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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4页]

作者:浮云驰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到了郝工家,长水发现除了郝工和李大姐,就还来了一个姑娘,他并不认识。李大姐热情地介绍他们说:“小韩,这是咱们厂管后勤的小王,王芳。发劳保的时候你们应该见过的。”

    长水愣了愣,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同事,不过也不出奇,这几年他对身边的人和事一直都是漠不关心的,就是见过,他不记得也不奇怪。

    他对李大姐点点头,然后伸手给王芳说:“你好。”王芳的脸有些红,忙伸手轻轻握了长水的手一下,低着头说:“你好。”

    这样短短的接触让王芳心里甜甜的,她偷眼看了看长水,他的神情那样自然,举止又是这样的大方有礼。王芳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像长水这样的人,优秀却不骄傲,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和礼遇,竟从心底里升起了一种对长水的感激。

    郝工和李大姐都忙着招呼他们坐下说话,郝工把长水带来的水果洗了几个给他们端上来,李大姐还系着围裙笑着跟他们说,让他们先聊一会儿,她自己去厨房把菜做完,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王芳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说:“李大姐,我帮你一起做吧。”

    李大姐忙推她坐下说:“那哪儿行啊,今天你是客人,就好好坐着陪小韩说说话儿,我让你们郝工来给我打下手,一会儿就得。”

    说完,她给郝工使了个眼色,郝工就乐呵呵地说:“好,我去帮你。”

    然后他转头对长水说:“小韩,随便坐,你和小王都是咱们厂的同事,以前不熟,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多了解了解。”说完就和李大姐一起去了厨房。

    长水觉得郝工夫妻今天很有些奇怪,而且之前他们说今天会有几个别的同事一起来给郝工过生日,可是现在却只有王芳一个人。而这时郝工他们两口子又都一起躲进了厨房,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和王芳,这实在是让长水很不自在。

    王芳心里明白,李大姐他们这是在给她和长水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她心里既高兴又有些紧张,就低着头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炒花生,一下一下地扒起来。长水本来就不是个会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更何况还是和一个不熟悉的姑娘在一起,他看王芳不说话只是低头扒花生,他便也没有说话。

    可是只是这样默默地坐着毕竟不舒服,长水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房间,发现对面窗户边靠墙有一个书架,上面磊满了书,他立刻站起来走了过去,也没细看都是些什么书就从中随意抽了一本出来打开来看。

    王芳本来低着头等着长水先来跟自己说话,可是没想到长水这样地闷,竟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开了。她连忙抬头看过去,就见长水站在窗边的书架旁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正午的阳光正好,刚巧透过窗子照到长水的脸上,他安静看书的样子让王芳莫名地心动。长水青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好像是透明的一样,他半低着头垂着眼正专注地读着手里捧着的那本书。王芳觉得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以前她们家里有过一个祖传下来的玉镯子,小时候她常常喜欢举着那个镯子对着阳光照着看,这时她忽然觉得长水的样子就像是那时她看到的那块玉,通透,温润。

    她有些痴,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这样的好看。她想引起长水的注意,想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到自己。于是,她鼓起勇气向着长水问道:“韩师傅,你在看什么书呢?”

    长水听见王芳问他,便抬起头看着她回答说:“是一本《宋词》。”见王芳一时没有明白,长水就举起书把封面向她晃了晃。

    王芳便站起来走了过去,到长水身边伸头看了看,笑着问:“《宋词》,是本说什么的书?”

    长水眨了眨眼,想了一下,然后解释说:“就是宋代的人写的词,嗯,就和诗差不多。”

    王芳听了恍然,原来是诗,她点了点头,像长水这样的人是应该看诗的。“你刚才看的是哪首诗,能不能给我念念?”她期待地望着长水。

    长水不好拒绝,翻开自己刚才看的那一页读了起来:“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的声音很低,很深沉,王芳虽然只听懂了听雨两个字,但从长水的声音里她感受到了一种很深的悲伤,这一定是首令人难过的诗,她想。

    她第一次离长水这样近,看着长水的侧脸,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那种被压抑着的哀伤,诗已经念完了,可是长水并没有从书上移开眼睛,他紧闭着唇,微皱着眉头,目光仿佛透过书本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王芳本想再找话题,请他给自己讲解这首诗的含义,可是看到长水这个难过的样子,她改变了主意,伸手过去把书从长水的手中抽了出来,合上,笑着对长水说:“挺好听的,不过你这大学生天天都猫在宿舍里看书,今天就歇一天吧。”

    长水一笑,看着王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他点点头对她说:“好吧。”之后便再无话。

    王芳笑吟吟地望着他问:“韩师傅,我听说,现在电影院新出了一部电影叫《生命的火花》,特别好看,你看过了吗?”

    “电影?”长水愣了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过电影了,他摇摇头对王芳说:“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呢!今天晚上七点咱们这边的大众电影院就有场儿,要不咱们吃完了饭就一起去看吧!”王芳说完,满怀希望地望着长水。

    长水对上她殷切的目光,心中慢慢地醒悟过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郝工今天一定要叫自己来吃饭,而现在又留下他和王芳两个人在这里说话了。

    他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想到就他现在的这副鬼样子还会有人想要给他介绍对象,而这个叫王芳的姑娘竟然好像还很中意自己!他这么想着简直要忍不住笑出来,世事真是太奇妙了!命运把他扔到水里溺死后,再捞上来,帮他擦干脸,现在还想给他换身新衣服!长水想,“人都死了,还做这样的张致不是很可笑吗!”

    王芳本来紧张地等着长水的回答,可是却见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愣愣地发起呆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想法。她只好碰了碰他的胳膊,唤醒他说:“韩师傅,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你想不想去啊?”

    长水这才醒过神来,想起王芳还等着他的回答。他对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你找别人一起去看吧。”

    王芳不禁失望,她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气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不去?是你晚上还有什么事儿吗?你要是有事儿,我们可以改天……”

    长水不等她说完,就摆摆手说:“不是有事,是我现在不喜欢看电影了。”

    说完他对王芳抱歉地笑了笑,毕竟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勇敢地主动向自己示好,长水虽然觉得这是郝工和李大姐一厢情愿安排的闹剧,可是他也知道应该感激他们和王芳的善意。

    王芳很失望,长水看到她眼睛里渴望的光瞬间熄灭了,她低下了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好,这时郝工和李大姐端着大盘小盘的菜进来了,他们看到长水和王芳站在书架旁离得很近在轻声的说话,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认为,今天这个事儿成了。
    李大姐边把菜往桌子上放边招呼长水他们过来坐。长水松了口气,赶紧走到桌子前坐下,王芳迟疑了一下,才笑着走过来亲热地跟李大姐说:“李大姐,让郝工跟韩师傅先坐吧,我帮你到厨房端菜去。”

    李大姐也想提前知道他们两个谈得怎么样了,便笑眯眯地说:“好,那你过来帮我吧。小韩,你先坐,还有两个菜,我炒好马上就来。你先跟老郝喝两盅。”

    长水礼貌地答应着,又看着郝工说:“要不咱们还是等李大姐她们来了一起吧。”

    郝工笑着说:“没事儿,不用等,你李大姐虽然有点量,能喝几杯,不过她最近心脏不太好,就不让她喝了。小王也不爱喝酒,咱们两个先来吧。”

    长水忙说:“其实我也不能喝,就是一小杯的量,郝工,您今天是寿星,高兴多喝几杯,我就这一杯陪着吧。”

    郝工哈哈大笑着说:“行!你不能喝就随意吧。咱在自己家里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勉强!”长水笑着点头,并帮郝工和自己都倒上了酒。
    郝工两杯酒下肚,笑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小声问长水说:“怎么样?姑娘不错吧?”

    长水看着郝工兴奋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说:“郝工,我现在还没有那样的想法,也许以后都不会有,李大姐和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以后您就不用再在这方面替我费心了。我这辈子是打算一个人过了。”

    郝工万没想到长水这样干脆地拒绝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长水说:“小小年纪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一辈子长着呢,一个人怎么过呀!你不要说傻话。是不是你没看上小王?你要是不喜欢她也不用找这样绝的借口啊!”

    长水叹了口气,他真的是不知道该怎样跟郝工解释自己的想法,只好敷衍地说:“小王姑娘很好,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不说以后怎么样,只是现在这几年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个事情。”

    郝工疑惑地望着他问:“小韩,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失恋过呀,所以现在才这么的心灰意冷,不愿意谈感情的事?”

    听到“失恋”这两个字,长水的心抽了一下,他勉强压制了一下那些翻上来的情绪,把目光移向别处,停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对郝工说:“是的,我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孩,后来失恋了,所以现在真的不想再谈感情上面的事了。”

    郝工听了立刻释然了,他拍了拍长水的肩膀说:“小韩,你还年轻,把感情看得太重。其实谈个恋爱,又失了恋,都是很平常的事,根本不用这么耿耿于怀。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嘛,人得往前看,不能老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当中。”

    长水点点头感谢郝工的开导,不过他还是坚持说自己目前没有这样的心思,不想考虑这方面的事情,请郝工让李大姐转告王芳,不要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了。

    郝工无法,只好答应,他想,长水看着脾气温和,没想到在感情问题上这样爱钻牛角尖,算了,既然他实在不愿意,他们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长水看郝工终于不再勉强自己,松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同郝工聊起了他书架上面的藏书。郝工虽然学的是理工科,但是也爱好文学,家里唐诗,宋词,元曲样样都有,所以聊起这个话题,他和长水就说得很投机了。

    那边李大姐和王芳也在厨房里说完了悄悄话,端着最后的两个菜进来了,他们四个人围坐在圆桌前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

    之后,长水又小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要走,李大姐给王芳使了个眼色,王芳便也起身说要走,李大姐刚要说,“小韩你送小王回家”,这样的话,郝工却在旁边拽了她一下,然后笑着跟王芳说:“小王,你再多坐一会儿,你李大姐还有点事找你说。”

    李大姐和王芳都诧异地看着郝工,长水却会意,立刻向她们说:“那你们谈吧,我先走了。”说完,就快步走出了郝工的家。

    出了门,长水长出了一口气,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笑了笑,然后大步走回宿舍去了。
    本来长水以为这件事到这里也就算完了,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跟郝工说明白了,只要李大姐帮忙回绝了王芳就行了。

    可是他没想到几天后王芳竟会主动到宿舍来找他。那天王芳敲开了他的门,脸很红,有点激动甚至还带着一种决绝的勇气,她开门见山地对长水说:“韩师傅,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大学生!”

