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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7页]

作者:浮云驰
首页 上一页[6] 本页[7] 下一页[8] 尾页[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星期天的下午杨越在姐姐贵平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姜遥,虽说她从前并没在心里认真幻想过理想中白马王子的样子,但是第一眼看到姜遥她还是失望的,

    他个子只比自己高一点,很黑很瘦,眼睛细长不大,头发稀疏,讲的是一口南方普通话,音调怪怪的。

    贵平对姜遥的样貌也不甚满意,但是陪同他来的孟生和青华却极力称赞他的聪明和才华,这让贵平相信姜遥是个有内秀的人,所以她忽略他的长相,诚恳认真地询问了他一些家庭和工作的情况。她发现这个小伙子思路清晰,举止稳当,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相对姐姐的热情杨越几乎提不起兴趣同这个姜遥说什么话,她从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不顺眼,她不要求什么英俊的美男子,但是合眼缘总是要的吧,

    她感觉姜遥跟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像这样对面坐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要说日后一起生活了!她闷不做声地坐在那儿,盼望着这次的相亲快点结束。



    这次见面后,贵平对姜遥的印象不错,她还特意征求了长水的意见。长水那天倒是跟姜遥没说上几句话,而是一直在旁边同任青华聊天。

    青华能言善道又是学中文的,所以长水跟他聊得很投机。当贵平来问他对小姜的看法时,长水本着青华的朋友是不会有错的原则告诉贵平,小姜应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贵平彻底放了心,她立刻托孟生转告姜遥,她们这边愿意同他处处看。

    这期间贵平自以为是的固执凸显出来,她以为对的事便强加到了妹妹头上,没错,小越事后是对她表达了没看上姜遥的意思,可是妹妹懂什么?

    无非是嫌弃小姜长得不好,却不想想,像这样有才华的小伙子日后可是前途无量的,妹妹跟着她必定有好日子过,所以她不顾杨越的意愿一意孤行地要撮合成这桩婚姻。
    杨越在姐姐的反复劝说下只好在后来的日子里又和姜遥见了几次面,可是见面的次数越多她就越不喜欢姜遥,

    这个人刻板的近乎机器,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如果自己不说话,那么他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

    杨越坐在他的对面一点也感觉不到热情的温度,姜遥仿佛不是和她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他那不多的几句寡淡的话语什么滋味也没有,常常让人觉得对着他就像是对着空气一样,

    不,还不如对着空气,那样杨越最起码能够感觉自在些,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他漫不经心地瞟上一眼就浑身不舒服。

    杨越暗暗琢磨姜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看他对自己的样子那是全无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要答应跟自己处对象呢?他就不能干脆地拒绝这件事吗?那样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大姐逼迫了。

    杨越越想越气,终于一次当姜遥又抱着本书到她家来坐在她屋里的炕上看的时候,她发作了:“姜师傅,你来我们家干什么来了?是找我说话来了,还是看你的书来了?”

    姜遥一愣,他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好脾气的杨越这次说话竟这么不客气,他也冷了脸,抬头看了杨越一眼说:“没话说就看看书呗。”

    杨越心头火起,“要看书别在我这儿看,回你宿舍去看吧!”

    她话一出口却有点后悔,这样不留情面地逐客恐怕会让人家下不来台。

    可是她万没想到,姜遥合上书二话没说竟然自顾自真的走了!

    杨越心说,这是什么人啊!怎么半点也不通人情呢!她对姜遥彻底没了好感,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可是贵平却对她还是不依不饶,总是在她面前提起姜遥,并且还跟亲戚朋友到处夸赞他,说小越的对象可有才了,是个大学生,很有前途!结果闹得人尽皆知,好像她将来不跟姜遥结婚都说不过去一样。

    杨越的倔劲儿也上来了,她死活不肯再见姜遥,任贵平说破了嘴,她就是不为所动。
    转眼到了大年,贵平打听到姜遥并不回湖北老家过年而是留在厂里,她认定这是小姜在等妹妹去请他到家里来过年,这正是拉近他们两个关系的好机会,

    可是她知道让小越去叫人那是难了,不过没关系,她早早就跟青华打了招呼,让他转告小姜三十那天务必到家里来过年。

    青华和顾梅如今跟贵平长水他们很相熟了,青华长水两个人极谈得来,而贵平也喜欢顾梅娇娇弱弱的上海姑娘气质,这两个来自上海的年轻伴侣让她感觉非常亲切。

    上海,那个城市曾经承载过她许多美好的希望,那条来自那里的黄纱巾至今仍然平整地躺在她的樟木箱子里,和胡润的信放在一起,那是她青春的回忆和印记。

    青华和顾梅当然也很高兴和贵平两口子走动,别说长水才情非凡,贵平善良热情,单只是贵平医生的这个身份就让他们两个借光不少,所以这两家现在处的非常要好。

    贵平托青华传了话,就放心地开始着手帮着嫂子准备家里过年的活计。她不会做饭,主要是帮着家里打扫卫生,登高上低地擦玻璃扫屋顶。

    她满心欢喜地盘算着,今年过年家里的人可算是最齐全了,自己和长水不用说,自从长水再次回家后,春节都是跟她在自己家里过的,之华对此毫无异议,而且还为了他们调整了韩家过年的习惯,干脆把全家的聚餐改到了初二。

    二妹爱新也早就写信来说今年要和作田带着大猛回来过年,而振兴当然也会带着慧芳回来,他们的结婚报告已经打了,等过完了年就办事,如今再加上她给小妹妹找的这个对象小姜,他们家这回可以说是大团圆,

    贵平觉得心里舒服极了,妈到时候也一定会高兴坏了的,她想。
    到了三十这天的下午,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唯独就是一直不见姜遥上门。

    贵平心里有点着急,她猜小姜一定是在等小妹去请他,可是她刚才跟小越好说歹说,这孩子就是不肯去,甚至她让步说让她到对面的煤校借打个电话给小姜让他来家吃饭她都不肯!

    贵平气得够呛,这个小越怎么就这么倔呢,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跟小姜处呢!贵平的脾气也上来了,她也不管杨越愿不愿意就直接打发弟弟泽武到冶金厂去请姜遥。

    泽武果然一会儿功夫就带着姜遥来家了,安置完姜遥,泽武悄悄拉着贵平到院里说:“我刚才去找小姜,看到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宿舍看书,看那个样子就是在等小越去找他呢,我看他对小越还是有意思的,就是知识分子的那点自尊心,撂不下面子来。”

    贵平笑着点点头说:“可不是嘛,你回头也帮我劝劝小越,挺好的人可别让她给作祸得错过去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行,我哪天跟她说说,不过也就是姐你,非得认大学生,叫我说,这知识分子心里弯弯曲曲的事太多,麻烦!”

    “别胡说!你知道啥!有才的人以后出路多,能干大事!你只管好好劝小越就是了!”他们姐弟嘀咕完了,贵平才走进屋里热情地招呼起姜遥来。




    过完了这个年,杨越和姜遥的关系算是彻底地确定了下来,姜遥在杨家人的眼里成了准姑爷。

    杨越心里气呀,可是就是拗不过大姐的意思,现在大哥,二哥和二姐再加上她妈,人人都劝她跟姜遥好好处,

    连振兴有一次都跟着起哄说:“老姑,你和姜师傅打算啥时候打报告啊,我和慧芳可是就快办事了,你们要是再不快点,我们两个就得在你们前头先结婚啦!”

    望着振兴洋洋得意的脸,杨越真恨不得拎起个锅扣在他的脑袋上,她恨死现在的这种状况了,她越想远离姜遥,大家就推着姜遥一步步靠近她,她感觉自己憋的已经快无法呼吸了。

    不过还好,过完了年,大姐倒是没再来逼她,因为贵平意外流产了。
    贵平这时已经四十岁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很难再怀上孩子,可是没想到竟意外做了胎。

    但是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怀了孕,仍然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去上班,说来也是不幸,她那天在马路交叉口被斜插过来的一辆车子给撞倒了,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贵平是个皮剌人,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活动活动胳膊腿,看没什么事就说了撞她的那个人两句便自己推起车子又奔医院去了。

    等她把车子推到车棚锁上时才发现车座子上有暗红色的血迹,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下面也是湿热的。她猛地想起这个月的月经还迟迟没来,一时间心里有些没底了,她想,自己要不然就是月经来了,要不可就是——不好了!

    边想着她边快步奔向妇科,到了那里一检查果然是流产了。妇科的大夫当即帮她清理了子宫,孩子随着一团血水就这样没了。贵平强忍着眼泪从妇科出来到内科去请了假然后慢慢走回文教楼。

    一进屋看到长水,她的泪就流了下来。他们的命怎么就这样不好呢!这么大的年纪好容易又怀上了一个,却就这样没了。

    长水扶着她躺下,劝了她几句就到外面厨房去烧热水准备让她洗一洗。对于贵平的这次意外流产,长水心中倒没有像从前一样痛苦,自从上一个孩子没了后,他对人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命运安排他在应该拥抱新生命的时刻拥抱了死亡,

    那时起他就想,“生何欢,死何憾”,人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不过是受苦,他的孩儿来不来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这时他平静地在厨房等着水开,随便点着了一颗烟,看着袅袅而上的烟圈,他笑了一下,永别了,又一个孩子。




    这次流产虽然让贵平伤心了几天,不过身体恢复后她也想开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听天由命吧,所以她又整理好情绪认真去工作了。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次流产造成了恶果,她的身体受到了损伤,在之后的一年里她再次流产了。关大夫的爱人,妇产科的正主任钱平章检查过后,判定她为习惯性流产。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总之贵平和长水在生孩子的路上是历尽了坎坷。
    这会儿贵平从第一次流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小妹杨越和她帮她找好的对象姜遥。她想,他们两个在一起也谈了大半年了,两个人的年纪都不算小了,既然认准了就没必要再拖下去,所以她正式地把妹妹和姜遥的婚事提到了日程上来。




    就在三个月前振兴和钱慧芳已经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因为泽文的关系市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振兴和慧芳是又高兴又得意。

    不过说起他们两个的这个婚事,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

    就在振兴宣布要跟慧芳结婚的时候,好巧不巧,贵平从他们医院呼吸科张大夫那里听说了慧芳的病。

    那天贵平正往呼吸科送个老患者,刚好碰上张大夫值班,贵平就跟他闲聊了几句。张大夫跟贵平也很熟识,加上泽文又是出名的人物,所以他也知道贵平大哥的儿子快结婚了,就顺口问了一句:“你家杨大哥的儿媳妇是哪个单位的,人咋样?”

    “是服装厂的,现在在车间当着个班长,长得可好了,振兴特别中意,所以这两天正定日子准备婚礼呢。”贵平告诉他。

    “服装厂的?我以前有个年轻的患者也是那儿的,巧了,她也是当班长的,而且长的也可漂亮了。只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得了严重的哮喘,一犯起病来,那喘的楼上楼下都能听见!”

    “啊!”贵平对张大夫的话认真起来,她问:“咱俩说的不会是同一个人吧!你这个患者叫啥名?”

    “叫钱慧芳!”贵平瞪圆了双眼,心说,坏了!她又详细地跟张大夫打听了慧芳的病情,然后立刻跑回家去把这个事情跟哥哥嫂子还有振兴说了。

    贵平心里本来想着,是慧芳隐瞒了有病的事,把振兴给骗了。

    可是没想到等她说完,振兴竟然不慌不忙地说:“这个事儿我早就知道了,我不在乎,我就看上慧芳这个人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

    这倒把贵平和泽文两口子给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振兴对慧芳用情这么深,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后来尽管李氏跟振兴哭闹过几次,想阻止慧芳进门,可是全都无济于事,振兴就是铁了心要跟慧芳结婚,所以最后杨家也就只好接受了这个有病的媳妇。

    现在慧芳正式成了老杨家的孙媳妇,气焰很高,出来进去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贵平看见这种情况就知道妹妹杨越如今在家肯定是更受气了,所以她决定让姜遥抓紧打结婚报告,如果可以就连申请住房的报告一起打上去,她这边让大哥跟冶金厂的党委书记说一声,泽文跟他们厂的陈书记关系也是相当要好的,到时候优先给姜遥和小越分套房子,这样婚后小越就可以搬出去单过了,再也不用呆在家里受振兴和慧芳他们两口子的气。

    贵平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正确,所以她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她先找来姜遥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一下,然后问他是个什么打算,要是愿意就回去马上打报告。

    姜遥倒没说什么,只是问这是不是也是杨越的意思。贵平知道妹妹不情愿这门亲事,不过她当着姜遥却拍着胸脯保证,小越那里她来做主。姜遥于是再没多话,当即点头同意了。

    贵平转过身来又做妹妹的工作,让她不要再东想西想,认准了姜遥,以后日子准不会有错。

    杨越听完大姐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她没想到贵平一恢复了精神就来逼着自己和姜遥结婚!她当然不想嫁给那个和她毫无共同语言,又不通人情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姜遥看上了自己哪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被喜欢和被照顾的感觉,他究竟为什么要跟自己结婚呢?杨越一点儿猜不透姜遥的心思,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她怎么能答应呢!

    可是就在她要干脆地拒绝大姐的时候,贵平又从另一个方面开始劝她了:“小越,我知道现在你在家里受气得很,原先就只有振兴一个人驴性霸道的,你不理他,又有咱大哥管着他,还不是那么难受,

    可是现在他又娶了个厉害的媳妇,你看看那个钱慧芳,这才结婚几天呐,就已经把振兴给欺倒了,现在我看着还要蹬鼻子上脸跟嫂子叫板呢!

    嫂子虽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我看她可不是钱慧芳的对手,这个家以后恐怕要有好戏唱了。

    我和你二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再回来也是因为惦记妈和哥,有什么闲气我们不愿意管就可以躲了,可是你呢?我都知道,这段日子你在家里难过。以后这个家早晚都是振兴两口子的天下,你跟他们一起住着能不受气吗?

    现在就是个机会,我问你,你心里本来有什么可心的人没有?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我是你姐,要是有,你说出来,姐也不是非逼你跟小姜结婚,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得可着你自己的心意来,你要是看上谁了,姐帮你找人说合。”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盯着杨越看,其实她很清楚小越心里没有人,可是她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挤她一挤,让她认清形势。
    杨越听完贵平的一番话,当然明白她说的是实情,这个家现在确实是越来越难呆了,只是她之前没有像贵平这样清楚地分析过形势,如此看来她真的是没有什么退路了。

    她望着贵平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没有,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姜遥!”

    贵平叹了一口气,她扶了一下妹妹的肩膀说:“你信大姐,小姜是个好人,又诚恳又本分,还很有才华。我之前问他的意思时,他对你那是完全没意见的,很坚决地说,只要你同意他愿意马上结婚。

    我都想好了,你们一结婚就让大哥找冶金厂的陈书记给你们分一套房子,这个事大哥也同意了,到时候你们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你再也不用呆在大家庭里受振兴他们的气了!

    另外,小姜是孤身在咱煤城的,你嫁给他,既有娘家护着又没有婆家管着,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别再犹豫啦!我看小姜对你很真心,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就放心吧!”

    她这番话入情入理,利弊得失全都分析地明明白白,这让本来非常抵触这件事的杨越也动心了,她是对姜遥没感情,但是他却执意要娶她,这说明他可能真像大姐说的那样对自己动了真情。

    杨越活到这么大并没有遇见过让她爱的人,那么也许和一个肯爱自己的人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开始对之前的坚持犹豫了,也许姜遥心里是爱她的,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这比那些花言巧语却没有真心的人强多了,

    她在心里循着姐姐的话催眠了自己,和姜遥组建家庭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她甚至在心底里涌起了一阵激动和小小的期待。
    就这样贵平做通了妹妹的工作,杨越终于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她也向厂里递交了结婚报告。

    这件事定下来后,贵平松了一口气,她紧接着就催着大哥泽文去找陈书记,没多久就把杨越和姜遥的婚房给要下来。现在万事俱备,在贵平的领导下杨家开始张罗起杨越的婚礼了。

    可是没想到,到了去街道登记的日子,大伙儿却怎么也找不到杨越了!

    贵平急得火上房,她把泽武,振兴,甚至是球球都派了出去到处去找小越。而杨越这时候却躲在她的好姐妹郝桂花的家里。桂花去年结了婚,和在二轻局当干事的丈夫住在局里分的房子里,这时她把她爱人打发出去了,自己和杨越坐在床上说知心话。

    杨越自从听了大姐的话向厂子里打了结婚报告后就后悔了,这些日子里她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都没法跟姜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姜遥那张刻板的脸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她感觉自己就快被他带进坟墓里去了,一个埋葬他们两个人的坟墓!

    杨越现在不只是不喜欢他,她甚至是怕他,随着婚期越来越近,她竟最后决定逃跑!当然躲在桂花家里并不是好主意,贵平一定会来这里找她,不过好在桂花是个泼辣人,她拍胸脯保证会把她藏起来不让家里人知道,所以当她二哥泽武来找她的时候,桂花硬是装傻充愣地把泽武给糊弄走了。

    杨越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也知道这么躲着肯定不是个事儿,家里现在一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她唯一期盼的就是这样可以激怒姜遥,她知道姜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没准儿这么一来他会主动提出和自己分手,那样问题就能解决了。虽然这种想法很幼稚,但是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为此她还大胆地旷工了一天,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桂花从班上回来心急火燎地对她说:“小越,不好了!我今天听振兴说,昨天你大姐代替你到街道跟姜遥办了结婚证!你大姐糊弄他说,你被单位临时派去出差了,刚好街道上又有她的认识人儿,所以你大姐就拿着咱单位的介绍信帮你跟姜遥办了结婚证!”

