司机吃顿饭? 英子说:“行。石灰厂的路口那儿有个集,你去买点肉啊菜的,我给你们做几个盘儿。” 朱文正骑着车子去了那个集市。他先买了猪肉、青菜和馒头,回来路过小鼓山商店,又买了两瓶乌兰大曲。返回时,在石灰厂门口碰见了老贾。朱文正只好骗他说,来了个亲戚,中午要请老贾一块过去吃饭。老贾说他得听电话走不开,朱文正就把其中的一瓶酒给了他。 老贾还以为朱文正是专门来邀请他“赴宴”的,所以很是高兴。拿了酒之后,非拉着朱文正进屋坐一会儿,又给他拿烟倒茶,胡拉八扯跟他唠叨了二十多分钟。 就是耽误的这二十来分钟,以后朱文正啥时想起来,都会后悔不迭、痛悔不已。 朱文正回到造纸厂大门口的时候,发现那大铁门竟然从里面锁上了。他感到奇怪,刚才出去的时候,他并没有锁门,甚至都没关门,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回来。而且,英子还在里面洗被褥,大白天的她也不会想到要锁门。也许是哪个路过的小孩捣蛋吧。朱文正这么想着,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远远看到压水井那里的大铝盆翻倒在地,白色的被里子在泥浆里泡着,他立即感到,事情不大对头。 |
他飞奔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听到旁边老马的屋子里传出一阵厮打声和叫喊声。 只听英子嘶声喊着:“你放开我你这个王八蛋!大有哥,来救命啊!” 朱文正随手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把铁锨就冲了进去。他看见一个身体粗壮的黑胖子,将英子压倒在床上,不顾她的拼命挣扎,正要强行施暴。 朱文正一下认出,他就是自称英子“相好”的那个家伙。朱文正一直想问问英子那是怎么回事,却苦于不知怎么开口。因为搞不清楚他与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就不敢贸然动手。于是他扔下铁锨,上去抓住脖领子将那人拽了起来:“你干什么你,你赶紧放开她!” 那人回头看到是朱文正,就用力甩开他骂道:“滚你的蛋,这里没有你的事。她欠老子的钱,没钱还她就得让老子玩玩。” 朱文正将扔了一地的衣服扔给英子,用力推搡着黑胖子朝外走,一边大声斥责他:“欠你的钱她可以还钱,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犯罪,你再胡来我喊警察了!” “喊你妈的蛋!”黑胖子突然出手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朱文正的小腹上,朱文正疼得叫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 “好啊贾黑子你敢打人,老娘和你拼了!”英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狠狠在“贾黑子”的脸上抓了一把。贾黑子反手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甩倒一边,她的头碰在墙上“咚”的一声,瘫在那里不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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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正被激怒了。他想到了这半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窝囊日子,想到不知还要在这穷山沟里半死不活地憋到什么时候,他已经倒霉透顶了,却又从哪儿冒出这么个混蛋来欺负他,来凌辱他的英子!他感到浑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冲得他额头上的青筋怦怦乱跳。他猛地直起腰来,捡起脚边的铁掀就向贾黑子劈过去。不想这小子虽然胖,身手却很灵活,他闪身躲过铁掀,回手一拳打在朱文正的肩窝,朱文正被打了个趔趄,铁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趁他立足未稳,贾黑子扑上来下面伸腿上面挥拳,一下就把朱文正摔到了门外去了。贾黑子跟出来,手脚并用,朝朱文正没头没脸的一阵狂踢狠打。朱文正的嘴唇被踢破,脖子被踢伤,衣服也撕裂开来,裸露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鲜血和泥土糊了满脸,使他的模样变得狰狞可怖………… 贾黑子凶狠地瞪着朱文正叫道:“小子,你服不服?你还敢多管闲事?” 朱文正抬起头,嘴里喘着粗气,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看贾黑子。贾黑子以为他害怕了,轻蔑地哼了一声,就朝南墙西头走,那里的院墙有个缺口,这小子显然是想溜了。 朱文正突然爬起来,摸起了一块石头甩向贾黑子,然后就疯狂地嗥叫着追了过去。 那石头砸在了贾黑子的后背上,差点将他砸个跟头。他刚一回头,朱文正就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势将他摔倒在了地上。贾黑子踢开朱文正,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一拳又将朱文正打倒,不等他再打,朱文正猛地往起一蹿,紧紧搂住了贾黑子的腰。贾黑子朝着朱文正又踢又打,朱文正却死不松手,并且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五六米之外的石头坑拖过去。他狠下一条心:我打不过你,我不跟你打。我把你拖到石头坑里去,他妈的咱俩同归于尽行不行! 贾黑子看出了朱文正的意图,他害怕了。他拼命挣扎,要掰开朱文正的手。不料,原先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这个人,此刻却忽然力大无比,那双臂竟然象铁箍一样箍着他,义无反顾地把他往石头坑那里拖。更可怕的是,他还在贾黑子的耳边嘶吼着:“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好好看着,你记住我!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 对死亡的恐惧让贾黑子浑身发抖,甚至都无力挣扎了。他哀求道:“不要啊大哥,你快松手,我不敢了,我求你了,快松手啊!” 朱文正一言不发,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并且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眼看到了坑边,贾黑子急中生智,突然解开了上衣,然后使劲往下一缩身子,就光着膀子出溜到了地上。朱文正狠狠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就想上去按住他,不料那小子竟然在地上一滚,然后跳起来就想跑,朱文正追上去再次从后面搂住了他,使劲朝坑边拽。贾黑子拼命挣出了右胳膊,用后肘猛捣朱文正的胸腹,趁朱文正稍一松手的时机,他突然扭身向外一甩,将朱文正甩在地上,滑向了石头坑。 眼见朱文正掉进了坑里,贾黑子转身就跑,他连蹦带跳地穿过南墙外的小径,很快绕过大门不见了踪影。 |
25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了知觉的朱文正突然感到了疼痛。刚开始还似乎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在疼,而他却感觉到了。他奇怪,别人的疼痛自己怎么会感到呢?还没等他想明白,就马上意识到是自己身上在疼。头在疼,脸颊在疼,嗓子在疼,胸口在疼,肚子在疼,大腿在疼……似乎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而且那疼痛的感觉还不一样,有针扎似的疼,有刀割一样疼,还有一下一下象被撞击似的钝疼。特别是那剧烈的头疼更让他难以忍受。那种感觉就象是从遥远天际漫卷而来的雷霆在他大脑深处震荡,他想喊想叫,除此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减轻一点痛楚。可是他的嘴好像也不听使唤了,费了半天劲,才勉强哼出了一声,但随之而来的强烈疼痛使他一下子又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感觉到浑身疼痛的时候,脑子里却清静了许多。那种难以形容的轰鸣声没有了。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白的耀眼,白的让人晕眩。他想转动一下脑袋,仅仅是轻轻的一动,脑子里就象是过电一样,眼前闪过一道道白光,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大有,大有,你醒了?你怎么样了?”他听到了英子焦虑的声音。 朱文正再一次睁开眼睛。这一回,他的视网膜适应了那一片惨白。因为那白色的背景上,出现了英子的面孔。他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且应该是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嗅觉也恢复了,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来苏水的味道。 英子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见他睁眼,便一迭连声地问:“大有,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你还疼吗?” 朱文正想说话。他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可是他感到嘴唇象被巨石紧紧压着张不开。而且他的喉咙里如同燃着一团火,那种烧灼般的痛楚使他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渐渐想起失去知觉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跟那个叫什么“贾黑子”的家伙扭打在一起。那人个子比他矮,劲头却比他大。他打不过那小子,想抱着他滚到石头坑里“同归于尽”,可他没做到,那人将他甩下了石头坑。 掉下大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打着滚朝下翻,他的肢体在凹凸不平的坑壁上碰撞,那感觉就象是在一个滚热的油锅里翻卷。后来,他的头猛地撞向一块外形狰狞的大石头,一阵剧痛让他失去了知觉。那恶梦一样的经历,好像是刚刚发生过一样。 |
但是,为什么他会跟那个贾黑子打起来呢?他想起来了,因为那人在欺负英子。如果他再晚回去一会儿,英子就毁在他手里了。 那么,他掉到坑里之后,英子有没有再受到伤害?他怎么会没摔死?他又是怎么到医院来的? 他有好多话想问英子,可是他张不开口,急得他脸上冒出了一层汗水。 见他老是不吭声,英子忙转身出去了。很快,她找来了大夫。 大夫四十来岁,戴副白塑料镜框的眼镜。他先将挡住朱文正嘴巴的纱布朝边上拨了一下,然后问他:“怎么样,你感觉?” 朱文正费劲地吐出三个字:“水……喝水。” 英子赶紧拿过一个搪瓷碗,把里面的温水用一只小铝勺喂给朱文正。很快,朱文正感到一股清冽甘甜的暖流从嘴里涌进了喉咙。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水是这么好喝,它不仅能解渴,而且也能滋润人的大脑神经,还有很奇特的镇痛作用。喝下半碗水以后,他的意识完全清楚了,同时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减轻了很多。不过,他还是感到极度的疲乏,以至于连抬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 喝完水,他才对医生说:“身上有点疼,不要紧,就是浑身没劲。” 大夫给他检查了一下,对他说:“问题不大。你出血有点多,外伤也不少,不过没骨折,内脏也没事儿。好好养养,十天半月就能好的。” 大夫往外走,英子跟着问:“要不要再给他打个吊针啊?” 大夫说:“他要是能吃饭,就不用打了。你先给他喝点稀的,食量慢慢加,别一下吃的太油腻。” 英子跟着大夫出去,十来分钟后,给他端来了小米稀饭。 这一会儿的功夫,朱文正感觉又好了很多。英子出去的时候,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整个脑袋和半边脸都缠着绷带,腿和胳膊有好几处地方也包着。胳膊腿的倒不要紧,朱文正担心是他脸上的伤。 他能感觉出来,自己的右脸颊疼得比较厉害,大概是摔下坑的时候碰到了石头上。他轻轻抚着,感觉着,那伤口好像还不小。倒霉,不会毁了容吧! 英子一回来,他先问她这个问题。英子勉强笑了笑,说:“没大事,就是摔出了一道口子,给你缝上了。” 朱文正黯然:“妈的,怎么正好摔到脸,肯定会变得很丑。” |