    长水有些懵了,他不知道李大姐是怎么跟王芳说的,怎么会让她有了这样的误会。他愣了几秒钟,然后才对王芳说:“小王,我没有那样的意思,你先坐,我并没有说过看不上你的话,也从来就没想过你配不配得上我的问题。”

    王芳听到这儿,眼睛睁大,目光惊喜,她充满希望地问:“这么说,你是同意和我,和我……”

    长水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不是的!我是说,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只是我现在不想考虑感情的事情,或者说,其实是我不好,配不上你,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李大姐和郝工都跟我说了,你以前在大学失恋过嘛,这有什么呀!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以为这是你看不上我拿来拒绝我的借口。韩师傅,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坎儿都过不去?再说了,甩了你的那个女的,那是她自己眼瞎,像你这样的人,我,我,”

    说到这儿,她有些害羞,不过这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终身幸福,她也豁出去了,“我就很喜欢,咱俩在一起,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绝不再让你这么难过了!”王芳把这些心里话斩钉截铁地都说了出来,她真诚地望着长水,仿佛是用双手捧着一颗真心要献给这个男人。

    长水被她这样直接的表白吓了一跳,他向后倒退了一步,靠到桌子边上,用手撑了一下桌面才稳定下来,他定了定神才对王芳说:“小王,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的这份感情我不能接受。你不懂,我之前爱的那个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我永远都会珍爱她,所以也请你能够尊重她,不要对她出言不逊。我的心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对不起。”说完他转过了身,背对着王芳,希望她能够明白了自己的话,知难而退。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这番话竟更加激起了王芳对他的同情和敬重。王芳想,一个男人能对以前的恋人如此痴情,那他一定是个温柔的好男人,这样的男人不管怎么看都值得托付终身。

    她充满爱意地望着长水的背影,他的背虽然瘦削,但却挺拔,他这时微微垂着头,双手握拳拄着桌子,这样的背影让王芳觉得,长水是那样的孤独可怜,她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爱怜,她想温暖他。

    她被这种情感支配着走到了长水的身后,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长水的腰,她把脸贴在长水的背上,柔声说:“长水,让我帮你,我会对你好的,特别好!”

    长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万没想到王芳会如此的大胆,不但没有离开反而主动抱住了他。他想立刻挣开她的手臂,却听到了她在自己身后的低语。

    这一声“长水”叫得缠绵,唤醒了长水记忆里和舒雅的无数过往。舒雅也总是这样温柔地叫他,喜欢靠在他的怀里低低地诉说心事,有时笑,有时哭。长水想起最后一次舒雅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说:“长水,我爱你,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长水的心开始痛,有如被撕裂一般,鲜血横流。他用力粗暴地拉开了王芳的胳膊,转过身来,抓紧了她的肩膀。

    王芳被长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愣了,她抬头对上长水的眼睛,长水那凶狠又阴沉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她听到长水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你一定听说过我有病吧!你知道是什么病吗?”

    王芳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说:“我是听到厂里有人传,但是李大姐说,那是嫉妒你的人造的谣,你根本没有病。”

    长水讽刺地笑了笑,他仍然抓着王芳的肩膀大声的对她说:“那些人说的对,我真的是有病,我有精神病!我以前住过一年的精神病院!我的病这辈子都不会好了!小王,我这样你还想要我吗?还想永远对我好吗?”他边说边笑,样子癫狂又可怖。

    王芳吓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长水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一面,他竟然是个精神病!王芳的爱情梦彻底破灭了,她看着长水笑得有些扭曲了的脸,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猛推开长水,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长水看王芳走了,才慢慢止住了笑,他虚弱地靠在桌子上,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坐到了椅子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烟口袋,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闭着眼睛扬起脸向空中细细地吐了一口烟圈,然后轻声笑了。有时候,这个精神病也可以给自己帮忙呢!他想。
    自从这次事情后,厂里再也没有人想给长水介绍对象了,那些曾经爱慕过他的姑娘们全都歇了心思,大家都知道了,这个长相英俊的大学生竟然是个精神病!

    以前那些跟长水一个科室的同事还曾因为长水的疏离觉得他不合群,现在他们却都主动地躲避起长水来。

    他们对长水的心情都变了,从前还是嫉妒的,如今变成了嘲讽,害怕和怜悯。当然后者比前者让他们舒服多了,他们内心深处有抑制不住的沾沾自喜,本来以为那个人站的比自己高,需要去仰视,如今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高的人,这种心理上的变化会让很多人都得到自尊心上的极大满足,为歧视或是同情他人创造了理论上的先机。

    所以虽然长水还是那个长水,但是他周围的人们却都变了。

    不过这些对于长水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反正一直以来都是独来独往,那些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究竟是嫉妒还是嘲讽,亦或是怜悯,他从来就没关心过,所以对于他来说,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变化,他的日子照过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因为这些传言,让那些暗暗喜欢他的姑娘们知难而退,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长水又回到了自己安静的生活中去了。


    舒雅说过“新闻的腿都不会太长”,长水的这点新鲜事没过多久因为他的无动于衷也就慢慢的无人提起了,大家虽然知道了他是个精神有病的人,但是平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所以久而久之人们便不再谈起这件事了。
    寒来暑往,一晃儿,长水在厂里已经呆了五个年头了。他的日子过的一如既往,除了工作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面,一个人不声不响的也算是逍遥。

    只有在六三年的时候,他在长春唯一的朋友凡民毕了业被分配去了大西北的一个石化厂,凡民的彻底离开让长水的心中难过了一阵子。

    凡民早就料到自己顶着右派的帽子,学校必定会把他远远地发配走,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吃惊。他临走时来找长水告别,两个人都没多说什么,分别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两个无法在现实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面对这样的分别全都无话可说,本来,除了握握手道声“珍重”,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长水抬头看看天,他用手向上指了指,苦笑着对凡民说:“希望它能保佑你,到了那边不受到严厉的逼迫和打击,让你能够像我这样安宁地,默默无闻地生活。”

    凡民咧嘴笑了,说:“这样的临别赠言真是深得我心啊!我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希望别人都不要看到我,想起我,放我悄悄地一个人活着,就算是造化了。”

    说完,他看了长水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说:“只是,这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他们就算看不到我,也一定会看到我头顶上的这顶大大的帽子的。只希望今后不要再有什么大的政治运动吧,否则,一旦再起风云,我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拉出来示众的人。”

    长水点了点头,无奈地说:“所以我才说要求老天保佑,不要再起波澜了。不过,”长水认真地看着凡民说,“大时代我们控制不了,但是我希望你能一如既往的坚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挺住,我始终觉得你还是有希望的,也许真的能有熬出头的那一天,所以抓紧别放手!”

    说完,他伸出右手,郑重地对凡民说:“还是那句话,凡民,我们活着再见!”

    凡民的眼圈红了红,他伸手紧紧地握住了长水的手,点头说:“好,我们活着再见!希望我们有生之年真的有奇迹发生,还可以一起用最真实的心性站在阳光下,做个完整的有尊严的人。”



    凡民带着这样美好的奢望离开了长春,奔赴遥远的大西北。长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又一个朋友走了。

    长水的心无法抑制地难过,他再一次感到孤独,虽然一直以来,比起同其他人打交道,他更愿意一个人孤独地呆着。可是当交心的朋友离去后,他才体会到孤独那难耐的滋味。他又是一个人了,永远都是一个人。
    十八

    如今距凡民走又过了两年了,在平静的孤独中时间毫不顾惜地流走,现在已经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了,长水又一次回到了煤城同家人一起过年,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岁了。

    虽然长水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独身一辈子,可是之华却并不这么想。

    两年前她和东城又有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女的家庭让她对人生的期望前所未有的高涨,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圆满的有意义的。而二妹之怡也在六三年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她们如今都过得很满足。那么她们这些做姐姐的怎么能眼看着弟弟就这样凄凉的孤独终老呢!