    杨越听完眼前一黑坐倒在床上。挑不掉了!这辈子她算是再也摆脱不了姜遥了!她看着急着安慰自己的桂花悲从中来,扑到她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贵平代替妹妹跟姜遥办了结婚手续的第二天,杨越回家了。她没跟任何人说话,径直到自己的屋里收拾了行李,之后给冶金厂打了个电话,让姜遥过来接她,然后就跟着姜遥一起去了冶金厂分给他们的在八一路上的婚房。

    贵平是下了班回娘家来看情况的时候才知道的,她也知道妹妹现在心里有气,不过她想,等小越转过弯来,跟小姜把日子过起来后就会好的。

    于是她又打发振兴给杨越送去了之前家里给她准备下的结婚的东西,并转告她和姜遥,周末回家吃饭,大伙儿为他们庆祝一下。




    这就是杨家最小的女儿的婚姻,她一生都想摆脱家庭的控制,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可惜却没能逃脱家庭中那些以亲情为名禁锢她的绳索,她被迫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从此走进了无爱的婚姻。

    人生啊,永远都是处在矛盾之中,我们承认血脉相连的亲情是神圣的,我们享受它带来的温暖和庇护,可是有时候这感情也会化作令人无处躲闪的利剑狠狠地伤害我们,让我们的人生从此暗淡无光。
    三十一


    促成了杨越和姜遥的婚姻后,贵平心满意足,就像是一个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之后愿意反复地去欣赏一样,她常常爱留心观察妹妹和妹夫的日常举动,希望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找到他们终于恩爱在一起了的证据。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能看出来,小越和妹夫还是别扭着的,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两口子。她本想找机会再劝劝妹妹,可是自从他们结婚后,杨越就总是躲着她,几乎不再跟她说话了。贵平心里有点着急,她怕妹妹一直这样倔强下去。

    不过还好,姜遥在婚后不久带着杨越回了一趟湖北老家,想是路上两个人互相有了照顾,所以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贵平就感觉到他们两个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背地里还笑着跟长水说:“小越和小姜总算是成了,以小姜的才华,小越就等着日后过好日子吧,到那时她就该知道我的一片苦心了。”





    杨家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成家立业了,赵氏和杨家的老大泽文都松了口气。赵氏想,自己这回就算是死也能闭上眼睛了。她从一个孤女嫁给了杨家的穷汉子到如今养育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儿女个个都有出息,她现在是从心里往外地满足。

    虽然她这辈子幼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夫,到了老年身子又瘫了,人生可谓悲惨,但是她不这样想,那些痛苦的往事都过去了,现在杨家门里走出来的她的孩子们都是有本事的人,这是当年她和她男人做梦也没能想到的事。

    像一切生活在底层不识字的贫苦女人一样,赵氏视痛苦为日常生活,而偶尔脱离苦恼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懂得敬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病怨天尤人。

    现在她每天靠在炕上安静地用碎布角子拼接出好看的花色做成一个个小垫子,让孙子们上学拿去用,这是她唯一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虽然拖着瘫了半边的身子缝纫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这时她的心中非常安详,岁月平安便是她今生最大的祈求了。

    仿佛老天爷也被她的这份从容打动,不忍为她曾经苦难的人生再添生离死别之痛,所以当七五年二月份辽宁境内的海城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她正在海城的二女儿爱新一家全都得保无恙。
    这是一次人类地震史上的奇迹,辽宁省地震局竟然在震前预估到了这次地震!他们根据不久前营口和海城两县出现的频繁小震大胆地向全省发出了临震预报,而正处在地震中心地带的海城,政府在二月四号那天组织了全县大撤离。

    恰恰正是那天地震爆发了。当时邱作田他们部队和鞍山来的文工团正在搞联欢,地震预警一来,领导们就决定联欢会只讲话不演节目了,当时爱新带着大猛也在台下,大猛听说没有节目看很是失望,

    爱新也抱怨说:“天天说要地震,也没见哪天真震了,今天更好了,连个表演也不让人好好看!”

    可是就在他们离开礼堂跟着大伙儿撤到空地上的时候,地震爆发了!

    之前的那个礼堂轰的一声倒了,吓得爱新直楞着双眼,张大嘴巴,好半天也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几分钟后她才下意识地抓着大猛的衣领喘着粗气颤声说:“哎呀我的妈呀!太险了!”

    没多久作田也带着战士从东边跑了过来,他看了他们母子一眼放下了心,然后又接着向倒塌的废墟跑去,他们得去检查有没有人员伤亡。

    爱新在后面赶紧喊了一声:“你们加小心呐!”

    之后她也带着大猛跟着其他的部队家属们撤到后面去了。这次辽宁对地震的正确预估在全世界范围内可说是首屈一指,这样的奇迹从前和后来都再也没有发生过,爱新他们一家算是天可怜见捡到了一条命。




    当知道了海城地震的消息后,在煤城的杨家急了,虽然爱新在电话线通了之后就立刻给大哥泽文的单位打了电话报告平安,可是赵氏还是不放心,她心急火燎地喊来泽武,让他马上去海城看看他二姐和孩子,尤其是大猛,赵氏实在是挂心得很。

    泽武跟单位请了假,因为地震损坏了铁轨,火车那时已经不通了,泽文帮他联系了一辆部队送物资的车,又给他带上了不少吃的用的东西,让他给爱新他们捎去,泽武于是跟车到了海城。
    这时海城街上到处都搭满了地震棚,人们全都临时挤在里面住着,一是防止可能出现的余震,二是等着重建被震坏的老房子。

    泽武不知道爱新他们具体是住在学校还是部队的地震棚里,于是他就先到了作田原来的部队营房附近打听。

    当他走过水房门口的时候,猛地看见外甥大猛正拿着一只桶拧水管子打水呢!泽武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大震刚过,这水房虽然没倒,可是谁知道还结实不结实,万一再来个余震什么的,多危险啊!这个时候爱新他们竟然让孩子一个人到这里来打水,这不是心大的没边了吗!

    泽武三步两步冲了进去拎起半满的水桶,一把抓着大猛的胳膊拽着他就往外走。大猛一看老舅来了,高兴地直叫,泽武到外面放下桶,蹲下看了看孩子瘦尖了的小脸,心酸起来,

    他问:“猛儿,这几天都没吃好饭吧?是不是吓着了?走,你带舅找你爸妈去,舅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一会儿咱跟你爸妈说,舅这回把你带回姥家去住两天,好不?”

    大猛一听能回姥家,高兴得跳起来,他边点头边说:“行,我乐意跟舅走,回姥家就能跟大东还有球球玩啦!老舅,你放心,地震我没害怕,就是开始看着房子倒了的时候吓了一跳,后来就没事儿了,像这样没倒的房子我跟这儿的几个同学常去,啥事也没有!走,我带你找我爸我妈去!”

    泽武对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小兔崽子,就是傻大胆儿,这回务必得把他带回去!

    就这样泽武给爱新和作田放下了带来的东西,也没多停留当天下午就带着大猛又搭之前的车回到了煤城。

    赵氏看到大外孙子回来了,这才放心。大猛在姥家一直住到海城那边修好了房子,学校也正式开课后才回去,爱新同时把老二大东也接回去了,他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赵氏身边的孩子这下又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个球球。本来泽武也想把球球接回矿上那边的家去的,不过一来他和爱人汪芹又有了个老二,如今四岁正是难带的时候,现在送在矿上的托儿所,他和汪芹下班轮流接送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球球;

    二来球球现在在市里上的学校条件要比矿上那边好很多,所以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让球球留在了赵氏的身边。球球看着大猛和大东都走了,只有自己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受振兴和慧芳的气,心中郁闷,他的性格越加变得内向了。
    就在赵氏暗自感叹孩子们都离她而去了的时候,新的喜讯来了,杨越在和姜遥结婚了一年后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人本应该是贵平,因为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期望看到的事情,可是贵平却没能像她当初想象的那样欢喜,因为她自己再一次流产了,并被诊断为习惯性流产。看着妹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贵平既欣慰又羡慕,她和长水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有孩子了。

    大家仿佛也都这样认为,所以贵平周围多了许多劝她抱养个孩子的人。关于这一点她也曾和长水讨论过,不过长水是不同意的,他的理由很简单,没有孩子也挺好,何必去强求。

    贵平心中虽然有些犹豫,但是她也担心要来别人的孩子日后不知道该怎样教育,不是亲生的,打了骂了恐怕都会有人说闲话,等以后孩子长大了也会记恨自己的,那样的话岂不是自找麻烦,所以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要了。





    不过虽然贵平和长水都表明了态度,可是这个世上热心的人总是很多,所以一天当贵平准备下班的时候,

    关大夫一脸喜色地走来把她拉到了一边小声跟她说:“贵平,刚才我们家老钱让护士过来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个农村来的产妇刚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家已经有仨小子了,家里条件也特别差,所以这个孩子他们不想要了,正在科里托大夫和护士给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要这个孩子呢,大概给他们些钱粮就行。

    老钱让我问问你,他说像这样健健康康的小男孩不好遇到,你要是有心要就赶紧到科里去抱走,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贵平听了低了半天头,她心里很矛盾,本来她和长水已经商量好了,不要别人的孩子,可是这时眼前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要她走到妇产科去,他们就能有个孩子了,这对于喜欢小孩的她来说确实是个诱惑。

    关兰见她一脸的犹豫,就劝她说:“人这辈子总是应该有个孩子的,你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想自己生我看很难了,这个孩子你打他一出生就抱来养着其实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不同,你们好好疼他,将来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不孝敬你们的,老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嘛。

    哎呀,你就别二意思思的了,走,要不要的,先跟我到产科去看看再说!”说完关兰就拉起贵平的胳膊硬把她拽到了妇产科。
    那天回家贵平抱回了这个孩子,长水静静地看着被裹在襁褓里的那张小脸,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当年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样子,他闭上眼睛缩身靠在了墙上,啮心的痛再次撕咬着他,他绝望地想念着他可怜的牧野!

    如今那孩子的身体早已化在泥土里了吧,可惜现在床上躺着这个孩子并不是他!

    贵平看着长水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起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她的眼睛也红了,这时他们两个心意相通,都在默默地叹息,可惜这个孩子不是他。




    就在贵平和长水对着这个小婴儿犹豫不决的时候,住在他们旁边的邻居邹姐敲门进来了。

    邹姐一家是去年才搬来的,原先住在贵平他们紧邻的王嫂一家搬到市北去了,邹姐的爱人是市里第二小学的校长,所以他们分到了这个套间带着两个孩子和校长的父亲搬了过来。

    邹姐是个能干的人,现在在区革委会上班,负责宣传工作,政治觉悟很高,比较爱唱高调。长水不太喜欢她,嫌她整天一副革命家的脸孔让人看得生厌。不过贵平倒是跟她相处的不错,

    邹姐在革委会里也算是有点小权,有时候贵平到区里去办事碰到麻烦就会找她帮忙,当然邹姐到医院去自然也是会用到贵平的,所以长水有次开玩笑说,她们这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关系。

    贵平倒不理会这些,反正大家是邻居,处得好总比不好强吧。

    只是邹姐的爱人那位国校长倒是有些傲气,平时出来进去的总爱板着个脸,对面碰上了也就勉强点个头算作是打招呼,这在他们这个文教楼三楼门还是独一份。

    在这个楼里从一楼到三楼住着的有医生,画家,老师,退休干部,甚至还有一位退伍的高级军官,大家虽然身份不同,但是在一起相处得却很和睦,邻里之间有谦有让,很少有人像国校长这样表现得目下无尘的。

    不过国校长虽然是个冷性子,他的老父亲国大爷却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时常会把从农村老家拿来的土产分给贵平他们,而且常常是进屋放下东西就走,让贵平和长水想客气婉拒都没有机会。

    他还总是夸贵平心眼好使,有时候也会为了儿子傲慢的举止而愧疚地跟长水他们解释说:“国大树就是这么个人,脸儿冷,这几年当了领导更是不爱理人了,你们别搭嗔他!”

    贵平和长水都共同认为老国家最好的人就是这位目不识丁的老人,他用自己朴素的道德观对身边的人表达了最大的善意,这种善意不参杂利益,无关乎阶级,它来自于人性最根本的良知和悲悯,是人所以伟大之处。

    长水和贵平对老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尊敬,也因为如此,两家的关系相处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时邹姐刚好过来串门,她惊奇地发现床上竟然放着一个裹在被里的小婴儿。

    于是她瞪大着眼睛问贵平:“这是谁家的孩子呀?这么小!我瞅着好像是刚出生的吧,你咋给抱回来啦?”

    贵平叹了口气说:“这个孩子说起来可怜,刚生出来爸妈就不要了,他们家也实在是困难,他妈说,跟着他们恐怕养不活,所以在医院就想找人家送人呢。可怜了这个孩子,是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邹姐一听来了兴趣,她赶紧近前抱起孩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笑着说:“真是个好孩子,模样长得也好!找着人家了没有啊?要是没人要,你给了我吧!”

    贵平一愣,随后笑着说:“别逗了,邹姐,你家有小华和小飞一对儿女,还要这孩子干啥?”

    “给我妹妹要哇!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兴城,得了不孕症,这辈子注定没孩子,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让我帮她问问看在咱这儿能不能抱养一个呢!

    我本来就想求你帮忙在医院给看看的,没想到这么巧,今天你就抱回个胖小子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呀!这个孩子我看跟我妹妹是有缘了!”

    贵平看了长水一眼,长水对她点了点头,贵平低头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跟邹姐说:“邹姐,你真打算替你妹妹要这个孩子啦?这是大事,你能就定下来吗?不用再跟你妹妹商量商量了?”

    “这我能定,我妹妹那边肯定没问题,我妹夫也想要个男孩,他们家条件不错,俩人工资都不低,这孩子要是到了他们那儿,准有好日子过!就是不知道,孩子亲爹妈那边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只要不出格,我们都能满足!”

    贵平听了点点头,这样的人家比她和长水还要好,这也许是孩子最好的归宿了,也罢,她对邹姐说:“这边家里没多少要求,就是能看着给他们点钱和粮食就行。”

    “得了!”,邹姐喜笑颜开,“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孩子我这就抱走了,明天就给我妹妹打电话,让她这两天就过来接孩子!钱和粮食我马上就回去准备,明天和你一起到医院去给那家送去,你看行不?”

    贵平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吧。”

    邹姐连忙给贵平道谢,然后抱着孩子准备回去,贵平不知怎的,心里一疼,她拉住邹姐说:“等一下!”

    然后回身到墙角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新的小毛巾被就着邹姐的怀儿盖在了孩子的身上,

    她说:“孩子在我这儿好歹呆了半天,这个给他拿去用吧。”

    邹姐一愣,她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贵平小声问:“贵平啊,这孩子不会是你抱回来想自己要的吧,你看我这也没多想,上来就给我妹妹要了,你,这,”

    看着邹姐尴尬又为难的样子贵平笑了,她说:“不是的,邹姐,你放心给你妹妹抱走吧,我和长水不打算要孩子了,我今天是看这个孩子可怜,才抱回来想帮着问问这楼里有人要没有,

    结果正好,就碰上你妹妹家了,这就是缘分,挺好的,你把孩子抱走吧。”

    邹姐这才放下心来,她乐乐呵呵地抱着孩子回家了。

    这边贵平慢慢坐在了床上,心里有点空涝涝的,长水在她身后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轻声说:“这样很好。”
    至此人们算是彻底知道了长水和贵平是真的不想要孩子了,所以之后除了贵平的母亲赵氏有时候还念叨他们之外,其他人都不再跟他们提孩子的事了。

    可是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就在所有人,包括贵平和长水,都以为他们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贵平竟然又意外地怀孕了!




    那天她正要给在娘家坐月子的小妹盛鸡汤,杨越刚刚在七五年五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姜翼,贵平有空就回家来帮忙照顾她,

    这时她打开锅盖,想给小越盛碗汤送过去,可没想到扑面而来的肉味却让她一阵犯恶心,她急忙仍下碗跑到外面去吐,老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她嫂子李氏本来也在厨房做饭,这时跟出来看她怎么样了。

    等贵平呕到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时,她递给她一杯水,然后慢吞吞地说:“他大姑,你不能是怀上了吧?”

    贵平瞪大眼睛看了看李氏,心里也开始犯嘀咕,她往前算了算日子,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时她的心开始狂跳,难道老天爷竟然垂怜她,让她在四十一岁的年纪得到一个亲生的孩子吗?

    她扶着李氏的手慢慢走回屋里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果然,当长水陪着贵平小心翼翼地到医院去检查时,化验结果证明贵平已经怀孕九周了,胎象稳定。不过鉴于贵平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钱主任还是建议她孕前期彻底卧床直到四个月后孩子在子宫中发育稳定了再正常活动。

    为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贵平现在什么事都愿意做,她义无反顾地跟医院请了假,再也不去计较能不能当先进工作者或是政治积极分子,她这时只想当一个妈妈。

    好在医院比较了解贵平的情况,科里和院里的领导在此时都为她开了绿灯,说到底,医院对于当年她在妇产科生死的那个孩子还是怀有歉意的,大家这次全都期盼贵平能顺利生下孩子。




    就这样贵平在文教楼上整整躺了四个月,这期间一步楼都没下过,长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平时邻居邹姐和玉玲也常常会过来帮忙,有时候妹妹杨越也会抱着几个月大的小翼来看她。

    杨越自从有了孩子后,心情好了很多,她虽然不喜欢姜遥,但是现在却觉得这些不再重要了,孩子给他们冷冰冰的婚姻生活注入了活力,也让她对生活又有了新的期待,一切虽然并没有变好,但是至少不再令她感到绝望和厌倦了。

    所以这时她暂时放下了对姐姐的怨恨,跟贵平重新走动起来。

    贵平有这些人围着每天倒也不觉得寂寞,她常常摸着渐渐隆起来的肚子微笑,终于又有一颗小心脏开始在自己的肚子里跳动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这一次她一定要找回来!新的生命将会照亮她之后的全部人生!

    长水这时喜欢看着妻子发呆,他没想到自己的人生是这样的峰回路转,每每当他对一件事失去希望甚至是失去兴趣的时候,机会就会从天而降,仿佛是在故意戏弄他,又仿佛是不甘心让他百分之百地体验幸福的感觉,所以总要一波三折地把他推向彼岸,让他悲喜交加,无所适从。

    现在他就不知道是该庆幸他和贵平终于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还是该痛苦地悼念曾经失去的那几个小生命。

    往往在深夜他会望着屋顶思考,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命运之神疯了,这人生看似无理却又有理,仿佛有理实则最终无理,凡人能做的也许只有一声叹息罢了。
    四个月后,贵平的胎做稳了,不出意外的话长水他们两个这次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得到一个宁馨儿了。

    贵平心情愉快地回去重新上班,不过她现在小心得很,再不敢骑自行车,科里又特殊照顾她,不给她排夜班,

    就是值白班的时候,长水也不叫她中午来回跑了,他在家做好了饭装在饭盒里用厚布包好拎着给她送去,

    因为贵平有洁癖从不喝医院里面的水,长水还特意用小保温壶给她灌上一壶开水一并带着。

    常常贵平也会叫长水连他自己的饭也带上,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在值班室一块把午饭吃了,反而比平时在家更加有趣。

    一个他们小心呵护即将出生的孩子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改变和不一样的色彩,两个人心中都有了一片光明。
    当时间跨越了一九七五年末转到七六年一月份的时候,贵平怀孕已经快九个月了,这时不管是长水和贵平两个人,还是整个杨家和韩家,都为迎接这个小生命做好了准备,

    甚至是第一医院的妇产科,关兰让她爱人钱主任已经跟科里的大小大夫和护士都打好了招呼,这次一定要帮贵平保住孩子。

    可是就在这个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时候,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八号大家却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哀乐,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同志与世长辞了。

    中国在那几分钟里沉默了,人们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伟人也是会倒下的。

    周总理,在中国人的心中是一个圣人。关于他的故事在坊间流传的版本很多,大部分都是说他为党为民鞠躬尽瘁的,还有一些是说他体贴下情平易近人的,当然最受大家欢迎的故事还是讲他在外交上怎么样机智地挫败那些傲慢的美国人的,

    这些故事不管是否杜撰,人们全都深信不疑,普通人可以在他的故事里带入自己的情感,听着他在外交峰会上的慷慨陈词所有的中国人都得到了精神上的胜利,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所以人们爱绘声绘色地传颂这些故事,说到那些美国佬被反驳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全都会开心得哈哈大笑。

    到了文革后期,人们又开始偷偷传说他正在尽一切可能保护那些被打倒的干部和家属,他甚至还曾亲自下令让军队围住故宫不让红卫兵进去,

    这些事听起来貌似有违最高指示,可是却让已经剧烈内斗了十年的中国人忽然感到了温暖,他成了很多人的心灵寄托,当社会已经开始熟悉并厌倦政治斗争的时候,他的存在仿佛让人们看到了力挽狂澜,重整秩序的希望。

    高压让大家不敢说出这种愿望,于是就开始无限地推崇他的人格和道德品质,使他成为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受爱戴的总理,所以他的死让无数中国人感到极度的悲痛和绝望。

    尽管当时上层的政治局面比较微妙,“批林批孔”已经影射到了周恩来的身上,世间大儒这时大多都被打倒,只有这位熟悉政治外交财政的国家总理还沾得上儒雅清正的边儿,所以“批孔”很有些“项庄舞剑意在周公”的意思。

    不过这些却无法抵消底层人民对他的热爱,周公已如涓涓细雨无声地渗入进了国民集体的精神世界,所以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要打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天安门诗抄”,可见民意滔滔。
    贵平和长水也属于这样的人民,当他们听到哀乐的时候,两个人不自禁地走到了一起,之后抱头痛哭!

