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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6页]

作者:浮云驰
首页 上一页[5] 本页[6] 下一页[7] 尾页[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长水抱着孩子哭干了眼泪,此时周围的黑夜正在慢慢退去,东边的天际开始发白,医院院子里的杨树上面,睡着的鸟儿都醒了,它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吵起来,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对于早起的鸟儿来说,天还是很蓝,春天的阳光一天暖过一天,树都泛青了,花也快开了,它们在这新的一天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展翅在蓝天下飞翔,它们的世界里面一片生机盎然。

    而这时只有长水是绝望的,他的怀里抱着的是个没有生命的死孩子,他知道,他虽然愿意抱着这个小身体到地老天荒,可是实际上他却无法真的留住这具小小的躯体。

    长水借着晨光环顾四周,最后在墙角的一颗大杨树下停住了目光,他只能把孩子埋在那里了。长水在附近找了块带尖的石头,他把孩子小心地放到旁边的地上,然后用那块石头开始在树下刨土,他用尽了气力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坑,他想把孩子埋的深一点,让他能够睡在深深的地下永远不被打扰。

    挖好了坑后,他用已经磨出了血的双手再次抱起了孩子,然后轻轻整理了一下这个用他的外套做成的小包袱,他最后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就飞快地拉下布来遮住了孩子的脸,之后便再不迟疑把这个小包袱放进了坑里面用土厚厚地掩埋上了。

    看着这一小片新土,长水靠在树旁久久不动,永别了,宝贝!永别了,爸爸的心肝!

    生生死死,如此的简单,牧野,你从生到死竟无半分在人世间停留,也算是决绝干净!

    想到这儿,长水竟然轻笑起来,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以后去死,这中间的几十年劳劳碌碌,悲欢无常,种种苦痛,在在生事,何其烦恼!而我儿却可由生入死不惹一分尘埃,有何不好?有何不好!

    长水盯着那片新土喃喃自语着:“这比我强,比我强!”
    贵平的孩子没保住的事儿很快就被传的满院皆知了,第二天跟贵平要好的亲戚朋友和同事全都到妇产科来看她,贵平的病房里一时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看到这么多人都来宽慰自己,贵平的心情慢慢回转了过来,她怀了十个月的孩子虽然没了,可是生活还得照常继续过下去,如今大家都这样关心她,说明这世间还是有情的人多,命运虽然无常,可是人情却可以暖心,贵平此时觉得整个人都好了许多。

    来的这些人中,有几个和贵平特别要好的,就像如今已和韩家成了亲家的内科主任关兰,贵平和长水的介绍人李兰芝,当然还有那天半夜就赶了过来的秀荣,

    她们几乎是天天都来看望贵平,来的时候还总不忘给她带些汤水,都劝她说:“孩子虽然没了,但是这个月子还是得坐,要多喝汤,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贵平其实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架不住大家的好意,所以每次她们送吃的来,她都勉强吃下一些,这样几天后,她的身体就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气力。
    就在她快出院的前一天,关兰又来看她,这次关兰的神情却有些奇怪,贵平觉得她好像有话要跟自己说,可是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贵平于是问道:“关姐,你咋的了,有事想跟我说吗?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有啥话你就直说吧,我没事。”

    关兰看着贵平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本来不想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什么其实也没用了,可是一想到你这些天来遭的罪,我这心里就气不过!”

    贵平一愣,她隐隐地觉得关兰的话可能是跟她孩子的死有关!她心头猛跳,紧盯着关兰问:“关姐,你啥意思?你是想说,我的孩子……”说到这儿她却不知道该怎样问下去了。

    关兰又叹了口气说:“你生完孩子第二天我知道了信儿就来看你,当时也详细地问了你那天的情况,后来我回家跟我们家老钱学了一遍,老钱听完了就骂那荣混蛋,说这是她不上心,把你撂在病房里,自己却去睡觉。那时要是她能陪着你,及时检查,第一时间发现宫口全开了,也不至于多延迟了时间,让孩子活活窒息而死!”

    贵平听完关兰的这番话后目瞪口呆,关兰的爱人老钱是他们医院妇产科的大主任,也是有名的妇科病专家,他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么就一定是这样的!

    她的孩子原来还有可能不死的!

    贵平震惊地望着关兰,眼神慢慢由惊转怒再转悲,眼圈里泛起了泪水,她用手死死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心砰砰乱跳。

    关兰看着贵平的样子,也落了泪,她第三次叹气说:“老钱还说,这事也有几分怪你自己,你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忍着,要知道生孩子这个事是不能忍的,你当时要是娇气点,吵闹一点,或是多让长水去叫几次那荣,那荣她也就不敢这么托大了。偏偏你就是死忍着,一声也不出!”

    这时贵平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她徒然地靠倒在枕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关兰吓了一跳,深悔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她连忙上前拉了贵平的手叫着:“贵平,贵平,这是怎么说的,这话我不说好了,你没事吧?”

    她的话音还没落,忽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响,她赶紧回头看,发现长水此时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的暖壶这时掉在了地上,热水撒了一地。

    贵平也看到了长水,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长水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转身走了出去。贵平望着他的背影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关兰这时非常抱歉,都是因为她没管住自己,跟贵平说了这些话,才使得他们两口子又重新陷入了悲痛之中。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摇着贵平的手说:“贵平,都过去了,别再难过了,都怪我不好,我不应该告诉你的!可是不说,我又怕你以后还这样,再耽误了接下来的孩子。”

    贵平摇了摇头,巨大的悲伤和痛悔笼罩着她,那恨抓着她的心,仿佛要把这颗心脏捏碎!疼,心好疼,可是贵平此时觉得这还不够,她现在恨不得能亲手把自己的心和身体都撕碎!怪她,全都怪她!是她逞强好面子才害死了他们的孩子!想到这里,她浑身发抖,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在被子下面的黑暗中呜呜痛哭起来。
    这之后的几天里贵平几乎不吃不喝,除了流泪什么话也不说。家里人都急坏了,大家围着她左劝右劝,话都说尽了,可是也没起什么效果。

    关兰一个劲儿地跟杨家的人道歉,说是自己惹的祸,可是泽文则不这么看,他听了关兰的话后,非常生气,

    他跟关兰说:“关主任,你告诉我们对呀!你不说,我们还不知道是那个那荣有问题,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等贵平过了这个劲,我得跟她说,咱得到医院告那荣,本院的人生孩子她都敢这么不负责任,就这样还当什么副主任!太不像话了!”

    关兰有些无奈,她发现这个事她是越掺乎越乱,后来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当长水听到泽文说要告那荣的时候,心中苦笑,孩子已经没了,告了那荣又能怎么样呢,能把孩子告活吗?

    他看着贵平苦苦煎熬自己的样子,心中又酸又苦,他就知道那些围着他的魔鬼,小人们不会消停,他们害他不成,又来害他的妻儿!是他们夺走了他的儿子,而自己再一次束手就擒,毫无办法!可怜到底还是连累了贵平!长水把恨全都转到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恶人身上,之前心底里那少许对贵平的埋怨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天夜里,他搂着贵平对她说:“别再折磨自己了,不怨你,是我的命不好,牵连了你和孩子。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认识的贵平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面对命运的折磨你比我更有勇气!我们的牧野虽然走,可是那也没什么不好,他可以不必来这个世上受苦,也许这是对的。”

    贵平听到“牧野”两个字,心头剧痛,她搂着长水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长水也低头垂泪,默默不语。贵平哭过后,想到长水并不埋怨自己,反而说是他连累了他们母子,她心中的心结慢慢解开了。

    自从知道了有可能是自己害了孩子后,她就一直觉得愧对长水,如今长水不但不怨她,还宽慰她说,孩子走了倒不用受苦了,这让她心中的悔恨解了好多,也许真的是这样的,他们的孩子在天上会比在这个俗世里快活也说不定。

    贵平小时候听过很多轮回转世,上天入地的老故事,虽然后来解放了,这些都被当成了封建迷信给打到了,可是这时,那些小时候的神鬼故事却一下子都浮现了出来,她甚至愿意相信他们的儿子此时已经灵魂升天,去享受极乐了。

    长水和贵平拥抱在一起,他们虽然一个心中在痛恨恶魔,一个在幻想天堂,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夫妻两个相拥着还是温暖了彼此,他们都慢慢地从丧子之痛中醒了过来。
    二十五

    长水在贵平出院后又陪了她一段时间,然后才回了长春去上班,贵平休完了产假,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是也按时回医院继续工作去了。

    日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虽然长水和贵平的心中都各自多了一道伤疤,可是生活仍然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所有人的革命大业当然更加没有停歇。

    这时虽然那些年少的红卫兵们都已经上山下乡去了,各个派别之间的斗争也不像文革刚开始的那几年那样激烈了,不过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和相互打倒的大字报还是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并且就是在一九七一年这一年的初秋,中国政坛上更是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毛 的亲密战友,名字被写进了党章里去的革命接班人林彪副 突然乘机叛逃,最后摔死在了蒙古!

    此事一出,举国哗然,林彪及其追随者被随即定性为反革命集团,据说他在出逃前竟然正在策划反革命武装政变,企图谋害伟大领袖毛 !

    这一巨变让像长水和贵平这样的普通人都惊呆了,他们想不到那曾经高高在上和神一样的伟人并肩站立的人竟然转瞬间摔得粉身碎骨,而他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间从敬爱的林副 变成了国家的头号公敌。

    不过这些普通人们的震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领袖无恙,重要的是全国的革命军民们要团结一致共同打到林彪的反革命集团!

    于是从七一年底,全国各地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批林整风”运动。
    长水自从孩子没了后,精神一直都不太好。

    他回到长春后,虽然每天还是跟从前一样上班开会,但是到了深夜的时候,他的眼前就常常会出现那个新生儿青白的小脸。

    他一时幻想自己还怀抱着孩子,哄他睡觉,孩子虽然闭着眼睛,可是长水仿佛能看见他的小鼻子呼扇呼扇地喘着气,感觉到那奶奶甜甜的味道喷到自己的脸上,让他的心也融化了。

    这时他就会伸出手去在黑暗中虚虚地环成一个圈,闭上眼睛享受同他的牧野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拥抱。

    可是每每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怀里空空如也,而他的眼前便会立刻浮现出医院院墙边上的那棵杨树,他的牧野原来早已经被他埋在了树下面的泥土里!

    这时他就会感到深深地恐惧,他怕他的娇儿在土里被虫咬,被根噬!他开始在耳边听到孩子的哭声,孩子在喊“爸爸”!在喊“救命”!

    这样的幻想让长水寝食难安,让他想要撕咬自己的皮肉,想要砸烂房间里的所有东西。这种时候,他只能凭着仅剩的一点清明控制住自己,然后开始给自己加药,靠着药力勉强入睡,这样第二天他才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地走出去。

    长水在对孩子的思念中苦苦挣扎,他的病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的又重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而烟也越抽越凶了。
    一天周末他的烟叶刚好抽完了,他拿了点钱从宿舍里出来想到街上去买点新的。在去市场的路上,要经过人民广场,长水手里捏着布袋子倒背着手迈上了广场的台阶,这时从广场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了大喇叭声,里面有人扯着沙哑的声音在大喊:“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长水一愣,没想到今天这里竟然有批斗会,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刚才绕远路走另一边了。他抬眼向喇叭声那边望去,就在广场的西南角上,那里临时搭起了个台子,长水影影绰绰地看到上面站着几个人,有抬头挺胸的,也有猫腰做“喷气式”的,台子下面已经围了一群人,远处还有很多人正在往那个方向赶,而他这时才注意到,就在他身边也不停的有三五成群的人们扛着标语和红旗向那个台子跑去。

    长水停住了脚步,他不想走过去旁听那千篇一律的声讨声,也不想看到人们因为践踏了别人的尊严而得到满足的红面孔,他认为这种时候所谓的是非,所谓的革命和反革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在此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都集体丢弃了人性中的善良与悲悯,尊严与人格,让暴力和狂热,恐惧和妥协主导了全部灵魂,批斗与被批斗的人们这时全都不能叫作人,他们都是魔鬼的一种。

    长水开始转身,他想逆着人流向外走,“多绕点路总比看一场人间疯狂的闹剧要好。”,他想。

    可就在他一步步快走出广场的时候,身后的那个大喇叭又响起来了,那里面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带——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反革命走狗,头号黑帮分子李富年,反革命大走资派李文海,反革命狗崽子李建军,资本家余孽方舒雅,反革命走资派庞广智!”

    长水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他停下脚步仔细回想,刚才他仿佛听到了舒雅的名字!他晃了晃头,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切,并不像是他的幻听,而在舒雅的名字前面好像还提到了李建军!

    长水再次转过身来,他踮起脚努力地向那个远处的台子眺望,他看见随着刚才那一声令下果然有几个人被压弯着腰押到了台上面,和之前在那里立“喷气式”的人们站成了一排。所有被批判的人都深深地弯着腰,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他们胸前连成一片的大纸牌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长水不再犹豫,他快步地跟着人流向台子的方向跑了过去,他要亲眼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终于挤进台下的人群中时,刚好台上主持批斗会的人拿着喇叭喊道:“把反革命分子的狗头抓起来,让大家看看他们丑恶的嘴脸!”

    台上穿着军装,扎着武功带的押解人员们本来是两个一组反扯着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胳膊,这时都腾出一只手来向前一把抓起那些人的头发把他们的头猛地向后拽,那些人的脸就齐刷刷地被迫向后仰去,完全展现在了台下观众们的眼前。

    这些人在被抓起来的瞬间大多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直视头顶明晃晃的阳光和台下四面八方射过来的仇恨,鄙视还有幸灾乐祸的目光。

    长水飞快地在那些脸中寻找着,他浑身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都是男人!应该没有舒雅!

    他喘着粗气,眼睛向这一排的排尾扫去,在最右边的最后一个人的脸上,他却看到了熟悉的容貌,长水的心有如被重锤击中了。

    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那个他离别了十四年的女人,那个他藏在灵魂深处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女人,她现在被人强迫地压弯了腰肢,狠狠地抓着秀发,胸前还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她这时紧闭着双眼,长水几乎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刺眼,美丽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长水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舒雅,此时对于他来说,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他和台上的舒雅。

    整整十四年了,这突然的重逢唤起了长水心底里所有对舒雅未了的思念,他轻易地穿过了时光再次回想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爱从他自以为枯干了的深井里喷发出来,无法控制,无可抵挡。他依然那样爱她,就像从前一样!