    之华想,只要安排得当,长水也一定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这样才能够让他得到慰籍,老了亦可以有人照顾,这样才算是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让长水此生无憾。

    当然,关于长水婚姻的事情,之华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成就的。这一点上,之华和东城的想法一样,阻碍长水走进婚姻的最大问题还是他的病。至于长水一直极看重的那次失恋,之华倒是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计较,年轻人失过一次恋,就妄谈终身不婚了,这是幼稚。

    可是他的病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虽说这几年长水对自己的病的控制让之华还是很满意的,但是她也知道长水要控制情绪仍然需要依赖药物,那些不明情况的姑娘谁愿意找个天天吃药的人呢!更何况还是治疗精神病的药,这是最让人为难的地方。

    不过好在长水现在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除了不太爱说话外,平时倒也看不出同正常人有什么区别,也勉强算是一个健全的人。所以如今眼瞅着长水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之华开始着急想给他找个对象了。
    之前她也几次在信里面旁敲侧击地提醒过长水或是打听在他们厂里有没有姑娘喜欢他,可是长水要么就是对她的暗示装作看不懂不予回答,要么就是以不想谈这个问题来搪塞,

    直到有一次被她问急了,才在回信中直截了当地写道:“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病人,大姐,你觉得还会有人看上我吗?这些事你就不要再替我操心了,一辈子单身我觉得很好。”

    之华看了信又气又急,她不禁心里埋怨长水,有病的事怎么能在厂里弄得人尽皆知呢!这样的话,不要说他的婚姻没了希望,就是在厂里的工作和生活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好在之华之后倒也没发现长水有什么异样,好像依然可以很平静地在单位工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关于长水以后的婚姻,之华并没打算就此罢休,她想,既然在长春那边不好找了,那就干脆自己在煤城这儿替长水物色着,找到好的就介绍给长水认识,要是真的能成,哪怕以后是两地也总好过长水一辈子一个人。

    有了这样的主意,之华就上心地找起来,她还特意跟自己医院的同事们说了要给弟弟找对象的事,她心里打算着,最好是能给长水找一个像自己一样在医疗系统工作的人,这样就算是以后知道长水有这个病也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接受,而且有医学知识还可以更好的照顾长水,所以她不但在自己工作的矿物总院放出风去,同时也托人在煤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帮忙物色,

    经过了半年的挑选,之华看上了在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工作的杨贵平大夫。
    这个杨大夫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她比长水还大上两岁。

    之华刚开始听人介绍的时候,心中并不同意,倒不是介意她比长水大,而是想杨大夫到这个年纪还没结婚,不知道是不是和长水一样是身体方面有什么问题,又或者是作风上不太妥当。

    及到之华听到了杨大夫的故事,才打消了顾虑,并且起了敬爱之心。

    原来这个杨贵平大夫和之华一样是家里的大姐,而且他们家和韩家相同也有五个兄弟姐妹,贵平实际上排行老二,她上面有一个大哥,不过东北人习惯把儿子和女儿的排行分开,所以贵平仍然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姐。
    杨家是煤城本地人,老家原来是在县里面,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佃农,家里很穷。

    后来仗打起来了,乡下不好活人,刚好这时他们在城里的一个远方亲戚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他在城里开的杂货铺正缺一个伙计,问杨家的老大,也就是贵平的父亲愿不愿意过去做学徒。

    本来那时候给人家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不过看在亲戚的份上,如果杨老大过来做得好,管吃管住外每个月还给他三百个铜钱,要是以后能做得长久工钱还会涨。

    这个消息对于杨家来讲真是天大的好事,杨家老大那时已经有二十五岁了,原本在乡下这个年纪早就是孩儿他爹了,可是因为杨家穷,给不出聘礼,所以老大就一直打着光棍儿,家里也是没办法。

    从前在乡下给人家种地还能勉强糊个口,没想到仗一打起来,到处都乱哄哄的,很多地主都逃到城里去了,杨家现在帮着种地的那家人家也走了,没了付工钱的人,杨家就没了饭碗,所以正是发愁的时候,来了这个活计,

    老大要是去了不但可以让家里省一个人的粮食,还能挣到铜钱帮补家里,这对于即将面临冻饿之灾的杨家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及时雨。

    所以杨老大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去了城里。

    到了城里后他白天在店里帮忙,晚上就在柜上打个铺睡觉连带着帮着主人家看店,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辞辛劳。

    店主人看他确实是个可靠的人,后来也特别关照他,不但每个月又给他涨了两百铜钱的工钱,还可怜他年纪大了还没成家,索性帮他说了一门亲事。
    店主人家帮他定下的这个媳妇,也就是后来贵平她妈,姓赵,那个时候很多小家小户的女孩儿都没有名字,所以当时杨老大也就知道这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叫赵氏。

    而这个赵氏的身世也很坎坷,赵家是做皮匠生意的,赵氏的父亲手艺不错,铺子的生意也还过得去,他们家里就只有赵氏一个女儿,所以小时候赵氏深得父母疼爱,日子过得很不错。

    可是没想到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一病不起,竟抛下她和父亲走了。

    家里没了女人,赵皮匠一个人带着个小女儿没法过,所以没多久就又续娶了一房。本来这个世上多的是狠心的后娘,虐待前头夫人生的儿女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赵氏却很幸运,她的这个后娘性情温柔,对她非常的好,犹如亲生。

    可惜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有福,摊上了这么好的一个后娘,日子算是好过了的时候,在赵氏七岁时她的父亲却在冬天得了伤寒也撒手走了。

    这下赵家没了顶梁柱,赵氏只能和后娘相依为命靠着之前的积蓄勉强度日。但是没想到,发生在赵氏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身上的悲剧还没有结束,又过了几年,赵氏的后娘竟然也得急病死了。

    至此之后赵氏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还不算,街坊里面竟然还有人暗中说,是她命硬克死了父母和后娘。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么小的孩子总还是得有人管,所以赵家的远近亲戚凑在一块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赵氏的二叔一家收养了赵氏。

    就这样赵氏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因为都是穷人家,谁也不能养闲人,所以她小小年纪就必须负担繁重的家务活,帮着婶子照看比自己小的堂弟妹们。不过赵氏还是很感激她叔叔的,毕竟他没有把她送去给人当童养媳。

    现在赵氏已经十七岁了,她二叔看到杂货店的老板来替伙计说亲,想着杨家虽然穷给不起聘礼,不过杨老大倒是个勤谨的人,而赵氏小时候到底有命硬的传说,亲事恐怕不好说,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就这样赵氏嫁给了大自己九岁的杨家老大,在城里东门外的一个大杂院里赁了小小一间房子住了下来。

    婚后杨老大带着媳妇一起回了趟县里拜见父母。

    赵氏后来跟贵平提起往事,还曾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当年你爸他们家有多么穷,我们回去时,你小姑姑一个劲儿地往炕里藏他们家的破棉花套子被,怕被我看见了笑话。你奶奶把家里唯一一床看起来像点样子的被抱出来给我们盖了。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以前光是听说老杨家穷,但是没想到穷成这个样子。

    你爸那时跟我说,他一定在城里好好干,争取能多挣点钱,让家里人的日子好过些。后来,回了城里,你爸才跟着我二叔学了皮匠的手艺,用了我爹从前留下来的家伙式儿,在东门外租了个小铺面自己开了咱家的皮匠铺子。”

    贵平知道父亲后来真的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不但让家人在县里过上了有温饱的生活,在有了大哥和自己后,他还把二叔一家接到了城里来,帮他们渡过了难关。
    那时候仗还没打完,乡下很多地方都被军队埋了地雷,一次贵平她二叔带着六七岁大的儿子在县边儿的田埂上走,结果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个雷,她二叔当场就被炸飞了,还好贵平的堂弟泽田当时是在他爸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走才幸免遇难。

    可是贵平的二叔却被炸死了,而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泽田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了,还是在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跑去告诉了杨家人。

    杨家的老二就这么没了,留下了三个没爹的孩子。贵平的二婶哭天抢地,抱着这三个还小的孩子连连哭喊:“这叫我怎么活啊!”

    贵平的父亲看着心中不忍,就决定把她们娘儿几个接到城里,自己想办法帮补她们的生活。

    贵平还记得,那时候堂弟泽田因为亲眼看着他爸被炸死,所以有很长的时间都不再说话了。大家当时都以为这个孩子被吓傻了,担心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

    不过还好,在他们全家被接到城里一段时间后,远离了埋葬他父亲的那片田地,泽田终于慢慢的好了起来。

    不过关于他父亲被炸的这件事泽田终生都没再跟任何人提起,就算是以后有人偶尔说起这件事,他也都像没听见一样闭口不答。
    就这样杨家守着个小小的皮匠铺在城里糊口度日,扎下了根。

    又过了几年,贵平的大哥杨泽文长到了十七岁,中学毕了业。这时他们的父亲想起自己当年娶不上媳妇的苦,觉得世道无常,乘着现在家里光景还过得去,不如赶紧替儿子说一门亲,先把媳妇娶了是正经,所以也没跟泽文商量,就自己到县里托以前的亲戚街坊帮着定下了一个姑娘。

    泽文后来知道了这件事,百般反抗,不愿意这样早早就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盲婚哑嫁。杨泽文是个极有主见和胆识的人,他又上学读了书,眼界心胸自然都开阔了。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对于未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生逢乱世,他却并不悲观,自古英雄出草莽,他认定自己将来一定能做成大事,所以对于父亲的安排他无比抗拒。

    本来以他的脾气心机想要毁掉这门亲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一年他们的父亲杨皮匠却病倒了。先还是因为秋天的时候着了凉,只是咳嗽,后来就开始发烧,到了入冬的时候杨皮匠竟然躺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着急了,赵氏抹着眼泪对泽文说:“你就别跟你爸犟了,他现在病得这么个样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你就遂了他的心,把媳妇娶过来,指不定你爸一高兴,病就能好三分呢!”