    天上巨星陨落,使他们这些地下的凡人一时间也仿佛失去了依靠,更何况圣人之死更加倍令人心酸。

    长水本来对政治一直都抱着远离的态度,甚至在内心深处对当前的社会充满了怀疑和怨恨,但是唯独周恩来的死令他大大震动,他甚至捡起了扔下十多年的诗笔为总理写下了一首送别长诗:


    《十里长街送总理》

    灵车在悲风里流去
    流风浮动着黑纱
    这一夜是这样的黑啊,这样的冷,
    座座垂星潸然泪下。
    总理啊,让我们再看您一眼,
    十里长街短呐,短呐!

    灵车在悲风里流去
    流风浮动着黑纱
    草地上空白云低低落下,低低落下,
    雪山也捧来雪的白花。
    总理啊,让我们再看您一眼,
    海角天涯远啊,远啊!
    ……

    这首诗贵平读了很多遍,每次都是泪流满面,她感谢长水有这样的才华使她压抑的内心因此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诗是灵魂的花朵,开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它让我们知道,除了灰暗的现实,人还拥有另外一种美丽,超越时空,伟大永恒。
    周恩来的谢世在中国政坛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上层政治斗争持续胶着,不过这些长水和贵平既不会知道,现在也无暇关心,因为在二月早春里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不同于上次的深夜,这次孩子选在下午来到了这个人世间。

    午后的阳光正好,天虽然还冷,可是太阳的光线透过窗子照在人身上已经有了暖和的温度,贵平的病房里聚满了人,这一次家人,朋友,同事都来了,他们围着贵平和长水,每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

    贵平这次的生产非常顺利,时间也不太久,她被推进产房不到半个小时护士就笑着抱出一个包在大红缎子被里面的小婴儿递给在外面焦急等待的长水,

    “是个女儿!长得可好看了,粉嫩粉嫩的!”她笑着说。

    长水搂着怀里的这个温暖的小包袱,他看着女儿粉红色的小脸儿,哭了。

    这时陪他一起在产房外等着的人们都围了上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近前来看孩子,之华怕长水太激动,赶紧从他怀里接过了孩子,然后吩咐长水去照顾贵平。




    等到贵平从产房里被推出来时,她抬起头看着长水幸福地笑了,只是她眼里却同长水一样含满了泪水,长水紧握着她的一只手,良久才低声说:“都好了!”

    在病房里,大家都挤到贵平的床前祝贺她,这时关兰抱着孩子高声笑着说:“哎,你们看这孩子,这小脸蛋儿嫩的,简直就像个小粉团!贵平,这孩子的皮肤将来一定特别白!这点可不像你,随了你们家长水啦!”

    “那敢情好,‘一白遮百丑’嘛!”贵平笑着说,

    “瞎说!孩子哪里丑啊,看看这眉眼儿,多俊!眉毛又顺又长,这也像长水,眼睛圆圆的和贵平一样!”之华在一旁接话说,

    秀荣也在旁边跟着帮腔:“可不是,还有孩子的小脸儿也是团团的,这也是随贵平,贵平啊,孩子是集中了你和长水两个人的优点长的,日后一定是个小美人儿没跑啦!”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全都附和说:“没错!就是的!”

    这时泽文忽然在一旁问:“你们给孩子起名字了没有哇?”

    贵平听了抬头看了看长水,她之前也曾跟他提起过这个事情,可是长水那时却说等孩子平安生出来后再说,她也怕再像上次一样,所以也就没再想这个事情,现在大哥问起,她正想回答“还没有”,

    却没想到长水先接话说:“孩子生在早春,就叫‘春天’吧!”

    贵平心中一喜,“春天”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合适的了,她想,我们人生的寒冬终于过去了,春天带着希望和芬芳降临啦!

    屋里的人听了这个名字都叫好,贵平冲着长水点着头笑了,他们的女儿春天宣告降临到了人间!
    女儿的降生让长水和贵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极度的快乐中,养孩子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贵平因为身体弱奶水也很少,而春天又偏偏不肯喝炼乳和牛奶,最后还是贵平的妈赵氏给想的土办法,给孩子熬小米米汤,春天就是这样就着一半母乳一半小米汤长到了半岁。

    但是这些艰难都没有影响到长水和贵平的心情,他们每天看着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觉得非常的享受,

    长水常跟贵平说:“你看春天,怎么哭的时候都那么好看啊!”

    贵平“噗”地一笑说:“等以后女儿长大了,我就告诉她,‘你爸就爱看你哭!’”

    “谁说的,我姑娘笑起来更好看!她怎么样我都喜欢!

    从前看小说里面提到天使,我还没法想象,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的春天就是个真正的小天使!再没什么比她更好的了!

    她笑的时候我从心往外都跟着甜,她哭的时候我觉得又疼又爱,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小人儿呢,而且她还是我的女儿!

    她身上流着我的血,眉目间有我的样子,谁都抢不走也夺不去!她是我们两个人生命的延续,而她又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太奇妙了!”

    贵平听着长水这一大段初为人父的感言,她笑着说:“是呀,我也是这样觉得,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我晚上常常高兴得睡不着,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我这半年心情特别好,看咱姑娘笑我也笑,看她哭我还是想笑,真高兴啊,有了这个孩子。”

    说完她和长水相视而笑,之后又在女儿睡醒的哭声中手忙脚乱地忙乎去了。
    一九七六年对长水和贵平来说是幸福的一年,但是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一年,

    因为这一年先是周总理逝世,到了七月份朱德元帅逝世,同月河北唐山发生了特大地震,唐山人没有前一年海城那样的运气,全城被夷为了平地,死伤无数!

    人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的时候,九月九号更是晴天霹雳,伟大领袖毛 逝世了!一年之内天灾人祸,中国人集体失去了精神领袖!

    毛 ,那是东方的神啊!几十年来他一直被当作太阳让人们歌颂崇拜,大家喊了那么久的“万岁”,几代人倾注了那么多的情感,怎能相信太阳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山了呢!

    一时之间全中国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精神的寄托,他们除了痛哭,剩下的就只是害怕,没有了领袖,未来的道路又该怎样走呢?此时普通中国人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从七月份开始贵平和长水就抱着孩子马不停蹄地参加各处召开的追悼会,这儿吊唁,那儿吊唁,到处都在默哀,到处都是哭声。

    他们两个跟着哭了几场后就有点麻木了,不是他们对领袖不敬,而是实在是太累了,孩子这么小跟着他们东奔西跑地折腾,已经生了两回病。

    到了后来他们两个都有些熬不住了,再加上时间一久最初的震惊和悲痛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开始接受领袖逝世的这个事实,

    更何况毛 早在自己过世之前就确定了接班人,现在华国锋同志已经就任了国家 ,新的领袖产生,老百姓们无需恐慌了,

    毕竟我们的党还在,人民仍然可以放心地去信任和跟随它,有了这些可以继续膜拜的目标,普通人心里踏实了,日子还是可以照过的。
    被删了,再补上试试

    不过这些都只是水面上的平静,实际上中国政局此时已经是暗流汹涌,毛 逝世一个月后,平地惊雷,北京抓捕了“四人帮”!

    浩浩荡荡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了!相传北京各大商店里面的酒一时之间被抢购一空,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需要大醉一场,有人哭有人笑。

    这十年国内好像打了一场内战,多少人被打倒打死了,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多少青年成了刽子手,多少儿童成了流浪儿!

    最令人心寒的是这场文化的革命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成功地革掉了中国千年文化的命!

    熊熊烈火把文明古国烧成了一片白地,剩下的这些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全都成为了精神上的乞丐,他们无凭无依,无知无畏。




    不过这时这种精神上的贫瘠还没有真正显现出来,人们在经历了这么大的一场斗争后全都累了,他们需要正常的社会秩序来休养生息,需要发展经济来填饱肚子,

    中央政府这次终于顺应了民意,开始一点点打开铐在国家身上的锁链,中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部完)
    不过无论如何,变革的开始还是令人兴奋的,没了从前的禁令,很多头脑聪明,心思活泛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承包土地,做个体户,原先投机倒把是犯罪行为,现在不但合法了,国家还予以税务上的扶持,个体商业活动慢慢地兴盛起来。

    资本从原来的僵化分配状态开始一点点在自由市场上流动起来,物资丰富了,人们的平均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但是人群也开始分化了,

    那些最早响应号召做买卖的人,哪怕是天天在市场上摆摊卖烤地瓜的,全都赚到了钱,成了先富起来的人,钱的好处明明晃晃地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贵平和长水并不是这样的时代弄潮儿,他们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长水仍然病休在家,不过自从有了女儿他就有了新的人生希望,贵平休完了产假重新回去上班了,长水在家成了全职照顾孩子的奶爸。

    他爱这样的生活,和天使一般的女儿呆在一起使他觉得生活到处都充满了生机和美丽,他这时深深的感到,童心才是这个世上最可宝贵,最可崇拜的东西,纯洁是最高贵的品质,而只有儿童才真正拥有它。

    春天现在已经两岁多了,她是个会走路会说话的小人儿了,长水知道自己不能只是迷恋她胖乎乎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

    春天在一点点地长大,她需要学习很多东西,需要日后有自己的人格和思想,他要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精神上丰富的人。

    所以当国家政策转变后,一切关于改善生活的事情长水全都没有在意,让他感到巨大狂喜的是中华书局重新开始印刷和发行中国古典名著和世界文学名著。

    那些日子长水跑了一趟又一趟新华书店,买了唐诗,宋词,古诗源,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当然还有雪莱诗选,拜伦诗集,托尔斯泰的复活,战争与和平,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伏尼契的牛虻,等等,等等,

    他用牛皮纸小心地给所有的书都包了书皮,在唐诗上下册上甚至还即兴提了两首诗:

    昔历无情千载,
    万变继往开来,
    文章书写锦绣,
    华丛欣悦代代。

    喜理文明历历,
    天地变幻日异,
    春日秋霜万年,
    重开中华意气。



    他从这些书里挑出简单上口的句子,把它们总结到一个装订好的小本子上,把这个作为春天的识字本,开始一点点地教起女儿来。

    多年后当春天整理旧物看到这个本子时,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春江花月夜”。

    正是这些美好的诗句从小给了春天最好的美学熏陶,使她从那时起就从前人的文学艺术里体会到了人文关怀的光辉,这光为她点亮了前路,奠定了她一生的人格底蕴,也使她同父亲心灵相通,在未来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春天成了唯一理解和爱戴长水的人。
    改革开放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走得快,社会因此日新月异,原地踏步的人渐渐被抛在了后面。

    贵平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差距,首先就是工资上面的差距,除了基本工资外,他们医院开始根据职称,岗位,工作范畴发放各种奖励和补贴,所有在职的人干多干少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人们主动干重活是因为要入党或是评先进,如今大家为的全都是能多挣几块钱。

    她在医院向来任劳任怨,所以不管是从前还是当下她并没有落在人后头。可是长水就不一样了,他常年病休不上班,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一直就只有三十多块钱,

    以前家家过的都是穷日子,他们又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生活还没觉得怎么艰难,可是现在人人上班都能多奔到几个钱了,只有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如今又添了春天,开销大了不少,而正是在这个家家越过越富裕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愈加的紧巴了。

    贵平心中开始不平衡,她要强了一辈子,现在反而落在了人后面!

    市面上的好东西越来越多,虽说还不是人人都能买到手,但她因为是医生,平时对患者又特别好,所以在市里几乎可以说到处都有认识人,在国营商店买东西非常方便,只要有好肉好鱼或是新鲜蔬菜水果来了,店里的营业员就会提前通知她,并且先给她留出上等的来。

    本来有这种便利条件他们家应该过得比别人强才是,可是无奈她手里没有钱啊!长水打病休以来一直挣的比她少,现在就更是了,她都涨了好几级工资了,可是他还是挣那几个大子儿,和别的双职工家庭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

    经常她去副食品店跟熟人小周买东西时都很不好意思,人家给准备的东西那么好,可她只能买一点点,每次都只好解释说:“你姐夫的工作关系不是还没调到咱这儿嘛,现在挣的少点,我们暂时困难,以后等他调回来就好了。”

    小周多少也知道点贵平家的情况,总是赶紧宽慰她说:“可不是,现在调个工作可难了,杨姐,你别着急,慢慢儿就好啦!”边说着还边在称上给她再多添上点东西。

    这样窘迫的日子一点点磨掉了贵平的耐心,她开始在心里埋怨起长水来。这种情绪在一次她弄丢了好不容易花了整整七块钱买来的一捆冻带鱼后彻底爆发了。
    那天小周早早托人给她带了话,说是店里从锦州来了一批好带鱼,她给她挑宽的留了二斤,让贵平下了班就去取。

    要知道鱼在煤城这个靠近内蒙沙漠的北方苦寒城市可是稀罕的东西,从前一年也就过年和国庆的时候能买到,每个人只有半斤鱼票,到了开卖的那天从早到晚副食商店门口都排着老长的队。现在比那时候真是好了,这不年不节的竟然也有带鱼卖。

    贵平听了这个消息又看到今天没什么患者,就跟另外一个值班大夫说了一声提前下班,然后回家拿了钱和鱼票推着车子直奔东市场副食店。

    她计划这次先把小周给留的二斤都买下,毕竟带鱼是稀罕玩意,平时有钱也没处买去,然后她把鱼先拿到妈家去,让嫂子给妈做着吃些,再带几条回自己家给春天尝尝鲜,春天最爱吃长水做的干煎带鱼了。

    她边盘算着边绕过排队的人群从副食店的边门进去找到小周称了那二斤带鱼夹到车子后架上,小周又给她搭了一个零儿,一条小细溜儿的鱼放到了前面的车筐里。她一路高高兴兴地骑车去西苗圃,那里泽文新分了一处房子。

    泽文今年又升了,他从二轻局副局长的位子上一路被提升到了市政府交际处当了处长。交际处是个肥差,主管招待各级来煤城的领导,同时也负责到其他城市和地方考察联络感情。

    泽文人脉本来就广,现在在这个位置上更是有了用武之地,全省各地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个煤城的一大金刚,全都对他青眼有加。泽文在新时代里如鱼得水,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了。

    市里去年在西边原来废弃的苗圃盖了一溜新房,都是带着大前后院的大瓦房,里边有五六间屋子,还有一个时髦的卫生间,是按照最先进的标准装了用雪白的瓷砖砌好的洗澡盆。这样的房子在当时除了市委家属大院基本上可以算是煤城最好的房子了。

    不过因为位置有点偏,和市政府刚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很多市里的领导都不愿意每天上班跑这么远的路,所以这处房子倒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抢手,还剩下了几套市里就拨给了几个中层领导。

    泽文有幸也分到了一套,他现在主要是在位于市中心的一个交际处下属的招待所里办公,虽说房子离那里也不算近,不过距离还是可以的。房子下来后,他就带着老娘和妻子李氏一起搬到了新家,原来二轻局分给他的那套在胜利街上的房子局里也没有收回,而是直接转到了振兴的名下。

    振兴和慧芳这两年先后有了两个女儿,如今又有了自己的房子,也算是正式分家单过了。
    现在贵平就兴冲冲地骑着车子向西奔向泽文的新家。当她骑到塑料厂的时候,心想不如先去找小越,这时她应该还没下班,让她先拿两条鱼回去给外甥小翼吃。

    于是她又拐进塑料厂,杨越看大姐带了鱼来也挺高兴,她便顺手拿了两条小的,准备晚上回去给孩子做,然后又帮贵平把鱼夹好。

    贵平用手试了试后车架子,觉得夹得还算结实,不过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让小越去找个绳子来给绑上点。

    杨越这时候着急下班不耐烦再回去拿绳子,就对她说:“不用绑了,我看夹得挺紧的,
    没啥事,掉不了!”贵平想想也是,就又蹬上车子走了。

    到西苗圃去的路上中间有一段是土路,政府虽然在这里建了房,但是路还没有完全修好,昨天又刚好下了雨,所以这时路上尽是泥泞瓦块,特别不好走。贵平骑着车咯噔咯噔地好容易过了这段路到了家门口。

    她一边推院门一边喊她嫂子,让她出来接把手儿。李氏从屋里出来,就见贵平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嫂子,今天有鱼吃了,大半扎宽的带鱼,你晚上给妈红烧了吃吧。”

    边说她边回头指着车后架,紧接着就“哎呀”一声,原来后架子上竟然空空如也,她买的带鱼全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贵平大惊,来时的一腔高兴这时被当头一棒全打没了。她急得赶紧调转车头向来路一路找去,也不顾李氏在后头喊她。

    但是这么难得的东西掉在路上让人看见了是一定会被捡走的,占便宜的人不但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反而会额首庆祝今天自己的好运气,这就是当下的社会风气,所以贵平当然没能找到她的带鱼,现在她的车子上就只剩下前面车筐里小周之前给搭的那条零儿,别的一条也没有了。

    她失魂落魄地推着车子走回家,李氏连忙迎上去问她找着了没有。贵平这时心中窜着一股无名的火,即因为丢鱼,可也不全为了丢鱼,她只是觉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自己天天像个小丑一样地为了吃的穿的东奔西走,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国家政策变了后,身边的人日子过得都是蒸蒸日上,可是自己家怎么样呢,却是一天不如一天!

