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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5页] |
作者:浮云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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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被删掉了一层?无语,再补上试试。 |
赵书记在泽文背后动了这一系列的手脚,泽文还毫不知情,他每天还在为怎么不让厂里的那些小年轻的造反派上街去找别的派系武斗而发愁,这阵子市里面的各派斗争越来越激烈,就在前几天,在他家门口的煤校里,一伙主义兵和一群红色派就打了起来,当时把他妈都给吓得够呛。 那天赵氏拖着小脚正想出门买菜,结果就看到一帮半大小子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个棒子,还有拿钢管和砖头的,嗷嗷叫着从她身边跑了过去,赵氏当时差点被他们给刮摔了,她赶紧往后退,靠着自己家的外墙捯了口气。 这时泽武的儿子球球听见动静咬着一只指头笑嘻嘻地从门里跑了出来,倚在门边看热闹。球球今年刚两岁,说话还有点含糊,这时他看着这些人一窝蜂似地往煤校院里跑,就望着靠在墙上的赵氏说:“奶,主义兵拿,拿大棒打——人,看看去!” 说着就要拉着赵氏的手出去,赵氏气得拽着他就往屋里走,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都是不要命的!看一会碰着了打死你!还不老实儿搁家猫着!”说完,菜也不去买了,拉了球球顺手关上了门进屋去了。 球球还不乐意,使劲儿甩开他奶的手,自己爬到窗户边上隔着玻璃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到了晚上泽文回来赵氏就在饭桌上跟他说了这个事,泽文点点头说:“我听说了,这次武斗规模不小,好像打伤了不少人,现在医院里都住满了,贵平,是吧,你们医院是不是也收了不少?” 贵平点着头说:“可不,外科已经住不下了,有些伤得轻的,都跑到我们内科来包扎来了。我快下班的时候还听说,好像二院那边已经死了一个了。” 赵氏听了瞪大了眼睛说:“啥!都出人命啦!这算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我今天瞅着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呀,这可都是娘心尖儿上的肉啊!就这么让人给打死了,可怎么是好!” 还没等泽文和贵平接话,球球忽然从地下钻了上来,笑呵呵地说:“我,我看见了,打得满,满脸都是血!”说完又跑着玩去了。 泽文,贵平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贵平放下了碗站起来追着球球抓他去洗脸洗脚去了。 泽武和他爱人是一个单位的,都在矿山机械厂的会计科,结了婚单位给他们在矿上分了房子,离市里远,他们两个平时工作又忙,所以就把球球放到了赵氏跟前,赵氏是小脚,年纪也大了,所以平日里洗洗涮涮的事都是贵平管着他。 泽文看着贵平下了桌,自己也不想吃了,他看了看闷头吃饭不吭声的振兴嘱咐说:“你这几天别出去瞎跑去,不管谁来找你去武斗你都不许去,听见了没有?” 振兴平日里在家谁都不吝,但是唯独就是怕他爸,所以这时也不敢说别的,就点头说:“知道了,我不去。” 泽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下碗跟他妈说了一声就上自己屋去了。他心里想着,幸亏今天他把厂里的那些个激进分子拘起来开会,才没让他们跑出去武斗,要不然这会儿没准都趴下几个了。 可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他长叹了口气想,这乱糟糟的政治斗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这么下去他们厂怕是也完不成今年的生产任务了,这要是大家都不搞生产了,那还不得又回到前几年那样,还得挨饿呀! 一想起那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日子,他就怕得心里打寒颤,希望这阵风快点过去吧,不要越闹越大就好了,泽文这样毫无根据地盼望着。 |
这样又过了几天,出去串联的杨越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赵氏看到小女儿平安回来心中念佛,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很兴奋,围着杨越问个不停。 大家最关心的事当然是“看到毛 了没有啊?”杨越从小到大还从没被家里人这样关注过,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毕竟家里除了大哥还没人去过北京,何况大哥去时也没看见毛 ,自己这次算是家里的头一份。 虽然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她个子不高挤在人群中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见,而且还把自己的鞋给挤丢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她和广场上所有的红卫兵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知道伟大的领袖就在城楼上向大家挥手,虽然他们在下面甚至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他们全都亢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喊破了喉咙“毛 万岁!万岁!万岁!” 那声音排山倒海,雄浑激烈,让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好似都被胸中的那一团火焰点燃了,甘心情愿燃烧成灰,只为了向那最亲最爱的伟人献上自己的热爱。 杨越想着这些,脸上现出了自豪的神情,她跟大家讲了天安门广场的壮观,天安门城楼的恢弘,当然还有红卫兵们的激情, 至于看没看到毛 ,她这样回答:“那天人太多了,你们是没见过,那么大的广场,”她举起手比划了一下,想找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恨不得有咱们这儿的整个区这么大,那上面全都是人,我挤在里面晕头转向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前面的人群里轰的一声,然后大家就叫着‘毛 出来啦!毛 出来啦!’ 所有人都惦着脚往前冲,我被后面的人推着,又推着前面的人,然后大家就拼命地喊‘毛 万岁!’我使劲抬头想看看天安门城楼,但是被前面高个的人挡着只看到了一点影儿,后来我回想着应该算是看见毛 了吧。”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大家听她说得有趣儿也都跟着笑了,泽文说:“当然算!天安门城楼上面的影儿,那不是毛 是谁!你这就算是见到毛 啦!小越呀,有出息!” 贵平也笑着说:“是呀,咱家小越出去了一趟可是长了见识了,连毛 都亲眼看见了,真厉害!”爱新和泽武还有杨越的两个嫂子也都跟着夸她, 杨越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家人的重视,她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抿着嘴笑个不停。 贵平还从没见妹妹这样开心过,她想,过去是他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把小妹压制得太狠了,从来也没让她自己拿过主意,这次小越执意要去串联,怕也是这些年抑郁得难受,想出去透口气, 本来自己还担心,她年纪太小怕出事,可现在看来小越是对的,她出去见了世面整个人都变得有生气了,看来以后不能总管着她了。 |
就在大家都围着杨越夸她的时候,旁边却惹怒了一个人,那就是振兴。 振兴因为泽文不让他出门去搞批斗,这些天在家里正闷得要命,没想到杨越倒像个英雄似的回来了。从小到大振兴都没把这个比自己还小的老姑放在眼里,经常急了就劈头盖脸地大口骂她“Zao你妈,杨越!”他倒是从来都没想过,杨越的妈可就是他亲奶奶! 杨越基本上什么都得让着他,后来更是看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所以振兴早就习惯了杨越闷头不吭声的样子,没想到今天,大伙倒都捧起她来!就连他爸都说她有出息! 振兴的心酸得出水,气忿忿地想,不就是去了趟北京嘛,看见了什么毛 的影儿,没准都是瞎掰的呢!那么多人,就杨越那个小矮个子能看见啥! 他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狠狠地瞪了杨越一眼,忽然他发现杨越脚上穿的不是她出门时穿的那双绿胶鞋了,而是换了双黑面的步鞋, 他眼睛一亮,一扒拉杨越的胳膊故意问道:“老姑,你还给自己买了双新鞋呀,挺能花钱啊!”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向了杨越的脚上,杨越心里那个气呀,她知道振兴这是嫉妒自己受了重视,故意找茬来的,可是她又不能不解释,要不她妈还有哥哥姐姐们又会说她乱花钱了。 杨越只好忍着气说:“我的鞋在天安门广场上挤丢了,所以后来才买的。”还怕大家不相信,她又补充说:“在天安门广场上丢鞋的人可多了,接见完了后,那地上全都是一堆一堆的鞋,只是我没找到自己的鞋,所以才又买的。” 振兴听完哈哈大笑说:“老姑,你也真是的,鞋都挤丢了还说看见了毛 ,别瞎编了!” 杨越气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她咬着嘴唇恨恨地说:“鞋丢了咋的了,谁说鞋丢了就看不见毛 了?我就是看见了,怎么的!不管咋说我还到了天安门广场,哪儿像你,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说完她一甩辫子进里屋去了。 振兴愣在了当地,他万万没想到杨越敢这样跟自己说话,缓过神来,他立刻就蹦起来要追上杨越揍她,还是泽文一把拽住了他,瞪着眼睛问:“你想干啥!本来就是你先说你老姑的,她骂你也是活该!你给我老实儿在这呆着!” 振兴没办法,只好作罢,不过他心里恨极了,心想,这事早晚他得找机会把面子找回来,该死的杨越,敢骂我,哼!咱们走着瞧! |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又恢复了平静,杨越和振兴彼此好长时间也不说话,不过家里大人要操心的事很多,也没人注意他们两个。 只是他们现在没学可上了,两个人在家都闲得无聊,振兴几次想找事儿为难杨越,可是杨越就是抱定了誓死也不理他的态度,搞得振兴倒没了办法。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红卫兵中又兴起了“重走长征路”的新运动,他们学校的积极分子分别来找他们两个一起去,还告诉他们,这次比上次串联还好,上次只是火车和住店免费,这次虽然没车坐,但是政府里的文革小组会给要去的红卫兵发钱! 振兴一听来了兴趣,之前的串联他怕苦没去,倒让杨越抢了风头,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这次听了这个事,觉得比串联还好,不但不花钱还能挣钱,而且因为是走着去,到的地方比坐车可就多多了,那等他回来的时候能跟大伙儿显摆的事也会比杨越的一个天安门广场多很多! 振兴越想越对,虽然用脚走那么远的路会很辛苦,可是如今他的自尊心和好强心却更占上风,他不想再被骂成是“缩头乌龟”,所以这次连吃苦都不怕了。 振兴想好后就去找他爸请示,拍着胸脯表了决心,发誓一定要紧跟革命形势,坚决不肯再躲在家里做落后分子了。 本来一直以来泽文总是觉得振兴好逸恶劳,娇生惯养,性格上一点也不像自己,深感失望,所以对这个唯一的儿子除了教训,从不给好脸色,弄得振兴怕他怕得要命,而振兴越是怕他,越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就越让泽文看不上振兴,久而久之就成了恶性循环,父子之间的隔阂日渐得深了。 这次振兴主动来找泽文请求去外面吃苦历练,倒让泽文很是意外,这样放振兴出去,他虽然也有些不放心,但是心中的欣慰却远远大过担心,所以他想了一想便答应了振兴的请求。 振兴没想到他爸会这么痛快地答应了,而且他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爸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欣赏的神色,这让振兴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简直正确极了,一直厌恶自己的父亲如今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振兴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挺起了腰杆!感谢革命!感谢红卫兵! |
泽文虽然答应了放振兴出去,但是随后又告诫他在路上不可以惹事生非,和在家里时的要求一样,就是绝对不可以参加武斗,这些振兴当然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就这样振兴雄心勃勃地准备开始他人生的第一远行了。 可是他的母亲李氏却一点也不高兴,她背地里拉着儿子的手求他不要走,她担心得要命,儿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走着去,那会有多么的苦啊!李氏这辈子跟她的婆婆赵氏一样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煤城,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未知和凶险的。 自从嫁给了泽文后,她除了在新婚时欢喜了一下,之后就是无尽的伤心。 那时一揭开红盖头,她便被自己年轻英俊的丈夫吸引住了,泽文身材高大,国字脸上鼻直口阔,配上宽宽的额头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看就是个让人可以依靠终生的汉子,比起她们屯子里的那些天天在土坷垃里刨食,灰头土脸的男人们真是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所以李氏当时心里念佛,觉得自己嫁得了个如意郎君。可是婚后不久李氏便从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因为泽文待她差不多毫无情义,常常不理不睬,冷冰冰的。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门亲事是公公硬做成的,泽文并不情愿。 这兜头的一盆冷水泼醒了李氏,可是她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婆娘在这冰冷的婚姻中除了默默忍受还能做什么呢?她也曾哭过闹过,但是除了换来泽文的厌恶并不能改变什么,最后李氏安静了,她认了命,虽然一辈子还很长,可是她的人生也就只能这样了。 后来随着泽文在外面越干越好,李氏这个上不了台面的老婆就更被泽文弃嫌了,所以这时李氏只求泽文能跟自己继续过下去,不提离婚就好。 不过幸好她有儿子可以倚仗,毕竟振兴是杨家的长子长孙,她于杨家也算是有功,这唯一的儿子就是她今后的全部依靠了,所以在家里她总是尽量宠着,宝贝着振兴,哪想到他现在竟然要离家出走,泽文也不拦着,李氏不敢找泽文理论,只好在家对着振兴哭天抹泪,劝他别走。 可是振兴心意已决,哪里会听他妈的话,听李氏絮叨的烦了,他干脆抬腿就走了。李氏无法,只好淌着泪帮振兴收拾了行李,带了很多吃的穿的,临走还给了他不少钱,哭着把他送走了。 振兴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开始了他的革命道路。本来杨越也想去的,但是看到振兴去了,她便打消了念头,她可不想和振兴做伴去走“长征路”,所以她安安静静地留在了家里,每天守着家里的煎饼铛子帮她妈烙起煎饼来。 |
就在振兴走了没几天,赵书记在背后策划的事终于发作了。公安局的人直接到厂里找到了泽文,来的人也知道泽文是市里面有名的人,所以态度还算不错,也没有上来就抓捕,而是告诉泽文有一件案子要请他到局里去了解一下情况。 泽文虽然心中奇怪,但是绝对想不到自己已经被诬陷成特务了,所以他没有多想就跟着警察坐上三驴子一起去了公安局。 到了之后泽文立刻发现不对了,因为他没有被请到办公室去谈话而是被直接带到了审讯室。两个民警坐在他的面前一个提问一个做笔录,泽文意识到他们这是把自己当作犯人来对待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立刻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找我来是为啥事?不是说协助办案吗?怎么把我当犯人审了?” 那两个民警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可能是也听说过泽文的名头,觉得这样的人是特务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倒没瞒着泽文,直接把事情的经过给他讲了一遍。 泽文一听就急了,公安局竟然是把自己当作国民党特务给抓来的!这还了得!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这是谁这么缺德!硬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就因为一个特务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差不多就说我是特务,你们警察这么断案也太不靠谱了吧!” 之前的那个民警见泽文急了,连忙也站起来劝他:“杨泽文同志,你也不要太着急,这个事我们还在调查中,还没有审定,你看,这不是赶巧儿嘛,你的名字和这个特务的几乎一样,有人提出来了,我们也不能不问是吧。” 泽文听了这样的安抚,心稍稍定了定,看来警察也不相信这样无中生有的事情,只是例行公事找自己了解一下情况,这样还差不多,只是这个无故挑事的人实在可恶,泽文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仔细在心里过筛子,想猜出是谁在背后捅自己刀子, 边想他边对那个劝他的民警说:“警察同志,你别怪我刚才态度不好,这样的事搁谁身上谁都得着急不是,你说对吧?” 他看那位民警不由自主地点头,就继续说下去,“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杨泽文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出身,十八岁就进了造纸厂当工人,二十岁入党,之后在各个岗位上勤勤恳恳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我当过造纸厂厂长,化肥厂厂长,现在是印刷厂的厂长,我每到一个新岗位那都是经过了组织严格的政审的,这些档案里都有,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我是国民党特务,这么多次政审都没审出来?你们说这可能吗? 另外解放前我还是个半大小子,跟着我们家全家就住在咱市里东市场这一块,我们家就是城市贫民,那时候房子都是赁的,我爸刚死时全家差点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共产党来了才救活了我们一家,后来造纸厂还给我们分了房子,我感谢党的大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当国民党特务! 要是不信,街坊四邻你们打听去,看看我说得对不对,看看我杨泽文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有一个人说我是特务,我就认了! 再不然还有一个办法,你们把告我的人叫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我倒要看看他说我是特务有什么证据!” 泽文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两个民警也觉得在情在理,所以他们倒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审下去了,于是他们俩商量了一下,然后对泽文说:“这样,杨泽文同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都会去了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先回家等消息,你放心,我们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是同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说完他们还分别跟泽文握了握手,客气地放泽文走了。 |
在回家的路上,泽文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谁整自己, 他猜过可能是赵书记,但是他自问跟赵书记只是工作上有些分歧,这点矛盾还远远不到要至自己于死地的程度啊, 而别的人他也不记得跟谁还有这么大的仇怨,所以想来想去他还是毫无头绪,后来索性想,算了,甭管是谁,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那些毫无根据的诬陷!这样想着,他倒放宽了心,甩开大步回家去了。 赵书记既然决心要整垮泽文,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见泽文虽然被警察带走了,但是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一样来上班,心中气愤, 当晚他就去找了当年和他一起从部队转业来煤城的战友陈良友。陈良友如今是煤城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在公安局对赵书记的小舅子也是多有关照,他和赵书记论起来是战友,所以关系一直很不错。 之前关于泽文的这个事,赵书记事先也曾跟陈良友打过招呼,陈良友当时一听就知道赵书记这是借题发挥想要整掉这个跟自己不对付的厂长, 他那时心中暗笑,老赵太异想天开了,就凭一个相似的名字想整倒一个年轻有为,在市领导那里都挂名的厂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不过他却不过赵书记的面子,所以就含糊答应说办办看,之后派了两个民警去找泽文走了个过场,也算是给赵书记一个交代了。 谁想到赵书记并不死心,今天又亲自登门找到家里来。 |
陈良友本想委婉地跟赵书记解释一下,这事难办,可是赵书记这次却是有备而来,他一进门不等陈良友开口便拉着他坐下,然后开诚布公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开出了交换条件。 他说:“良友,不瞒你说,我今天来还是为了杨泽文的事,” 看到陈良友想张嘴说话,他一摆手,不让他说,自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事儿难办,但是我今天把话给你搁这儿,这个杨泽文我这回是一定不会放过了,说白了,现在已经到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了。” 陈良友听到这里打断他的话说:“赵大哥,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工作上的一点矛盾嘛,再怎么说,你还是他的领导,官大一级压着他,他还能翻腾出什么花花来!” 赵书记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这个杨泽文可不是一般人,这小子有头脑有手腕,他是土生土长的煤城人,在市里面还有很多老关系,就光是他那几个什么“金钢”的哥们就都不是善茬儿! 这次我是趁他没防备捅了他一刀,他现在可能还没缓过神儿来,可是我敢保证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知道是谁在背后整他,到时候如果他找上那几个铁哥们跑到市委去闹,你是知道的,市里有几个领导很看重他,一直都想提拔他,听说这个事还能不替他撑腰?到那时我,甚至还有你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陈良友一听心中来了气,心想,这本来就是你想整人家,怎么现在还要拉扯上我! 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好了:“这关我什么事?我跟这个杨泽文都不能算认识,要不是你来找我揭发他,我吃饱撑的去整他干什么!” 赵书记看把陈良友激起了气,连忙把话往回拉:“是是是,是我求的你!兄弟,哥哥这次就再求你一次,一定帮我想办法把这个事做成了,把这个罪名扣到杨泽文头上,无论如何要把他一棒子打死,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只有这样我们,不,我才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他看着陈良友脸上不为所动的神情,最后抛出了他之前早就想好了的交换条件:“当然这么扎手的事,哥哥不能让你白干,我记得你弟弟一直在橡胶厂当工人,在车间里炼胶又臭又累,挣得钱还少, 其实我早就有心想把他调到我们厂来,到保卫科先当个科员,以后再慢慢提个副科长,到时候要体面有体面,要工资有工资,而我在厂里也能多一个自己人,两全其美的事! 可是就是因为中间有这个厂长杨泽文拦着,我才一直都不敢跟你打包票。要是这次一次去了杨泽文这个碍事的人,我现在就能跟你拍胸脯保证,你弟弟良玉的事百分之百的没问题!” |