    泽文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心里万分的不愿意,可是也没法再硬撑下去了,只好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县上把那位李家的姑娘娶回了家。

    说也奇怪,新媳妇进了门,杨皮匠的病真的就好多了,猫过了冬,到了开春的时候竟慢慢地能下炕干活了。泽文虽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大字不识,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的媳妇,可是看到父亲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他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好就此认了命。

    第二年赵氏和李氏婆媳俩竟然同时都有了身孕,前后脚生产。赵氏生了他们最小的女儿,而李氏则给杨家添了一个大孙子。本来杨皮匠先后得孙得女,是天大的喜事,可是这一年正是仗打到最后的时候,城里家家户户都闭门不敢出来,街上一片萧条,杨家的皮匠铺也快撑不下去了。

    家里新添了人口,赖以生存的饭碗却要没了,杨皮匠一时急火攻心,再加上之前的病也没好利索,竟然又一次倒下了,这次他没能熬过去,没多久就撒手西去了。

    杨家的铺子就此管了张,一门妇孺一下子都没了依靠和生活来源,赵氏两眼发黑,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她被至亲的人抛下!她也开始相信是自己的命太硬了,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还有这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她几乎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

    泽文身为大哥,这时默默站了起来,他必须把这个家扛在自己还稚嫩的肩膀上,挑起生活的重担。
    就在一家子走投无路的时候,仗终于打完了,共产党坐了江山,成立了新中国。煤城原先的私人造纸厂被收归国有,并进行了扩大生产,泽文被招进了厂里当了一名工人,这才解决了杨家的生计。

    在厂里因为泽文是中学生,识文断字,脑子灵活,做事还很果断,而工厂又正是用人之际,他很快就得到了提拔,从班组长,到科长,一步步高升,最后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

    后来厂里还给他在胜利街上分了一套不小的房子,有四五间屋,还带着一个挺大的后院,这样杨家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从东门外破烂的大杂院里搬到了整齐的新家。



    随着泽文的高升,杨家的日子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贵平和二妹爱新都已经中学毕业,贵平考上了护士进修班。因为父亲的病死,让贵平深受打击,所以她立志要到医院去工作。当护士虽然不能给人治病,但总算是能有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以后要是家里再有人病了,她就能帮上忙了。

    而二妹爱新从小就是个爱唱歌跳舞的姑娘,她长得又极好,所以考取了煤城辖区的义县师范专科学校,准备日后毕业当一名音乐老师。

    他们还有一个弟弟叫泽武,还在中学念书。泽武是个体育骨干,他不仅是校队的足球队长,还入选了当时的煤城市青年足球队,是出了名的守门员。

    还有就是他们的小妹妹杨越,这时也和比自己还大一个月的侄子杨振兴一起上了小学。

    说起杨家这三姐妹的名字,看起来各不相同,毫无关联,很是奇怪。其实小时候,她们并不叫这样的名字,杨皮匠当年是按着传统,规规矩矩地给三个女儿取名桂萍,桂贞,桂兰的。

    可是后来桂萍和桂贞长大了,都嫌弃自己的名字有旧社会妇女那种“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味,所以便自作主张给自己改了名字。

    桂萍比较省事,就直接取了两个同音字“贵平”当了新名字,寓意自己的为人“贵重,平和”。

    而桂贞一向性格飞扬,一定要给自己起个大气又符合当下革命形势的名字,考虑良久,决定取名“爱新”,即“热爱新中国”。

    小妹妹桂兰见姐姐们都改了名字,也不甘落后,她刚好刚学了个新词叫“卓越”,老师说,这是“聪明,优秀,超越别人”的意思,所以她就给自己改名叫做“杨越”,意寓“超越自己,超越别人”。

    所以说,现在光看名字,就知道杨家的这三个女儿个个都是有志气的人。
    杨家这时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可是因为家里只有泽文一个人挣钱,所以日子过得还是很紧巴。

    后来贵平从进修班毕了业到煤城第一人民医院当了护士,她很有当大姐的自觉,知道母亲和大哥的不容易,所以她主动把工资全部都交给了母亲,帮补家里的生活。

    并且贵平是个很执着的人,她下了决心一定要供弟弟妹妹们读书,如果他们自己争气,她无论如何都要供他们念大学,为此贵平决定十年之内不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不成小家,这样才能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他们的大家。

    这样的决定看似偏执,可是对于一直都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杨家来说,贵平的这个决定是她对历尽坎坷的母亲和辛苦养家的大哥最直接的回报。之后贵平就真的这样做了,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一口回绝掉,连面都不会去见,谁劝都不行。

    母亲赵氏,还有大哥都劝她不要这样,家里的事他们可以应付,怎么能因为家穷就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呢!可是贵平心念坚定,决定了的事就不再更改。

    另一方面,她在工作上上进心很强,政治上面也积极要求进步,她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很好,完全没必要非得找个男人成家。也正因为她做事心无旁骛,认真细致,所以在医院里慢慢受到了重视,几年后还得到了机会,被送去医生进修班继续进修,之后回到医院成为了一名有处方权的内科大夫。
    后来,贵平的弟弟泽武也高中毕业了,通过大哥泽文的关系进了矿山机械厂做了一名会计,这样家里就只有小妹和泽文的儿子振兴上学了,杨家的生活彻底好转了起来。

    贵平这才开始认真考虑个人问题,只是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本来年纪大了,很多人都劝她找个条件差不多的成个家得了,可是贵平却不愿意将就。

    她很崇拜知识分子,自己当年因为家穷没能念上大学,这一直是她心底里的一个遗憾,所以现在找对象她便提了唯一的一个条件,就是对方要是大学生才行。

    可是这个年代高中生都不多见,更别提大学生了,所以她便一直没能找到可心的对象。
    直到贵平二十八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在他们医院住院的大学讲师,才真正开始了一段感情。

    讲师名叫胡润,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后来被分配到了煤城的煤矿学院做讲师。胡润虽然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是说话很幽默,同时又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当时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愿意跟他说话,而贵平也被他睿智的谈吐吸引住了,并且她发觉胡润待她好像也与别人不同,慢慢的他们两个人互吐了心声,贵平终于恋爱了。

    只可惜,胡润得的是黄疸型肝炎,在煤城治疗了一阵子并不见好转,后来转院回了上海,到那边的大医院去治疗。贵平和他之后就一直通过书信传情,直到一年后,胡润来信说,自己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要求同贵平分手。

    贵平看完信后,大哭了一场,回信绝不答应,说,不管他病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会不离不弃的。同时她打定了主意要立刻奔往上海,在胡润告别人世前同他结婚。可是,还没等她启程,从上海来的第二封信,彻底把她打入了深渊。

    信是胡润的姐姐写来的,开头第一句就是:“亲爱的贵平,我不得不含着泪给你写这封信,我的弟弟已经于昨天晚上离开了人世。他走的很平静,在饱受了疾病的折磨后,这样的离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个解脱。

    我深深地感谢你,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给了他爱情的慰籍!我知道,听到这个消息,你会是多么的难过,可是没有办法,生命就是这么的脆弱!逝者已矣,你我都只能节哀顺便!我希望你能快些从悲伤里走出来,在未来的岁月里找到自己真正的人生伴侣,祝你一生平安!”

    贵平读完这封信,肝肠寸断,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的人就这样地离她而去了!他们都是这么的无辜,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对待他们!

    贵平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然后重新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只是从此后,她绝口不再提起感情的事。

    就这样一拖又是几年,贵平如今三十二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之华虽然并不知道这么多关于杨家的事情,可是对于贵平她了解到了两点,一是她和自己一样因为是家里的大姐,所以一心顾家,才耽误了婚事;二是贵平之前全不计较男友的病,是个重心重情的女人。

    之华认为,有了这两点,贵平简直就是做长水妻子的不二人选,再加上她还是个内科大夫,一切条件都是那么的符和,一旦贵平和长水真心相爱了,那么,之华想,到时候再告诉她长水有病的事,她也不会弃长水于不顾的。之华越想越觉得合适,于是就托自己认识的那位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小李帮忙做媒。

    小李是贵平极要好的朋友,她虽然比贵平小十几岁,但是和贵平却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而小李的姐姐是矿上的职工,一次小李陪姐姐来矿总院看病刚好赶上之华的门诊,之华医术精湛,很快就治好了小李姐姐的病,这让小李既钦佩又感激。大家聊起来都是医疗系统的人,所以后来两个人就也成了熟人。

    现在听说之华要请自己帮忙把她的大学生弟弟介绍给好姐妹贵平,小李二话不说立刻就答应了。她私心里觉得这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贵平平日里对她特别的好,知道她年纪不大,胆子又小,所以遇事经常帮助她,碰到她受了患者或是老护士们的责难都会出面维护,而且要是科里有了什么好事,比如评先进啊,或是涨工资啊,都会想办法提携她,所以小李心中着实感激贵平,她也真心为贵平着急,为了家和过世的男友,贵平已经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再这样下去,难不成真的要单身一辈子吗?

    现在忽然得了之华的这个信儿,小李真的觉得这是天降良缘,她从和之华的几次聊天中了解到,韩大夫的这个弟弟,应该是个相貌出众,才华横溢的人,这样的人和贵平绝对是般配的,如果自己能牵线搭桥成就了这门亲事,那么对于贵平还有韩大夫岂不都是一桩好事嘛!

    所以小李在听了之华的请求后,当天就去找贵平说合去了。
    自从胡润去世后,这几年贵平对于自己的婚姻已经差不多死心了,

    她想,不管怎样,自己这辈子也算是曾经爱过,虽然时间短暂,结局凄惨,但是好歹也能让她心里有了一个可以去怀念的对象,守着这份怀念了此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

    所以这些年来,她基本上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对于个人感情问题已经不再有任何想法了。
    但是一个女人一直单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她身边经常充斥着各种闲言碎语,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因此产生很多让人难堪的揣度,这些还不算,有些本已成了家的男人甚至还居心不良,以为贵平年纪大了反正也嫁不出去,竟然大胆地用放浪的言词行为来挑贵平,想在她身上沾些便宜。

    贵平本来洁身自好,目下无尘,如今只是因为大龄无偶就要受到这样的侮辱,她愤恨至极,终于在一次值夜班的时候,当和她一起值班的一位已婚男大夫试图拉她的手的时候,贵平的愤怒彻底爆发了!

    她当时像疯了一样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医用剪子径直戳向那个男大夫的手!这样的举动是那个男大夫没有料到的,他差点没给吓死,虽然飞快地缩了手,但是手背仍被剪子尖划到,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也是鲜血长流。

    这件事后来在医院里传遍了,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知道了贵平的刚烈,这才都歇了心思。

    虽然如此,贵平心中还是悲愤难平,她觉得这个世界对于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但是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只能把这些苦独自咽下,勉力活下去!
    除了外面的这些闲话和欺凌,在家里,贵平有的时候也觉得很难过。这些年过去了,自己为了这个家付出了最美好的青春,可是到头来,兄弟姐妹们还不是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全都奔着自己的日子去了,谁还有工夫回头看一看她?