    人家的男人要不有权有势,要不就是肯吃苦能挣钱,而自己的男人呢,个子倒是长得挺高,却整天只会呆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所有外面的事都得靠她去张罗,他从来也不兴出个头,动不动心情不好了还要犯上两回精神病!

    从前家家都一样还不觉得这日子过得有多憋屈,现在眼瞅着自己在人群中越站越矬,而且今后看来也没有什么盼头,只能是越来越差!

    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也会塞牙,今天好容易咬着牙买了点带鱼竟然就这样全都丢了!生活怎么这么难呐!一时之间贵平对生活满腔的失望全都涌了上了,她也不理李氏的问话,径直走进里屋扑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把李氏给吓坏了,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一贯要强的大姑子,只好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反复劝:“她大姑,鱼丢了是心疼,那啥,你也别着急了,丢都丢了,咱就认倒霉吧,你就别哭了。”

    她这不劝还好,这样一说贵平的火就更被勾起来了,她带着哭腔大声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我这么倒霉!啥不好的事都能让我摊上!

    那么好的鱼,花了我整整攒了两年的鱼票和大七块钱呢!就这么给丢了!我凭啥认呐!我这是什么命啊!

    怎么啥不好的事儿都让我给摊上啦,从前找个对象结果给病死了,后来结婚又碰上个脑袋有病的,生孩子还生死一个,好容易盼到有了春天,现在又得让孩子跟着我们过穷日子!我怎么就这么苦啊!可能我就不该活着!”

    说到这儿她悲从中来眼泪更是一串串掉下来,心中既气又恨,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发泄,最后她咬着牙狠狠地说:“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捡了我的鱼,我咒他八辈子祖宗!不得好死的玩意,咋不让他吃鱼被刺扎死!”

    她一边骂一边跺脚,即便这样还是觉得不解恨。李氏无奈只好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这时就听见住在西边屋里的赵氏一个劲儿地叫:“贵平,贵平,你咋的了?我听了半天也不真,你是跟谁干仗啦?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你过来,过来,跟妈说说!”
    贵平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走过她妈这屋来,她无精打采地坐到赵氏的炕上,然后把丢鱼的来龙去脉又跟赵氏说了一遍,想想还是心疼,就又哭了。

    赵氏赶紧宽慰她说:“这有什么的,也值得哭!你都是快奔五的人了,这点小事还过不去?不就是几条鱼嘛,你本来是要拿来给我吃的,是不?现在就权当我吃了不就行了嘛!妈告诉你,这人呐,有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

    她指指上面接着说,“老天爷有眼呐,你今儿个在这儿倒了霉,明后儿个它指不定在哪儿就给你找补回来啦!

    你看,当年我一觉醒过来就瘫了,你们那时候还哭,我却知道这是好事儿要来了,结果咋样,你哥没多长时间就给放出来啦!你听妈的,你们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贵平无奈地看着母亲,她这牵三扯四的絮叨简直是不着四六,自己也没法跟她分证,总之今天是只能像她嫂子说的那样认倒霉了。

    她哭过之后泄了气一般地倒在了炕上,然后跟她妈说:“妈,我累得很,在你这儿躺会儿。”

    赵氏回身用那只好手到身后的被摞上拽下一个小被儿给她盖在了身上,然后就像贵平小时候那样用手轻轻拍了她两下说:“睡会儿吧,醒了就好啦。”

    贵平在母亲的抚慰下叹了口气,浅浅地睡着了。
    那天后来她回了自己东头的家,见了长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鱼丢了,之后就再不理他了。

    长水这些日子早已察觉到了贵平对自己的怨气,他明白贵平现在开始嫌弃他没本事挣钱少了。本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迟早会拖累贵平,可是他没想到在过去那么难的日子里贵平没有抱怨,反而到了现在,外面动乱结束了,人们的思想也解禁了,一切都比从前自由了许多的时候,她倒开始觉得日子难过了。

    是,自己挣的钱是比别人少,可是这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不是照样有吃有喝,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有这全天下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女儿春天呀!

    长水真的不明白贵平为什么怨气那么重,仅仅是因为每个月少挣的那几块钱吗?难道她就不懂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留在家里陪伴女儿比出去工作多挣那点钱要重要很多吗?

    贵平做医生,经常是没白天没黑夜的上班,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要自己也回长春去工作,那春天又由谁来管?难道要像泽武他们那样把孩子整个扔给赵氏和李氏两个不识字的女人吗?

    长水一直都认为杨家的这个传统实在是无理的很,身为父母却以工作忙为由随便把孩子推给别人,这实际上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孩子不是个物件,他们是有思想的人,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需要父母的引导和教育,很多人都觉得生下孩子就完了,可是不尽教养之责那又算是什么为人父母呢!

    所以长水根本就不想去上班,哪怕他的工作能调回到煤城来他也不想去,春天这么小他舍不得送她去托儿所,这辈子他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名利之心了,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在某个工作岗位上创造什么价值,

    现在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安安静静地陪伴着春天长大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他绝不想放弃,只是可惜贵平却不能理解。
    贵平和长水的婚姻这时渐渐的开始出现裂痕,他们的人生观本来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不同,但是当年因为外部环境不宽松,反而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挤压到了一起。

    那时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社会不容许人们随意改变,所以有其他想头的人都只好压制内心的骚动,老老实实地在国家给安排的岗位上工作生活。

    这样的日子让人变得慵懒,没有进取心,所以那时贵平可以接受长水的不作为,同时又愿意从他诗人的气质里得到朦胧的另一个世界的安慰。

    可是如今不同了,时代变了,风气变了,人们也都跟着变了。

    现在贵平想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她像所有人一样,一下子从理想主义的梦里面醒了过来,她意识到那些主义,革命,理想还有诗歌全都是虚的东西,人们为了这些东西过了十几二十年的苦日子,够了!

    现在他们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过好日子”!

    什么是好日子?好日子等于漂亮衣服,珍馐美味,大把的钞票!

    这样的诉求鼓舞得每个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可是偏偏就是长水,依旧守着他心中的那一潭古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听。

    贵平真的是受够了,政治运动的年代他缩在家里装疯卖傻,经济运动的时代他还是这样,她感觉他们两个人对生活的想法差得越来越多了,今后该怎么办她全不知道。
    其实在逐渐开放的社会环境里原本好好的婚姻因为变革突然出现问题并不奇怪,也不在少数,贵平和长水此时不过只是刚刚有点不合的苗头,可是他们身边却已经有朋友先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最早爆出离婚的是任青华和顾梅这对曾经被人们奉为“神仙眷侣”的夫妻。

    八十年代初国家的改革开放才刚刚出现利好,那些做生意或是办工厂的老板们还都处在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远远没到富贵易妻的程度,所以这种开风气之先的事还是从知识分子开始的。

    意识形态的放宽,给了人们比之从前更自由的精神生活,浪漫的不受礼教控制的爱情开始从长期被禁锢的心中滋生出来。

    婚外恋这时不再像从前那样被人唾弃,要戴高帽挂破鞋去游街,人们现在关心的都是如何挣钱,很少爱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儿了。

    而在知识分子圈里共产主义奠基人恩格斯的一句名言又被提出来大加推崇,那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更给婚外情提供了高尚的理论依据,使之变成了一种另类的时髦。

    于是在这种相对宽容的环境下,任青华和他的一个漂亮女学生恋爱了。

    也许我们要骂青华忘恩负义,他不记得当年顾梅是怎样追随他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北方小城了吗?

    不,青华当然不会忘记顾梅对他的情意,他甚至没有忘记自己对顾梅曾经的深爱。

    可是平凡的日子过久了,什么人都会腻,青华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又多才多艺,本就惹人喜欢,当年轻漂亮又单纯的女学生用充满崇拜和爱恋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原本就感情丰富的他怎么能不动心呢!

    顾梅虽好,可是他们在一起实在是太久了,从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在一个弄堂里玩耍,之后结婚生孩子,生活里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他和她之间有恩情,亲情,可是唯独最最美好的爱情已经被时间磨灭殆尽了。

    没有爱的激情,这样的生活于青华而言是残忍的,他无法控制自己对那个年轻女孩的狂热渴望,最终从心灵到肉体全都背叛了顾梅。
    接下来的事情就俗不可耐了,一次当青华趁着顾梅上班的时间把女学生领回家,就在两个人在床上赤膊相见的时候,顾梅意外地回来了。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令人无法直视,任是青华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在这种时刻却也是怎一个狼狈不堪可以形容。

    当然这样的画面对于顾梅的打击可想而知,她一句未发,腿软软的像踩着棉花一样走出了房门,她的天塌了。所谓爱情到了这一步除了丑陋并不剩下什么,青华低下了高傲的头,面对心碎的顾梅他无话可说。

    但是出乎预料的是那位以爱之名插足的女学生这时候表现出了强悍的意志力,她从此几次三番主动来找顾梅,谈话的中心思想无非就是青华已经不再爱顾梅了,顾梅应该放手给青华自由。

    本来顾梅不屑于与这么个不懂世情的小女孩理论,她也无心把责任推给她,顾梅在意的只是青华,他背叛爱情背叛婚姻,他撕碎了自己的心,毁了他们的生活!可是她付出的感情,给了青华的那颗真心这时却收不回来了,顾梅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地爱青华!正因如此她才疼得死去活来。

    顾梅在这样的绝望中挣扎了很久,最后认命了。当那个女学生又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顾梅第一次抬头正视她说:“让任青华来吧,我跟他离婚。”

    女学生欣喜万分,立刻找来一直躲在外面的青华。青华再次站在了顾梅的面前,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腿软,说到底那一直备受歌颂的爱情再伟大也抵不过人心中的一个“理”字,欠下了良心的债,人就会失去立足之地,任你如何神通广大都逃不过内心深处愧疚的折磨。

    这时青华就深深地感到在顾梅面前他失去了尊严。顾梅的要求很简单,婚可以离,但是她要青华和他的恋人离开煤城,从此永远地在她和儿子的眼前消失。

    本来青华以为顾梅也许会在离婚后带着孩子回上海老家去,毕竟当年她来这里是为了自己,他还有点担心,老家的人如果知道了这个事情,会不会集体唾弃他。

    可是他真没想到,顾梅竟然选择留下来,他深深地看着目前还是自己妻子的她,一瞬间明白了顾梅的尊严,做了败坏道德的事的人是他,该逃走的人也是他,顾梅要骄傲地站在自己的家里继续过从前的生活,她不会为了他的错而改变自己。

    青华点了点头,这个女人有脊梁,他再也配不起她了。

    就这样顾梅和青华离了婚,青华申请调转工作去了上海附近的县城教书,当然那位女学生辍学随行,两人不久后重组家庭,希望他们求仁得仁,可以幸福美满。

    顾梅一个人留在煤城,守着儿子几十年,没有再婚。
    青华和顾梅的离婚让身边的朋友全都非常吃惊,

    尽管他们两个处理得很低调,顾梅也没有像个苦主一样地四处去哭诉,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再加上青华最后带着女学生离开了煤城,人们全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顾梅母子。

    贵平知道后当然替顾梅不平,她去看她,宽慰她,也数落青华,

    可是她每提一次青华,顾梅的心就酸一下,最后顾梅对她说:“不要再说青华了,以后这个人我就忘了。”

    贵平听完落了泪。她从顾梅那里回来后跟长水感叹,

    长水也深为青华的行为遗憾,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竟然分不清激情和道德的重量,

    虽然他不能全面地否定青华这种追求个人快感的浪漫行为,但是情之一字之所以能重逾千斤是因为它首先对得起道德理法,

    为了他个人的爱情,就割断同顾梅和孩子的恩情,亲情,不知道青华日后会不会后悔。
    青华和顾梅的事后来慢慢随着时间被人们淡忘了,只是贵平仁义,时常记挂着顾梅母子,在他们有难处的时候尽量帮忙,所以顾梅虽然离婚后一直对人冷冷的,却唯独和贵平做了知心好友。

    时光如水,一晃儿又是几年,春天已经长到五岁了。她四岁那年贵平联系了家附近街道上办的古盛幼儿园,把春天送了过去。

    春天长大后曾经说起,她的人生第一次记忆好像就是从去幼儿园的那一天开始的。很奇怪,四岁之前的事情她全都不记得了,可能去幼儿园这个消息让幼小的春天第一次有了既兴奋又害怕的感觉,所以那一天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了春天的脑海里。

    在去幼儿园的前一天春天就开始坐立不安,中午和晚上都吃不下饭,她不停地在地上跳来跳去,有时又靠到长水的怀里磨蹭,

    长水问她:“春天啊,你是不是害怕啦,不想去幼儿园了?”

    她使劲摇头说:“我不怕!我想去幼儿园!我妈说了,幼儿园里有可多小朋友了,我想跟他们玩!”

    长水点点头,说实话送春天去上幼儿园他有点舍不得,不是为孩子而是为自己,这几年他每天围着春天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忽然让他一天都见不到孩子,他有点感觉头重脚轻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可是春天长大了,她需要走自己的路,这只是刚刚开始,从此后她会离他越来越远,总有一天会把他抛在身后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长水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还是禁不住地失落。

    贵平和赵氏坐在床上看着春天,贵平那阵子把她妈接到文教楼来住,一是想让赵氏换换地方散散心,二是也让她嫂子清闲几天。

    这时赵氏对长水说:“没事儿,孩子这是慌慌儿的。”

    然后她又笑眯眯地看着春天说:“咱们春天长大啦,有心事儿啦!你明儿个踏踏实实上幼儿园去,等晚上回来姥儿给你糖吃!”

    春天听了一蹿下地,蹦着高高儿喊:“我要去幼儿园!我要去幼儿园!”大家都看着她笑了。
    青华和顾梅的事后来慢慢随着时间被人们淡忘了,只是贵平仁义,时常记挂着顾梅母子,在他们有难处的时候尽量帮忙,所以顾梅虽然离婚后一直对人冷冷的,却唯独和贵平做了知心好友。

    时光如水,一晃儿又是几年,春天已经长到五岁了。她四岁那年贵平联系了家附近街道上办的古盛幼儿园,把春天送了过去。

    春天长大后曾经说起,她的人生第一次记忆好像就是从去幼儿园的那一天开始的。很奇怪,四岁之前的事情她全都不记得了,可能去幼儿园这个消息让幼小的春天第一次有了既兴奋又害怕的感觉,所以那一天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了春天的脑海里。

    在去幼儿园的前一天春天就开始坐立不安,中午和晚上都吃不下饭,她不停地在地上跳来跳去,有时又靠到长水的怀里磨蹭,

    长水问她:“春天啊,你是不是害怕啦,不想去幼儿园了?”

    她使劲摇头说:“我不怕!我想去幼儿园!我妈说了,幼儿园里有可多小朋友了,我想跟他们玩!”

    长水点点头,说实话送春天去上幼儿园他有点舍不得,不是为孩子而是为自己,这几年他每天围着春天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忽然让他一天都见不到孩子,他有点感觉头重脚轻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可是春天长大了,她需要走自己的路,这只是刚刚开始,从此后她会离他越来越远,总有一天会把他抛在身后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长水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还是禁不住地失落。

    贵平和赵氏坐在床上看着春天,贵平那阵子把她妈接到文教楼来住,一是想让赵氏换换地方散散心,二是也让她嫂子清闲几天。

    这时赵氏对长水说:“没事儿,孩子这是慌慌儿的。”

    然后她又笑眯眯地看着春天说:“咱们春天长大啦,有心事儿啦!你明儿个踏踏实实上幼儿园去,等晚上回来姥儿给你糖吃!”

    春天听了一蹿下地,蹦着高高儿喊:“我要去幼儿园!我要去幼儿园!”大家都看着她笑了。
    第二天一早长水早早起来做饭,他要给春天带上饭盒,中午春天得在幼儿园吃饭。

    春天醒的也很早,贵平张罗着喂了她点饭,然后自己也扒拉一口饭,就急急忙忙地催着春天穿衣服梳头,她上班顺路骑车子送她去幼儿园。

    没想到这时春天忽然不干了,她紧紧抓着长水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跟贵平走,“我不去幼儿园了!我不去幼儿园了!”她哭喊着。

    贵平眼瞅着上班要迟到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儿扯过春天来,抱着她就往楼下走,长水张了张嘴想喊住她,但是最终没有说话,

    赵氏坐在小床上宽慰他说:“小孩儿第一天去都这样,过过就好啦!放心吧!”
    贵平抱着乱蹬乱踢的春天好容易下了楼想把她放到前车座上,可是春天这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犹自挣扎,贵平手酸差点把她掉到地上。

    贵平的火一下就上来了,她照着春天身上狠狠地拍了两下说:“不许哭了,听话坐好了!”

    春天挨了打哭声当然更大了,贵平又在她身上掐了两把震吓她说:“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今天不管你咋闹都得给我上幼儿园去!把你那眼泪给我憋回去,我不是你爸,不吃这套!”

    这娘俩儿一路斗争着到了幼儿园,可是春天仍旧哭个不停,贵平抱歉地跟小班的张老师和韩老师说:“孩子有点害怕,我上班快迟到了,只能把孩子这样放下啦。”

    张老师年纪跟贵平差不多,一早就认识贵平,这时笑着接过孩子说:“没事儿,杨大夫,你走吧,孩子交给我,我哄哄她,一会儿就好啦。”

    贵平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又对春天说:“别哭了,下午放学了你爸来接你,在这儿好好听老师的话,噢!”

    春天被陌生的老师抱着,看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心里怕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在这个新的地方呆下去,下面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唯一让她稍稍安心的是妈妈临走时说爸爸会来接她的,她眨着眼睛望着幼儿园的大门,心想,爸爸什么时候来呀?