关于弟弟良玉工作的事,其实以前陈良友曾经求过赵书记帮忙,那时候赵书记还真是活动了几天,可是后来告诉他,厂长杨泽文死活不同意,这才没有办成,所以这次他之所以愿意配合赵书记派人找泽文回局里来,也是因为心中对泽文有气。 不过当时他只想托赵书记给他弟弟在造纸厂找个稍微轻松点的活,并没奢望赵书记能破格提拔良玉当干部, 现在看来赵书记是要下血本整垮杨泽文,自己如果从中助他一臂之力,那么不但以后良玉能有个好工作,不用再总让自己接济,而赵书记也算是欠了自己一个大情,日后再有什么事情需要老赵帮忙的,料想他也不会拒绝。 再有就是,刚才老赵说的也在理,要是这次轻轻放过了杨泽文,谁知道日后他琢磨过味儿来,不会连自己一起报复,那时候才真是有苦说不出呢! 就像老赵说的那样,这个事已经开了头,现在只能索性把它做到底!既能免除后患,又能给弟弟调工作,还能让老赵承自己的情,一举三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陈良友思量了半天,一咬牙,抬头对赵书记说:“行!赵大哥,就这么办吧!你回去整理一下杨泽文反党反人民的材料,再找几个证人来,最好是能证明杨泽文在暗地里进行过特务活动, 有了这些东西,我就可以立刻立案,发逮捕令抓捕杨泽文了。现在正在“掀市委阶级斗争盖子”,市里和局里的领导班子都人心惶惶,大家都忙着站队,我估计只要咱们把证据凑齐了,就不会有人再来多管杨泽文这摊子闲事儿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书记终于舒心地笑了,他一伸大拇指对着陈良友说:“良友,就这么办!不是我夸你,你就是脑子好使!几句话就把这事落实了! 我这就回去准备证据,就这三两天就跟你送来,到时候可就看你的了,只要杨泽文一进号子,我立刻就办良玉调转的事!咱们快刀斩乱麻把两件事一起给它办喽!”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陈良友也跟着笑了。 就这样两个阴谋家完成了交易,达成了统一战线,而泽文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构陷入狱,成为政治运动和险恶人心的牺牲品。 |
赵书记得了陈良友的许诺,回去后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着手准备泽文的黑材料。 刚好这段日子泽文有事出差去了北京,不在厂里,这让赵书记的行动更加轻松容易。 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泽文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压制厂里的造反派,不让他们出去闹事,那几个激进的轻工们早就对这个厂长心怀不满了,所以赵书记偷偷去找了他们几个,告诉他们泽文已经被公安局确定为国民党特务,现在组织急需几个可靠的证人,来提供泽文犯罪的证据。 这几个年轻的红卫兵一听,都吓了一跳,本来他们以为杨厂长只是要走修正主义道路的走资派,没想到他竟然还是隐藏得这么深的反革命特务! 这些人从开始的惊愕很快转成了愤慨,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欺骗,竟然让特务领导了这么多年! 于是他们群情激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七嘴八舌地向赵书记提供了泽文各种各样的罪证, 比如,杨泽文这些年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明里是去给厂里联系原材料,暗地里其实是去搞特务活动去了,他各地地去跟特务们接头,进行反革命运动; 再比如在当下形势一片大好的文化大革命中,他竟然打压造反派,不准革命工人出去参加批斗走资派的运动,还疯狂地压榨工人的血汗,让他们在车间里没日没夜地干活,美其名曰是什么“完成生产任务”,实际上就是想颠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国民党反动派复辟! 甚至还有人提供了详细的时间和地点,说是曾看到杨泽文跟来路不明的人接头,又有人提议咱们是不是全厂大搜查一下,别让杨泽文偷偷在哪个车间给放个炸弹什么的,那电影里不是常演特务搞破坏最愿意干的就炸工厂了嘛,等等等等, 这些说辞其中如果有任何一条是真的,那么泽文就够被枪毙几个来回了! |
赵书记听完了这些奇思妙想般的证词,心花怒放,他连夜整理好材料,第二天就去了公安局。 两天后公安局正式立案,副局长陈良友亲自签发了对反革命特务杨泽文的逮捕令。他了解到泽文如今还在北京没有回来,就请示了局长,为防杨泽文听到风声从北京直接逃逸,局长同意他们派得力的干警到北京去抓捕杨泽文。 于是三个身形彪悍的民警根据赵书记提供的消息,直接到了泽文在北京的住处把他控制了起来押解回了煤城。 泽文到这时才如梦初醒,原来真是赵书记要往死里整他,都怪自己之前太大意,以为这只背后的黑手只是想给他添点堵心,制造点麻烦,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诬陷不了自己。 可是没想到,赵书记在几天之内就找到了这么多证人出来,而且整出了那么厚一叠黑材料,忽然之间就把没影的事给坐实在了自己的头上。 泽文心里那个悔呀,早知道赵书记是这么个狠毒的人物,自己当初就不应该轻敌,现在他被关进了公安局的牢房,算是彻底栽了。 |
公安局的人押着泽文回到煤城后,又飞快地去了杨家抄家。 当时家里只有赵氏和李氏婆媳外加杨越三个女人,赵氏看着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大盖帽闯进门来,吓得差点晕过去,总算杨越这阵子见了世面出息了不少,她挡在了她妈和嫂子的前面,大着胆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警察也没多解释,只是说杨泽文犯了事,如今被押在局里,他们奉命来搜查他的房子,寻找犯罪证据。 泽文是杨家的顶梁柱,主心骨,赵氏和李氏一听是他出了事,全都慌了神,李氏更是立刻哭了出来。 赵氏扶着杨越才不至摔倒,她颤声问道:“警察同志啊,你们告诉大妈,我家老大到底犯了什么事啊?你们一定是整错了,我们家可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啊,我家老大一直都是厂长,是先进工作者,不信你们看那面墙上贴的都是他的奖状,你们可不能胡抓人啊! 我家老大现在人给关哪儿啦?你们告诉我,我得看看他去啊!” 赵氏这一番哭诉可惜并没有起什么效果,那些人无心跟她这个缠着小脚的老太太纠缠,早就一个屋接一个屋地搜了起来。 最后他们从爱新常回来住的那个小北屋里搜出了一箱子书,那原本是爱新的爱人邱作田以前在军校上学时的课本和学习资料,里面都是些讲军事机械的内容, 那几个警察蹲下,就着箱子略翻了翻,然后就说:“这是军事机密,看来这个杨泽文是特务没错了,这些都带到局里当证据吧。” 说完,他们抬起这箱子书,连同一些这样那样的小零碎东西一起放到了外面的吉普车上,也不理会赵氏和李氏的哭喊,一阵风地开车走了。 赵氏一路追出院外看着远去的警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感觉到灭顶之灾再次降临到了她的头上,一次又一次! 她想,老天爷如果恨我,它为什么不把我的命拿走啊!总是向我最亲的人下手,从前是爹娘,后来是我男人,现在竟然要夺走我的儿子!天啊!天啊!如果真是我的命太硬,你把我收回去吧!放过我的儿子!放过他吧! 杨越虽然听不见她妈在心中无声的呐喊,可是她看着坐在灰土四起的马路上的母亲心中疼痛难忍,再想到那被抓了起来吉凶未卜的大哥,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紧走两步过去把赵氏扶了起来,说:“妈,先进屋吧,有啥事儿等我大姐,二姐和二哥回来了再商量。” 赵氏被小女儿搀着,慢慢醒过神来,她立刻抓住杨越的手说:“对对对,你赶紧的,去找你姐你哥他们,让他们都麻溜儿回家,咱们商量怎么救你大哥!快去!” 杨越答应着跑了,家里面就剩下赵氏和李氏坐在炕上相对着垂泪。 |
两天后,经过贵平他们的多方奔走打听,终于搞清楚了泽文的罪名, 他们虽然没有见到泽文,但是贵平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老患者老李告诉他们,泽文是被他自己厂里的赵书记在背后整的,现在证据已经齐全,不过因为泽文嘴硬,宁死也不肯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所以案子还没有了解。 老李还告诉贵平,让她给泽文送些换洗的衣服来,最好是厚点的衣服,因为这样可以让泽文挨打的时候少受点罪。 贵平听了泪往下掉,她那令全家骄傲的哥哥如今成了没有人权的犯人,任人欺凌辱打。 另外老李还说,就算泽文现在不招供,局里也准备在这一两天把他送到站前的监狱里去关着了,在那里他必须每天同别的犯人一起进行劳动,到时候杨家应该能得到通知,因为他们会被要求给泽文送饭。 |
果然几天后公安局来人告诉杨家,杨泽文被押到了站前监狱,让他们从即日起每天去个人给杨泽文送饭。 赵氏淌着眼泪跟贵平他们说:“不管咋的总算能见到你哥面儿了,小武,”她叫着泽武说,“你明天拿车子驼着我,我去给你哥送饭,我得看看我的儿去!”说完她颤着声哭了起来。 泽武低着头没吭声,他心里想,妈懂什么,人家说让给送饭,可没说让见人呐,到了那儿恐怕也是白去!大哥如今顶的可是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要是真定了罪,那恐怕都够枪毙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赵氏见泽武不答话,急得直推他,说:“你咋不说话?你哥出了事儿,你不愿意出力是咋的?你可别忘了,你们可都是你哥带出来的,咱全家这些年都是你哥一个人养着,现如今他落了难,你们都得给我出死力救他!” 贵平见母亲急了,忙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妈,你别着急,我们一定想办法救大哥!小武,” 她扭头对泽武说,“你明天就带妈去一趟,我也去,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见大哥一面,大哥这些年在咱市里也不是白干的,我不信到这个时候就没人肯伸把手救他!我估摸着,大哥现在心里恐怕已经有数了,咱们就去问他,看应该找谁。” 赵氏听了点头,她说:“对对对,你大姐说得对!我不信咱杨家老大是这么好欺负的!小武,咱明天就照你大姐说的办!你听见没有?” 泽武这时心情也稍好了一点,他冲他妈点点头说:“行,我听你们的,希望明天能见到大哥。” 杨家就这么商量定了,赵氏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儿子了,心中略安定了一些,她相信泽文,觉得只要见到了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心里有了盼头,这一夜她终于稍稍合了会儿眼。 泽文的媳妇李氏在他们讨论明天的事的时候一直都没说话,自从泽文出了事,她就彻底没了主意,儿子振兴还在外面走什么“长征路”,她现在是两眼漆黑,完全不知道该去依靠谁。 听了贵平的话,她也和婆婆赵氏一样,好歹生出些希望,这些年来,泽文在她的眼里是像神一般的人,几乎无所不能,所以她也不信她的男人会就此倒下,她在心里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见到他就全好了,见到他就全好了。” 所以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悄悄起来开始给泽文准备饭食了,这么多年来,她天天给他做饭,但是唯有这顿饭做得好像是把她的整颗心都放了进去,她盼着他吃了这顿饭后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来。 |
果然几天后公安局来人告诉杨家,杨泽文被押到了站前监狱,让他们从即日起每天去个人给杨泽文送饭。 赵氏淌着眼泪跟贵平他们说:“不管咋的总算能见到你哥面儿了,小武,”她叫着泽武说,“你明天拿车子驼着我,我去给你哥送饭,我得看看我的儿去!”说完她颤着声哭了起来。 泽武低着头没吭声,他心里想,妈懂什么,人家说让给送饭,可没说让见人呐,到了那儿恐怕也是白去!大哥如今顶的可是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要是真定了罪,那恐怕都够枪毙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赵氏见泽武不答话,急得直推他,说:“你咋不说话?你哥出了事儿,你不愿意出力是咋的?你可别忘了,你们可都是你哥带出来的,咱全家这些年都是你哥一个人养着,现如今他落了难,你们都得给我出死力救他!” 贵平见母亲急了,忙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妈,你别着急,我们一定想办法救大哥!小武,” 她扭头对泽武说,“你明天就带妈去一趟,我也去,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见大哥一面,大哥这些年在咱市里也不是白干的,我不信到这个时候就没人肯伸把手救他!我估摸着,大哥现在心里恐怕已经有数了,咱们就去问他,看应该找谁。” 赵氏听了点头,她说:“对对对,你大姐说得对!我不信咱杨家老大是这么好欺负的!小武,咱明天就照你大姐说的办!你听见没有?” 泽武这时心情也稍好了一点,他冲他妈点点头说:“行,我听你们的,希望明天能见到大哥。” 杨家就这么商量定了,赵氏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儿子了,心中略安定了一些,她相信泽文,觉得只要见到了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心里有了盼头,这一夜她终于稍稍合了会儿眼。 泽文的媳妇李氏在他们讨论明天的事的时候一直都没说话,自从泽文出了事,她就彻底没了主意,儿子振兴还在外面走什么“长征路”,她现在是两眼漆黑,完全不知道该去依靠谁。 听了贵平的话,她也和婆婆赵氏一样,好歹生出些希望,这些年来,泽文在她的眼里是像神一般的人,几乎无所不能,所以她也不信她的男人会就此倒下,她在心里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见到他就全好了,见到他就全好了。” 所以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悄悄起来开始给泽文准备饭食了,这么多年来,她天天给他做饭,但是唯有这顿饭做得好像是把她的整颗心都放了进去,她盼着他吃了这顿饭后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来。 |
这天上午泽武和贵平骑着车子驼着赵氏拿了饭盒早早到了站前的监狱,他们报了泽文的名字,说明是家属来送饭的,监狱的门卫让他们进到里面东边的一排平房里等着, 过了一会儿就来了一个狱警,大剌剌地问:“谁是杨泽文的家属?” 贵平连忙答应着走上前去,那个狱警看了看她,然后说:“饭呢?给我吧。以后每天都这个时候来就行了。” 赵氏在后面一听着了急,拐了小脚扶着泽武的胳膊走过来问:“警察同志,我儿子呢?你行行好,让我们见他一面!自打他被人从北京抓走到现在我们一次也没见着他,都是爹生娘养的,警察同志,我求求你,让我们见见他吧!”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贵平也在一旁擦着泪哀求道:“是啊,警察同志,你看,我妈年纪大了,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把她给吓死了,你看在老人的面上,让我们见见我哥,好让老太太放心。乡里乡亲的,你帮帮忙吧!” 平时不爱说话的泽武这时也赔上笑脸拿了一颗烟递了上去说:“大哥,你就给通融通融吧!” 那个狱警看着这一家人淌着眼泪恳求自己,他叹了口气说:“大妈,不是我狠心不通融你们,是这个事儿我根本做不了主,杨泽文犯的可不是一般的事,那可是特务罪,是通敌啊!上面特别说了,不让他见任何人,我要是今天让你们见了他,估计明天我就也得被当成同党给抓进来!” 他这番话让赵氏大失所望,她一个站不住靠在了泽武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贵平看着这样也不是个事,她知道今天是难见到大哥了,只好把准备好的饭盒递给了那位狱警,求他一定给哥哥带到,让他吃饱。 为了能和这个狱警拉好关系,求他今后多照顾照顾泽文,贵平又轻声跟他说:“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科的大夫,同志,你以后有什么医院里的事都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忙,也请你在里面多照看照看我大哥,行吗?” 这位狱警见贵平诚恳,便笑着答应了,然后也小声跟她说:“你放心吧,你哥身体还行,虽然挨了打,但是我看着他精气神儿还挺楞,你们这饭我一定都给他送去,保证不过别人的手,以后你家来送饭就直接找我,我姓郑。你放心,要是以后上面政策有松口了,我一定提前告诉你们,让你们见你哥一面。” 贵平听了,立刻满口称谢,她想,这次虽然没能见到大哥,但好歹认识了这个郑狱警,倒也不算白来,于是她不再多纠缠,跟郑狱警道了别,就和泽武一起搀着她妈回家去了。 赵氏回到了家,看到还倚在门口傻望着来路的儿媳李氏又是一场大哭,李氏看到这样也是哭个不停。 贵平只好安慰她们说不要着急,自己这就去找关系,到上面去活动,她向她们保证一定让她们尽快见到大哥。 赵氏和李氏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了贵平的话,天天在家除了做饭就是守着等消息了。 |
之后的日子贵平便天天在外面跑着托关系,她最先去找了和泽文关系最好的二轻局组织部副部长李绍玉大哥, 这位绍玉大哥和泽文差不多算得上是异姓兄弟,平时对贵平他们姐弟也很关照,这次泽文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理说他应该不等杨家人来找就会上门来帮忙的, 贵平本来还有些奇怪,去了二轻局一问她才知道绍玉大哥这些日子根本不在煤城,他被派到南方出差去了。 贵平无法,又分别跑到橡胶厂和矿上找了泽文的另外两个好哥们胡凤瑞和王开山。这两个人都是他们厂里的当权派,这阵子正忙着跟厂里造反派对峙,竟然还没听说泽文的事。 他们听了贵平的哭诉都吓了一跳,王开山气得火星乱冒,把桌子拍得山响,大声骂道:“赵世杰这个王八羔子,也太狠了,这是要把泽文往死里整啊!有多大的仇哇,他就这样捅刀子,这要是让他得了逞,凤瑞大哥,咱们哥几个也不用在煤城混啦!” 胡凤瑞比王开山大几岁,为人也更稳重,他不像开山那样激动,这时摆摆手让开山坐下,然后说:“你先别激动,现在不是骂人耍狠的时候,赵世杰既然敢这样对泽文下手,就说明他是早有准备, 刚才贵平不是也说了嘛,泽文这个事如今证据也有了,证人他也都找齐了,更加上泽文的名字跟省里发下来的抓捕名单上的特务名字也相近,赵世杰这次是把事都做齐全了,伙着他的那个公安局副局长的战友,想是要一次把这个案子做成铁案,让泽文永远也翻不了身, 所以咱们如今要救泽文,不能乱来,得坐下来好好商量对策,赶巧绍玉大哥不在家,要不然他们二轻局组织部正管着泽文他们厂,由他出面想办法正合适。 不过好在泽文骨头硬,扛住了没认罪,我寻思着,咱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应该先等绍玉大哥回来了再说。” 开山脾气急,虽然也知道凤瑞说得对,但是这时想着好兄弟无辜被冤枉押了起来,这口气怎么能忍,他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 平静了一下心情后才说:“你说的也有理,但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刚才贵平也说了,想先见泽文一面,我觉得也对,泽文可是个‘智多星’,这次没提防失了手,我估计他这会儿在里面肯定也悔死了,而且一定已经有了计较,要怎么翻案,咱们只要见了他,听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准不会有错!” 凤瑞听了也点头说:“这话没错,别的不说,好歹得先见他一见再说。但是在绍玉大哥回来之前,咱们不能打草惊蛇,让赵世杰察觉咱们的动作,公安局就不要找人了,免得让陈良友得了消息,开山,我记得你联桥儿在站前监狱工作吧,现在是什么职务了?” 开山听了终于笑了说:“你就是不问,我也正想说呢,我联桥儿东升去年刚当上了监狱里的政委,要不是这几天他病了在家歇着,我也不会等贵平来找才知道泽文出了事!我今天就去找他去,让他赶紧上班去安排,咱们这两天就悄悄去看泽文去!” 没想到凤瑞却摇了摇头说:“咱俩都不能去,姓赵的这时候肯定防着咱们呢,咱俩去动静太大,还是让贵平他们去,反正他们天天也得给泽文送饭,进了里面看没看见泽文,外人不会知道,只要你联桥儿在里面把住风,就不会出问题了。” 开山和贵平都点头,觉得这个办法行,贵平还说了自己刚认识了个郑狱警,也许到时候也能帮上些忙。他们几个商量定了,开山就去找他联桥儿商量去了, 贵平回了家跟她妈和嫂子说了情况,让她们放心,不日自己就能见到大哥了。 |
经过了开山和他联桥儿李东升的几天安排,贵平终于在一天上午送饭的时候见到了大哥泽文。 乍一见到大哥,贵平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才短短七八天的功夫泽文就整整瘦了一大圈,身子全靠大骨架撑着,显得单薄支离。 看到贵平哭了,泽文反倒并没有表现得很激动,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然后平静地说:“没啥大不了的,别哭了,放心,你哥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让人整垮的。坐下,咱们好好说话。” 贵平看到大哥神情坚定,心里慢慢又有了主心骨,她连忙擦了眼泪,坐下对泽文详细说了外面的情况,和自己同凤瑞还有开山商量的结果。 泽文听了点点头说:“凤瑞大哥说得对,现在不能着急,咱们先等绍玉大哥回来再说。姓赵的既然要整死我,那现在就让他觉得自己得了手,咱们先什么也不做,让他尽情表演,我在里面就是咬定了不认罪,一时间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何况现在这里还有李政委照顾着我,我不会有啥事,你回去告诉家里,让他们不要担心,尤其是妈,让她放心。你在二轻局问清楚了没有,绍玉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贵平点着头说:“问了,说是还得十来天。” 泽文低头想了想说:“好,这样,你等绍玉大哥回来,去他家跟他说,让他先别着急来看我,我估摸着赵世杰很快就会向组织部提出新厂长的人选,要求局里放弃我,你告诉绍玉大哥,让他别拦着,一切都随赵世杰的意,批准他的人当厂长。 到时候赵世杰就会以为局里是真的不管我了,那我就只是一个在押的犯人,对他再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了,他就不会再盯着我们,到那时你再让绍玉大哥悄悄来看我一次,我们两个好好商量该怎么翻案。” 贵平听着泽文的嘱咐点头一一记下,然后又关切地问:“哥,你在里头干的活重不重?你的身体还挺得住吗?我们给你送的饭他们都给你吃了吗? 还有那个郑狱警如今我跟他也熟了,他之前家里人有病去医院找过我两次,我都给他帮了忙,他也答应我好好照看你,你要是还有啥事也可以找他给我们带话。” 泽文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郑已经跟我说了,他对我还是挺照顾的,你们送的饭他都给我吃了,我每天吃的饱,干活就不怕累了,都挺好的,你放心。行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回家去吧。对了,另外还有,” 说到这儿,泽文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才说:“我的这个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这阵子可能要连累你们在单位里让人说三道四了,要是有人上家来贴大字报或是搞批斗,你们就表态跟我划清界线吧。 你嫂子没啥文化,估计这次也吓够呛,你回去跟她说,我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出去,她要是熬不下去,可以到组织上去申请离婚,我没意见。 还有要是振兴回来了,让他好好在家呆着,一旦组织上有人找他谈话,就让他好好配合,揭发我的罪行也好,划清界线也罢,都可以做,不用考虑我。” 贵平听完这话,看着大哥平静的样子,心如刀绞,她流着泪说:“哥,你说的是啥话呀,跟你划清界线我们怎么能忍心啊!不会的,你一定能平安回家的,我们都等着你!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和爱新,泽武,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妈和嫂子他们的,振兴回来了,我就让他来看你,相信他能明白你的冤屈的。” 泽文苦笑了一下说:“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我能不能过这一关还很难说,你回去后就照我说的话去跟爱新他们还有你嫂子说,我杨泽文就算以后没本事照看杨家了,可也不想连累别人!你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进去了。”说完泽文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出去。 贵平看着哥哥决绝的背影,咬一咬牙,胡乱擦了把眼泪离开了监狱骑车回家去了。 |