英子说:“谢天谢地吧,幸好叫那块石头挡住了,没摔到下面去……”她拿过碗来,要喂朱文正喝稀饭。 朱文正说:“我自己喝。我坐起来。” 英子忙拦着他:“不行,你身上那么多伤。” “没那么娇气。”朱文正说着自己往起坐。他一动那些伤口就疼,但他强忍着,还是坐了起来。英子把碗递给他,他一口气就把小米粥喝光了。 吃了饭,朱文正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 又吃了些饭,朱文正感觉身上有了气力,伤口也不那么疼了。英子这才把他急于想知道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了他。 那个贾黑子是西塔县人,他的父亲文革前在北乌素公社当副主任,跟建筑队的工头吴老六关系不错,帮了他一些忙。当然吴老六也知恩图报,文革当中老贾作为“走资派”被斗得七荤八素,吴老六为了保他也出过力。不过老贾身子骨不好,后来生生被造反派给整死了。 老贾这人说起来还算不错,但他那个黑乎乎的小儿子却是一个地道的无赖。老贾死后,她老婆回了原籍西塔,贾黑子却没走,他也没正经工作,整天鬼混,到处偷鸡摸狗。打从英子来到北乌素,他就开始追她,英子以还没离婚的理由拒绝了。后来她才发现,那贾黑子根本不是要跟她谈什么恋爱,他就是“耍流氓”。以前碍着吴老六,他不大敢放肆。他倒不是怕吴老六,他怕吴老六手下的“建筑队”。后来建筑队出了事儿,吴老六吓跑了,他才又猖狂起来。而且这小子还找了理由,非说当年他爹借给吴老六100块钱,算上利息这会儿有600块了,也不知道他怎么算的。反正英子要么给他钱,要么跟她好。英子听说他跟镇上的一个团伙头子杨大柱子走得挺近,就尽量躲着他。却没想到他昨天竟然跟踪了英子,一直追到小鼓山这里。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院子里有没有人,没敢进去。后来发现朱文正推了个车子走了,院子里只有英子一个人在洗衣服,他才悄然溜了进去。 他把朱文正甩到石坑里就跑了。英子出来,看到朱文正卡在大坑下面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吓得放声大哭却束手无策。恰在这时,送电机的汽车来了。那司机下去将朱文正救了上来,又把他拉到了公社卫生院。 英子还说,她本来想报告警察的,后来想了想没去。她跟医生说是朱文正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其实医生已经看出来,有些伤肯定是被人打的,但是他们都没多问。因为这是北乌素,这里的人们都是明哲保身,与己无关的事情,大都会不管不问的。 |
朱文正明白英子的意思。如果报了案,警察一介入,对他是个很大的麻烦。他赞许地朝英子点点头,却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上的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英子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其实她已经问过给朱文正治伤的李大夫了,问的就是以后申大有的脸上会不会留下伤疤。李大夫说,那是肯定的,而且由于皮肤紧缩,将来受伤的右脸和没受伤的左脸还会不对称,意思是会变得比较丑。见英子愁眉紧锁,李大夫忽然说:等着你问问你六叔,他可能会有点办法。英子发懵,她“六叔”又不是大夫,他能有什么办法。 26 站在北乌素汽车站的外面,朱文正抬头看看天空,天色跟他的心情一样阴沉,太阳偷懒地躲在灰暗的云层后头不肯露面,只是吝啬地把些许光线胡乱地涂抹在天幕上。再望望东面的那一片远山,薄雾象一层层肮脏的白纱漫不经心地蒙在上面,却也遮挡不住那凄然的萧杀之态。这会儿又起风了,带着浓重寒意的北风吹得他身上冰凉。他缩着身子,拉紧衣服,隅隅独行在寂寞冷清的街上。凄凉惆怅的感觉就象一团阴影,亦步亦趋地紧紧追随着他。走回老吴的屋子之后,他就一下躺倒在床上,忽然感到极度的疲乏,不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好像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个小时前,他在汽车站送走了英子。仅仅一天之前,也就是昨天上午,他刚从公社卫生院出院。 经过十天的治疗,他身上的大部分外伤都基本愈合,只是脸上的伤口还没长好,仍旧包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他可以回家休息,以后定期来换药。那伤口比较深,全长好最少得半个月二十天的。 英子已经将老吴两口子住的屋子收拾出来,让朱文正住那里。朱文正的身子还是很虚弱,英子将他安顿好,说去副食店给他买点猪肉、排骨什么的,好好补一补,然后她就出去了。 副食店就在院门口的东南面,步行不过五分钟,但英子却直到三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吴老六的老婆病情危重,老吴给英子打来电报,让她带些钱,尽快赶到包头去。 英子手头只有20多块钱,她只好去找了路子,先从他那里借了一百块,然后让他找机会把那两台小电机卖了,估计最少能卖一百五十块,多余钱的就算路子的。英子跟朱文正说,我把我的二十块给你留下,你先凑合一个月,我去不了几天,很快就回来了。 朱文正不要钱,说他一共还有六十五块钱,他留十五块,剩下的五十,让英子给老吴捎去。 英子不要,说老吴他老婆那儿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能塞进去。咱们以后还要过日子,一点钱没有怎么行。 听英子这样说,朱文正心里一阵兴奋。可看看英子淡然的表情,他才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一下从头凉到脚。 虽然在他负伤之后,英子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但他还是能感觉出来英子的细微变化。也就是说,英子对他,只剩了关心照顾,却没了以前的情感成分。就像昨天晚上,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英子却没什么话,吃完饭收拾完,让他早点睡觉,她就去了自己的屋子。朱文正留心数了一下,从出院到家,两个多小时里,英子对他说的话没超过二十句。 |
英子肯定认为,他从此之后,身体垮了,也毁了容了,她跟他不可能再有什么“未来”。当然,他是为了救她才遭的难,她得照顾他,她得让他好起来。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英子走之前,替朱文正煮好了一锅排骨,又给他买了馒头和白菜,叮嘱他别忘了及时去卫生院换药。英子说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像是例行公事。 既失望又伤心的朱文正,没滋没味地躺了半天,感到肚子饿了,起来想点火热点饭吃。忽听院门被咚咚地敲响了,有个粗野的声音叫着:“申大有,开门!” 朱文正出去把门打开,外面闯进来三个人。为首的四十出头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挺冷的天他却敞着外衣,露出裤子上一条黑亮的宽皮带。朱文正在运输队那里见过他一次,他姓杨,外号“老七”。他在运输队管派班,司机们都叫他杨队长。路子不止一次跟朱文正骂过他,说他是公社副主任杨麻子的一条狗,满肚子坏水,最不是东西。有人私下说,他是北乌素的最大团伙“杨家顶”的二号人物。 朱文正住院的时候,跟同屋的“病友”聊天,才闹明白了北乌素的“十二帮”。“十二帮”是过去的说法,到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团伙,分别叫“杨家顶”、“四马团”和“孙家寨”。当然这些团伙都是“地下”的,团伙的名字也是老百姓给他们的“俗称”。病友跟他说,文革期间“专政”的力度大,这几个团伙被压制了好长时间,这两年又开始冒头。朱文正装作傻傻的样子问:要碰上“三大帮”的人闹事怎么办,是不是该报告联防;病友说:你憨哪!碰他们干嘛,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嘛。 |
正是有了得自病友的那些信息,朱文正见了老七这个不速之客,也只能强忍满心的厌恶,堆起笑脸做个欢迎之态: “哎呀,杨队长驾到。快,快,请里面坐。” 老七瞅了瞅朱文正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大有,听说你挨揍了,叫贾黑子打的是吧?你瞧瞧,成这么个怂样了。那么个癞皮狗你惹他干嘛。” 他说着,大模大样进了吴老六的屋子。身后两个人,一个是开拖拉机的周结巴,另一个尖脑袋小眼睛的家伙,朱文正只知道他也是运输队的,不知道叫什么。 尖脑袋的家伙鼻子也尖,进去就叫唤:“好香啊,申大有你做什么好吃的呢?” 朱文正跟进去,周结巴已经掀开了锅盖,然后就叫:“七七七,七哥,这里,有有有……” 老七看到了,转头冲朱文正说:“大有,伙食不错嘛!我都十天半月捞不着吃肉呢。” 朱文正心里骂,想让我请你吃是不是?我他妈就是喂狗也不喂你们这些鳖蛋。不过他嘴上只能说:“医生说我得补补。哎,哥几个尝尝,味道还挺好。” 那三个小子就等这一句了,有使勺子的,有拿筷子的,尖脑袋干脆下了爪子。三下五除二,锅里的排骨被他们吃个精光,还扔了一地的骨头。 朱文正当时气得够呛,不过他后来才知道,正因为有了这一锅排骨,那个老七才没有对他“赶尽杀绝”。 吃饱之后,老七才告诉朱文正:公社已经决定了,建筑队撤销,并到运输队里面去,成立一个“建筑班”,有建筑的活儿呢就干,没建筑的活儿就兼着当装卸工,公社马主任兼任运输队队长,他当副队长。 因为没有建筑队了,所以原来建筑队占的房子要全部收回,老吴的院子也要交出来。由于排骨起了作用,老七临时发了善心,说给朱文正在院子后面找个地方先住着,养好伤再回“建筑班”。老吴的家具被褥什么乱七八糟的先集中到英子那屋去,然后把英子那屋锁了,等老吴回来再说。 朱文正一听就急了:“哎杨队长,你们等等不行吗,他们都不在,随便动他们的东西不是个事儿。要不等我打个电话,跟我姑父说一声。” |
老七还没开口,尖脑袋却说:“你不用跟他讲。马主任交代了,老吴这小子犯的错大了去了,回来还得找他算账呢。再者,”他斜着眼瞅着朱文正,不怀好意地奸笑道:“什么‘他们的东西’,你跟英子不是相好嘛,她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 朱文正眼睛一瞪:“你他妈的别胡扯淡啊。她那屋锁着呢,我没钥匙。” “你他妈的才胡扯淡呢!”尖脑袋上来就推了朱文正一把,“当我不知道啊,你俩早住一块去了。怪不得贾黑子打你,你他妈‘撬寡妇门’,算什么玩意啊。” 一股怒火冲上来,将朱文正的脸烧得通红。他真想一拳下去,把这个尖脑袋给砸圆了。可他拼命压抑住了。别说他这会一点劲儿都没有,就是他没受伤的时候,他能打过尖脑袋,但他也不是老七的对手。 见朱文正咬着牙不吭声,尖脑袋得意地坏笑着继续羞辱他:“怎么了,还害臊呀。你说你个熊包,老子想玩玩英子还上不了手,你他妈的厉害啊,英子还倒贴。你也真够背的,还没恣够吧,叫人揍成丑八怪,把英子吓跑了个屁的!哈哈哈哈。”尖脑袋自以为说的还挺幽默,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老七也直乐,咧着他的大嘴问朱文正:“大有,你是不是真玩的挺恣。人都说英子那什么什么一般化,大腚长得还行,圆墩墩的,可惜摸过的人太多了。哎,结巴,你摸过没有?” 周结巴猥琐地笑了笑说:“七七七、七哥,你、你都没摸过,哪哪哪能轮到我。再再再说,那个、那个时候,不是怕怕怕老吴嘛!” 老七恨恨地说:“那个小寡妇,心气挺高呢,平时正眼都不看我。奶奶的,这回老吴吃瘪了,你等她再回来,老子把她收拾挺了,你们随便摸。哎申大有,你小子在那出什么粗气,嘿嘿,真把她当成你的相好了!” 朱文正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在心里发狠。他在想,以后有了老子得势的那一天,老子把你们三个大卸八块。我还不一下子卸完,我一点一点折腾你们,我叫你们生不如死! 当然,他也只能心里发狠,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他没有一点点敢说硬话的资本。 |