    这时张老师抱着她转到了后院,那里有一片小小的花圃,张老师从上面摘了一朵凤仙花递给了春天。春天不哭了,她迟疑地接过花,看着这红彤彤的花瓣,她忽然认真地说:“我爸说不能随便从花池里摘花。”

    张老师错愕地笑了,她看着春天已经哭红了的眼睛说:“你爸说的没错,不过你今天不是特殊情况嘛,就给你摘一朵。”

    春天愣愣的显然是没听明白什么叫“特殊情况”,张老师又说:“你有了花,不哭了,跟我上教室去吧,咱们也该上课啦。”

    春天攥着花跟一群小朋友一起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老师在前面的黑板上写写画画。下了课她还是坐在那儿,也不去看周围别的小孩,有几个好奇的小朋友过来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人家。

    吃饭的时候张老师特意拿着她的饭盒来喂她,长水今天给春天炒了一个鸡蛋,还切了几片她最爱吃的香肠,可是春天没吃几口就不要了,她心情仍然不好。

    吃完饭就是午睡的时间,春天跟着大伙一起被带到了睡觉的房间,里面有两排通铺,每个小朋友有一条褥子,大家全都在老师的安排下躺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张老师和韩老师挨个给他们盖好了被子。

    可是春天不肯睡,她坐到地当间儿的一个小木扎上眼睛看着地,任张老师说破了嘴就是一动也不动。张老师也没办法了,只好随她去了。春天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那么倔,后来她想,也许这是对她妈打着她去幼儿园的一种抗议吧。

    之后连着三天春天一直都坚持了这种无声的抗议,直到第三天她坐在木扎上听着别的小朋友悠长的呼吸声也困得打起瞌睡来,张老师看着差不多了才上前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春天迷迷糊糊的知道老师抱起了她,但是她没有再挣扎,抗议到此结束,春天丰富多彩的幼儿园生活开始了。
    在集体生活中春天要强的个性逐渐显现出来,她的性格并不像长水那样安静,她喜欢做群体里的领导者,喜欢发表各种意见,她爱站到舞台的中央,前面有越多的人看着她,听着她,她就越兴奋,她也很聪明,反应快,嘴也很巧,讲话就像倒豆子一样又快又急,让别人根本插不进嘴。

    这样的性格也不像贵平,贵平虽然也很要强,但是她更多的时候是个倔强的人,认死理儿没机变,完全没有春天在人前这般的活灵活现,动不动就喜欢发表演说。

    不过有一点春天还是跟贵平很像的,她爱交朋友也会交朋友。虽然遇事儿春天喜欢要尖儿,可是她并不盛气凌人也不无理取闹,她非常会察言观色,又有办法安抚其他小朋友,所以春天在幼儿园里人缘很好,小红花没少得好朋友也没少交。

    她尤其喜欢跟她同桌的小姑娘卫虹,因为卫虹长得好看,眼睛特别大,春天喜欢大眼睛的人,还有卫虹脾气好,不爱说话却爱笑,一笑两个小酒窝晃来晃去,而最最重要的是卫虹有一身特别特别好看的黄色绒衣,嫩黄嫩黄的,上面还有小鸭子,

    春天喜欢死这身衣服了,只要卫虹哪天穿了这身衣服来幼儿园春天务必要央求她跟自己换衣服穿,卫虹每次都肯跟她换,春天特别开心。

    除了卫虹,春天还喜欢一个矮个子长得毛茸茸的小男孩,他是班上最矮的孩子,头长的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头发剪的很短茸嘟嘟的,春天觉得他可爱极了。

    那时候她们下课爱玩骑马的游戏,女孩都披上纱巾当女侠,拽住一个男孩的衣角让他们在前面带着自己跑,满院子里尽听着女孩子们娇声娇气地喊:“驾!驾!”而小男孩们全都甘愿喘着粗气拼命地疯跑。

    这种时候春天总是要挑那个她喜欢的小男孩来当马,要是哪天小男生不乐意了,她就会拿出长水给她带的炒盐豆儿来贿赂小男孩,小男孩当然嘴馋,所以春天每次都能拽着她毛茸茸的小马飞跑。

    跑累了,她就会和卫虹一起坐到一个像小凉亭一样的转盘里,吩咐马儿帮她们推起来,然后她们两个就闭上眼睛享受好像飞起来一样的感觉。
    对了,幼儿园里还有一个惹人好奇却又有点恐怖的地方,春天他们每天都会到那儿去扒着看,虽然怕怕的,但是却觉得非常好玩。

    其实那里也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当年战争给这个城市留下的一点痕迹,那是一个小小的炮楼。

    古盛幼儿园东面的院墙是原来日伪监狱的围墙,监狱早就推倒了,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面墙竟然保留了下来,建幼儿园的时候工人看这墙还很结实就干脆用它做了幼儿园的院墙,妙的是墙上的炮楼也没拆,炮楼上当年用来通风和瞭望,当然也许是用来架机枪的窄长口子刚刚就被括在了幼儿园内。

    孩子们都爱扒在那个小小的通风口上尽力往里面看,希望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春天其实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里面就是个黑乎乎的小屋子,借着微弱的光线能依稀分辨出一张破桌子和几把椅子,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春天和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她对那里面的东西不感兴趣,她之所以愿意一次又一次的贴在炮楼上看,是因为那笼罩在黑屋子里面仿佛静止了一般的空气给了她一种特殊的神秘感。

    她爱幻想,她幻想曾经在那里面住过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想过什么呢?他们当时会不会想到很多年后这里会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呢?春天每次把手贴在那些带着寒意的砖头上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这砖那些人也曾经这样摸过吧?

    这样的想象充满了神秘,让春天觉得好玩极了,她开始坐在炮楼底下给小朋友们讲自己想象的故事。春天虽然还不到六岁,可是她仿佛天生就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围着她的小朋友们都笑嘻嘻地听她胡编乱造,最后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然后春天就会得意地扬起脸抬手擦擦溅到下巴子上的吐沫,跟着大伙儿一哄而散。

    这样的日子春天过得很高兴,每天到了下午四点多她都会倒挂在单杠上等长水来接,她愿意看着倒着的长水走进幼儿园大门,然后大声地喊:“爸,爸,我在这儿呢!”

    长水看到这样充满活力的女儿会打心里面笑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从内到外都活得好快活!长水相信春天将会是一个生活的强者,她的未来一定会非常美好。
    现在春天已经五岁半了上了中班,她刚刚参加了幼儿园举办的三轮车大赛并且得了第一名。

    奖品是一个有玻璃罩的平衡滚珠盒子,上面的图案是马戏团的狮子滚绣球,三个小钢珠对应狮子的两只眼睛和球的中心,春天拿着试了很多次都对不上,不过她一点也不生气,仍然很宝贝这个小玩具,因为这是她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份奖品,

    而且听说,他们这次比赛的第一,二名还要代表幼儿园去区里参加比赛,春天非常得意。

    其实春天不只是在幼儿园里过的有声有色,在他们文教楼这个三楼门里也是个讨家家喜欢的孩子。

    首先是因为贵平和长水的人缘好,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贵平的医生身份,她在医院里没少给邻里帮忙,所以人们自然都对春天高看一眼,

    另外春天也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不仅长得乖巧,而且大方爱说话,声音脆脆生生的惹人爱。

    那个时候喜欢孩子一般就是给孩子点吃食,所以在这三层楼里不管谁家吃个好东西都愿意叫上春天,春天也不挑食来者不拒,吃完还会笑眯眯地说谢谢,招的大人们都禁不住要伸手掐掐她粉嫩嫩的小脸蛋。

    有一次贵平到了吃饭的时候到处找不到春天,喊了半天才听见一楼老朱家的媳妇开门答应:“姑娘在我家呢,吃上了已经,你和长水自己吃吧!”

    贵平听了一边说怎么又到人家去吃饭,一边下楼来找春天。进了门一看,嗬,春天叉着两条小腿儿坐在床上,卡裆夹着个大碗,正拿着勺子胡乱地往嘴里送饭呢!

    贵平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是个讲究人儿,真看不得孩子这样脏不拉几地吃饭,在人家不好说别的,她只好上去拿起了碗,埋怨春天说:“你看看你,吃饭也不回家,非得在人家吃,还不好好吃,你看给你郭姨这床上整的都是饭粒!”

    老朱的媳妇小郭赶紧说:“没事儿,杨姐,是我让孩子这么吃的,哪有那么些个讲究,我不像你,孩子怎么吃得劲儿就让她怎么吃!”

    贵平喂着春天吃了最后几口饭,然后笑着说:“你可真行,孩子怎么祸祸你都不生气,行了,饭吃完了,我们走了,你一会儿自己收拾吧。”

    小郭一乐,拍拍春天的头说:“姑娘,下回还上郭姨家吃饭来啊,让你妈自己穷干净去!”

    春天立刻大声说:“好!郭姨家的饭最好吃啦!”

    贵平无奈地拉着她的手出门,身后小郭笑嘻嘻地说:“看看这宝贝丫头多会说话,杨姐,这可比你和姐夫都强!”

    “可不是,这张嘴也不知道随谁!”贵平冲她摇摇头然后带着春天上楼了。
    像这样的事几乎天天发生,春天在楼里也算得上是吃百家饭了,她甚至还能掰着手指头数出这家家的味道,什么二楼陈姨家蒸的蛋糕又香又甜,隔壁邹姨擀的面条最劲道,当然吃的多的还是一楼郭姨家的饭,她家的大酱最最香,等等等等。

    这个时候贵平看着她都愁,她说:“孩儿宝啊,咱能不能别总上人家吃饭去啊,你爸做的饭不也挺好吃的嘛,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咋不知道害臊呢,成天价在别人家混吃混喝的。”

    春天嘟着嘴不吭声,长水却在一旁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看咱姑娘不光吃,她还都记得,还能一个个地总结出好处来,这也是本事啊!春天,”

    他蹲下看着女儿圆溜溜的眼睛说,“你很厉害,形容的每一样吃食都很恰当,你是个能干的小姑娘!”

    春天立刻咧嘴笑了,她搂着长水的脖子“啪”的一声响响地亲了长水的脸,然后说:“还是爸好!”

    贵平挑了挑眉对着这父女俩儿说:“对,你们爷俩儿是一条绳上的,就我一个外掰秧!长水,你就爱惯着她,充好人,我看赶明儿个教出个没规没矩的孩子怎么办!”

    长水抱起春天回身对贵平说:“我们的春天怎么会是没规矩的孩子呢,她对人热情又有礼貌,你就放心吧,她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爸,什么是大出息?”春天倚在他怀里问。

    “大出息么,”长水一时语塞,是呀,什么是大出息,这个世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伟大事业能让人得到满足,获得幸福?

    他活到今时今日自认为并没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却希望女儿的未来是光明的,他希望她一直像现在这样快乐,永远像一道灿烂的阳光把阴霾抛在身后,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应该是天下所有父母共同的愿望,这是梦,也是情。

    长水握了握春天的手,然后说:“大出息就是你能活得明明白白的,就像现在这样,记得吃了谁家的饭和那些饭的味道。”

    春天立刻鄙夷地说:“这算啥呀,我比这明白的事儿可多了呢!要我说,我想以后长大了像爸一样,啥都知道啥都会!”

    听了这话贵平瞪圆了眼睛望了长水一眼,长水并没看她,他低头一笑把春天扛到了脖梗上在屋里打了两个转,

    春天开心地大叫起来,不停地喊:“还要,还要,我还要飞!”

    长水就一直带着她飞,直到两个人一起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床上。贵平看着这玩疯了的爷俩儿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春天在楼里吃百家饭,不过要问她在这个楼里最喜欢的是谁,那还真不是常常叫她去吃饭的这几家人。春天最喜欢的是跟他们住在同一层上的岳姨。

    岳姨就是岳玉灵,她和爱人赵孟生这几年一直都住在这里,玉灵跟贵平当年就相处的很好,孟生又曾帮杨越和姜遥牵线,所以两家的关系越来越近,如今玉灵和贵平感情好的就跟姐妹一般,而且她们姐俩还有个很相似的地方,就是她也是结婚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

    贵平太知道这里面的苦了,她也带玉灵到医院去查过,玉灵的身子是弱了些,但是并没有什么大毛病,不知怎的就是怀不上。贵平有心,又到中医科给她抓了不少补气暖宫的中药,让她先养养身体再说。玉灵十分感激贵平,她自己没有小孩就格外地疼起春天来。

    玉灵和孟生两个人都不大会做饭,孟生工作的大学就在文教楼的对面,平时他们一般都是去吃食堂,家里并不开火,就算哪天他们想在家里吃饭也就是煮个面什么的对付一口,所以玉灵虽然喜欢春天,倒并没有总是叫她到自己家来吃饭。

    不过玉灵会常常给春天买糖和点心吃,她还特意在家里预备了一个矮凳子,上面铺了块小格子花布,然后把装满大白兔奶糖的罐子放在上面,方便春天来时能伸手就够到。

    春天没事儿时总爱粘着玉灵,她对玉灵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迷恋,她常常早晨天还没亮就从妈妈的被窝里爬出来,开门一溜小跑到玉灵这边敲门,等睡眼朦胧的孟生起来开门放她进去后,她就刺溜钻进玉灵的被窝里,让玉灵搂着她再睡上个回笼觉。

    开始贵平说了她好几次,不准她去,可是玉灵不但不介意反而跟贵平说自己特别喜欢这样搂着春天睡觉,春天奶香奶香的,让她觉得做梦都是甜的。这样一来春天得了许可,从此隔三差五就跟着玉灵去睡了。

    春天觉得岳姨真漂亮,比自己的妈妈还漂亮,她还比妈妈年轻,她也比妈妈能干,春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拄着头安静地趴在玉灵的床上看她坐在画架前画画。

    玉灵曾有一次花了很长的时间画了一幅油画,蓝色幕布背景,灰白色的舞台,上面有一个穿着白纱裙立起脚尖跳舞的女孩,那女孩一只手臂伸向天空,头却微微低垂望向另一边,春天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眉目间淡淡的,可是那曲颈低回的姿态却使春天感到了一种非常高的美感,岳姨告诉她,那不是高而是高贵,是优雅,她还说,这幅画儿画的是一个在跳芭蕾舞剧《天鹅湖》的舞者。

    “什么是芭蕾舞?”春天问,

    “就是要立起脚尖跳的舞,就像这画上的人那样。”

    春天立刻跳下床,光着脚站在地上学着画中人那样踮起了脚尖,可是她怎么也没法像那样把两只脚全都立起来,

    “疼!”她叫道。

    玉灵一边扶住她一边笑着说:“是很疼的,可是很美,不是吗?”

    春天睁圆眼睛盯着画,然后点点头说:“是美,真美!”

    从此后她便记住了《天鹅湖》和那个很疼但是非常美的芭蕾舞。这个记忆一直都同画画的岳姨连在了一起,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当春天看到芭蕾舞,听到《天鹅湖》的时候,她都会想起玉灵,玉灵画画的样子也是高贵和优雅的。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自古红颜多薄命”,在春天眼中如此美丽的玉灵竟也没能逃过这个无理的规律。

    她求子无子也就罢了,令人没想到的是,她的爱人赵孟生竟然步了同事曹青华的后尘,背着她在外面偷偷有了人。

    孟生其实和青华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他绝没有青华那样爱张扬,也没有青华那么感情丰富多才多艺,他一般时候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话不是很多,但是也并不像姜遥那样孤僻,他待人很随和也很真诚,正是这一点打动了玉灵,她才在众多追求者中慧眼识中了他。

    只是女人有的时候是很傻的,当她们在平凡的生活中找不到梦中的白马王子时,就想退而其次找一个对自己好又踏实可靠的人也不错,平庸一点没关系,老实人的一颗真心才是最可贵的,这就是当时玉灵看重孟生的地方。

    孟生也的确没让玉灵失望,婚后一直视她如珠如宝,孟生的心很细,常常会于小地方制造些惊喜给她,这让玉灵非常享受。

    就算是对春天,孟生都爱屋及乌照顾周到,他知道玉灵喜欢春天来家里,居然特意根据春天的身高在门上加按了个把手方便春天开门。

    贵平看到了啧啧称奇,她跟玉灵赞叹说:“没想到孟生心这么细,手又巧,竟然为了个小孩子考虑得这么周到!这可比长水强多了,我们都从来没想到要给春天特意安个门把手!玉灵,你有福啊!”

    孟生就是这样一个心灵手巧,踏实可靠的人,按说符合大多数女人找丈夫的标准,可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女人的傻就在于忘记了人是会变的,

    玉灵当年看中的是孟生的真诚,可是当环境变化了以后,真诚的人也是会背叛的,信任是爱情最主要的内核,常常都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会爱,而在玉灵和孟生之间一旦信任破裂了,那么爱情也就随之碎了。
    事情说来也很普通,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孩子闹的。玉灵虽然才貌双全,但是婚后无子,孟生也许还可以不介意,但是赵家两老却已经急得快要火上房了。

    说起来,自从解放后,历次运动都会反传统反封建反宗法,文革时人们更是连提倡“仁孝”的孔子都挖出来鞭了尸,最后这“仁义礼智信”也真的是给革的差不多了,唯独这个“孝”字因为连着骨血,带着天性中的本能,所以基本上还是扎根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中无法被革命彻底清除,

    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几乎家家老人都会在儿女结婚后把目光投向媳妇的肚皮,希望早日抱上孙子,为家族姓氏传宗接代。

    玉灵婚后多年却一直都怀不上孩子,孟生的妈赵老太太急得发昏,他们家就孟生一个独苗儿,要是因为玉灵而断了香火,她和孟生的爸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古时候女人有了这一条大罪就是干犯了七出之条,男人休妻或是纳妾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的新社会别说休妻纳妾了,就算是他们因为这个多念叨了几句,玉灵马上会阴沉了脸掉头就走,孟生又是没个气性的,只会捧着媳妇高兴,全不顾他们老两口的心情。

    赵老太太越等玉灵怀孕越没消息,越泄气,最后她偶尔听到街坊里有些小脚老太太说起以前没孩子的人家也有借腹生子的事儿,便起了念头。

    这个念头虽然荒唐,但是赵老太却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所以她跑了几趟农村亲戚家托人打听,一番折腾下来,真的找到了一户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

    她亲自去相看了这家的大姑娘,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姑娘为了养活有病的爹娘和下面几个年纪还小的弟妹,愿意替赵家生个孩子。赵老太心花怒放,许了这家整整一千块钱!

    她拿出和老伴一生的积蓄五百块钱先给了姑娘做定钱,说好了生下孩子后再给剩下的五百,姑娘拿了钱后孩子归赵家,从此各自生活两不打扰。

    一切安排就绪后,赵老太才找来了孟生,跟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孟生听完大惊,自然是不答应。可是赵老太以死相逼,搞得孟生六神无主,

    最后她又安慰他说,不必怕玉灵,这个事儿压根就不让她知道,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告诉她是从乡下抱来的,既然玉灵不能生不必勉强,就把这个孩子收养了就行了,这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赵家有了自己的亲孙,玉灵也不必再为难,而孟生爱妻麟儿都有了,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番软硬并施的说教让孟生彻底没了主意,最终他拗不过母亲同意了这件荒唐事。
    事情进行得出乎预料的顺利,孟生连续去了乡下姑娘家几次,姑娘真的就作下了胎,赵老太自然是欣喜若狂,而孟生在心里也对这个为了全家的活路不惜牺牲自己最宝贵东西的姑娘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更何况如今姑娘肚子里还怀了自己的骨肉,孟生从心理上对她有了亲切感,也不再用他妈催,自己就常常跑到乡下去看她,给她带各种营养品,说是为了孩子,其实他知道也是为了爱惜她。




    孟生反常的举动没能瞒过细心的玉灵,她悄悄尾随他去了一趟农村就什么都明白了,尤其是当她远远地看到出来接孟生的那个女人隆起的小腹时,玉灵的心碎了,她一路哭着回了市里,在家里呆坐到了天黑。

    直等到孟生回来,她挑明了事情问他,可是听了孟生的解释后,她连哭都忘了,今时今日竟然还有借腹生子这样的混账事发生,而她一直信任和爱着的丈夫也居然就接受了这种像牲口配种式的交易!