    过去的那些年的时间并没有稀释掉他对她的爱情,相反的,它就好像是酒粬把他们曾经的甜蜜催化封存,此时揭开已是又浓又醇的酒了。

    这酒可以迷醉世间万物,可以穿越生死时空,可以让人忘记所有人世间的绳索和羁绊,只想伴着这一缕柔肠飞到天的尽头。

    时间可以不必长,天长地久实在是太俗,只要这醉的一刻,刚刚好这一刻,如果能有一种冰可以在瞬间冻住这一刻,把它做成最美的冰花挂在永恒里,那么长水想,“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又被删了一层,补上!
    舒雅被押在批斗台上麻木地望着台下的人们,自从李书记和建军的父亲被挂上了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的牌子后,自己和建军便从此一同落入了地狱里。

    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事早早晚晚都是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的,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弟弟舒浩几年前被父亲通过关系送到了香港,后来又转道去了英国,投奔他们的大伯父去了,因此得以免遭此劫。

    本来万山也想让舒雅一起走的,可是那时舒雅已经嫁给了建军,以李家的政治背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舒雅他们两口子离开中国的,因为这是危险的叛国行为。舒雅自己也不愿意走,她不能抛下父母,毕竟有她和李家的这层关系保护,她的家庭可以少受到很多冲击。

    可是后来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刚一开始,她们家作为长春最大的资本家之一就被造反派抄了家,万山在手拿皮带的年轻的红卫兵面前彻底崩溃了,她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倒下去的前一刻一字一句地对着那群半大的孩子说:“你们就是我们的下一代?是中国的未来!”然后他仰头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好!好!”最后一头倒在了妈妈的怀里离开了这个可怕的人间。

    那时舒雅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不管是外面的还是自己内心的世界,所有能崩塌的东西全都塌了。而几天后当她得知母亲不堪批斗凌辱怀抱着父亲的骨灰割腕自杀时,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她的世界现在连光都没有了,四周是漆黑一片,若不是她还有个那时才刚刚五岁的女儿,她真想就此跟着父母去了。

    自从那年她放弃了同长水的爱情以后,这十几年来她的人生就一直在失去中度过,爱情,理想,信仰,直到亲人,她丢掉了一样又一样,而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精神安慰的就是她那如天使般可爱的女儿。

    这些年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转到了女儿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是抱着孩子香软的身体,看着她娇憨的睡颜熬过来的,她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理由和所有的精神寄托。
    为此父母离世后她挺了过来,煎熬着内心为她的宝贝撑起了一个有爸爸和妈妈的完整的家庭,就这样在麻木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空中的一声霹雳,林彪突然摔死了,当年老四野的人受到了牵连,

    曾经不可一世的李书记倒了,连带着建军的父亲也一同被牵连入狱,甚至庞秘书也因为解放前做过秘密工作而被深挖历史问题最后被扣上了反革命走资派的帽子。

    这些一直为她提供保护的靠山都倒了,祸及池鱼,她和建军也当然地紧跟着被捕了,他们被迫交出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东西:人格和尊严。

    而她的宝贝,刚刚过完十一岁的生日就成了没有家的流浪儿!

    舒雅的心已经彻底的碎了,她苦求监狱里一个心软的看守,请他帮忙送信给以前关系好的朋友和一些远房的亲戚,想请他们收留自己可怜的孩子,可是看守回来后告诉她,人们听到她和建军的名字都避之不及,无人肯伸手相助,现在孩子整天在他们原来住的大院周围游荡,全靠一些好心的邻居东一顿西一顿地给口饭吃。

    舒雅心疼如被刀割,她绝望地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生下孩子来让她受苦!

    现在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是除了坐在监狱里用这颗当娘的心无望地思念着她的宝贝,她还能为孩子做什么呢!

    就在她无计可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的时候,从乡下来了一个人,到监狱里来探望她了。
    这个人就是玉柱嫂。在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舒雅曾带着长水到农民王玉柱家参加过秋收,那天他们还曾在玉柱嫂家住过一晚,从那之后舒雅跟玉柱嫂家断断续续的一直都有些联系。

    她毕业后因为建军父亲的关系被分到了省报做了记者,有时候下乡采访偶尔路过玉柱嫂他们村,她就会特意去看看玉柱嫂一家,每次去总会给他们带些城里吃的用的东西,而且每次只要有时间她都会一个人到村里的苞米地里走一走,坐在地头上拄着头呆呆地望一会儿天,来往干活的社员都会好奇地看一眼这个从城里来的大记者,只是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玉柱嫂看到舒雅毫不计较当年自己得罪她的事,反而这样没有架子诚心诚意地待自己一家,她心中着实感激,后来每当他们村儿有什么人要进城,她就会叫人帮她给舒雅稍些土产,这样一来二去两家倒处的像亲戚一样了。

    之后赶到六零年大饥荒的时候,玉柱嫂他们村饿死了很多人,当时要不是舒雅托人给玉柱嫂一家捎去了一袋子粮食,那他们家的两个大儿子恐怕都活不出命来了。这救命的恩情最终让玉柱嫂死心塌地的把舒雅当成了自己全家的大恩人,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边儿发誓,就算这辈子报不了舒雅的大恩,下辈子哪怕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舒雅。

    所以前些天当她在村头的喇叭里听见新近的反革命分子名单里有舒雅的公公李文海的时候,心知不好,舒雅的公公被抓了,估计舒雅他们两口子也好不了了,她立马就跟生产队请了假,第二天赶早儿搭车赶到了长春城里。

    到了舒雅他们住的大院一打听,知道果然全完了,她便立刻转身跑到了监狱里来看舒雅。
    舒雅没有想到此时唯一一个愿意来看自己的人竟是玉柱嫂,她从心底里又燃起了希望,既然玉柱嫂肯大老远地跑来看自己,那么也许她竟然肯收留她的孩子也说不定!她想,不管怎样一定得求求玉柱嫂,这恐怕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玉柱嫂几乎是震惊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舒雅,这个面容憔悴身穿囚服的女人完全无法跟她记忆里的舒雅重合,她认识的那个方舒雅是个美得有光亮的女人,那时她望着她,曾从内心的最深处涌起过多少艳羡和崇拜呀!

    她以认识这样一个仿佛从天上来的仙女为傲,同为女人她对她竟从未起过嫉妒之心,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嫉妒她,深深的自卑让她只有站到舒雅的这一边,仰视她,夸赞她,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也沾染到舒雅身上一星半点的光彩,来抵消心底里那隐隐的不平。

    可是现在的舒雅却彻底地从云端上摔了下来,她身上的光都熄灭了,曾经光彩照人的容貌如今枯槁得好像发白的干苞米叶子,她看起来甚至还不如自己红润。玉柱嫂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知道舒雅不是变丑了,而是她的精神头垮了,这让玉柱嫂的心很酸,美好的东西被打碎会让所有人本能地心生悲痛,

    玉柱嫂这时无法控制地落了泪,她抓着舒雅干瘦的手说:“舒雅,妹子!这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就,就……,就这样了呢!”

    舒雅听着这一声“妹子”不禁闭了闭眼,如今还有人肯这样发自内心的把自己当亲人,她怎能不感动!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叫了一声:“嫂子!”

    然后努力对着玉柱嫂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别难过,我还好。嫂子,我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我们家已经完了,我和建军就这样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只是我们的孩子,小荣,你见过的,孩子太可怜了,她才刚十一岁,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说到这儿,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咬了咬牙抬头恳求地望着玉柱嫂说:“嫂子,我知道不该跟你开这个口,我们现在这样不该再去带累别人,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嫂子,我只要一想到小荣天天在外面流浪,白天不知在哪儿吃饭,晚上不知在哪儿睡觉,我这心就好像刀割一样!孩子还那么小,从前没遭过一点罪,这往后的日子可让她怎么活呀!”说到这儿,舒雅已经泣不成声了。

    而玉柱嫂也已然听明白了舒雅的意思,她是想把孩子托付给自己,这并不是个小事儿,这样平白领回村一个孩子,他们家恐怕要担很大的干系,而且他们本来就不宽裕,再多一张嘴吃饭也是很艰难的。

    可是,她听舒雅说得这样恳切,都是当娘的人,她怎么能不理解这其中的疼呢!再一想到舒雅曾经对自己家有过大恩,这时她落难了,想要把孩子托付给他们,自己要是不答应那还算是人吗?又怎么对得起良心呐,恐怕日后夜夜都睡不了踏实觉了!

    想到这儿,玉柱嫂不再犹豫,她坚定地对舒雅说:“妹子,快别哭了,你不用说了,嫂子明白了,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你们家那边找孩子去,找着了我再带她来看你,你要是信得着嫂子,闺女我就先给你带到乡下去养着了!什么时候等你们出来了再到家来接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小荣当自己的亲闺女待的,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少不了小荣的!”

    听完玉柱嫂的话,舒雅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流着泪说:“嫂子,我谢谢你!这辈子你就是我的恩人!孩子有了你照顾,我就放心了,再没有牵挂了,日后要是我能逃出这条命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啥报答不报答的,”玉柱嫂一边伸手过去帮舒雅擦了擦泪,一边说:“要说有恩,你六零年的时候可是救过嫂子一家的命,这事儿嫂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就放心把闺女交给我吧,我保证护她周全。”

    舒雅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想,终于老天没把她逼到绝境,她的孩子现在有救了!
    就这样玉柱嫂带着舒雅的女儿回了乡下,舒雅从此再无心事,她每天应付着各式各样的审讯和批斗,心里却是轻松无比,

    比起女儿受苦,现在加在她身上的所有折辱都不算什么,剃阴阳头,站喷气式,挂牌子挂破鞋,被人吐吐沫,这些没什么,她都接受了,

    她不会像母亲当年那样去自杀,为了女儿她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反正自己现在已经空了,这个世道怎么变化怎么折磨,她随着那些东西的意就好了,

    人生对于方舒雅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这具身体里面最后就只剩下一颗当妈的心没有死,别的都随它们去吧。

    放空了自己的舒雅这时反而看开了一切,尊严荣辱全都不在她的心上了。
    所以这次在人民广场的批斗会上她像往常一样看着台下那些人们声嘶力竭的宣泄,不惧不畏,无情无绪。

    可是就在她听着那声势浩大的口号声快要神游物外的时候,忽然发现在离她不太远的台下有一个人正奋力地冲击着人群,艰难地向自己的方向移动着。

    她凝神仔细看向那个人,她的目光一定是有重量的,最起码是对于那个人来说,他好像立刻感知到了这种重量,急急地抬起头来。

    舒雅呆住了,时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她傻傻地望着台下的那个人,心底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却是“他憔悴得多了。”

    长水和舒雅对视着,他从方才想杀人的疯狂中慢慢清醒了过来,他停了下来,愣愣地站在当地,依恋地望着舒雅渐渐擎了泪水的双眼。

    舒雅的视线模糊了,她赶紧眨了眨眼睛把泪赶走,她要好好看着长水,看着这个让她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的人!

    长水的黑眼睛还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深,舒雅直直地一望到底,那里面满盛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它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紧紧地包围住了她,它们那样温暖,那样醉人,舒雅感觉自己在慢慢地融化,融化在长水的深爱里面是她今生最想要的结局,

    舒雅想,老天待我不薄!
    长水本来陶醉在舒雅缠绵的眼波中一时忘乎所以,可是这时身后突然有人猛得撞了他一下,让他一个趔趄向前冲,头磕在前面人的后背上才稳住了身形。

    这一撞把他彻底惊醒了,他又看到了那两个拽着舒雅的胳膊扯着她仅剩的半边头发的人,他不再呆愣立刻继续使出浑身的力气向舒雅冲去,他要带舒雅逃出这个人间地狱,逃到天涯海角去,逃到原始森林去,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那里才是他们的天堂,永无人群的邪恶和卑鄙!

    可是就在他红了眼睛不要命一样奔向舒雅的时候,他看到舒雅开始对着他拼命地摇头,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挣脱了抓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对着长水拼命拼命地摇头,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凌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她用牙紧咬着嘴唇,唇边滴下了血珠,她把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长水,那里面全都是求恳和恐惧。

    长水被这样的舒雅吓住了,他再次停下了脚步,他从舒雅那严厉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如果长水再前进一步,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从台子上跳下去摔死自己!长水的心紧缩成一团,嘴唇颤抖着无声地问她:“为什么?!”

    舒雅对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然后恢复了安静,任由身后的战士再次抓起了她的头发。她看长水的目光又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长水瘦削的脸颊,那是安慰也是告别,

    长水仿佛听见她在说:“我没事,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走吧,离开这里,好好珍重!我爱你!”

    长水看着努力向自己微笑的舒雅,眼泪汹涌而下,是啊,他救不了她!带不走她!他们逃不出这罩在天地间的大网!

    长水站在这可怕的人群中,胸中的一腔激愤全都化成了彻骨的哀伤,他绝望地看着舒雅,在她催促他离开的眼神中,最后咬了咬牙,挺直了脊背,把右手抬起来放在了胸口上,翘起拇指握拳向舒雅比了比,然后飞快转身埋头使劲地挤出了人群。

    舒雅看到长水最后向自己做的手势,那是她当年对在大学礼堂里表演配乐诗朗诵的长水做过的小小爱的表示。她坚强的心在瞬间被悲痛彻底压倒了,那排山倒海的悲,刺穿心腹的痛让她再也站立不住,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台上。

    后面押着她的两个人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他们以为她是力气不济站不住了,于是一边大声吆喝着:“别装死!快站起来!”一边使劲拧着她的胳膊往起拎她。

    可是他们发现舒雅竟不为所动,死命地扒在台子上放声大哭!

    这两个战士都有点吃惊,最近他们常这样押着这批反革命到处批斗,这个女人从来都是很安静的,无声无息,从没像今天这样反抗和痛哭过!也许是这次的批斗真的触及到了她的灵魂,让她终于肯伏地认罪了!他们想。

    舒雅此时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苦和酸全都哭出来,她在心底里哀哀呐喊:“长水!长水!今生何其长,何其痛啊!”
    长水挤出了人群,一步一步离那些人越来越远,离他挚爱的舒雅越来越远,他开始逃跑,不辨方向,将一条条街抛在身后,直到筋疲力竭才停下了脚步。

    他环顾着四周,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可是令他震惊的是,耳边仍然响着震耳的口号声,他转身看去,就在他身后,另一场批斗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长水揉了揉眼睛,瞪着那些高举的拳头,他忽然仰天大笑,高声喊道:“可笑!可笑!三百年典章人物,扫地都休!”

    然后他一边笑一边踉踉跄跄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三百年典章人物,扫地都休!堪发一笑!堪发一笑!”

    在他身边经过的人都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有两个人看着他小声议论:“这人咋回事儿?吓人唬道的,你听见他刚才说啥了吗?”

    另一个就说:“好像是啥三百,啥扫地的人。”

    “在哪儿扫地的人能挣三百啊?爷们,你不知道现在扫大街的都是臭老九吗?”前一个人哈哈笑着逗趣地伸头对着长水说。

    长水也不理会,低着头自顾自地走了。

    那两个人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原来是个疯子。”

    走远了的长水听到了“疯子”这两个字,从心底里笑出来,他想,看来疯的真不是我,而是这个该死的时代!
    第二天长水的情绪恢复了一些,他跑到了舒雅工作的省报社去打听到了舒雅被关押的监狱,然后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到监狱里来看她。

    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舒雅在哪里工作,可是却从没去打扰过她的生活,可昨天在批斗会上的一面却让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想她想得发狂。

    尽管长水也不知道自己见了舒雅要说什么,但是他想,即便不谈感情,也许可以说说怎样救她,这个理由光明正大,顺理成章,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来到了监狱。

    可是就在他跟看守通报了姓名说要探望方舒雅的时候,看守竟然一口就回绝了他的请求:“方舒雅说了,不想见你。”

    长水不明白,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都没有进去问问她本人!”

    “你是叫韩长水没错吧?”看守不耐烦地问,

    长水点头,“那就对了,方舒雅昨天晚上挨完批斗回来,特意求的我,说是如果今后有叫韩长水的人来看她,她不见。听明白了吗?赶紧走吧!”

    长水的心沉到了底,舒雅是不想连累他,而且她也一定清楚,自己帮不了她,两个人见面只能徒生悲痛罢了,所以相见还不如不见,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这就是舒雅的意思。

    长水无语,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看监狱灰突突的高墙,他闭了闭眼,然后扭头快步走了。
    长水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宿舍里,瘫坐在床上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闭上眼睛,这两天的事情一幕幕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舒雅那哀哀地眼神让他痛彻心扉,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盯着自己脚下踩着的这片地面。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舍不得离开长春,尽管他曾在这里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可是他始终觉得这片土地上也同样承载了他最大的幸福,爱的幸福。就算是在跟贵平结婚后,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这座城市,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是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想的未必不是要同舒雅留在同一座城里,即便不能见面,这也是他的一个念想。

    可是现在,他望着脚下的地面,现在他恨极了这里!在这发了疯的长春城里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这里是囚禁舒雅的地方,是折磨爱情,颠覆道德,放弃仁义的地方!这是个人间地狱!