    就说二妹妹爱新,一路唱唱跳跳的就毕了业,之后顺利地当上了小学的音乐老师,而且她早早就找了合心意的人嫁了,她丈夫邱作田是一名军人,现在正在锦州的军校进修,他们的儿子大猛今年都已经三岁了,因为作田常年不在家,爱新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常常把大猛放到她妈赵氏跟前,大猛长的极像爱新,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转,又聪明又可爱。

    贵平是打心眼儿里疼爱大猛,她已经错过了婚姻,如今看着大猛稚嫩乖巧的小脸儿,不自禁地母性大发,她心中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可惜自己今生不能有个亲生的孩儿了,所以她对大猛特别的好,恨不能把他当作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去教养。

    就为这,爱新便常常不快,有时候还话里带刺儿地说:“姐,我有时候都分不清大猛到底是我儿子还是你儿子了,你对他操的心好像比我这个亲妈还多!”

    贵平知道爱新是嫌自己多管闲事,抢夺了她这个亲娘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是她权当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
    爱新也不好再多说,只是在背地里和她妈商量,怎么能想办法让大姐除了心病,到底找个合意的人结婚是正经的,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和自己抢孩子算是怎么回事!

    母亲赵氏也是为难的很,这个大女儿如今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了,头几年是因为家穷耽误了她,现在家里算是缓过来了,可是贵平她偏偏这样倒霉,好容易谈了个对象,最后还死了,真是命不济呀!

    如今拖到这个岁数,倒是知道眼馋起别人的孩子来了,有这样的,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找个男人呢!

    赵氏无奈地想,只好跟爱新说:“你姐不容易,为了咱这个家吃了多少的苦,你就多担待她点,至于说婚事,我是没招儿了,你想办法劝劝她,再不就找个和以前她那个对象差不多的给她介绍一个,保不齐兴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爱新听了,苦笑着直摇头,对她妈说:“劝她?!还是算了吧!我大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谁能劝得动!要说找个合适的人介绍给她,那也得她愿意见面才行啊!难呐!”

    赵氏听了也愁眉,娘俩儿最后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仍然是一筹莫展。
    贵平当然知道妹妹和母亲背后经常嘀咕自己的婚事,她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是很有怨气的。

    不过是多疼了大猛一些,爱新就这么小气,说实话爱新怎么都是孩子的亲妈,自己就算是把心挖出来给了大猛,也抵不了人家亲母子的血脉情深。

    想到这儿,她就不免灰心,一个女人单身一辈子,怎么这么真难啊!年纪大了,不只是外边的人,就连家里人都开始嫌弃她了!

    贵平越想越气,越难过,常常忍不住在没人的地方掉眼泪。

    刚好这天她心情正不好,小李下了班来找她,神神秘秘地说有事要跟她说,贵平放下心事跟着小李一路推着自行车说着话慢慢地往家走。
    小李知道贵平对别人给她介绍对象的事一向很抵触,所以她尽量把话说得和缓些:“杨姐,有个事儿你有可能不太爱听,不过这事儿是有人托我跟你说的,我也觉得其实是件很好的事,所以你听了先别急着反对,咱俩一起慢慢捉摸捉摸,行吗?”

    贵平看着小李小心里透着认真的样子,倒着笑儿起来,她笑着问道:“到底什么事儿呀?你这么藏着掖着的?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地里说我闲话了?你不用放在心里,那些话我都听惯了,随他们说去吧,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当然,这话说得虽然轻松,可是她的神色却黯然了下来,末了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小李当然知道她心中的苦楚,这时趁机说:“不是那些闲话,杨姐,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因为给我二姐看病认识了矿总院血液科的韩副主任吗?前两天我又碰见她了,听她说,想给她东北人大毕业的大学生弟弟找个对象,问我知道咱医院有合适的人不,她弟弟想找个大夫。”说完,小李小心地打量着贵平的脸色。

    贵平听完,心中了然,皱着眉头对小李说:“兰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不打算找对象了,怎么还跟我说这些!”

    小李摇着头说:“杨姐,你怎么还这么犟呢,这几年你的苦我都看见了,一个女人一辈子单身多难啊!杨姐,你的条件难道比别人差吗?要工作有工作,要长相有长相,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苦着自己,白白让那些小人在背后笑话你嫁不出去呢!”

    她这番话说起来是有缘故的,当年贵平和胡润处对象的时候,她们科里还有一个王护士也看上了胡润,几次三番地纠缠,借着胡润中间回上海看病的机会,撒痴撒娇地让他帮忙给自己从上海代买黄纱巾,结果胡润回来时确实买了一条漂亮的亮黄色纱巾,但是却围在了贵平的脖子上。因为这件事,王护士深深地恨上了贵平,

    如今贵平爱人已逝,又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王护士深感趁愿,经常在背后说些嘲笑贵平的话,小李也听到过多次,好几次都差点同她吵起来,所以这时才这样劝贵平。
    贵平听了不语,想起那条黄纱巾,她的心中满是苦涩。

    小李见她神情凄楚,便接着劝道:“杨姐,我打听过了,韩主任的这个弟弟叫韩长水,今年三十岁了,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了长春一个国有工厂当技术员,如今已经升任了助理工程师了。据说人长的相当不错,是个大高个,脾气和性格还特别好。

    韩家的条件也不错,他家也是姊妹五个,他在中间,最难得的是,这韩家可算是书香门第了,全家人除了他们过世了的妈,全都是大学生儿,韩主任她爸是咱们这儿矿上中学的数学老师,韩主任不用说了,他们家其他的几个孩子现在也都是由国家分配了工作,都是干部编制,你说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条件,是不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贵平开始听说小李想给自己介绍对象的时候,本来完全没往心里去,准备着一口拒绝就完了。可是一路听小李介绍完长水的情况,心中却是一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物,如果真像说的那么好,……贵平的心有些松动了,本来含在嘴里的拒绝的话这时竟没有说出来。

    小李看贵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口回绝,而是低头不语,就知道有门儿,她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我听了韩主任的介绍,就动了心思,心想这个韩长水和你不正好是一对儿吗!所以就跟韩主任说了你的事情。

    韩主任到底是大知识分子,听了你的事,完全没像别人那样说你年纪大了什么的,反而非常感动,和我说,你是一个有责任感,顾家,又重情重义的女人,认为你和她弟弟正好相配,所以就重托我来找你说合,帮她弟弟介绍。”

    贵平听了之华对自己的评价,心中非常感激,终于有人肯这样公道地理解她了,她对之华陡生好感,从而对这个小李介绍的韩长水也动了点心,她想,有这样通情达理的姐姐,估计这个韩长水也不会差的。只是他既然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也像自己一样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呢?

    贵平抬头看着小李问:“韩主任既然把自己的弟弟说的这么好,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早没结婚呢?”

    小李笑了,她知道这是贵平感兴趣了,连忙说:“这个我也问了,韩主任说,她弟弟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是后来分手了,她弟弟受了情伤,后面这几年就没再找对象。你听听,是不是跟你一样一样的!我听完了就想,你们两个是一类人啊,都是重情义的,所以杨姐,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照顾你们呀,让你们两个能碰到一块来!”

    贵平这次是真的无语了,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一个人和自己的感情经历这么像,又都这么执着,她虽然还没见到这个韩长水,却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同他心意相通了,他们应该是能够相互理解的人。

    小李看着贵平脸上的神色,觉得这事有八九分成了,于是高兴地说:“杨姐,就这么定了吧,我去跟韩主任说,等她弟弟过年回来的时候,安排你们两个见一面,行不行的,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好不好?”

    贵平本来已经对自己的婚姻死心了,没想到这时竟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韩长水,她的心彻底乱了,不过在这一团乱麻中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这比之前的那一潭死水好了太多了,她的心跳得快起来,终于她望着小李含糊地点了点头。

    小李万分高兴贵平终于想通了,她第二天立刻去告诉了之华,让她等长水回来了就尽快安排两个人见面吧。

    之华也很高兴,所以当年前长水终于回到了煤城后,之华就开始了她的计划。
    十九

    长水并不知道大姐关于他未来婚姻的这些计较,他像往常一样回来和家人过年。

    早在两年前他最小的妹妹之文也已经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到了沈阳市第一中学当了一名物理老师。

    弟弟长空这时参加工作都快四年了,他毕业以后就选择回到了煤城,在市里的灯泡厂做了一名机器维修员。现在他也已经经人介绍和一位幼儿园的老师确立了恋爱关系,他的人生就此算是开启了新的旅程。

    当然,长空爱玩的性子并没有因为成年而改变,他仍然是利用所有休息的时间去玩各种球类,甚至有一度还迷上了踢毽子。不过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去了,总是会约上那位眼睛大大的幼儿老师一起骑着自行车奔赴各个场地。

    这位小秦老师性子温柔内敛,并不像长空那样爱说爱笑,可是她喜欢看长空踢足球时满场飞跑的样子,或是长空打羽毛球时灵活跳跃的身影,哪怕是跟着长空一起去踢毽子,她也愿意耐心地在一旁一五一十地给他数着个数。总之无论长空玩什么,小秦老师都喜欢高高兴兴地陪着他,久而久之长空也习惯了这种陪伴,两个人从此便形影不离了。

    之华看了好笑,常跟父亲说:“爸,你当年还担心长空贪玩误事,怕他将来生活艰难,你看看现在,他虽然玩心不改,可是老天就是眷顾他,不但让他一切顺遂,还给他留了这么个可心可意的女朋友,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痴儿反多福啊。”

    建洲听了也笑着说:“是呀,怎么能想到这个当年最让我和你妈头疼的孩子,原来是自有自己命中带来的福分,如今全不用我们操心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神情暗了暗,然后低声说:“谁又能想到,那个最聪明的,却原来是个苦命人。”

    之华听了,心中一梗,这么多年来,父亲和长水再无半句交谈,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再提起彼此。今天父亲的这偶然的低语让之华心酸,表面疏离的父亲内心深处怕是对这个大儿子藏着最深的愧疚和疼惜,还有最难言的感情吧。