到了家她先说了他哥的身体精神都好,让赵氏和李氏放心,还说泽文已经有了主意,专等绍玉大哥回来商量了再动作,这些日子让大家都不要着急,安安静静地正常过日子就行了。 赵氏听了,彻底安了心,她最信这个大儿子,既然他说有了主意,那就不怕了。 贵平说完这些,又转头看了看嫂子李氏,狠了狠心还是把泽文最后说的关于划清界线和离婚的话说了出来。 李氏听了,愣了愣,然后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个乡下婆娘,不懂啥离婚不离婚的,我就知道这辈子嫁到了杨家,杨泽文是我男人,到死都是!”说完她一扭身回屋去了。 爱新这时也在旁边,她如今肚子里正怀着老二,现在挺着肚子接着李氏的话说:“就是,姐,要是有人敢上咱家来闹,我拿扫帚给他打出去,我就不信他们敢跟我这个军属动手,更何况我肚子里还怀着革命军人的孩子!” 贵平和赵氏都说她:“你消停点吧,看伤到孩子!” 之后,赵氏叹了口气说:“造孽啊!”才抹着眼泪回屋去了。 |
半个月后,李绍玉终于回来了。他一到家就听说了泽文的事,二话没说就跑来了杨家, 贵平赶紧详细地把情况都跟他说了,也说了泽文嘱咐的话, 绍玉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然后跟贵平说:“我知道了,泽文想得很周到,现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你下次去看泽文的时候告诉他,我同意他的想法,先让姓赵的得意两天,等风头过了,我必会亲自去看他,跟他商量下一步的事。 你让他在里面安心地呆着,我们这几个人就是拼了命也会给他把案子翻过来,让他好好等着,一切有我!” 说完,他又望着在一旁掉泪的赵氏说:“大妈,你别难受,放心吧!有我在,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让泽文好好的回来。你老好好在家养着,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赵氏抹了眼泪,勉强笑着说:“行,绍玉呀,大妈就指着你了,你可一定帮大妈把泽文给救出来!大妈苦了大半辈子,如今要是我这大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绍玉啊,你大妈也就活不下去啦!”说完,她悲从中来,又用手掩着脸哭了起来。 贵平赶紧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妈,行了,行了,别哭了,现在有绍玉大哥给咱们做主,你还担心啥?你先进屋躺一躺,我这儿跟绍玉大哥还有几句话要说。” 说完就扶着赵氏下了地送她出了堂屋,然后回来在绍玉对面坐下,又把她大哥让家里人跟他划清界线的事跟绍玉说了。 绍玉听了,半晌无语,最后也像泽文那样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兄弟,是条汉子,有骨气啊!可惜现在这个世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我也同意他的想法,你们要是在单位里被组织上问起来,就说跟他划清界线吧,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至于弟妹,这次倒是明白事理,既然生死都愿意等着他,这也算是泽文有福,回头我跟泽文说,等他出来了要好好对待人家。 贵平,你让大家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不让那些人到家里来闹,等振兴回来了,你也不用带他去看泽文了,孩子还小,别吓着他,就让他好好在家呆着吧。 行了,我先走了,这事先这样,我明天上班看看风头再说,你们在家就安心等着吧。”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贵平千恩万谢地把他送出了门,然后进屋去看她妈去了。 |
又过了一个多月,振兴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这趟“长征”,跟着队伍一路走到了河南洛阳,不但经过了北京,去了天安门,还把沿途的各个大城市都逛了个遍,可算是大开了眼界。 本来这些年轻人们还想继续走下去,他们甚至想一路南下走遍全中国,可是到了洛阳后,大家坐在一起算了算身上带的钱,发现要是再不回家恐怕再过几天就要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决定坐火车回家。 不过这趟出游让他们的心都野了,这些在东北小城里长大的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宽广,他们少年的雄心都被激发了起来, 振兴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过去的那十六年都白活了,出来看到这样广阔的天地,他真不愿意再回到煤城那个狭小的家里面去了,于是他跟另外几个同学约定了,回去后再想办法弄些钱,大家伙还要出来把这次没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 带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振兴回到了家里,可是等待他的却是父亲被捕的消息和哭的哽咽难抬的母亲。 振兴懵了,他的心从高高的蓝天上一下子掉进了冰冷漆黑的深渊,他坐在炕沿边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明白怎么忽然间,他就从根红苗正的红卫兵变成了国民党特务的狗崽子! 这是最险恶的噩梦,他晃了晃头,好像想把自己唤醒一样,可是母亲的哭声就在他的耳边,一声声都在残忍地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他必须去直面的现实! 振兴无力面对这样的事实,他站起来回了他的屋一头扎倒在炕上枕着炕被卷放声大哭起来。 杨家的人听着振兴的哭声都抹了把眼泪,就连一直恨着振兴的杨越这时也有了同情他的心, 他们失去的是共同的亲人,而在“杨”这个姓氏下面他们是必须共同进退的一家人。 |
再说赵书记这边,他整了泽文得了手,这时听说李绍玉回来了,便提起了一颗心,等着绍玉带着胡凤瑞和王开山他们闹上门来, 没想到等了一个多月竟然没见动静!他不禁心里有点疑惑,于是找到在站前监狱工作的一个熟人问了问,发现李绍玉他们竟然连监狱都没去过,更不要提见到杨泽文的面了。 除了在监狱里当政委的王开山的联桥儿李东升对杨泽文稍稍照顾了一点以外,杨泽文的这几个好哥们似乎不准备再帮泽文做别的事了。 这个结果虽然让赵世杰始料不及,不过他想到现在各厂的造反派都正闹得厉害,估计这几个人可能真的是自顾不暇了吧,这么一想他觉得还是很合情合理的,那么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扳倒了杨泽文! 赵世杰到此时算是心满意足了,接下来的事更是让他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向二轻局组织部提出的新厂长的任命竟然很快就得到了批准,李绍玉完全没有从中作梗的意思, 赵世杰心里琢磨,人心真是难测呀,平时看杨泽文和李绍玉他们几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没想到一出事竟然一拍两散,倒成全了自己,从此印刷厂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他按着之前的承诺指挥着新任厂长把他小舅子的老婆和陈良友的弟弟都分别调到了厂里,安排了既清闲又能捞到实惠的工作,就此皆大欢喜,他也志得意满不再去关心泽文的生死了。 李绍玉按照泽文说的话放任赵世杰,不去找他麻烦,让他事事顺遂,之后又等了一个多月,看他不再盯着泽文的事了,这才让李东升安排,找了个人少的时候偷偷去见了泽文。 |
当泽文走进探监室看到李绍玉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叫了声“绍玉大哥”然后微微低头遮掩了自己泛红的眼圈。 李绍玉快步走到了泽文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才哑着嗓子说:“兄弟,你遭罪啦!” 泽文这时抬起头对着绍玉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我还挺得住,没那么容易被整垮喽!绍玉大哥,你坐!” 说完就拉绍玉在桌边坐下,然后接着说道:“今天见到了你,我的心里终于有底了。” 这话他说得实在,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真的把绍玉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看待的。 泽文是家里面的老大,十七岁的时候没了父亲,他便开始一个人撑起了全家的重担,从那时起他就是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依靠,可是谁又知道当年他心底里的慌乱和艰难? 就是在那时他在造纸厂认识了同样当工人的李绍玉,绍玉大他五岁,性格稳重宽厚,他和泽文很谈得来,看到泽文小小年纪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心中不忍,所以在厂里事事都照顾泽文,最后更是把泽文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看待。 而泽文对这位大哥的感情也从开始的感激慢慢地变成了信任和依赖,可以说李绍玉在泽文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父兄一般的肩膀,两个人从那时起成为了异姓兄弟。 后来他们都因为能力出众工作又肯卖力气被先后提干,一路帮扶着走到了现在。 如今泽文受人陷害,他无论是在审他的人面前还是在家人面前都撑得住,可是唯独这时见了绍玉大哥,泽文紧咬着的牙关松开了,可以让他依靠的大哥来了,他终于不用再硬撑下去了。 |
绍玉看着泽文微红的眼圈,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放心吧,一切有我!哥一定想办法给你翻案!” 泽文稳定了一下情绪,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大哥,这个事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咱们得从哪儿入手翻案?” 绍玉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赵世杰咬死了你就是那份抓捕名单上的特务‘杨哲文’,他就是抓着这个由头在厂里找平时跟你不对付的人来做的伪证,整的黑材料,现在要想让他的证人翻供可能性不大, 再说就算咱们推翻了他的那些证据,可是‘杨哲文’这个名字咱们推翻不了,省里要抓的这个特务他就是跟你的名字特别接近,这是事实,也是最难办的一点, 而如今这市里面越来越乱,不管是咱局里,还是市委的领导全都忙着站队,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出来给你做保, 所以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这个真的杨哲文,一旦这个真的特务被抓到了,那么加在你身上的所有罪名就全都能洗清了。” 泽文听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想的和我想的基本一样,这本来是个最难最笨的办法,但是却是目前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只是这就好比大海捞针,单靠一个名字想找到本人,你觉得希望能有多大?” 绍玉望着泽文的眼睛,异常坚定地说:“不管希望有多大,我刚才说了,一切有我,你放心,我就是把咱煤城这地界翻个个儿也一定会帮你把他给找出来!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你就耐心在里面等着,别着急。 至于家里面你也放心,凤瑞和开山都会帮你照顾的,总之,你放宽心,少说三四个月,多说七八个月,哥一定能把这个杨哲文找着,生可见人,死也要见坟!” 绍玉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泽文知道这个大哥平时话并不多,但是这是个顶天立地的东北汉子,吐出口唾沫也是个钉!他能说到便一定就会做到! 泽文的眼里含了泪,伸手紧紧握住了绍玉的手,说道:“大哥,我知道了,我等你回来!” 绍玉也紧紧回握住泽文的手,点点头说:“放心吧!你在里面自己要保重!” 这两个铁一般的汉子双手紧握,一个以性命相托,另一个许下了重诺,这便是生死之交,也许这情谊不会永远不变,但是此时此刻它的确超越了一切物质的世界,让泽文和绍玉都感受到了人性无私和真情的光辉。 |
接下来的日子绍玉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关系,循着一个个微小的线索在煤城和周围的十里八村四处奔走,开始了艰难的寻找真正的“杨哲文”的工作。 而泽文则在监狱里面忍受着漫长的等待带来的对未知结果的恐惧。 他相信绍玉大哥的坚韧,知道不找出真正的“杨哲文”绍玉绝不会放弃,可是他不敢相信命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幸运,因为那并不是理所当然地事情,一切后果皆有可能。 找不到也许才是命运设在他未来生命中的终结陷阱,而他终将以这样可笑可悲的方式背负着一个陌生人的罪名去结束生命! 又或者这个风波只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不久它就将让绍玉大哥带着那个 “杨哲文”回来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使得他重获自由。 面对这喜怒无常的命运,泽文忍着内心的恐惧,倔强地沉默着, 他在监狱里卖力地干着重体力的劳动,在跟着别的犯人一起被拉出去批斗的时候顺从地从造反派的棍棒下沿着土坡,爬上爬下,他沉默地忍受着一切屈辱,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宣判。 |
二十二 同样,杨家的所有人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泽文仍然没有被放出来,赵氏心中的希望越来越小,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住了,而当一群造反派绕过了凤瑞和开山他们的保护横冲直撞地闯进家里来后,她的精神终于垮了。 那天下午,她和媳妇李氏,孙子振兴,还有挺着大肚子就快要生了的爱新在家呆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嚷嚷,声音越来越大, 赵氏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是有人在喊:“这就是特务杨泽文的家!” 她吓得心中一跳,扶着炕沿下了地,哆哆嗦嗦地往厨房走,去找正在做饭的李氏。 李氏这时也听见了动静,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她看到婆婆脸色发白,颤颤巍巍地对自己说:“泽文家的,你听见了吗?外面好像有人要上咱家来批斗!” 李氏这时心也砰砰直跳,她一边对赵氏点着头一边朝着振兴屋的方向小声喊:“振兴,振兴,你快出来,要出事啦!” 可是没想到,振兴听了她的叫声不但没出来,反而砰的一声倒把门给关上了。赵氏和李氏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振兴自从回到了家,知道了他爸的事后,就整天猫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跟谁也不愿意说话,家里人都可怜他,全都就和着他,没人去惹他不高兴。 可是振兴仍然转不过这个弯来,他不甘心就这样成为了黑五类子女,可是他又没有任何办法,随着他爸被关起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慢慢意识到,这可能就将是他未来的命运,他将背着这个反动的身份被人群唾弃, 这时他开始有些恨泽文了,虽然家里的所有人都跟他说,他爸是被冤枉的,是被人故意整的,可是事实就是事实,那么大的罪名就压在他的肩上,振兴觉得这时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已经认定自己是个国民党特务的狗崽子。 他恨父亲,恨这从天而降的祸事,也恨这个生养他的家庭。 今天他比他奶和他妈还早就听清楚了外面的事,那些人是冲着他们家来的,他们要来批斗大特务杨泽文的家人,要揪出自己这个特务崽子! 振兴又怕又恨,当他听到他妈喊他的时候,心中气极了,他狠狠地摔上了房门,然后趴到炕上,用棉被蒙住了头。 |
这边赵氏和李氏见振兴这么个样子,也没了主意,她们听着外面的拍门声,吓得抱成了一团,谁也不敢吭声,也不敢去开门。 爱新本来在屋里睡觉,昨天夜里她在城东头的文教楼自己家里睡到半夜,听见楼下有人喊口号,她仔细听了听,竟然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打倒杨爱新,她是大特务杨泽文的妹妹!” 爱新当时吓了一大跳,睡意全无,她听着声音有点像她班里的几个学生,爱新害怕了,她爱人邱作田常年在部队上,现在就她一个人在家,万一要是那些学生冲上来,她可该怎么办! 爱新这么想着再也睡不着了,她起来把屋里的桌子和椅子都拽到了门前堵住了门,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床上围着被坐到了天亮, 好在那些人只是喊了一阵子口号,并没有真的上楼来抓人就散了,可是爱新是不敢再一个人在家呆着了,天一亮她就收拾了东西跑回了胜利街她妈那儿住。 因为晚上没睡好,所以这时候她正躺在炕上补觉,没想到外面越闹越凶,噼里啪啦的拍门声把她给吵醒了,她勉强支起笨重的身子下了炕,用手扶着后腰走了出来。 一出来就看见她妈和她嫂子两个人站在当地儿抱着发抖,她吓了一跳,忙问:“妈,咋地了?这外面是干啥呢?你们怎么不开门呢?” 赵氏哆嗦着说:“你自己听听,他们是因为你哥的事来批斗咱家的,估计还得抄家,你说,这可该咋办呐?” 爱新一听气得杏眼圆睁,她想,这还有完没完!为了这么个还没最后定性的案子,她大哥已经被关进去好几个月了,打也挨了,骂也受了,一直被押着劳动, 这还不算,这帮跟着瞎起哄的人们昨天在自己家楼下嚷嚷了半宿,现在又跑到家里来闹,要批斗这一门子的老幼妇孺!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别说她哥是被冤枉的,就算她哥真有那样的罪,难道就要把他们全家都往死里整吗! 爱新越想越气,一股火顶上了脑门,她豁出去了,也不顾她妈的叫声,两步走到了门前,打开插划,一把把门大大地拉开了! |
外面的人没料到门会突然被打开,挤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被后面的人推着一个趔趄冲了进来,差点撞到了爱新的肚子上,爱新吓得往边上一躲,一群人就忽地一下从她旁边冲了进来。 赵氏和李氏这时也走到了前院,被这些冲进来的人吓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相扶着站住。爱新缓过神来,一步跨到了当地儿挡在了她妈和嫂子的前面, 她瞪着眼睛盯着面前的这些人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一堆人上人家家里来想咋的?” 说完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群人,发现其中有几个她还真认识,那是她们学校的几个学生和老师,这几个人平时就跟她不对付,在学校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爱新是保校长的这派,而今天来的这几个是保那位之前被爱新他们抄了家的王书记的,爱新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变了,他们这是来趁机报仇的。 除了这几个人外,还有一群中学生,都是红卫兵打扮,穿着绿军装,勒着红胳膊箍,爱新恍惚认得是振兴和小越他们学校的同学。 就在爱新琢磨着这些人的时候,刚才被推进来站在最前头的那两个人说话了:“我们是来批斗大特务杨泽文的!怎么的,你一个特务的家属还敢厉害!你是杨泽文的什么人?他儿子杨振兴呢?让他出来! 我们是代表学校来跟他谈话的,他今天必须表态跟他那个反革命特务的爹划清界线!否则我们就把他开除出红卫兵的队伍!” 他的话音一落,后面那些学生就都跟着叫道:“对!让杨振兴出来!让他表态!” 爱新气得尖着嗓子喊:“嚷嚷什么?嚷嚷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大哥不是特务,他是被冤枉的!这个事到现在还没有定性,公安局还正查着呢! 你们啥也不知道就跑到我们家来闹什么!我告诉你们,我们家是根红苗正的贫农!我们兄妹几个都是党员!我爱人是革命军人,我是军属,你们今天要是敢抄我们的家,我就告到部队上去!” |
本来她以为最后的这几句话好歹能镇吓住几个人,可是没想到站在后面的那几个她们学校的老师这时挤到了前面,其中一个用手指着她的脸说:“杨爱新,我告诉你,你别太嚣张了,现在不是以前你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你哥是特务的这个事是板上钉钉的,今天上午已经全市通报了,咱们学校的大喇叭都广播一天了!这不是你说不承认就不承认的!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特务家属,想赖也赖不掉!” 她的话音还没落,另外一个前些日子在学校里跟爱新干过仗的老师立刻紧接她的话说:“杨爱新,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军属!我问你,你作为革命军人的爱人,你的觉悟到哪儿去了? 就在上个星期我还看见你穿着条军裤去给你那个反革命的特务哥哥去送饭了,你这纯粹就是给军队抹黑!你还想告我们,走,咱们这就到你爱人的部队上去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说完她就伸手来拽爱新的胳膊,爱新吓得赶紧往后躲, 赵氏这时也急了,和李氏两个人上来护住了爱新,她颤抖着嘴唇带着哭腔叫着:“你们干什么,别动我闺女!你们还是不是人啊!没看见她怀着孕吗?要是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你们不是要批斗吗,你们批斗我吧!我一个老婆子,没皮没脸,这条命今天给你们都行!” 爱新听着她妈的哭诉,心中酸痛,眼睛里也滚下泪来,她抓着妈妈的一只袖子,哭着说:“妈,你别瞎说!他们要是敢动你一下,我就跟他们拼了!” 说完,她转过头对着之前拉她的那个老师说:“姓张的,我知道你就是想趁机报复我,有本事你今天就在这儿当场弄死我!那边墙上,” 她指着对面的院墙对他们说:“那上面挂着绳子,屋里厨房里有刀,你们有本事就来捆我砍我呀!一尸两命,张菊花,我今天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造不造得了这个孽!” 说完,爱新也豁出去了,把她妈和嫂子往后一拉,自己上前一步,倒挤的那个张菊花老师倒退了一步。 |
这些人看爱新这要拼命的架势,一时之间都有点懵,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是旁边那群来抓振兴的学生先缓过味儿来,他们中的一个喊道:“我们不跟这个娘们耗着,杨振兴,是男人你就出来,躲在娘们后面算个啥!我们是代表咱们学校造反派司令部来的,今天你不出来把话说清楚,这个事儿就不算完!” 他这一喊,别的人也都跟着叫嚷起来:“杨振兴出来,杨振兴出来!” 振兴听着这样的喊声,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他强压着心里的害怕,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李氏一见儿子出来了,赶紧挡在了他的前面,对着那些学生说:“你们要干啥?他爸的事,我家振兴啥也不知道,你们,你们,可不能打他呀!”说完她也哭了。 那几个学生隔着李氏对着振兴喊:“杨振兴,你爸是反革命特务,是黑五类,你今天必须表态,跟他划清界线,决裂到底,否则你就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不配当我们红卫兵,把红卫兵的袖标交出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一起喊:“交出来,把他踢出红卫兵的队伍!” 李氏被这好似排山倒海般的喊声吓坏了,她转过头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摇晃着振兴的说:“振兴,你快说,快说,跟你爸划清界线了,要不然他们这些人还不得打死你啊!儿呀,快说吧,说吧!” 振兴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和眼前这气势汹汹的人群,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甩开了母亲的手,走到了前面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所有人大喊道:“我杨振兴今天跟大特务杨泽文划清界线,他不再是我爸,我也不是他儿子,从今往后我和他彻底决裂!再也没有关系了!” 喊完,他红着眼睛瞪着前面的那几个学生代表,喘着粗气问:“这样行了吗?你们满意了吗?这样革命就彻底了吧!”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然的爆发吓住了,院子里有了几秒钟的安静, 就在那些造反派准备再次对振兴发起攻击的时候,忽然爱新“啊”的大叫了一声,她一把抓住了旁边赵氏的胳膊,叫着说:“妈,妈,我要生了,破水了,我要生啦,救命啊!” |