老吴的屋子被老七占去之后,朱文正只好带着自己的简单行李,搬到了后院墙外一处破房子里。这原来是运输队的一个仓库,后来他们在前院盖了新房子,这里就闲置不用了。屋子倒是不小,有将近三十个平米,但除了一些木头架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朱文正就一个人住在那个破房子里,似乎被所有的人遗忘了。“副队长”老七虽然说过让他伤好了回“建筑班”,可一直也再没有找过他。朱文正也不敢去前边的大院,他本该在每月的月底去运输队的会计那里领工资的,虽然因为不干活没有补助,只剩了19块钱,但朱文正也非常需要。可他怕去了之后,那边就会想起他来,又让他去“建筑班”干活。 所以,他基本上不出门,就闷在屋子里,靠看书听广播(老吴留下个破收音机)打发无聊的时光。后来,他脸上的伤口长好,解下了绷带。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朱文正着实被吓了一大跳。除了额头上的一条一寸长的伤疤外,他的右脸颊上还有一条五公分长的疤痕。这疤痕不仅高低不平,而且还是紫红色的,衬的两边脸一半大一半小,十分难看。看到自己的样子,朱文正的心里酸涩难忍。他想,怪不得英子一走就没了音信,她一定是预见到自己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很快进入了严冬季节。朱文正住的这间屋子四面透风,寒冷彻骨。他盘了一个小炉子,又从前院偷了些煤,生上火以后却不管大用。他将老吴的被褥和英子的被褥全都搬来,弄的床上像个棉花垛,但晚上仍然冻的睡不着,几天过后,到底把他冻感冒了。 开始他没当回事,但过了两天开始发高烧,连着烧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朱文正勉强挪到公社卫生院挂了吊瓶,退烧后回到家,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苦熬。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感到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他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放着厨具的炉子边上找了半天,找出两个长了很多霉点的馒头,朱文正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用凉水泡了一个馒头就吞了下去。 吃完馒头,他才感到身上有了一点力气。回来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那种孤寂和无助的滋味,象毒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吸食着他的血。他的心脏好像被抽空了,他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的大脑也会被抽空的。 |
朱文正觉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他想到了死。他设想了几种死法。首先否定的是上吊,因为那种窒息的感觉一定太痛苦。他还可以用菜刀割断动脉,不过等候鲜血流尽的滋味肯定也不好受。还有就是再去跳那个大石坑。因为那坑有一个地方又高又陡,下面全是坚硬的石层。但是朱文正又顾虑跳的时候会掌握不好姿势,万一摔不死,摔断胳膊腿或者摔断腰,那罪可就没法受了。还有什么死法呢?对了,喝老鼠药。北乌素的集市上就有卖老鼠药的,用草纸包着,两毛钱一包。那药的效果应该不错,因为摊子在那儿好长时间了,效果不好的话,他的摊儿摆不下去。朱文正还有五元钱,可以买25包老鼠药,这么多一块喝下去,应该感觉不到多少痛苦就能升入天堂。想到这里,朱文正忽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这些日子以来无尽的悲愤、冤屈、痛苦和失落,尽付与这一腔急泪之中。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朱文正抬头一看,原来是风尘仆仆的吴老六。他正俯着着身子,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二姑父!是你?你你,你回来了?”朱文正惊喜莫名地叫了起来。 吴老六紧皱眉头:“天哪,大有?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不是,你怎么,怎么瘦的都变形了?”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朱文正的心里猛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身上一下子有了力气,急忙跳起来,接过老吴手里的提包,又赶着给他烧水,一边解释说:“我,没什么大事,就是感冒了好几天,没怎么吃饭,这才好了一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二姑呢,英子呢?” 老吴没回答他,却四下里看了看,摇摇头说:“大有啊,你吃苦了。我没想到公社那几个王八蛋这么缺德带冒烟的。行,这帐留着以后算。你别忙活了,你这啥也没有。你洗把脸,我领你找个地方吃饭去。我这刚下汽车。” “好嘞!”朱文正欢快地答应着。他心里想,那什么老鼠药滚蛋去吧。他的老吴回来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山穷水尽之时已经过去,柳暗花明的未来,正向他招手呢。为什么能这么确定,他不知道,但他相信一定会这样的! |
27 王隆的面前摆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他趴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石头看,半天一动不动。 石头黑乎乎的,大约有二十五公分那么高,小瓷碗那么粗。当然它不是上下一般粗,而是上面略细,下面略粗,呈不规则的塔形。从正面看,显露的是峥嵘之态,而它的背面却几乎是平直的,还有它的底部,也是平的。 王隆之所以对这块石头如此感兴趣,因为它是在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被发现的----已故红光造纸厂厂长孙家栋家里的床底下。 在一般人看起来,这石头仅仅是稍微有点特殊,并怎么不起眼。但孙家栋厂长不是一般人,他除了革命工作之外,还喜欢“花鸟鱼石”。不过玩花、玩鸟、玩鱼之类,很明显地都属于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只有玩石头还能勉强说的过去,当然也得偷偷的在家玩。所以,孙厂长喜欢石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光明路的东北面,有个村子叫王庄,那里逢三逢八赶大集。孙厂长一次赶集买菜的时候,发现有个老头在偷偷地卖石头,他就花了八角钱将那块“奇石”买了回来,放在一个瓷盘里,摆在桌子上自我欣赏。不过除了他的一个“棋友”——造纸厂退休工人老李之外,没有几个人注意到那块破石头。因此,在去年的“3.24”凶杀案侦破过程中,警察也没发现老孙家的桌子上少了这样的一块石头。 |
周队长很了解“3.24案件”,也知道这个案子的症结在哪里。听了王隆的汇报之后,他也有点失望,但没王隆的失望大,因为周队长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王隆的猜想一点不错,那块石头就是“凶器”。技术室在石头的平面部分,发现了微量的血迹,血型与孙厂长相符,都是O型。石头上的指纹很多且十分杂乱,可以完整提取的有五个,两个指纹与孙厂长的指纹留痕相符,另外三个与查案时留取的相关指纹比对后,无一相符。也就是说,这上面没有最主要的嫌疑人朱文正的指纹。当然,没有他的指纹,并不能确定他不是凶手,因为他完全可以戴着手套作案。 王隆认为,这里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朱文正在打人之后,将凶器藏到了床底下;另外一个可能是,凶手另有其人,是他用石头打死了孙厂长,又把石头藏了起来。 当然这里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不管谁是凶手,他为什么不把凶器带走扔掉,而是将它藏起来。因为假如警察当时勘察现场再仔细点,完全可以发现那块石头。 现在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了:如果朱文正不是凶手,那他跑什么?这一点,无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有没有这块石头,都解释不通。 周队长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很快他自己又否定了。周队长说,有没有可能当朱文正进去的时候,老孙和岳菲都已经死了,是另外的人杀死的,那个人就藏在床底下,然后朱文正错以为老孙两口子是自己杀死的,他就跑了。不过队长马上又说,这不可能哈,朱文正再傻也不会傻到这样的程度,就算醉的再厉害,也不至于糊涂到神经病的地步。 |
王隆说,我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可能现场情景,甚至我都想过,当朱文正进屋的时候,里面就有两具尸体。他去抱着赤身裸体的岳菲,忽然发现凶手躲在床底下,正朝着他虎视眈眈,这时李广利进来喊“朱文正杀人了”,朱文正扔下岳菲夺门而出,然后一去不回头地就去自杀了……人家就会问我:这案情你觉得幼儿园的小孩会相信吗? 周队长苦笑。 王隆自己摇摇头,问队长:那,这石头呢? 队长想了想:入档吧。 王隆问:还有意义吗? 队长说:也许吧。你看,案发将近一年,本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谁想到又冒出来一块石头呢。 王隆自嘲地说:好吧,那么大的档案室,也不在乎多这一块石头。 28 爬上松树岭之后,朱文正的眼前豁然开朗。松树岭是乌兰山西北部的制高点,从这儿极目远眺,周围的山岭尽收眼底,甚至能望到几十里外的戈壁滩。与棋盘台那边只有野草杂树不一样的是,这里的山间散布着一方方翠绿的麦田。虽然地块都比较小,最大的不过篮球场那么大,小块的只有七八个甚至三四个平米。就象一大块土黄色的画布上不经意地涂抹了些许绿色,却也让人在这色彩单调的大山深处,感到一丝生机和活力。 吴老六也跟上来了,他喘着气,摘下帽子擦汗,感概地对朱文正说:“大有,还是你年轻,恢复的快,这半年你身子骨强多了。” 朱文正拉他坐在一块青石上歇息,一边说:“那还不是靠了你,你就是我的福星啊,二姑父。不过你也可以,还能走这么远的路,我到了你这个岁数,肯定还不如你呢。” 老吴坐下,拿帽子扇着风,忽然又转过头看朱文正的脸:“刚才老姚那里屋子暗,看不真,我再仔细瞅瞅。”朱文正就仰着脸给他看,他捧着歪过来正过去,细细看过后直点头: “你还别说,老姚就是真有本事,这会儿看着,那伤疤轻多了。照他说的,再恢复三五个月,真有可能看不出来的。” 朱文正笑笑,知道老吴是安慰他。他曾经非常认真地问过老姚,老姚的说法是:即便将来恢复的很好了,还是能看出伤痕来,不过对于容貌的影响不会很大。他还开着玩笑说:“基本不耽误你找媳妇,我可以给打包票。” 老姚是个“野大夫”。这四个多月来,朱文正一直在他那里“整容”,而且效果还真的不错。 |
