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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8页] |
作者:浮云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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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水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他的前半生因为爱,因为病,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使他现在没有力量再融入到外面的新世界里去了。 可是很多人,就像凡民那样,却全都在崭新的社会里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他们这代人蹉跎了太多的岁月,直到中年才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时不我待,这种急迫感使人们把从前压抑的思想全都无限地释放出来,所以八十年代一扫从前的单一红色文化,各种思潮汹涌沸腾,非常的热闹。 这种现象在文学上面的表现尤为强烈,从文革中遍体鳞伤爬起来的文人们这时开始回顾伤口,悲愤之余口诛笔伐,对文革中的种种专制,颠倒和疯狂进行了批判。 不过经过了这许多年的运动,人们也都谨慎了,国家的最高领导是不容亵渎的,所以所有恨的矛头全都指向“四人帮”,这四个人被脸谱化成历史剧中惯有的“奸臣”形象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成为了全国人民泄愤的出口。 奸臣被打倒了,这段历史虽然痛苦,可是最后还是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大部分文章都是以右派始,平反终,运动始,改革终,所谓拨云见日,祸兮福兮。 正因如此,那时的文学被统称为“伤痕文学”,再痛的伤也有好的一天,变成了痕迹让人日后看到徒生缅怀,自伤自怜。这是历经了屈辱,从“臭老九”,从牛棚里站起来的当代知识分子对十年文化革命的总结,深刻的反思还不能也不被允许,但是悲伤却如大河滔滔不绝。 各种真情流露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这个时代走向了思想和艺术日渐繁盛的道路。这样的文学盛事本来应该使长水得到鼓舞,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人文精神在文学中再次抬头,人们终于意识到,匹夫之志不可夺,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好社会的开端吗? 可是长水如今好像对文学也不感兴趣了,他很少看当下的新诗,或是新小说,对锐进的各位作家也都不甚了了, 他固执地留在了旧文学里,仿佛在他的精神家园里面再也容不下任何一朵新的花朵,他痛恨从前的世界,可是却永远也走不出那时的时光,他用发病前的自己对抗病后的自己,却无法跟着时间前行去寻找答案。长水的人生陷进了这样的死循环里。 |
生活在长水的沉寂和贵平的失望中缓缓行进,唯一茂茂盛盛一路向上疯长的只有春天,她的身量一天比一天高,思想也越来越丰富, 她继承了长水曾经对于文学的热爱,非常喜欢看书,也没有特殊的偏好,诗词歌赋,童话小说,统统拿来就读,贵平为此还特地求市图书馆的熟人给她办了一张图书证,所以春天在阅读方面比一般的同龄小孩要丰富很多,还是在上三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把古典“四大名著”全都读完了。 当然这么小的年纪,她草草读完这些大部头,看的主要还是热闹,不过令长水惊奇的是春天虽小却已经有了非常敏锐的艺术触觉。 那天他看到春天捧着一本书掉眼泪,还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赶紧走过去看视,他知道春天是个很厉害的女孩,一般人是不敢欺负她的,现在无故掉泪,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所以他着急地问她:“春天,你怎么了,为什么哭?谁给你气受了?” 春天抬起一双泪眼,抽抽咽咽地说:“爸,林黛玉死了!” 长水愕然,之后就笑了起来,他掏出手绢帮春天擦泪,然后说:“不过是个故事,又不是真的,看你哭成这样,真是个傻姑娘!” 虽然这样说着,可是长水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他的女儿有一颗玲珑心呐,小小年纪就能从故事的字里行间找到自己的精神共鸣,这是难得的文学领悟力,将为她的人生打开一扇丰富多彩的大门。 春天这时放下书把头靠在长水的怀里,继续难过地说:“我知道不是真的,可是看到那么美的林黛玉孤零零地死了,就觉得很心疼,要是我是她才不会那么傻呢!” 长水笑了,他轻叹了一口气,“要是我是她”这种代入式的想象充满了自信,可是总有一天春天会知道,就算你是她也跳不出这命定的悲剧,而人生正因为如此复杂无奈才会隽永。 当然,他不会对春天说这些话,他笑着拍怕她的头说:“别看了,该吃饭了,我给你用酱油和荤油拌了饭,是你最爱吃的,快来吧。” 春天立刻忘了佳人之死,欢呼一声跳起来奔向里屋的饭桌,长水笑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生活有时又是这么简单,一碗酱油拌饭便可以治愈从故事里看来的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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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长水的沉寂和贵平的失望中缓缓行进,唯一茂茂盛盛一路向上疯长的只有春天,她的身量一天比一天高,思想也越来越丰富,她继承了长水曾经对于文学的热爱,非常喜欢看书,也没有特殊的偏好,诗词歌赋,童话小说,统统拿来就读, 贵平为此还特地求市图书馆的熟人给她办了一张图书证,所以春天在阅读方面比一般的同龄小孩要丰富很多,还是在上三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把古典“四大名著”全都读完了。 当然这么小的年纪,她草草读完这些大部头,看的主要还是热闹,不过令长水惊奇的是春天虽小却已经有了非常敏锐的艺术触觉。 那天他看到春天捧着一本书掉眼泪,还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赶紧走过去看视,他知道春天是个很厉害的女孩,一般人是不敢欺负她的,现在无故掉泪,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所以他着急地问她:“春天,你怎么了,为什么哭?谁给你气受了?” 春天抬起一双泪眼,抽抽咽咽地说:“爸,林黛玉死了!” 长水愕然,之后就笑了起来,他掏出手绢帮春天擦泪,然后说:“不过是个故事,又不是真的,看你哭成这样,真是个傻姑娘!” 虽然这样说着,可是长水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他的女儿有一颗玲珑心呐,小小年纪就能从故事的字里行间找到自己的精神共鸣,这是难得的文学领悟力,将为她的人生打开一扇丰富多彩的大门。 春天这时放下书把头靠在长水的怀里,继续难过地说:“我知道不是真的,可是看到那么美的林黛玉孤零零地死了,就觉得很心疼,要是我是她才不会那么傻呢!” 长水笑了,他轻叹了一口气,“要是我是她”这种代入式的想象充满了自信,可是总有一天春天会知道,就算你是她也跳不出这命定的悲剧,而人生正因为如此复杂无奈才会隽永。 当然,他不会对春天说这些话,他笑着拍怕她的头说:“别看了,该吃饭了,我给你用酱油和荤油拌了饭,是你最爱吃的,快来吧。” 春天立刻忘了佳人之死,欢呼一声跳起来奔向里屋的饭桌,长水笑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生活有时又是这么简单,一碗酱油拌饭便可以治愈从故事里看来的悲伤。 |
春天在文学上的天赋开始崭露头角,她的作文几乎篇篇评优,还多次被学校送去区里参加比赛,一次更是获得了一等奖,煤城日报都对此进行了报道,长水把印着春天名字的那期报纸替她保存好,春天自己非常得意。 不过春天虽然继承了长水的文学天赋,却一点也没有在数学方面得到长水的遗传。她的数学成绩越来越差, 她天生就不喜欢数字,在计算方面更是马马虎虎,丢三落四,三年级开始学方程式了,春天简直有理解障碍,任长水一遍遍地给她讲解,她就是明白一时糊涂一时,亏得长水有耐心,并不生气着急, 贵平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头大,春天这个孩子明明很聪明,怎么就不会数数呢! 面对严重偏科的春天,长水倒是没觉得怎么遗憾,数学学不好就学不好吧,虽然人人都说理工科将来出来好找工作,可是他自己当年就是因为这样学了数学,最终还不是一事无成, 数学天才在他痛苦的时候没有给他任何帮助,反而一直以来都是文学在滋养他的生命,所以他希望春天日后也能从中感受到这艺术的美好,对于她来说这才是真正可以受益终生的事。 长水的想法真的是有些与众不同,他的侧重点从来都不在物质世界里的个人成就,他只看重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认为懂得思考人生,哪怕深陷矛盾与不解,也是个体活着的真正价值体现。 这种态度对春天的影响很大,她不再为了数学成绩而自卑,而对于文学的热爱更加炙热了。 |
比起偏科的春天,高远可以算是传统意义上聪明好学的优等生了,他那圆圆的大脑袋里确实充满了智慧,数学,语文,自然,历史,样样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他年纪虽然比其他人小了整整两岁,可是如今也在胳膊上戴上了两道杠,当的是学习委员。 春天羡慕高远成绩好,她比不上他,不过还好因为贵平给他们班拿了一个医药箱,班主任马老师就顺势让她当了卫生委员,也成了个两道杠,所以她目前还能跟高远保持程度一致,没有差距,他们的感情就自然一如既往的好。 其实对于当班干部这件事高远并不是很认真,一是他年纪小,二是小男孩对班级里琐碎的班务不感兴趣,所以他平时除了替老师收收作业,别的事都不太爱出头。 春天不一样,她参与意识非常强,开班委会很爱发言,学校组织的任何活动她都想方设法地去参加,她还很官迷,梦想有一天能当上班长,然后再继续向上当上大队长,三道杠是她在小学里的终极追求。 可是很多时候你越是想要得到什么,那东西却偏偏会离你越来越远。因为春天的成绩只有中上,她又没有唱歌跳舞的天赋,虽然马老师看在她妈的面子上让她当了个班委会成员,但是却无意给她进一步升官了。 尤其让春天伤心的是,学校的鼓号队到他们班招人,老师都没有推荐她,她是多么喜欢那身漂亮的制服和女孩子们挂在腰间亮晶晶的腰鼓啊,每次举行运动会或是什么大型的全校活动,鼓号队的人都不和自己的班走在一起,他们都是列队在最前面,跟着领队的指挥旗吹吹打打,踩着节拍一路骄傲地走过。 不能进入到他们的队伍里招摇过市这让春天难过了很长时间,她甚至为此都不愿意跟高远一起玩了,因为这小子倒是没费任何力气就进了号队作号手。 春天忧伤地想,高远什么都比自己强,真是让人难过。可是难过的事还不只这一件,春天在最近的各种选拔中都被遗忘了。先是学校要组织舞蹈队跳《丝路花雨》,春天身材瘦高,开始也被挑去练了几次,但是没多久就被编舞的音乐老师给淘汰了下来, 那天春天在回家的路上失望地哭了,高远从后面赶上她时刚巧看见,他充满同情地问:“他们不要你啦?你咋哭了?” 春天心情坏极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怒目高远说:“别瞎说!我才没哭呢!” “你明明就是哭了嘛,我都看见了!” “我没哭!” “你哭了!” “我没哭,没哭,没哭!”春天气哼哼地跑了, 高远一个人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撅着嘴嘟囔:“就是哭了,还嘴硬。” |
要说跳舞春天没有天赋被刷了下来还有情可原,但是之后的校报编辑部也没有要她就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春天觉得马老师最近好像看不见她了,什么事都没她的份儿,是自己最近表现不好吗?哪里做错了?要不然怎么办报纸的事都不推荐她,要知道春天的作文可是全校都有名的,哪次演讲,朗读比赛都少不了她,那么学校办报怎么竟不让她去呢? 最最可恨的是,高远这家伙又被选上了,他竟然成了《小灵通》报的通讯记者! 春天心中忿忿不平,漠视她的文学才华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这个打击对于三年级的春天来说还是很大的。当然她不能直接去质问马老师,春天虽然争强好胜,但是为人处事却并不幼稚,她知道跟老师是争不来什么理的,人家有一千种理由不提拔你,而且也没有跟你解释的义务,所以她只好压下心底里的愤懑,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忍一时之气是明智的,当春天看到那张油印得黑乎乎的校报时,心中平衡了,大队辅导员和那么多老师兴师动众搞的这个什么《小灵通》校报竟是这么难看!版面印刷毫无美感,内容更是形式化,僵硬得可笑,再看那报名“小灵通”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现在只要是小学办的报纸几乎都叫这个名字, 她好笑地想,那么中学办报应该叫“中灵通”,高中叫“高灵通”,大学该叫“大灵通”喽! 这张报纸上唯一让她觉得有趣的是,左下角印了一个圆脑袋的小人,据说这个小人就叫“小灵通”,春天端详着这个印得黑糊糊的小人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两排的高远,还别说,这个“小灵通”画的还真有点像他!高远抬头刚好看见春天正像个小狐狸似的看着自己笑,莫名其妙,正想问她笑什么,她就掩着嘴转过头去了。 |