所有人这次是真的吓坏了,赵氏和李氏赶紧一边一个搀住了她,赵氏连声叫着:“振兴,振兴,快点推车子去,赶紧驼着你二姑上医院找你大姑去,泽文家的,你快到隔壁老李家找秀荣来,她今天休白班,让她跟着振兴一起去!” 振兴和李氏这时也都慌了神,立刻按着赵氏的吩咐挤开围着的人群分头忙乎去了。 这边赵氏扶着爱新坐到了地上,也顾不上管旁人了,一个劲儿地安慰爱新说:“别害怕,别害怕,咱这就上医院去,准出不了事儿!” 那些来批斗来抄家的人们现在全都傻了眼,他们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发生这样的事,看着爱新抱着肚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别说那些没经过人事的学生们,就是那几个结了婚的老师也都害怕了,这时谁也不愿意再在这里久留,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今天就算了吧,以后再来!”所有人都像是得到了大赦,一窝蜂地忙忙从杨家退了出去,很快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赵氏看到这些人终于走了,才松了口气,刚好这时隔壁的秀荣也跟着李氏急急地跑了过来,她们一起扶爱新坐到了振兴的后车架子上,秀荣在旁边扶着,振兴推着车子,他们几个飞快地向医院奔去。 赵氏和李氏留在家里动手给爱新打包袱,准备些衣服毛巾,还有之前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小被子和尿介子,赵氏一边拢着东西一边淌眼泪,嘴里还不时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们爱新吉人天相,安安稳稳地生下这一胎,母子平安!” 李氏在一旁也直安慰她说:“妈,你放心吧,爱新身体壮,这一胎也是快足月了,准保没事儿!” 婆媳俩在家收拾着东西,担着心,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她们知道贵平今天不能回来去托儿所接大猛和球球了,赵氏就吩咐李氏去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她留在家里边做饭边提着心等着振兴什么时候回来报信儿。 这天爱新在姐姐贵平的陪伴下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生下了一个男孩,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
当天晚上振兴回家跟赵氏和李氏报了喜,赵氏这才放下心来,她把下午打好的包袱交给了振兴,让他快给他大姑和二姑送去, 看着振兴出门后,赵氏一直紧绷着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两腿发软,一个站不住坐倒在门槛上。 旁边的李氏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拉住了她问道:“妈,你咋的了?” 赵氏定了定神,勉强摆摆手说:“没事儿,我八成是累着了,天儿不早了,这两个小的也都睡了,我今儿就不洗了,你帮我把被铺上,我这就躺下睡觉,歇一宿明儿估计就能好。” 说完,她动手脱了外衣,在李氏的照顾下上炕挨着两个孩子躺下合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没有想到,这一觉过后再起来时她的身体却再也不能活动自如了。 这些年来她遭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多了,每熬过一次灭顶之灾,她的精神就虚弱一分,如今儿子的这场泼天大祸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向前望去她几乎是两眼漆黑,今天当她听到孙子振兴被迫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吼出和泽文断绝父子关系的话时,那一刻她的心几乎被绞成了一片一片的, 那种疼已经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了,那时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咔的一声断了, 本来当时她便感觉到天旋地转地站不住,可是爱新忽然像儿时那样无助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喊着“妈,救命!” 母性的坚强又奇迹般地支撑住她让她生出气力抱住了女儿,如今所幸爱新她们母子平安,赵氏松了这口气后便再也撑不住了,她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地垮了。 |
第二天早上,李氏还迷迷糊糊没有睡醒的时候,就听见那屋婆婆奇怪的喊声,她这些日子如惊弓之鸟一般,有一点动静就吓得立刻跳起来,这时她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披上衣服下了地奔着赵氏的屋子急急走来。 进了屋她看到赵氏还躺在炕上没起来,可是身体却有些不自然地动着,她忙绕到赵氏对面,发现婆婆惊恐地大睁着眼睛,嘴里呜呜咽咽地叫着什么,嘴角边淌下一滩涎水。 李氏大惊,看婆婆这个样子恐怕是中风了,她心里直哆嗦,一边上前去扶赵氏一边问:“妈,妈,你咋的了,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不能动,你跟我说句话?” 她这时吓得有些糊涂,赵氏的这个样子明显是动不得了,哪里还能跟她说话。 李氏扶了婆婆几次都扶不起来,她看着赵氏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哭了,不过心里最后一点把持还能宽慰自己,看这个情形婆婆心里还是明白的。 她抹了一把眼泪,放下赵氏的身子对她说:“妈,你可能是中风了,你别着急,我去叫振兴和那屋的秀荣来,我们马上送你上医院,咱找贵平去,她一定有办法治你,你等着。”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下了炕跑去叫醒了振兴,又让振兴到王家找了秀荣来,秀荣一看这个情况,也急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好,破屋偏逢连夜雨,这是咋说的,这一件件的事硬是把老太太给逼得躺下了!” 李氏这时六神无主地拉着她问:“秀荣,这可咋办呐,我妈这个样咱咋把她弄到医院去啊?她这坐都坐不住!” 秀荣定了定说:“振兴,你再到我家去,把我二哥叫来,你和他你们两个轮流背着你奶跟我上医院,好在道不远,快点走十多分钟也到了,快去!” 然后她又回头嘱咐李氏:“大嫂子,你就别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得有人看着,大妈就交给我吧,到了医院有贵平,咱找内科最好的关大夫给大妈看,放心吧。” 说完 又过去轻轻地拉着赵氏的手安慰她说:“大妈,你别害怕,咱这就上医院去,找关主任给你治,保准儿能治好!” 赵氏闭了闭眼,算是表示听明白了,秀荣看到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强忍着泪,候着她二哥和振兴来了,便和李氏一起小心地从炕上搀起赵氏覆到了她二哥背上,然后和振兴一起两边扶着忙忙地跑去了医院。 |
到了医院秀荣先到内科找了熟人给安排了一个床位,扶赵氏躺下,让振兴和她二哥守着,然后自己急急忙忙跑到妇产科找贵平。 贵平昨天晚上陪了爱新一夜,现在正乏,趴在床边上睡着了。 秀荣进来时看见爱新正抱着孩子喂奶,她不敢直接告诉爱新这事,就勉强对她笑笑说:“爱新,咋样?孩子挺好吧?” 爱新承秀荣昨天帮忙,今天又来看自己,心中很是感激,忙点着头说:“都挺好的,昨天亏了有你帮着,要不然还不知道咋样呢!你今天不在家好好歇着,又跑过来干啥!我这没事儿了,你不用挂心。” 秀荣点点头说:“那就好,我今天来看看你,另外找你姐还有点事儿。” 说完也不等爱新接话,就走到贵平旁边推她说:“贵平,贵平,醒醒,我有事找你说,你来一下。” 贵平被她推醒,还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秀荣,就问:“你咋又跑来了?有啥事?” 秀荣一把拉了她起来拽着就往外走,外边走边说:“有点事,你跟我来。” 然后又冲爱新说:“你好好喂孩子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爱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秀荣已经拉着贵平出去了。爱新心想,这是怎么了,秀荣今天怎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自己说,非要神神秘秘地拽着贵平出去。 她正疑惑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爱新连忙低头一看,原来奶头从孩子嘴里滑了出来,她抱着孩子拍了拍颠了个换到另一边,把奶头让孩子叼住了继续喂起来。 |
这边贵平被秀荣急急忙忙地拉出来,脚不点地儿地跟着她一路往内科走,一边走一边秀荣告诉了她赵氏的事, 贵平的心咯噔一下,脚底下一个趔趄,幸得秀荣拽住才没摔倒,她稳了稳神只问了一句话:“我妈现在在哪屋呢?你找了关大夫没有?” 秀荣说:“我跑过来找你之前嘱咐了科里的小吴,今天她值班,让她赶紧去找关大夫去了,估计这会儿应该到了。” 贵平听了再没说别的,跟着秀荣两个三步两步跑到了病房。果然这时内科副主任关兰已经在房间里了,她正在给赵氏量血压。 看到贵平和秀荣进来并没说话,直到量完后,直起腰在病例本上记下了数值才走了过来,她对贵平说:“大妈这个情况看起来应该是脑血栓,先拍个片子,验个血看看吧。血我已经让护士抽了,你赶快拿到检验科去,我这就和秀荣推着大妈去拍片子,尽快确定病情,今天务必得用上药。”说完就从旁边小桌上拿了抽好的血交给了贵平。 贵平这时看到妈妈闭着眼睛好像无知无识的样子,鼻子一酸,抹了把眼泪,接过了试管又望着关大夫问:“关姐,我妈这严重不?没有生命危险吧?” 关兰一向跟贵平关系好,这时候安慰她说:“你别担心,现在看还不算太糟糕,刚才的血压还可以不算很高,你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等片子出来了就知道了,快去送血去吧。检验科今天是洪斌当班,你让他快点给你出结果,我们这也就去拍片子去了。” 贵平又看了她妈一眼,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跑了。 |
晚些时候赵氏的 片子和检验报告全都出来了,和关大夫之前的判断一样,赵氏的确得了脑血栓,血栓的位置在右脑,好在面积不算太大,虽然影响到了她左边肢体的行动,但是还不至于让她的左手和左腿完全不能动。 关大夫看完了片子,跟贵平商量说:“大妈的情况还行,不算很严重的血栓,咱们先给她用些甘露醇静脉给药,用三天看看,之后再给脑血管扩张剂,维脑路通或者是丹参都行,希望能控制住病情。” 贵平静静地听着关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案,之前一直发抖的腿终于站住了,她点着头说:“关姐,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的方案一定是最好的,咱就马上用药吧。” 关大夫低头开了处方递给贵平说:“放心吧,大妈平时是干活干惯了的人,身体底子不错,再加上如今咱们对这种病的治疗手段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大妈会没事儿的,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 说到这儿,她微一沉吟,才继续说下去:“要想恢复到以前那样是不可能了,这个你也应该清楚。以后恐怕大妈这左边身子,是不太好动了。” 贵平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处方,点了点头,有点哽咽地说:“我知道,无论如何命保住了,瘫了就瘫了吧,以后我们大伙儿照顾她。” 关大夫握了握贵平的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叹了口气说:“快去拿药吧,先输上液是正经的。” 贵平点点头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
就这样赵氏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因为用药及时病情得到了控制,虽然左边身子没法像以前一样活动了,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动,而且她嘴上的麻木感消了下去,终于又能说话了。 贵平这些天不管上班下班都在医院里陪着她,看到她的情况稳定了下来,才放了心,又怕她想不开,时时在她耳边说些“命保住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的话宽慰她。 赵氏自打神志完全清醒后就接受了现实,她心中苦笑,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了,看来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求,把惩罚降临到了她的身上,那么也许加在泽文身上的罪就会轻些了吧? 赵氏这时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的这病必将能减轻儿子的苦,她猜着,盼着,老天爷接受了她的交易,用她后半生的瘫痪换来儿子的平安归来,如果真能如此,她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开始慢慢适应只能弯在胸前的左手臂和麻木的左腿。 贵平看母亲如此坚强,心中安定,这时爱新还在月子里,大家怕影响她恢复身体所以一直没告诉她这个事情,在她产后三天要出院时,贵平告诉她,妈的身体有些不舒服,没法照顾她月子了,所以让她先回东头自己的家,嫂子李氏会跟过去帮她坐月子。 爱新以为她妈只是那天气着了,生了些小病,所以也不疑有他,便说等自己出了月子就抱孩子回家看妈,之后就在李氏的陪伴下回了自己的小家。 贵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看着赵氏的情况也稳定住了,才办了出院手续把她接回了家。 泽武两口子住矿上指不上,不过幸好家里小越和振兴都停课了,有他们帮着,贵平自己再白天黑夜医院家里两头滚着,也勉强是把日子又撑了起来。 当然妈有病的消息是绝对不能告诉大哥泽文的,这一点贵平很清楚,她跟小越和振兴分别都嘱咐清楚了,去送饭的时候千万不能露出口风,要是泽文问起,就说家里一切都好。 贵平咬紧了牙关,把全家的担子都担在了自己的肩上,她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绍玉大哥能快点找到那个害人的特务“杨哲文”的下落,给她哥平反昭雪,什么时候大哥回来了,这个家的天就亮了,这是她和瘫在炕上的母亲如今唯一盼望的事情。 |
长水在贵平的信上知道了杨家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他即难过又心疼, 贵平在信里说,自己现在既要工作又要照顾母亲,每天疲于奔命,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可是这还不算,最近大哥的事市里已经定案,现在医院只要一开政治会,喇叭里就会先念一遍右派和特务的名单,让大家喊着口号来一通批判, 每当念到杨泽文的时候,全场的人就都会向自己行注目礼,那目光中的鄙夷让她无地自容,明知道哥哥是被冤枉的,可是那一刻自己却像是真的做错了事一般低下了头。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寝食难安,老天怎么能这么不公平,让清白的人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让苦命的人愈加受罪! 读完贵平的信,长水无语地抬头望了望天,是呀,这老天的不公,由来已久,没有人猜得透它游戏人间的心思,也许凡人的悲欢在它眼里不过是渺小的尘埃,它看不见也不关心。 长水想,也许自己应该为贵平做些什么,不能让她一个人在煤城硬扛着,所以他没有给贵平回信,而是到厂办去请了探亲假,带上了自己手头全部的钱坐着车回了煤城来探望贵平。 |
长水的到来让贵平有些吃惊也有些惊喜,虽然长水在她们家的事上不能帮上什么实际的忙,可是有他在自己身边,贵平感到不再那样孤立无助了。 长水跟大姐之华说了,这次就住在贵平家里,帮她照顾岳母赵氏。之华当然同意,还特地到杨家来了两趟,拿了些点心来看望赵氏,并且告诉贵平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自己,需要开什么药也尽管开口,然后又嘱咐长水有空带贵平回家来吃饭,自己做些好吃的给贵平补身体, 她怜惜地看着贵平说:“你看你,这些日子煎熬的,人都瘦了一圈,家里出了这些事,虽说你是大姐应该担起来,但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可不能再垮下去了。” 贵平感激地对之华点头说:“我还能挺住,放心吧,大姐。何况现在长水也回来了,有他在,我的心多少踏实了一些。” 之华笑着说:“我们家长水现在也懂得疼人啦,他在家的这些日子你就让他好好照顾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两个今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候日子就有盼头了。” 贵平听到她提起孩子,脸上一红,倒不好接下去了。长水一笑说:“行了,姐,你回去吧,我过两天就带贵平过去,也看看玲玲和小耀,又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们,我还挺想他们的。” 说完他又去包里摸出两包糖来递给之华说:“这是给他们的,你带回去分给他们吃吧。” 之华拿了糖,说:“好,那我走了,你们两个这两天就过来啊,我买好了菜等你们。”说完又到赵氏屋里跟她告辞才离开了杨家。 长水和贵平回屋后对她说:“我这两个星期的假哪儿也不去,专在家里帮你照顾妈和小猛,球球如何?” 贵平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好呀,有你在,我觉得家又像个家了,这些日子我是真累了,大哥给当成特务关了起来,妈又瘫了,我感觉这个家的天都塌了。我是大姐,这时得扛着,可是我也就是个普通的女人,真累呀,身体累,心就更累了。你说,大哥还能出来吗?要是绍玉大哥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杨哲文’可咋办呢?一想起来这个事,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害怕!” 长水伸出胳膊搂着贵平的肩膀,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别瞎想,之前你不是还跟我说,绍玉大哥是个又有本事又讲义气的人嘛,我有预感他一定能找到那个人的,肯定能把大哥平安地救出来。” 贵平听了,抬了头望着他说:“真的,那你的预感通常准不准呢?” 长水笑了,抬起手替她理了理头发才说:“准的,不过以前都是预感坏事的时候准,这次好事希望也准。好了,别再想这些我们都做不了主的事了,我想好了,这段日子,我要跟小越学学怎么做饭,然后我来做饭给你们吃好不好?你值白班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你去送饭,省得你总是吃食堂。对了,你值夜班的时候前半夜我去陪你吧,跟你说说话解乏。” 听了他的话,贵平噗的一声笑了,说:“你做饭?别的不说,你会生火吗?行啦,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高兴,其实,” 她看着长水,眼睛里有了感情,温柔地说道:“看到你忽然回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除了杨家,我还有你,有我和你的家。这些日子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一点,而你来了,我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亲人,还有你对我这么好,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之前那些压在心上的苦解了很多,长水,你回来真好!” 长水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贵平的额头,低声说:“我给不了你最好的,但是也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力量拥抱你,让你知道,你的身后还有我。”贵平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般,她感觉这时即舒心又踏实。 |
长水在家的这段日子除了天天接送小猛和球球上下幼儿园,他还真说到做到,认真地跟小越学起生火做饭来,常常弄得自己手上脸上都是煤泥灰,惹得贵平和小越笑个不停,因为他的到来这个家里又有了久违了的笑声,贵平感觉心中终于舒畅了许多。 到了晚上长水对她更是温柔,他并不会不管她的感受任意妄为,他总是先轻轻地抱着她,问她累不累,然后用手抚着她的背,轻吻她的脸颊,嘴唇,让她觉得安全温暖,他留意她的反应,尊重她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攀折她的身体,把她当成最娇嫩的鲜花一样呵护,让她得到满足后才释放自己,所以贵平从心里感激长水,这种从精神到肉体上对自己的尊重,让她无比的欢愉,嫁给这个男人是她今生最大的福分,她爱极了他。 杨家在种种打击下暂时恢复了平静,人的适应能力往往会强大得超出自己的预料,本来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要面对这许多翻天覆地的变故,杨家的每一个人都以为这个家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就在大家慢慢适应了天天给监狱里的泽文送饭,为瘫在炕上的母亲端屎尿的日子后,竟然发现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 饭仍然可以照吃,外面乱七八糟的会还得照去,特务家属的这个称呼听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怎么样了,而爱新怀里的小婴儿更是一天天地照样长大,他脸上可爱的笑容让大人们暂时忘了所有成人世界里面的残忍,全都不自禁地跟着他笑起来。 这就是凡人的生活,只要还能吃能喝,有个地方睡觉容身,那么不管周遭的环境变成了什么样子的,我们都能适应,都可以曲为解释连同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安慰平复。 所以长水常常想不明白,人到底是由身体控制灵魂,还是由灵魂指导身体呢?真是,“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
又丢了一层楼,唉,下面补上 |