    之华没有接话,她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已深,今生恐怕无望化解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多说无益。不过她想,如果她能竭尽所能让长水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对老父亲来说应该也算是一种慰籍吧。
    长水在之华家跟家人又像往常一样团聚着过了个年,今年之怡和则书因为单位里面事忙就决定不回煤城来了,所以家里就只长水,长空和之文几个,不过这几年因为多了之华的一双儿女,玲玲和小耀,有这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这个年过得还是很热闹的。

    小耀今年刚刚两岁半,脸蛋胖嘟嘟的挤得原本细长的眼睛眯眯的,像极了年画上面的胖娃娃。他天生说话晚,这时还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奶声奶气的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他的姐姐玲玲已经快五岁了,常像个小大人似的领着他。玲玲的性格很像之华,说话干脆,做事利落,人虽不大,主意却不小,在小耀面前俨然就是个大姐姐的样子了。

    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孩子,长水忽然发现自己老了。

    新的一代已经长了起来,他们正飞快地开启自己的人生,进入那该扮演的角色之中,而我们,长水低头看看自己,已经燃尽了光芒,慢慢地化成灰烬,一点点变得冰冷。

    虽然他只有三十岁,可是他的人生却好像已经走尽了,剩下来的不过是日子而已。
    就在长水在心中妄自悲叹的时候,之华却走来对他说:“长水,你有没有空,陪我去趟第一人民医院吧,我想先去见见之前帮爸看病的杨大夫,向她打听点事情。然后再去商店买点东西,你帮着我拿回来。”

    原来之华之前就一直打算找个机会自己先去相看杨贵平,刚巧那次建洲有些咳嗽不舒服,她就借这个机会带着父亲到了第一人民医院找贵平看病。

    当时建洲还纳闷,怎么之华不带自己到她工作的矿总院去,之华也不多做解释,只是说,早就听说第一医院内科的杨大夫不错,想去看看。建洲虽猜不出之华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也知道必有缘故,所以就跟着她一起来见了贵平。

    这次相看让之华相当满意,她发现贵平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性格也好,对待患者很有耐心,最重要的是贵平长得还很不错,团团的脸,大大的眼睛,半长的头发顺着耳后编成了两条辫子,虽然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并不显得年纪大,她微笑着同之华和建洲讲话,声音柔和低沉,让人心生欢喜。

    总之,之华认定贵平便是长水今生的良配了。在回家的路上她向建洲微微透了点意思,建洲心领神会,一路无语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扭头对之华说了声:“杨大夫,人挺好。“

    之华一笑,知道这是父亲也很满意。所以现在她以帮父亲问病的名义要带长水去见贵平。

    长水听到是与父亲有关的事本不想理,可是又听之华说还让他帮忙拿东西就不好再拒绝,所以他穿好黑呢子大衣陪着之华走去了第一人民医院。
    贵平今天正值白班,看到之华带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进了值班室,她先是一愣,然后立即醒悟过来,这个站在之华身后的人应该就是韩长水了。

    上次之华带着她父亲来找自己看病,贵平就知道他们应该是特意来看自己的。那次她同之华相谈甚欢,临走时之华曾拉着她的手悄悄对她说,等过完了年就带弟弟来见她,没想到今天他们就真的来了。

    贵平虽然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不过乍一看到长水还是微不可察地红了一下脸。韩长水真的像小李讲的那样相貌英俊,身材挺拔。这时他穿着一件硬挺的黑呢子大衣,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样子非常斯文有礼,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除此之外贵平还注意到长水隐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漆黑的眼睛,那里面就像是凝结着万年的深潭一样,很深邃,甚至可以说有些深沉,他望过来的目光好像漫不经心,但是那里面包含着的沧桑和哀伤却让人心中一颤,

    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胡润,在他病重回上海去的前一夜也曾经用这样令人心碎的眼神望过自己,

    想到这里,贵平不自禁地对长水产生了一种怜惜。
    这时之华已经开始给贵平和长水介绍认识,她特意把话说得慢些,好让他们两个都有时间好好打量一下彼此。

    长水并不像贵平一样已知底里,他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位穿着整洁的白大褂,微微仰脸安静地打量着自己的杨大夫,他向她伸出了手说:“杨大夫,你好。”

    贵平一笑,垂下了眼帘,也伸出手去同长水轻轻地握了一下手说:“你好。”然后她礼貌地请之华他们坐下,等之华说明了来意,才微笑着开口向他们详细讲述了建洲的病情。

    当然建洲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就是寻常的着凉感冒,所以她很快就讲解完毕,最后又说了些应该注意的事项,然后看着之华一笑说:“韩主任,您自己就是专家,其实这些不用我说,您也是都知道的,韩大爷的身体很好,没什么大事,我估计再有两天也就差不多全好了。要是不发烧,其实药吃不吃都行,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之华立刻笑着说:“小杨,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虽说我也是大夫,不过‘医者不自医’,给自己家人看病心里总是有顾忌。”

    说完,她又扭头对在一旁发呆的长水说:“长水,你不知道,小杨大夫在这里的内科是出了名的细心,又是个热心肠,对患者可好了,我听说有很多患者最后都把她当亲人一样看待了呢,是少有的好医生!”

    贵平听之华在长水面前这样盛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头。

    长水看到大姐忽然转向自己夸了一通贵平,知道现在应该自己接话说些什么,他忙抬眼望向贵平客气地点点头说:“对患者好的医生一定是好医生。”

    贵平感觉到长水温和的目光,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回答说:“这是我们当大夫应该的,再说很多老患者后来也帮了我不少忙,俗话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长水眨了眨眼,他觉得贵平这话让人听了心里透亮儿,好像世界在贵平那里变得无比简单,我为人人,便人人皆可为我一样。这样自然朴实的处事哲学让长水佩服,他不自觉地仔细打量了贵平两眼。

    贵平虽然没有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丽,可是她的样子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的颧骨略有点宽,显得脸圆圆的,可是她很瘦,眼睛也大,所以配上这样的脸型倒并不显得臃肿,她的眉很淡,鼻子不高,嘴唇薄而小巧,这时她轻抿着唇,嘴角稍稍上扬,看起来和蔼可亲,让人不由地认定,她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

    也许倒退十年,贵平这样的样貌会给人一种娇小,俏皮的印象,不过现在,长水在她的眼角眉间看出了隐含着的岁月的沧桑沉淀,一切曾经青春飞扬的东西,这时全都落入了尘埃,现在的她多了一份沉静和圆润,让人望之心安。

    贵平察觉了长水默默地打量,心中一跳,随即对长水露出了微笑。长水看到贵平好看的牙齿,才惊醒过来,自己这样盯着一位女同志看有些不妥,他连忙也对贵平报以笑容。

    之华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的情形,心中满意,看来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目的达到了,她便带着长水起身告辞,同时嘱咐贵平,过两天一定要到家里来玩,自己要好好感谢她给父亲看病。贵平虽然满口谦辞,不过最后架不住之华的热情相邀,还是点头答应周末的时候去韩家做客。

    一切可以说是非常圆满,之华高高兴兴地带着长水走出了第一人民医院。
    到了周末贵平果然应之华之邀拎了水果来韩家做客。

    因为之华的口风很紧,所以韩家除了建洲以外,其他人都以为贵平只是给建洲看过病的大夫,之华请她到家里来以示感谢的,是以大家对贵平都很客气。

    之华特意做了几个拿手好菜,硬留下了贵平吃了晚饭,之后她就顺理成章地吩咐长水说:“天晚了,外面黑,道不好走,你去送送贵平。”

    长水当然不好拒绝,于是他穿好大衣拿了手电同贵平一起走出了之华家的院子。



    院外是一条漆黑的窄巷,长水拧亮手电照在地上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圈,他和贵平跟着这个橘黄色的光圈一路走出了小巷。到了外面的大马路上就有了路灯,长水熄了手电,同贵平并肩慢慢地往前走着。

    贵平没有说让他回去,他也不好自己说不送的话,又不知道该跟贵平说些什么,便抬起头看了看街上整齐排列着的一根根的灯柱。望着那洒在地上的一片片昏黄的灯光,长水忽然地就想起了当年他同舒雅这般地走在那些路灯下的样子。

    有多少年了,他失神地计算着,快整整七年了,他再也没有同一个女人这样地在街灯下散过步了。

    长水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已经这样久了,这时再想起舒雅已经没有那样撕心裂肺的疼了,他有些怅惘,那曾经路灯下面的一双人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昏黄的剪影离他越来越远。

    心还是疼的,只是到底是为了那曾经逝去的时光还是曾经拥有的爱情,他却已经说不清楚了,应该是全都有吧,过往,那些美丽,那刹那的芳华,也许就是要用这长长的时间来留恋和哀悼的,

    人生无外乎如是,一切快乐都只是薄薄的一层脆皮,包裹在内芯里面的却是苦涩的酒,因为苦,所以醇。
    “那昏暗的影像,便是我心底里最美丽的伤。”长水无法控制自己这些忽然涌上来的情绪,随口念出了一句诗。

    贵平一愣,扭头看向长水在光影下面的脸,他光洁的皮肤在灯下染上了淡黄色,脸颊紧绷着,额头和颧骨上的棱角好似可以反射出灯光的线条,她从侧面刚好越过细细的眼镜腿看到了长水的眼睛,它们正呆呆地注视着昏黄的街灯,那目光迷离,没有波澜,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再联想到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像诗一样的话,贵平就不难推断出长水怕是触景生情想到了以前的恋情。

    此情此景让她也不禁感动,她愣愣地看着长水说:“这句话真好,活到这个年纪,谁心底里没有几道伤疤呢?你却说它们美丽,而我也觉得感动,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长水被贵平柔和的声音唤醒了过来,他连忙转头看向贵平,同时思考着她的话,“感动也许是因为你了解”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也曾经有过相爱的人吗?”