正如春天所想的,这样在几个老师的指导下弄出来的毫无想象力的报纸自然是不受欢迎的,大队辅导员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她又想出新办法,发动学生们自己办报,自愿组合,也不费事去印刷了,让大家自己随便写随便画。 这个命令一下,小朋友们就都领旨回家去琢摩。这次高远先来找春天,约她一起办报纸。两个人在春天家商量了一下午, 因为五年级刚有一个班出了一张叫《丑小鸭》的报纸很受好评,所以春天就提议他们也用个童话的名字来做报名,高远没有什么意见只等着春天想名字,于是春天就决定给他们的报纸命名为《小红帽》,她让高远在报名的两边各画一个红彤彤的小帽子算是点题。 高远写字和画画都比春天好,所以春天负责内容编辑,他负责版面。贵平找造纸厂的熟人帮他们搞来了很多四开的印刷纸,他们两个就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办报的事业。 长水常常兴味盎然地在一旁看他们忙活,不过他从不过去打扰他们,更加不会参与意见,小孩子的想象空间可以无限的大,无限的新奇,只要他们得到足够的空间和尊重,所以长水安静地等待着看这完全属于春天和高远作品。 他们的报纸获得了成功,高远用彩笔画出的版面花花绿绿非常醒目好看,这份报纸上有真正的国家新闻,也有学校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它的新奇之处,真正吸引人的是,春天在报上别出心裁地划出了一块版面做故事连载, 她把最近刚读完的瑞典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进行了续写,天马行空地给尼尔斯和他的鹅又增添了很多新的历险,这让看报纸的同学们发生了兴味,看过一期后都开始翘首期盼下一期的故事, 还有在报纸的最末版他们还做了一个游戏宫,里面设置一些小谜题,让大家去猜,而答案则在下一期公布。 长水刚看到他们的报纸时都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小编辑还是很狡猾的,他们准确地抓住了读者的心理,让人读他们的报纸时欲罢不能。 春天和高远成了这次办报活动的明星,大队辅导员特意约见了他们,详细询问了两个人办报的心得,甚至还认真做了笔记,这次谈话简直就像是一次记者采访,最后她还告诉他们,要把《小红帽》报送到区里去参加比赛,让他们两个接下来要更用心地去办好这张报纸。 春天和高远出了大队部的门,相视一笑,心中都是得意满满。春天这次靠着自己的努力终于出了一口气,她之前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同时还明白了一件事:永远不要无谓地怪别人没有给你机会,一切成功都来源于自己的真本事和努力地争取。 这样的认知很符合春天的性格,她总想以强者的姿态去碾压生活中的一切,主动出击去争取选择权就是她做事的方式,而面对未知的结果她不惧怕,也不患得患失,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当得起成功,也受到了失败。 |
看着这样坚强的春天,常让长水不由自主地想起扶林。 扶林从前就是这样一个拿得起放的下的人,那时他们年轻,扶林身上那股生机勃勃的闯劲就和现在的春天一样。 长水当年曾很羡慕过扶林的性格,百无聊赖之际他甚至做过这样的设想,假如扶林经历了和他一样的挫折,一定不会如自己这般不堪一击,他也许能够很快就重新站起来,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担起属于他的生活重担。 每当想到这儿,长水都会叹一口气,然后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人生之迥异,天差地别,面对不同的际遇体会到的感受才是自我,若他像扶林一样对待生活,那么世上也就没有韩长水这个人了,所以个人的命还得个人去担,任哪个英雄好汉也无法救赎。 只是长水没想到这样的自己却生了个像扶林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天地造物可见奇妙。 这样地想着扶林,长水在心里算了算,自从当年他从长春只身逃回煤城就再也没见过扶林了,说起来已经有十多年了, 如今他每天照镜子看到两鬓已经成霜,嘴里吟上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时候,不知怎的,曾经那风华正茂的大学时代就会浮现在脑海里,尤其是扶林黑黑的脸儿,咧着嘴大笑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那逝去的青春,那盲目的骄傲。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老了。 就在长水想念扶林的时候,从长春度量衡厂来了 要长水近期回一趟长春。 原因是现在他们厂也在搞改革,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和收益,厂里正在进行重组,而像长水这样长期病休的干部也要被重新甄别和规划,所以需要他本人回去核实档案,提供最新的就诊报告。 长水接到这个通知后,心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长春看一看扶林和刘莹,所以他简单收拾了一个帆布包,又交代了贵平和春天几句就出发了。 |
到了长春后,他很快回厂里递交完材料就出来了。如今他们厂人事变动的很厉害,几乎没什么人还记得长水,当年带他的郝工也早就退休了,长水走出厂子大门的时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灰突突的厂房,吐了口气转身走了。 之后他在街上找了个小招待所住下,放好了包,跟门口的服务员打听了一下路,便信步走出来要到第一化工厂去找扶林。 谁知当他倒了一趟公共汽车终于到了化工厂的时候,竟看到厂门口竖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停产整顿”, 长水没想到自己来的竟这样不巧,也怪他之前没先给扶林发个电报,告诉他自己想来看他的事,本来以为到了这里一找就准,却怎料诺大的一个化工厂也能停产, 要知道当下的形式,各地都在大力发展工业生产,像这些大厂全都是加班加点地在干,除非是出了什么重大的问题否则是绝不会停产的。 长水近前跟门卫打听了几句,只是听说前些天厂里发生了一起生产事故,如今正在调查中所以全厂关闭了。 长水无法,只好再坐车转去刘莹工作的新华图书出版社。 当他这次终于见到了刘莹时却大吃了一惊,刘莹的样子非常憔悴,脸上的神采全都没了,她当年的长辫子早就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如今额前的刘海竟也夹杂了很多白发,曾经像银杏般含满秋水的眼睛现在干巴巴的,只是呆滞地望着长水,那目光空洞无物,仿佛是透过长水在看空气中的幻影。 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长水遏制着越来越快的心跳上前招呼刘莹说:“刘莹,你还好吗?我这次回长春单位办事儿,顺便想过来看看你和扶林。你们,全都好吧?” 刘莹听到扶林的名字时,眼睛微颤,好像没有什么力气了,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长水说:“长水,你来晚了,扶林,他,他去了。”她的声音是哑的,语调平稳得可怕, 长水的头嗡的一声,“什么意思?你说扶林他怎么了?” “半个月前,第一化工厂一个排气管道破裂爆炸,扶林当时正在检修那段管道,他被炸成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长水,扶林他死了!” 长水跌坐在椅子里,直愣愣地看着刘莹,直到看到她的眼泪一行行地滚落下来,他才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好兄弟,那个顶天立地的王扶林,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心如刀割般疼!扶林!扶林!我本以为你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人,你总是如铁塔般笃定地站在这天地之间,使我相信在这个世界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无畏无惧,坚不可摧的,我原以为自己总会死在你的前面,却怎想到你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就离开了人世! |
扶林的死像是一座大山忽然倒塌了,长水感觉地动山摇,失去了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声地问:“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事故么,”刘莹咬着牙说:“扶林他们厂管采购的副厂长马爱国私自跟一个二道贩子进了一批劣质管材,厂里用来做了排气管道,投入使用后不久就有基层的技术员向扶林反映管材有问题,扶林亲自带着工人去查了几段都发现了在接口处有不同程度的泄露现象,他立刻向厂党委报告了情况并且要求厂里马上停产检测,必要的话换掉所有劣质管道。 可是厂里的一把手现在都在追求经济效益,大厂长吴铁军又是身兼党委书记,党政一手抓,他首先就不同意扶林的意见,说什么停产会给厂里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还反过来教训扶林,让他不要太神经过敏,有问题应该想办法克服,而不是危言耸听给厂里施加压力。 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得扶林火星乱爆,回家来跟我发火说,‘吴铁军屁事不懂,为了要效益连工人的安全都不顾了,管道出现泄露这种问题怎么能克服!继续使用漏气的管道是要出大事儿的!事情明摆着,马爱国跟二道贩子拿了回扣,不顾厂里的利益,把工人的性命安全当作儿戏,他吴大厂长不去查马爱国,反倒掉过来熊我!这样看来这件事恐怕吴铁军的屁股也不干净!’ 扶林在家里发完了牢骚,却不能不管工厂的事,既然不能停产检修,他只好用笨办法,天天带着人一段一段地排查,哪里发现泄露就把哪里的氨气用阀门导流出去,然后再让人电焊堵上管子,那些天他常常累得回家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就在大上个星期五,他们又查到了一处,正要喊人来关阀门导流,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从二层的操作平台上扔下来块废铁,偏偏就落在了漏气的管子上,就是这么寸,崩起了几个火星子,当场就发生了爆炸!”说到这里,刘莹的身子开始发抖,牙也打起颤来, 长水听的又恨又疼,虽然知道扶林已经走了,可是听到“爆炸”的时候却还是下意识地盼望扶林能够及时躲开,当然这只能是幻想了,因为耳边刘莹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个准备修管道的技工当场就被炸死了,而扶林在他不远的地方,整个人被爆炸的气浪抛起来摔在远处的机器上,后来送到医院去大夫说他颅内和胸腔内多处出血,救不活了!”说完最后一句话,刘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的眼泪也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扶林啊,好兄弟啊,你就这样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自从扶林走后,她也不知道这样哭了多少次了,可是哭有什么用呢,无论掉多少眼泪也换不回那亲爱的人了,天地无情啊,失去了挚爱的扶林,刘莹的天塌了,血也冷了,要不是为了她和扶林的两个孩子,她恨不得就这样随扶林去了。 长水待到刘莹平静了下来后,才又抱着一线希望地问:“扶林走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虽然他知道不应该在此时提起这些细节让刘莹再重温当时的痛苦,可是他太想再听一听扶林的话了,十年未见,再来却只听到了他的噩耗,长水不甘心。 刘莹点了点头,她说:“扶林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走的时候,我,还有他们的那些厂领导都在身边,扶林,”她哽咽了一下,“扶林断断续续地对吴厂长他们说,‘我死不足惜,我知道,这点血挡不住惟利是图的贪欲,可是工人的命你们总要看重,有些钱还是不挣的好!否则,到死难安呐!’说完这些后,他便再也没有看那些人一眼,转过头来看着我,叹了口气,然后就从嘴里大股大股涌出血来,人就这样没了!” 长水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王扶林就是王扶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这一生活的光明磊落,胸怀一点浩然气,历尽沧桑无转移!这样的大丈夫可以不用生死来论了,生何欢,死何憾,扶林,一路走好! |