    长水被无法解救舒雅的痛苦折磨着,那就仿佛是在他身后燃起的一把熊熊大火,他既不能冲进去把他的爱人救出来也无法投身到里面同舒雅一齐被焚烧,他的心像是被一万只蚁虫啮咬,使他坐立不安,却又无可发泄。长水现在除了麻木地恨上长春城以外,别的他就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这座城市主动拿起了刀割断了长水对它所有的牵挂和依恋,长水不再犹豫,第二天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拿上书箱登上了回煤城的火车。
    二十六


    长水意外地回来让贵平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长水整个人像是被榨干了一般,形容憔悴地拎着两个箱子回到了家里。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他也不回答,只是说累了,然后和衣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贵平不好再问,看光景长水好像是经历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不过好在他举止和说话还算是有条理,倒也不像是发作了精神病。贵平于是不去打搅他,心想让他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吧。

    可是偏偏这时楼下有人站在楼道口大声向上喊:“三楼的韩长水,拿戳儿下来,有你的信!”

    贵平一愣,因为长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长春那边,所以一般他的信不会寄到这里来,今天倒是巧了,他人刚回来,紧跟脚儿就来了 。

    贵平赶紧冲着楼下答应了一声:“来啦!”

    然后上床推长水说:“长水,快起来,楼下有你的信,赶紧拿了戳儿去收信!”

    长水懒懒地从床上起来,一边翻开衣服兜拿出他的名戳儿,一边蹬上鞋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谁会把给他的信寄到煤城这个家里来,就算是工厂发过来责问他不告而别,无故旷工的信也不至于这么的快吧,他想。

    到了楼下他给邮递员盖了戳儿,拿到了信,边上楼边看发信人的地址,并不是从长春来的,而是从黑龙江龙江来的,那是黄先生的老家。

    长水的精神为之一振,是黄先生来的信,他上一封给黄先生的信是从煤城这边家里发出去的,当时顺手就写下这里的回邮地址,没想到黄先生这次就把信回到了这里。长水感到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这时能读到黄先生的信,对自己多少算是个安慰。

    他回到屋里跟贵平说:“是黄先生来的信。”

    贵平一笑,她常听长水提起这位黄先生,虽然没有见到过其人,但是在长水的讲述里,她早就知道这是长水的一位良师益友,长水心中有多少愤懑烦难的事,总是愿意写信给黄先生倾诉,而黄先生也神,在回信中经常三言两语就能帮长水拨云见日,化解愁肠,所以贵平对黄先生也可以说是仰慕已久了,

    这时见是他的来信,心中高兴,她想,正好长水不知道又钻了哪里的牛角尖,这样气哼哼地跑回家来,现在有了黄先生的信,估计他一会儿看过了后就会心平气和了。

    于是贵平坐到长水的身边,催促他说:“快打开看看!”
    长水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来,他有些奇怪,平日里他和黄先生的通信都是写的很长的,经常都要写上几页稿纸,叠起来是厚厚一沓,怎么今天这信写得这么短只有一页信纸?

    他打开来从上读起:“韩长水同志,你好!”

    长水一愣,这不是黄先生写的信,他原本期待着看到的那一声温厚的问候“长水,你好!”竟然成了这样冰冷的格式化,

    他连忙又拿起信封看了看,信是从黄先生的老家寄来的没错,不过他刚才没注意到,那上面的字体并不是黄先生一贯漂亮的行书,

    他再次捧起信读下去:“韩长水同志,你好!因为前不久我替表哥收到了你的来信,而你的名字我又刚巧知道,所以就冒昧按着回邮地址给你写了这封信。

    在此我要悲痛地告知你,我的表哥黄春来已经在几个月前,在一次批斗会上被造反派打死了,而他的爱人,我的表嫂在一天后上吊自杀了。

    我在帮着整理表哥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一封还没来得及邮出的信,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因为表哥是挂着反革命走资派的牌子被打死的,所以我不敢贸然把他的信直接寄给你,担心这样也许会牵连到你,

    就在我犹豫是否要毁掉这封信的时候,刚好你的一封来信到了,于是我想了这个办法,以自己的名义给你写了这封信,而我表哥的信,我把它还装在原来的信封里粘在了这封信信封的内侧,如果你还愿意读他的信,那就把它拆下来,如果你害怕被连累,就把它烧了吧。言尽于此,祝好!卫霖”

    信纸从长水的手上掉到了地上,他的心里空了,黄先生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仿佛带走了长水身体里的一部分灵魂,让长水失去了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力,他像是一个空壳一样坐在那里,双眼直直地望向虚空,那里也没有黄先生,虽然长水想要努力想起黄先生的脸孔,想要在记忆中再见一见他,但是没了,长水的脑子里是白茫茫的一片,黄先生就像是一片水汽,碎裂蒸发得无影无踪。

    长水呆呆地坐着,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贵平从一旁弯腰捡起了信纸,飞快地看完,然后震惊地抬起头望向长水,她替黄先生,也替长水难过,同时又怕长水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她动手推了推长水的身子,试着叫他:“长水!长水!你醒醒!别犯傻呀!你看看,这里不是说还有黄先生给你的 呢嘛,你快拆下来看看,也许黄先生有什么没了的心事让你帮忙的呢?你醒醒!快看信!”

    她这一连声的叫唤终于把长水唤了回来,是呀,还有黄先生的信呢!长水如梦初醒,从床上捡起之前的信封,然后对贵平说:“把剪子给我!”

    贵平看他醒悟过来这才放心,这时连忙从抽屉里找了剪子递给他。

    长水的手有点抖,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手小心地把信封拆开翻过来,黄先生的信露了出来。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体长水的心头一酸,他抽出信纸展开来读道:“长水,你好!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这样说也许你会觉得可笑,死竟然还这么的不干脆,要分一半一半地来!是呀,我也已经嘲笑过自己很久了,可是没办法,我以前并不知道,一个人想死透竟是这样的难。

    你知道,六六年的时候我因为得到了学校里一些好心的老师和学生的庇护竟然侥幸逃脱了被打倒的命运,那时你还来信相贺,说这是我历年来尊师重道,仁爱学生的福报。可我却无法以之为幸,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这些年来我眼看着周遭各型各式的批斗和械斗,流着鲜血的青年踩在父辈的脊梁上无所畏惧地唾骂先人,打碎文化,挑战权威,他们无限地引燃了内心深处的骚动和戾气把这个社会上的一切秩序全都破坏殆尽了,

    看到这一切,我在内心里已经无数次地放声大哭了,不仅仅是为那些被羞辱被虐打的人们,更多时候我是为那些耀武扬威的年轻的红卫兵而痛哭!他们正值大好年华,本该术业专攻,博大心胸,以期日后成为仁爱宽忍的有识之士,可是现在他们却整天在大街上兴高采烈地剪人裤脚,剃阴阳头,手提皮带肆意抽打!这样下去他们的人生可要怎么才好!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鲜活的青年变成凶狠的刽子手吗?他们都曾是我们搂在怀里面的孩子啊!我无法忘记高山和紫芝在幼儿时那清澈灵动的眼睛,他们都曾是我们的天使,是我在艰难时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长水,就连我的孩子们也都变了!他们现在再也不愿意跟我读诗,听我讲故事了,他们长大了,也热衷天天拎着皮带出门去打人了,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自问,这些年来我的苦心教育都到哪儿去了?这时我真的看不到希望了,我自己的,孩子们的,当然还有我们的教育的!
    两年前高山和紫芝相继下乡去当了知青,我竟然还有些庆幸,他们终于可以结束这盲目混乱的青春期,换一个环境,到农村去,虽然苦,但至少能过上一段有序的生活,也许他们能在广阔的大地上重新学到敬畏,学到尊重也说不定。

    但是事实再一次证明,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人世变迁后,我仍然是个天真的浪漫主义者,我所幻想的美好从来都不存在。

    我的儿女在乡下被繁重的劳动压弯了腰,他们从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青年变成了为了回城不择手段,甘愿出卖尊严的人!

    恰逢此时,我在教委的一次会议上没有管束住自己,提出了适当丰富一些中小学课外读物的意见,并且给领导们提供了一份书单。可笑我还自认谨慎,以为一些西方文学童话并无大碍,可以多少给那些还是天真的孩子们带去一点彩色的世界。

    看到这儿,你一定猜到了,我因此终于被打倒了,成了企图毒害革命接班人的反革命。我被拉到各处去批斗,家当然也被抄了,兰香也丢了工作,现在我们两个一个被分去扫大街,一个扫厕所。

    就在前天紫芝忽然回来了,我和兰香喜出望外,毕竟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能看到孩子对我们来说算是个安慰。可是紫芝却对着我大发雷霆,她骂我糊涂,自私,是个害人精!她说,本来她这次回来是想跟我们商量到医院去办病退的,农村太苦了,她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了,所以她要我去求在医院当大夫的学生给她办假的病退诊断单,好以此回城。可是没想到,一回来竟碰到我被批斗,她觉得又失望又丢脸。看着她咬牙切齿指着我骂的样子,我惊呆了,这时才明白我的孩子早就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兰香气坏了,她大声断喝‘紫芝!’想打断女儿的话,

    可是紫芝却立刻冲着她喊:‘别这么叫我了,我已经改名了!我现在叫黄文革!我哥也改名了,他叫黄卫东了!’

    兰香愣了,问:‘为什么改名?’

    紫芝,不,应该是黄文革说:‘还不是因为我爸给我们起的名字都是从罪恶的封建文化里来的!害得我和我哥在知青里抬不起头来!现在更好了,我爸彻底成了反革命了,你们怎么就不为我们想想?我和哥又改名又巴结公社主任为的不就是想早点回城嘛!好不容易公社那边松口了,只要我们能拿到医院的诊断书就放我们回来,可是谁想到我爸这会儿就给自己整了顶反革命的帽子!这下我和我哥全完了,你们毁了我们的一生,我恨你们!’说完她就哭着跑了。
    长水,你看,我们是多么的悲哀,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变成卑鄙的小人,这种滋味我已经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了。

    哀,莫大过于心死,我的心死了,现在只是身体还能走动,看起来像个活人罢了,所以我说自己已经死了一半了,就是这个原故。

    当然这个身体估计也挺不了多久了,也许在不知道哪次的批斗中,有人一击命中,就可以送我彻底入黄泉,我想我会感激那个人的,终于成全我死得彻底也算是功德一件。




    从前我们都喜欢读《西风颂》,如今我却最羡慕雪莱死在大海中的干脆,那样地猝然而死,带着不甘和未尽的理想,死的是身而不是心,所以他诗人的魂灵才可以高高飘荡在宇宙之中,向人间播撒未烬的炉火星光。

    可叹吾之死,却将注定身心俱灭,无可寻觅!

    长水,永别了!好好活着,也许,也许,未来你还可以代我,看到天边自由烂漫的朝霞。”
    读完了黄先生的绝笔信,长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这位他最敬爱的老师就这样寂寞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身心俱灭,无可寻觅”该是多么痛,多么绝望的临终遗恨呐!

    长水紧咬着牙闭上了眼睛,“恩师!”他在心里喊道,“你怀此千古遗恨,无处招魂,却让我这还在生命中煎熬的人到哪里去寻你啊!

    妄想,妄想!先生,我们此生原来都是在妄想!生命也许就应该是生于虚无,死于虚无!此恨难休,此恨难休!”

    长水再次陷入了对人生的深深怀疑中,他苦苦地徘徊在自我和死生之间,像是戴了眼罩的拉磨驴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转,眼前是漆黑的一片。
    贵平在旁边等了半天看到长水除了落泪以外便再无动静,她心中暗暗叫苦,看来黄先生的死对长水的打击太大了,他恐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要是因此再勾起他的旧病来,那就糟了。

    她想了一想,不能任长水这样拿着信胡思乱想,于是从旁伸出手去抽出了长水手里的信纸,她本以为长水会紧攥着信不放,可没想到长水全不管这些,任她轻松地把信拿走了。

    贵平也顾不上看黄先生的信,只是一个劲儿地仔细观察着长水的神情。长水样子木木的,也不哭了,可是双眼无神,并不聚焦。

    贵平越看越觉得不妥,她赶紧从长水刚拎回来的行李箱里找出了他的药,倒了杯水递给他说:“你先把药吃了。”

    可是长水却并不理睬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贵平急了,她把药推进长水的嘴里,把水杯放到他的唇边,再次大声说:“长水,把药吃了!”

    长水还是不动,贵平无法,只好强行把水灌到长水的嘴里。

    水一入口,长水被微呛了一下,他猛地瞪起了眼睛,紧接着咳了两声,然后抬头死死地望向贵平,那凶狠的眼神让贵平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心中雪亮,长水这是犯病了!

    这还是贵平第一次见到长水发病的样子,他那俊秀温文的脸孔开始慢慢变得扭曲,双眼发红,瞪着贵平的神情就好像是要吃人,他两腮紧绷,牙咬得咯吱吱响。

    长水这恶狠狠地样子把贵平吓坏了,她对他喊道:“长水!你要干什么?你醒醒,我是贵平!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的爱人杨贵平!”

    这样的大喊,不知道是吓到了长水,还是真的喊回了他的一些神志,他忽然在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痛的低吼,然后垂下了眼帘,身子向后挫了挫。

    几秒钟后他再次抬起眼睛,这次眼神里没了狠毒,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哀伤,他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巨大的关节里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这声音仿佛令他更加焦躁不安,他突然低下头去用牙狠狠地撕咬起自己手上的皮肉来。
    贵平被这样的情景吓得眼泪直流,她也顾不得了,一边上去死死地压住长水的手,不让他再咬上去,一边大声喊人:“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她凄厉地呼救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邻居飞快地跑了进来,贵平也顾不上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叫:“李大哥,你帮我按住长水,他犯病了!别让他咬手!王嫂,你帮我把长水的嘴扳开,得把药给他灌进去!要不他这样好不了!”

    邻居们也都是头一回看到长水这个样子,全都吓懵了,这时听着贵平的指令,大家才慌手慌脚地按住了长水,贵平重新找了药,让人半托着长水的身子,狠着心把药灌进了长水的嘴里,呛了几次之后,才总算是喂了进去。

    长水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再也无力挣扎,按着他的人看到他的身子软了下来,这才小心地放了手,让他平躺在了床上。贵平这时也已经脱力了,软软地坐倒在床前的椅子里。

    几个来帮忙的邻居也都是一头的汗,而且更是莫名其妙,这一直安静和顺的小两口怎么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长水怎么突然发了癫呢?

    在贵平他们隔壁住的王嫂跟贵平的关系最好,这时她先问了起来:“贵平啊,这咋回事呀?长水这是咋的了?得的啥病啊?”