老姚是吴老六的朋友,六十多了,人长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就是个干巴老头。但老吴告诉朱文正,人不可貌相,这位老姚曾经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医,佩戴过少校军衔。解放后,他在天津的一家医院当外科医生。不过,他从五七年就开始倒霉了,被打成右派弄到农场去劳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差点被饿死,后来冒着生命危险从农场逃跑,辗转来到了乌兰山,隐姓埋名藏身在这里。 老姚有个侄子,在东塔县的人民医院当大夫。所以他家里有些药品,也有些器械。但是,如果不是老吴登门相求,他是绝对不会再动手术刀的。 那是去年12月月底的一天。老吴带着朱文正,骑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又爬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来到了老姚的住处,这儿有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断甲沟”。 断甲沟是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紧挨着松树岭,稀稀落落的草房散布在大沟的边上。老姚的家在大沟的尽西头,离他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也在一里地开外。 老姚看了朱文正脸上的伤痕,直接了当地问他:“你要是信我,我能给你解决一大半的问题,不过你得再挨一两刀。怎么样?” 朱文正半点都没犹豫,他说:“姚叔,我信你。怎么治都可以,就算是治不好,或者治了比原来还差,都没有关系。” 老姚转头看看老吴,笑了一下:“嗯,是个干脆的后生。我试试吧,多年没动刀了,有点手生。我尽力。” 后来朱文正才弄明白,所谓还要“挨一两刀”,那才是老姚的真本事所在。原因很简单,老姚可以采用敷药的办法,让朱文正的伤痕尽量缩小,尽量平复,但解决不了他两侧脸不对称的问题,那也是一个影响他容貌的最大问题。所以,他除了需要修整朱文正右脸的伤疤之外,还要在没有伤疤的左脸上动个小手术。当然,这也会留下个伤痕,不过老姚有把握将那伤痕处理好,它以后会变得非常轻微,不认真看都看不出来。 就这样,“非法行医”的老姚在朱文正的脸上施展了他高超的医术,只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就将“丑八怪”的朱文正改造的基本正常了。前两天朱文正照着镜子仔细看,觉得自己甚至比以前还“英俊”了一些。而且,右脸那一处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还更能显示出一种冷峻的威猛,有助于改善他以前那“奶油小生”的不良形象——至少他认为那是不良形象。 老吴也这么认为。他用手摸了摸朱文正的两颊,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你还算是‘因祸得福’。你再长上几年的岁数,以前的人可能就很难认出你。那时候,你就该出山了。” 朱文正忙说:“二姑父,我没那想法。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将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吴摇摇头:“不用,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早看出来了,你是能干大事的,不能老憋在大山里。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了。来,大有,我指给你看个地方。” 老吴站起来,拉着朱文正朝前面走了一段路,下到避风的大石坑里,老吴指指前面,问朱文正:“大有,你看前面有什么?” 朱文正抬头望去,他的视线被长满野草的石壁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疑惑地望望老吴。 |
“对了,从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你再跟我来。” 吴老三领着朱文正从北坡爬出石坑,那有一道土崖,挺高,大约有十七八米,土崖的下面杂草横生。 “看那草堆里。”随着老吴的指点,朱文正看到了一堆断壁残垣。 “那是一座天王庙,乌兰山里很多。” 朱文正想起了英子跟他说过的“宇文天王”,问老吴,果然就是他的庙。老吴给他解释,“宇文天王”就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代英主周武帝宇文邕。他十七岁即位,当了十八年皇帝,死时年仅35岁。当地人传说宇文邕北征的时候到过乌兰山,在这驻兵一年有余,所以乌兰山的很多地名都有一千四百年前的战争痕迹,当地人就像内地信奉关老爷那样信奉“宇文天王”。这座天王庙,据说是光绪年间立的。年久失修,很早就塌了。老吴很想把它再修起来,可惜没钱。 24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晚春季节,年轻的吴老六为了逃避“镇反”,从他的家乡甘肃的肃北地区偷偷地跑了出来。 老吴的身世比较奇特。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后,他被大伯养大。他大伯在县城开着一个小店,论成分顶多算个“小业主”,“镇反”本来跟他没关系。但是吴家的老三,也就是老吴的叔叔,曾经在“军统”(后来叫保密局)干过,据说有“血债”,属于“专政”的对象。老吴的三叔被抓之前,曾经在他大哥的小店里躲过几天,这期间他大哥正好不在家,所以这个“反革命分子”是他侄子吴老六接待的。后来他三叔被抓获,供出了他的藏身之地,老吴得到消息后吓坏了,便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从店里逃走,去两千里路之外的内蒙东塔县“投亲”。因为听大伯说,他的亲娘改嫁之后,就跟着经商的丈夫回了老家,她“后夫”的老家就是这里的。 老吴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改嫁了,以后多年杳无音信,老吴甚至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所以,当年他投奔东塔实在是个盲目的决策,不过老吴没办法,他当时想的是,逃得越远越安全。 |
就这样,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吴老六风餐露宿,一路乞讨,好容易走进了东塔县的地界。但他没想到,东塔县竟然那么大(东塔的总面积是6100平方公里,相当于内地的四五个县),当时他是从戈壁滩走进乌兰山的,已经七八天没有正经吃东西,而且还生病发着烧。进山以后他迷了路,转了两天都见不到村子也见不到人,甚至连水都喝不上。第三天的中午时分,他走到了这个大坑的边上,一阵头昏目眩,就摔倒在坑里晕了过去。当他从剧痛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腿摔破了,流了很多血。他身上非常难受,好像连抬一下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着头上的太阳一寸一寸移向西天,他感觉到生命也正在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身体。病痛、饥渴的煎熬让他无法忍受,山穷水尽的绝望让他万念俱灰。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断崖。他探头看去,见十来米深的下面长了很多野草,估计跳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断崖靠北的地方,下面却有一座庙,庙的墙是石头垒的,于是他费力地挪了过去,瞄向下面的石头墙,准备纵身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庙的旁边白光一闪,一只山羊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转过山崖看不见了。老吴死死地盯着山羊消失的地方,盯了好久,却一直没再见那山羊回来,也一直没看到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牧羊人。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离住着人的地方不远了。 后来,老吴从崖上下来,翻过这个山头,看到了山下的“断甲沟”…… 朱文正跟着老吴走过去,看着那一片碎砖乱瓦,心里默念道:宇文天王老爷爷,求你也象保佑老吴一样保佑我吧。以后果真有了出头之日,我一定把你老人家供奉起来。尽管我以前跟您老人家不熟悉…… |
吴老六蹲在北墙根一片野草中拨拉着什么。朱文正走过去,看到吴老六拨开杂草,露出了一片墙基。其中的一块基石上刻着几句话。 人生如渡梦海, 回首几番是真。 已知天道有常, 冷眼荣辱浮沉。 吴老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刻着玩的。当年我被断甲沟的人救了,就在那儿住下,住了八年。六零年的时候,我在东边的于家沟帮人盖房子,碰见了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老姚,当时他饿的只剩了一口气,是我救了他,又把他领到卸甲沟的。我俩在一起住了两年多,直到我去了北乌素建筑队,我们才分开。你看,现在我俩不是过的都不错嘛!我俩常说,世界上好多事儿,用宿命的观点去解释也有一定的好处。人生如梦:得失甘苦、荣辱浮沉,你都把它当成是梦。这样你在什么时候都是清醒的,都能够从容地应付过去。所谓:祸福相依,贵在宠辱不惊;天道有常,求神不如求己。那年,我把这意思写下来,烧给了宇文天王看,你猜怎么着,没出一个月,一场大雨过后,这庙就塌了。”老吴哈哈一笑。 朱文正也跟着笑,不过他一直在咀嚼老吴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发现老吴并不简单,这老头很懂辩证法,而且那哲学头脑还挺深奥的。 |
29 “小刘啊,这是黄所长,专门来接你的。”张所长看见刘伟红进来,就朝着坐他对面的一个高个子中年人给她介绍。 那个黄所长大约四十出头,浓眉细眼,鼻子挺大,嘴也不小,而且又高又壮,跟他一比,瘦小的张所长就像个小孩儿。 黄所长转头,看清了刘伟红之后,立即满脸带笑地站起来,朝她伸出了一只大手:“是刘伟红同志吧,欢迎欢迎。我们所里正缺人哪,尤其是小刘同志这样的,科班不是?”他握着刘伟红的手,朝向张所长问。 张所长说:“科班。赤岭邮校的。” “黄所长。”刘伟红叫了一声,便轻轻往回抽手,黄所长这才放开她。 “好好,太好了。”黄所长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那尖利的眼光滑过全身时,刘伟红觉得心里一哆嗦。 就在昨天,张所长告诉刘伟红,她的调动申请上边批了,沙家和城关这两个邮电所都不缺人,调她去北乌素邮电所。明天就去报到。结果人家北乌素所很重视这件事,黄所长是专程来接她的。 刘伟红是半个月前打的请调报告。她要求调出南乌素,如果不能去县里的邮电所,那么城关公社也可以,或者离这儿较远的沙家邮电所也行。刘伟红想去城关所,是因为那里紧靠县城;想去沙家,是因为她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在那里。但她没想到,县局同意她调走,却把她调到了比南乌素还“荒凉”的北乌素。 刘伟红打请调报告的原因是,她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她指认过的那个罪犯罗启才,于一个月前越狱逃跑了。她怕罗启才回来报复她。 刘伟红这并不是“杞人之忧”,因为罗启才被抓之后,他住在甲台镇的一个堂兄弟,就曾经砸过刘伟红宿舍的玻璃,还在晚上跟踪她,在白天碰见了骂她等等,闹腾了好多天。后来,张所长找了镇上的治保主任,主任收拾了那人一顿,他才有所收敛。罗启才的堂兄弟都这么嚣张,可想而知假如罗启才要“报仇”的话,刘伟红会有多危险。 |
可局里接到刘伟红的请调报告和所里的汇报之后,却把张所长给批了一顿。造反派出身的那个梁局长,一本正经地教训跟他父亲年纪差不多的张所长:你老张身为共产党员,刘伟红身为共青团员,怎么竟然胆小如鼠。对这些反革命不说敢于去斗争,去战胜他们,怎么还会吓得没见敌人呢就要逃跑。你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上哪儿去了?思想觉悟怎么还不如个老百姓呢? 挨了批之后,张所长和刘伟红都觉得没戏了。不料前几天老黄去局里叫苦,说他们所的人手本来就少,现在又长病了(长期生病)一个,调走了一个,直接没人干活了,他都得天天顶班。局里再不给他们加人,他们只好关门大吉。梁局长一听,就说那正好,南乌素所比北乌素所多了三个人,就把刘伟红调过去吧,正好也解决了她害怕坏蛋报复的问题。 刚听到这个消息,刘伟红还挺高兴。北乌素离南乌素(也就是甲台镇)有十八公里,周围地广人稀,只要内部的人不说,罗启才他们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见到这个人高马大且有点色迷迷的黄所长,刘伟红却又有些忐忑不安。当然她还是得走。一方面上级的安排,不服从不行,另外一方面,不管怎么说,总是离开甲台镇了。 黄所长是坐县里的邮政车来的,那车接完人之后还要接着返回县城,所以黄所长只呆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带着刘伟红去了北乌素。 尽管刘伟红觉得所长有点“色”,但人家非常热情,亲自将刘伟红的小行李卷外加一个小布箱一个网兜装上了车,然后还要她坐驾驶室。那里除了司机只能坐一个人,刘伟红如果坐那里,所长就只能坐到后面那个黑乎乎的车厢里。刘伟红当然要谢绝,不过这让她对黄所长的不良印象有了些好转。 后来到了北乌素邮电所,黄所长又张罗着给她安排宿舍。北乌素的邮电所人少,没有职工宿舍。黄所长住办公室,所里的两个投递员都住在仓库里。所里还有一个请病假的单身女职工,她借住在粮管所的宿舍。黄所长说她一时半会儿上不了班,就将她的东西挪到仓库,让刘伟红用她的床铺。那屋还住着粮管所的一个单身女职工,叫张小兰。黄所长还特意将她找来,把刘伟红介绍给她。说小刘新来乍到,有什么事儿你帮帮忙,多关照一下。黄所长如此的细心周到,竟然让刘伟红有些感动,心情也好得多了。 |