又删了!怎么回事?再试试 本来杨家的生活如今虽然是差强人意,但是也算是又恢复了平静有序,可是六八年底国家大的政治局面又变了,这个变化不仅重新搅乱了杨家的生活,它同时让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家庭都经历了空前绝后的奇景,改变了上千万青年人的命运。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在党内最大的“走修正主义路线的叛徒”原国家 Liu Shaoqi被揪出来斗倒后,毛泽东 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一时之间全国展开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 六八年所有的在校初中生和高中生被一声令下全部派往了农村。他们这些还没长大的孩子都要告别父母家庭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参加农业劳动。 这个运动几乎牵连到了每家每户,落实到杨家的结果就是,杨越和振兴必须离开煤城到周边的农村去插队。得知这个消息后,杨家全家又是一阵慌乱,李氏不用说,接连哭了好几场,宝贝儿子又要走了,而且这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政策上说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是没说什么时候教育完呀,弄不好还不得一辈子呆在农村过撅着屁股从地里刨食的日子! 她是从村里嫁出来的姑娘,知道农民的苦,如今让儿子再去受那份罪,她怎么舍得呀!可是国家现今的政策就是这样,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得送出去,她又能怎么办呢。 相比李氏的痛苦,振兴倒没有那么难过,相反的他还有些高兴,能离开这个现在只能带给他屈辱的家庭,他并不觉得难受,虽然特务崽子的身份还在他背上背着,可是如果所有的学生都得下乡,那他岂不是也并不显得特殊了吗? 反正到头来大家都得去一样的地方,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他杨振兴其实是又回到了知识青年的集体中去了,不再被孤立,岂不是很好。振兴存了这样的心思,便不理他妈哭哭啼啼的抱怨,自己收拾好行装只等着街道干部来家给他分配下乡去的地方。 而杨越就更省事了,她本来对这个家就没有多少的留恋,一直都想出去过能自己做主的生活,现在刚好来了这样的政策,让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出去,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瘫在炕上的母亲和大姐担忧的目光,杨越什么都没有说,她每天还是照样做着家务,等到转年过完了年,她就按着街道规定的时间戴上了街道干部送来的大红花,跟着其他几个和她一样被分到旧庙公社去的学生一起坐上卡车离开了家。 几天后振兴也跟着另一群人走了,他被分到了扎兰营子公社。 又过了没多久贵平的医院也接到了通知,让他们抽人组成医疗队下乡给农民和知青看病。贵平被选中作为第一梯队先被派往了义县,之后又在煤城周边的各个乡镇村庄轮转。 |
这次终于没被删,那就下面接着更文。 |
杨家顷刻之间,人走一空。现在家里就剩下瘫了的赵氏,没工作的李氏和带着孩子的爱新。 爱新出了月子后就搬回了家里来住,得知了母亲瘫痪的消息她也大哭了一场,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生活还得继续,如今学校里也停了课,她只好专心在家跟她嫂子两个人照顾老娘和孩子,兼带给大哥送饭。 其间她爱人邱作田从部队请了探亲假回来过一回,看了她和孩子,又给她留下了不少钱和粮票,还有许多吃的东西,爱新又不放心小妹妹,趁着作田在家,就让他到杨越下乡的地方去看看,给妹妹带些吃的穿的去。 作田坐着汽车又倒驴车总算到了杨越他们的知青点,看到杨越跟几个女孩住在一个四面都透风的房子里,这时候还是早春,仍然是天寒地冻,几个孩子在屋里生了火炕,穿着大厚的棉袄挤在一起取暖,就这样还都个个冻得脸通红,手上全都裂了口子。 作田看了心酸,二话没说,到村里找了些木板沙石,把房子里裂口子的地方钉的钉,糊的糊,总算是好歹让屋里不再漏风了。 他知道这些孩子们每天也得跟平常的农民一样下地去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己,可是这些城里来的半大孩子哪里做得惯地里的活,他们一个月下来挣到的工分少得可怜,亏了还有他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粮票能跟公社换些口粮,但是这也是不够的,好在村里没眼看着他们挨饿,每个生产队都又照顾了他们些粮食。可是农民们也不富裕,自己的肚子还没填饱,还要管这群人,他们心里也不痛快。 作田看到这样,除了把带来的吃穿的东西给杨越放下外,又另外把自己身上的钱和粮票都给了她,让她平时到供销社去买东西吃。 杨越倒是没有跟姐夫诉苦,她还是跟在家里一样,不声不响的,每天扛着锄头去干活,下了工回来后和一起住的几个人轮流做饭,还常常照顾两个比她们小的小妹妹,这两个小孩才刚刚初中毕业就被分来了,懵懵懂懂的看着让人可怜。 作田见杨越在这里倒是安之若素,没有叫苦连天地嚷着要回家去,便放下了心,他呆了两天看看也没什么能为她们做的了,才告别了小妹,搭车回了煤城。 到了家他把情况详细地跟爱新讲了,爱新听了掉了半天眼泪,也不敢让她妈知道,只是过去那屋告诉她妈说,作田看到了小妹,小越她们那里一切都好,小越如今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不但自己过得好,还能照顾别人,让她妈放心就是。 赵氏听了,也无语,好不好都是孩子们的命啦,她如今是管不了了,只要尽量不拖累了他们就算是好的了。 |
又被删了,这是怎么了,再补!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赵氏还在痴痴地等着老天兑现与自己的交易,让儿子早点洗清冤屈回家。 这边一直在找人的绍玉心里也很着急,他这几个月来前前后后找了不下十个“杨广文,杨乃文,杨友文”等等,就是一直不见这个“杨哲文”,他不禁有些烦躁,也不知道这个杨哲文到底猫在哪个耗子洞里边呢,这样难找! 他之前到省里托人找出了解放前的档案来看,在查了整整一个月的档案后,终于找到了杨哲文的老档案。但是上面的照片已经不见了,出生日期也模糊不清,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上面记载了这个杨哲文是个国民党员,曾经在沈阳剿总下属的一个后勤部门做过出纳,而他的原籍是煤城,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省里在抓特务时把他划到了煤城的抓捕名单上。 可是档案上只写了煤城,并没写具体的地址,这让绍玉一时之间也无从下手。他先按着杨哲文工作过的那个部门往下找,但是因为这个杨哲文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也不算干部,只是个一般的办事员,除了那份档案以外别的文件上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了。 绍玉也去过沈阳的监狱里找了几个在押的特务,向他们打听这个人,可是也没人记得这个名字,这条路是完全走不通了。 之后绍玉就只好用最笨的办法,在煤城和周边的乡镇一个村一个村的查人事档案,一旦发现有名字接近的就立刻跑去见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能对上号的。这几个月以来绍玉跑了几百里的路,鞋都磨破了三双,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
没被删?那继续。:) |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了一条最有可能的线索。 那天他代表二轻局到市里开农村文革成果座谈会,本来这个会并不关他们组织部的事,应该是主管外联的马部长去的,可是马部长刚好临时有事儿想找人代替他去开会,绍玉正好在旁边,他一听这次煤城周边的乡镇领导都会来,心想倒可以借这个机会向他们好好打听一下,有没有知道杨哲文这个人的,于是他就自告奋勇替了马部长来开会。 会议结束后,他趁着大家伙还没散赶紧挨个跟这些人打听消息,本来他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可没想到当他问到化石戈乡的王乡长时,却有了消息。 当时王乡长听他问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记得前些日子你好像打电话来问过我一次啦,我们乡没这么个人,你找这人到底干啥?” 绍玉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刚想开口跟王乡长解释,旁边王乡长的秘书小张却接口问道:“李部长,你说的是杨哲文吗?” 绍玉点头,小张就扭头对王乡长说:“乡长,这人我知道哇,咱乡下面的李屯公社的杨会计好像就叫这个名。前两天你不还夸他帐做得好,字儿写的漂亮吗?” 王乡长说:“啥?杨会计叫这名?他们公社的书记总跟他叫杨老蔫,我还真不知道他大名叫啥。” 绍玉一听,心中狂跳,他赶紧拿了张纸写下了杨哲文三个字递给小张看问道:“小张,你看仔细了,是这个名字吗?是这几个字吗?” 小张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没错,就是他。他就是咱化石戈本地的人,过去可能念过几年书,算是个文化人,李部长,你找他干啥?” 绍玉越听越像,可是他还不敢太早下定论,于是又问:“他多大年纪,你知道他解放前是干啥的吗?上个月你们化石戈的人事档案我也查了呀,怎么没看见有这个人呢?” 还没等小张回答,王乡长就笑了,说:“这个杨老蔫大概跟我差不多也五十多岁了吧,解放前他干过啥,咱们还真不太清楚,就听说他之前在沈阳好像当过会计,所以帐才做得好。 你这是调查啥呢,还查了我们乡的档案,那个人事档案有年头了,好像还是五零年那会儿弄的,这十几年来,有的村儿干部换了几茬,有那责任心差的,对于人员进出的档案管得很松,常常有漏报的,这个事我前一阵在乡里的会上还说过,让他们尽量检查。不过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到处搞批斗还搞不过来,谁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情啊。” 绍玉听了王乡长的这番话,大手一拍,说:“哎呀!老王大哥,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这阵子找这个杨哲文找得好苦啊!没想到今天在你这竟然找着了!这真是太好啦!” 他看着王乡长莫名其妙的样子,连忙拉着他到旁边僻静的地方跟他低声讲了泽文的事情。 王乡长也是认识泽文的,当年泽文当化肥厂厂长时没少给他们乡帮忙,所以这时他听说泽文原来是因为这个事被抓起来的,连拍大腿说:“哎呀,哎呀!我要是早知道杨老弟就是因为名儿和我们乡的这个杨老蔫相近被人陷害了,我早就出来给他伸冤了!哪能让他现在还被关在监狱里受苦啊! 这还真是没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杨会计竟然是国民党特务!他隐藏的也太深啦!幸亏兄弟你今天告诉我,咱啥也别说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抓人去,带回来送到公安局好让他们赶紧把泽文给放出来!” 绍玉想了想说:“还是这样,我跟你一起去,不亲眼看到这个人,听他亲口承认,我还是不放心。老王大哥,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上这个杨哲文的老档案,然后就跟你一起去李屯。” |
绍玉搭上王乡长的车和他一起回了化石戈,之后在小张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李屯公社,这时天已经擦黑了,绍玉心急也不顾小张歇一宿的劝告,向人打听了杨会计的家便径直去了。 这个杨哲文的家看起来和普通的农民家一样,是一间黄泥坯的房子,房顶上缮着羊草,院子不小,右边靠墙搭着一个柴火棚子。 绍玉和小张拽了拽院门,拴上了,还没等他们叫门,院里的一头大黑狗就咬了起来。屋里有人问:“谁呀?”随即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等个的男人,他身上披着大棉袄,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冒着风走到了院门口。 小张在院外小声对绍玉说:“这就是杨老蔫。” 然后才对着里面大声说:“杨会计,我是乡上咱王乡长的秘书小张,你还记得我不?” 杨会计一听连忙过来开门,笑着说:“哎呀,是小张秘书啊,这早晚的你咋来了?”边说着边让小张和绍玉进门。 绍玉经过他身边时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虽然天黑看不真切,但是也能模糊看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 绍玉心想,但愿这次找对了,这个就是真的杨哲文。 他跟在小张和杨会计的后面进了屋,屋里点着煤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杨会计殷勤地让着小张和绍玉坐到了炕头上,又吩咐他女人去给客人倒水。 |
坐定后小张介绍绍玉说:“这是市里来的李同志,想跟你了解点情况。” 杨会计这才把绍玉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觉得这个黑脸的汉子看着好像并不好相与,又听说他是从市里来的,心中更是泛起了一丝不安。 绍玉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问道:“杨会计,你本名是不是叫杨哲文?哲理的哲,文章的文?” 杨哲文心中一跳,深吸一口气说:“是,不过因为我不太爱说话,现在大家都管我叫杨老蔫,这个大名倒是没什么人叫了。” 绍玉点点头说:“听说你解放前在沈阳当过会计,具体是在哪儿干的?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杨哲文这时在心里长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会来,躲了二十年的事还是被翻了出来,看来自己这辈子是难得善终了。他低着头半晌不语,绍玉也不催他,绍玉知道杨哲文越是这个样子就越说明他有问题,这次自己恐怕是真找对人了。 旁边的小张却等不及了,他催着杨哲文说:“杨会计,李部长问你呢,你倒是说啊!” 哲文叹了口气说:“我当年是在沈阳的一个军需处当出纳。” 绍玉心中雪亮,但是他还是继续追问道:“是国民党五十三军下属的军需处吗?” 哲文抬头望着绍玉,点了点头说:“是。” 借着暗黄色的灯光,绍玉看到他的目光呆滞,眼里透着绝望。 绍玉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对哲文说:“杨哲文,你已经上了煤城公安局的特务抓捕名单,现在就跟我走吧,我陪你到市里公安局去投案自首,这样你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哲文无语,小张怕他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连忙在旁边劝他道:“老杨,事情到这个份上了,你瞒是瞒不住啦,不如就听李部长的,跟他上市里去投案,李部长是市二轻局的组织部长,公安局里也有不少熟人,你好好配合他,到时候李部长会替你求情的。” 绍玉也明白小张的意思,点着头说:“只要你去投案,实话实说,我看过你解放前的老档案,你就是个普通的办事员,没有什么大的反动罪行,你现在跟我们去公社,连夜写个自首材料,把你解放前到现在干的所有事都详细地写清楚,明天我再让王乡长给你做个证明,证明你解放后这二十年没有进行过反革命特务活动,这样一来,我们回到市里,我一定能替你争取到宽大处理。” 哲文听完,抬头直直看向绍玉问道:“你为啥要帮我?” |
绍玉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的一个好兄弟因为和你的名相似,如今被押在了监狱里替你受罪呢!他家里的老娘因为这个事急得得了脑血栓,瘫在炕上了,我的这个兄弟是条汉子,不管公安局的人怎么问,他都没有屈打成招,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得跟我回去,去说明情况,还我兄弟一个清白。” 哲文听了长叹了一声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也知道我的这段历史早晚有被翻出来的一天,既然如今因为我还连累了无辜的人,我心里也不落忍,我跟你走。 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这辈子真没干过什么亏心事!虽说解放前是给国民党干过,但是我也是清清白白的,没欺压过什么人,更没迫害过一个共产党,甚至我也没贪污过一分钱!如今我也老了,这辈子也算是过去了,临了儿,我也不想造孽,省得让自己死都不安心!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别为难我的家人,孩子,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不知道我以前的历史。” 绍玉听完这番话,望着杨哲文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心中竟涌起了一股敬意,这个被当作特务的人,竟能这样坦荡无愧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他忽然意识到“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对于活了一世的人来说是多么的难得,恐怕自己日后都不敢像这个杨哲文这样坦然地评价自己。 绍玉感动了,不管杨哲文的身份如何,这个人的人格让人仰视!刚才说要帮他脱罪的话本是想作为他老老实实跟自己回去自首的条件,现在绍玉却有了真心,他想,一旦泽文脱了罪,他就帮杨哲文托关系减刑。 这么想着他真诚地回答哲文说:“老杨,你放心,我会跟王乡长说的,让他告诉你们公社的书记,就说你去市里帮着调查点事情,让他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哲文看出绍玉被自己打动了,他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唤来了他的老伴,告诉她自己要连夜跟市里来的同志走,让她给自己准备些衣裳和铺盖,他要在市里呆些日子,帮着李同志调查点事情。 他老伴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知道自己的老头是个稳当人,他说去办事就准不会有假,所以也不疑有他,急急忙忙给他收拾了行李,临出门前还问他:“你啥时候回来呀?” 哲文呆了呆,又仔细地看了看他老伴,最后低下眼睛含糊地说:“说不准,十天半个月吧,你在家,好好领着孩子们过吧。我这就走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跟着绍玉他们走出了家门。 |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绍玉带着哲文到公安局去自了首,又到市革委会说明了情况,并且把之前构陷泽文的那些证词全都拿出来一一对质推翻, 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赵书记和公安局的陈良友始料未及,被绍玉列出来的这一系列的铁证打了个措手不及,全无招架之力,于是在市革委领导的指示下真的杨哲文被收押入监,而泽文终于被无罪释放了。 泽文从监狱里出来的那天,绍玉在外面等着接他回家,泽文拎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监狱大门,看到绍玉笑着向自己走来,他连忙紧走了两步,站到了绍玉大哥的面前,然后扔了手里所有的东西,伸出双手一把紧紧地握住了绍玉的手,眼中流下了泪水,他这时心情激动,有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里,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话:“大哥,你费心了!” 绍玉笑了,他摇了摇泽文的手,豪迈地说:“咱们兄弟不用说这个!你能平安出来,比啥都强,哥的心思也算没白费!走,哥送你回家!”说完他拎起地上的行李拍了拍泽文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向杨家走去。 一路上绍玉跟泽文讲了自己这些日子找杨哲文的经历和后来给泽文平反时打得赵世杰和陈良友毫无招架之力的情形,两个人心中这时都轻松无比,时不时地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 可是到了家门口的时候,绍玉却踌躇了起来,他看着泽文说:“兄弟,一会进家,你有个心理准备,大妈她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你,你看了别太难受。” 泽文本来这时心情极好,自己终于洗清了冤屈,死里逃生,可是现在听了绍玉这样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知道绍玉大哥不是个嘴里没轻没重的人,他说妈身体不好,那么……,他也不及再想,冲绍玉微一点头,三步两步走进了家门。 这时是中午,只有李氏和赵氏两个人在家,李氏正在厨房做饭,听到门口有声音,以为是爱新买菜回来了,就从厨房出来想要去给她接把手,没想到,她刚走出厨房门就看见泽文站在院里, 李氏一下愣住了,泽文高大的身形站在太阳地里,李氏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她的男人安静地站在那,好像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李氏像做梦一样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泽文的跟前,她仰头望着他,不可置信地说:“他爸,你回来了。” 泽文看着李氏,这些日子她好像老了很多,头上竟然出了不少白头发,这个和他毫无爱情可言的媳妇在他落难的时候选择了等待,为他默默守护了这个家,泽文心中是感激她的, 他对她点点头,温和地说:“我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氏听着泽文这前所未有的温柔的话,鼻子一酸,滚下泪来,她忙回身用围裙拭了泪,然后说:“你快进屋看看妈去吧,妈盼你回来盼得都,”说到这,她猛地打住了, 泽文也不等她说完就抬腿奔着他妈的房间走去。拉开了门,他一步跨了进去,就看见母亲赵氏坐在炕上,腿上盖着小被,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东西。 一见这样泽文先松了口气,他心想,还以为妈病的动不得了,现在看,这不是挺好的嘛!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
赵氏抬起头看到大儿子竟然站在了跟前,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连忙抬起好手揉了揉眼睛,然后颤着声问道:“是泽文吗?我没做梦,儿啊,是你回来了吗?” 泽文笑着一把扶住了他妈的肩膀说:“是我,我被放出来了!也平反了!我现在不是特务啦!妈!” 赵氏听得真切,这时她倒上一口气来,用能动的右手抱住了泽文的腰放声大哭起来:“老天开眼啦!老天开眼啦!儿啊,你可算是回来啦!妈想死你啦!妈想死你啦!” 泽文眼圈一红也落了泪,可是忽然,他发现母亲虽然搂着自己可是她的身体好像很不协调,泽文再仔细一看,发现母亲的左边身子似乎不能动了! 他连忙扶正他妈,然后弯腰打量,没错,他妈的左手无力的弯在胸前,手指不自然地蜷着,泽文大惊,他忙问:“妈,你这是咋的了?” 在他身后进屋的李氏这时说话了:“妈几个月前得了脑血栓,左边身子瘫了。” 赵氏这时也缓过来了,看着儿子慢慢发白的脸,怕他伤心,连忙安慰他说:“妈没事, 也不是全瘫了,虽说不如以前走道利索了,但是现在让人扶着也能下地走两步,没啥大事,你回来了,这比啥都强啊!别说是妈瘫了,就是要了妈的命,妈也心甘情愿啊!” 泽文这时心如刀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咬着牙对他妈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 到了外面堂屋看到绍玉,他才哭出声来,他用手攥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两下墙,低下头说:“大哥,我对不起老娘啊!”说完把头顶在墙上痛哭失声。 绍玉这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泽文,只好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长叹了一声。 |
虽说泽文心中难受,可是这天整个杨家却是喜气洋洋,杨家的顶梁柱终于回来了,也平了反,他们再也不是特务家属了,他们又可以挺直了腰杆出去了。 晚上泽武两口子听到了消息也回来了,爱新和李氏特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家人虽然人不全,但是大人孩子闹闹哄哄的也很是热闹,赵氏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容,她的眼睛总是跟着泽文,儿子虽然瘦了黑了,可是全头全尾的回来了,她太知足了!她无比地感谢老天,这次真是显了灵,她的病果然换来了儿子的平安,值了! 泽文虽然洗清了冤屈回到了家,但是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工作的闲人,造纸厂的厂长是早换上了赵书记的人,其实就算是不换人,这时工厂也已经停产闹革命了,市里边更是取消了市委,现在一切政治经济事务,乃至人事管理全都归新成立的市革命委员会来管理。 好在泽文听说现在的革委会里是保皇的红色派掌权,所以原先那些被主义兵造反派夺了权的党政机关现在又找回了部分领导,如今也还能勉强支撑运作。 当然红色派里面又分很多派别,相互之间也是斗来斗去,很多机关的领导班子常常刚刚组建,一个星期后又被拉下马来打到,因此很多政令和计划都是朝令夕改,让下面的人们无所适从。 泽文看到局势这么乱,也灰了心,他是个抓生产抓效益的务实派,在现今这样的社会里全无用武之地,更何况这次经历了这样的一场无妄之灾,他的胆子也变小了,所以虽然没有工作他也没去找关系托人,而是干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照顾起老娘来。 但是绍玉却并不希望泽文就这样消沉下去,他始终觉得像泽文这样的人才才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所以虽然二轻局的人事现在也乱得很,可是他还是通过关系向组织上要求把泽文调到局里的外联部来做一名副部长。 在他的努力下,一个月后泽文走出了家门,跟着绍玉去二轻局报道上班了。 |