    贵平知道,这件事打今天起算是瞒不住了,她长叹了一声说:“长水从前就有点精神分裂症,今天刚知道他的一个要好的老师死了,就受了刺激,犯病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犯这么严重,刚才给吓坏了,而且我一个人也实在是整不住他,这才喊了大伙儿来。”

    王嫂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么个清秀的小伙子竟然有精神病!她怜悯地看着贵平,这时只好安慰她说:“是这么回事啊,你也别着急了,这不是治住了嘛,药也吃下去了,估计明天就能好了吧。”

    贵平苦笑了一下,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次长水的病犯得不轻,能不能好可是难说了,再者她也不太了解长水这病的具体情况,就看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个善事儿。

    于是她再次恳求王嫂和住楼下的老李大哥帮她在家里看着长水,她自己要去找一趟长水的大姐,韩之华。贵平知道这个事最了解情况的人就是之华了,只有她来了,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于是贵平跟邻居交代好了后,就骑上车直奔之华家去了。
    之华听了贵平的话心中大惊,她连忙急急跟着贵平到文教楼来看长水。

    长水虽然之前被灌进了药,可是他并没像往常一样随着药力睡过去,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之华望着长水空洞洞的双眼,便知道完了,长水又回到了当年病发时的样子。

    之华一时腿软坐倒在床边上,各种滋味在心里上下翻腾,有失望,可怜,难过,痛恨和焦虑。这其中失望最大,她本以为已经将长水拉回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从此只要他和贵平能按部就班地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就完了,谁想到最后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切又都重新回到了原地,她感觉很挫败也很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怎样做才能救回这个弟弟!

    这时她甚至有点恨长水,怎么就这么的脆弱,这么的不堪一击,谁人活着不是处处艰辛,历尽万苦,哪个真的能一辈子都活在诗里面!经历了这么多的世事后,长水怎么就是看不开呢?一个劲儿地往孤洁的死胡同里面钻,既害人又害己,却并无力承担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该担当的责任。

    想到这儿,之华长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这是自己的弟弟,就是再生气,再怨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她伸手过去摸了摸长水的脸,试着叫了他两声:“长水,长水,我是姐姐,你看看我!”

    可是长水全无动静,连眼珠都没动一动。之华再叹了口气,转身对贵平说:“你别着急,他只是一时急怒勾起了旧病,这样吧,氯丙嗪你已经给他喂下去了,现在再给他加两片安定,让他睡着了,看看明天起来了怎么样再说。”

    贵平点头答应,找了安定出来和之华两人一起合力又给长水喂了下去,好在长水不再挣扎了,木木的任凭摆布,她们两个倒也没费什么事。然后她们就坐在床边守着长水,直到看到药力发作,长水终于闭上了眼睛,这才放下了心。

    之华这晚就留在了文教楼,陪着贵平一起看顾着长水过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长水并没像之华她们期盼的那样好起来,他还是和昨晚一样,不言不语,贵平让他起来就起来,让他吃药就吃药,可是全无自主的意识和行动。

    贵平再次急哭了,她开始深深地恐惧起来,万一长水再也好不了了,一辈子就成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办呐!

    之华只好先好言安慰贵平,然后自己也愁,看这个样,长水恐怕又得去住院了,他的工作也不能再做了,家庭,——之华看看坐在那里拭泪的贵平,也不知道到时候贵平还肯不肯等一个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丈夫,没办法,现在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啦。

    之华跟贵平商量,先带长水去矿总院的精神科找专家看看,然后再定今后怎么办。

    于是两个人胡乱吃了点早饭就拉着长水去了医院。
    第二天起来,长水并没像之华她们期盼的那样好起来,他还是和昨晚一样,不言不语,贵平让他起来就起来,让他吃药就吃药,可是全无自主的意识和行动。

    贵平再次急哭了,她开始深深地恐惧起来,万一长水再也好不了了,一辈子就成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办呐!

    之华只好先好言安慰贵平,然后自己也愁,看这个样,长水恐怕又得去住院了,他的工作也不能再做了,家庭,——之华看看坐在那里拭泪的贵平,也不知道到时候贵平还肯不肯等一个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丈夫,没办法,现在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啦。

    之华跟贵平商量,先带长水去矿总院的精神科找专家看看,然后再定今后怎么办。

    于是两个人胡乱吃了点早饭就拉着长水去了医院。
    在精神科之华找了院里最好的大夫给长水看病,结果当然是不好的。

    大夫告诉之华和贵平,长水现在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幻想当中,对外界的一切活动都无法做出反应,他下意识地为自己竖起了一道围墙,把外面的现实世界彻底地屏蔽开来,从而使自己完全地沉浸在幻想中不再受到打扰,这也可以算是病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在突发的刺激面前催眠自己,逃避现实,从而使自己的恐惧得到缓解。但是这样的状态就会导致病人意志和行动力的障碍,甚至是丧失,使病人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生活。

    之华和贵平听完这一长串的病情分析,都焦急地等待着大夫宣判结果,那就是这样的病还能不能治,治疗方案又是怎么样的?

    可惜大夫却抱歉地对她们说:“韩主任,你知道,对于你弟弟这样的重度分裂症患者,咱们医院目前是没有能力治疗的,不只咱们医院,咱煤城其他医院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咱这儿毕竟是小城市,医疗水平有限,

    我建议你们还是应该把他送到省城去,比如沈阳或者长春,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你弟弟之前在长春精神病院住过吗?那这次还是送他到那儿去吧,那里会比较熟悉他的情况和病情,应该会有有效的治疗方案。”

    之华和贵平听了这话心都是一沉,之华不必说,又要重新经历一番送弟弟进精神病院的折磨,她怎么能不心寒气馁。

    而贵平虽然之前知道长水曾经在精神病院里住过,但是那还是他们不认识的时候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并不真实,可是现在她的丈夫又要被送进去了,精神病院是什么地方?那就是疯人院!是关疯子的地方!

    这无疑是撕去了所有温情遮盖脸面的面纱,告诉她也告诉旁人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她的男人是个疯子!

    贵平扭头看了一眼呆呆坐着的长水,从里往外冒出寒气来,这就是她的婚姻,一个和疯子组成的婚姻!如今他是完全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边去了,却把她孤零零地,可笑地抛在了外边,由人嘲笑,任人鄙视!

    贵平这次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受人欺骗的感觉,当年嫁给长水时,她并不知道他有病,也不知道他会病得这样重,更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今天这样的悲惨局面。
    之华跟大夫道了谢,扶起长水,对贵平说:“先带长水到我家吧,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到底该怎么办。”

    贵平也不说话,只是微一点头就跟着之华去了她家。

    其实之华心里很清楚,这个事儿已经是没什么可商量的了,送长水去住院这是必须的,而且所有的这一切也都还得自己去做,看贵平的样子,伤心中已是透着怨气了,这事儿确实是自己算计她在先,现在不好再叫她帮着做什么了,

    所以之华直截了当地跟贵平说,她会办理一切送长水住院的事情,让贵平不必挂心,在联系医院期间长水就搬回她家来住,等一切妥当后,她会送长水去长春住院的。

    贵平本来心中怨恨之华,但是这时见她倒不推诿,主动担起了责任,心里便好受了一点,再看看躺在床上的长水,心疼和不忍又涌了上来,不管怎么说,长水都是她的爱人,是她真真切切爱过的人,一想到此后他要被孤零零的一个人送进精神病院,她感到心口像被撕裂了一样的疼。

    在善良的贵平心中恨是敌不过爱的,她看着长水苍白的脸孔流下了眼泪,她对之华说:“联系医院这两天我过来和你一起照看长水吧,我毕竟是他爱人。”

    之华意出望外连忙点头,又见贵平把眼睛移向窗外,轻声说了句:“你放心,我是不会抛弃他的。”

    之华听完长出了口气,她上前握住了贵平的手说:“谢谢你!”

    贵平轻轻抽出了手,然后说:“我今天白班,晚上下了班再来看他。”说完径自走了。

    之华这才放下心来,自己当年到底没有看错,贵平是个好女人,这样长水就有救了。
    在之华的一番努力下,长水再次回到了长春住进了长春市精神病院。

    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长水在精神病院里熬着日夜,在冰冷的药片,镇静剂,捆绑和电击中苟延残喘,直到这一切再次刺痛了他的神经,使他清醒过来,迎接扑面而来的残酷的现实世界。

    这让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活着是个他逃不掉,躲不开的事情,

    无论是地狱里来的魔鬼还是天堂里的天使,他们既撕不碎他,也救不了他,他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大地不会吞噬他,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跳起来,老天不会融化他,

    他找不到出路就只能这样一天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分一秒地活下去!

    而这里,当然不是一个清醒了的人能活下去的地方!

    长水无奈,只好再次为了出去做出了驯服的样子。半年后,他终于又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外面等待他的还有漫长的人生。
    为什么发不出去了呢?
    二十七


    长水出院后回到了之华家,早在他住院时之华就到长春度量衡厂帮他办理了病休手续,现在他虽然已经出了院,但是医生给他的医嘱里还是写明了现阶段不适合参加工作,所以他的病休继续,之华把他接回了煤城休养。

    自从发病以来长水就再没问起过贵平,尽管之华曾在探望他的时候跟他说过,贵平愿意等他,可是他已经无心再牵累她了,此生他爱的人是舒雅,可是却欺骗了贵平的婚姻,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回首这些年来的自己,那些他用卑鄙换来的温暖的家庭生活这时全都变成了对他人格的无情嘲讽,这又是一个命运为他设下的陷阱,看似甜美,实则恶毒至极!现在他背负了对贵平和舒雅的双重愧疚无法面对自己,他绝不配再拥有贵平对他的爱情和不肯抛弃他的仁义!

    所以长水虽然回到了煤城,却终日只在之华家里呆着,绝口不提贵平的名字。

    他每天除了在房间里静坐就是偶尔到院子里去吹会儿箫。之华家院子里的葡萄已经长大了,东城特意搭了架子做成了个凉棚,葡萄的枝蔓就顺着架子爬满了棚顶,这时正值盛夏,凉棚上面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煞是好看。

    长水就坐在葡萄架下随意地吹些曲子,衬着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玫瑰香葡萄和翠绿的叶子,倒也婉转悠长。常常他的箫声会引来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就倚在篱笆墙下好奇地看着长水吹箫,箫声是清越还是低回她全听不明白,可是她就是觉得新奇,这个瘦高个的叔叔坐在葡萄架下安静地吹好听的曲子,阳光透过葡萄的藤蔓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光,他总是低垂着头,小女孩一直都看不清他的脸,她只看到阳光下他的头发蓬松松的,鬓边参杂的白发在光线下反射着亮。

    她知道他是韩姨的弟弟,她爸妈在说起他的时候有点神秘,她隐约听到了“疯了”“住院”这些话,他们也告诫过她不要离他太近,她猜,他可能是个疯子。

    他们小孩都是怕疯子的,就像前趟房的那个老王家的二傻子,总爱咧着大嘴笑嘻嘻地追着他们一帮小孩跑,有一次她差点被二傻子给抓住了,当时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可是韩姨的弟弟却不是这样的,每当她偷偷看他吹箫的样子时,她就会想,怎么会有这么能干这么好看的疯子呢?她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虽然明显和别的人不太一样,但是这样的人和他的箫却让她有点着迷。

    长水并不知道自己在吹箫的时候院外墙边竟然还倚着一个小小的知音,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吹着,让自己的心绪随着箫声飘荡得远一点,高一点,聊以排解胸中的烦闷。
    之华自打接了长水回来就一直在暗中留心观察他的精神状况,半个多月下来,她确定长水的状态很稳定,虽然情绪不高,但是生活自理完全没有问题,而且这段日子里也没有任何发病的兆头,这让她稍稍放了心。

    虽然长水现在还不能回长春去工作,她也不准备再送他回去了,因为长水出院后曾明确地跟她说过,以后再也不想留在长春了,那时她就计划等长水休养一段时间后就想办法把他的工作调转回煤城来,

    既然贵平表态不会离开长水,那么煤城以后就是长水的家了,目前他虽然还不能工作,但是跟着贵平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去生活应该是可以的,所以之华这时就动起了联系贵平的心思。

    之前长水出院的消息她并没有告诉贵平,主要是不知道长水的病情到底控制得如何,现在既然长水又恢复了正常,那么她想,是时候通知贵平让她来接长水回家了。

    这事她并不打算跟长水商量,而是直接叫来女儿玲玲,让她到第一医院内科去找贵平,之华嘱咐玲玲,只需告诉她舅妈,她大舅出院回来了就行了。

    玲玲这时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她也多少知道一些大舅和舅妈的事,看着她妈整天地为大舅操心,她既心疼她妈也同情大舅,所以她也和她妈一样盼着舅妈能到家里来把她大舅接回他们自己家去。

    这时得了之华的指令,玲玲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去了贵平的医院,见到贵平后真的就按之华的吩咐怯怯地只说了一句话:“大舅妈,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大舅出院了,现在在我们家呢!”
    贵平听了玲玲的话心头一震,长水回来了!

    她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自从长水发病被送走以后,他有精神病的事就被周围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自己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都会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家里面她妈和大哥就不用说了,都气了个倒仰,一个劲儿地说她糊涂,也骂之华和长水骗婚。

    而医院里就更热闹了,跟她要好的同志都纷纷来找她细问端由,骂的,劝的,安慰的,出什么主意的都有,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劝她甩了长水,还有当年他们的介绍人小李这时也哭着来看她,愧悔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儿地求她原谅,自责说都怪自己当时没打听明白长水的底细,本想做好事却反而害了她一生。

    这些还都是真心为自己好的朋友,而那些本来就和自己不对付的人这时算是称了心了,尤其是当年因为胡润一直记恨她的王护士知道了这个事后拍着巴掌在科室里跟人又说又笑地讲她的这段笑话,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这一切贵平都生生地吞到了肚子里,只能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掉泪。

    但是撇开这些悲哀和委屈,长水回来的消息也让她的精神一振,心中本能地生出欣喜,毕竟她曾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长水可能会疯上一辈子,而并没想到他会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就清醒了过来,他回来了就代表着自己的家还在,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除了发病时,她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年里都过得很甜蜜,他若能大好,他们的未来就又有了希望了!

    贵平站在那里悲喜交加,一时竟忘了回答玲玲的话,直到察觉到玲玲在下面用手拽着她的白大褂前襟,她才醒悟过来,

    她想了一下,然后对玲玲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今天下了班我就去你们家看他。”

    玲玲听了高兴,说:“好嘞,我这就回家告诉我妈去,舅妈,你可早着点来,噢!”

    贵平笑了一笑点头答应,玲玲这才一蹦一跳地跑了。
    到了晚上贵平果然来到了之华家,之华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子菜专等着她,长水却很意外,不过他随即明白过来,贵平会来当然是之华去叫的。

    他在心底里暗暗冷笑,如今自己就是大姐的一个大包袱,她应该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甩出去了,只有贵平这个善良的傻女人还被感情驱使着又跑来自投罗网。

    长水既恨自己无能,又齿冷大姐的算计,同时更为贵平的仁义感动,他看贵平的眼神就不禁多了几分热烈的温度。

    贵平看着清瘦的长水,他比从前又憔悴了许多,这让贵平登时心疼起来,再对上长水殷殷的目光她更是从心底里涌出怜爱,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绝对抛不下长水了,

    罢了,好坏都随它去吧,人生不是做买卖,再大的利益得失也比不过自己的真心,贵平在这一刻坚定地下了决定,她要接长水回家!
    在之华家的这顿饭吃得也算热闹,主要是玲玲和小耀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让本来各怀心事的大人们都放松了下来,特别是贵平虽然话不太多,但是因为已经有了准主意,倒是能放开心怀,她几次都被玲玲同小耀抢肉吃的样子逗笑了。

    玲玲本来早就不跟小耀一般见识了,可是今天她却特意多做出了些张致来跟小耀抢东抢西,吸引大人们的注意力,看到贵平笑了,她便在心里替她妈松了一口气。

    吃完了饭,贵平帮着之华收拾了桌子,然后走到长水的身边说了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她说这话时态度自然得就好像今天是他们夫妻寻常到之华家来串门,吃完了饭正该一起回家一样。之华这时正站在门口拿着手巾擦手,听了贵平这话,她屏住了呼吸,低头等着长水的回答。

    长水愣了一下,看着贵平脸上和煦的微笑,他咬了咬牙,然后对她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就走吧!”