    就为了要一个孩子!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

    玉灵和孟生的战争从此开始,玉灵几次深夜收拾箱子独自一个人离开家去单位住,孟生开始还追出去求她回来,后来也许是折腾的累了,兼之他确实放不下乡下那个怀着他骨肉的女人,孟生对玉灵的心渐渐淡了。

    玉灵是岫岩人,她如今单身一个人在煤城,没有父母兄弟在身边撑腰,她这时只能常常到贵平家来哭委屈,贵平虽然想尽办法安慰她,可是事已至此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春天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岳姨哭成那样,她心中恨死赵孟生了,她想去骂这个坏人,可是岳姨不让,看着玉灵垂头拭泪的样子,春天这时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忧伤的滋味。

    此后晚上只要她一听到对面有压抑的争吵声就会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扒到门上细听,直到听到那面儿门响,她便拿起桌子上的手电开门出去,她知道这时候一定是岳姨又拎着箱子出来了,楼道里的灯坏了,她得给岳姨打手电照个亮儿,让她好好地下楼。

    玉灵就这样每次在春天用手电照出来的小小灯影里悲伤地离开家,而背后春天忧伤地望着她穿着长风衣拎着箱子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楼道里,心中难过极了。

    在春天的眼里,这时的玉灵依然很美,她的背影那么凄楚,春天知道她心里有多苦,可是这个女人即便流着泪她的背也挺得直直的,她拎着小小的衣箱走入黑暗中的时候,仍旧风姿绰约,这样的女人赵孟生如何配得起!

    春天在心中替玉灵惋惜,不是因为她不得已离开孟生,而是因为她当初竟选择嫁给了他。
    玉灵和孟生的婚姻最终以离婚收场,因为文教楼的房子是孟生学校分的,所以玉灵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里,搬去了新华书店的单身宿舍。

    孟生也许是因为愧疚或是因为受不了邻里看过来的奇怪的眼神,他后来也搬离了这里。

    据说最后他真的娶了那个乡下的女子,那个女人也不负众望给他生了一个胖儿子,孟生的父母至此心满意足,而这个乡下的姑娘当初为了全家甘愿牺牲自己,最后却因此收获了美满的家庭,也真算是意外之喜,这样的结局对于除了玉灵以外的所有人来说都算得上是圆满。

    孟生心中虽然依旧留着玉灵美丽的身影,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也只会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剪影,他承认,那样的女子太过美好,他愿意一生都仰望她,但是很后悔曾经攀折了她,背叛她虽然出于不得已,但是最后却真的是伤害了她而成全了自己。

    孟生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本心,他要的生活不是原来想象的那种诗情画意,而是像现在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实在,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和玉灵离婚孟生有愧却不悔。

    玉灵受了这次情伤后便决定独身一辈子,她把全部美好的年华都放到了工作中,她画了无数的图书插画,虽未成名但是一颗心也算是有了寄托,直到后来快退休的时候才经人介绍和一个大学的教授重组了家庭,两个人志同道合,她画画他题字,晚年生活过得倒也很不错。

    只是可惜玉灵因为一个孟生蹉跎了半世,虽然晚景尚好,可芳龄已逝,青春不再,亦为恨事。
    三十三


    玉灵走了,这让春天难过了很长时间,虽然在孟生搬走后玉灵有时候会回文教楼来看她,但是和从前比起来还是疏远多了。

    不过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丰富多彩的,春天每天可玩可学的东西很多,所以时间久了她也就慢慢淡忘了最初的失落,很多年后当她再想起岳姨的时候就只剩下脑海中的两个画面,一个是那个跳《天鹅湖》的舞者,一个是玉灵在昏暗的灯光中离开家的背影,仅此而已。

    成人世界里发生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说远没有那么重要,春天不久就又回到她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去了。

    可是这一切却深深刺痛了长水的神经,在目睹了青华和顾梅,玉灵和孟生的婚变后,长水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对自己从前的爱情观产生了怀疑,社会变了,人心变了,感情也竟然跟着变了。

    他曾赞赏的爱情中的忠贞变了味道,原本“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坚定与从容没有了,今天爱你,明天可以爱他,这样才叫个性,叫潇洒。

    长水很疑惑,个性解放有错吗?从前他和舒雅不是常常痛苦地慨叹人生没有自由吗?那时他们不就向往这样的解放吗?可是为什么现在环境宽松了,他却仍然觉得不自在?长水恍惚的感觉到在这样的自由中我们好像丢掉了什么,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总之这令他很不舒服,因为从别人破裂的婚姻中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和贵平的未来。贵平已经开始变了,她变的越来越实际,以前长水以为她会嫌弃自己的病,却从没想到她现在是嫌自己挣钱少!

    从前她爱他的诗,爱他文人的气质,甚至爱他身上的烟草味道,而现在她对这些不屑一顾,尤其是烟,她多次抱怨他抽烟弄脏了屋子,熏黄了墙,还呛到了她和孩子。

    的确自打有了春天后长水尝试过戒烟,他也怕熏着孩子。开始的一段时间还是很顺利的,那时春天的降生点亮了他的生活,他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了从心里发出来的快乐,人生也有了希望,所以他可以不需要烟来麻醉自己。

    可是自从春天上了幼儿园后,长水就又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他开始觉得空虚,对着四壁的墙他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感到了荒漠一般的空旷,除了抽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时耳边那些声音就会再起,那密谋般得低语让他有伸手出去抓挠的冲动,他必须狠狠地压制住内心的烦乱拼命告诉自己,都是假的,那些东西不存在,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所以烟他又捡了起来,他实在是太需要这唯一一个能令他放松身心的东西了。

    贵平因此非常生气,也开始看不起他,说他没有意志力。她鄙夷的眼神激怒了长水,他虽然没有立刻同她吵架,但是这愤怒被压在心里时时跳出来挑动他的神经,使他越来越无法自控。
    那天贵平下了夜班回来,长水已经把春天送到幼儿园去了,家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最近他们在一起独处的时候基本没什么话可说,贵平晚上值班没睡好,这时准备脱衣服上床眯一会儿,而长水顺手拿起了烟口袋想到外面厨房去抽烟。

    贵平一看他又去抽烟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她张口便说:“你天天除了拎个烟叶袋子抽抽抽,还会干点别的不!挺大个男人,整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志气!说话也不算数,那烟不是说戒了吗?现在又捡起来抽!”

    长水被她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训也来了气,他啪的一声把烟口袋扔到了桌子上,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房门。

    站在走廊里他看着对面厨房的门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从他们的房间走到厨房也就十几步,这就是他每天来来回回活动的范围,在屋里看书或是躺着,然后走到厨房去抽支烟,到了饭点就开始准备做饭,每天唯一出去的时间就是到幼儿园接送春天,除此之外他便无处可去了。

    这时他赌气从房间里出来,又没带烟袋,一时之间有些茫然,贵平这样反对他抽烟,可是没有烟他该怎么消磨这无穷无尽的时间呢?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从楼梯上走上来一个人,这是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看到长水就微笑着走过来客气地问:“同志,你知道第一医院的杨大夫是住这儿不?”

    长水一愣,知道是来找贵平的,他连忙点头说:“是,她就住在这儿。”

    “太好了,是哪间屋?”

    长水指了指身后说:“就是这间,你找她什么事儿,她刚下夜班这会儿休息了,我是她爱人,有事儿跟我说也行。”

    军人听了上下打量了长水一番,然后说:“哦,这样啊,我是杨大夫医院的同事,昨天晚上跟杨大夫一起值的夜班,刚才下了班收拾东西发现杨大夫的手绢落下了,我回部队营房正好顺路就给她送过来了。”边说着他边从兜里掏出一块叠的平平整整的手绢递了过来。

    长水接过手绢看了一眼确实是贵平的,他又抬头仔细看了看这位军医,他从没听贵平提起过他们医院来了军队上的人,一瞬间不知是怎么了,长水忽然起了疑心,他问道:“您贵姓?是咱们这儿四五一部队的吗?怎么到第一医院来了呢?”

    军医眨了眨眼,可能是没想到长水问得这么仔细,他只好一一回答说:“我姓李,就是四五一的,我们部队上个月就派我们这批军医来地方医院学习了,我现在一直跟着杨大夫一起值班,怎么杨大夫没提起过吗?”

    长水深吸了一口气,有这样的事,贵平一个月以来白天黑夜都是跟这个男人一起值班的!他竟全然不知晓!长水心头无名火起,男人低俗的自尊心充斥了他的头脑,他也不再回答李军医的话,转身进屋砰的一声把门给摔上了。

    李军医莫名其妙,却又不能再上前敲门说理,只好气乎乎地对着关上的门说:“啥人呐,有毛病吧!”然后下楼走了。

    长水摔门的声音吵醒了贵平,她从床上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问长水:“怎么了,出啥事儿了?”

    长水这时鬼迷心窍,多日来压在心里的愤怒全都借题发挥了出来,他上前狠狠地把手绢仍到了床上,然后抬手就打了贵平一个耳光,恨声说:“你不要脸!跟别的男人在医院鬼混,全都瞒着我!”

    贵平被他打懵了,又听到他这侮辱人的话,气得差点晕过去。她使劲用胳膊撑住身体,慢慢坐起来,半天眼睛才找到焦距,她看到长水扭曲的脸冲着自己,那样子可恶可怖。

    贵平尖着嗓子问他:“你说什么,谁不要脸?你凭什么打我!”

    “你跟一个军队的男军医一起值了一个月的班了,就一直瞒着我,刚才那个姓李的找上门来还你的手绢,要不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你如果跟他没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贵平气得哆嗦起来,原来就为了这个!她咬着牙从床上站起来照着长水的脸上身上劈了啪啦地打下去,边打边哭喊:“瞎了心的,我正正经经地上班你倒来污蔑我!带军医是医院分派下来的任务,我和男医生一起值班怎么了,我杨贵平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没做亏心事我凭啥要事事都跟你说!

    韩长水,你竟然敢动手打我!你不是人!我天天在外头给你们张罗吃穿,这个家啥事不是我顶着,你一个男人就知道天天缩在家里擎现成儿的,这还不满意,你还用你那针鼻儿大的心眼来瞎寻思我!

    韩长水,你亏心不亏心!当年你瞒着有病的事骗我跟你结婚,我知道了没嫌弃你,你后来住精神病院我又接你回来,我找了你,周围人都是咋看我的,人家笑话我嫁了个精神病,我都没计较,你现在倒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了,你那良心是不是都让狗给吃了!

    好好好!今天咱们就把这个事儿彻底掰扯明白,你现在就跟我到医院去,咱们三头六面说清楚!然后我立刻开介绍信,咱俩离婚!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贵平这发疯一般的哭喊使长水乱了分寸,他还从没见贵平这样狂怒过,一时之间全没了主意,只是一味地往后退躲闪着贵平打过来的手臂。

    贵平闹了一阵,看长水不像先前那样凶恶了,这时闷不啃声地靠门站着,知道他底气不足没了气焰,贵平心中还是恨恨不平,但是也打的累了,她停下来坐倒在床上喘气,可是心还是跳的厉害,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灰心,最后终于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靠着门坐在了地上,听着贵平的哭声他的理智慢慢地回来了。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他竟然伸手打了贵平!

    贵平说的没错,当年是自己骗得了她的婚姻,后来进精神病院她不但没嫌弃他还重新接受了他,这些年来,这个家真的全靠她撑着,而自己只会躲在她的身后伤春悲秋!

    还有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如天使般的女儿,一想到春天,长水的身体开始发抖,女儿要是知道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该会对他多么的失望和愤恨啊!

    他怎么变得这样的卑鄙!无缘无故地怀疑贵平的人格,侮辱她打她!此刻长水不只悔恨而且非常惊慌,他这辈子还从没这样慌过,他发觉自己跟从前那些在批斗会上看到的人们一样,心中充满了暴戾的种子,一旦找到一个可以把别人钉到耻辱架上的理由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拳头用暴力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久藏的不满,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人们是以革命为由,而他现在是以夫权道德来当遮羞布。

    其实他刚刚何止是羞辱了贵平,他明明是狠狠地羞辱了自己!这许多年来,哪怕是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都坦然地相信自己始终抱着人格尊严没有放弃,就算是被捆绑电击,那也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压迫,他内心的精神世界才是他的立脚之地,可是今天他分明看到了从那里面赤裸裸地跑出来一个魔鬼,一个自私,下贱,鄙俗的人,那便是他!

    这样的发见让长水浑身战栗,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去死!在这样的愧疚中长水伸手开始狠狠地打自己的脸,一下接一下,希望身体上的疼能够缓解心理上的无地自容。
    贵平听到长水打自己的声音连忙抬头看他,本来贵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今天的事对于她来说可算是奇耻大辱,她对长水失望透顶,原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他过下去了,

    可是贵平同时又是个心软重感情的人,她这时看到长水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脸,之前的愤怒一下子散了。

    他是个有病的人啊!她想,刚才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干出的混账事未必就是出自他的真心。

    结婚这么多年了,长水对自己多么温柔她全都记得,今天的这一巴掌确实令她心寒,可是真能因此就彻底抹杀他的好处吗?

    贵平低下头,过去的点滴都涌上了心头,看到长水现在这般的自虐,她扪心自问,这颗心还是疼的!更何况他还是春天的父亲!

    想到这些,贵平刚才要鱼死网破的决心全都没了,她走过去拉住了长水的手说:“你平白无故伤了我的心,现在打自己又有什么用!想给谁看?”

    长水看到贵平红着眼睛站在自己的面前,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他不管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拉着自己的手上传来了阵阵温暖,他知道贵平原谅了他,

    于是他慢慢伸手出去抱住了贵平的身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疯了!”他低声对她说。

    这是长水第一次从心里边承认自己的疯病,他此刻甚至感谢这病,因为这样可以为他刚才丑陋的行为找一个稍微体面的借口。
    这是贵平和长水结婚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冲突,虽然最终因为贵平心软而和解,但是却从根本上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尤其是贵平对长水的感情,因为这次的事大大地变化了。

    她对他由原先的爱和怜惜开始转向失望,在之后的日子里只要她一想起这件事,想起长水伸手打她时那穷凶极恶的样子,她就感到心寒,这给他们未来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阴影。

    而长水在此之后精神上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常常陷在对自己人格的深深怀疑中坐立不安,发病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很多时候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在春天的面前就把手攥成拳头放到嘴边撕咬,吓得春天拼命拉他的衣袖大声叫“爸爸”!一次长水忽然红着眼睛瞪着春天恶狠狠地说:“滚!”

    当时正赶上贵平带着秀荣一起来家里,刚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贵平知道长水又犯病了,立刻上前拉开春天交给秀荣带出去,然后自己进屋给长水找药,让他吃了睡觉。

    秀荣在外面安慰春天说:“春天,你爸平时那么疼你,这还是姨第一次看见你爸对你这么大声说话,你吓着了吧?别怕啊,你爸有病,吃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春天本来委屈地扁着嘴,听了这话反倒瞪着圆圆的黑眼睛认真地回答秀荣说:“秀荣姨,我没害怕,我知道我爸不是冲我喊的,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坏人,他心里难受,我可怜我爸,我想帮他,就算现在不行,等我长大了以后也一定能行!我会把那些坏人都赶跑,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欺负我爸!”

    秀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很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小孩说的话吗?春天真是早熟,也不知道这对于她的未来来说是好还是坏。





    父亲的病和母亲的焦虑并没有给春天带来一般人想象中的伤害,她对此既不害怕也不伤心,在她幼小的心里有一股天然的勇气,使她可以毫不畏惧地直视命运。

    父亲是她爱戴,崇拜,和怜惜的人,不管命运从前,现在或是未来如何折磨父亲,春天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她会张开双臂拥抱挚爱的爸爸,给他安慰,给他力量,在世人抛弃他的时候,敬他重他,因为当父亲开始教她念“春江花月夜”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他纯净如月般的精神世界,那是一种美,人性的孤洁之美。

    春天的心很大,意志很强,她从那时就认为美好的事情就应该彰显于天地之间,不管社会什么样,命运如何安排,我心之正气永不可折!

    所以还是儿童的春天就坚定地站在了长水的身边,对于那些关于父亲是精神病的议论和嘲笑她根本不屑一顾,相反的,她以父亲的博学仁爱而自豪。长水得女如此不能不说是老天对他的厚待。
    春天心性坚定,不受任何外界影响每天仍然过得开开心心的,这种态度让长水暖心让贵平放心。

    而之华看到这样也很安慰,她因此对春天非常怜爱,常常接她到自己家来玩,给她做很多好吃的,看到春天无忧无虑的笑容,之华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为弟弟操的心没有白费,长水终会因为这个女儿得到好结果。

    她知道长水挣的钱少,贵平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宽裕,所以每当春天来,她都尽量让孩子吃好玩好,满足她的愿望。春天爱吃香肠,不过在家时,贵平都是一次只给她几片吃解解馋,到了之华这里,她会直接塞给春天一整根香肠,让她拿着边吃边到院子里面跑着玩。

    所以春天很喜欢到她大姑家来,不但有好吃喝,而且想干什么都随便,大姑从不管着她,也不计较她弄油了桌布,脏了床单,玩起来特别自在。

    最近她老姑放暑假也从武汉回来了,就住在大姑家,她对春天也特别好,那阵子春天几乎天天都呆在之华家,就连晚上之文送她回家她都不乐意。

    之文对春天很有耐心,她本就是当老师的,性格又温和,带小孩子很有办法,只是可惜她自己没有一个孩子。

    这些年来之文一直和关复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不止是关复无法跟她有夫妻之实,这一点之文当年就决定为爱牺牲了,可是这些年来,她终于知道了这爱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对关复的爱罢了,

    关复对她并没有夫妻情意,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是他对她始终很冷淡,很客气,他们不但分床睡而且连饭都是分着吃的,他们组成的这个家庭其实就是给外人看的,二人之间真是连普通的邻居都不如。

    之文开始时还顾念关复受过打击,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温柔和善良能够慢慢温暖他的心,可是几年下来她的心灰了,关复的无情真是彻底,他永远都不会对她打开心灵的大门,她当年抱着那样殉道的心情为爱嫁给他实在是可笑之极!