从长春回来后,长水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了对扶林的回忆中,悲伤并没有持续很久,对于像扶林这样的人来说,是不需要别人来替他惋惜和伤心的, 长水回想着扶林的一生,更多的是感佩和受到鼓舞,天生的性格使然,他不能活成扶林的样子,但是他们的人生信仰是相通的, 想到这儿长水不禁喃喃自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 扶林虽死,可此气不亡,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他那问心无愧的落幕深深激励了长水!人生可以经历挫折,可以被伤害,被欺辱,但是只要胸中的正义常在,那么便可俯仰无愧,至死无悔。 这使长水长舒了胸中的一口闷气,自己此生于社会注定无用,但是活着总要有个目标和精神寄托,这孤洁的人性之美应该就是他的人生价值了吧。 |
三十六 时间随着全国越来越深入发展的经济改革开放飞快的转着,一晃春天已经上了小学六年级,再过半年她就要升初中了。贵平早早就跟他们学区的第十二中学里的教导主任打了招呼,让她到时候替春天找个好班。 这个十二中和文教五楼就隔了一条窄马路,从春天他们家的东窗户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学校的大操场,贵平和长水对此都非常满意,尤其是长水,他一想到以后可以趴在窗户上看到春天出操就感到很开心。 贵平对这个学校的满意还不止这些,另一个让她很高兴的原因就是在十二中里她的熟人特别多。教导主任庞老师是她的老患者,这次已经满口答应会给她帮忙,另外还有几个代班的老师都曾经是她二妹妹爱新的同学,当年就常跟爱新上家里来玩,见了她都叫“大姐”,这些年来关系一直处的不错,并没有因为爱新离开了煤城就断了联系,只是可惜这次这几个人都不能轮下来带新的一年级,要不春天分班的事就更好办了。 贵平对于春天的学习一向都很上心,她是个极要强的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耽误了,小时候那些出人头地的愿望可惜一样都没能实现,最后还嫁了个没用的丈夫,所以现在她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春天的身上,女儿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上大学,如今社会越来越宽松,相信春天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很奇怪,贵平对大学有天生的崇拜,从很早的时候她就笃信上大学是人生成功的开端,哪怕是知识分子被贬低的年代她都没有动摇过这个信念,她自己当年找对象和后来给小妹妹找对象,大学生都成了她唯一的标准,尽管她找到长水这个高才生并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起色,相反的现在还处处受拖累,但是她对于知识的崇拜并没有因此消失,她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春天送进那个让她无比向往的大学校园,她坚信,那里有另一个世界,人上了这样一个台阶后会感到自豪和快乐。 那时像贵平这样的家长其实有很多,人们从运动后的荒芜中站了起来,重新发现了学习知识的重要性,而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所以只好把目光投向下一代。自从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那些有机会上了大学的人毕业后都得到国家的重用,人生的轨迹从此远远超过了同龄人,这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好处,让人不能不动心。 不过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了,这种风向开始慢慢地起了一点变化,经济改革使商业活动空前活跃,个体户从原来的社会底层开始崛起,现在已经渐成气候,他们手里掌握的财富越来越多,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拿死工资的教授和捧着铁饭碗的公职人员,现在街面上正流行一句顺口溜,叫作:“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这样的分配结构让很多人又一次抛出了“知识无用论”,有些目光短浅的家长对于孩子上学的要求就不那么迫切了。 贵平一方面也受了“金钱至上”的影响,可另一方面却又不愿抛弃对知识与生俱来的向往,所以她对身为知识分子的长水表达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失望,可是却对春天的教育问题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可以说物质和精神的追求此时在贵平身上是矛盾而又统一的。 |
春天并不知道妈妈为她上初中做的这些准备,她不像大人那样看的远,如今她还沉浸在小学生的世界里,正在班级里认真地完成作为卫生委员的工作。 不过这次老师交代的任务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马老师今天随随便便地就布置给她说:“韩春天,你这两天统计一下咱班女生谁来例假了,记下来,后天把名单给我,大队部等着汇总。” 春天当时没说什么只好答应,可是她的脸还是红了。来例假这个事儿她之前听班里的几个比较大的女孩私底下说过,她们说这事儿的时候都羞羞惭惭的,一付见不得人的样子。春天好奇凑过去问,她们又不肯好好告诉她,只是说是个烦恼事儿,很不得劲儿,但是女孩早晚都得有的。 春天听不懂又回家去问她妈,贵平先吓了一跳,以为春天自己来了例假,立刻要让她脱了裤衩看看出没出血,春天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一时间感到又羞又急又恼怒,所以恨恨搡挡了她妈一下,说并不是自己有那事,是听别人说的。 自从那次后,春天就对例假这个事儿充满了愤恨,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或者准确的说,她觉得天下的女人都受到了侮辱!为什么女人就要有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女人每个月都要流血! 春天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意志有如钢铁一样坚强,她天生有一种骄傲,认为自己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她一方面可以配合人情世故跟班级里的同学都搞好关系,可是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她认为,目前为止除了父亲还没人能真正理解自己内心的世界,连高远都不能,所以这样在精神上面高傲的春天无法容忍女人都必须去忍受的事情。 没想到如今马老师竟然把这样一个任务交给了她,身为卫生委员这确实是她的职责,所以春天没办法只好拿上一张纸在课间的时候找班里女生挨个询问这个让她感到羞耻的问题。她在跟那些已经来了例假的女孩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里不由自主地透着鄙夷和不屑,这让那些女生都感到很不舒服,她们全都冷冷地回答了她的话就再也不理她了。 春天咬着牙终于统计完了人员名单立刻交给了马老师,她讨厌极了这个事儿,同时也非常庆幸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个脏事儿。 这就是春天第一次面对人体生理期的反应,她完全采取了拒绝的态度,她想用一种精神上的英雄主义来碾压人身体上正常的生理发育和反应。 这种想法虽然幼稚,但是也反映出春天内心深处渴望成为强者的强烈愿望。她用这个愿望不停地催眠自己的意识,希望从普通的本我上面生出一个超我来,因为只有超越人的本能,她才能使自己站到芸芸众生的上面,从高处藐视世俗,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精神上摆脱灰色的现实,从而保护自己,保护父亲和母亲。 这些分析是那时的春天无法意识到的,她只是循着一种心意活成了这样的自己,这也是一个儿童面对有病的父亲和失望的母亲所选择的一种生活态度,有本能自我保护的成分,也有冥冥中不可知的力量使然。 |
好在这样的烦恼在小学生的世界里并多见,没多久春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因为下面有更惊险刺激的事儿等着她呢。 事情是这样的,有那么几天春天和高远发现班里几个平时喜欢调皮捣蛋的男生下课时总是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拿出几块石头来比谁的好看,他们就也凑过去看热闹,惊喜地发现那几个男生拿的竟都是特别好看的大理石,红的,绿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而且那上面的花纹也各不相同,有波浪的,有菱形的,还有像晕染一样的云朵纹的,真是美不胜收。 春天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她尤其喜欢一个叫张宇的男生手里的那块绿色的石头,春天从小就喜欢绿色,这时她盯着那块碧绿碧绿好像能冒出油来的石头完全移不开眼睛。 “这石头是哪儿来的?”看着春天喜欢得抓心挠肝的样子,还是高远明白先问来源。 “中华路道北边一家厂子里整的,”张宇小声说,“他们那儿大门上有栏杆儿,二班的胖子前两天从家拿了根钢筋,我们几个趁着天黑的时候用钢筋把门上一个栏杆儿给别弯了,那个洞大人进不去,可咱小孩儿钻进去没问题,我们几个就进去捡了几块大理石出来了。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许给我们告老师去!” 张宇讲完了弄石头的经过还不忘警告高远一下,之后他又搂着高远的肩膀说:“我们那天抹黑儿,心里又没底,所以就捡出这么几块碎石头,胖子说了,他还在里边看到好些大长条整块的大理石,那玩意儿要是整出来拿家去没准儿能卖出钱来呢!所以我们几个商量今天还去整,你要是也想要就带你一块去。咋样?” 高远立刻说:“行啊!我也去!” 然后他扭头问春天:“你想不想一起去?” 还没等春天回答,张宇就先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们不带女生!太麻烦,而且要是让人发现了,她也跑不快,给逮着了咱们就全完了。” 春天一听来了气,立刻回敬他说:“谁麻烦呀!我看你才麻烦呢!我还真不用你们带,现在地儿我也知道了,咋进去也知道了,今天我自己去搬石头去,看到时候谁被抓住!” 张宇没想到春天来这招儿,没办法最后只好妥协,可是春天反而拿起乔来了,说什么也不跟他们一起去了, 张宇只好反过来求她:“姑奶奶,你就别得瑟了,我求你了,咱一起去吧,要不然到时候都得让人给抓去。” 听他这样说,高远看着春天先乐了,春天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于是几个小男生外加一个春天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放学后的作战计划,只等下午放学铃一打便一起出发去开始偷石头的行动。 |
这几个人放学后又在附近玩了一会儿,直等到过了五点钟,看到那个理石厂下了班,人们都陆续走了,看门老头锁上了门,自己也出去买吃的去了。胖子这才招呼大伙儿悄悄跑到大门前,推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别弯了的那个栏杆那儿钻了进去。 他们进去后就直奔左手边平房的后面,昨天张宇他们就是在那儿找到的石堆。春天跟着他们过去到石堆前一看,好家伙,沿着这仓房的后墙整齐地码了一溜大理石,最靠外边的那一摞只码了一半,前面地上散落着好些碎了的理石块,有大有小,就是张宇他们之前捡的那些。 春天等不得,立刻打开书包蹲到地上开始挑好看的捡进来。胖子他们则不再理会这些碎石头,他一挥手让另外几个男孩跟他一起去那码了一半高的理石摞上抬整块的。 那一块理石板得有一米长,半米宽,死沉死沉的,四个男生抬着费劲,他们刚把石板从上面拽下来,一个没抓住就掼到了地上,可惜了一块漂亮的理石板一下就摔成了几段。 胖子气得直骂另外那三个:“没用的玩意!你们就不能抓紧点儿!赶快!再整一块!”几个人立刻又跑到墙根上去拽。 春天瞅了瞅地上刚摔断的那块理石板,正是她最喜欢的绿色,上面的花纹层层叠叠就像是大海泛起的波浪,她二话不说走过去挑了一段最好看的想用双手抱起来,可是太重了,她一个人根本拿不动, 于是她冲那边低头挑碎石头的高远小声喊:“高远,高远,快来帮我!” 高远回头一看春天正守着块大绿石头一个劲儿地向他招手,他跑过去跟她一起把那块“绿波浪”抬了起来。 至此,春天心满意足,问他:“你捡够了没有?我书包里现在都满了,咱俩抬着这个走吧!” 高远本来就有点害怕,再看看更大的石板他们也抬不动,所以就立刻点头说:“好。咱走吧。” 两个人跟胖子,张宇他们说:“我们就要这些了,走了,你们也快点吧,别让看门老头回来给堵住了出不去。” 张宇一边往下拽着石板一边答应说:“行,你俩先走吧,我们几个这也就快好了。” 于是春天和高远两个就先抬着石板走到了门口,高远斜着身子先钻出去,然后把石板竖着拽出来,春天才也跟着钻了出来。出了大门,这东西就踏踏实实是他们的了,两个人喜气洋洋地抬着板子一路往家走。 刚过了马路,还没进文教楼的楼群里,就听见后面忽然一阵劈了扑棱的脚步响,两人回头一看,就见张宇正撒丫子奔这边跑,边跑边喊:“快跑!