    之华的心彻底放下了,她赶紧接着话说:“是呀,天快黑了,我就不留你们了,早点回去吧,省得一会儿看不清胡同里的道!对了,我刚才在厨房给你们装了一饭盒红烧肉,你们拿上,明天热热吃。”

    说完她就真去厨房拿了一盒肉出来交给了贵平,又小声告诉她,长水的行李她明天让东城给他们送过去,然后才高高兴兴地把长水和贵平送出了院门。
    就这样长水又回到了他跟贵平的家,在自己家里没了寄人篱下的尴尬,他的情绪一天天好转起来。

    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即便生活已经不能再给你活着的理由了,可是只要一天不死你就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找出个由头来活下去。

    长水这时总结自己的人生,他仿佛一直都是在抗争和妥协中做着死循环,人生就是一部人向社会,向命运妥协的历史,只要命在,身体里的那个“我”就不得不低头投降,人的身体仿佛是被绑架了的人质,用它来威胁我们自己真是再有效不过了。

    所以长水这时只能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个活头,好让他和贵平的日子能够安然地过下去,毕竟他不想再更多地连累贵平了。

    所以虽然他有时还是会轻微发病,但是他就好像事先在脑子里给自己下了个命令,一旦又犯糊涂了,就立刻找贵平吃药,吃了药就躺倒睡着,十几分钟后务必要清醒。

    这样的事听起来很神奇,就好像长水把自己的病给军事化管理了,犯病和清醒都有了固定的模式,他凭着这样强横的,机器般的力量迫使自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中来。
    如今他不用去上班了,为了防止自己整天坐在家里胡思乱想,他找了一件既有意思又不用思考的事情来做,那就是学习做饭。

    说来也巧,那天他待在家里闲来无聊就上街去转,积习使然他信步走进了一家书店,进去后才有些失笑,架子上红红的一片都是红宝书,剩下的就是当下流行的样板戏,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心想,真不知道自己进来是要做什么?

    可是既然已经进来了,他就索性往里探了探,想看看角落里的架子上会不会找到点不一样的东西。没想到一翻之下还真是有一本不算流行,也不算革命的书,长水看着手里的这本菜谱,倒有了想看看的兴趣。

    于是他拿了书到柜台上去交钱,营业员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大茶缸子正喝水,看有人来买书,就放下茶缸扭过身来,她也不看长水,耷拉着眼皮接过了长水手里的菜谱,

    然后说了一句:“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毛八!”

    长水一愣,想了一下回答说:“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我这儿有两毛。”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找你两分。”营业员终于抬头看了长水一眼,然后丢过来两分钢蹦。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谢谢!”长水说,然后收好了钱拿着书走了,

    营业员没再吭声,捧起她的大茶缸子继续刺溜刺溜喝热水了。
    长水买回了这本菜谱后,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于是他来了兴致开始在厨房里琢磨起给贵平做饭来。他从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所以开始的时候真是手忙脚乱,常常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做出来的菜还是没法吃的。

    贵平在做饭上面也没什么心得,从前她在自己家的时候,做饭一直是她妈和嫂子的事儿,她的手笨,不管是烙饼还是切菜都不得要领,所以她们也从来都不叫她帮忙。

    现在她看长水倒有兴致研究下厨,自然高兴,只是每次看到他在厨房里弄得人仰马翻的总是忍不住笑出眼泪,可是一旦长水郑重地端出做好的菜来,不管多难吃她都愿意跟他一起高兴地吃完,这样的态度给了长水极大的鼓舞,他做饭更加来了精神。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贵平跟长水说起小时候的事,她说:“那时候儿家里穷,有一年的正月十五煮元宵吃,我们这群孩子都在灶下围着灶台上的大锅看着白汤里冒着泡滚着的大元宵直咽唾沫,这时家里偏来了个串门的,我爸就留下了人家一起吃元宵。

    等到元宵煮好了,我帮着我妈一碗一碗地往桌子上端,先给我爸和客人,再给大哥和弟弟妹妹们,最后我妈才端了两个婉放到了我和她自己的面前,然后招呼大家一起吃。

    这时候我早就馋得不得了了,赶紧拿起勺往碗底捞,可是捞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我正纳闷这汤里怎么没元宵啊!腿上却被我妈给掐了一把,我疼得哎呀了一声,惹得大伙儿都看我,这时我才发现我妈正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呢!

    我仔细一看她的碗里也只是一碗白汤,并没有元宵,这才明白,因为临时来了客人,家里备的元宵不够了,所以我妈就给自己和我都只盛了一碗汤!那时我虽然觉得委屈,但是也知道自己是家里的大女儿得替妈分忧,所以只好不声不响地把那碗没有元宵的汤给喝了。”

    讲到这儿,贵平忍不住笑着对长水说:“你说我倒霉不倒霉,饶着元宵没吃着,还挨了一把掐!”

    长水跟着她笑,心里却很怜惜她,所以他就问她:“你最喜欢吃哪样的元宵,我明天上东门外商店买了来给你做,现在让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用光喝汤啦!”

    贵平想了一下说:“说起来,这元宵啊,我还真不是最爱吃煮的,我喜欢吃用油炸的,那外酥里嫩,又香又甜的滋味真是让人想起来都流口水!”

    长水一听,说:“好嘞!我明天就给你炸元宵吃!听你说的我也想吃了。”

    贵平看长水兴致高自然也高兴,他们两个有商有量地说了好一会儿才安静睡下。
    第二天长水果然上街去买了包元宵,等贵平下班回来后他就架起锅来点火烧滚了豆油准备炸元宵,因为怕热油溅到贵平他让她回屋等着,自己穿上一件旧工作服掏出包里的元宵一股脑儿都扔进了锅里面,

    结果只听得一声炸响,长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镜上被溅的都是油点子,脸上也感到了星星点点的疼,他知道不好,赶紧拧上了旁边煤气罐的阀门,火虽然熄了,但是锅里的油还是热的,仍然噼里啪啦地作响,崩得油星四溅。

    长水无法,只好一边摘下眼镜擦着一边退到了厨房门口,不想正好撞上了听到声音赶过来看的贵平。

    贵平紧张地问他:“怎么回事儿?煤气罐炸啦?!你没事儿吧?”

    长水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不是煤气罐,是油太热了,我把元宵一扔进去就崩了。”

    贵平这才放下心,她越过长水探头去看油锅,然后惊讶地“咦”了一声,

    长水回身问:“怎么了?”

    “元宵呢?”贵平指着锅问,

    长水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可不是,锅里只剩下小半锅油了,他放进去的元宵这时全都不翼而飞!长水也纳闷儿,这元宵都给崩哪儿去啦?他围着锅台四下里找了一通也没有,

    正在疑惑的时候,忽然听见贵平咯咯地笑了起来,喊着他说:“长水,你看上面!”

    长水抬头看向棚顶也不禁失笑,原来他炸的那些元宵都被滚油崩到房顶上去了,现在正一个个地粘在上面呢!

    这时他们旁边的邻居王嫂听见动静也出来了,她看着这对着乐的小两口问:“这是咋地啦,我刚才听见外面‘嘭’的一声,你们俩这是干啥呢?崩爆米花呢?”

    贵平笑得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指着厨房的棚顶对王嫂说:“啥爆米花呀,王嫂,你看,长水说要给我炸元宵吃,结果就成这样了。”

    王嫂抬头一看也乐了,说:“我的妈呀!崩得这么高!长水,你这是把油烧的多热呀!你不知道,这元宵啊,本身芯里就是凉的,再碰到这么热的油不崩飞了才怪呢!说来你今天还算是运气好,这要是飞一个到你脸上那还不给烫坏喽!下次可得加小心啊!”

    长水连忙点头,贵平也不笑了,紧接着说:“可不是,下次可别再整这些油炸的东西了,伤着了不是闹着玩的。”

    王嫂又笑了说:“也没那么邪乎,主要是这炸东西油不能太热了,尤其是元宵,那油烧得有个七八分热就够了,下次你们知道了,注意着点就没事儿了。”

    长水连忙问:“什么是七八分热?”

    “烧油的时候你得时不时地把手放到锅的上面试试,感觉热气上来了有点烤手就行了,不能把油烧的呼呼冒烟。”王嫂一边说一边示范给他们看,

    长水和贵平都点头说:“明白了。”

    王嫂又说:“以后你们做饭有啥不知道的就来问我,嫂子我是围着锅台转了半辈子啦,教教你们估计还成。”

    长水连忙道谢。送走了王嫂,长水和贵平对望了一眼,都叹了口气,炸元宵是吃不成了,长水踩着凳子上去把还粘在棚顶上的元宵都拿了下来,贵平在下面收拾了被溅的到处是油的灶台,之后两个人煮了一把挂面算是把晚饭给对付了。
    虽然这次元宵事故让贵平对长水的厨房探险心有余悸,可是长水却并不就此气馁,他仍然每天捧着那本菜谱研究,天天在厨房里做实验,

    当然王嫂也是说到做到时常地过来指导他一下,这样一段时间下来,原本五谷不分的长水竟然慢慢能做出像样的饭菜了。

    而贵平每天下了班回来就有热腾腾可口的饭吃也觉得十分称心,比比他们医院其他的女同志,哪个不是下了班后还得做饭带孩子,忙乎完了这些也就只剩下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床上睡觉了,而且睡觉也不得安生还要应付男人的骚扰,真是过得辛苦!

    想到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些抱怨,贵平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长水虽说病休在家工资不如在岗的人多,但是他们没有孩子,生活负担不重,这方面并没多大妨碍,相反的自己每天除了上个班,回到家里就可以休息了,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这样的生活可是她的那些好姐妹们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的比较让贵平又找到了心理平衡,她再次从别人歧视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她和长水的日子也因为这样的相互谅解和关心过得平静舒适。
    二十八

    自从长水和贵平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后,之华也算是了了心事,如今韩家再没什么让她操心的事了。

    父亲建洲已经退休了,虽然他上了年纪,可是身体还是非常的康健,生活完全不用之华照顾。长空结了婚后并没有自己搬出去住而是一直跟他住在一起,他们爷俩相处得也很和乐,现在每天清晨两个人都会一起出去跑步,这不仅让建洲的身体得到了锻炼,更使他的心情大好。

    这许多年来因为长水的事他一直有些郁郁寡欢,总觉得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是近几年来有了小儿子的陪伴使他慢慢打开了心结,觉得除了长水以外其他的孩子还是亲爱自己的,这让他重新拾起了当父亲的尊严和情感。

    长空和爱人小秦去年有了一个女儿,建洲更是欢喜,无事时他常常爱带着这个小孙女玩,惹得之华打趣说他偏心,从前玲玲和小耀小的时候就不见他这么喜欢,看来外孙还是不比孙女呢!

    建洲当然批她胡说,不过自己也失笑,现在退了休兴致倒比从前高了,看着这小小的孩童心里又生出了许多希望来,他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之华也很欣慰地看到父亲能够打开心结,虽然他和长水之间的矛盾还是无法弥合,但是如今他们两个能够各自相安,这也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之华觉得她对这个家可以说是尽到了责任,现在她除了有时去信到武汉问问小妹之文的情况,催她快点要个孩子以外,别的就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之文结婚也有两年了,这期间她一直都在武汉,过年的时候也没回东北,每次给之华的信里她都说自己过得很好,关复对她很好,工作也一切顺利,总之就是让大姐和父亲放心。

    之华开始也不觉得怎么样,妹妹过得好她自然高兴,可是时间久了,她就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之文好像变得和自己疏远了,她给自己的信里面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话,而对于自己写信去细问她的家常生活,劝她早要孩子的话她总是躲躲闪闪的从不正面回答,好像不愿意自己去干涉她的私生活一样,这让之华有点不自在。

    她私下里也跟东城嘀咕过,可是东城却不以为意,反劝她说:“之文大了,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她本来就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怎么安排生活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你这个当大姐的也该放放手了,不要像过去的那些封建家长一样,什么事都管,要相信之文,她是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的。”

    听了东城的话之华也反思了自己,看来确实是她神经过敏,小妹既然说过得好那就一定不会错的,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呢,所以之后她便不再过多地去询问和催促之文了。
    要说起在韩家的这几个姊妹弟兄中之华最不担心的就是二妹之怡了,之怡性格泼辣,作风硬朗,又嫁了则书这样一个好丈夫,他们两个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情投意合,过得恩爱幸福。

    这不,前不久之怡又查出有了身孕,之华知道后还给她寄去了一大包营养品和一些玲玲和小耀小时候的衣服,另外附信嘱咐她多注意休息,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像从前,生这第二个孩子可不能掉以轻心。

    本来之华想妹妹有则书照顾,他们两个又都是大夫,自己大概嘱咐嘱咐就行了,想来他们是没问题的。可是没想到就在之怡刚过了三个月的孕吐期后,她和则书所在的铁道医院接到了政府的命令组建援非医疗队去赞比亚。

    之怡和则书都是科室里的骨干,之怡怀孕不能去,但是则书却是当然的人选,他这时已经是内科的主任了,这次被选为了医疗队的副领队,和带队的一位院里的副院长一起按照指示抽调出各个科室的骨干力量快速地组织起了一支队伍。

    因为非洲那边急缺人手,所以他们只有三天的时间收拾各人的行李物品,打一些必要的预防针,然后就得坐上去上海的火车,他们的医疗队将要在那里登船,途经香港中转,穿过马六甲海峡,越过印度洋一路向西最终到达非洲大陆。

    这样的援助任务是很艰辛的,非洲各国刚刚经历了民族独立运动,各地的战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一切都是百废待兴,医疗方面更是在西方殖民列强撤走了医生和设备后陷入了瘫痪,在这种时候去那里无疑是冒险的,

    可是在国家“亚非拉人民大团结”的倡导下,这些准备远赴那片陌生大陆的医生们并没有抱怨和为难,相反的他们都被一种伟大的情怀鼓舞着,去救助那片被帝国主义列强蹂躏过的土地,去帮助那些勇于反抗并取得了胜利的人民,这让他们每个人胸中都充满了使命感和自豪感。

    则书虽然不放心刚怀孕的妻子,但是他却不会推却身上的责任,而之怡自然也是不会去拖他后腿的,只是非洲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而且那里战火还没停止,所以她倒不为自己操心,而是有些担心则书的安危。

    在则书临行前她一遍遍嘱咐他:“到了那边一定要机警,注意安全。”

    两个人在即将离别时才发现他们是多么的难舍,在一起生活得久了,原先那些热烈的爱情全都在寻常的日子里消磨殆尽,可是夫妻之间的恩情却越来越深了,这时一旦分离,再想到前路上的辛苦,他们都不禁握紧了对方的手。

    则书在清晨走时弯腰亲了又亲儿子熟睡的小脸,然后转身抱了抱之怡才拎起行李大步走出了家门。

    之怡在后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关上了门,她不经意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已经是泪已经湿了脸,人生的小别虽然说不上痛苦,但是此时也让人不自禁地伤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地动情了。
    相比这伤感的离别,重逢和团聚当然让人感到喜悦和振奋,可是人们对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状态却常常会用同一种方式来诠释内心的情感,那就是落泪。

    就在之怡望着则书离去的背影落泪的时候,在杨家,贵平的母亲赵氏却因为迎来了终于从农村返城的小女儿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欣喜的眼泪。

    杨越在旧庙乡公社一呆就是五年多,如今终于得到了返城名额回到了家中。

    五年的插队生活让她变得成熟了,从外表上看她长高长壮了,皮肤被晒得黝黑,赵氏用能动的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粗壮有力的胳膊,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她的那个瘦瘦小小总是不爱吭声的老姑娘,

    她抹着眼泪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杨越的眼睛也酸了,这次回家她不再憎恶这里了。下乡的这五年让她真正体会到了外面世界的残酷,她们同住在一个知青点的几个人从最初的陌生,好奇,到彼此熟识,互帮互助成为朋友,再到后来因为干活的轻重多少,算计工分,怄气吵架,直到最后为了一个回城的名额明争暗斗,这些她都亲身经历过来了。

    因为不会偷奸耍滑,不会讨好领导,长的更是其貌不扬,所以她常常是挨欺负受委屈的那个人,也没有男知青愿意主动帮她干活,他们总是爱围着漂亮的姑娘转,

    而她虽然每天闷声不响地老实下地,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得罪了他们大队的队长,这位队长曾拉着粗嗓门站在地头上同几个跟他亲近的知青说:“哼,你们看着,我有本事让杨越一辈子也回不了城!”