到北乌素上班的第四天该到她轮休。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宿舍和营业室之间两点一线转悠,休班有了闲工夫,她先洗了洗衣服,然后就出门要去办件事。这事儿她在来北乌素的半道上就琢磨开了。 她还想去找找那个“夏舟”。 这大半年以来,刘伟红一直都希望能找到他。不知怎么回事,离开他时间越久,刘伟红心里越是后悔。她老是觉得,只有他能真正地帮到自己。现在,无论是从担心罗启才报复她的角度,还是从预防黄所长骚扰的角度,她都盼着能尽早跟夏舟联系上。甚至晚上做梦,她都梦见夏舟又去邮电所打长途电话,然后他们又一起吃饭,一起去山里玩,大概是玩得比较高兴,还发生了一些让她醒来之后才感到害羞的事情。 她又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夏舟跟她说过的话,觉得他即便是骗了她,也就是他没在公社建筑队,但他还是应该跟建筑队有联系,或者说,应该认识建筑队的人。于是她跟别人打听到了北乌素建筑队的地址,便一个人寻了过去。 北乌素的街道跟南乌素不大一样。南乌素主要的街道有两条,每条都不太长,也就一二百米左右。北乌素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可是这街道却绵延了将近二里地。人家告诉她,公社的建筑队和运输队在一个院儿,位于镇子的西头,门口有个两个牌子,一个写的是“北乌素公社运输办公室”,一个写的是“北乌素公社装卸队”。装卸队就是原来的建筑队。 结果院子找到了,牌子也找到了,人却没找到。刘伟红过去的时候,正赶上几个黑乎乎的人扛着铁锨出门,一问他们就是建筑队的,但谁也没听说过夏舟这个名字。当刘伟红说他原来在棋盘台住着,一个呲着黄牙的瘦子就说,棋盘台的人都塌方砸死了个球的;另一个歪鼻子斜眼的家伙嬉皮笑脸地问:那你什么人哪妹子?相好的是吧?他死了就死了,我们这几个怎么样?然后那些人一阵怪笑。刘伟红就赶紧跑走了。 |
接下来,刘伟红又打听了一些人,结果很让她丧气,她问过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夏舟。 刘伟红就咬牙发狠:你个死夏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人是鬼啊! 29 天气很快热了起来,老吴鼓捣起来的那家“红旗”饭店,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老吴回来之后,公社追究他在“棋盘台塌方事故”中的“领导责任”,免了他的公社“革委会委员”职务,不光不让他管运输队和建筑队了,连筹备造纸厂的事儿也交给了别人。老吴一气之下,就带着朱文正去榆树屯找了个房子“隐居”起来,正好借这个机会给朱文正治病疗伤。不料没出两个月,公社的副主任老马又派人来找他,让他重回公社“经济办公室”,继续管那个造纸厂。原因是没有他,小鼓山那个造纸厂没法恢复起来。 老吴对北乌素公社那几个头头的本事心知肚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虽然他还想着要“出山”,却不愿意再鼓捣那个造纸厂了。因为好时机已经错过,再要重新恢复那个厂子,代价太高,公社肯定不会出那笔钱,公社也出不起。 当时公社的刘主任脑子一热,就把老吴给贬了,让杨大柱子接手造纸厂的筹建工作。杨大柱子是个外号,他的真名叫杨领柱,跟公社副主任杨麻子同族,是北乌素三大帮之一“杨家顶”的头子。其实所谓的“三大帮”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就是那几个“帮主”手下各有几个“兄弟”,敢在北乌素的街上吆喝几声而已。三个帮派中,杨大柱子的人最多,也不过才“一打”左右。北乌素真正有“势力”的,还是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杨大柱子在别人面前是凶神恶煞,在刘主任面前却一直是小跟班的模样,所以刘主任对他很有好感,而且觉得他“群众基础”也不错,便让他接替老吴当了“经济办”的副主任,兼造纸厂的“厂长”,先把那厂子搞起来。 杨大柱子信心满满地上了任,接手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不光不简单,而且还挺复杂。 原来,老吴当初筹备厂子的的时候,已经跟县造纸厂打好交道,并且报经县轻工局同意,把县造纸厂淘汰的抄纸机等三套关键设备,“无偿划拨”给小鼓山厂。结果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老吴先是逃跑,后来被免职,北乌素公社又拖拖拉拉不赶紧找人接手,等杨大柱子想起这事,上门去问的时候,人家那边不理他。说当初是跟吴作山达成的转让协议,吴作山不来,一切免谈。 杨大柱子没办法,回来给刘主任汇报。刘主任便交代马主任,让老吴回“经济办”,然后担任小鼓山造纸厂的“副厂长”,听从“杨厂长”指挥。 老吴其实早就知道,县造纸厂因为等不及他,已经将那三套设备低价处理给西塔县的一家厂子了,但他故意不吭声。等到当上了“副厂长”之后,他才装模作样去了一趟县城,回来汇报说,设备没了,如果买新的,一是花费太大,二是这种旧型号也买不到了。所以,造纸厂咱们也别弄了,咱们还是弄原来那个饭店吧。 |
北乌素原有两家饭店,一家是汽车站旁边的东方红旅馆兼营饭店,那是国营的;还有一家是供销社办的工农兵饭店。两个饭店离得很近,“工农兵”争不过“东方红”,眼看就办不下去了,老吴建议趁这个机会,把原来公社办的“红卫”饭店再恢复起来。 “红卫”饭店本是五年前老马主持搞起来的,后来因为地段不好,加上经营无方,开了两年就关门了。老马觉得,既然造纸厂没戏了,那么再把饭店弄起来也行,好歹也是公社的一个“工商”项目。而且现在经济发展了,北乌素的人也多了,加上公社的对上接待和对外接待,弄好了效益应该不错。于是老马建议,公社革委会开会通过,由老吴负责筹建饭店。由于“红卫兵”现在过气了,所以决定改名为“红旗”饭店。 红旗饭店是春节过后开张的。老吴是饭店的“主任”,下面就三个人:厨师朱文正和老杨,外加服务员英子。 英子是饭店开张后回来的。据老吴说,她开始在包头住着,帮着老吴照顾她婶子。她婶子去世后,她回了一趟老家,老吴要开饭店,便又打电话把她叫了回来。 老吴是这么说的,英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朱文正不大相信。他已经觉察出来,打从他负伤开始,英子就好像有什么事儿一直瞒着他。到底是啥事儿,他猜不出来,只是觉得,那事儿好像还挺大。而且,老吴应该也知情,似乎那事儿跟他朱文正还有点什么联系,所以那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跟朱文正说。 其实,不管是什么事儿,也不管他们说不说,朱文正都已经不大关心了。他现在还很为自己当初的“花心”后悔,而且觉得那“花心”花的非常幼稚。现在他很清楚了,别说其实英子对他“无意”,就算是“有意”,他也不敢抱有什么奢望。英子是“清白之人”,他自己是“负案之身”,他和英子在一起没有“未来”,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 |
英子回来之后,对他还和过去一样。当然,这里的“过去”,指的是一开始的那个“过去”。英子仍然住在原来的那间房子里,老吴则住在饭店里。饭店有个很小的后院,建有两间北屋,他住了一间,朱文正和老杨住了一间。所以,除了饭店营业的时间,朱文正一般见不到英子。 饭店门脸不大,来吃饭的人也不多。虽然是公社的饭店,但因为条件限制,上面来人什么的,公社一般还是安排在“东方红”。所以,为了增加点效益,老吴跟供销社和百货站联系,从他们那里进点货,再从县城批发些商品,又在饭店里弄了个“代销点”。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有了利润。虽然不太多,但每月都能往公社交一点,马主任他们也就很满意了。 朱文正也挺满意。他的身体已经基本复原,脸上的伤痕让老姚治过之后效果挺好,住的地方不错,饭店的活儿也不累。能有这么个环境,他挺知足。他经常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下去,也很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在这北乌素“混”不下去了。 |
这天上午,老吴在饭店后院的小屋里算账,朱文正和老杨、英子在前面收拾食料,准备做饭。忽然一阵叫喊声从门外传来。 朱文正起身张望,就见两个粗壮的汉子正在追打一个外地人。那人满脸是血,边喊“救命”边挣扎着朝这边跑。看见朱文正,他叫道:“大哥救我,有人抢劫!” 朱文正忙把那人拉进门来,后面那两个家伙发现有人“见义勇为”,便没有再追,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老吴听到动静也过来,问那人怎么回事。那人惊魂未定地说:“我才下汽车,没走几步,有人抓住我,说我是小偷,按地下就打。我的皮包让他们抢走了,他们还抢我表,翻我的口袋,我好不容易挣出来就跑,他们还一直追。街上的人谁都不管。” 老杨朝他哼了一声:“你是外头来的吧。汽车站那儿净些‘溜子’,专瞅外地人下黑手。北乌素一向就这么乱,派出所也管不了。吃点亏你就认了吧,以后记住,千万别一个人过这边来。” 那人听了直抽冷气:“我到了东塔,人家跟说北乌素不好去,我还不信。这这,警察呢,怎么不管管。” 朱文正给他端来一盆热水,说:“你最好别让警察管。那些人肯定会一口咬定你是小偷,他们还能找到人证物证,你说警察信谁?这地方就这么乱,你以后就知道了。得了,你先洗洗吧,哪儿伤了,洗完我给你包包。” 男人说别的没什么,就是鼻子被打破了。 洗过脸,英子又帮他洗了沾满血迹和泥土的上衣。那人连连道谢,一五一十地跟朱文正他们说了自己的遭遇。 他叫邵宏渊,是南江省白州纺织机械厂的技术员。东塔县织布厂买了他们厂的新产品,没用几天就出了故障,厂子里派他过来处理。他检查机器之后需要更换部件,得等着厂里用火车“零担”把部件发过来,这需要五六天。趁这个功夫,邵宏渊来北乌素寻个亲戚,没想到碰上这么个倒霉事儿。 |
朱文正问他都被抢了些什么,是不是很重要。邵宏渊说包里有点钱,就二三十块倒不太多,关键是里面还有他的证件、盖了公章的介绍信、销售协议、维修合同、家里和厂里的钥匙等等,那些东西“坏蛋”们肯定没用,可对他说来太重要了。因为他两个月前刚从半劳改性质的“五七干校”被解放出来,恢复原职当了技术员。假如这头一次出差就出了岔儿,回去简直就没法交代。 看他急得那样,朱文正就跟老杨商量说:“杨大哥,你在镇上人头熟,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起码把证件、合同什么找回来也行。” 年近五十的老杨有个背景,他是杨大柱子的叔叔。当然,不是亲叔,甚至也不是五服之内的叔。不过老杨的父亲与杨大柱子的爷爷关系很好,所以虽然老杨跟杨大柱子平时交往不多,但杨大柱子见了他,还是会喊他一声“四叔”。 老杨家住榆树屯,朱文正在那儿做饭的时候认识了他。当初筹办饭店的时候,老吴比较顾忌的一件事,就是开张后杨大柱子会捣乱,或者他手下的人来骚扰。于是朱文正出了个主意,就是把老杨招来充个数。虽然老杨这家伙挺懒挺笨挺馋还挺贪,这都不要紧,朱文正都有办法对付了他,只要他能当个挡箭牌使唤就合算。结果这招儿很管用,老杨来了之后,“杨家顶”的人果然没来捣过乱。就是镇上那些混混,知道有个老杨在,也没人敢来店里骚扰。 既然老杨知道汽车站那里有“溜子”,那他闹不好还认识抢东西的两个家伙。当然,老杨比较懒,他可能不想管这闲事,那么接下来就得看邵宏渊的“聪明”程度了。 邵宏渊果然不傻,他一见老杨露出为难之意,赶紧笑脸相求:“哎呀杨大哥,一看你就是个有本事的人,那么这事千万拜托了。我我……,你看这样吧,我也没带多少钱,你要能帮我把东西找回来,这块表就送给你。”说着,他把手腕上一块半新的“宝石花”牌全钢手表摘了下来,却递到了朱文正的手上。 朱文正立即对这“老邵”刮目相看了。 |