看门老头追来啦!” 春天吓得魂飞魄散,跟着高远撒腿就跑,可是他们抬了这么半天石板,本来就没了力气,这一跑就更抓不住了,这段好不容易弄来的板子又掉到了地上,一摔两半。 春天舍不得那好看的绿色,蹲下飞快地抓起了其中的一块,高远回头看她居然还财迷地捡石头,气得回来拉她说:“还捡它干啥!快跑哇!” 谁知春天不但没马上起来,还指着另一块说:“这是你的,赶紧捡起来再跑!要不咱俩今天就白来了!” 高远急得发昏,只好弯腰捡起另一块,然后拽着春天玩命地往家跑。 他们一阵疯跑,终于钻进了文教楼里,回头看看没人追来,这才停下来。两个人都跑脱了力,靠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气儿。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相互看着笑起来。春天搂着怀里的那块绿石头越看越喜欢,说来也巧,刚才摔的还挺齐整,那断口的地方虽然不像刀切的那么笔直,可是也不豁牙露齿的,整块石头看着倒也四四方方的。她又伸头看高远怀里的那块,也不错, “来咱俩对上看看,是不是更好看!”春天说。 高远捧着石头和春天的那块沿着摔断的地方对好,果然一层层浅绿深绿的波浪就延伸开来,“真好看!”春天痴迷地把手放在上面摸着那变幻的纹路,此刻她觉得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东西了。 高远笑着说:“咱俩一人一块永远留着,要是以后哪天你不认识我了,咱俩就拿出这两块石头来一对,就知道了!” 春天白了他一眼说:“傻瓜,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我连你五岁的时候尿过几次床都知道!” 高远气得打了她一下说:“你再说,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春天立刻转过脸儿来哄他:“我不说了!就照你说的办,这石头以后就是咱俩的接头暗号啦!”高远这才笑了。 偷理石板这个事最后还是被捅到了学校,那天在后面抬整块板子的男生被理石厂看门的老头给堵在了门口,他们虽然立刻四散逃走,可是领头的胖子因为人胖不灵活一着急被卡在了栏杆上,让人家给逮了个正着,送到学校来处理。 胖子很讲义气,除了说了老头看见的那三个人的名字外,别的人一个也没出卖,春天和高远才躲过了处罚。还好理石厂看是小学生也就没追究他们的经济损失,胖子和另外三个男生在学校里被罚扫一周的走廊,当然他们各自回家都少不了挨爸妈一顿胖揍,不过这个事儿总算是顺利揭过去了。 |
那天春天把这块偷来的大理石板拿回家,正好她大舅泽文在他们家,泽文看了春天怀里抱着的石头,笑着问:“哪儿来的?” 春天不愿意撒谎,就如实说是从一个厂子里整来的。泽文接过石板来看了看,扭头对贵平说:“这是中华路上的那家理石厂里的,你看看,现在小孩儿都会偷进厂去弄东西了!” 然后他又问春天:“春天,这是谁带着你们去偷的?” “就是几个男生呗,他们说要整几个整块的拿回家卖钱,我就是看着好看跟着去捡了点碎的。”春天解释说。 泽文叹了口气接着跟贵平说:“现在都这样,这国营的厂子里厂长书记什么的都忙着让自己的孩子开小厂,全是给大厂做配套的,一来二去把厂里的钱都折腾到他们自己家的小厂里去了,弄得这国营厂啊年年亏损,效益越来越差, 那些没有权的工人眼看着他们这些领导发财哪有不生气眼红的,这不现在全都明里暗里地从厂里偷东西到外边卖,整得这些小孩儿们都学会了,钻墙打洞地跑到工厂去扛东西!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以后可怎么办!我看有一天这些国营厂子都倒了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贵平哼了一声说:“要喝西北风也是那些没本事的穷工人喝,那些当领导的还不是拍拍屁股换个地方继续干,再不济就像你说的,他们不是还有自己家的小厂,怎么都能划拉出钱来!” “他们想没事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泽文摆摆手说, “国家现在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他们这样的致富法难免不引起众怒,那上千的工人要是没饭吃了,还了得!我告诉你吧,咱市里现在难办着呢!别的还都好说,就咱矿上那一摊子,要是一旦完了,那才叫天塌下来了呢!”说完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贵平这次认真了,问:“咋的,咱矿上要出事?那影响你不?” 泽文笑了:“看你紧张的,矿上的事儿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总之大家都知道那地下的煤总有一天会挖完,咱这煤城要是不早点找到别的活路,那再过几年可就难办了。” “哎,我还以为真有啥事呢,煤挖完了咋办那是国家操心的事儿,咱这新社会还能单把咱煤城扔下不管!倒是呢,哥,你当区长也有两三年了吧,邵玉大哥说没说啥时候往市里提你啊?” 泽文低头一笑说:“过完了年吧,昨天邵玉大哥给我打电话说来年春天班子换届,他可能要去人大了,现在几个主要领导都有意思让我接他的班。” 贵平一听乐了,她是打心眼里高兴,自己的亲大哥马上就要进市委当副市长了,这是多荣耀的事啊,以后她在医院里腰杆都能比现在挺的直! 她高兴地说:“这太好啦!怪不得你刚才说话里忧国忧民的,敢情马上就要当市里领导了!哥,你真行!咱市里的工作要是到了你手上一定能被做好的。” “啥叫市里的工作到了我手上,叫你说的好像我就要当市委书记了似的!” “就是呢,那今年书记是谁呀?” “目前还没定准,不过我听说好像是要从抚远那边调过来一个原来钢厂的党委书记,据说是个很有头脑的改革派,省里决定派他过来当咱煤城的一把手估计就是要下一步更大力度地推动咱这儿的产业改革。”泽文解释说。 贵平也没全听明白大哥的话,不过她关心的不是什么改革,而是“这人你认识不,今后可得跟他搞好关系啊,他是一把手,可正管着你呢!” 泽文笑起来,说:“行啦,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政府里边的事你也不懂,你还是去厨房看看长水的饭做好了没有,帮他打打下手,一会儿我跟他好好喝两盅。” “行!”贵平心情好,立刻下地去厨房找酒,大哥就要高升了,是该喝两盅庆祝一下。 泽文就坐在屋里乐呵呵地一块块跟春天翻检她捡来的石头,也放松了心情。 |
果然煤城市委到了二月份换届,就像泽文说的那样,那位从抚远来的钢厂书记马天生被正式调到了煤城来当党委书记,而泽文也顺利地接替绍玉被提升为副市长,主管工业。 泽文升任了这样的要职,杨家自然人人都喜气洋洋,尤其是振兴和慧芳两口子更是赫赫扬扬起来。 慧芳这几年虽说没给杨家生个儿子但是也三年抱俩,生出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来,所以那气焰是一天比一天高,她在从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就已经有心要放出雷霆手段来在杨家立威,但是几次都碍于公公泽文的威势没敢真的耍起来, 后来公公分了新房子,把老房子单留给了她和振兴,她立刻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和振兴一起欢喜了几天后,就认真施展出厉害开始摆布振兴了。 家里的大事小情她都要做主,振兴稍有不乐意就跟他吵闹个天翻地覆,振兴本来也是个有火气的,从前在杨家除了他爸吝过谁? 所以一开始是两个人对打,常常是先对着骂娘,骂祖宗,这样还不解恨,慧芳泼劲儿上来了就扑上去撕打振兴,两个人能从炕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打到院里,甭提多热闹了!吓得他们那两个四五岁大的女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几次过后还是振兴心疼孩子,先软了下来,慧芳从此就算是在家里把棍给立下了,成了他们这个小家真正的主事人。 振兴那时本想着慧芳要强,又有病,拼着命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家里的事能让着就让着她吧,可是没想到慧芳不知道见好就收,反而以为振兴软弱可欺,越发变本加厉起来,甚至有几次竟然跑到振兴的厂里去闹,这一下就把振兴给真的惹恼了。 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个车间主任了,在厂子里也算是有头脸的人,整个媳妇像个泼妇一样跑到厂里跟自己打架,岂不是让工人们都笑掉大牙嘛! 所以那次振兴下了狠心,拼着不要脸了,就在厂里当着所有围观的人跟慧芳说:“钱慧芳,你他娘的就是个泼妇!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杨振兴对你咋样!当年人人都跟我说你有病,不让我娶你,可我说啥了,不管你钱慧芳是好是病,我都娶定了!” 慧芳这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犹自要在众人面前逞口舌之利,她尖着嗓子回敬道:“那是你看我长得好,整天跟个馋嘴猫儿似的在我屁股后面转!再说,你还敢说我有病,你咋不说说你那胎里带来的兔唇!没那两撇胡挡着,你就是个三瓣嘴儿!我不嫌弃你就不错了!” 人群中有人开始偷笑,振兴气得两眼圆瞪,“行,钱慧芳,这些年我疼着你,爱着你,忍着你,让着你,看来这好心都让你当成驴肝肺了!行,行,算我眼瞎,娶了你这么个不知道好歹,狠心歹毒的婆娘!你也不用闹了,你现在就跟我到厂里开介绍信去,咱俩今天就上街道去把婚离了,完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从此咱俩一辈子都别再见面!”说完他就上前去拉慧芳, 慧芳到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把事儿给闹大了,振兴这次是真急了眼,她的心立刻虚了,可是又不能马上在大家伙儿面前认输服软,所以她佯装跟着振兴走,嘴里还虚张声势地说:“离就离,谁怕谁呀!” 可是出了人群,她就立刻摔掉了振兴的手,扬着头说:“杨振兴,凭啥你说咋样就咋样啊!你今天想离婚,我还就偏不成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着急要跟我离婚,连孩子都不顾了,是不是在外边有相好儿的了?我告诉你,你为了别的骚女人想跟我离婚,门儿都没有!” 说完,她转身飞快地逃走了,留下振兴在众人异样的眼光里灰溜溜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那次之后,振兴的心真的灰了,他回家继续闹着要跟慧芳离婚,可是这次慧芳不似之前强硬了,倒先放软了身段,坐在炕上眼泪巴碴地不说话,然后背地里她调教了两个孩子, 振兴收拾了东西要走,两个姑娘就一边一个扑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哭着求:“爸,不走,不走!” 这样的情形让振兴最终软下了心,没了气性,只好又重新收拾心情同慧芳继续过日子。 只是经过慧芳的这一阵闹腾,振兴在厂里的威信是彻底没了,他自己在车间也觉得抬不起头来,从前的那些干劲和雄心壮志被一点点地给磨没了,再加上后来厂子的效益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振兴每天上班就变成了混吃等死。 而就在此时,当他开始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时候,父亲泽文却高升了,成了市里主事的领导,这一下子又使振兴燃起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慧芳得知公公当了市长后对振兴的态度也变好了很多,她如今当然想牢牢抓住振兴,攀上杨家这棵大树,要知道这些日子在纺织厂里那些工友们对她眼红得不得了,谁见了都得奉承她两句,慧芳感觉飘飘然,很是受用。 |
相比家人的欢喜当上了副市长的泽文倒没有那么庆幸,作为一个一直在搞实业的中层领导,他很清楚煤城如今的工作并不好做,而且是一年比一年难做,为什么呢? 因为市里的单一支柱产业“煤矿”这几年越来越往下坡路上走了。煤城因煤炭而辉煌的日子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从前这里曾是新中国最早建立的能源工业基地之一,“一五”时期,国家一百五十六个重点项目中就有四个能源项目放在了煤城,想想看,这个沙漠边上的东北小城当年是多么的风光! 因为有煤,电厂自然就跟着建起来了,当年煤城电厂在全国也是数得上的,很多中央重点培养的干部都曾到煤城电厂工作锻炼过,后来有一位离开煤城后步步高升,一度曾官至部长级,所以煤城也被人叫做“煤电之都”。 一个矿务局,一个电厂撑起了煤城的全部生计,靠的都是一样东西——“地下的煤”。煤城从建国初就因为地下的矿藏被国家定向为“单一的能源型城市”,那时国家正在进行基础的工业建设,急需能源和煤炭,所以并没有给这个城市综合发展的机会, 煤城也不负众望,这几十年来为国家源源不断地输出了无数的煤炭,据说用来运煤的火车和卡车加起来可以绕地球四圈了! 这样了不起的成就让各级领导,也让普通的煤城人全都沉浸在“北方煤都”的辉煌里,以为煤城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地下的矿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殊不知一个单靠输出能源过日子的城市是没有未来的,因为所有的煤矿开采都是要走“开发,建设,发展,萎缩,报废”这条路,单靠地下的煤吃饭,这个饭碗很难捧上一辈子,所以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煤城的矿山开始出现萎缩, 而一旦到了无法开采的时候,那么煤城就将面临全面地衰败,所以在此之前产业转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