    他的声音是村里人惯有的洪亮,她虽然站在远处可是也听得清清楚楚,从前人们一提起农民都会形容他们说话的声音洪亮里透着质朴,可是她那时却分明从这洪钟般的声音里听出了恶毒!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犯了队长的忌讳,以至于他发下这样决绝的通牒。
    这件事在她心里一直是个谜,直到多年后一个曾跟她在一个知青点里呆过的女孩才告诉她,

    就是因为她干活太卖力,挣的工分比别人多,所以那时另外一个正在争回城名额的知青怕她挡了自己的道,就在背后造谣说,杨越自以为是城里人了不起,看不上农村人,总跟别人抱怨农村脏。

    队长听了这话自然是气愤的,兼之后来有几次都看见她从地里上来后总是会舀一勺桶里的水冲冲手脚,这就更坐实了这样的谣言。

    队长是村里的干部,是他们知青的顶头上司,可是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在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面前,看着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上好的吃的和穿的,他的心里其实是充满了深深的自卑和愤怒的,

    而当一些知青因为各种缘故来巴结他的时候,这些自卑和愤怒又一下子变成了成倍增长的自得,他享受着这些城里人的恭维和献媚,自尊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而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他的神经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和脆弱,所以当杨越不但不巴结他,反而表现出了所谓的傲慢时,这就严重地刺伤了他,他这才斩钉截铁地放出了狠话,

    心想,“让你能,让你傲,让你爱什么狗屁的干净,老子有本事让你一辈子留在这庄稼地里,当个货真价实的泥腿子!”

    这些事杨越在当时一无所知,她无辜地被同是知青的青年陷害,无辜地被队长恨着,生活好像把她遗忘在了旧庙村,她每天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不过好在命运可以遗忘她,但是她的家人却不会,

    本来她的大哥泽文一年前就动心思想把她从知青点上弄回来,但是鉴于之前自己已经以病休的借口把振兴调了回来,并且还在去年给他安排到了街道办的食品厂去工作,泽文也怕这样频频照顾自己的亲人会让外人说闲话。

    他在市里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虽说如今他是二轻局里的主要领导,那些人不敢轻易触犯他,但是一旦他们得了这个空子生出些事来,也不好办,毕竟以权谋私这种事说出去虽然不像右派反革命那样致命,可是影响了名声口碑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所以泽文就想再等一年,等振兴的事冷一冷后再想办法把杨越调回来。

    可是当贵平有一天把小妹的信拿给泽文看的时候,他不禁勃然大怒,因为在信里杨越讲了关于队长说一辈子不放她回城的话,泽文没想到妹妹在那边会受这样的委屈,

    他当即就跟贵平说:“你马上给小越回信,让她踏实地等着,就这一两个月,我一定把她调回城里来!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就想一手遮天,真是反了!就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妹妹是怎么风风光光地从农村回来的!”

    他这话说出来就算是拍板了,贵平立刻放了心,她答应着就去给杨越回信了。

    果然两个月后,在泽文的疏通下,杨越顺利返城,贵平亲自去旧庙接她,当她们两个一起到队部起粮食关系的时候,

    贵平教杨越说:“一会儿你进去拿了关系就对你们队长说‘吴队长,你看我这不是要走了嘛,你让我一辈子留在农村恐怕是不行了!’这样你也可以出出心里的气!”

    杨越听了一笑说:“大姐,算了,我嘴笨,说不好,再说就要走了何必再和他斗气。”说完就径直走进去利索地办了手续。

    贵平听了她的话心想,妹妹长大了,气量倒比自己大,这是好事,老话说得好:“吃亏就是福。”希望小越以后都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吧。
    杨越回到家没多久,市里的塑料厂开始招工了,凡在农村呆满三年后返城的知青都符合条件,可以报名。

    泽文一看这是个机会,就立刻替杨越报了名,因为塑料厂是直属二轻局领导的,而现任厂长郝德荣又是他的铁哥们,更加凑巧的是郝厂长的妹妹郝桂花也在这一批招工中,所以他和德荣一商量就把桂花和杨越一起安排到了工作相对轻松的检验科。

    杨越按着大哥的安排没多久就去塑料厂报到上班了,她和郝桂花同一天报到,因为两家大哥的关系,她们两个也格外亲近了些。

    桂花是个外向的性子,说话喜欢吵吵嚷嚷的,而杨越却是个不爱吭声的闷葫芦,这两个人能成为好姐妹也是挺让人意外的。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一进厂就分到了好工作,这让那些跟她们一批进厂的其他人背后难免生出些议论,桂花听了心中生气,她自然是不肯吃亏的,几次都想同那些不忿的人吵架却被杨越给拉住了,

    杨越知道这件事自己这边确实不算占理,所以就在私下里劝桂花说:“你跟那些人吵什么呀!咱俩本来就是受了照顾,得了便宜的,要是嘴上再不让那些人痛快痛快,指不定日后他们怎么给咱们使绊子,穿小鞋呢!

    再说,你这样去跟人家对吵岂不是让郝厂长难堪嘛!要我说,咱就让他们说去,也不会少块肉,他们看咱们不吱声不张扬,估计过些日子就淡了。咱们又何必生这些闲气呢!”

    桂花虽然觉得杨越说得有理,但是仍然有些气不平,她反驳说:“要是那些人觉得咱们好欺负,反倒要蹬鼻子上脸怎么办?”

    杨越一笑说:“他们怎么会觉得咱们好欺负,你忘了还有你哥么,难到他们敢不顾忌厂长的面子随便胡来吗?放心吧,等过了这段,我保证在这个厂里面只要你不先去欺负别人,恐怕没人会随便来找你麻烦呢!”

    这话说得桂花咯咯地笑起来,她点着头说:“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行,那咱们就先忍着吧。只是我是个炮仗,一点就着,你可得留心拉着我点。”

    杨越边跟着她笑边说:“知道了,我看着你就是了。”

    所以这两个姑娘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可是因为相同的境遇,在其他人嫉妒和不平的目光中就迅速结成了攻守同盟,成为了同进同出的好姐妹。
    杨越从在农村受人排挤的知青靠着哥哥的力量回城当上了光荣的工人阶级,而且还成了备受关照的对象,

    这样的转变只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她身上的土黑色和两腮的农民红还没完全褪掉,而生活就向她打开了另一扇完全不同的大门。

    不过这次她清楚地知道,一切全赖大哥,要是没有他,自己恐怕真的会像吴队长说的那样一辈子被留在农村种地,所以她终于放弃了青春期时对家庭的憎恶,开始转而庆幸自己有个这样能干的哥哥了。

    她开始每天安安心心地上下班,回家也主动抢着帮嫂子干活,照顾老娘,就是对振兴也不像从前那样不理不睬了。

    振兴这两年也成熟了,自从经历了他爸被误抓的事后,他沉静了许多,在家里也不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了,

    如今他和杨越都成了上班挣工资的人,也就算是大人了,小时候那些打架扯皮的事两个人全都不在意了,毕竟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里他们学到了更多真正的痛苦,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在家都能好言好语地跟彼此说话了。

    泽文看到这样自然是满意的,他对这个家,对姊妹弟兄,子侄们,都算是尽到了心,和韩家的之华一样,作为一家之长他无愧于心了。
    二十九


    一年后,泽文又想办法把振兴也调到了塑料厂,振兴前两年从农村回来在家病休的时候,闲来无事曾苦练了一阵子硬笔字,如今凭着这一手好字郝厂长把他安排到了办公室做了个干事,

    再加上他从前在中学时参加过宣传队,跟他们的领队老师学会了拉二胡,所以他刚被调到塑料厂不久,就在一次工人联欢会上露了脸,一首《二泉映月》获得了满堂喝彩,这让振兴一下子在厂里成了知名人物,从领导到工友大家都挺喜欢他。

    振兴从小到大虽说在家里很得宠,但是一直都不入他爸的法眼,没想到这次工作调动使他真正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定位,他第一次这样发自内心的自豪。

    郝厂长有一次还当着他爸的面夸他说:“泽文啊,你这个小子不错,是个人才,像你!日后恐怕还能有大出息!”,

    听了这样的话振兴的心里简直是狂喜的,父亲,是他一直以来仰望的人,他在他心中好像是一座丰碑,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彼岸。

    他曾经那样地恨过自己,当年在父亲被抓时当了一个孬种,被迫和他划清了界线,后来每当想起自己那时说过的话,振兴都是一身的冷汗。从前他只是怕泽文责骂,可是那以后他从心底里怕见到泽文,他觉得自己恐怕终生都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了,他是个出卖者,一个出卖自己亲生父亲的人,“禽兽不如”这是他在最深的内心里给自己下的评语。

    虽然泽文从来没怪过他,出狱后甚至对他比从前还要好,可是振兴始终过不了心里的这道坎,他常常会在深夜因为悔恨而痛哭。

    现在不同了,振兴觉得到了这个新厂,他终于干了点事替他爸争了光,而郝厂长这一句“振兴像你”,真是听得他的五腑六脏都无比舒坦。

    泽文这时用带笑的眼睛望着振兴嘴里回答着老郝的话:“看你这话说的,我儿子不像我还像谁呀!他我就交给你了,德荣,你给我好好捶打捶打,让他多跟你学点本事,以后能顶起一摊工作,那我就放心了。”说完他和老郝都笑了,

    振兴也在一旁陪着笑,他听出了他爸说“我儿子”时的那股骄傲劲,这使他的心结在瞬间打开了,爸就是爸,而自己一辈子都是他的儿子,连着骨血带着亲情,这是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拆不散,斩不断的,这一刻振兴彻底放了心,他感到前路是一片的光明。
    果然振兴之后的生活真的是顺心合意,他在厂里越干越好,郝厂长自然也肯提拔他,一年后就让他当上了一车间的副主任,他也真的像他爸当年那样被人称赞做“年轻有为”,一时间振兴志得意满,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开始有人陆续来给他介绍对象了,泽文也觉得振兴到了岁数,是该找个女人了,所以他也不拦着,倒是鼓励振兴去见面。

    李氏就更不用说了,自打振兴工作稳定了,这两年她过得是相当的舒心,泽文现在对她的态度也比从前好,儿子又出息了,她真是觉得心满意足。只是老话说:“先成家后立业”,如今儿子业都立了,却还连个对象都没有呢,这让她着急得不行。

    她常常背地里跟振兴说:“你什么时候能给妈领个媳妇回来呀?老大不小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有了你了!”

    可是振兴这时正是一门心思地在工作上面巴结向上,对她没完没了的絮叨总是一句“还早呢!不着急!”就给打发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再说多了,儿子就该烦了,所以只好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现在好了,泽文也过问这个事了,她赶紧趁机在一旁敲边鼓,不停地鼓动振兴多去见几个姑娘。

    振兴这两年在厂里很是露脸,再加上他长得还算不错,虽然不想他爸那样有个大高个,这点随了他妈了,不过单论长相也说得上仪表堂堂,

    唯一可惜的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一点微微的兔唇,虽然不明显,可是这让他自己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后来他就刻意在上唇留起了一撇小胡子,所幸他的胡子厚密,一下就把那一点瑕疵给遮盖住了,并且更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男人的阳刚气,所以厂里倒是有几个姑娘对他很有些意思。

    不过那几个人振兴都看不上,他嫌她们长得不够漂亮。振兴这时心气很高,一定要找个条件好的,又能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姑娘。现在他有父母的支持,于是就开始频频地通过介绍人和一些厂外的姑娘见面了,可是没想到,见了几个后都不满意,不是嫌人家长得不好,就是嫌人家家庭背景不好,总之就没个两头兼顾,四角齐全的,这让他有点泄气。

    本来之前他还并不太在意找对象这个事,心全都在工作上,可是如今这个心被勾了起来,他倒按捺不住了,越是没有合适的,就越着急想找一个,他自己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可笑的,但是人总是这样,有些事起了头就停不下来了,振兴现在就特别想找到那份属于他的爱情和那个美好的姑娘。
    上一楼竟然又被删了,下面补上
    慧芳凭着自己的闯劲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从此她就成了体体面面的国家工人,再加上她又聪明能干,所以进厂半年的功夫就被提拔当上了班长,这让她在县里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羡慕不已,慧芳一时间成了大家公认的能人。

    不过慧芳也有自己的烦难,她小时候得过一次厉害的伤寒,幸亏当时被及时送到了县里的医务所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却因此落下了哮喘的病根,稍微有个变天着凉她就喘得上不来气,重体力的活更是干不了。本来她爸妈以为丫头恐怕这辈子要成个废人了,倒没想到慧芳自己竟然进城去争巴出了一个这么好的前程来。

    进厂的时候慧芳瞒着没跟人说她的病,好在服装厂的活主要讲的是心灵手巧,倒不很费体力,所以开始时慧芳很得重用。可是时间长了,尤其是到了春秋两季,慧芳的老毛病就渐渐的瞒不住了,再加上在车间里对着各种棉布和毛线久了,那些细小的绒毛她也慢慢地受不住了,这让她的哮喘开始加重起来,有几次正干着活她就突然上不来气了,吓得别的工人赶紧把她搀到了厂医务室急救,也因为这样,慧芳有病的事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之前招她进来的范主任这时也很后悔,本来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将来可以好好培养培养给自己做个帮手,没想到竟是个病秧子,搞得她都觉得在厂长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范主任再见到慧芳时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慧芳被自己的病拖累,本来在厂里干得好好的局面如今眼看着就要完了,她只好一边忙着去医院看病,一边着急给自己找出路。
    上面把删了的再补上!
    又被删了!!
    说来也巧,那天下午正赶上她轮休,天气暖和,她约了关系好的几个姐妹一起拿着盆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洗完后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头发一边跟大伙说笑着走出来,因为光顾着跟人说话不防迎面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慧芳“哎呀妈呀!”叫了起来,对面的那个人也吓了一跳,她定神仔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这时估计也有点懵,正发愣,

    她倒觉得着笑了,对着他扑哧一笑说:“对不住啊!同志,是我没注意看路,撞着你啦!”