    可是之文这时已经为了关复付出了她此生所有的爱情,回不了头了,今生已矣,之文只能这样无味的过下去。

    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之华很快知道了妹妹婚姻的内情,她气得发晕,要求妹妹立刻跟关复离婚,之文如花朵一般的人怎么能跟关复这种人耗一辈子!

    可是之文虽然平时不言不语,但是在这件事上却固执的很,对于之华口若悬河的劝说,她始终就只有一句话回答:“我不想谈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之华后来也没了办法,她无力地想,这样的妹妹就好像是当年的华姑,陷在泥潭里面却怎么也不肯拔出腿来,当年她以为华姑没上过什么学,没见识,所以才会那样愚昧,可是如今的之文又怎么样呢?有知识有文化还不是一样钻到牛角尖里面出不来!

    这样看来还是母亲当年看得透彻,人啊,真的就是自己困住了自己,华姑这样,长水这样,之文也是这样。

    想到了这些之华也只好长叹一声,对于之文的事情不再干涉了。只是这时看到之文轻声慢语地拉着春天的手说话心中还是免不了发酸,谁能料到这么温柔的小妹妹竟然连个孩子也无福有呢!
    之文喜欢乖巧的春天,她现在正帮她把一只刚捉到的蝴蝶用线系好,然后又陪她在院子里采了一把野花,把蝴蝶系在花束上交给春天拿着玩。

    春天穿着二姑之怡送给她的布拉吉,那是她二姑父则书从香港带回来的。则书当年被派去支援非洲,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多,到了七七年春天才回国。

    而就在他走的当年之怡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降生直长到快三岁则书都有没抱过,当他终于完成任务坐船回国时,途经香港他下船去给小女儿买了几件漂亮的布拉吉,因为听说长水和贵平也刚生了个女儿,所以便给春天也买了一件作为礼物。

    则书平安归来让之怡欢喜非常,他们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聚了,看到细心的则书还给长水的孩子带了礼物,之怡更是心中感激,她按则书的意思把裙子邮给了长水和贵平。

    不过则书到底是个男人,并不知道女孩衣服的尺码,裙子买大了很多,贵平倒不介意,她很喜欢这件布拉吉别致的样子,到底是海外的东西,确实比内地的要好得多,她一直给春天留着,直到今年夏天才拿出来给她穿上。

    这件小裙子是天蓝色的,上面两个小圆领子上缀满了白色的点点,前襟上绣着一艘正要杨帆起航的大船,那帆上面绘着彩色的条文,非常漂亮。春天穿着这样出色的布拉吉越衬得小脸粉白,水嫩可爱。

    这时她坐在之文怀里拿着那束花,歪着头看着蝴蝶围着五颜六色的小花飞来飞去,飞不远就落到花上,伸出长长的虹到花心儿里去吸蜜,她弯着眼睛笑了,真好看,真奇妙!

    之文轻轻地摸着春天的头发,心中充满了对大哥的羡慕,当年她不理解哥哥的固执和自我折磨,以为生活中的所有苦难都是可以过去,只要人乐观,有耐心。

    想到这儿,她不禁低声笑了,是呀,乐观,当人天真的时候才是乐观的,只是生活总有办法把人从天真的童话里面叫醒,而人生也总有些泥潭是让人永远也无法脱身的。

    大哥虽然苦,可是他还有个春天,而自己呢,此生注定一无所有了。之文微仰起头抑制住眼眶的酸痛,她已经很久都不流泪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哭是没有用的,挽不住似水的人心,也收不回自己的爱情。
    三十四

    这个夏天是春天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本来过完了六岁的生日,她应该升大班,不过贵平听了一个当老师的老患者的话,想让春天提早一年上学去,据说这样算是给孩子以后多争出一年,让她能够总是走在同龄人的前头。

    所以贵平托了这位老师帮忙在他们家附近的兴华路小学帮春天报上了名,不久春天就要结束她的幼儿园生活正式去上小学了。

    在她离开幼儿园之前她还赶上代表他们园去参加区里的三轮车比赛,最后春天得到了全区的第三名,为她的幼儿园生活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因为比赛是在区体育馆举行的,她大舅泽文办公的招待所就在对面,所以那天泽文特意走去看春天的比赛。比赛结束后,泽文跟老师说了一下没让春天跟队回幼儿园,而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招待所,他让人从餐厅给春天拿来了豆沙包和几个小菜,让她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吃。

    春天最喜欢在大舅的招待所吃饭了,这里做的东西比煤城最好的饭店“八大幌”还好吃,杨家在胜利街老房子那里的一个邻居家的五姑娘就在八大幌工作,她和贵平要好,常爱带着春天到单位去吃饭,所以春天对八大幌里的东西都熟的很,可是大舅这里的餐厅是专门接待各级领导的,不像八大幌打开门什么人都能进,所以这里做出来的东西格外的精致好吃,是别的地方怎么都比不上的。

    这会儿春天咬着皮薄馅大的豆沙包,听着她舅在对面打电话。
    绍玉和泽文联手把当年的案子翻了出来,泽文找到当时帮赵世杰作伪证的那几个工人一一谈了话,那些人那时本来说的就是假话,现在哪里还经得起泽文软硬兼施的手段,都纷纷表示愿意指证赵世杰。

    在谈话中泽文还听到了很多赵世杰其他以权谋私侵吞公款的事情,所谓“墙倒众人推”,那几个人为了保全自己,这时把赵世杰从里到外狠狠鞭笞了一遍。

    泽文听完一一记下,他知道照这样下去赵世杰是难得善终了,怪只怪他行事太毒,私心太重,到老报应就来了。

    当然除了赵世杰,泽文和绍玉不会忘记当年这个案子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幕后推手,那就是公安局的陈良友。

    陈良友这两年过的也很不舒心,他在文革时办的几件案子都相继被翻案,当事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当年已经被整死了的现在都一律平了反,他因为这几件错案受了局党委的处分,最近刚被从副局长的位子上给撸了下来,如今正是落魄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再在局里混几年就可以退休,所以现在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盼着能平安撑到退休回家养老。

    绍玉让泽文搜集赵世杰的罪证的同时,自己亲自来整治陈良友,他请示了市里分管治安的副市长,又动用了在公安局的老关系,再联系了几个陈良友办过的错案的当事人,几手齐下使市里很快就批准逮捕了陈良友。

    陈良友被捕,那么关于赵世杰和他密谋构陷泽文的证词想来也就不难拿到了。到此绍玉和泽文算是基本完成了整倒这个两个罪魁祸首的行动,为当年死在八大壕农场的杨哲文出了一口气。
    就在泽文以为万事皆备,只等听赵世杰锒铛入狱的消息时,一天晚上赵世杰竟意外地来到家里来拜访他。

    泽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赵世杰现在还有胆量面对自己,他看着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赵书记,如今头发已是花白,背也驼了,乍一看就像是个普通在街上瞎溜达的小老头,泽文知道他的精气神儿这时全没了,随即也就明白了他的来意,这恐怕是向自己求饶来了。

    泽文猜的不错,世杰这些日子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起初听说有人告他的时候,他还没在意,毕竟那几个人都是些小鱼小虾,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自己已经安全退休了,不会再挡别人的道儿,那些在位的领导想来也不会为了这些人跟自己置闲气,尤其是现下的社会,人人都只顾自己,谁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那几个人告状的由头竟然让李绍玉和杨泽文抓住不放借题发挥来报当年的仇。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得了,李绍玉如今是二轻局的一把手,听说明年有望进市领导班子,杨泽文在接待处也是干得风生水起,广交朋友,据说在省里的领导前面都挂了名,一旦李绍玉明年进了班子,那么杨泽文恐怕不久也会大受提拔,这两个人现在立意要整死自己,那可是要大祸临头了。

    赵世杰虽然心里明明白白,无奈他已经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根本无法同绍玉和泽文抗衡,直到前几天他听说陈良友被抓起来了,便知道全都完了,为了一线生机他决定来找泽文求饶,也许泽文看自己潦倒至此,心中快意,竟肯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也说不定,所以今天他特意穿着皱皱巴巴的破衣服弯腰弓背地来到了泽文的面前。

    “老杨,我知道当年是我心胸狭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是听信了别人的闲话,以为你是故意处处和我作对我才办了错事,

    现在我也老了,身体又不好,家里面老伴这些日子得了肺病趴在炕上咳嗽得起不来,大夫说她可能活不长了,

    我没别的意思,你为当年的事找我算账,我没有怨言,可是如今我要是被抓了,家里你那老嫂子估计马上就得咽气,你看能不能可怜可怜她,略抬抬手儿,先让我们缓缓,等你嫂子病好点了,我跟你主动去投案自首,到时候要杀要剐都由你。”

    泽文在心中“哼”了一声,心想,说得这样可怜,当初他动手整自己的时候可没见给什么机会缓缓,那时吓得自己的老娘得了脑血栓后半辈子瘫在了炕上,妹妹爱新在造反派的推搡中提前破水生孩子,而自己在监狱了被关了差不多一年,天天被人拿鞭子抽着在土坡上爬上爬下,

    最最可恨的是,本来在家乡躲的好好的杨哲文因为替自己洗冤死在了农场了使自己和绍玉大哥都深感愧疚,这一切就凭他赵世杰嘴上轻飘飘的两句求饶便想逃罪,他这算盘打得也实在是太好了!

    泽文眯了眯眼睛,冷静地看着赵世杰,半晌才说:“赵书记,这话你不必跟我说,调查你是组织上的决定,至于你当年都做过什么,有没有罪,这些也都要等组织来定性,我从来就没说过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也谈不上什么抬不抬手儿,或是要杀要剐,

    只能说,如果组织上找我了解情况,我不会隐瞒必定实话实说,至于是不是对你赵书记不利,这个我也说不好,但是咱们都是党员,对组织的忠诚是最起码的原则,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向组织撒谎,所以你求我的事儿,恕难从命。”

    泽文这一通官腔打下来,世杰的脸白了几白,他咬咬牙说:“兄弟,我知道你记恨我,我当年鬼迷心窍,干了这种顾前不顾后的事,我不是人!这辈子欠你的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我现在是诚心悔过了,你就当积德放我一马,让我能好好伺候伺候我的老伴,毕竟她这辈子没做过啥坏事,不该跟着我有这样的报应!兄弟,我求求你了!”说完他流着眼泪给泽文跪下了。

    泽文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世杰不肯受他的跪,然后抛下两句冷冰冰的话:“各人的罪各人受,天上的杨哲文看着呢,地上我那瘫在炕上的老娘也淌着眼泪儿!是男人就离了我这儿,回去好自为之吧!”

    赵世杰的心跌到了底,他知道全都完了,望着泽文山一样的背影,他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恨声说:“好!自古无毒不丈夫,我狠,你杨泽文更狠!我害你的,这次就连本带利还给你,要是有来世,你记住那就是你欠我的命了!”说完他直起腰转身走了。

    泽文回身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冷酷无情,来世?赵世杰,来世你不配再认识我杨泽文!




    几天后传来消息,赵世杰在市里批捕他的前一个晚上背着生病的妻子在家里上吊自杀了。

    绍玉听到消息后到泽文的办公室去了一趟,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泽文拿出一瓶白酒,他们喝了半宿,最后绍玉倒了一杯在地上说:“敬老杨。”泽文长叹了一声,也把手里的酒倒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年春天市委班子换届,绍玉如愿进了领导班子,成了市委常委,并被任命为副市长,主抓工业,而泽文也在稍后被提到了海州区区长的位子上。

    海州区是煤城的主城区,市政府大楼就设在这里,一般情况下海州区区长将会是下一届独挡一面的副市长或者政府秘书长的人选,所以泽文这是被委以了重任,接下来便有望“入阁”了。




    泽文凭着自己的能力和人脉步步高升,这让贵平十分欣喜,她没有能干的丈夫给家庭改善生活水平,但是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大哥却也可以借力不少。自从泽文当上了区长后,贵平就动心思想让大哥帮他们换一个房子。

    本来她和长水在这个文教楼里住的很好,虽然只有一间屋子,三口人住着是有些拮据,不过春天还小,倒也不觉得多么憋屈,而且这个楼门里的邻居都处的非常好,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贵平住着还是很舒服的。

    她开始并没往换房子上面想,直到半年前他们跟傍边的紧邻,那个她曾帮忙要过一个孩子的老国家因为春天彻底闹崩后,她才认真考虑搬家的这个事。

    那天春天去老国家玩,可能是多蹦跶了几下吵到国大树睡觉了,这位国校长竟然爬起来对着孩子就是一顿喊叫,末了还把春天一把从门口推了出来,春天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连吓带疼哇哇大哭。

    贵平听见动静出去抱起孩子,立刻就去敲门找国大树说理,没想到国大树一脸厌恶地拉开门就喊:“滚滚滚!整个孩子来闹腾,我就推她啦!爱咋咋的!”喊完就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贵平当时气得直哆嗦,当当踢了他们家的门两脚转身抱着春天回家了。

    进了屋贵平把哭着的春天放到床上,然后气呼呼地跟长水说了原委。对于长水来说,万事都可不放在心上,但在这个世上只有一条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那就是伤害到女儿春天的事,

    他听完贵平的话立刻就要冲出去对国大树挥拳头,但是却被贵平死死拉住了,贵平知道他的脾气,先不说他出去能不能打得过国大树,就是现在这个激动的样子都有可能勾起他的病来,那不是更加地添乱嘛!所以她死活也不肯让他出去。

    长水没办法,最后只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看着还在抽搭的春天,心中一阵酸楚,自己连保护女儿也做不到了吗?

    长水站起来走到床边抱起了春天,亲了亲她还挂着眼泪的小脸蛋,然后柔声对她说:“春天不哭啦,刚才推你的那个人是坏人,他没有礼貌,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的春天是个好孩子,爸爸带你下楼买冰棍吃去,好不好?”

    春天不哭了,她眨眨眼睛迟疑地说:“爸,我刚才也不是好孩子,是我跟小飞哥喊的声太大了,吵醒了国叔,可是国叔生气太吓人了,他骂我,还推我!我想告诉他,他这么做也是不对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嘣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说完她又委屈地哭了。

    这次长水沉默了一会儿,先前的愤怒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女儿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呀!他为她感到自豪,于是他说:“春天,你真好,比爸爸强,你说得对,开始是你做错了,不应该吵醒人家,不过后来就是他不对,你分得又清楚又准确,你是个诚实勇敢的孩子,爸爸很高兴!不哭了,咱们去买冰棍!”

    春天得到了长水这样大力的表扬,不伤心了,她一抹眼睛笑了,然后脆声说:“好,我要吃冰棍!”
    这次之后贵平他们跟国家就不再来往了,两家人出来进去见面也不再打招呼说话,而原先关系好时两家商量着在公用厕所和走廊里划分的地盘和安装的一些设施现在统统不能再作数,大家都变得寸土必争,为了一个灯泡一个放杂物的地方两家就爆发了好几次战争。

    国大树仗着自己是小学校长,平时在学校说一不二惯了,这时很有些仗势欺人的架势,他老婆邹兰花从前一直和贵平要好,可是现在也变得翻脸不认人了,她从前在公社革委会工作,能说会道,如今虽说革委会没了,可是她仗着当领导的男人四处活动了一下,最后在街道上当了负责人,依旧风风火火,管天管地。

    自从两家交恶以后几次冲突都是她站在走廊里对着贵平和长水家骂骂咧咧,声音尖锐刺耳,气得贵平直掉眼泪。

    贵平和长水都不是会吵架的人,长水气极了顶多就是想找国大树挥拳头,但是面对邹兰花这样的泼妇他是毫无办法的,而贵平虽然气不忿,可是她的嘴慢,也笨,又抹不开面子像邹兰花那样破口大骂,

    再说春天还小,她也怕这样大声叫嚷会吓到孩子,其中就有一次她实在生气出去站在过道上和邹兰花对吵,结果春天吓得跑出来一边往屋里拽她一边跳起来捂她的嘴,她知道春天害怕,只好罢战回屋。

    其实邻居间有些摩擦不管在哪儿都是在所难免的,可是他们两家闹到这个份上,贵平自问,真不能怪自己。

    国家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当年他们家的孩子小时候,总到贵平家来玩,那个国小飞出奇的淘,曾经趁他们不注意拿着个大头针把家里的收音机扎的都是小眼,那可是贵平他们当时唯一的一样电器,虽说不是啥宝贝,可是说不心疼是假的,

    但是贵平和长水谁都没抱怨,觉得孩子小不懂事,哪能跟他发火。谁想到他们现在竟然这样对待春天和自己,这家人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唯一让她稍稍安慰的是国家的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他不护短,对儿子和媳妇的行径十分看不过去,只是他老了,说话没人听,

    没办法他只好私下里到贵平和长水屋里跟他们道歉,说:“国大树不是人,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贵平对老人家是感激的,但是她也劝国大爷以后还是不要到自己家来了,让国大树他们知道对老人也不好。
    自从跟老国家闹成了这样,贵平是实在没心思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正好春天也一天天大了,他们也需要换个大点的房子,她就跟大哥泽文说了,让他帮着给想想办法。

    谁想到这个话儿刚说下没多久,国家又出幺蛾子了,他们竟然把冬天储的大白菜直接垒在了贵平他们厨房的门边上,两头还钉了两个木头橛子,高矮正好跟春天差不多。

    贵平一见火腾腾往上冒,春天正是好动的年纪,这出来进去的哪一下跑快了碰到上面扎着眼睛可怎么办!

    她跟长水一说自己的担心,长水立刻就想出去把那两个橛子给拔了,她拦着他没让,因为那块地方确实是两家公用的地方,他们之前没想到先占上也没办法,现在强去拔橛子并不硬气。

    她想了想,只好嘱咐春天去厨房一定要小心看路,留神那个木橛子。

    长水气得无法,出去当啷一脚把搁在走廊里老国家的灰盆踢得老远。声音很大估计国家人在屋里也听见了,可是这次破天荒邹兰花竟然没有跳出来叫嚷。

    贵平还想他们可能是觉得理亏,所以没有吭声。哪想到当天晚上贵平带着春天从姥家回来,刚上到三楼楼梯上,本来亮着的走廊灯却一下子灭了。

    贵平气得够呛,因为这个灯的开关当初是放在老国家屋里的,那时他们说好,走廊灯归国家,厕所灯自己家负责,一向相安无事,没想到现在他们开始干这么下贱的事了!

    刚才准是他们在屋里听见了自己和春天说话的声音,所以立刻关上了灯!“这家王八犊子!”贵平一边骂一边小心地拉着春天摸黑上了楼。

    第二天她马上找来妹夫姜遥,让他给自己从屋里扯一条线到走廊里,就在原先的灯泡旁边又安了一个灯泡。她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回你家不开灯的时候再上楼试试,我们也会关灯!