煤城之前的那位老市委书记是个明白人,他曾在四年前就给中央写信道出了煤城的困境,同时表达了煤城领导班子寻求出路的迫切心情,所以这次换届省里就把原来抚远钢厂党委书记马天生调到煤城当新的一把手。 马天生是抚远有名的改革明星,抚远钢厂在他的手里进行了多次重组,大胆砍掉了很多臃肿的机构,在工人中还推行了竞争上岗,多劳多得的政策,据说他这样一办为钢厂大大节省了生产成本还提高了效益,获得了省里领导的表扬,马天生也被迅速树了典型,成为了全省改革派的领头人物。 现在省里把他派到煤城来主持工作,应该说是用心良苦,也算是为煤城的改革注入新的力量。 马书记到任后先对煤城的现状作了一番调研,之后剩下的却只有苦笑,矿上的问题多如牛毛,乱象丛生,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不管从哪里探进去都像是陷进了沼泽地里,根本就拔不出来。 基本可以说煤城的采矿业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就在崩溃的边缘上,要不是前几年上一届领导班子不停地进京去找中央那些曾经在煤城工作过的领导要政策,要钱,矿物局其实在早几年就已经完蛋了。 而这些人之所以能从中央要回特殊照顾煤城的政策,一是仗着煤城从前几十年给国家做过大贡献,现在被掏空了,国家不能不管;二就是那些从煤城出去的干部多少却不过当年的老情分,老面子,确实在中央替煤城说了话,这才换来了煤城这五六年的安稳。 可是要饭吃总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现在这饭也是越来越不好要了,东北这一片都是当年的重工业基地,像煤城这样的单一能源型城市还有好几个,现在都是濒临破产,个个张嘴等着国家给救济,这让中央也是相当苦恼,所以现在就驳回各地的哭诉,让他们都回本地区去自己想办法进行产业转型,改革嘛,就得打碎大锅饭,自力更生,自求发展。 马天生如今顶着改革明星的光环到煤城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烂摊子。了解完这些具体情况后他也是一筹莫展,煤城现在面临的问题就不是他一个市级领导能解决的问题! 不过马天生这个人骨子里有股不肯认输的桀骜,胆子又大,敢于投机,所以如今他思量算计了一阵子后,最终决定要到上面去捅破一层天! 这时正值国家召开全国七届人大会议,马天生抓住机会联合了一百多位代表集体向中央反映了煤炭城市的集中问题,提出了《关于解决煤炭城市问题的议案》。 这个议案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议案把全国四百多个资源型城市面临的困境揭示了出来,别的不说,仅采煤所造成的采空区和塌陷区就已经成为各个基层政府无法解决的问题,马书记在报告中还细心地附上了《煤城采煤沉陷区分布图》,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十三个沉陷区标志令人触目惊心,据说那些地带经常发生陷人,陷车,甚至陷房子的事故!这些事故给煤城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上十亿的经济损失,当然更严重威胁了人民的生命安全。 而这还只是矿区问题的冰山一角,实际上当煤矿无法再进行开采时,劳动力的安置问题才是大问题,在这种单一靠矿山的城市里,矿工不能下井采煤了,他们几乎无以为生,政府也找不到别的产业来让他们重新就业,到那时就像泽文说的那样,成千上万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庭由谁来养活?这些问题不解决,是要出大事情的! 这个联合议案引起了中央高层的重视,后来还专门责成省里的领导组成了人大代表视察团来到煤城考察调研。 马天生这步险棋走对了,他把煤城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使它最大程度地得到了国家的关注,他本人当然也因此脱颖而出,不但在上面挂了名,更以其魄力和胆识在煤城迅速站稳了脚跟。这些都是后话。 |
再说泽文这边,进了领导班子,他主要负责抓工业这一块儿,说是工业其实在煤城基本上指的就是那些跟煤矿配套的厂子。 这些工厂都是靠矿山吃饭的,泽文少不了要常常跟矿务局和各个矿的矿长打交道,这些中层领导中有很多都是他的知交故友,相互间在酒桌上都能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所以泽文比新到任的马天生更清楚如今煤城工业和矿务的情况,大厦将倾,泽文知道,这个城市的末路恐怕不远了。 对此,作为主要领导的他无能为力,或者说,面临这样一个从一开始就被计划错误安排的城市,如今没有人有能力起死回生。 他背地里也跟绍玉议论,那顶着改革明星光环的马书记能在这里有什么作为?绍玉不置可否,只是说:“他一个外来的和尚,咱先听听他念什么经吧。” 泽文笑了,他说:“这经不好念啊,就不说矿上还有没有煤,单说这矿上的人,早几年上那些大小领导心里就都明白,矿务局快撑不下去了,既然大家都没办法,那还不如干脆做绝一点,趁着矿上还能出点煤,国家还肯给救济,这些人都玩命儿地往自己怀里搂,现在是手里有大权的就发大财,有小权的就发小财,而那些个没有权的工人就偷摸儿偷些矿上的零碎东西来贴补家用,就这局面他马天生就是个强龙,我看也难压服!” 绍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谁能想到,咱煤城这个当年的亚洲第一大露天矿就这样完了呢!那马天生不是咱本地人,干一届好不好的拍拍屁股可以走人,咱们这土生土长的老煤城人才真是心里难受呢,愧对先人啊!” |
当然话虽如此说,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之泽文绍玉马天生这些忧心忡忡的领导者,在煤城还能维持表面繁荣的这几年,普通的市民们还是过着茫然无知,却平静安心的生活。 尤其像贵平和长水这些人,他们的工作都跟矿山没有太多直接联系,所以即便贵平听到大哥泽文没事儿时念叨了几句工作难做,也完全没有放到心里边去,她如今烦恼的是春天在十二中里有了点小麻烦,而这个麻烦还跟孩子无关,却是贵平自己给惹出来的。 说起来这还是当初春天小升中时贵平找人帮忙挑班级引起的头儿。之前贵平早早就打听好了,这次初一总共分四个班,其中有一位教英语的季老师是个出名的厉害老师,听说她带的班学生的成绩都是年级里最拔尖的,别的不说,就今年她刚送走的那一届,就有将近一半的学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这样亮眼的成绩使很多家长都对她充满了信任,希望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去。毫无疑问,当贵平听说季老师这回要当初一四班的班主任时,立刻就决定让春天去她的班。 而在公布分班结果的前一天,贵平托的那位十二中的教导主任庞主任跑来笑眯眯地告诉她:“杨大夫,你的心愿满足了,孩子分班的事儿已经办妥了,你就放心吧!” 贵平听了自然千恩万谢,彻底放下心来。 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当春天跟着同学一起到十二中去开会等候分班的时候,一个妈妈在十二中当老师的女孩告诉春天说:“韩春天,今天早上我妈跟我说,你和高远一起被分到三班啦,我和孟静静她们在四班,以后咱们可就不是一个班的了。” 春天听了一愣,她妈昨天明明说她会去四班的,因为四班最好,怎么现在又说是到了三班呢?春天在心里合计了一会儿,觉得不对,这时正好学校喇叭里广播说让大家先回家,下午才能公布分班结果。 春天立刻撒腿往家跑,到家先跟长水说了这个事儿,然后爷俩儿一起在家等着贵平中午回来告诉她。贵平回来一听这个事儿,心里也起了疑惑,她于是饭也不吃了,立刻就奔学校去了,找到了之前帮忙的那位庞主任一问, 庞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坑吭哧哧地说:“杨大夫,对不起啊,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你家孩子最后还是没能进到四班里去,现在是被分到三班了。” 贵平一听火冒三丈,心说,你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昨天还说得好好儿的,今天就全都变了! 她越想越气,立刻又转身去找那几个相熟的老师说这个事,她们都是妹妹爱新的朋友,其中一个吴老师听了后,很肯定地跟贵平说:“大姐,咱家孩子这是叫人给顶了!你说今天上午为啥他们公布不了分班名单啊,那就是有好些人都拿着领导的条子一大早上找校长来啦!” “是,没错!我早上上班经过二楼走廊就看见校长办公室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呢!”另一个许老师也接口说,“另外,大姐,他们把春天给挤到三班去,这真是坑了孩子啊!这个三班的班主任身体特别不好,没事儿就爱请病假,对班里的学生也不怎么上心,咱孩子到她班去那不是坏了嘛!” 贵平越听越气,心想,凭什么呀,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她一跺脚,跟那两位老师说:“香芹,秀丽,啥也别说了,我明白了,我这就找校长去!没有这样办事儿的!今天这个事儿他要是不给我说道明白了,我就不走了!”说完她转身下楼直奔校长办公室。 |
到了门口刚巧碰上校长也是吃完饭回来正要进门,贵平就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跟着他一起进去了。到了里面坐下后,贵平就开始申诉关于自己孩子被从四班顶出来的事情。 校长一听连忙摆手说:“杨大夫,绝对没有这样的事,你家孩子分到哪班就是哪班,我们没有进行过调整!你们做家长的要信任学校,也要信任老师嘛,今年初一这四个班的班主任都差不多,没有谁好谁差的说法,而且我们分班也都是根据学生的成绩和其他各种综合因素来考虑的,没有什么私人关系在里面,你不要听外面的那些闲话。” 贵平本来就一腔的火气,现在又听到校长坐在那里眼皮都不抬地打官腔,那个气一下子就顶到了脑门,她心说,你们这号领导可真是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谁不知道现在学校分个班,家长就跟打仗似的,动关系动钱的,有啥本事都往外使,这种时候往往都是你们这些校领导最风光的时候,常听人说,新生开学分个班,学校领导家里都能添好几件家具了!现在在我面前倒撇的干净,装得跟个人儿似的! 当然贵平就是再气,这样冒犯的话也是不能出口的,毕竟自己现在有求于人嘛,所以她勉强笑了一笑说:“庄校长,您也别把话说得那么死,这个事儿我听来的还真不能算是闲话。这么跟您说吧,我在你们学校也有几个关系好的熟人,之前也托她们帮着打听过我家孩子分班的事,就在昨天有人来告诉我了,我孩子被分到了四班,可是怎么今天就变成三班了呢?要是照您说的那样,分了班就不会再人为更改,那我们这个情况又是怎么回事?我没别的意思,现在就只问一个事儿,凭什么把我家孩子从四班给换到了三班?是因为我们是平头百姓,没钱没势,比不上那些手里有条子的家长吗?”这番话尽管贵平竭力控制自己心里的火,但是说的也算是够狠的了, 庄校长气得脸都红了,他拍了拍桌子尖声问:“是谁?你说是谁提前告诉你分班的事儿的!我告诉你,那个跟你透露消息的人他这是在犯纪律!你也不用跟我这儿说什么条子不条子的事儿!我就告诉你一句,这个班已经分完了,绝对不能再变了,你爱咋咋的,我这儿是没啥办法了!” “谁告诉我的我不能说,人家好心帮我打听消息我不能出卖人家!庄校长,你不用跟我来横的,我还就不怕这个!你有没有接条子你心里清楚,别跟我这儿装得好像啥也不知道一样,这些事儿都是秃脑瓜子上的虱子,人人都有眼睛,能看见!现在我还是那句话,凭啥把我家孩子从四班顶出来,我们不服!你们这么做就是不公正,你得再给我调回去!要不然,我今天就不会出你这个办公室的门儿!”贵平也豁出去了,她平时不是这样泼辣的人,今天为了孩子是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庄校长气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腾得一下站起来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婆娘!” 贵平听他竟然大口骂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敢当面这样羞辱自己,她平日里是个受人尊敬的主治医生,这样一个一脸伪善的狗屁校长凭什么骂她!而且居然骂她是“疯子”,须知这个“疯”字是她平生最忌讳的字,所以贵平气得手都哆嗦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拿手指着庄校长咬着嘴唇说:“你凭什么骂人!你们做事做得这么难看,还敢骂别人!你,你,你太不像话了!”说着她委屈得眼泪都下来了。 这时一直在外面扒着门听的庞主任着急了,原来她刚才从楼下上来正看到贵平风风火火奔向校长办公室,心里就提溜起来,很怕贵平一着急把自己跟她透消息的事给捅出去,所以赶紧跟到门口去听究竟,她听见贵平虽然激动但是还是替自己保守了秘密,这才放心,哪知后面两人越说越僵,彻底杠上了,这样恐难善了,于是她急忙推门进去,想打个圆场。 她先跟校长点了点头,然后上前拉着贵平坐下说:“杨大夫,你别着急,庄校长,你也坐下,大家都消消气,有话咱好好说。” 贵平见她来了,心里稍稍稳定了一下,心想,你之前把事儿给我办差了,现在得帮我说两句话了吧。 