    振兴今天来服装厂是找二车间的调度陈大姐的。陈大姐是振兴他们厂办公室安主任的爱人,振兴刚到塑料厂那会儿,就是在安主任的手下工作,那时安主任知道他爸跟郝厂长的关系,所以对他格外地照顾,常叫他到家里吃饭,这样振兴跟陈大姐就也熟了。

    后来振兴争气,工作出色,由办公室的小干事升任了车间的副主任,工作岗位换了,但是他跟安主任一家的关系一直还是很亲密的,平时休班时,安主任总愿意找振兴来家陪他喝两盅。

    最近这些日子,他们两口子得知振兴在相对象,可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陈大姐就上了心,她们服装厂女同志多,她寻摸了一圈,觉得财会科的小刘不错,于是就约了振兴今天来厂里要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振兴到了服装厂,刚进大门没多远竟被钱慧芳一头撞上,他这时看着慧芳如花的笑靥,一时间呆住了。

    慧芳刚洗完澡,穿着件白布衫,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白里泛红的皮肉,头发还是半湿的披散在肩上,有几绺垂落在高耸的胸脯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一些水印子,透过了白布衫倒让人对她那一双傲人的双峰浮想联翩,她却完全不在意,只管大大方方地扬着脸儿笑着冲振兴说话。

    振兴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的香皂清香,而她爽快利落的声音落在振兴的耳朵里也变成了银铃一般的好听。

    振兴眼看着,慧芳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原始的女性之美,全无遮遮掩掩的忸怩不痛快,有的是天生的率真和骄傲,好像凸凹有致的身材和艳丽的姿容全都是她可以恣意挥洒的资本,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有着浓浓女人味的女人!

    这和振兴平时见到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她们或漂亮或丑陋,或粗鲁或斯文,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慧芳这样美得如此的直接,如此的理所应当,如此的有味儿,那是一种女性荷尔蒙的味道,天然的勾人。

    振兴在这短短的一眼中被慧芳深深地迷倒了。
    慧芳看到振兴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神,心中得意,这样的情形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自从她身量长起来后,就总是有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慧芳不像别的大姑娘那样觉得害臊,她反而很自得,本来嘛,女人长得好才惹得那些男人像馋嘴猫似的看,她就大大方方的给他们看,而且还就愿意看到那些人看得见摸不着的馋痨样,每每这种时候她都有一种掌控和戏弄别人的快感。

    所以这时她看着振兴的样子,就故意走上前一步,用手在他眼前划拉了一下问:“同志,咋啦,让我给撞傻啦!”

    听她这么一说,后面那几个跟她走在一起的小姐妹全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

    振兴被她们这一笑给惊醒了,看到慧芳站到了自己眼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的脸一红,低头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没事,没事,是我走路没看好道。”

    听了这话,慧芳和几个姐妹更是笑得欢了,振兴站不住,赶紧从慧芳身边插过去一溜烟地跑了,留下这些姑娘们笑弯了腰。
    振兴一路跑到了二车间的调度室,站在门口他还有些脸红心跳,刚才自己在那个漂亮姑娘面前实在是表现得太窝囊了,十足像个有心没胆的二傻子!

    而那个姑娘,振兴回味着刚才慧芳的一举手一投足,真是太,太好看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觉三魂七魄不见了一半,恐怕这时还黏在慧芳身上不忍回来呢!

    他晃了晃头抬手敲了敲调度室的门。陈大姐很快就开了门,看到振兴来了,立刻就笑了,然后扭头对着屋里大声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小刘,小杨来啦!”

    振兴一听就知道陈大姐想给他介绍的那个小刘会计已经先到了,不过他这时心思全在慧芳身上,对这次的相亲已经全无兴趣了。他边跟陈大姐打着招呼走进门,边在心里面谋划,一会儿对付走了这个小刘,就要跟陈大姐仔细打听一下刚才那个姑娘的事。

    陈大姐把他让进屋来,然后指着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一个姑娘给他介绍说:“振兴,这就是我那天跟你说的小刘,是我们厂会计科的出纳,她可是个心细又能干的好同志。”

    振兴抬眼上下打量了小刘一下,她穿着蓝布工作服,两个胳膊上还套着花套袖,长的倒是挺文静秀气的,就是个不高,套着宽松的工作服也看不出身材咋样。振兴在心里边跟刚才遇见的慧芳一比,登时兴趣全无,他敷衍地对小刘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靠墙边的长条椅子上。

    陈大姐还不知道振兴的心思,这时还殷勤地给小刘介绍振兴的好处,小刘边听边偷眼打量振兴,虽说振兴长得不像陈大姐之前说的那样英俊,不过也算还不错,关键是振兴有个在二轻局当部长的爸,这样的背景着实让人动心,所以她心里头倒是有了七八分的愿意了。

    陈大姐和小刘热热闹闹说了半天,才发觉振兴竟然一句也不接茬,好像不关他事一样自顾自地坐在旁边,她怕这样冷了小刘的心,所以一个劲儿地给振兴使眼色,让他主动跟小刘说话,可是振兴就好像没看见似的,仍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陈大姐看到这样心中明白,这是振兴没看上小刘。她不禁有点来气,自己费心费力帮他在厂里千挑万选好容易找出了这个样样条件都般配的小刘来,没想到振兴进门看了一眼就给否了,看来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倒要看看他以后能找个什么样的天仙!

    陈大姐这样想着,心也冷了,她又敷衍了小刘几句,然后就跟她说自己还有点事儿要跟振兴谈,让她先回去上班。

    小刘也看出来振兴对自己没什么意思,她心里也是讪讪的,想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没看上我,我还没看上你呢!什么东西!哼!于是她扬起头来,眼角也不撇振兴一下,只跟陈大姐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小刘一走,陈大姐就盯着振兴问:“怎么着,小杨,看来大姐的眼光不好,这个小刘你没看上吧。”

    振兴一听就知道陈大姐生气了,平时她都是亲热地叫自己“振兴”的,现在生疏地喊他“小杨”,这就是心里对自己不满了。他连忙笑着站起来说:“陈大姐,你说啥呢,你的眼光那当然是最好的,这个小刘同志我看着也很不错。”

    陈大姐没想到振兴竟然这样说,她立刻惊喜地问:“啊!我看你刚才爱搭不睬的样儿,还以为你没看上呢!这是怎么说的,你这孩子抹不开面子也不看个时候,就刚才你那样,肯定惹得人家小刘会计生气啦!”

    振兴笑嘻嘻地摇了摇头拉她坐下,然后说:“陈大姐,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个小刘同志是不错,不过我之前看上别人了,所以没法再和她谈了。”

    “什么!你相上别人啦!”陈大姐火了,“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还让我在这儿白忙乎!你这不是耍着我玩嘛!”

    振兴赶紧近前解释:“大姐,真不是成心的,我今天来你们厂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看上别人呢!”

    陈大姐越听越糊涂,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振兴,振兴接着说道:“就在刚才,我在你们厂的大门口撞上了一个女同志,她好像是刚跟几个工友一起洗完澡出来,走路没留神撞到了我,我一看到她,我,我就,”他说到这儿,脑子里回想起钱慧芳的一颦一笑,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说话也变得不利落了。

    陈大姐恍然大悟,不禁一拍巴掌笑了起来:“我说呢,怎么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是在路上让人给勾走了魂儿!快跟我好好说说,是什么样的天仙美人让你这么动心!”

    振兴红着脸也跟着笑,然后他详细地跟陈大姐讲了慧芳的长相做派。陈大姐听完细细思量了一番,她说:“听你这么说,能在我们厂澡堂子洗澡,洗完了还往厂里的宿舍方向走,那就应该是我们厂的职工没错了,我们厂里长这么好的,脾气又爽利,还有点黑,”

    她猛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知道是谁啦!这准是钱慧芳没跑了!”

    振兴一听陈大姐帮他对上了号,心中狂喜,连忙问:“这个钱慧芳在厂里是干啥的?她是单身不是?没结婚,没对象吧?”
    陈大姐看着振兴急切的样子,叹了口气坐下来慢慢跟他分说:“振兴啊,你说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呢!”

    振兴心往下沉,他问:“她咋啦!已经有人啦?”

    “那倒没有,”陈大姐摇着头说:“可是你不知道,这个钱慧芳是空长了个美人腔子,那是个病秧子!她刚入厂的时候,也有很多男工惦记过,也难怪,她脸蛋身量都长得好,人又精明能干,所以那时在厂里很红过一段日子,但是后来我们才慢慢发现,她有病!”

    “啥病?”振兴紧张地插嘴问,

    “哮喘!你可没看见,那发作起来立刻就上不来气,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厥过去了,好几次都是让大家伙抬到医务室里给急救过来的,这还不算,这每年一到了春秋稍微变个天儿她就呼哧呼哧喘得厉害,现在厂里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病了,谁还敢招惹她,

    你想想,这样的人要是娶回了家还不被拖累一辈子啊!之前厂里不知道她有病的时候让她当了缝纫班的班长,现在正商量着准备把她给撤了呢!这样的人,你还想往上凑,快歇了心思吧!”

    这一番话说得振兴好不苦恼,他没想到慧芳看起来伶伶俐俐的竟然会是个病人!

    他低了半天头,然后才问陈大姐:“大姐,你真能确定我碰上的这个人就是钱慧芳吗?不会搞错了吧!她看起来可不像是个有病的人啊。”

    陈大姐摇着头说:“据你说的那样一定就是她了,现在天气暖和,你当然看不出她有病了。”

    振兴无法,只好失望地点了点头说:“行,那我回去再想想,今天麻烦你了。”

    陈大姐叹了口气,然后又试探地问他:“那你还考不考虑一下小刘啊?这个姑娘跟你可是样样条件都般配的。”

    振兴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心里很乱,大姐,对不起啦,让你白费了心,我先回去了。”说完他也不等陈大姐答应,就自己恍恍惚惚地走了。

    陈大姐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想不到,振兴竟然被钱慧芳给迷成了这样,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振兴回到家后左思右想,慧芳的病确是个麻烦事,别人躲都来不及,自己若是凑上去只怕日后会后悔,可是他一想到慧芳那张好看的脸,凸凹有致的身材,还有她大胆利落的举止,振兴就没法控制自己想要立刻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

    他觉的在心里边有个声音不停地跟他说:“慧芳是我的,这个女人就是上天特意为我而生的,除她以外我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动人心的女人了!”

    他越想越幻,越放不下慧芳,也就越为难,几天下来竟然茶饭不思,诸事无心。

    李氏最先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可是不管她怎么问,振兴就是不说,她也猜想着多半是跟找对象的事儿有关,只是不知道振兴是因为心里有了人却得不到,还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才烦恼的,

    她只好漫无边际地在儿子耳边絮叨些“别着急,凭咱这条件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着!你要是看上谁了,就让你爸找人给牵线,凭她啥样的人,看见了你那是一准儿能同意的!你怕啥!”

    振兴被她唠叨得心里更烦了,所以索性干脆连家都懒得回了,经常在厂里办公室搭两张长椅子对付过夜。

    泽文不知缘由还夸振兴有上进心,以厂为家,是个干事业的样子。

    振兴虽然能在厂里躲过他妈的唠叨,可是他却躲不掉对慧芳的念想,考虑得越久他就越觉得慧芳的病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现在医疗条件比从前好多了,不就是个哮喘嘛,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平时多注意点,按时吃药,就算去不了根儿,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给自己做了这些心理建设,越想越觉得有理,所以在一天夜里当他再次梦到慧芳的俏模样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彻底做了决断:钱慧芳他要定了!
    振兴一旦有了决定就一刻也等不了了,他睁着眼睛好容易熬到了天亮,然后爬起来一溜烟儿奔到安主任家。

    陈大姐和安主任刚起床,看到跑得呼哧带喘的振兴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发生啥大事儿了,没想到振兴瞪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接对陈大姐说:“大姐,我求你件事,你帮我去跟钱慧芳说,我想跟她处对象!”

    陈大姐傻了,她伸手摸了摸振兴的额头,然后说:“不发烧啊,你这孩子咋地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那个钱慧芳不能招惹,那是拖累人的病秧子,你怎么还想着她呢!”

    振兴一摇头说:“我都想好了,她有病我也不怕,我认了,这辈子就是她了,大姐,你帮帮我,给我把线牵上,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陈大姐看振兴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他这一大早跑来郑重地求自己去跟慧芳说合,看来真是下了大决心,这让她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可没想到她还没回答,旁边他们家老安倒过来插嘴说:“难得振兴喜欢,你今天就到厂里找那个姑娘说说去吧,凭咱振兴这条件,一说准成,就是有啥病啥的,也没啥大不了,她要是和振兴处上对象了,那振兴他姑就是医院的大夫,到时候看病还不容易嘛!我看行,你这算是又介绍成了一对!好事,好事!”说完他就哈哈笑起来。

    陈大姐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个老安,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瞎插言,那哮喘病是那么好治的吗?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老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振兴他姑要是帮着慧芳在医院找个好大夫给看看,还没准儿真兴给治好了也说不定啊,要是这么说起来,振兴和慧芳还真兴许能成!

    她又看了看振兴,他现在就好像是点着的一团火,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就算自己不答应给他搭桥,估计他也会直接去找钱慧芳,那样倒显得自己拿乔,不仗义了。

    这么想着,陈大姐有了计较,她笑着对振兴说:“看你急的,就见了人家一面,就被迷成这样啦!行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她,我就给你说去,可是有一样,钱慧芳的这病我可是事先劝过你了,日后你要是后悔了可怨不得大姐呀!”

    振兴听到陈大姐愿意去帮自己找慧芳,大喜,又听到她说不要后悔怨她的话,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说:“大姐,你放心,你帮我说成了这个事,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怨你!我都已经想好了,以后绝对不会后悔的!你就照这样对小钱说就行了,让她也放心!”

    “得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这就上班上找慧芳去!管保一说就成!你就等着好信吧!”陈大姐给振兴吃下了定心丸。
    事情就像陈大姐预期的那样顺利,当慧芳听说振兴的爸是局里的领导时,当即就明白这是老天抛给她的救命草,她二话不说立刻同意了和振兴处对象。

    振兴在陈大姐的安排下再次见到了慧芳,又看到她姣好的姿容,振兴觉得比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回忆的那个印象更美,毕竟慧芳现在是活灵活现地站在了他的眼前,他伸手就可以握到她的手,揽到她的腰肢,虽然现在他还不敢,但是以后她就是他的人了,他可以随便亲随便爱的人,一想到这些振兴就激动得无法自禁。

    而慧芳看到振兴的样子,心中也是念佛,老天对她真是不错,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家庭好,工作好,长的也不差,还喜欢自己的人来!她懂得珍视这种难逢的运气,对振兴殷勤备至,千依百顺。

    这样,振兴和慧芳两个人便正式确立了关系,在一起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不可分离。




    振兴有了慧芳后,感觉生活整个都不同了,从前他不知道人还可以活得这么的甜美,现在他整天都好像是泡在了蜜罐里。

    和慧芳在一起的时候,他最爱拉着她到背人的地方去,然后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软软的胸脯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这时振兴就会觉得魂飞天外,女人的体香常常让他情难自禁,为了控制自己不做那最后破身的事儿,慧芳也不允许他那样做,他只好百般千样地流连她惹火的红唇,久久不肯放松,直到听到慧芳从喉咙里发出娇娇的呻吟,他才会笑着撤后一些,让她得以呼吸,然后就再次掠上,仿佛要把这个娇俏的人儿整个吞下去一般。

    这样的幸福感把振兴彻底地迷醉了,从身体到灵魂,他心甘情愿地化倒在了慧芳的美貌和柔情下。
    没多久振兴就把慧芳带回了家,正式把她介绍给了父母,当然他隐瞒了慧芳有病的事。

    泽文看了点了点头,问了问慧芳的家庭成分和工作关系就没再多话了,他有了自己包办婚姻的惨痛经历,所以对于振兴的婚事很是开明,只要不出大圈儿,一切全凭他自己做主。

    李氏看到慧芳的模样心里也是满意,觉得这个姑娘能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再加上慧芳嘴巧会说,又有意要巴结她这个未来的婆婆,所以她对慧芳也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自此慧芳算是正式得到了杨家的认可,因为她现在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所以振兴便天天下班去服装厂接了她回家吃饭,至晚再送她回去,这样慧芳也就正大光明地成了杨家的准儿媳妇了。