    这一次贵平先移开了眼睛,她看向远处的黑夜,眼里慢慢涌起了泪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温和,悲伤,但实际上还是很陌生的韩长水,贵平有了倾诉的冲动,她开始跟长水讲起了自己那唯一一次结局凄惨的恋爱,那些伤和痛。

    讲着讲着竟忘了顾忌,一直淤积在心中的委屈就像是冲塌了堤坝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一股脑倾泻出来。她不只讲了自己的爱情和伤逝,还愤怒的倾诉了世人对她,一个未婚的老姑娘的偏见和那些龌龊的男人对自己的觊觎,还有就连她对家庭的不满她都冲口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她的嗓子哑了,眼泪也流干了,胸中的块磊一点点的消散了,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这样畅快。可是随着理智的慢慢清醒,她才发现她竟然是当着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倾诉了这一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把心底里最隐秘的痛苦全都说给了这个陌生的男人!难道就因为他说了句美丽的诗吗?还是他看起来样子很真诚?此刻贵平简直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她的脸开始发白,脸上的神色从激愤慢慢地变成了尴尬。

    长水听着贵平这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一般的倾诉,心随着她的故事起起落落,看着她伤痛的泪和委屈的恨,长水第一次在别人的故事里震荡了自己本已麻木了的心。他开始怜惜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坚强,质朴,执着,这样的人本就最易被命运戏耍,可这个弱女子却始终如一地坚持了自己的德行。她信守爱情的承诺,甚至想在男友将死之时以身相许;她勇敢决绝,在受到无耻的侵犯时,愤握剪子捍卫自己的身体和尊严。

    长水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他从心底里开始尊重佩服她。这时他发现贵平忽然停口不语了,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奇怪,他便意识到,贵平是有些窘了。是呀,他们应该还算是两个陌生人,如今自己竟像是老朋友一样倾听了贵平内心深处的宣泄,当理智回来的时候,她当然会感到不安。

    想到这儿,长水赶紧移开盯着贵平的目光,他的声音非常非常的温柔,安慰她说:“我很感动,你肯把我当成朋友,给我讲你心中的痛苦,我也很敬重你,面对生活的挫折,你比我坚强勇敢。”

    说完这些,他才再次望向贵平,看到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冲她微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不曾想过,一个女人面对坎坷的人生原来比男人更有许多说不出的烦难,而你在这些苦痛前面保住了自己的真心,你是如此勇敢地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这让我非常钦佩。”

    贵平听着长水这样感人肺腑的话不禁又流下泪来,还从没有一个人站在这样高的地方评价过自己,他说得那样的美,那样贴心,贵平觉得这简直比从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还要贴切,还要符合自己的心意。

    这样温柔,高雅的男人她从来没有遇见过。隔着莹莹的泪光她望着长水,看着他温润的笑容,贵平知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长久以来一直都向往崇拜的世界。

    她低头掏出手绢轻轻拭去了泪水,然后仰头对长水说:“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竟在你面前这样失态。难得你不在意,还能这样理解我。至于说钦佩,我哪里值得你去钦佩!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命不好的人,可是刚才听到你的这些话,还有那句诗,我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即便是伤痛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美丽的,真是浪漫。”

    长水一滞,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仍然是浪漫的,他苦笑了一下说:“浪漫?浪漫恐怕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了,而且浪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飘逸的本领。不管当时爱情是多么的瑰丽,逝去之后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我的这种所谓的浪漫不过是无力的呻吟罢了,只不过是想在这枯燥的漫长岁月里自己宽慰一下自己:我也曾有幸拥有过短暂的幸福。

    只是时间过去的越久,那些曾经的过往在记忆中就越干枯,直到有一天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而这时我除了用浪漫来夸张它的美丽以外还能做什么来麻醉自己呢?所以,我说你比我活得实在,活得有血肉。”

    这些话贵平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她喜欢听长水说话,她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诗一样动听,于是她看着他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浪漫还是让人喜欢的,而且你说的这些话也都像诗一样的好听,这就比别人强多了。我猜,你一定会写诗吧,我最佩服像你这样有才的人了。”

    听到贵平提起诗,长水只好轻叹了一声,他说:“我是写过诗,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是偶尔的还看看诗,仅此而已了。”

    长水以为这样的实话会让贵平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他没想到,贵平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高兴地说:“我就说嘛,果然像你这样的人就是诗人!听你说话就听出来了。”

    然后,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以前写的诗能借给我看看吗?我虽然不懂诗,可是也很喜欢看。”

    长水由衷地笑了,贵平果然是个实在的人,她可能没有很高的文学素养,可是在她的心灵上却有着高于周遭环境的美学追求。

    望着她渴求的眼睛,长水竟破天荒地点下了头,同意把自己的诗集下次拿给她看,贵平高兴极了。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聊,长水又送出贵平很远才同她分手一个人走了回来。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不错,可能是太久没有同一个女性朋友这样愉快的聊过天了,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尤其是贵平听他谈到诗的时候望过来的那种崇拜的眼神让长水有片刻的自我陶醉。

    这些年来,他轻贱惯了自己,今天还是头一次让他生出这种自得。

    他晕乎乎地想,下次见到贵平就把自己的诗给她看,想来她会喜欢的,她刚才不是还夸自己寻常说出来的话都像诗嘛。

    这样想着,长水甚至觉得也许下次见到贵平,他可能还可以再次提笔写出些新诗来,因为他感觉到身体里情感的灵性好像有了复苏的先兆。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冬夜,空气很新鲜清爽,他嘴角含了笑一路走回之华家去了。
    钱钟书在《围城》里写过,男女之间的交往往往都是从借书和还书中开始的,长水也许自己还没意识到,他同贵平的缘分同样在这一借一还中正式的展开了。

    之华高兴地看到长水和贵平的交往慢慢向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她盘算着,先让他们像这样彼此多了解一段时间,等到了双方都有了一点意思,长水也充分地了解了贵平的好的时候,她再跟他把话挑明了,这样,想来长水就不会再用什么不想结婚要独身一辈子的话来搪塞自己了。

    所以现在她在长水面前还是不漏一点口风,只是经常在长水不经意的时候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比如这天她就拿来两张齐齐哈尔马戏团的巡回演出票给长水说,是一个在文化局工作的老患者给自己的,她刚好没空去,而家里其他人这个时间也都正好有各自的安排,所以就让长水找上贵平一起去看。

    虽然长水觉得之华对贵平有些过于热心,但是他见大姐这样吩咐了,也就没有反对,心想,可能之华和贵平就是很投缘吧,再说他自己也很愿意同贵平见面,他们两个人虽然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但是却难得的谈的来。

    贵平不用说,非常喜欢听长水谈诗,崇拜他诗人的气质。而长水也愿意听贵平给他讲她从小到大的故事,比如说,在他们姊妹弟兄小的时候,她爸曾逗他们说,她妈把煮好的咸豆子藏到了炉灰里,害得他们几个小孩都爬到灶台下面翻炉灰,弄得人人一张漆黑的小脸儿,讲的时候贵平就一直是一副笑不可仰的样子,长水听着也觉得有趣,两个人常常可以一起轻松地哈哈大笑。

    这样放松愉快的感觉长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他很贪恋同贵平相处的这样活泼的时间,这种时候,他就像又回到了年轻时,没有什么大的心事,整个人可以变得很轻盈。

    这样的时刻对他来说既不算是真的现实,但也不同于他自己在幻想里营造的世界,毕竟贵平是那样神气活现地站在他的面前,同他一起分享快乐。

    在和贵平的相处中长水没有负担,他可以完全跳出这些年来那个作茧自缚的自己,虽然这也算是另一种的逃避现实,不过长水觉得很快乐。

    所以,长水放假在家的这阵子,只要是之华吩咐他去找贵平他都很配合。这次他仍然毫不多心地接过了之华给他的票,高高兴兴地去找贵平看马戏表演去了。
    齐齐哈尔马戏团在东北三省很有名气,他们有不少传统绝活,好像顶碗,蹬缸,柔术,喷火等等,其中马术表演更是在全国都享有盛名,所以这次到煤城来演出很受欢迎,当长水和贵平到了市体育馆的时候,里面的观众席上已经挤的满满登登的了。幸好他们有座号,但是也费了半天劲才挤进人群找到了座位挤挤插插地坐了下来。

    随着富有民族特色的音乐响起,开场的精彩马术表演拉开了序幕。一个穿着白色练功服的演员骑着一匹身上披着红毡子的黑鬃马在场上一圈圈地飞跑起来,在奔跑中他一跃站到了马鞍上开始做各种高难的动作。

    只见他时而倒立,时而斜卧,时而双手拉着马缰跟着马奔跑的频率全身绷直在空中左右飞荡。这些动作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还没晃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再次跃上马鞍稳稳站定,张开双臂对着全场的观众做了个漂亮的亮相,惹得全场掌声雷动。

    可是正在人们为他精彩的表演喝彩的时候,忽然这位马术演员一个趔趄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吓得心中巨跳,贵平也惊叫了一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求救般地把身子向长水的怀里靠了过去。

    长水本也被这突发的情形吓了一跳,却忽然被贵平撞到怀里来,他更是吃了一惊,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舞台上却又起了变化,那位好似摔了下去的马术演员单手挂在马脖子上身体从马肚子底下伸展出来向大家挥手致意!原来这就是著名的绝技“蹬里藏身”!全场都沸腾了,叫好声此起彼伏,观众们的巴掌全都拍红了。

    这时贵平也缓过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台上的精彩表演,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不过下一秒钟她忽然发现自己还靠在长水的怀里面,脸腾的一下红了,连忙坐直了身子,直到台上的表演结束,演员驾着马跑下了场,她都没敢扭头去看长水一下。

    长水这时也有些呆,他慢慢地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回想着刚刚靠在自己怀里的那个软软的,带着女性特有的芬芳的身体,长水的心中涌上了各种滋味,先是惊,继而甜,再然后便转为黯然,最后化成心酸。

    他这辈子除此之外只拥抱过一个女人,那时他们都被爱包围着,他拥着她纤细的腰肢时,心里充满了爱宠。如今,这一个意外让另一个女人闯入了他的怀抱,这个女人他虽不爱,但是却并非全无感情,刚才那瘦弱的肩膀抵在他胸口上的时候,他的心竟也狂跳不止。

    贵平是个好女人,长水忽然意识到,适才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甚至想要伸出手臂去拥住她,保护她。他双眼空洞地望着下面的舞台,心中却翻江倒海地想着,难道自己竟耐不过寂寞,想要在情海再掀波澜吗?!