可是没想到庞主任一张口却是对她说:“杨大夫,其实呢,庄校长也没说错,今年初一这四个班的老师都差不多,也没有谁特别好,谁特别差的,那个四班的季老师也就是个中专生,论水平,并不比别的老师高。” 她说到这儿,看贵平已经变了脸,马上就要开口质问她,赶紧一把抓起贵平的手说,“杨大夫,你看这样行不行,回头我去跟三班的班主任说,让你家韩春天到他们班立刻就当班干部,以后在学习上也多多关照春天,这样的话那不是比到那个四班还要好嘛,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你说是不是?” 庞主任心里着急,想要尽快说服贵平,平复此事,这时说起话来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刚说了这四个班没有区别,现在又比出什么“鸡”和“凤”来,别说贵平,就是庄校长在一旁听着,心里都骂“蠢材!” 贵平当然不依了,她说:“庞主任,你这话说的可是够有意思的了,我就问你,凭啥我家春天就得当什么‘鸡头凤尾’的!我们孩子差啥呀,要成绩有成绩,要能力有能力,凭什么就把我们从四班里挑出来!你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今天说啥也不好使!我就是得让我孩子重新回到四班去!” 庞主任一看自己是越帮越忙,再这样下去那可就把贵平和校长都得罪了,她转了转脑子,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儿,立刻一捏贵平的手,小声说:“杨大夫,这样,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我这单独跟校长再说说,你放心,这个事儿,我帮你。”说完还怕贵平执拗,一个劲儿地跟她眨眼睛。 贵平看她这个样,好像是又转过脸儿来帮自己了,虽然半信半疑,不过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出了门。 这边庞主任走到校长身边,小声跟他嘀咕说:“老庄,要不就想想办法把这个孩子给安排了吧,这个杨大夫的亲大哥是咱市里的杨副市长。因为这点事儿,要是闹僵了关系以后大家在市里就不好见面了。” 庄校长本来还想弄意气,这时一听了这个话,愣了半天,杨泽文可是煤城有名的好汉,恩怨分明,现在又正当权,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他呀! 这么一琢摩,庄校长用手摸了摸头,然后露出很疲倦的表情说:“那行,那么多家长在我这儿闹腾了一上午了,我也累了,要不这个事儿,庞主任,你就看着办吧。” 就这么着,贵平通过了这样一番斗争让春天又被分回了初一四班。那天她回到家瘫坐在床上半天都没说话,之前被庄校长羞辱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当春天分完了班回来后,贵平对她说:“女儿,你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啊!妈妈为你能分个好班可是太不容易了。”说完竟流下了眼泪。 春天在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还能清楚地记得她妈黑瘦的脸上挂着泪水的样子。贵平这些年来为生活所累,瘦了许多,也衰老了许多,那天她偏巧还穿了一条黑地碎白点的连衣裙,越发显得憔悴。这样难过的妈妈让春天铭记于心,她为此愧疚了很久,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去三班得了,在哪儿学还不是学,何必为了这件小事使妈妈如此为难。 |
新学期开学,贵平本以为分班的事儿就此过去了,谁想到当时她跟校长争执的事也不知怎么弄的竟然传到了三班班主任的耳朵里,这位唐老师本就是心胸狭小之人,一听说韩春天的家长嫌弃自己带的班不好,不禁大怒, 她是位语文老师,正好教初一四个班,到了四班的时候,她先点名,点到春天时,她拿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春天,然后夹着嗓子拖着声说:“你就是韩春天呐。” 春天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她是个啥意思。 之后就开始了,唐老师上课提问从不找春天,任春天把手举得多高都不理她,而考试的时候,春天写完了卷子正在检查,唐老师经过,上手就把卷子抄起来,然后说:“写完了就交卷,看什么看!” 春天心中自然委屈,也明白这是唐老师在报复自己,她回家跟贵平一五一十地学了这些事,贵平也犯起愁来,当初只顾着跟校长强项,却忘了这也是间接地得罪了唐老师,现在她揪住这个整孩子,这可怎么是好! 贵平只好又到学校去找爱新的姐妹儿,吴许两位老师商量。吴老师听了,和许老师对望了一眼都叹了口气,吴老师说:“大姐,要说这个唐老师啊,就是这么个人,心眼小的像针鼻儿,拿孩子撒气这事儿她还真干得出来。” “是啊,”许老师也说,“咱孩子说的肯定是真的,唐老师就是那样的人!大姐,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咱只能想办法讨好讨好她了,毕竟孩子的语文把在她手里。这样,我和老吴,我们先带你跟她见见,认识一下,之后你跟她解释解释那天分班的事,就说不是冲她,只是气不忿孩子被人顶出来。” “对对,唐老师肝脏不太好,总上医院,下回让她到医院去找你,你好好给她帮几次忙,估计这个劲儿就拧过来了。”吴老师补充道。 贵平想想,只能是这样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也只好按照吴许两位的主意去办了。终于当贵平在医院热情地接待了唐老师几次后,春天在语文课上的待遇得到了提高, 不过可能是唐老师仍然是心有不甘,她特意跑去跟吴许两个老师说:“我这是跟你们的大姐做了个小小的交易。” 贵平听后,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付之一笑。 |
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在贵平的努力下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在中学里的生活又有滋有味地开始了,她被选进了班委会,当上了宣传委员。 春天喜欢这个职务,这比在小学时抱个药箱子当卫生委员强多了,不管是设计版报还是搞文艺汇演,这些都可以让她充分发挥想象力,春天平时看的书多,肚子里的故事也多,所以她想出来的主意都是非常有新意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满意。 只是有一点,春天心虽灵手却不巧,也不会唱歌跳舞,这样做个宣委好像有些不合格,好在春天人缘好,她天生会同人交朋友,开学没多久她的周围就聚集了一群好友,这些人围着春天,都愿意给她组织的活动出力,所以春天在班里的工作是做得有声有色,这让当上了班长的孟静静都很嫉妒。 孟静静在小学时跟春天不是一个班的,那时她和春天的关系还很要好,因为两个人都是爱好文学的,又正赶上电视台正在播电视剧《红楼梦》,那时候春天舍了高远,放学后只跟孟静静一起走,两个人在路上讨论剧情,演员和剧里面的插曲。 孟静静唱歌很好听,开始的时候春天天天让她给自己唱《枉凝眉》,后来她们又商量要自己给红楼梦写歌,春天编词,孟静静作曲,两个人说的有模有样的,最后还真的就写了几首歌出来。 春天心中得意,常在人前夸耀,每次都对孟静静说:“静静,给他们唱一遍咱俩写的歌!” 孟静静是个性格沉稳的女孩,她又比春天大,这时却很有些羞耻心了,她怕被人笑话,所以告诫春天说:“以后不许跟人说咱们写歌,还让我唱。” 春天那时还是小孩心性,觉得孟静静很没意思,所以后来就跟她疏远了。 现在到了中学,她们两个分到了一个班,孟静静因为稳重识大体被老师选为了班长,她自认自己应该是这个班里最受同学拥护的人,可是没想到春天身边倒每天聚了一大群人,所以心里很不自在。 春天也多少知道些孟静静的心事,她并不理她,心想,大家愿意和我玩,你就不高兴,说实话,你当班长我还不高兴呢!所以现在她们两个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相互说话都带着刺儿。 一次孟静静作为班长被选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吕山游,回来后把在吕山买的一个小胸牌别在了衣服上,春天就觉得刺眼,她上前看了看说:“呦,还挺臭美啊!” 谁知一向都崇尚藏拙的孟静静这回竟没有回避,她翻眼皮看了看春天,然后说:“是呀,有些人想臭美还臭美不上呢!” 一句话把春天顶出二里地去,春天那个气啊,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你能张狂到什么时候! 可是没想到还没等她找机会打击孟静静的气焰,她自己的身体却出现了那令她难堪的事情,春天来例假了。 之前她就非常排斥女生的这个事情,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春天又气又尴尬,可是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垫了纸去上学,可是这样一来她感觉特别不舒服,简直连路都不会走了。 孟静静是个细心人,她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来了这事儿,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春天的问题,于是那天在课间操场上她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儿开玩笑说:“你们现在去追韩春天玩,她保证不敢跑!” 几个女生一听就都明白了,看着春天暧昧地笑起来,那些男生全都莫名其妙,但是看到女生笑了,他们也跟着笑着起哄。 春天圆瞪着眼死死盯着孟静静,然后拿手指了指她说:“行,你等着!”之后转身走进了教室。从那次后春天就发誓一定要狠狠报复孟静静,而这个机会也很快就来了。 |
一个星期后他们班里开班委会,这几个班委都是团员,所以这次会其实也是一次团委会,主要是讨论几个进步同学的入团问题。 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春天的好朋友,叫管红,春天没说的,当然是极力赞同把名额给管红,可是孟静静这时却投了反对票,最后管红就是因为这一票之差没能获得这批入团的资格。 春天一时气愤也不管什么纪律了,开完会就把这个事跟管红说了。管红是蒙古族人,天生性格就很愣,属于那种又泼辣又胆大的女孩,她一听说孟静静居然在背后给自己使坏,拦住不让她入团,立刻火冒三丈。 第二天在课间的时候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到孟静静的面前,指着她说:“姓孟的,你算个啥?有啥事你当面锣对面鼓地来跟我说啊,尽在背后给人捅刀子,你就是个屁!小人!” 说完,竟抓起孟静静桌子上的一个本子刷刷两下给撕了个稀巴烂,然后扔了孟静静一身,才转身走了。 孟静静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半天没吭声,之后就趴在桌子上开始哭起来。 春天刚开始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是挺解气的,可是听到了孟静静压抑的哭声后,她有些后悔了,的确,管红这么做是过分了,但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是自己,投票的事自己不该透露出去的,这样做好像有些卑鄙了。 春天这么一检讨就觉得有些对不起孟静静,所以之后她再也不跟孟静静争什么事情了,反而有意地又重新去接近孟静静,希望能弥补自己的过失,和孟静静重修旧好。 孟静静倒也不是个很记仇的人,毕竟还都是半大的孩子,这件事过去几个星期后,春天和静静就冰释前嫌又能在一起策划班里的活动了。 她们甚至还自愿组成了一组,做了个美人风筝去参加学校组织的风筝大赛,虽然最后因为平衡没有找好,她们的风筝并没能飞起来,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创作的热情又被找了回来。 孟静静手很巧,写字画画都是一流,春天就出主意要一起弄个诗集,她写诗,静静配图,后来还真弄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本子订了起来,封面上写着“小瘦猴和小胖猪的诗和画”,这是因为春天偏瘦,而静静有点胖的缘故,她们给自己取了这样的昵称觉得很是欢乐,静静还特意在上面画上了一只小猴和一只小猪,两个人都认为她们的这本诗集有永久保留的价值, 事实上这份少年的情怀也确实一直留存在了她们的记忆中没有磨灭,使她们长大后继续保持了这份带着浓浓童真的友谊。 |