朱文正很清楚,上海出的“宝石花”价格一般为120元。老邵这块表旧了一些,起码也值七八十块,能顶老杨三个月的工资。老邵出手这么大方,可能一是如果没有朱文正出手相救,那块表也就被人抢去了,所以他不大在乎;二是他包里的东西确实非常要紧,没有重赏,老杨就不会出全力。还有,邵宏渊说的是以表相谢,但却把表给了朱文正,这说明了他的精细、谨慎和老到。朱文正决定要帮他这个忙。 朱文正看看老杨,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便将表还给邵宏渊,说:“既然这样,就让杨大哥去试试。能找回来,你就以这块表相谢;如果找不回来呢,杨大哥也不好意思拿你的表,你请杨大哥吃个饭,或者给他几盒烟钱就行。怎么样?”朱文正问,先看看老杨,老杨点点头,并没客气;再看邵宏渊,他边点头边说:“好好,就这样,让杨大哥费心了。” 老杨起身就走,朱文正追出去,在门口跟他嘀咕了一阵。老杨应着走了。朱文正回来跟邵宏渊小声说:“他在镇上认识不少人,让他去试试。不过你不用给他表,他要了也没用。我和他说了,他要是能把你的东西找回来,你给他20块钱就行。哦,包里的钱是肯定要不回来了,你有个思想准备。” 邵宏渊握住朱文正的手连连道谢。朱文正说,东西还没回来呢;邵宏渊说:就是要不回来我也得好好谢你,而且,你要是不嫌弃,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邵宏渊又问:“老弟,你不像是本地人啊,而且你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一般老百姓。你怎么流落到此的?” 朱文正笑了,笑他那句“流落到此”。于是,邵宏渊帮着他择菜洗菜,朱文正就一边干活一边跟他聊起来,两人还越聊越投机,很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老杨还没回来。朱文正便有点放心不下。他倒是不担心老杨的安全,毕竟杨大柱子管他叫叔,那么底下的人也要敬他三分。他担心的是老杨发现邵宏渊身上还有不少钱,他要见财起意,临时叛变,将刚才那两个坏小子引来,岂不就害了老邵。尽管从平常看,老杨就是馋点懒点,不像有坏心眼的样子,可毕竟跟他相处时间不长,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
于是朱文正叫老邵等在店里,他朝着杨大柱子家的方向去迎老杨。 走出去不远,碰见老杨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邵宏渊被抢去的那个人造革的背提两用包。朱文正这才放了心。他故意问老杨:“那边的人没难为你吧,我这担心的坐不住,寻思看看你去呢。” 老杨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没事。我还把那些家伙训了一顿。我说你们拿了钱就行了,怎么连人家的破皮包还要,我就给夺回来了。” 朱文正问他怎么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带点炫耀地说:“我大侄子没在家,他老婆非让我喝了茶再走。不过,”他脸色一变,往左右看看没人,才又压低声音说:“以后他家我还是得少去。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南乌素的罗二怪。去年南乌素的杀人案你知道吧,死了一家两口,听说就是罗家二兄弟干的。后来罗老大被抓,可是罗二怪一直没逮住,没想到他躲在杨大柱子家里。吓人吧?” 可能因为自己“犯过事儿”的原因,朱文正平时很忌讳听类似“杀人放火”的罪案,所以他只是嗯嗯应付着,和老杨一起回到了店里。 老杨把皮包给了邵宏渊,他打开一看,里面除了现金之外,其他东西一样不少。 喜出望外的邵宏渊从身上掏出四十元钱,非要给朱文正和老杨一人二十。朱文正将三十元钱给了老杨,剩下的十元硬塞给了邵宏渊。 |
这时,中午饭的点也过了,饭店里没了客人。邵宏渊拿出五元钱,点了好几个菜,将老吴英子老杨都拉过来,几个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吃完饭,别人都去休息了。邵宏渊问朱文正,这里离棋盘台远不远,他要去找个亲戚。朱文正一愣,忙问他是什么亲戚,姓什么叫什么,他怎么会住在棋盘台。 邵宏渊说:其实也不是他的亲戚,是他嫂子家的。他嫂子原籍就是东塔的,她有个表哥,住北乌素公社安井生产大队棋盘台小队。以前常有通信,可从72年秋天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听说他要来东塔出差,嫂子就让他抽空到这个亲戚家去看望一下。 朱文正算了一下时间,心里明白了。 棋盘台是1972年的7月底遭遇的“天灾”。据老吴说,当时因为公社和县里都有提前预警,所以道班房的人和勘探队的人无一伤亡,棋盘村的人大部分也都搬走的搬走,撤退的撤退,但还有少数人心存侥幸,不愿搬离,在天灾中遇难。邵宏渊说的这个亲戚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肯定是不在人世了。 听朱文正说完,邵宏渊感叹之余,就要急着回县城。可北乌素到县城的班车下午就没了,邵宏渊只好多住了一天。晚上,他邀朱文正到旅馆去喝酒,他听了朱文正的遭遇(实际上是申大有的遭遇)之后很是同情。他说:“申老弟你很聪明,我看你的能力也相当不错。憋在这么个小地方,真是太屈才了。我在白州有不少同学,我回去问问,要是有机会,你调到白州去吧。那儿到底是大城市,比这山沟强多了。怎么样,要不咱们干脆一块走得了,你去了暂时找不到事儿,先上我们厂里的食堂也行。我一个老乡就是食堂主任,没问题的。” 朱文正怦然心动。的确,他真的是在这贫瘠的大山里呆够了。不过再一想,毕竟这里要安全的多,如果去了大城市,满地都是警察(不一定是刑警,交警也是警察),还真是挺让人心虚的。于是他很感激地对邵宏渊说:“邵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走了这边缺人手,而且我姑父身体不太好,我还得找个人照顾他。等我把这边安置妥了,我就去找你,行不行?”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去都行,到那边有我呢,你尽管放心就是。”邵宏渊没听出来朱文正已经委婉地拒绝了他,他说的很认真,还连连点头。 30 刘伟红很快就跟同宿舍的姑娘小兰混熟了。小兰跟她同岁,是西塔县人,两人性格相似,脾气也合得来。于是,刘伟红又跟她说起了“夏舟”的事儿,当然她编了个理由,说跟夏舟借过五块钱,老想还他就是找不到人了。小兰就说,可能他跟你说的是大名。这儿跟你们南乌素不一样,这儿的人很少用大名,互相之间,不是叫外号,就是叫小名。刘伟红恍然大悟,可又发愁地说,那谁知道他小名啊外号啊叫什么。 小兰根本不把这当成难事。她说,就这北乌素,丁点大的地方,还能找不着。再说那建筑队的人,我还认识好几个呢,他长什么样? 刘伟红就形容了一番:脸有点方方的,眉毛黑黑的,鼻梁高高的,皮肤细细的,身子不胖不瘦,个子差不多有一米八……她还没说完小兰就笑了,说:“原来是这么精神一个小伙子,你念念不忘的,不会就为了还他五块钱吧!” 刘伟红的脸一红,打了小兰一下说:“去你的,是你问我他长得什么样嘛!你才念念不忘呢。” 小兰说:“我又不认识他,我不忘什么呀。不过你放心,只要这人真在北乌素,我保证,不出三天,我定准能给你找出来。” |
小兰说到做到,这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她就拉着刘伟红去了公社的装卸队。 不过不凑巧的是,装卸队没人,可能是跟着车出去干活了。院里的“运输办公室”也下了班,里面只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在边啃着馒头边看报纸。小兰问了问他,他听了直摇头,一来他从没听说过夏舟这个人名,二来整个装卸队七个人,个头都不高,没一个超过一米七五的。 小兰不灰心,拉着刘伟红出门继续往西,走到了“红旗”饭店的门口。 这个时候是个吃饭的点儿,但饭店里没几个人。英子挺无聊地靠在旁边小卖部的门框上,嘴里磕着瓜子,见了她俩过来忙招呼:“买东西还是吃饭啊,吃饭里面请。” 她俩是吃过饭出来的,刘伟红就连连摇手,拉着小兰往回走。小兰觉得英子好像有点面熟,就悄声对刘伟红说:“问问她也行啊,兴许她知道呢。” 她俩又返了回来,这回英子先认出了小兰:“哎,你是粮店的小张吧?干嘛?有事啊?。” 小兰也认出了英子:“对对,你是那个,建筑队做饭的是吧。上我们那里买过粮食。怎么好久没去了?” 英子说:“早不干了。你没听说棋盘台出事啊,然后建筑队就撤了,改成了装卸队。我这会儿在这个公社饭店——对了,你们那儿来人啊什么的,可以到我们这儿来吃饭。” 小兰笑着说:“好好好。哎,正好跟你打听个人。你们原来建筑队,有没有一个叫夏舟的人啊,个挺高的。” 英子直摇头:“没有没有。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人啊?你找他干啥?” 小兰说:“是小刘找他。”她回身介绍说:“邮电所的刘伟红,不认识吧,她上个月才调过来的。” |
刘伟红朝英子点点头,笑了一下。英子也对她笑笑,挺好奇地问:“你找的这是个啥人啊,跟你说,建筑队根本没有名字是俩字儿的,好像整个北乌素也没几个。” 小兰说:“真是,还就是很少有叫俩字儿名字的人。” 刘伟红苦笑:“他也可能不叫这个名儿,是编的。不过他说的很清楚,他住在棋盘台。” 英子说:“怎么会住那里?那儿早就没人住了……哎等等,”英子忽然间心里一动:“他什么时候说,是在那里住着的?” 刘伟红想了想,刚要说是“去年夏天”,忽然旁边有人叫着:“哎哎!这有人没有,拿包烟!” 她们转头一看,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辆自行车,上面下来两个年轻人,正在小卖部的柜台那里转悠。一个瘦瘦的,光着头敞着怀,蓝布裤子上系一根粗大的牛皮带;另外那个长一副大嘴岔,裸着黑黝黝的上身,一件白布褂子搭在肩上。见仨儿女的回头,他俩的眼珠子立即紧紧盯住了最漂亮的刘伟红。 小兰见状拉着刘伟红就走,一边对英子说:“快上班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改天再来找你啊。” 光头直叫:“哎哎,跑什么,那个、那个白溜溜的丫头,快回来,我还有事问你呢。”他话音没落,小兰已经拉着刘伟红跑远了。大嘴岔就呲着牙发出一阵怪笑。 英子走到玻璃柜上给他们拿烟。那两个小子凑过来,又开始瞅着英子挤眉弄眼。 光头要的是“金枝”烟,扔给英子两块钱。英子拿了要给他找零钱,他却一把攥住英子的小手,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妹子,你让我摸摸,就不用找了。” 说着他那脏爪子就在英子手背上摸起来,大嘴岔也趁机摸向英子的前臂。 英子使劲将手往回拽,同时用另外一只手从钱盒里找出一块二角钱扔到柜台上,骂了一句:“耍什么流氓,快滚。” |
光头使劲攥住英子的手,将她从柜台里拖出来,怪模怪样地叫着:“小娘们脾气还挺大,我得让你看看,真流氓是什么样的!” 大嘴岔一边嬉皮笑脸:“坏事了,你敢骂孙五哥,胆挺肥啊你。赶紧赔礼道歉,让五哥高兴高兴。” 英子使劲挣扎,回手就朝光头脸上抓,光头一躲,松开了手,英子赶紧又跑到柜台里面,随手抓起墙根的一张铁锨,对着光头怒目而视。 光头脸上被抓破,他火了,一脚揣在柜台上,哐啷一声,柜台的玻璃碎了。大嘴岔看到饭店里有人出来看,忙一偏腿跨上自行车的车座,拉着光头就要走。光头恨恨地骂着:“小臭娘们你等着,回来再跟你算账。” 吴老六闻声从饭店里出来,挡住光头让他赔玻璃。光头甩开吴老六,回身跨上自行车的后架,那大嘴岔蹬起来就走。吴老六追上去一拽,光头没注意,扑通一声从后架上歪下来,正摔在路边的石头牙子上。好像是伤着了胳膊,疼得他撕心裂肺一样怪叫起来。大嘴岔扔下车子想打人,见老杨和英子一起围上来,他比划了两下没敢动。地上的光头呲牙咧嘴地骂他:“他娘的死桩子,我胳膊不行了,赶紧,赶紧,去卫生院。” 叫“死桩子”的那个家伙连忙扶起车子,带着光头一溜烟往卫生院去了。 吴老六回头问老杨:“谁呀这是,眼生的很?” 老杨没吭声,拧着眉头四下瞅瞅,见看热闹的两个顾客走了,这才小声跟吴老六说:“坏了老吴,咧着大嘴那个叫桩子,他是孙老二的人。” “孙老二?孙云鹤吗?”老吴紧着问,见老杨点头,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