恢复了工作后,泽文的精气神儿回升了一些,他找了个晚上吩咐李氏做几个好菜,自己又去买了两瓶白干,然后请来了绍玉大哥,又叫上开山和凤瑞两个,他们哥儿四个坐在一起吃顿饭,算是为他这次劫后余生庆祝一下。 最近开山和凤瑞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被人追着叫当权派,厂子一半停了产,他们也得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写汇报思想的材料,用开山的话说:“这日子过得真是憋屈死个人儿啊!”所以今天他们难得聚在一块儿,好哥们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个个都把心里的委屈往外倒了倒, 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泽文,他这一年罪可遭大了,听他讲在公安局和监狱里挨打挨骂的事,开山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大口骂道:“他妈的,这帮小人!王八羔子!一个个的是真敢欺负人!泽文,那些人的名儿你都记清楚了,这笔帐咱们他妈的迟早要跟他们算!” 凤瑞虽然没像开山那样激动,不过这时他在旁边幽幽地提了一句说:“找这些小王八羔子不急,倒是那个罪魁祸首不能饶了他,赵世杰这个不是人揍的玩意咱们倒是应该好好想想该怎么整死他!” 这句话更是勾起了开山的火儿,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撂倒碗上接着凤瑞的话茬说:“对!这个阴险小人不能放过他!咱哥几个今天就商量个法子弄死他!泽文,你说,你想咋办?你说咋整咱就咋整!” 泽文听他们说完,并没有血气上涌,他哼的一笑,拿起面前的酒干了一个,然后才咂着嘴说:“兄弟,你们以为我没这个心吗?这赵世杰差点害得我家破人亡,不瞒你们说我在里面的时候每天都咬牙想着今后出来了怎么找他报仇!这些天我在家歇着心里也着实筹划过这件事,还跟绍玉大哥商量过,” 说着他把眼睛投向坐在对面的绍玉,“是,泽文一出来就跟我提这个事儿,”绍玉点头说,“前一阵我让他先稳稳,市里乱,怎么也得先把自己的工作落实了才好办事。现今呢,本来我跟他商量着要开始动手,哪儿成想,就上个礼拜咱市革委会从省里来了个新领导,姓刘,这家伙是赵世杰以前一个老领导的儿子,据说他们家跟赵世杰的关系不浅,自打泽文出来后,那姓赵的老小子这颗心就提溜着,他知道咱们绝对不会放过他,所以一来了这么个救星他立马就死死抱住, 这不就昨天刘主任找了我和泽文谈话,和了个稀泥,说之前的事是个误会,让我们不要对赵世杰打击报复。这刘主任如今在革委会里说话算份儿,省里也有顶用的靠山,我们不卖他这个面子不行,这不把泽文给气了个火星乱冒,今天才找你们俩来聚聚喝顿酒排解排解。” “还有这事儿!”凤瑞和开山都吃了一惊, 凤瑞摇着头说:“真没想到,这姓赵的命还真硬,处处有人罩着他。” 想了一下他又问泽文:“你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了?白吃个哑巴亏!要我说,就算是明面上不行,暗地里咱们找几个造反派晚上给他堵在个僻静的地方一顿乱棍子打死拉倒,不省事吗?” 泽文叹了口气说:“我何尝没这么想过,只是如今这刘主任正盯着这件事,要是赵世杰现在被打死了,别管谁干的,那都得找我跟绍玉大哥,另外还有赵世杰现在小心得很,别说晚上堵他了,就是白天想找他都没那么容易,老家伙精着呢!” 绍玉一笑接着他说:“先让他害怕两天再说吧,这个事儿急不得,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走着瞧,我不信他一辈子都有人罩着,过二年知道又是个什么局面?这个仇咱记着,早晚找他讨回来就是了!” 凤瑞听完点点头说:“也是,看来这老小子命不该今年绝,那咱就再等二年再慢慢做了他。” 开山拿手摸了摸喝得通红的脸又转头拍了拍泽文的肩膀说:“没事儿,泽文,这个仇我们几个一起帮你记着,等这阵风过了,我他妈亲手弄死他!”说完还抬手在空中比划着掐人的动作, 绍玉和凤瑞看着他瞪着一双虎眼,咧着大嘴叉子舞舞喳喳的样子都笑了,只有泽文没有笑,他看着眼前的空酒杯冷冷地说:“我只希望他的命能长一点,直等到我找上门儿的那一天!” 绍玉听了这话收住了笑,他伸手拍了拍泽文的手背,然后说:“兄弟,放心,哥帮你!” |
这顿酒他们哥儿四个喝得尽兴,泽文多日淤积在胸中的怨气也发泄纾缓了很多,有这些生死与共的朋友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人生的这道风险他算是迈过去了。 安抚好了泽文,这边绍玉也没有忘记自己对如今关在监狱里的杨哲文的承诺,他开始为哲文上下活动准备减刑。 他先嘱咐了开山的联桥李东升在监狱里多照看哲文,然后又去找了自己在公安局里的熟人,让他们帮忙把哲文自首的情况和化石戈王乡长那里给出的表现良好的证明都尽快往上面报,并且在报告里注明杨哲文除了解放前被国民党特务威逼加入了国民党外,在五十三军军需处工作时也并没做过什么大恶,他应该属于被胁迫和蒙骗的人员,希望革委会能够宽大处理,从轻发落。 这个案子经他这样一处理,便把哲文身上的特务间谍重罪推掉了一大半,当然在革委会里他也托人找了关系替哲文说了不少好话,尤其是那个刘主任见绍玉和泽文果然说到做到没有找赵世杰的麻烦,所以这时便顺水推舟一路给绍玉开了绿灯。 并且哲文这个案子本来是一年前省里下达的一项抓捕任务,省里当时是有专人主管的,不过这一年来省里的各派斗争也闹得不可开交,听说原来主管这个事的人半年前已经被划成走资派给打到了,他自己倒是先被发往农场去劳教去了,所以如今这个事已经无人问起了,绍玉趁着这个机会,左右这么一活动,终于让哲文的案子得到了轻判。 哲文被定性为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判去农场劳动教养三年,三年后可自行回乡。 哲文等到了这样的结果,知道是绍玉在背后帮了自己,他心中的大石落地,心想,三年后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提心吊胆地活着了,这也可以算是因祸得福吧,他甚至有些庆幸起来。 |
临到哲文被押送八大壕农场的那天,绍玉和泽文都去送了他,泽文和哲文第一次碰面,他们望着对方,心中都是百感交集,泽文因为哲文的名字而入狱,哲文又因为泽文的入狱而被找到,换出了泽文成为了现在的阶下囚, 这两个完全不同,生活的轨迹本来毫无交集的人,从此对对方的名字刻骨铭心,而这段好似个笑话一样的经历改变了他们各自的人生, 如今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同时在那里面读到了无奈和谅解, 泽文上前一步握住了哲文的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这个已近暮年的长者,没有逃避他的责任,他坦然地跟着绍玉回来从监狱里换出了自己,泽文想,虽然整件事自己也可算是为他所累,但是哲文绝对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所以泽文用力地紧握了一下哲文的手,然后说:“保重!” 哲文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面对泽文,哲文心中无愧,虽然现在他被当作犯人送往劳教农场,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这一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旁边的绍玉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情景眼睛竟有些发酸,他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硬将之前自己和泽文一起凑的一些钱和粮票塞进了哲文的行李包里面。两个人眼看着哲文坐着卡车走了,才回头循着来路回家去了。 本来哲文这件事到此也算是圆满解决了,哲文只要熬过了三年的劳教就能恢复自由回家去, 可是这世间的事往往还是悲剧多些,哲文在到了农场的第二年,在一次坐着拖拉机下山的途中出了车祸,拖拉机翻下了山谷,上面的五个人包括哲文在内全都当场死亡。 哲文被埋在了农场里,再也没能回家。 几个月后,绍玉得知消息,不禁跺脚长叹,他想起自己当初把哲文从那间黄泥土房里带走的情景,哲文的老伴还曾问过他们的归期,没想到那竟是哲文同亲人的永诀! 对于哲文,绍玉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可惜可叹,苍天不佑好人! |
二十三 文被放出来的消息很快就分别传到了还在乡下的贵平,杨越和振兴那里,不用说他们甫一听到这个消息都长舒了一口气,贵平当时还掉了几滴眼泪,她想,要是哥哥能再早几个月被放出来,那么妈也不至于急瘫了,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是得陇望蜀,可是这场莫须有的罪名确实给他们家带来了无法逆转的伤害,说毫无怨愤那是不可能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就在医疗队的一次支部会议上正式跟大家说明了这个情况,虽然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哥哥平反的事实,但是大家都知道贵平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憋在心中的那口气终于出了。 此后,贵平的心情一片大好,很多工作和政治上面的事又重新积极起来。但是,没过多久在医疗队一次帮老乡干农活的义务劳动中,贵平在苞米地里摔倒了,左边小腿被长得正支楞的苞米叶子拉了一条大口子, 当时医疗队的同事及时替她止了血,包扎好了,贵平就没怎么在意,他们当医生的本来这些大伤小伤就是看惯了的,贵平又是个很刚强的人,所以受伤后她并没有休息,而是跟着大队继续做她的工作。 但是贵平的体质本来就比较弱,又因为之前这几个月来过度地忧心劳累,所以虽然这是个小伤,但是没想到伤口竟一直愈合不好,最后还感染化脓了。 贵平发起了高烧,医疗队下乡带的药品和仪器都有限,没办法,队里只好跟当地农民借了辆驴车,一个老乡赶着车,另外派了两个护士跟着贵平,把她一路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去治疗。 |
怎么上一楼又删了,只好再补。 |
贵平在医院里只呆了两天,烧退了后,她便执意要出院。贵平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当然她对事业也极其忠贞,不想别人背后说她泡病号逃避劳动,之前将近一年的特务家属身份让她受够了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日子,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要争这口气,让大家都知道她杨贵平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在困难面前绝不会后退。 所以她也不等医疗队来接,就一个人办了出院手续,拿了药,拖着伤腿咬牙走了几十里路回到了他们医疗队正驻扎的新屯。 带队的葛书记看到她竟然就这样自己走了回来,大吃一惊,连连批评她胡闹,可是人已经回来了,葛书记也没办法,只好嘱咐跟贵平一组的另外两个大夫多多照顾她。 贵平本想,只要自己天天按时换药,注意不沾水,应该慢慢会好,可是一个星期后,她为自己的逞能和莽撞付出了代价,她的伤口二次感染,伤处附近的肉开始坏死腐烂,细菌深入肌理,贵平疼得死去活来,再次高烧躺倒在炕上。 葛书记看过伤口后,立刻决定马上送贵平回煤城本院,紧急治疗,他知道,如果再拖下去贵平恐怕有性命之忧。 可是即便是到了此时,贵平竟然还要坚持留下来,葛书记当时就冲她发了火,说她这是左倾冒进主义,不考虑实际情况,只知道一意孤行! 发完了火,葛书记又怕这样打击贵平的革命积极性太甚,他匀了匀气儿,才又比较策略地对贵平说:“杨贵平同志,我刚才有点着急,态度不太好,你别介意,不过让你回市里治病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而是组织上经过了深思熟虑后的意见。 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知道组织的纪律,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指挥是最基本的党性吧!我希望你能够遵守这条纪律,服从安排。” 贵平顿时无语,葛书记用组织纪律,党性原则来要求自己,她若是再执拗,那就是立场有问题了。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低下了头,轻声说:“既然葛书记你这么说了,我服从组织决定就是了。组织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吧。” 葛书记听她终于肯回城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二天立刻派人把贵平先送到县里,然后坐上回城的汽车送她住进了煤城他们自己的医院里。 贵平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三个月才彻底养好了伤,身体虽然复了原,腿上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不过那时“不爱红妆爱武装”的革命儿女倒是不在意这些表面的美丑, 贵平也丝毫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她伤好后第一时间就向医院打报告要求再回到乡下去,可是医院党委考虑她的身体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就这样贵平留在了城里又恢复了原来每天上下班的生活。 泽文和赵氏都对她之前的那种近乎疯狂的革命热情很是无奈,泽文看过贵平刚回来时腿上的伤,他后来心里一直后怕,如果不是当时回来得及时,没准妹妹的命都保不住! 但是他拿这个倔强的妹妹也没有办法,幸亏这次医院处理得当,没再派她下去,她才彻底消停了,泽文和母亲也都松了口气。 |
没有删,那就继续更 得知贵平受伤回城的消息后,长水也是第一时间就请假赶了回来,他在医院里昼夜陪护贵平,事事都对她细心照料,虽然有时他做事笨手笨脚的,可是贵平有他陪着,心中却是分外的感激。 就在贵平住院期间,之华也来探望了她几次,两个人闲聊,之华就告诉贵平,自己和父亲如今正愁妹妹之文的婚事,他们的小弟长空已经在前年就和小秦老师结为连理,现在韩家就剩小妹一个人还是单身了。 之文从小就性格内向,平时的话不多,虽然她长得很漂亮,在大学时也不乏人追求,可是也许是机缘未到,竟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之文的心里。 到如今之文也工作几年了,眼看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之华有些着急了,看看光是等着小妹自己往家带男朋友是不行了,所以她现在起了帮妹妹介绍对象的念头, 刚好这时之文他们学校也停了课,学生们全都被送到乡下去当知青去了,之文在沈阳无事可做,便回到了煤城家里住着,之华就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在这边多见几个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 贵平听了之华的话,也帮着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掂对着,想来想去煤城本地的就没有配得上之文的。 贵平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姑子,性格温柔脾气好,只是不太爱说话不擅与人交际,偏偏又长得极好,很多青年人大多会对她一见钟情,免不了围着她献个殷勤,找些话题来同她攀谈,之文常常不堪其扰,不知道该怎样应付那些人,只好统统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久而久之她的羞涩不善言辞竟慢慢变成了冷淡和无情,很多追求者就这样在她的冷脸前打了退堂鼓,以为她孤介太过不好相处,这样她的恋爱才一直耽误了下来。 贵平左挑右选,想了半天也没挑出个合适的人来,只好跟之华说,自己今后会帮忙留意,一旦碰上好的,马上就告诉她。 |
贵平没想到自己刚跟之华说了这话没多久,她就真的碰上了一个和之文顶顶般配的人物。 那个时候她刚出院恢复正常工作不久,年关又近了,她那两天正盼着长水回来,每天下班都到收发室去看有没有长水发来的电报, 刚巧这天她站在医院大门口的收发室外隔着小窗口正跟管信的老王师傅说话,旁边走来一个人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扭头一看是他们科的主任关兰, 关兰笑着问她:“贵平,又来找你们家长水的信呐,就没见你们小两口这样好的,明明没有两天人就回来了,有什么话到时候当面说不好吗,还要这样书信传情。” 贵平被她打趣地脸上一红,说:“关姐,你别逗我了,我是来找找长水来电报了没有,看看他具体哪天回来。” 关兰并不理会她的辩解,继续说笑道:“哎呀,想人家就说想人家了嘛,还什么电报,信呀的!”说完就哈哈地笑了。 贵平架不住她调侃,正想转移话题,却发现关兰身后不远处一直站着一个年轻人,像是和关兰一起的。 她于是问道:“关姐,那是谁呀?好像是等你的。” 关兰一笑,挽了她的胳膊走到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前,然后介绍说:“这就是我以前常跟你说起的,我弟弟关复,小复,这是我们科的杨大夫,我们俩关系可好了,你得跟她叫杨姐。” 关复向贵平微笑了一下,然后腼腆地叫了声“杨姐”。 贵平惊喜地打量着关兰的这个弟弟,她真没想到,关复竟然长得这样秀美! 他的个子虽然不算太高,可是面孔细白,眼睛大大的,里面黑白分明,睫毛长而翘,鼻子又直又挺,嘴唇红润,唇线清晰饱满,微笑时亮白的牙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这五官长得真是太精致了, 贵平瞬间就想起了长水平日里给她念的红楼梦里形容贾宝玉的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关复这时站在这里,贵平觉得他仿佛就是宝玉再生,而他在自己这个陌生人面前露出的那种青涩的腼腆越发给人一种温柔可亲的感觉。 贵平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她先答应着跟关复打招呼,然后就转向关兰说:“哎呀,关姐,没想到你弟弟长得这么漂亮!这猛一看,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怎么着,今年他到你这儿来过年吗?” 关复听见贵平这样说,已然脸红了,他的这个相貌总是被人惊叹打趣,每当这时他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关兰却不以为意,她笑着跟贵平说:“是呀,今年我大姐怀了第三个孩子,身子正重,也照顾不过来他了,就让他今年到我这边过年,过完了年再回武汉去。” |
关兰的老家在湖北,如今她父母已经不在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大姐和这个弟弟,关兰算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四八年中学毕业后就考上了当时的湖北省医学院去了武汉,毕业时已是解放后,她服从组织分配到了东北,在煤城第一人民医院当了大夫,如今已经是贵平他们内科的业务副主任了。 她的大姐和弟弟一直都留在了湖北,父母去世后,她大姐跟着丈夫一起到了武汉工作,把关复这个小弟也带在了身边,关复也很争气,考上了武汉师范学院,毕业后就留在了武汉,现在在一家高中教化学。 关家的这些情况贵平都是了解的,今天乍一见关复,她喜爱之余便想到了之文,她在脑子里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了一下,觉得实在是极其的般配!想着他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样子,贵平不禁笑了起来。 关兰看贵平不答自己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关复傻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被逗乐了,上去推了贵平一下说:“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我弟弟长得好,你也不用看得这么高兴吧!” 贵平被她推醒,看到眼前的关复已经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了,她才笑着拉了关兰说:“关姐,你也下班了吧,正好我今天要去爱新那边一趟,咱俩顺路一起走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关兰也住在城东那一片文教楼里,贵平有时跑到爱新家去住,就会会着关兰一起走。这时贵平去车棚推了车子,然后和关兰两个在前面边走着边低低地说着话,两个还时不时地回头笑眯眯地看上跟在后面的关复一眼, 关复被她们两个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二姐在跟这个杨姐密谋些什么,并且好像还是关于他的事情。 |
一番了解下来,贵平知道关复如今还没有女朋友,他比之文大两岁,虽说男人不比女人,年纪上没有那么着急,可是毕竟他也不算小了,关兰的大姐其实早就坐不住了,她时常在信里跟妹妹念叨,让她也劝劝小复,早点找个品貌相当的姑娘结婚生子,毕竟他是关家唯一的儿子,关家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呢! 可是关复对于这件事总是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有姑娘主动找他的,他不理人家,他大姐托人帮介绍的,他也不去看,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他还不说,所以关家大姐对这件事着实是上了火,又拿这个弟弟没有办法,她就不明白了,弟弟长的这么个俊俏的模样,怎么偏偏就没有半点风流情种呢? 她自己无法可想了,只好找妹妹帮忙,她也知道妹妹离得远,恐怕更没什么好办法,可是怎么办呢,好歹到处碰碰运气吧。所以这次过年她就借口自己怀孕身体乏,把弟弟推到了煤城关兰这里。 姐姐的心事关兰怎么会不知道,可是这却是件难事,弟弟的性格这几年她越发地琢磨不透了,说是温和宽厚,可是离得近了却让人感到很冷,他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没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里去, 作为姐姐,关兰以为小弟待她虽有姐弟亲情,但是同旁人家的兄弟姐妹比起来却好像还是少了那种血脉相连的亲密感,她看不透弟弟的性情,只好把这都归结为弟弟年幼失怙,才造成了他这古怪冷僻的性格。 今天机缘巧合他们碰上了贵平,真是正瞌睡就遇上了枕头,偏偏贵平家就有个正当龄的小姑子,而且据贵平说,年纪,样貌,学历乃至脾气性格和弟弟都是很相配的,这样的好事关兰听完当然是心花怒放,她当即就跟贵平约好了时间,安排这两个人见面认识。 贵平牵上了这条线也是满心欢喜,她也顾不得去爱新那儿了,跟关兰定好了日子后,就骑上车子去了西山之华的家。 |