因为没能分到同一个班,到了初中春天和高远的关系没有小时候那样亲近了。而且春天现在身边有很多新交的朋友,她忙着天天跟她们约着到处去玩,常常想不起来去找高远。 高远仍然像从前一样,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在三班还是当学习委员,他不像春天那样爱拉帮结伙地出去,他很安静,只是和同班的一个男生交好,两个人并不跟着大帮去打群架或是跟踪女同学。 说起来东北的小小子们大多都是杠头,打架斗狠那是常有的事儿,不要说上了初中,就是在小学时,春天作为卫生委员也没少往医院给她妈领打架打到脑袋开瓢的男生。到了中学就更是,各个学校都有人“立棍”,一言不合这些半大小子就敢往人脑袋上拍砖头。 好在春天他们的学校算是市里面口碑不错的,老师管的比较严,还稍稍好些,尽管如此,春天也没少看那些男孩劫漂亮女生的道,或是几个人在操场上滚成一团。不过这些并没让春天感到害怕和厌恶,相反的这给她的中学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和刺激。 女生中经常会传谁谁谁昨天回家的路上又被跟踪了,今天得找个伴一起走,或者是哪个小子这几天总是在车棚门口站着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他那是在等着堵一班的班花,等等等等,这些事让小姑娘们心里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讨厌,又好像喜欢,实在是非常的有意思。 春天这时已经在脸上架起了一幅眼镜,因为总喜欢看书,她的眼睛已经近视了,戴上了椭圆的眼镜,再配上一头倔强的短发,春天的样貌并不算好,再加上她家离学校又近,所以并没有男孩来劫她的道,这固然让她省了很多麻烦,可是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却是缺乏吸引力的表现,春天自己也隐隐有些遗憾。 还好,初一下半学期,他们班上有一个学习不好,但很能打架的男生忽然宣布要追春天,而且他正在念初三的亲姐还托人给春天捎话说,如果她不答应自己弟弟,就找人来修理她。 春天听后先是火冒三丈,立刻回话说:“让他们尽管来,我韩春天怕过谁!” 可是放过狠话后,春天又偷偷地感到心底里有丝丝喜悦,她甚至认真地去打量了一下这个总是坐在后排的男生,觉得他长得还算不错,要不是学习太差,其实也是个挺好的男孩。 当然早恋那是肯定不行的,春天瞧不起在学校里谈恋爱的女孩,那叫“不正经”!所以这个小男生的追求除了满足了春天的虚荣心以外并没有让她再多生出什么其他的念头来。 只是高远听说了这件事,有那么几天他不管春天愿不愿意都执意要跟她一起上下学,春天还安慰他说:“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才不怕他们呢,什么玩意儿,来横的,我也会!哼!” 高远不理她,默默地从地上捡起块砖头放进了书包里。这个事儿后来也并没有怎么样,那个男生看春天毫无意思也就作罢了,所以高远的砖头到底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
春天虽然没什么事儿了,可是她的表哥,就是她老舅泽武家的老二小宾,却出事儿了。 当年泽武因为工作忙又是在矿上,所以就把老大球球放到了母亲赵氏身边,结果等到孩子大了才发现,球球跟他们夫妻两个一点也不亲,这个孩子性格现在非常内向,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顽皮劲儿,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就是泽武问上他一句什么,等半天才能听到他哼一声。 泽武和爱人汪芹一合计,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正好前两年球球高小毕业了,成绩不好,他也不想再念书了,泽武就跟大哥泽文商量,想要送球球去当兵。他寻思着,让球球到了部队上学个开车什么的,以后回来也好找工作,再说让他过两年集体生活,没准儿能让他变得开朗一点。 泽文也赞同弟弟的想法,他虽然不太在意家里的这些小事,但是也多少知道点振兴和慧芳两口子看不上球球,老是背地里欺负他,最后弄得孩子越来越蔫巴,他虽然狠狠地说过振兴他们几次,但是毕竟也不能完全管住他们两口子,所以这次既然弟弟有心送球球去当兵,他也觉得松了口气。 就这样球球在他大爷的安排下入伍当兵去了,他后来虽然没像他爸期待的那样当上司机,不过部队里的生活确实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又重新精神了起来,对未来生活有了信心。 有了球球的先例,泽武两口子决定,就是再难再累,这个老二小宾也得自己带在身边了,否则辛苦生的儿子,岂不个个都要跟他们生分了嘛。 所以小宾很幸运从小就在爸妈的身边长大,可能是因为心中对球球的愧疚,汪芹这次把所有的母爱全都投入到小儿子身上,所以对小宾非常溺爱,不管他做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儿也不肯教训他,结果宠的小宾到现在上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已然成了一个问题学生。 他和春天一样,都是在十二中上学,这学校还是贵平之前托人帮他弄进来的,可是谁想到,他不但不好好学习,反而总是惹是生非。不过小宾倒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和人争强斗狠的男孩,他属于愿意在背后使个小坏,犯个小错的学生,一开始老师还没有太重视,发现了就批评几次,可是小宾屡教不改,而且一次比一次胆子大,虽然大错没有,但是小错却不断,天天招猫逗狗,气得老师火冒三丈。 所以老师也急了,让他回家叫家长到学校来,小宾就一句:“我爸,我妈在矿上呢,找不着。” 老师后来是真气急眼了,竟然带着班干部一起去拦泽武和汪芹的通勤车,在大街上当众跟他们把小宾干的坏事,一件一件给数落了一遍。泽武当着一车的同事那个下不来台,他现在已经是大厂里财会科的科长了,手底下管着二三十人,这次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气得回家拿着扫帚对着小宾就是一顿乱打。 小宾在他妈的掩护下夺门而逃,没想到跑到胡同口正撞上后趟房老李家的大黄狗。他前两天没事干,拿石头打了好几回这大黄了,所以这次大黄一看见他就扑上来对着他的小腿“吭哧”就是一口,咬的小宾“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幸亏老李家二小子从后面牵住了大黄,要不然大黄还要扑上去继续撕咬小宾。 小宾被他爸妈心急火燎地送到了市里的医院找他大姑贵平,贵平看了也是又气又急,只好带着他们跑到外科去缝合,然后打针。伤口不小,缝完后,小宾的一条腿直接瘸了,贵平只好又给他借了一副拐,让他拄着先慢慢试着走,然后跟泽武说:“小宾这个样,没有俩三月我看好不了,这样吧,这些日子就让他住我家里,离学校和医院都近,换药我就带他去,上下学让你姐夫去接送他,等他养好了腿再让他回家去,你看行不。” 泽武当然没意见,他很感激姐姐能为自己想得这样周到。于是小宾就正式住进了春天的家。 |
开始两天春天还挺高兴,她从来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没尝过有兄弟姐妹的生活,现在表哥来了,她每天在家也可以有人玩了。 但是过了几天后,春天就烦了,因为小宾总是跟她抢东西,抢吃的, 特别是每天吃饭时,如果饭桌上有炒土豆丝,小宾就会拿着筷子飞快地先拨好多到自己碗里,他总是嘴里塞得满满的,才含混不清地对长水说:“大姑父,你炒,炒的土豆丝最好吃了!” 的确,长水做了这么多年饭,要说最拿手的竟是这盘不起眼的土豆丝,他的刀工并不是很好,但是用油和火候却掌握得恰到好处,所以春天和贵平也最爱吃他做的这道菜。 可是自从小宾来了后,贵平和长水就再也没碰过这个菜,他们只能弄点葱蘸酱对付一口饭吃,整盘土豆丝都让给小宾和春天吃了。 春天到底是女儿,早就看出来她爸妈都没的吃,所以一次就敲着小宾的筷子说:“宾哥,你能不能吃多少夹多少,别一下子全都划拉到自己的碗里去,你看我爸和我妈都没吃呢。” 别看小宾平时淘气,可是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住在这里本来就是寄人篱下,现在春天这小丫头还敢为口吃的教训起他来,他立刻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然后说:“我爱咋吃饭也是你管的?有啥了不起的,我不吃了,也不在这儿住了,现在就回我家去!” 贵平一听赶紧把他按住说:“你给我坐好喽!闹什么闹!不知道你那腿还没好呢嘛!春天小,她的话你也计较,真是越大越糊涂!” 然后帮他把筷子捡起来,又拿起盘子把土豆丝拨到他的碗里面说:“行了,快吃饭,一个土豆丝,又不是啥好东西,愿意吃以后让你大姑父多炒点,管够吃。” 春天看了生气,刚想啪的也把自己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可是长水从旁边握住了她的手说:“春天,小宾是我们家的客人,他又受了伤,你应该多照顾他,不要为了小事吵架。” 春天心想,他受伤还不是自己找的,现在倒成了功臣,在我们家给打板供起来了, 可是她也明白爸妈的意思,他们不想让老舅和舅妈他们脸上下不来,所以春天只好暗自出了口气,然后像个大人似的跟她爸点头说:“好吧!” 之后又扭头对着小宾说:“宾哥,你是客人,以后在我们家土豆丝管够!” 小宾看着她装大人的样子“噗”的一声笑了,满嘴的饭喷了一桌子,气得贵平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跳起来赶紧收拾,春天和长水也都跟着笑了。 |
这边春天家里添了个哥哥,可是杨家那里却是要走一家儿女了。 事情是这样的,姜遥他们厂有个老家是河南的工程师尹师傅,因为都是南方人,又都是搞技术的老大学生,所以姜遥跟他的关系走得近一点,他们两家还住在同一幢楼里,姜遥和杨越住一楼,尹家住在三楼。 头几年孩子都小,大清早的杨越和尹师傅的爱人洪姐总一起到楼下的奶站排队等着给孩子打奶。洪姐是个好说的人,她也是煤城人,因为家里的老爷们在厂里关系好,所以她就也总爱拉着杨越说话,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男人孩子的事, 杨越本不擅长说这些,但是她总是很有耐心地听洪姐叨叨,偶尔还能插上一两句嘴,让洪姐觉得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说得热闹,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处的关系还不错。 那时候差不多全市的女人都流行用旧挂历纸做门帘子,虽然做起来很麻烦但是非常好看,杨越手巧,她们检验科工作又清闲,她没事儿的时候就和桂花两个人坐在那儿裁挂历纸,然后把它们拧到掰好了的曲别针上,卷出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小棒槌,就这样拧上几百颗花花绿绿的,最后再把它们串起来做成门帘子。 这个事儿很费功夫,桂花没什么耐心,弄了一个门帘自己家挂了后,就再也不愿意做了,杨越却是做上了瘾,卷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家的,大姐家的,大哥家的她都给做了。 没想到有一天洪姐到她家串门,一眼就看上了这个门帘子,喜欢得了不得,又说自己手笨学不来,杨越一时心软就答应给她也做一个,等到真的做好后,杨越的手指都磨掉了好几层皮,洪姐得了门帘对杨越是非常感激,从此跟她就走得更近了。 现在尹师傅一个当年的大学同学在洛阳石化大厂当上了基层经理,他来信跟尹师傅说,那边正在搞扩建,他们厂正需要引进一批懂技术的人才,问尹师傅愿不愿意乘着这个机会调回老家来。 尹师傅和洪姐一商量,觉得这是个机会,煤城这几年是越来越不好了,现在离开这里去洛阳的大厂应该正是时候,所以他们没犹豫立刻就请这位同学帮忙办理调转手续,没多久就离开了煤城去了洛阳。 这本是件跟杨越和姜遥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事,尹师傅一家走了,他们也就是去帮着收拾收拾东西,临别去送了个行,之后回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没想到,这洪姐倒一直记着杨越的好,她初到洛阳,河南话都听不懂,周围也没个亲戚朋友,所以日子过得很不顺心,这时她就动心思想让尹师傅再求那位当了经理的同学,看能不能把姜遥一家也要到大厂来,她想,这样一来自己身边不就有伴了嘛。 尹师傅虽然回了家乡,但是进了大厂也是两眼一摸黑,除了那位同学就谁也不认识了,要知道在这样几千人的厂子里混,没有点人脉是真不行,所以他听了媳妇儿的话还真动了心思,现在厂里确实缺人,想办法把姜遥调来也不是啥不可能的事儿。 就这样他跑去找同学说了这个事,把姜遥好一顿夸,又把自己和他的关系说近了很多,好像两个人是多年的铁哥们一样。那位经理同学一想,自己在厂里开展工作也需要几个得力的臂膀,所以就答应了尹师傅的请求。 姜遥没想到,自己稳在家中坐,河南那边的一份工作竟然就像一个大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他的头上。 |