下午快四点了,到县城进货的朱文正背着个大提包回到“红旗”饭店,进门一看吓了一大跳。 饭店里被砸了 乱七八糟,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卖烟酒糖茶的柜台被掀了个底朝天,连蒸馒头的铁锅也被捣了一个大洞。吴老六和英子都不知去向,只有老杨一个人呆坐在灶间里抽烟。 见到朱文正,老杨赶紧起身,跟他说了中午发生的事情。还说,就在大半个钟头前,孙老二那里来了四个人,将饭店一通猛砸,临了撂下话说:“限今晚儿以前,让老吴给孙二爷送去三千块钱,不然就送去一条腿赔上。他要是敢不去,明天再砸他家,然后告他故意伤人,让警察把他抓起来。”老吴一听吓坏了,带着英子不知躲哪儿去了。 朱文正听说过孙云鹤。知道他是北乌素“三霸”之一,跟杨大柱子那个“杨家顶”是对立的,却并不认识他,对他的事情也知之不多。于是老杨便简要介绍了一番。 孙云鹤是镇子西北八里地外的卢寨村人。他父亲解放前跟着山匪“卢老等”干过,后来解放军进山剿匪的时候,他又帮着抓住“卢老等”立了功,以后就参加了工作。曾经当过鼓山公社石料场的场长,60年就病死了。孙云鹤“顶替”他爹,进石料场当工人,现在是石料场的副场长。孙云鹤练过武术,手下有一帮徒弟,形成了镇上人俗称的“孙家寨”团伙。孙云鹤外号叫孙二愣子,好勇斗狠,去年有一次跟鼓山电灌站的人闹矛盾,一言不和,他就用镐把将那人的腿打折了。警察抓他的时候,他的一个徒弟站出来说是自己打的,警察将那人抓走,然后让受害人指认。受害人竟然改口说,不是被人打的,是自己摔的。很显然是受了孙云鹤的威吓。 朱文正听完心里直发凉,他急问:“那个光头是孙云鹤的什么人,他真的骨折了?” 老杨说:“那是孙云鹤一个叔伯侄子。骨折是真的,我去公社卫生院问了,叫什么‘左上臂桡骨骨折’。你说说,这个‘寸劲’,他的胳膊正好跌在石头上,就这么巧。” 老杨又拿出一个信封给朱文正:“这是老吴让我给你的,里面是85块,现在店里就这些钱。他让你去跟老孙说说,先给这些,以后有了钱,再赔他。” 朱文正直皱眉:“这点钱能行?那边要是不干呢,怎么办?等老孙再去找老吴算账就晚了。” “晚不了。”老杨苦笑一下:“老吴的意思,让你去交涉,拖住老孙。他找了路子的汽车,一会儿就把他和英子送到县里去,他要先回老家躲一躲。” |
老杨说着,弯着腰满地找东西。结果从翻倒的菜筐下面摸出那个马蹄表,看看还没摔坏,他说:“四点多了,弄不好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你要还有别的事儿,赶紧去问问,看他俩走了没。” 朱文正起身就走,老杨又在他身后说:“我也不干了,我回家去。你记着,饭店还该我半个月的工钱呢。”朱文正没理他。 朱文正紧跑慢跑往装卸队那里赶,还是晚了一步。他还没到大门口呢,就看见路子的那辆破卡车从院里冲出来,疯了似的朝着东面的路上绝尘而去。 朱文正狠狠地一拍大腿,心想,真他妈的邪劲,我怎么就像被丧门神给缠上了,倒霉事一出接一出,简直就没个头了! 31 朱文正骑着自行车赶到卢寨的时候,太阳已经压到了西山头上。一片灿烂的云霞,把淡淡的金光洒在远远近近的田地里,景色很美,却丝毫也掩盖不住朱文正灰暗郁闷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孙二愣子的家就在村子东口,院子挺大,院墙是条石垒起来的,不好看,也不高。但在大部分是土院墙的村里,还是挺显眼。 孙家的大门半开着,朱文正却不敢贸然往里进,怕有看院子的恶狗。他拍拍门,赶紧又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预防有狗扑出来。 还好,没有听到狗叫,倒是有个人从另一边的路上走来,朝着朱文正叫:“哎,干什么呢你,找谁啊?” |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身当地农民的打扮。朱文正看他朝院里走的样子,忙谦恭地笑笑问道:“我找孙云鹤,孙大哥。你是?” 那人打量了朱文正一下,说:“你谁啊,我是他四弟。找他什么事儿?” 朱文正忙说:“啊孙四哥。是镇上红旗饭店的老吴让我来的。听说中午发生了点误会……” 那人打断了朱文正的话:“什么误会。吴老六也他妈的太狂了吧……,哎你谁啊,不是让老吴自己来吗,你干什么的?” 朱文正解释说,我是饭店里做饭的,替老吴送钱来。老吴身子不好,知道你家小兄弟受了伤,吓的血压高了,在家吃药呢。 那人就领着朱文正进了门,迎面看见一个吊着胳膊的光头,站在树荫底下,跟另外一个咧着大嘴的家伙说话。朱文正想起老杨说的,知道这就是孙云鹤的侄子孙五儿,和那个什么“桩子”。 见了孙老四,光头叫了一声“四叔”。他四叔说,这人是老吴派来送钱的,便斜眼瞅着朱文正问:“你拿了多少钱?” 朱文正掏出一个旧信封递给光头,说:“这位兄弟,实在对不起了。这里是一百块钱(朱文正自己又拿上二十,凑了个整数),我二姑父的意思,你先用着。因为他一共就这些钱。如果不够的话,他以后再想法去借。” “扯你妈的淡!”那小子登时翻脸,一掌将朱文正手里的信封打落在地,叫着:“你们打发叫花子呢!老吴头呢,他死哪儿去了,他怎么不来,叫他过来!” 朱文正不急不慢地蹲身捡起信封,再一次递过去,一边说:“这位弟兄,老吴他真的来不了。实话说,我今儿去县城了,下午才回来,我根本就没见到他,钱是他留给我们店里伙计的,话也是他留下的。你先收下钱,有什么事情,我以后再转告他。” 桩子上来一把抢过信封,然后朝朱文正猛踢了一脚,把朱文正踢了个趔趄。他骂道:“少他妈的耍鬼心眼。他奶奶的,吴老六是不是吓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说三千就是三千,少一分钱也不行。” |
朱文正强压怒火,一双眼紧盯着桩子,一字一句地说:“兄弟,不管到哪儿,咱们都得讲个理。你说说,今儿这事儿,开头是不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是你们先砸了饭店的柜台对不对?我二姑父失手伤了人,是他有错,他也该赔,你也得给他时间筹钱吧?你们二话不说就去把店砸了,把那么多东西糟蹋了,这帐怎么算……” 桩子没等朱文正说完,上去又要踢他。这回朱文正有了准备,他后退一步,冷下脸来叫道:“我让了你一次了,你别太过分。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你动什么手脚?” 光头也叫起来:“你他妈的还有理了?他没钱也行,叫他老小子拿一条腿来顶上。你要是拉硬屎,用你小子的腿顶上也行!” 朱文正干脆挑明了:“老吴他现在不在,他坐汽车走了。要不这样,你还有什么要求,你都说清楚,我到时候捎话给他。咱们好好商量,你跟我叫唤也没用。” “去你妈的!”桩子朝朱文正亮起拳头:“闹了半天你是在耍我们。我告诉你小子,要不你拿钱来,要不你替老吴留下一条腿。你痛快点!” 那“四叔”听明白了,他转身朝堂屋走,一边说:“不用多废话,你回去拿钱去吧。老吴打伤了人,屁也不放就走了,不像话。” 光头却说:“不能叫他走,这小子一走肯定也不回头了。” “一点不错!”桩子更狠:“我看把这小子吊树上去,老吴不拿钱,就不放他下来,看他妈的谁着急。” 桩子话到手随,一下攥住朱文正的左臂,就想把他的胳膊拧到背后去。朱文正猛地反手挣开,又掐住了桩子的右手腕,往后一拽,再转手一抬,桩子疼的大声嚎叫起来。 |
堂屋门哐的一声被拉开,一个人走出来,喝了一声:“你要干什么?放手!” 趁朱文正转头之际,桩子甩开了他,奔到墙边抓起那里的一根扁担,朝着朱文正就要抡下来。 朱文正没注意桩子在干嘛,他紧盯那人,突然叫起来:“老孙!你怎么在这儿!” 桩子的手停下了,他疑惑地看看朱文正,又看看“老孙”,闹不清他俩怎么会认识。 那老孙开始也是满脸的问号。不过当他细细打量了朱文正之后,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臂:“哎呀呀!大恩人哪,怎么是你啊,你这样子变的,我都不敢认了。误会误会。”他先朝桩子骂道:“你他妈的找死啊,差点伤了我这大哥。”又紧着给那“四叔”解释:“老四啊,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的,在西大沟救了我命的人。好人啊,救下我就走,连名字都没留,真正的好人哪!来来来,赶紧进来。”他又叫光头:“五秃子,跟你婶子说,晚上多做几个菜,我跟这位老哥好好喝几盅。” 朱文正从里到外,长出了一口气。 他怎么都没想到,半年前在山洞里救下的那个“老孙”,竟然就是北乌素的“三霸”之一的孙云鹤! 同时,对于他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困于山洞,朱文正猜出了点缘由:他是私下去取那只手枪的,手枪就藏在洞里。枪肯定是别人藏的,孙云鹤跟朱文正当初一样,不知道那个山洞的特殊结构,所以掉进去出不来了。 |
他偷偷去拿那支手枪,肯定不是干好事,没准这小子还涉嫌犯罪呢。不能跟他搅合在一起!朱文正心里想。 于是,朱文正进屋去喝了一杯茶,就以店里无人,他必须赶回去照应为由,坚决要辞去。孙云鹤苦留,朱文正怎么也不答应。 临走前,他又跟孙云鹤说:老吴确实是走了,可能是回了老家。不过不要紧,五秃子的医疗费他可以替老吴来出,只不过他现在确实没那么多钱…… 老孙打断了他:兄弟,你这么说就是骂我了。咱这样,你姑父拿来的钱,叫五秃子收下,就这些,从此他跟你姑父就算两清。我欠兄弟的情,我一定要报。今儿你决意要回去,那我也不强留你。回头,我去你那儿拜访。 出了孙家的大门,朱文正还有些后怕。同时他也意识到,危险可能还没过去。因为他走的时候,虽然孙云鹤出来殷勤相送,但是那个“四叔”还有五秃子、桩子几个人,却聚在院子的一角嘀嘀咕咕。于是朱文正就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该躲到哪里去避避风头。他倒真有个地方可去,就是给他治伤的老姚那里。 可他要走了,饭店怎么办?公社肯定就会收回去了,那他以后呢?难道还要回装卸队去出苦力? 他就这么便走边想,回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段苗条的年轻姑娘,正站在饭店门口,朝里面张望着。 “你找谁啊?吃饭吗?”朱文正问道。 姑娘闻声回头,朱文正猛然一愣:那竟然是大半年不见的刘伟红。 刘伟红一开始还没认出他来,刚说了半句:“请问一下……”就突然收住,又仔细打量了朱文正半天,失口而叫:“天!你,你不是那个,夏舟嘛!你怎么……变样了?你在这个饭店呀?” 朱文正不自然地笑笑:“去年受了点伤。哎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来的?” 刘伟红显得很高兴,她说:“我调这边来了呀,来了快一个月了。找你好长时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你在饭店。你以前是不是编假话骗我啊。” |
刘伟红前头说的,朱文正相信,就是她调过来了。因为南乌素离这里很远,要不然她不会这个时间出现在北乌素;但后一句他根本不信,就是刘伟红说的,“找了好长时间找不到他”。不过朱文正不想跟她多说,就问:“你来吃饭吗?对不起,饭店今儿出了点事,被人砸了,没法做饭。” 刘伟红说:“我正奇怪呢,你们饭店怎么成这样了,里头也没人。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大事,几个坏小子捣乱。”朱文正说着朝里走,也没让让刘伟红。 刘伟红一把拉住他,笑着说:“还生我气呢是不是?我这不一直没工夫跟你解释嘛!上一次我真不是对着你的。那个姓何的是一直缠着我的小赖皮,在我那胡说八道,气死我了都。正赶上你过去,我怕小赖皮误会,只好先赶你走。过后我就去棋盘台找你解释,怎么都找不到。你编了个假名骗我,叫我费那么大的劲儿,我还不高兴呢,你怎么还记恨我。你个男的心眼这么小啊。” 朱文正愣了一下,不大相信地问:“你去过棋盘台?那儿离甲台镇好远呢。” “可不是,还是个大上坡。我骑着车子去的,累的我呀。结果碰上几个建筑队的人,抗着铁锨镐头什么的,我问他们你在不在,他们说没你这个人,还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吓死我了。” 朱文正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问:“是不是我去你那里的第四天?” “好像是吧,反正那天我休班。那坡顶上有个大坑,坑里有水,水里还有个屋子……对吧?” 朱文正立即意识到,是自己错怪了刘伟红。他赶紧把刘伟红往屋子里让,一边说:“我不知道这个事儿啊,对不起。那那,那你快进来吧。别嫌乱。你还没吃吧,正好我做点咱们一块儿吃。” 刘伟红进了门,一边张望一边问:“怎么弄的呀,这还能做饭吗?” 朱文正一边收拾一边说:“没事。好在吃的东西都在后面的屋里,大锅砸了还有小锅。你先随便坐坐,我去弄饭,有现成的馒头,马上就好。对了,你去把外面的门关上,暂停营业。” “好嘞。”刘伟红高兴地答应着。朱文正去做饭,刘伟红就收拾外面的屋子,收拾完,又把小卖部柜台里的东西划拉出来,找个袋子装了,拿到了厨房后面。 |