之华听了自然也动心,所以之文和关复就在两家姐姐和嫂子的安排下第一次见面了。 这一面见到,之文的心动了,关复那美得无懈可击的外表任是哪个女孩看了都免不了会对他一见钟情, 之文看到他后便明白了小时候在梨树县里念的那些古文“恐是潘安县,坎留卫玠车”,“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在关复如珠玉般的美貌面前之文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样的美男子应该是梦里的人,面对着现今外面灰突突的世界,关复的出现好像是在之文的眼前显现了一片绚丽的彩霞,让之文得以摆脱沉重的现实,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打动了一片少女心,如梦如幻。 关复见过之文后,并没做评价,可是当他二姐问起他是否愿意同之文交往一下试试时,他思索了片刻之后,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可以!”关兰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跑去找贵平。 当之文从嫂子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她的脸上绽放了光彩,那天见面关复并没跟她说几句话,回来后她一直担心,深怕关复看不上她,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顺利,那个站在云端的男子现在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看到妹妹情窦初开的小儿女样,之华高兴得笑了,终于有人打动了小妹的芳心,看来她和父亲的这桩心事是可以放下了。 贵平也为自己能帮上两家的忙而欣慰不已,更何况这次撮合的还是这样的一对璧人,她真是打心里又高兴又得意。 所以长水回来过年时,还没见到关复本人,就先听贵平在耳边念叨了个不停,说他如何的俊秀,如何的性格好,和小妹两个人又是如何的天作良缘,这些话听得长水也对这个未来的妹夫起了好奇心,他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俊雅人物让自己一向稳重害羞的小妹如此动心,这次倒要好好认识一下。 直到年后的一天,之文带着关复回家来给大家拜年,长水才终于见到了这个众人口中的美男子。 看到关复后长水也不禁暗暗点头,确实堪比宋玉潘安!别的倒还罢了,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安静时清澈见底,顾盼间更是流光溢彩! 而最让长水觉得放心的是,关复虽然貌美无双,可是举止中却毫无轻浮风流之态,他的气质安静,里面还隐隐地透着,透着——,长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感觉,可是他觉得那应该是“疏离”,又或者是——“无情”, 想到这儿,一句诗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上:“任是无情也动人。”当他冲口低声念出这一句后,才不禁失笑,这是怎么了,贵平之前口口声声把关复比作贾宝玉,而自己这时却又觉得他更像薛宝钗!敢情他们两口子全都掉进《红楼梦》里出不来了! 对于自己的这种荒唐的想法长水一笑置之,看着小妹望向关复那痴迷的眼神,他想,只要之文爱他,那么应该就够了。 |
过完了年后,关复本来应该回武汉去,可是关家大姐看了关兰的来信,知道弟弟竟在煤城找到了女朋友,高兴极了,特别写信嘱咐他不要急着回来,反正武汉学校这边也是停课,他回来了左右无事可做,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在煤城多呆些日子和之文好好培养感情。 并且她还让弟弟尽快邀请之文安排时间来武汉,她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个能让弟弟动心的女孩了。就这样关复留在了煤城同之文安安静静地交往起来。 说是交往,其实这两个人都是话不多的人,他们一起出去也就是看个电影或是话剧什么的,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讨论一下剧情,然后就大概没了话题。 之文和关复走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有种隔膜的感觉,明明关复就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却觉得他离她无比的遥远,关复对她的态度始终不远不近,让她捉摸不透,好几次她都想直接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同意和自己在一起,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可是这样的话之文却只能在心里面想想,她不好意思也有些不敢去问关复,因为如果答案是好的,那么她这样问,关复会不会觉得她有些虚荣甚至轻浮,而要是答案是坏的,那么她岂不是就要失去他了吗?这她万万舍不得! 总之之文活了二十多岁,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踌躇难安,患得患失,并且是为了一个男人! 不过不管怎样,在外人的眼里这两个人是非常顺利地在谈恋爱了,两边的家人都满意地期待着他们未来的婚姻。 |
关复在煤城呆了一段时间后就应大姐的要求请之文跟自己回武汉去见见家人,之文当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去之前之华还细心地帮她准备了很多礼物,大部分都是东北的特产,让她带去送给关复的大姐。一切准备就绪,之文就和关复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到了武汉,关家大姐一看之文当然是打心眼里喜欢,对她百般照顾,俨然就把之文当成了弟媳。 这之后很快,两家人就都开始催促他们结婚了,之文回到东北后就一直等着关复求婚的信,她已经想好了,同关复结婚后她就申请工作调动去武汉,到那边和关复团聚。 可是就在两家大人都快把他们两个人的婚事细节谈妥了的时候,之文仍然没等到关复写信来向自己求婚。 这时她的学校已经复课,她回到了沈阳,几乎每天她都会跑好几趟收发室去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连管信的大爷都笑着说她:“小韩老师是不是魔障了,等谁的信呢,这么着急!”之文无力解释,她的心早就乱了。 那天当她再次失望地从收发室里出来的时候,她的手脚冰冷,她猜不透关复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了,可是此时他竟不肯开口说要娶她! 之文有些伤心,细想下来,他好像也不曾说过爱她,他们在一起时还连手都没有拉过! 之文越想越觉得心惊,她发现关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竟毫不了解!这个她马上要嫁的男人,她如此盼望要嫁的男人,其实她并不认识! 想到这儿,之文的心往下沉,她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向四周望去,仿佛想从周围的空气中找到答案,可是就在她的目光扫过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她呆住了,浑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住了,她屏着呼吸痴痴地望着正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关复来了,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
之文的惊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之后喜悦开始从心底里迸发出来,她几乎是奔跑到了关复的面前,呼吸有些急,胸脯微微起伏,她红着脸对关复露出了笑容,问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 关复看着之文开心雀跃的样子,低了低眼睛,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却问她道:“你今天还有课吗?什么时候可以下班?” 之文想也不想就回答他说:“没课了,本来要留在办公室里备课的,不过没关系,我进去跟主任说一声,现在就跟你走。” 她说“跟你走”时,声音里尽是甜蜜,关复听了心中一动,再看之文脸上展露的那种欢喜,沾染在眼角眉梢全都成了因他而生的情意, 也不知道怎么了,关复铺满冰雪的心此时竟然裂开了一条纹路,他没管制自己的嘴巴,跟之文说道:“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之文没想到关复今天这般地殷勤,竟愿意跟自己进学校去见同事,她喜出望外,笑弯着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过学校的操场,走进教学楼里,一路上吸引目光无数,直到到了教师办公室,关复也不曾停下来,他一径跟着之文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异,当然还有惊艳,关复安静地站在之文身边,容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之文面对大家的目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介绍关复。平日里跟她关系最好的小顾老师之前曾听之文私下里跟自己透露过对象的事,只是她没想到关复竟然长得这样的漂亮,这时她先开口问道:“之文,快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位是不是就是你常提起的对象啊?” 之文心里着急,她想,我什么时候常提起了,不过就是你问时说过一次罢了。现在被小顾这样一说,也不知道关复听了会不会觉得自己轻浮,她偷眼看了一下关复,没想到关复忽然对她温柔一笑,然后竟替她回答小顾的话说:“对,我就是之文的男朋友。” 他这一笑仿佛春风拂面,之文的心都化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动了一下舌尖,觉得满口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然后才对着大伙儿正式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对象,关复,他是湖北人,也是老师,现在在武汉教化学呢。” 接着她又给关复一一引见了她的同事,然后才跟主任请假说:“主任,我今天没课了,能不能早走一会儿?小关第一次来,我想,……” 也不等她说完,他们主任就立刻哈哈笑着说:“明白明白,小韩,你去吧,好好陪小关老师在沈阳逛逛!哎呀,你们这一对儿要是走在街上那简直比风景都好看呐!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太般配了!” 之文被主任调侃得脸都红了,可其他的老师还不准备放过他们,这时全都围上来凑趣,好几个人还问:“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 关复也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说:“快了,快了!” 这更引得大家一阵地笑,之文在一旁抿着嘴也跟着笑,直到关复拉着她的手杀出了包围圈从学校里走了出来,之文还晕晕乎乎的如在梦里。 |
关复拉着她的手,在走出学校后便松开了,不过两个人还是肩并肩走着,离得很近,之文觉得自己甚至能感觉到关复的心跳,他的心跳的很急。 之文低头一笑,她猜这恐怕是关复第一次拉女人的手,和自己一样他也很激动。 本来之文想先带关复去吃饭,她想请他去沈阳最好的“鹿鸣春”吃顿饭,那里解放前就是有名的馆子,曾在沈阳雄踞“三春六楼七饭店”之首,后来公私合营了,好多饭店都改成了食堂,可是那里仍然保持了原来的传统,如今是城里最高档的饭馆了, 之文来了沈阳这么久也只是听说,还从没进去吃过饭,她想今天跟关复一起去,她觉得今天值得纪念。 可是关复坚持说已经在车上吃过饭了,不必再特意跑去那么贵的地方,他让之文带他回宿舍, 因为之文他们学校刚复课不久,很多老师都没回来,有些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宿舍倒是空了好几间,现在之文一个人住一间, 关复说,他有些话要对之文讲,回去宿舍比较方便。 |
关复神情冰冷,声音飘渺,他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曾和一个女同学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年纪虽小,胆子却大,一次两个人单独在宿舍时竟想偷尝禁果,就是那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废人。” 说完,他笑了一下,脸颊上的笑靥若隐若现,还是那样的美不胜收,可是之文却只是觉得冷, “也正是那次,”他接着说,“让我知道了爱情的分量,它其实什么分量也没有,好像杨花柳絮,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位曾经跟我海誓山盟的恋人当时看着我的那种鄙视的目光,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你知道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说,‘关复,你就是个笑话!’” 说完他看了之文一眼,之文的泪已经流得满面都是了,他的心有些软,可是曾经那个女人可恶的眼神再次激起了他的恨, 他继续冷冷地说:“那之后我悄悄去看过了医生,结果是,我的这个病是先天性的,治不好了。情况就是这样,我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说完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准备走了,之文一震,看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她控制不住自己,叫了声:“你等等!” 关复停了下来,却并没有转身,他面朝着门,无所谓地说:“如果你想借此羞辱我一番来抵偿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或是消除你现在对我这个不男不女的人的恶心的话,你可以随便,我没关系的。” 之文听着这样刺耳的话,心却在滴血,她想,关复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承受了多少诛心之痛,才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冰冷,而这层冰层之下又隐藏着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之文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掉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心疼他,自己是爱他!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慢站起来走到了关复的身后,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她说:“别走,我不在乎,我愿意嫁给你,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关复的身子一震,听着之文的低语,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睁开,眼底里一片清明, 他问:“你真的想好了,这样的婚姻什么也给不了你,爱情是没法支撑你走完一辈子的。” 之文刚才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样的话,这时心底里却无比地确定,除了关复,她今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她只有嫁给他才能成全自己的爱情,别的现在她全都顾不上了。 她靠在关复的背上再一次清晰且坚定地重复了自己的决定:“我想好了,今生非你不嫁!” 听到这个答案,关复拉开她环着自己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之文,他对她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结婚吧。” 之文的婚事以这样的方式定了下来,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搭上的是她一生的幸福,不知今生她是否会后悔? 也许多半会的,因为当时的她实在是太天真幼稚,为了爱情愿意付出所有,可却并不知道她爱的那个人早就没有心了。 |
之文终于嫁了给了关复,她也在婚后的第二年调转工作去了武汉,在武钢子弟学校当了老师。 后来关复工作的学校给他们分了房子,他们两个才从各自的单身宿舍里搬到了一起。关韩两家人看到他们小两口一切都安排得当,现在按部就班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大家放心,特别是两家的大姐都是备感欣慰。 煤城这边之华更是非常感谢贵平这一次的帮忙,而贵平本来就跟关兰关系好,这次竟因为这件事结成了亲戚关系,心中也很是高兴。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加是锦上添花,贵平在这一年被查出怀上了身孕! 当长水在电话里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欣喜若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高兴是什么时候了,他将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儿了!不是在幻梦里,是真真实实的在现实中! 这让他心底里再一次迸发出了爱,那原本已经枯竭了的深井现在又涌出了希望的甘泉。他的孩子,他简直已经等不及要看到他或者她了! 长水放下电话就去了厂里请假要回煤城去看贵平。还好现在厂子基本天天就是开些大会小会,生产上并不抓紧,政治上的事长水又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所以他没费什么事就得到了假期,然后立刻搭车去煤城看贵平了。 |
贵平这时怀孕还不到三个月,身材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孕吐比较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所以整个人不但没胖反而是瘦了一些。 长水看了心疼,自然要想办法给贵平弄些可口的东西来吃,可是贵平这时却不愿意跟着长水一起住到之华家去了,之华虽然对他们很照顾,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她总觉得自己如今的样子会麻烦到别人,弄得彼此都不舒服,于是就跟长水商量还是让他跟自己一起住在她娘家, 可是长水却觉得杨家现在人太多,光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就有三个,两个是二妹爱新的,一个是弟弟泽武的,因为他们的父母都要上班,所以孩子们就常常被放到了杨家。 而贵平的嫂子如今既要照顾瘫在炕上的婆婆又要给全家做饭,根本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力气看顾怀孕的贵平,反倒是贵平仍然要像平时一样帮着洗衣服做家事,并且还要照管那一群叽哩嘎啦的小东西。 长水看到天天这样吵吵闹闹的,贵平完全不得休息,心想这也不是办法,这时他才后悔起来,当初犹豫不决没有让贵平向组织上申请自己的房子,现在只好寄人篱下。 |
泽文也注意到了妹妹怀孕后的辛苦,他可怜贵平大龄怀孕,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如今还要在家帮忙管着那几个淘小子,确实是太累了。 爱新和泽武他们的这几个孩子都正是顽皮的时候,大猛今年已经八岁了,他现在是家里的孩子王,天天带着五岁的球球和他三岁的弟弟大东在街上疯跑,招猫逗狗,爬树上墙,无所不做。别说贵平怀了孕精神短管不过他们来,就是泽文天天也被他们闹腾得头疼。 好比那天,泽文刚下班回家,就在家门口的马路上远远地看见前面有几个孩子猴儿在一辆大自行车上面在路当间儿歪歪扭扭地骑着,当时他还想,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偷了车子来骑,而且还不好好骑,怎么看起来像是几个人摞在车子上面一样,一上一下地乱蹿。 没想到他走到跟前儿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大猛拿着贵平的大二八自行车歪斜着个身子,两只手勉强够着车把,右腿从大梁下边掏裆过去蹬着脚蹬子,正在一蹿一蹿地蹬呢! 这还不算,他竟然还让他弟弟大东坐在前面的大梁上,泽武家的球球坐在后面的车架子上,一拖俩儿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蹬着车子在马路上面东倒西歪地折腾。 泽文看了心里那个火呀,他两步赶上去一把把车子给抓住了,然后大声断喝:“干什么呢!都给我下来!” 大猛不防猛地让人把车子给拽停了,他失了重心向左边一歪摔在了地上,带得坐在前面的大东也掉到了地上,大东刚三岁,还是迷迷糊糊的时候,这时摔疼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大猛气得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也没看清后面拽车子的人是谁就张口大骂:“哪个王八犊子拽我车子?把我弟弟摔坏了我整死你!” 球球坐在后车架子上这时吓得有点傻,他看看身边的泽文又看看还懵圈的大猛,张了张嘴,最后啥也没说,自己悄么声地从车架子上溜了下来。 泽文这时已经把车子立好了,过去从地上抱起了大东,然后看着站在那儿有点呆的大猛说:“你挺厉害呀,还敢整死人!还没有车子高的小兔崽子,你就敢在街上撒野了!推着车子,跟我回家去!” 大猛这时彻底蔫了,只得推上车子和球球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他大舅后面走回了家。一进家门泽文就让他们两个靠墙站好,他把大东也放下来,让他也站他哥边上,然后指着他们三个一顿好训。 大东懵懵懂懂的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大舅,大猛和球球都不吭声,耷拉着个脑袋听着。 泽文看着他们几个的样儿,既可恨又好笑,最后指着他们说:“你们三个,一个大的是不要脸的,两个小的是不要命的,仨傻狍子!” 这时贵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刚好听到她哥这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大东一看大姨笑了,也跟着笑起来,贵平看他可爱,走过去把他抱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大舅说得没错,你们三个真是一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我就在屋里眯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就得了空子偷骑我的车子,真要是摔个好歹的,我看你们怎么哭!” 泽文回身看了看妹妹,虽然贵平这时笑着,可是也掩盖不住她脸色的青白,他暗自叹了口气,家里天天圈着上蹿下跳的这么几个小东西,贵平想好好睡个觉都不行,长久下去万一影响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泽文心里就起了要帮贵平找个房子,让她和长水两个人搬出去安安静静的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的念头。 |
就在泽文托关系给贵平和长水找房子的时候,说来也巧,爱新的爱人邱作田被部队调到了海城驻军某营当了营部的政委,级别够了,家属可以随军,而海城那边刚好市里的一所中学缺音乐老师,爱新过去的工作也可以顺利解决,所以爱新和作田一商量,决定先带着大猛过去,老二邱东因为年纪还小就先留在煤城姥家,等到了上学的年龄再接过去。 这事定了后,爱新就开始忙活着搬家,泽文一看爱新的房子正好空下来了,他就告诉爱新先不要把房子交回去,然后自己到文教口上上上下下找了关系,贵平虽说是医疗口上的,但是和文教也差得不远,他最后找到人帮忙把这间房子划到了贵平的名下。 这样一来贵平和长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他们万分高兴,房子虽然只是一间,但是隔着一条小走廊对面的厨房却是自己一家的,这就非常难得了。他们搬进来后,长水便学着做饭照顾贵平的饮食起居,两个人好像新婚一样,都觉得无比地甜蜜。直到长水假期结束,他才恋恋不舍地跟贵平分手,走之前还一直嘱咐她,不要太累,不要逞强,尽量多吃点东西,他会月月把工资都给她汇过来,让她想吃什么就去买,万不可苦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这反反复复的叮嘱听得贵平都烦了,她笑说长水好啰嗦,简直比她妈还絮叨。长水也笑了,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平凡,庸俗,浑身上下充满了烟火气,可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他的内心里全都是对未来那个小生命的期待,他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第二次生命,他的那个悲伤的绝望的灵魂已经死去了,如今他盼着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带着这样的美梦,长水踏上了回长春的火车。回到长春后,长水兴奋地在纸上一口气写下了十几个男孩和女孩的名字,之后放在信里面寄给了贵平,让她挑选,同时也在后面附上了自己的意见, 他写到:“我想,如果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的话,我比较喜欢的名字是‘牧野’,这来自古诗《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现牛羊’,我希望我们的儿子日后也能有如诗里描写的那样宽广的胸怀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孩子是个女儿的话,那么我觉得‘湘歌’很好听,湘江水上却放歌,你想,那是多么清澈,多么美丽的一幅画面!我想我们的女儿也一定会是个美丽清澈的姑娘!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喜好从这些名字里面挑选,之后我们两个再一起商量,最后给我们的宝贝起个最好的名字!” 贵平读了这封信,心里甜丝丝的,她喜欢长水起的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是那么的富有诗意,她骄傲极了,她有个这样才华横溢的丈夫,她在那些美好的名字下面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美丽俊秀的孩子,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吧,做妈妈的幸福! |