这个事一经尹师傅电话打到厂子里来告诉了姜遥,他的心思也活动了,煤城这边的厂子明摆着是一天不如一天,哪里比得上内地和南方那边! 去年夏天他和杨越赶上一起到南方出差,当时正好是孩子们放暑假,所以他们就顺便带上了儿子小翼和大姐家的春天,权当是让两个孩子跟着出来见见世面,到处玩一玩。 路过洛阳时,他们曾到尹师傅新安的家里住了两天,尹师傅家的房子是厂里刚分给他们的,非常大,有两室一厅,还有浴室,那里面也有像杨家大哥家一样的白瓷盆洗澡盆,小翼和春天两个人全都羡慕得不行,那时他就有些动心,想着,要是自己也能调到这里来就好了。 只是姜遥性格孤僻,不肯低三下四地去求人,而且他也知道跨省调转工作这样的大事,就算是求下了尹师傅,恐怕也是难成的。哪想到如今机会竟然自己找上门来,姜遥不禁暗自高兴,只是一点,不知道杨越会不会同意这个事儿,毕竟她合家都在煤城,恐怕不会舍得离开这里。 可是不曾想,姜遥回家跟杨越这么一说,杨越只是略一思索竟然就点头说:“这是个好机会,如果你想去,咱们就联系着看看吧,只是到了那边我的工作怎么安排?” 姜遥没想到老婆答应得这么顺溜,他第二天立刻给洛阳打电话,询问调转过去后大厂能不能连杨越的工作也给安排了。尹师傅这边本来就十拿九稳,知道姜遥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机会,他听他来问老婆的工作,心说,上路! 于是真的就尽心尽力地帮他到厂办去了解情况,最后在那位经理同学和尹师傅的努力下,在大厂下面的一个服务公司为杨越找到了位置,虽说不比尹师傅的爱人洪姐直接到大厂上班,但是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毕竟还是能关联着大厂,待遇虽然照厂里的职工差些,可是比起在煤城的塑料厂来却又好上一些,杨越的工作关系也能从大集体变成企业,算是达成了一个质的变化。 这样一来姜遥和杨越调转的事儿就算是定了下来,杨家老太太赵氏知道了消息后免不了大哭了一场,倒是泽文看得远,他宽慰他妈说:“这是好事儿,小越跟着妹夫到了那边,条件比咱这儿好多了,他们日后的日子那是不用愁了,而且现在坐火车从那边过来也挺快的,不过就是两三天的事,妈,你要是想小越了就叫她得空带着孩子回来看你不就得了嘛,别难受了。再说你看,咱家爱新不也是早早就跟着女婿转业到了关内去了嘛,现在人家的日子过得多红火啊!小越这一去保准也能像爱新那样越来越好的。” 赵氏听了这话也知道有理,前几年爱新从海城搬到石家庄去的时候她也不乐意,觉着进了关离娘就远了,她自己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大东北,听说关内的南方人都奸猾得很,所以那时她也很替爱新发愁,可是没想到人家姑娘两口子倒是在那边把日子过得很好,爱新年年放假都带着孩子们回来看她,给她带来关内好些特产,那华北可真是个好地方啊,雪花梨竟有小西瓜那么大,赵氏开了眼,从此才相信姑娘是掉到福窝里头了,这才放下了心。 所以现在泽文拿爱新出来打比方,让她不要担心老姑娘,赵氏也听了进去,心情略略好了些,只是这小越走的比她二姐还远呢,一杆子整到河南去了,那河南人说话她能听懂吗?赵氏坐在炕上还是情不自禁地瞎捉摸。 贵平听了这个事心里也难过着,毕竟这是家里最小的妹妹,自己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就这么调走了,以后家可就安在南方啦,那边也没亲没故的,有点啥事儿都没个人替她伸把手! 但是难过归难过,贵平并不反对这个事情,因为她常听大哥说,煤城这些厂子以后怕是好不了了,估计总有一天得黄了,要是姜遥和小越他们的厂同时都倒了,那才是要命!所以贵平虽然有万般不舍,还是极力赞成了妹妹的决定。 杨越这辈子一直都想逃离这个束缚她的家庭,没想到这次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走成了。可是临到搬家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变得空落落的,真的要离开煤城了,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家了,看着瘫在炕上的老母亲不停地拿布抹眼泪,杨越的心疼了,妈老了,就连大哥和大姐也都老了,她就这样抛下他们自顾自地走了,这个家难道就真的不让自己眷恋吗?杨越哭了,别了,煤城,别了,我的家! |
杨越和姜遥带着儿子姜翼最终坐着火车去了洛阳,从此他们一家就在那里扎下了根。 送走了妹妹一家后,贵平回到自己家坐在床上好哭了一场,春天在一旁也非常难过, 她跟表哥姜翼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个人一起跟着老姨和姨父去南方的时候也不知吵了多少架,可是他们彼此从来都没记过仇,架打过就忘,好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抱着脖儿一起唱歌, 现在他却搬走了,彻底去南方再也不回来了,春天少了这个哥哥一起玩,也少了老姨家的这个去处,她心里很是失落。 |
又被删楼了吗?再发一次试试 |
三十七 刚上初中的春天仍然是个孩子,还是停留在小儿女的情怀里,可是这一年全中国却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使春天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国家和民众的力量,她开始学习思考更高层面的问题,虽然幼稚,可是她和她的同学们却都开始不自量力地讨论起国家出路,民族未来这样的大题目了。 |
这一段是怎么也发不出来了,只好放弃 |
哪怕在煤城这个远离斗争核心的地方,甚至也发生了学生围堵政府大院的事。春天的同桌刚好是新任市长的千金,她跟春天说,她爸爸没办法只好就在政府办公楼外面拿着喇叭跟那些人讲了很多话,回到家来嗓子都哑了。 小老百姓们这时都有些懵,到底现在该听谁的呢?大家都急切地等着中央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好让生活再度恢复平静,否则继续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觉得无所适从。 就连春天他们班的班主任季老师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群孩子们解释当下的情况,这些小孩们不懂别的,只是在盲目地争论谁是谁非,而这个答案季老师可给不出来,也不敢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这些孩子们的讨论,毕竟在当年的运动中老师后来就是被学生们给打倒的,所以她只好在班上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只是在市长千金发表议论的时候,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准确的消息。 |
班上发生的这些事春天回家后很兴奋地跟长水和贵平都讲了,本以为爸爸会赞赏他们,可是没想到长水竟忽然非常认真地警告春天说:“你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不要跟着瞎说话,政治不是那么简单的,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碰的,春天,你一定要记住,爸爸不希望你将来做那无用的炮灰。” 从来长水的话春天都是乐意听的,可是今天的这话,春天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加上她看到她妈也在一旁点头称是,这让她有些想要嗤笑父母的胆小怕事,她知道他们又想起了文革,可是春天以为那些政治运动早就是老黄历了,现在哪里还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爸妈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 |
只是她没想到,几天后这件事却真的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中央经过几轮较量,最终给出了答案,军队进入了北京,Tian An Meng上的学生被驱走了,一切慷慨激昂的运动化为乌有。 普通人们早就不习惯从新闻里听到之前那些各式各样的不同意见了,现在终于好了,政府的声音再一次强有力的坚持了党的领导,老百姓们全都可以放心了。 春天的同桌也在班里发布了她的市长父亲告诉她的最新消息,这次运动已经被定义为“反社会主义的Dong Luan”现在是要拨乱反正,进行批判的时候了。 |
但是煤城的矿务大学却并没有马上消停,据说学校里有几个学生之前去北京串联,结果回来时少了三个,传闻说,这三个人已经在Tian An Meng的冲突中被打死了,于是整个大学都沸腾了,激进学生们在头上缠了红布条,胳膊上戴了黑纱,先是在大学门口为这三位同学举行了追悼会,接着就打着大牌子,举着胳膊,喊着大不敬的口号跑到街上去游行。 |
春天和几个朋友一路追着他们在后面看,想到真的有人为了这个运动流血了,她的心也被猛烈的击中了,那些年轻人付出了生命,为的是理想和这个国家,春天忽然感到了一种神圣,超越自身的喜怒哀乐。 于是她冲动地跑到捐款箱前把自己仅有的一块钱零花钱投了进去,那个捧着箱子的戴眼镜男生竟然向她这个小孩鞠了一躬,含泪说谢谢。这时春天才知道原来政治不仅是她在书本上学到的那些枯燥的名词,也可以搞的这样感人落泪。 只是她还没从这种感动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却发现上课已经要迟到了,结果当她们几个跑回学校里时,在教室门口被季老师狠狠训了一顿,最后灰溜溜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
本来春天以为这个事儿在学生的血泪中将要告一段落,可是没想到不久却听说,之前那三位失踪的矿务大学的学生竟然都安然无恙地自己回学校上学来了! 原来他们三个老家都是河北的,那次从北京出来后,想着反正学校也停课,所以就没直接回学校,而是就近回家去探亲了,呆了半个多月才回来上学,谁想到学校里的同学竟误认为他们三个已死,追悼会都给他们开过了! 这个玩笑闹得实在是有点大,春天听说后,也觉得尴尬得好笑,想想那天那个流着泪给自己鞠躬的大学生,还有她这几天被莫名激荡的情绪,原来这一切到头来竟然都是个笑话,看来政治这东西大多数时候竟是可笑的。 |
从此春天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她觉得比起那些空空如也的大道理,还是自己当下的生活更有意思一点。 她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那些豪言壮语,每天仍然专心致志地琢磨怎么办班里的版报,或是如何编排即将到来的十一文艺汇演,她的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美好。 长水看着快快乐乐的女儿心中充满了满足,这就是他要的春天,可以一直幸福的春天。 他很庆幸,之前的那场运动在春天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发生,如果这时春天是个青年,就像是那些大学里面的学生,那么也许她对生活的理想就会就此毁了,长水清楚地知道,历次政治运动最先毁掉的就是那些青年人的心,所以万幸春天没有成为牺牲品,躲过了把青春送上祭坛的命运。 “我的春天,”长水在心里对女儿说,“愿命运永远这样眷顾你,使你永不盲目的受人摆布,长成你自己该有的样子。” 是的,春天是幸运的,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一晃就上到了初中三年级。 |
初三是比较关键的时候,因为煤城市只有两所重点高中,而十二中所在的学区就只能上其中的一所,如果春天日后想上大学,那么必须得先考上这所高中才能有希望。 贵平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春天的成绩还是时好时坏,她的数学仍然不行,就算长水在家里给她怎么补,她也很难保持稳定的高分,常常一次好,三次差,拖得综合成绩也跟着往下掉,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春天一丝一毫也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数学天分。 贵平只好叹口气跟她说:“你要是能把你爸一半的脑子拿来,考学就没问题了,不用像现在这样让人提心吊胆的。” 春天听了两手一摊表示这也怪不得我, 长水倒看得笑了,他说:“没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怕的,咱春天一定能考上的。” 贵平瞟了他一眼说:“你专会说这样不疼不痒的话,却一件实事儿也办不了,就春天那成绩,车到了山前,要是没我想办法恐怕只有撞山的份儿,哪儿来的路?” 长水一笑,说:“对,你最有本事,到时候就看你的吧。” 贵平赌气地哼了一声,她说:“谁让我命不好,万事都得挡在前面,我算什么有本事,还不就是到处舍脸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帮忙,不像你,稳稳当当在家坐着,倒会在姑娘面前装好人!” 春天一看这架势又要打起来,赶紧往她爸妈中间一站说:“行了,都别说了,你们俩消停儿的,我要学习了。” 贵平这才不再继续说下去,她现在看长水是越来越不顺眼了。她不再讲话,长水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他觉得贵平这几年变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她越来越市侩,越来越庸俗,仿佛在她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权和钱两样东西,自己与这两样完全绝缘,她就百般嫌弃, 长水有时候甚至怀疑,贵平当年那纯洁的初心已经彻底被利欲吞噬了,没有了那颗心岂非再无情意可言,贵平啊,贵平,人生之所以令人眷恋,便是因为有情啊,否则即便位高权重,富有千金,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味道。 只是这些话他无法对她讲,她也不会听,他们两个的思想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长水留在了原地打转,而贵平随着时代与时俱进去了。 看到父母不再争论,春天这才放心,她虽然也对即将来临的中考有些焦虑,但是她的心仍然很大,虽然成绩不稳定,可是她坚信自己能考上,所以复习归复习,她在学校里该管的和不该管的闲事是一样也没拉下,日子照旧过得丰富多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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