    由于振兴天天都推了车子到她们厂的大门口等她下班,所以慧芳攀上高枝儿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得全厂皆知了,现在连车间主任都对她刮目相看,之前关于讨论拿下她这个班长的事也因此不了了之。

    慧芳心中得意,对振兴更是用尽了百般柔情笼络,慢慢的她发现振兴已经被自己彻底迷住了,就开始大起胆子放些手段出来试探,好比振兴有一次临时有事没能按时到厂里来接她下班,她就不依不饶,对振兴冷了好几天的脸子,振兴开始还硬项了一阵子,可是几天见不着慧芳的面,让他心痒难耐,觉得生不如死,所以后来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找到慧芳作揖告饶,赔尽不是,才哄得慧芳回心转意,俏脸生春。

    自那以后,就算是振兴有事不能去接慧芳,他也会打发堂弟球球推了他的车子去接她。

    球球今年也有九岁了,自从大猛跟着他爸妈去了海城后,球球就成了这些孩子里面最大的,不过他跟大猛的性格不同,他心事儿重,做事不像大猛那样直来直去不管不顾的,这时因为年纪大了,也知道自己是被爸妈寄放在奶家的,奶家全靠大爷泽文支撑,这个家日后就是大哥振兴的家,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所以他平时说话不多,除了带着比他小,同样是被寄养在杨家的他二姑家的老二大东一起上学,别的调皮捣蛋的事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去做了。

    现在振兴常常命他去接慧芳,他心里一万分地不乐意,他看不上慧芳那个妖妖叨叨的样子,更恨极了振兴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态度,振兴吩咐的事他稍有个答应的慢了,振兴就作势上脚踹他,好几次被他大爷看见了,训了振兴几次才好些了,可是球球从那时起在心里就恨上了振兴。
    没多久振兴就把慧芳带回了家,正式把她介绍给了父母,当然他隐瞒了慧芳有病的事。

    泽文看了点了点头,问了问慧芳的家庭成分和工作关系就没再多话了,他有了自己包办婚姻的惨痛经历,所以对于振兴的婚事很是开明,只要不出大圈儿,一切全凭他自己做主。

    李氏看到慧芳的模样心里也是满意,觉得这个姑娘能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再加上慧芳嘴巧会说,又有意要巴结她这个未来的婆婆,所以她对慧芳也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自此慧芳算是正式得到了杨家的认可,因为她现在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所以振兴便天天下班去服装厂接了她回家吃饭,至晚再送她回去,这样慧芳也就正大光明地成了杨家的准儿媳妇了。

    由于振兴天天都推了车子到她们厂的大门口等她下班,所以慧芳攀上高枝儿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得全厂皆知了,现在连车间主任都对她刮目相看,之前关于讨论拿下她这个班长的事也因此不了了之。

    慧芳心中得意,对振兴更是用尽了百般柔情笼络,慢慢的她发现振兴已经被自己彻底迷住了,就开始大起胆子放些手段出来试探,好比振兴有一次临时有事没能按时到厂里来接她下班,她就不依不饶,对振兴冷了好几天的脸子,振兴开始还硬项了一阵子,可是几天见不着慧芳的面,让他心痒难耐,觉得生不如死,所以后来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找到慧芳作揖告饶,赔尽不是,才哄得慧芳回心转意,俏脸生春。

    自那以后,就算是振兴有事不能去接慧芳,他也会打发堂弟球球推了他的车子去接她。

    球球今年也有九岁了,自从大猛跟着他爸妈去了海城后,球球就成了这些孩子里面最大的,不过他跟大猛的性格不同,他心事儿重,做事不像大猛那样直来直去不管不顾的,这时因为年纪大了,也知道自己是被爸妈寄放在奶家的,奶家全靠大爷泽文支撑,这个家日后就是大哥振兴的家,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所以他平时说话不多,除了带着比他小,同样是被寄养在杨家的他二姑家的老二大东一起上学,别的调皮捣蛋的事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去做了。

    现在振兴常常命他去接慧芳,他心里一万分地不乐意,他看不上慧芳那个妖妖叨叨的样子,更恨极了振兴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态度,振兴吩咐的事他稍有个答应的慢了,振兴就作势上脚踹他,好几次被他大爷看见了,训了振兴几次才好些了,可是球球从那时起在心里就恨上了振兴。
    三十


    贵平看到侄子振兴终于找到了可心的对象,天天和慧芳黏糊得拆都拆不开,不禁回头想起了小妹妹杨越,杨越和振兴同岁,不过只比他小了两个多月,这时也到了应该找对象结婚的年龄了。

    本来小越是女孩,更应该比振兴还要早些想这些事情,可是这几年她一直都在乡下干活,硬生生给耽误住了。

    贵平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亏欠了妹妹,小越这些年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就算在农村一呆五年都没跟他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喊过一声苦累,她从小就没了父亲,现今母亲身体也完了,这件人生大事自己这当大姐的要是再不给她操操心,谁还能管她呢。

    贵平越想越觉得这个事自己应该马上替妹妹张罗起来,决不能让小越再走她的老路,直到把自己等成了个老姑娘才慌慌张张地找人结婚!

    就这样贵平开始跟她认识的朋友,同事,甚至是老患者纷纷打招呼,发动大家给她家小妹介绍对象。至于条件嘛,贵平延用了自己的标准,那就是不管怎么样都得要个大学生!

    在这一点上她仍然像当年一样对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充满了近乎偏执的崇拜,尽管她前后爱上的两任大学生恋人都没有给她带来美好的生活,

    可是也许是精神上的某种感染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所以她并没有对知识分子失去信心,相反的她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并且固执地认为小妹一定能从她的选择中得到幸福,

    所以她连杨越的意见也不征求就毫不犹豫地为妹妹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大姐暗中给自己找对象的事杨越毫无察觉,她如今每天还是本本份份地上自己的班,虽然振兴恋爱谈得昏天黑地,但这丝毫没有触动她的神经,

    本来她从小就跟振兴不和,这几年刚能彼此正常说话,不过她对他的事情仍然漠不关心,特别是当她看到钱慧芳一脸伶俐的样子后,更是断定日后她在这个家里会更加没有地位的,所以她如今对振兴他们两个人基本上是绕道而行。

    她这时还没有对自己的未来做什么清晰的打算,她想离开这个家独立生活,可是她又并不想找人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她从小到大被人束缚惯了,现在可不想从一个家转换到另一个家去受人管束,她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几年,不用顾虑别人的感受,自己做自己的主。

    可是她也知道想要实现这样的愿望目前基本上没有可能,首先她虽然能挣工资养活自己了,可是对于这个大家庭的义务却还没有尽完,从前都是哥哥姐姐养家糊口,供她上学,现在她上班了就也得给这个家出一份力,更何况还有他们瘫在床上的老娘要赡养,她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再说,就算是她没良心,不管不顾地出去,可是离开了这个屋子她又能去哪儿呢?单位不会给单身的职工分房子,也不会给家在本市的人分宿舍,离开了这个家她其实是无处可去的。

    所以杨越虽然心中有对未来的诉求,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她除了一如既往地老老实实过平常的日子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没想到,她的生活将很快在大姐悄悄的运作中发生改变,一个陌生人即将走到她的面前,在未来同她共度一生。
    贵平发动关系给妹妹找对象的行动终于有了结果,她从大家介绍的各式各样的人选中挑中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

    这个人叫姜遥,老家是湖北的,他之前在武汉工业学院上学,毕业时正赶上上山下乡,他们这批大学生就被分配到各地农村去插队。姜遥刚巧被发送到了东北煤城附近的公社里,不过他在农村只待了一年就跟着其他的大学生一起被调到了煤城市里,他被分配到煤城冶金厂当上了一名技术员。

    姜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性格比较孤僻,平时不爱联络人,要不是他在下乡的一年里结识了几个和他一样被下放的南方大学生,他在煤城几乎连朋友都不会交下。

    他长的其貌不扬,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因为在厂里从不出头露脸,所以虽然他是冶金厂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可也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些未婚的姑娘们都对他毫无想法。

    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二十六岁的姜遥倒也让人看不出着急,他从不主动往那些女人的身边凑合,别说女人,他连车间里歇班时三五成群的师兄弟喝酒吹牛都从不参与,平日里除了偶尔地和在农村一起住过知情点的上海大学生任青华小聚聊天以外,就只是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书和抽烟了。

    这样的生活和当年长水刚到长春度量衡厂的时候很接近,不同的是姜遥没有长水那样的“艳遇”,当然姜遥也没有长水心中那样的隐痛,他的孤僻是天生的,从小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中他就一直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何时有喜怒哀乐。

    这样的姜遥是个令人难以接近的人,幸亏任青华是个热心肠,他在知青点的时候就是全队的明星,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这个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走到哪儿都是可以照亮别人的太阳。

    他很快就发现了姜遥和集体的疏离,但是也看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的聪明才干。姜遥虽然总是默默地跟在大家的后面,可是他办事从来都滴水不露,学新东西也非常的快,手还很巧,正是俗话说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对于这个精明能干却又凡事不露喜怒的姜遥,任青华留了意,他觉得这样的人如果能跟你交心,那么他将会成为日后对自己颇有益助的朋友。

    于是青华主动接近姜遥,不管什么事都拉着他一起,以至姜遥那一年的农村生活拜青华所赐倒也过得有声有色。
    时间久了他们两个人越来越熟悉,青华开始发现要真正走进姜遥的内心世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青华看事一向豁达,他觉得像这样多一个不呱噪,愿意安静听他讲话的朋友也不错。

    姜遥对青华多少还是感激的,青华的热情给他黑白的世界增添了不少色彩,毕竟谁也不愿意终日与寂寞为伍。

    当然他也知道青华不过是因为爱交际各种类型的人才把自己勉强划进他的朋友圈子里的,实际上青华是个大忙人,不止是朋友多,更因为他当年来东北时就带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那时青华刚被分配到煤城这个北方小城,和他住在同一条弄堂里的顾梅就义无反顾地跟自己就读的大学打了报告,自愿随着青华来到了这块冰天雪地的土地上插队。

    顾梅是个漂亮又痴情的女人,当时相伴着青华到了知青点,真正是羡煞了这一群青头小伙子们。开始大家还在背地里议论,这个任青华除了面皮白净点也不见得哪里长得出奇,怎么就得了这样一个美丽又对他死心塌地,肯为他吃苦的女人呢?

    可是过了没多久,当大家都领教了青华那些闪闪发亮地本事后,就全都没了言语,人家这两个从繁华大都会来的人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现在青华和顾梅两个人也服从分配留在了煤城,青华因为才华出众被煤矿学院招去做了讲师,而顾梅则进了一所中学当上了历史老师。前不久两个人在煤矿学院领导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姜遥也受邀参加了,他还特意买了一个带喜字的脸盆送给他们作为祝贺。

    青华成了家后不比之前住单身宿舍,姜遥不好常去打扰他,所以现在他跟这个唯一的朋友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这天周末,姜遥依然无聊,他闷闷地躺在床上倚着被摞看书,没想到青华竟敲门进来了。姜遥笑着起身让青华坐,然后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

    青华笑眯眯地坐到椅子里,直望着他说:“却是有一件好事要跟你说。”“什么事?”
    姜遥奇怪地问,

    “小姜,你今年也有二十六了吧?”

    “是呀,怎么了?”

    “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如何?”

    姜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青华今天来竟是为这件事!因为一直以来他跟身边的人都是淡淡的,所以目前为止还从没人想着帮他介绍女朋友,家里他母亲倒是写过两封信来问起,不过他回信时故意忽略过了没有回答,想是知道他的脾气,母亲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没想到今天倒是这个热心的青华第一个跑来关心自己的个人问题。姜遥有些感动,有人肯为自己操心,这总是好的。

    青华看他发愣,笑着追问他说:“想什么呢,我知道你目前没有什么心上人,不如去见见我说的这个姑娘吧!家就是本地的,贫农出身,现在在塑料厂检验科上班,她比你小三岁,家里哥哥是二轻局的副局长,姐姐是医院的大夫,她是最小的一个,这样的条件我觉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你考虑一下?”

    姜遥呆呆地听完青华的介绍,心里模糊地勾勒出了一个容貌模糊的女孩的影子。

    虽然青华只是说了很多背景的东西,并没提到这个女孩本人的样子,他想,也许青华也没见过本人吧,不过这些关于工作和家庭的叙述,让他觉得很踏实,忽然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从那里面走了出来,

    他有点激动,也许应该去见一见,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也到了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了。

    青华得意地看到一向冷淡的姜遥终于红着脸点头答应去见面,他高兴地拍着姜遥的肩膀说:“太好了,我这就给那边回信去,等约好了时间再来告诉你!”
    贵平是从她在文教楼的新邻居岳玉灵那里第一次听到了姜遥的名字。

    岳玉灵比贵平小八岁,是新华书店的插画编辑,她的爱人赵孟生是煤矿学院的老师,两个人结婚四年才等到了这文教楼里的一间小屋子,就在贵平和长水那间的左边,不过两家并不是紧挨着,中间还隔着一个楼梯。

    玉灵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贵平曾主动过去帮他们打扫卫生,玉灵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性格也很随和,加之她能画一手好的油画,这让贵平无比钦佩,两个人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从此玉灵两口子有什么头疼脑热贵平全权包治,玉灵和孟生也是非常的感激,所以这次当贵平诚恳地托他们给妹妹物色个知识分子对象的时候,他们两个都非常上心。

    孟生回到大学里一说,刚巧就让跟他同系的老师任青华听见了,青华立刻想到了姜遥。贵平听了玉灵和孟生的介绍心中欢喜,她细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小姜和小妹各方面条件都很般配,而且他家还不是煤城本地的,这样小妹以后结了婚就没有婆家门上许多麻烦事要应付了,不知能省多少心!

    还有小姜是南方人,因为胡润的关系,贵平对南方人多了一分信赖,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听孟生说小姜长相一般,不过贵平想,自家小妹也不是什么绝顶美人,说起来在三姐妹里小妹妹倒是长得最平常的一个,

    当然在她这当姐姐的眼里妹妹自然是越看越顺眼的那种,不过依小越在塑料厂工作这几年也没什么人追求的情况看来,妹妹在男人的眼里算不上是漂亮的,所以贵平觉得姜遥的相貌平庸一点正好,若是长的太好了反而让人不放心。

    就这样贵平在所有候选人中慧眼挑中了姜遥。
    既然目标已经确定了,她就喜滋滋地把妹妹找到家里来,然后详细地跟她讲了自己帮她物色对象的过程以及选中了小姜的原因,并且告诉小越,见面的时间她已经帮她约好了,就在这个周末,让小越到时候好好打扮一下,两个人在自己家里见面。

    杨越没想到大姐背着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她还没想好找对象的事,候选人竟然已经被推到了眼前。

    说实在的她对今后要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全没有想法,真的,她不象有些女孩一样,到了岁数就开始想男人,她不,她知道自己长的不好看,在乡下的那几年,那些男知青从来没人主动帮她干过一点活,他们全都去关心爱护那几个长得好或是家境好的姑娘了,

    她看透了,男人没有一个不是爱漂亮或是爱势力的,这两样自己全不具有,他们不会爱她,并且她也从心底里瞧不起他们,她才不要死乞白赖地非找个男人结婚呢!

    可是姐姐这时已经把她推到了前面,找对象的标准也给她定好了,人也物色了,自己的名字想来也已经通报给人家了,她能反对吗?反对又用什么理由呢?

    她只好望着大姐喜形于色的脸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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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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