这是七零年的下半年,就在杨家风平浪静的时候,有人从扎兰营子公社带来了口信,振兴在知青点上病倒了。李氏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刻吓得手脚发颤, 她带着哭音看着泽文说:“他爸,咋办呐,振兴不会得啥大病了吧!我的儿啊,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咋办呐!” 泽文心中也有些乱,自从自己被抓,他也觉得亏欠了儿子,害得他被人骂作特务的狗崽子,而当自己被放出来的时侯,儿子已经下乡去了,他们父子到现在还没见到面,泽文原想着等哪天有空去扎兰营子看看他,可是没想到现在却听到了这么个消息。 泽文虽然不像李氏那样溺爱孩子,但是自己的儿子说不心疼是假的,所以他二话没说到单位交代了一声就坐车去了扎兰营子。 振兴没想到他爸会亲自来,他本是喜出望外,可是再一想到之前曾被造反派逼着说了和他爸断绝关系的话,心中又是愧悔,所以一见泽文的面他便哭了。 泽文看到儿子又黑又瘦,裹着个薄被靠在炕上掉眼泪,心也酸了,当即决定直接把儿子带回家去。他到公社找领导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情况,就以振兴的病为理由,说是要带他回城去看病,病好了再送他回来。 公社的领导也听说过泽文的名头,当然是信得过他的,虽说振兴的病并不严重,不过是有些咳嗽乏力,但是乡下到底是缺医少药,条件不行,万一给振兴把病耽误了,做下了大症候,那还真是他们的麻烦,所以公社的书记二话没说立刻答应了泽文的请求。 泽文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帮振兴收拾好了东西,带着他回城去了。 泽文带着振兴回到了家,李氏自然是如同天降了宝贝一样,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又看到振兴瘦了,还禁不住掉下了眼泪,之后便张罗着给儿子做好吃的,烧水给他们爷俩洗脸烫脚,总之是忙得个不亦乐乎。 泽文这次打定主意,接了儿子回来便不想再让他回乡下去了,他接下来先安排振兴住院治疗,然后拿着医院的证明去区里的知青办帮振兴交了病退申请,又在市里托了关系到扎兰营子公社那里给振兴迁了户口,办了粮油关系,算是彻底地把他办回了城里来, 从此振兴便结束了他的知青生涯,留在家里安心地养病了。 |
二十四 贵平熬过了前三个月的妊娠反应期,后面几个月就好过了很多,身体里面那个小生命在悄悄地成长, 终于有一天贵平感觉到肚子里好像有一条小鱼咕噜噜吐了一串泡泡,她先是一愣,然后随即明白这是孩子有了胎动了! 她忽然之间感动莫名,那个小家伙,她和长水的孩子,就这样轻松地向妈妈宣示了自己的生命。 贵平摸着肚子想象着这个粉嫩的,软软的宝贝,她的心都化了,以前喜欢爱新的孩子也是发自内心的爱,可是像现在这样和孩子息息相通,血脉相连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是一种奇妙,一种伟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神迹! 她在创造生命!虽然这个世上的大多数女人都会生儿育女,这让生育这件事情好像变得非常普通无奇,可是只有正在经历孕育的女人才会知道,怀揣着一个小生命那是多么神奇的事! 贵平被生命的力量感动了,她动笔给长水写信,把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变化,心情上的每一个感悟都详详细细地写了进去,长水虽然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可她想让长水感知到他们的孩子每一点一滴的成长,从而同她分享所有新生命带来的快乐。 |
长水现在每次读贵平的信都是即激动又快乐,他从未想到贵平的文采竟会这样的好, 她笔下的那些字在长水的眼中全都化作了小胎儿攥着的小拳头,到处乱拱的小脑袋,左伸右踢的小粗腿,一切都是那样的娇憨,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悸动和单纯。 长水陶醉在这样的想象中,仿佛自己也回到了曾经在母亲子宫里时的情景,那时四周是黑的,温暖的,安静的, 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个声音,稳定坚实地一声接着一声在他的耳边回响,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那是母亲的心跳声,这就是他能感知的世界的全部,没有光没有时间,在一片静止的水里面他幸福地沉睡着。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美的了,长水拿着贵平的信躺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幸福的幻境中去了。 |
时间在贵平和长水无数次美好的想象中悄然流走,他们第一个孩子终于在七一年早春的一天开始在母体里发动了向这个世界的冲刺。 长水早在贵平预产期的头一个月就回到了煤城陪伴她。就在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那一天的下午贵平忽然有了宫缩。 因为贵平本身就是大夫,虽说她并不是妇产科的,但是基本的知识还是懂的,更何况她也曾陪着妹妹爱新渡过了两次生产,所以这时她并没有慌张,她知道刚开始有宫缩离真正的生产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她并没急着去医院,而是躺在家里一边忍受着随着时间逐渐密集的宫缩疼痛,一边让长水看着表帮她计算每次疼痛的间隔时间,中间她还勉强吃了一点嫂子李氏给她煮的面条,以便为之后的生产蓄积体力。 直到晚上八点多,宫缩已经变得越来越强,每次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当间隔不足五分钟的时候,她才让长水和大哥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里,嫂子李氏拿了之前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随后跟着。 到了医院贵平向值班护士打听了一下,知道今天晚上正好是妇产科的那主任值夜班,那主任名叫那荣,是满族人,也是解放前的大学生,经验和技术都是很好的,她虽然不是跟贵平关系顶好的姐妹,但是两个人平时也算处的不错,所以贵平听了就放下了心。 等到她住进了病房里后,那主任已经闻讯赶来了,她握着贵平的手说:“小杨,没想到你今天要生了,你放心,有我在没事的!管保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 贵平虽然这时已经疼得直冒汗了,可是她听到那主任这样说,连忙忍着疼感谢道:“谢谢,谢谢!那姐,我一听说今天是你值班我就放心了,你就开始给我检查吧,我能忍住疼。” 那主任说:“好,那你忍着点,我现在伸手进去看看开到几指了。” 贵平点了点头,那主任就向护士要了手套,然后伸手一直探进贵平的子宫口上,贵平疼得一阵哆嗦,之后那主任抽出手来对她说:“刚开了三指,还得等一阵子啦,第一胎都慢,我估计开到十指得到后半夜啦,唉,够你折腾一阵的。你要是能忍住疼,就让你爱人扶着你在走廊里来回走走,这样应该有助于宫口打开。要是疼的厉害了,让你爱人给你揉揉后腰,兴许能缓解一点。” 贵平对那主任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没事,疼我能忍住,既然还得等到后半夜,那姐,你先去休息吧,到时候再来。我这没事,这就让我爱人扶着我走走。” 那主任看看贵平这里确实一时半会还生不了,所以也没客气,又嘱咐了贵平和长水几句就会办公室去睡觉了。 |
之后贵平又让她哥也回家了,说他明天还要上班,而且自己这里生孩子他一个男人也帮不上什么忙,有长水和嫂子就够了。 泽文虽然不是很放心,但是妹妹自己就是大夫,今天又有妇产科的主任在,觉得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他便也回家去了,走的时候还说,明天早上打发振兴来给他们送饭,到时候缺啥少啥就让振兴替他们回家拿。 打发走了大哥,贵平又跟李氏说:“嫂子,你先在这屋找个地方靠着歇会,我有长水陪着就行,我们到走廊里去走走。”之后就由长水搀着一步一挨地开始在妇产科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窄窄的一条走廊里只有一个昏暗的灯泡,贵平咬着牙靠在长水身上,让长水拖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来回走着。 四周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两边刷着绿墙围的墙上拉出了很长的黑影。贵平感觉自己的肚子一直在下坠,下面越坠越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自己生生撕裂一般,那种疼撕咬着她的神经,她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尖叫声就含在喉咙里面,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她不能允许自己做那样丢脸的事! 她知道每当本院有人在这里生产,大家事后都会津津乐道,谁坚强能忍住疼,一声也不叫,谁娇气,一点疼都忍不了,嗷嗷大喊。 当然那被评为娇气的,之后一定会被人在背后嘲笑,革命的儿女连这点疼都忍不了,算什么东西! 甚至当时那些人疼得大喊大叫的内容也会被大家私下里拿来当笑话说,什么谁当时喊娘啦,谁喊对象啦,谁哭着说不生啦,等等等等, 当这些被依次笑够了后,那些结过婚的人们还不忘最后填上一句“现在知道喊疼了,当时快活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说完之后大伙哈哈一笑,算是把当事人彻底糟蹋完毕。 贵平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她自己也从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哭叫着生孩子的女人,她那时就想,以后自己生产的时候一定一声也不吭,不管多疼都要忍住,让大家伙都看看她杨贵平是个多么刚强的女人! |
所以此时尽管贵平已经疼得脑子都快糊涂了,可是这一点信念在心中却始终非常清晰,她拼死紧咬着嘴唇,生生把那想要呼痛的声音全都咽了下去。 长水在一旁早已经紧张得浑身是汗了,他深恨自己无法替妻子分担痛楚,看着被贵平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她疼的瑟瑟发抖的身子,长水急得不行,他只能照着那主任之前教的那样用手在贵平的腰上不停的来回揉着,希望能多少减轻一点贵平的疼痛。 他还在贵平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说:“你要是疼的厉害就叫出来,这样能分散注意力,能让你好受点!” 可是贵平就是忍着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而且还冲着他狠命地摇头。 长水知道贵平是个很固执的人,凡是她认定的事任何人也没法改变。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就这样陪着贵平艰难地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心中祈祷上天保佑贵平快点渡过难关,平安生下孩子。 两个人就这样在走廊里走了两三个小时,后来贵平实在是走不动了,才让长水搀着她回到了病房, 可是躺在床上也躺不住,下面疼的像是被刀拉开了一样。这时贵平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子宫口已经全开了,否则怎么会这样的疼。 她让长水去找那主任来看看,长水其实早就想去找大夫了,这时赶紧跑到了医生办公室,使劲拍门叫醒了那主任。 那主任睡眼迷离地跟着长水走了过来,到了后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子宫口,然后跟贵平说:“才开了五指,还不用进产房,还早,” 她低头又看了看表说:“现在才十一点多,我估计你这至少还得再等三个小时才能开到七指,你要是疼的厉害,要不我给你拿点止疼片先吃了?” 贵平立刻摇头,宫缩的这点疼就要吃止疼片,那到生的时候还得了,如果那样自己可就成了今年院里的大笑话了。 那主任看她执意不肯,也没说什么,只是说:“那你就再忍忍,等过一会我再来看你。” 贵平也知道自己是大惊小怪了,还没怎么样就去吵醒那主任,她怕那主任觉得自己娇气,这时赶紧点头,让那主任先去休息了。 再之后贵平就生生咬牙又挺了三个小时,期间长水几次要去找那主任都让她给拦住了,直到过了三个小时后,她才让长水再次叫醒了那主任。 |
那主任来了再次检查,这一次她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她说:“宫口全开了!立刻进产房!” 贵平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孩子能出来了! 长水这时心中却怕的很,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却不能再陪在妻子的身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贵平被护士和大夫推进了产房,而他却只能等在门外,徒然地靠在墙上等待消息。 一墙之隔的那边,贵平和孩子正在做着最艰难最疼痛的拼搏,而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这时多么希望贵平能够发出点声音,哪怕是一丝丝微弱的呼声也好,那样好让他能够感知到她还活着,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可是里面除了那主任“使劲!用力!”这样的喊声以外,他听不到贵平的任何声音,这时他爱重她,可是也恨她的刚强和固执。 |
长水就这样无助地在产房外等着,他期盼着最后的那一刻快点到来,他等待着那一声婴儿的哭声划破黑夜照亮他和贵平的人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水听到里面那主任和护士一声欢呼:“生出来啦!”他的心呼得一下提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般,他竖起耳朵等着听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喊, 然而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半分钟后他听到那主任紧张地大叫:“小王,快把脐带拿下来!我来抢救孩子!” 长水大吃一惊,他惊恐地望向产房的大门,本能地想要冲进去,可是双腿却偏偏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与此同时他听见贵平发抖的声音问道:“那姐,怎么了?孩子怎么了?他怎么不哭?” 那主任已经无力回答贵平的问话了,她手上加劲给孩子做着心肺复苏,可是太晚了,十分钟后,她放弃了努力,这是一个男孩,可惜因为出生时脐带缠脖,已经窒息而死了。她没有办法,只好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躺在产床上的贵平。 贵平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的话,那荣此时心中也有些惭愧,对上贵平那痛切的眼神,她悄悄移开了眼睛。 贵平闭了闭眼,她的孩子死了! 她这时浑身无力地躺在产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几分钟后,她才感觉到刚才生产时所有身体上的痛此时全都聚集起来,一同扎在了她的心上!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过去,因为她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摘走了! 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荣,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说:“把孩子给我!” 那荣有些为难,贵平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不知她看了孩子后会怎样,可是她当然不能拒绝贵平的要求,只好把孩子抱起来递给了她。 贵平这时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转头对护士说:“扶我起来。” 护士小王也替贵平难过,她上前轻轻扶着贵平坐了起来。贵平把手伸向那荣说:“给我!” 当她终于第一次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浑身颤抖着,她看着孩子憋得发青的小脸,终于泪如雨下!她把这个软软的小肉肉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儿呀,还没有来得及看妈妈一眼就已经死了! |
长水在外面听到了贵平的哭声,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产房的门冲了进去。 他看到贵平披头散发地坐在产床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她低着头,脸紧贴着孩子的小脸,泪流满面。 长水的心一直往下沉,他浑身冰冷,有如掉入了万丈寒潭!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那主任,那荣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说:“孩子没保住。” 长水眼前一黑,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才不至跌倒。贵平这时抬起头无助地望向他,长水也傻傻地望着贵平,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的眼睛,他们此时都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气息压顶而来,那是——绝望。 最后贵平被推回了病房,那主任怕再继续刺激她,好说歹说把孩子从她的怀里拿了下来。此时贵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声也不吭,长水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他们两个身心疲惫,好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呆着让绝望悄悄吞噬自己。 嫂子李氏之前也在产房外边等着,知道了孩子没保住后陪着贵平掉了不少眼泪,这时看长水他们两个都呆呆的样子,心里发慌,她怕贵平想不开,于是跟长水说了一声就跑回家来。 她连夜敲门叫起了泽文和隔壁家贵平的好姐妹秀荣,跟他们说明了情况,让他们赶紧上医院来看贵平。泽文和秀荣听了也是跌脚长叹,想不到贵平的命竟这样的坎坷,老大的年纪好容易怀上了个孩子,临到生了还是没留住,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们两个跟着李氏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医院,在病房里看到贵平和长水的样子也很心酸。秀荣上前一把抓住贵平的手说:“贵平,你心里难受就跟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谁能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没保住啊!” 泽文在旁边赶紧劝道:“贵平,没事儿啊,没事儿,这个孩子没了,以后还能再有,你把心放开一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钻牛角尖儿啊!” 贵平被秀荣拉着,听着哥哥的话,眼珠终于转了转,然后死命拽着秀荣的手放声大哭起来。秀荣和泽文也都跟着心酸落泪,不过看到贵平终于发泄出来了,他们这才放下了心。 |
长水看到贵平被他们几个围着放声哭着,就知道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就像泽文说的,孩子虽然没了,可是日子还得继续过,他们又能怎么样呢,面对那个来了又走了的小生命? 他们的宝贝在这个尘世里甚至激不起半分涟漪! 长水悄悄退出了病房,好像有一个力量牵引着他,他又回到了产房前。产房的门开着,护士正在里面收拾东西,长水走了进去,他看到产床旁边的桌子上,他们的孩子静静地躺在一个白色的托盘里。 长水的心缩成了一团,他低声问护士:“我能把他抱走吗?” 护士一愣,问:“谁?抱走谁?” 长水指着托盘里的孩子说:“我儿子!” 护士无语,愣了几秒钟后才说:“行,你抱走吧。” 长水走了过去,站在桌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他小心地用衣服把孩子包起来,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
他怀抱着孩子茫然地走出了妇产科的楼,在楼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此时正是午夜,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他身后楼门上面的墙上亮着一盏灯,将将照亮门前的一片地方。 长水坐在台阶上,把光抛在了身后,他的手机械地搂着怀里的孩子,把他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孩子的身体已经凉透了,他却还在幻想用心头的一点热血温暖他的宝贝! 长水仰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星,月也半隐在云的后面,忽明忽暗。早春的风依然刺骨,长水缩了缩肩,然后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牧野,你冷吗?别怕,爸爸抱紧你,靠在爸爸怀里就暖和了。 你知道吗,我和妈妈早就商量好了,你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你牧野,爸爸盼望着你长大的时候这个世界能好起来,你能在一片自由的天地下生活,放眼望去,你的世界里全都是片片绿草生机,茫茫苍天之下,天性,自然,公义,人格全都可以挺直而立,而你也可以循着本心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啊!牧野,这个世界太混沌了,所以你竟然不肯停留,对吗?只是你这么小,这么软,这么无辜,你让我和妈妈怎么舍得呀!儿子!” 他轻轻揭开包袱的一角,露出了孩子没有巴掌大的小脸,他用手小心地摩挲着孩子的脸,望着那胖嘟嘟的两腮,高高的鼻梁,还有紧闭着的双眼,长水的泪如雨点般落下。他抱孩子的手臂紧了又紧,仿佛要把孩子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舍不得呀,舍不得呀!生和死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命运使他们无缘彼此相识! 晚风播散着长水抱子痛哭的悲声,黑夜如幕遮掩住了这对背光而坐的父子,不知天地间是否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可以轻轻抚摸一下他们的悲伤,因为这哭声真是令人心碎!人心尚有悲悯,可这永寿的天地怎么这样的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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