四十分钟之后,朱文正和刘伟红对面而坐,桌子上摆着三菜一汤。刘伟红使劲抽着鼻子:“好香啊。你当初不说实话,是不是怕我到你这里蹭吃蹭喝呀?” 朱文正将筷子递给她,又给她夹菜,说:“你别急,听我给你慢慢说啊。它是这么回事……” 朱文正先简单解释了他从建筑队到饭店的经过,又解释了那个“夏舟”。他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的规定,打个电话还要登记姓名。我原来在佳川打长途,邮电局从来不要登记名字的…… “哎等等……”刘伟红停下了筷子:“你是从佳川到这里来的?那你原来是干啥的呀?” 朱文正一吐舌头,心想,说漏嘴了。他连忙“圆谎”:“不是不是,我跟你说过我是陕西人。去佳川是因为我二姑父的亲戚在那儿,我就……” 刘伟红直摇筷子:“别再编了。其实我也知道,人家都说,北乌素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来历的人都有。咱不操那心,咱‘夏舟’,哦不对,申大有,咱大有哥就是老家在西北的,建筑队出身的大老粗,是不是?” “对对对,多谢理解。”朱文正举起汤碗:“敬你一杯。” 刘伟红喝了一口汤,又问起饭店被砸的事情。等听完了朱文正讲的全部经过,她停著凝思,半天没说话。 朱文正笑问:“怎么?吓着你了。没事,惹他们的又不是我。再说这事儿也算了了,而且我还有跟孙老二的这层关系,不要紧的。” 刘伟红缓缓摇头,低声说:“不是,我没害怕。我知道,你不是个一般人,找到你了,我就更不怕了。” 朱文正很是诧异:“怎么了小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刘伟红抬起眼睛,一双眸子在波光闪闪中直对着朱文正:“大有哥,我什么都跟你说,你要帮我想个办法! |
32 第二天的上午,朱文正正在修理被砸坏的桌椅板凳,孙云鹤找上门来了。 朱文正没想到他真的来“拜访”,忙将他引到店里,张罗着给他烧水泡茶。 孙云鹤在店里店外转悠着看了看。朱文正沏好茶请他坐下,他说:“大有兄弟,事儿我全都问清楚了。主要是我们那两个兔崽子惹起来的,老吴去拽五秃子事出有因,也不是故意的,所以五秃子摔坏了胳膊他活该。而且我去卫生院问了,他是骨裂,也不是骨折,这小子还敢蒙我。所以呢,治伤的钱四十足够,剩下的,你还给老吴吧。”说着,他掏出了六十块钱,放到了朱文正的面前。 这又是朱文正没想到的。他还一直担心那边的人不算完,还会继续来捣乱或者敲诈。现在孙云鹤主动把大部分的钱都退了,朱文正才算是放了心。 孙云鹤又说:“那些鳖蛋还砸了你的店,按说我也该赔你。咱这样你看好不好:我瞅着你这儿地段不咋地,生意肯定一般化。我们村有个石材加工厂,雇了八十多号人,以后你每天给我供应四十斤馒头六十斤窝头,我跟你一天一算,肯定比你原来挣得多。” 孙云鹤这是主动要照顾饭店的生意,而且按照这个量,比原来饭店的每天收入要多好几倍。朱文正对孙云鹤的观感大为改变,他觉得这人很讲道理,而且处事老练,倒真是值得一交。 于是朱文正连连道谢,说明天我就再去找人,三天之后,我就按这个数量给你们供干粮。 |
“不过,”朱文正又很真诚地说:“这些钱你还是该拿着,不管怎么样,毕竟你的侄子还是受了伤,我们出点医疗费营养费什么的,也是理所当然。”他把那六十块钱又推了过去。 孙云鹤拦住他,说了一句动情的话:“老弟啊,要这么讲,你去年救了我一条命,那我该拿多少钱才能报答了你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文正只好收下钱。他举起茶杯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孙大哥,咱以茶代酒,什么话都在这茶里了。” 孙云鹤笑着点头,与朱文正碰杯,将茶一饮而尽,然后亮杯给朱文正看。两人相视一笑。 孙云鹤说:“大有老弟,不是我瞎恭维,我发现了,老弟你不是个凡人。起码整个北乌素,没人能赶上你。说起来,我的命就是你给的,那我对你就没有不能说的话。今儿,我就跟你讲讲那管枪的事儿。” 朱文正觉得他自己猜对了。孙云鹤心里有个结儿,就是那支破手枪。 手枪是孙云鹤的一个朋友留下的。 “文革”大乱那会儿,造反派抢了县武装部的武器仓库,导致原来配备民兵的一些旧式武器流落民间。到了六九年的冬天,上级严令收缴枪支弹药,隐匿不交的,按“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论处。很多人都把枪交上去了,但他那个朋友没交,而是悄悄藏了起来。去年春天,那个朋友得了重病,临终时,孙云鹤去看他,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孙云鹤。但他没来得及说出进那个山洞的“诀窍”——就是必得用长绳子拴在洞口不远处的大树上,拽着绳子下去,拽着绳子上来,结果导致孙云鹤滑下山洞掉在石头上摔断了腿。虽然他按照朋友说的记号,在山洞东北角的石头底下找到了秘藏的手枪,但却被困在里面了。那里人烟罕至,要不是朱文正及时出现,孙云鹤真的会死在山洞里。 孙云鹤说的这个故事,朱文正有点半信半疑。因为给他的感觉,孙老二的那个所谓“朋友”,实际上是想以枪为诱饵“谋杀”他,若不是朱文正偶然去了那里,他那“朋友”的妙计就已经成功了。不过既然孙云鹤“姑妄言之”,他也就“姑妄听之”。他在意的,是孙云鹤下面说的一段话。 孙云鹤一定要拿到那支枪,是想用来对付一个人,那人是他的仇敌,也是宿敌,那人就是杨大柱子。 |
孙杨二人的恩怨十分复杂,大概从“文革”初年就开始了。其中牵扯到争势力、争地盘、争利益,甚至争女人——杨大柱子的弟媳妇,原来曾是孙云鹤的未婚妻;而去年被孙云鹤打断腿的那个人,现在成了杨大柱子的连襟。 杨大柱子的那个造纸厂“厂长”没戏了之后,很不甘心,随即他又盯上了卢寨大队的那个石料场。 卢寨的石料场,是兼任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孙云鹤在主事。杨大柱子想把那个场子从“大队”弄到“公社”来。实际上就是以公社的名义,侵占和兼并卢寨大队的集体产业,更主要的是借此打击孙云鹤的势力。而孙云鹤绝不能让杨大柱子得逞,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大柱子如果在小鼓山扎了根儿,必然要继续朝孙云鹤下手,孙云鹤不能不防。 听了孙云鹤所说,朱文正心里有点惶惑不安。他没想到孙云鹤与杨大柱子的积怨这么深,这样一来,他如果与孙云鹤走得近了,必然引起杨大柱子的注意。 不过,很快他就又定下心来了。现实很清楚地摆在那里:老吴真要一去不回了,他朱文正肯定在北乌素撑不下去,就像去年年底杨大柱子的人欺辱他一样,那些人还会找他的事儿。所以,他必须得站到孙云鹤这一边来,尽管那样也是祸福难测,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他非常沉静地对孙云鹤说:“孙大哥,姓杨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他现在太狂了。前些天我的一个朋友来北乌素,大天白日的就被他的人给抢了。他再胡闹腾,总有倒霉的一天,而且,咱还可以想办法给他下绊子,叫他闹不长远。” |
所谓“想办法给他下绊子”是朱文正随口说说,但孙云鹤却信以为真,而且看朱文正的表情,一副没把杨大柱子放在眼里的样子,他十分高兴,立即就说:“好好,大有兄弟,那咱就联手对付杨大柱子。只要把他搞倒了,北乌素的天就有一半是咱哥俩的。” 朱文正心里清楚,搞倒杨大柱子其实并不容易。不过那暂时还是“远忧”,朱文正有个“近虑”,倒是非常需要孙云鹤的鼎力相助。 那个“近虑”就是罗启才。 其实,那是刘伟红的“忧虑”。她跟朱文正说的很清楚,那个被她指认过的罪犯罗启才竟然越狱逃出来了,他很可能要找刘伟红实施报复,那肯定就不是砸两块窗玻璃的事儿了。 按照朱文正的想法,他觉得刘伟红多少有点“草木皆兵”。因为罗启才是打死了一个看守才逃出来的,这么重大的越狱事件,警方一定会高度重视,估计很快就能把他再抓回去;况且,他既然跑出来了,肯定不敢在当地多做停留,他会往远处跑,跑得越远越安全,所以这会儿他不知在几百几千里之外呢;再说,刘伟红已经悄然调到了北乌素,甲台镇的人肯定不知她哪去了,罗启才就是回来,也很难再找到她。 刘伟红自然也会想到这些,不过她担心的是“万一”。万一罗启才跑不出去,又转回乌兰山区呢?而且,罗启才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同伙,谁知道什么时候,刘伟红会被他的同伙给发现了呢? 这还真是些难题,朱文正回答不出来。 如果是朱文正自己的事情,那他可以直接跟孙云鹤商量。可刘伟红的事儿,朱文正不好意思一下就说明白。他需要先把跟孙云鹤的关系“巩固”了以后,再提让他“关照”的请求。 |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朱文正立即想起一件事。这事儿可以帮孙云鹤的大忙。但朱文正还不能马上告诉孙云鹤,他还需要把那事儿落实,再深入分析一下采取行动的科学性和可行性,“谋定而后动”,不急在这一时。 朱文正的当务之急,是把饭店恢复起来。只要供应上那些馒头和窝头,经营上就不需要费多少心思,那时有了闲工夫,再来琢磨其它的事情。 朱文正先去找了老杨。他开始没提“馒头”,只是以商量的口气,问老杨这饭店以后怎么办。 老杨没精打采地说:“还能怎么办?关了呗。” 朱文正说:“关了不行,关了咱俩上哪儿干去。不过要这么干等着,老吴也不知到啥时候回来呀。” 老杨朝朱文正笑笑:“回来?老吴不可能回来了,英子也是,他俩都回不来了。以后光咱俩,怎么干?而且老吴跟公社签了个东西,签了一年呢。” 朱文正当然知道那个“经营协议”的事儿,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老杨说他俩都“回不来”了。 听朱文正发问,老杨叹口气:“大有啊,这事吧它不怪我,是老吴不让我说。反正他们回不来了,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吧” 据老杨讲,英子可能早就想走了。事情起因是一件老吴和英子都没想到的事情——英子那个被判刑的丈夫出狱了。不光出狱,而且还过得挺好,准确点说,是过得越来越好。 原来,英子一直没说实话:英子并没有离婚,不是她不想离,而是她没机会离。 英子跟朱文正说的话,有些事儿是真的:比如,她丈夫真是因为“反革命杀人罪”被判刑了二十年。不过那是文革前期的一起冤案,她丈夫是被仇家陷害的。她丈夫被抓之后,仇家又找她的麻烦,因此她才仓皇出逃到了内蒙,根本也就顾不上办什么离婚。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去年全国开展的“整顿”,把当地公安局里当家的“造反派”也给整倒了,新班子上台后就开始查旧账,接连平反了文革“造反”期间的好几起冤案,其中就包括英子丈夫的案件。 英子的丈夫出狱之后,为了躲避还在当地掌权的仇家,就跑到青海去了。所以英子上次回去的时候,没找到她丈夫,只好又返回了乌兰山。 不久前,英子她丈夫的仇家倒台了,他丈夫回到原单位,恢复了公职,补发了工资,还要回了被没收的房子。在辗转打听到英子的下落之后,她丈夫立即给她打来了长途电话。这是饭店被砸的前两天发生的事情。 朱文正明白了。他倒是能够理解英子,这样的事情,英子没法说。 至于老吴的“出走”,则可能仅仅是因为“害怕”。他以后也可能还会回来,也可能跟着英子混得比在这里好,他就不再回来了。 |
事已至此,朱文正立即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对老杨说:“他们走就走吧,还有咱俩呢,咱俩接着干。” 老杨直摇头:“怎么干?老吴他们惹了孙二愣,他能善罢甘休?还有,饭店弄了一个多月了,统共也没赚几个钱,又让人砸了个稀烂,以后怎么维持下去?” 朱文正诡秘地一笑:“我来找你,自然有我的把握。”他就把自己的“把握”跟老杨说了。 朱文正已经摆平了“孙家寨”,而且还与孙二愣谈妥,合作“经营”馒头和窝头,这可是老杨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儿。由此他立马对这个“大有”刮目相看,表示说,今后要拥护大有的“领导”,并自告奋勇去雇几个临时工,因为一天要做出那么多的馒头和窝头,光他俩肯定是忙不过来。 跟老杨说好了,朱文正又去了粮店。明天他要带人来买面,先看看那里存的面粉还够不够。 粮店在百货店的对面,离汽车站不远,临街两间房子大小的铺面,门口挂个牌子,写的是“国营东塔粮店北乌素粮油供应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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