    她还特意嘱咐长水看好时机,一旦老国家的人没开灯,就留神在他们上楼时把咱家的灯给关了。

    这把戏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可是长水如今却执意执行,想他当年堂堂一个数学天才,浪漫诗人,如今沦落到天天瞅机会给邻居家使坏报复,也算是又可笑又可悲。

    不过也许这样才是正常的凡人生活,细想起来其实还真有几分乐趣在其中呢。
    还好这样的斗争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泽文那边找房子终于有信儿了。

    他听说市文化局的一个科长调动工作到别的城市去,原来住的两居室的套间现在空了下来,这房子也在文教楼里,和贵平他们现在住的楼连着,是个拐把子的楼门。这个楼门里的房子都是独门独户,厨房和厕所全是自己的不用和人共用,这可是整个文教楼里最好的房子了。

    泽文得了这个信儿,就赶紧找到文化局的王局长商量要房子。这让王局长很作难,他跟泽文是关系很铁的哥们,之前好几个事儿泽文都给他帮过大忙,按理说这次他应该还情,而且泽文新任区长,风头正健,跟他拉好关系对自己日后的发展很有帮助,但是这个事还真不是个好办的事儿,那么好的房子局里多少人盯着呢,现在硬要给外面的人有点说不过去呀。

    泽文见王局长为难,他又想出新主意,刚好他知道市北马家店那里橡胶厂正盖家属楼,就给老哥们胡凤瑞打了个电话,让他帮着给留一套房子。凤瑞如今是橡胶厂的党委书记,正经的一把手,在厂里说一不二,听了泽文的请求立刻就答应了。

    于是泽文来问贵平是想要哪边的房子,要是愿意去马家店那就简单些,直接等房子盖好拿钥匙入住就行,如果还是愿意留在文教楼这边,他就去找王局长,跟他提出换房,新房换旧房,想来王局长在局里就不会不好办了。

    贵平没想到哥哥办事这样妥帖,不但帮自己找到房子,而且还一下就是两套,可着自己挑,她喜出望外,立刻回家跟长水商量。

    最后两个人都觉得还是想留在文教楼这边,一是这儿离贵平上班和春天上学都近,二来这里住的都是文教口上的人,他们大多相熟,不比到了橡胶厂那边,人家都是一个厂的职工,只有他们单独是外来的,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最后贵平回报泽文说想要这边拐把子的五楼门。

    泽文二话不说马上去找王局长换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春天一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贵平长水他们高高兴兴地搬了家。




    春天清楚地记得当爸爸和妈妈知道房子要下了后那高兴的样子,从此他们就天天数着日子等,爸爸还经常抱着她站在窗台上打开上面的小窗户,让她把脸伸出去远远地张望新家的窗户,新家在四楼比他们这里高,所以晚上看的时候,春天总爱把那亮着灯的大窗户幻想成天上的星星,她得意地想,我们就快搬到星星上去住啦!

    隔壁老国家的小飞也知道他们快搬走了,这个坏小子特意跑到春天面前说:“你们家搬家是因为害怕我爸,你们是被从这个楼门给臭出去的!”

    春天虽小却不示弱,她下巴一扬非常骄傲地回答小飞:“我们才不是怕你爸呢!也不是被臭出去的!我们是要搬到大房子里去啦!我们的大房子比你家好一千倍!你们住不上!气死你!”

    贵平偶尔听到春天这大言不惭地反驳乐不可仰,她回家学给长水听,然后感叹说:“要论吵架,咱们家谁也比上春天啊!”

    长水听完哈哈笑了起来。等待搬家的日子快乐极了,那是一种强烈的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使人精神百倍。
    他们终于盼到了搬家的那天,亲戚朋友老邻居大大小小十多个人都来帮忙,大家忙活了一整天才收拾停当。

    其实贵平他们并没什么家具,搬过去根本不费事儿,但是这房子的前任住户,就是文化局的那家人走时把自己家的破烂垃圾全都仍在屋里和外面走廊的杂物间里了,贵平拿了钥匙开门一看,发现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喊人来帮她跟长水一盆盆先往楼下端灰,收拾到晚上才往里搬了自己的家具。

    一天下来贵平累得瘫坐在床上起不来,但是她脸上却露着满足的笑容。长水坐在地上的椅子里,看着她也笑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家啊!

    “从此春天就能有自己的房间了!”他说,

    “还不止,”贵平开始算帐,“你看看,这房子就有五十多平米,外头走廊上的小屋又是六平米,还有那楼下今天没腾出手儿来收拾的煤棚,咱现在有了多大的一块地方了啊!我真是心满意足了!”

    说完她回身看看床里面已经熟睡了的春天,“今后这里就是咱春天长大的地方啦!”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水又环顾了一下新房,竟有些控制不住要掉下泪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家,他和贵平还有春天的家。




    春天第二天早上很早就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起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床前的大窗户,这是在哪儿呀?她迷迷糊糊地想,那大窗户上透着白亮的光,一下子让她的心也亮堂了,对呀!这是新家呀!

    这就是从前她和爸爸妈妈在外面仰望的像星星一样的窗户啊!现在他们终于住进来了!

    这里面又暖和又明亮,这里不像星星,而像太阳,春天感觉通体舒畅,她一个骨碌爬起来在床上一边跳一边欢声大叫:“搬新家喽!搬新家喽!”
    三十五


    长水一家的新生活开始了。春天小学一年级也快结束了,他们兴华路小学之前因为盖新的教学楼,所以全校的学生都借读在几条街外的新盛小学。

    春天这一年都是在新盛的小平房里上的课。她如今有两个很要好的新朋友,一个男孩叫高远,一个女孩叫丹丹,他们三个都是文教楼里的孩子,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他们一起由曹老师,就是那位建议贵平让春天提早上学的老师,带着送到了学校里。

    这也就是说他们三个都算是关系户学生。主要原因就是高远和春天两个人都不是适龄儿童。热心的曹老师不但给了贵平早上学的建议,她还同样如此劝说了自己邻居家的小两口,让他们把刚刚五岁的高远也送去上学。丹丹倒是已经满七岁了,她之所以也跟着曹老师去是因为她的爸妈求曹老师帮忙给她择个好班,

    于是这三个分别五岁,六岁,七岁的小朋友就碰到了一起,他们乖乖地背着小书包跟在曹老师的后面走进了一年一班,成为了小学生。





    新盛小学的条件比较差,冬天小平房里没有暖气,还是烧的土炉子,为此贵平很担心了一阵,害怕春天在屋里跑的时候被烫着。但是春天却全不以为意,她喜欢下课时跟同学一起围着炉子玩抓人,暖呼呼的,一跑一身汗。

    他们班上有一个长得很大的女孩,听说她智力有点问题,已经十一岁了还只能上一年级。大人们看她自然是觉得可怜,可是小孩子的世界里却没有这样的同情心,他们很直白地嘲笑这个比他们大却很“笨”的女孩,喊她“傻子”。

    其中有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小男生还发明了一个游戏,他天天带领大家一起追着“傻子”跑,抓住了她就把她扎辫子的头绳给扯下来丢着玩,看到“傻子”急得哇哇直叫,他们一群人就笑着四散跑开。

    春天虽然不去参与这逗“傻子”的游戏,可是她在旁边看着也常常会跟着拍手笑,只是因为这种捉弄人的游戏看着很有趣。她从未认真想过,也许那个有智障的女孩并不觉得有趣,她可能很愤怒也很痛苦。

    欺负弱者,把快乐建立在弱者的痛苦上,这仿佛也是人的一种本能,还不会掩饰这种恶趣味的小孩子把这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弱肉强食便是人类社会最原始的法则,在这一点上也许荀子的“人性本恶”说是有道理的。

    当春天回家来兴高采烈地跟长水说起“傻子”的事时,长水无语长叹,许久他才对春天说:“我觉得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我听完很难过,就像让你听到别人笑话我是‘精神病’那样难过。”

    春天愣住了,她转了转圆圆的眼睛,然后问:“你为什么难过?我才不怕别人笑话,他们啥也不懂!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你什么都会,会算数,会唱歌,会写诗,会画画,反正我不会的事你都能教!小飞,小强他们笑话你,他们才傻呢!和我班的傻子一样傻!”

    长水惊奇地看着春天,这个小人脑子里的结构看来跟别人确实不同,那种笃定的自信和勇往直前的气势仿佛是天生的,真的,她从来就没因为别人的嘲笑自卑过,甚至连愤怒都不屑,这样大开大放的性格实在是痛快!可是这次他无法称赞她,因为他要教给春天一个词,一个同样是人性本能的词,那便是“悲悯”。

    “春天,你说小飞他们管我叫‘精神病’是傻,那你们叫王秀丽‘傻子’,你们又傻不傻?王秀丽她妈看到你们追着她跑,抢她的头绳,她妈会觉得好玩,会笑吗?”“不会。”

    春天摇摇头,“她妈肯定过来骂我们!但是王秀丽本来就傻嘛,她都那么大了,连个一加一都算不明白!”

    “就因为她算不清一加一,你们就欺负她?”

    “那也不是。”春天有点糊涂了,是呀,他们为什么要笑话王秀丽呢?

    “春天,如果王秀丽哭了,你会难过吗?”

    说真的王秀丽每次都被追的乱叫,可是春天还从没看她哭过,这时春天想象了一下王秀丽在大家的笑声里哇哇大哭的样子,她抬头看着长水说:“会难过。”

    “为什么?”

    “因为可怜。”

    “对呀,可怜别人也会救赎自己,春天,永远别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那疼虽不在你的身上,可败坏的是你的德行,无德之人无法立于天地之间,因为人的这里,”

    长水指着心,“都天生有一颗良心,做事只有对得起它才能好好活下去。”

    春天迷惑地看着他,这番话太深奥了,她没有听懂,但是却盲目地记住了两个词:“德行”和“良心”。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跟着别人捉弄王秀丽,相反的她开始帮秀丽抢夺被坏小子扯走的头绳,在这个“猫抓老鼠的游戏”里她选择站在了“老鼠”一边,而且玩得也很欢乐。

    直到一年级结束,秀丽最终退学回家,而春天他们也跟着兴华路小学搬进了新盖好的教学楼,她的这种侠义举动才宣告结束。不过这件事使春天从此有了扶危济困的自觉,她越发坚信自己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春天是个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们搬进了崭新的教学楼,兴华路小学是海洲区里最好的小学,也是市里第一个拨款给盖新楼的学校,所以全校师生搬进来后全都喜气洋洋。

    春天和高远那阵子在上下学的路上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的新学校了,明亮的大窗户,崭新的桌椅,还有洋灰铺的地面,这些都让他们感到很兴奋,两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不停。

    本来在上一年级的时候春天,高远还有丹丹他们三个一直是一起走的,三家的家长轮流来接送,不过慢慢的,丹丹开始有了新朋友,她更爱和跟她一样大的小女孩玩,所以后来丹丹便不常跟春天和高远一起了。

    而春天和高远两个小朋友倒是一对儿说得来的小人儿,二年级开学后家里允许他们自己走了,这两个就自动你找我,我等你,约着一起手拉手去学校。

    从那时起他们青梅竹马的历史便开始了,一起爬墙头,一起打杨树狗狗,一起玩纸牌,一起办报纸,一起,一起,一起……,一起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和他相伴着走过了童年和少年。
    高远的父母非常年轻,他爸爸是矿上职工技校的老师,妈妈在市建委当会计。

    春天在心底里有点羡慕高远,因为他家里从不吵架,不像自己的爸妈,现在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吵个没完,准确的说,是妈妈自己对着爸爸吵闹,爸爸一般只会在厨房里抽烟很少说话。

    春天讨厌这样的气氛,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不满意,爸爸那样好,她却好像不再喜欢他了。

    而高远家就不一样了,他的父母非常恩爱,而且他的妈妈特别漂亮,高远长得很像他妈,眼睛特别大,春天一如既往地喜欢大眼睛的人。

    还有高远家的条件也比春天家里好,高远的姥爷是省里的高干,虽然已经离休了,但是待遇远远高于一般人,所以高远家总有很多稀罕的东西,全是他姥爷给的。他的书包,文具盒乃至铅笔都比春天的好,而且他还在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了一把小提琴!

    春天从没学过乐器,她也没这方面的天赋,平时唱歌五个音顶多能找到三个就不错了,但是她很羡慕会摆弄乐器的人,她爸长水虽然会吹箫,只是这几年他越来越少有吹奏的兴致,春天也曾央求长水教她吹,可是她妈却说她现在太小,肺活量不够,学这个怕伤了气,所以只好作罢。

    现在她常常在高家看高远跟他爸学拉琴,虽然高远拉的声音刺耳,可是春天很喜欢看他拿琴的样子,每次她都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他,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高远不这么想,他根本就不喜欢学琴,他恨不得马上跟春天跑出去玩,所以常常越拉越错,气得他爸训他,高远就掉着眼泪边哭边拉,非常委屈。

    这时春天就会用自己的手绢上前帮他擦眼泪,然后说:“好好练,我不着急。”

    高远的乐感很好,不过也许是那时他太憎恨拉琴了,所以最终他的小提琴也没能练成。但是这段学琴的记忆却在他和春天的心里永久地保留了下来。
    相比学琴而言,像春天和高远这么大的小孩儿真正爱玩的事是翻墙。爬越高的墙他们就觉得越刺激。

    有一次这两个人突发奇想要翻过煤矿大学高高的围墙。那面墙可真高哇,两个小孩儿站在下面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春天先托着高远爬上去,高远虽然比春天小,可毕竟是男孩,腿脚快力气大,上去容易些,等他上去后再想法从上面拉起春天。

    这计划虽然有模有样,可是当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春天终于推着高远扒到了墙头上后,哪想到他还没站稳就一下子从另一边掉下去了。春天只好在下面傻等,心里又急又怕,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等了老半天后,她才看见高远从西边撒丫子跑了过来,一脸的慌乱,她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

    高远回头看了看身后才定了神匀了匀气儿说:“别提了,我刚上去就没站稳,一下从那头摔下去了,可是谁想到那边他们院里正挨着墙根挖沟呢,我一头掉到了沟里面,

    那几个干活的工人开始吓了一跳,之后就指着我说,‘哪家儿的淘小子,抓他!’

    吓得我爬起来就跑,他们在后边追了半天才回去。我到大门口趁看门大爷没注意才跑出来,绕了一大圈来找你!”

    春天越听越奇,越好玩,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远这时也不觉得害怕了,跟着春天一起笑起来,之后两个人才灰头土脸地一起回了家。
    春天回到家后,长水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立刻就发现今天爸爸特别高兴,他竟然破天荒地拿出一瓶白酒倒了一盅。

    长水平时是不喝酒的,他也没有什么酒量,基本上是“一盅倒”,所以春天知道爸爸今天准是有了什么高兴的事儿,这才要喝酒的。

    贵平平日里很反对男人喝酒,东北男人喝大酒的很多,她有好几个朋友的丈夫都是这样,喝了酒就撒疯,胡搅蛮缠,满嘴胡吣,别提多难看了,所以长水不喝酒她是喜欢的。

    今天看到长水忽然竟备上了酒,她不悦地说:“这是怎么了,天天抽烟还不够,没事儿喝什么酒哇!”

    长水不理会她言语里的弃嫌,笑着说:“我今天高兴,上午刚刚收到了凡民的信,他平反了!”

    贵平思索了一下,想起凡民是长水的一个右派同学,看来如今把帽子摘掉了,她点点头说:“那是不错,真值得高兴,从此他再也不用挨批斗了。”

    “是啊,多么不容易!”长水感慨地说,“你不知道,凡民这些年来多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真是从心里替他庆幸。

    而且,这次他不仅平了反,上级还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当年是因为称赞了顾准的经济观点而被化成右派的,如今顾准虽然死了,可是他的学生吴敬琏大受重用,他现在是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国家经济改革的顾问,当年顾准的“计划经济也有商品经济属性”的观点在当下得到了肯定,这正是凡民的机会来了,

    他在信上说,上级在给他平反的时候,青眼取中他当年对于顾准观点的研究,现在地方政府都在进行经济改革,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凡民被他们请去当了政府经济改革办公室的顾问,他这回算是真正的拨云见日了!”

    贵平听完,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长水,低下眼睛没说什么,她想,连陈凡民这样的老右派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可是长水呢,却还在这里天天混日子,亏他还知道替别人高兴,怎么就不会想想自己!

    这么想着,贵平兴致全无,她淡淡地说:“行了,人家受重用是人家的福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吃饭吧。”

    长水无语看了一眼贵平,她如今和自己真是越行越远,万事都以衡量功利为先。这也怪不得她,当下的社会风气如此,自己无钱无业,确是为世所不容,他不再说话,默默拿起酒一口一口地喝下肚。

    今天这酒其实不单只是为了凡民,几天前他还曾从扶林的来信里知道了舒雅的消息,扶林前些年就调回了长春工作,他现在在长春第一化工厂做总工,同时也是业务副厂长,

    在经历了各种运动后,他早已经解除了当年对于舒雅的误解,大时代下人无自主,舒雅和长水皆是受害者,所以这次他得到舒雅全家平反的消息后就第一时间写信给了长水,

    他知道,长水虽不主动提起舒雅,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仍是牵挂她的。扶林想,让长水知道舒雅安好,定会使他放下心中巨石。
    果然,长水读完扶林的信,在心里彻底放下了对舒雅的担忧,这么多年来,他多怕忽然有一天听到舒雅不忍自尽的消息,就像那时收到黄先生那封信那样,午夜梦回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舒雅站在批斗台上目送自己的样子,如今舒雅终于挺过来了,这温柔又坚强的女人,长水想,能和你一起活在这个世上,哪怕至死不见也是幸福的。

    只是,因为舒雅的得救而起的喜悦,长水不好在贵平面前表露,所以今天他借着凡民的好消息一同庆祝,却没想到倒再次勾起了贵平对自己无长进的怨气。

    他能说什么呢?时至今日他功名之心已经全灰,这病时刻折磨着他,社会日新月异,可是他却越来越看不懂,从前还有抱怨不自由的理由,现今在这个人人欢呼变革的新时代他只觉得眼前纷纷乱乱,竟比当年受压抑的时候更加没有方向感。

    他知道,自己已是废人一个了,今生已矣,除了把全部的人生希望寄托给春天,别的他都无能为力。唉,贵平错嫁给他,在名利方面今生是没有什么盼头了。

    长水自觉亏欠贵平,只是这笔债此世他无力偿还。他也盼着不要有来生才好,虽然舒雅曾与他情约来世,可是不管怎样的人生他都已经厌倦了,

    还是《红楼梦》里说的好:“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从前他惧怕虚无,以为生命灵性是该死死去抓住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对这一遍遍重复上演的悲剧厌倦了,有灵识又怎样,还不是只能在名利情感的勾连中原地打转,他看得见每个普通人身后的鬼脸,包括自己,生生死死,无味透顶!不如都散了,不留任何痕迹在这个世上,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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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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