    他扭头望向身子紧张得前倾正努力做出认真观看表演的样子的贵平,难道他想要拉这个善良的女人下水,把她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来拯救自己绝望的人生吗?长水的心从来没有这样乱过,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任性胡为,连累贵平一生,可是情感却汹涌而起,令他贪恋那个软软的身体的温暖。

    他实在是寂寞得太久了,前面还有漫漫长路,他望着贵平圆润的侧脸,心想,我也渴望一份平凡的陪伴,一个有女人的家庭。

    贵平虽然坐得端正,可是女人的直觉让她清楚的知道,长水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她的脸不受控制的微微发烫,不知道长水会怎样想自己,他是欢喜还是鄙视呢?
    整场演出精彩纷呈,可是贵平和长水两个人却是各怀心腹事,都没好生看下去。到了散场的时候,他们两个随着人群一路走了出来,偏巧迎面碰上了和丈夫一起带着孩子也来看演出的王护士。

    王护士当年没能追上胡润,所以对贵平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看贵平失了意很是痛快,本以为贵平这辈子恐怕是要孤独终老了,她自己有夫有子,心中极为得意。没想到今天马戏表演散场后她却刚好碰上了贵平和长水一道走出来,刚开始因为人多她还只看到贵平一个人,所以特意带着自己的丈夫儿子上前跟贵平打招呼,想要挤兑一下贵平的形单影只。

    怎想到,她刚叫住了贵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长水就从贵平的身后走了过来,站在了贵平的身边,对着自己礼貌的微微一笑。

    王护士有些傻眼,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长水,这个男人个子那么高,穿着笔挺板正的黑呢子大衣,脸又长的那么英俊,有浓密漂亮的眉,黑漆漆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还那么瘦,光洁的额头有棱有角,虽然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得很斯文,可是他浑身上下仍然透着一股英气,另外还有一种王护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高雅的气质。

    就在王护士愣愣地盯着长水看的时候,贵平却先笑了说:“小王,你也来看演出啊。这位是你爱人吧?”

    王护士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她本意是想跟贵平炫耀一下自己的家庭的,可这时看着自己家老赵穿着窝窝囊囊的棉袄,瘦瘦小小的样子,忽然觉得他真是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在自己身边站着简直是丢人现眼!

    可是贵平现在正问她,王护士只好含糊地给贵平和长水介绍了一下老赵,之后她毕竟压不住好奇心,追问了贵平一句:“这个同志以前没见过呀,杨大夫,是你朋友吗?”

    贵平转头看了看长水,长水对她一笑,贵平心中一甜,笑着扭过身来对王护士说:“是呀,这位是韩长水,矿总院血液科韩副主任的弟弟。”

    王护士的眼睛微微睁大,矿总院的韩之华她也是听说过的,那是高级知识分子,原来这个男人是她的弟弟,怪不得!没想到杨贵平最后竟然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

    王护士的心嫉妒得简直要滴出水来,她强忍着心里的酸,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哦,是吗?这位韩同志长得挺高的嘛!”

    然后也不等长水跟自己打招呼就快快地对贵平说:“我儿子困了,杨大夫,我们先走了啊!”说完拉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老赵抱着孩子飞快地走了。
    贵平看着王护士逃也般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畅快,这些年来她不知在明里暗里嘲弄过自己多少回,今天难得让她也吃回瘪。

    不过,贵平偷偷看了长水一眼,王护士毕竟是误会了,以为长水是自己的男朋友,其实他还并不是,贵平有些难过地想。这样想着,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心底里好像已经接受了长水,她渴望能和这个男人有进一步的交往,甚至以后同他组建家庭,只是——,不知道长水是怎么想的?他又愿不愿意呢?

    贵平的心有些乱,可是她又不好直接去问长水,所以在长水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同长水的谈话也有点答非所问。长水当然察觉了贵平的异样,他想,贵平应该还在为开场时不小心躲进自己怀里的事不好意思,他的心其实也很乱,所以送了贵平到家后就同她匆匆道别快步走回了之华家。

    晚上长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贵平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能感觉到贵平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他真要自私地去利用贵平的情感来填补自己空虚的生活吗?

    长水扪心自问,他的爱早已在舒雅的身后燃尽了,他的精神状况也不符合这个社会衡量正常人的标准,这样的如死灰般的自己能为贵平做什么呢?这个苦命的女人已经有过了一段凄惨的恋情,为此她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现在还要常常忍受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挑逗,自己怎么能忍心再去连累可怜的她呢!这样做岂不是比那些无耻的男人更加的可恶可憎吗!

    长水这样想着渐渐地打消了对贵平刚起的那一点小小的念头,他闭上了眼睛,做了决定,还是忘了贵平吧,反正过两天自己就又要回长春去了,到时候彼此再无往来,贵平也会慢慢忘记自己的,这样就不错,希望她未来能有好运,早点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长水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睡着了。
    但是世上的事很多时候不是你自己决定了要怎样就会怎么样的,长水虽然下了决定要远离贵平,可是贵平和之华却并不知道,也不这样想。

    经过了马戏团的这一晚,贵平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觉得长水就是老天怜悯她特意给她送来的人生伴侣,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了。

    所以回家后她思前想后,觉的不能总是这样被动地等着长水来约自己,既然自己已对他有了意,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也约他出来一次呢?这样也好间接地让长水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

    所以,贵平考虑再三,决定隔天去约长水一起到人民公园的湖上溜冰。东北的孩子们一到冬天在外面最主要的游戏就滑冰车,打冰嘎,还有溜冰。贵平从小溜冰就溜得很好,她身材娇小,重心低,立在冰刀上很稳。

    她以前就常常带着妹妹爱新跟邻居家的小姐妹们一起到处跑着在河上和湖上溜冰,那时候小,大家都不怕摔,身子又灵活,经常比赛做些很难的动作,或是比赛谁速度更快,贵平常常都是赢家,她能毫不在意地一口气沿着湖沿儿快溜十几圈,要不就是溜着溜着跳起来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落地再原路溜回来,总之在冰上贵平是灵活自如,身轻如燕。

    现在随着年纪大了,从前的兴致也一点点地都被打磨没了,这几年贵平已经很少再出去玩了,而今年冬天她甚至还没去碰过自己的冰鞋,现在想到要约长水,她就觉得还是溜冰是最好的选择,这是自己最拿手也是最安全的方式。

    在之前的谈话中,贵平知道长水应该也是会溜冰的,如果到时候他们两个能够沿着湖,踏着冰,把臂同游,应该是很美的一幅画面吧。

    贵平幻想着,心中欢喜起来,曾经泯灭了的少女情怀如今又雀跃而起。

    不过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心意,贵平最后还是决定叫上邻居家的好姐妹秀荣和自己一起去,这样这场约会看起来就更像是普通朋友间的聚会了,没有那么直接,让人更容易接受。
    之华在医院接到了贵平的电话,心中很是高兴,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就代长水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她就催着长水找他当年的溜冰鞋,说了贵平约他第二天去公园溜冰的事。

    长水很是无奈,大姐的心思他现在已经懂了,她是要撮合自己和贵平,但偏偏不直接说出来,只是利用一切机会让自己与贵平碰面。

    之华不直说,长水就也不好自己先提头,更何况贵平还是父亲的医生,之华只是说,自己想交贵平这个朋友,让长水好好对待贵平,这让长水想拒绝都无从说起。

    再加上,随着彼此的了解,如今长水对贵平已经从敬到怜,他虽然对自己下决心不可连累贵平,可是情感上的软弱却常常压倒理智的坚持,所以当之华催着他去跟贵平溜冰时,他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甚至在心里他还伪善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过是在煤城的这几天,年假一过,回了长春,一切自然就结束了。没什么好担心和自责的。”

    有了这样的借口他便可以更坦然地去赴贵平的约会了。
    到了人民公园他看到贵平和另外一个女孩已经拎着冰鞋在大门口等他了,长水莫名地松了口气,原来并不是贵平和自己两个人的约会,还好,这样可以避免尴尬,也不用他努力寻找话题来减少彼此的心虚了。

    长水心一松,脸上就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高兴地朝贵平她们走了过去。贵平看着长水染了朝气的笑容,心中涌起一丝甜蜜,

    旁边的秀荣用手指轻轻捅了捅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个韩长水还真是长得一表人才呀!贵平,你有福气!”

    秀荣和贵平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们两个年纪一样大,一起考上的护专,后来又一起被分配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当了护士,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当年她们还小的时候,两个人还曾共同立下了“一辈子不嫁人”的志愿,只是秀荣没有贵平那样意志坚定,随着年纪慢慢大起来,她架不住家里人的催促和亲戚朋友的介绍,最后还是早早嫁了人,如今儿子已经生了两个了。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和贵平的友情,她们两个仍然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这些年来她眼看着贵平蹉跎了岁月,饱受了情伤,心中也是充满了同情,如今听说贵平有了这个新的转机,她自然是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

    今天陪着贵平来见长水,虽说是为了掩饰贵平的不好意思,其实也是她要帮着贵平掌掌眼,考察考察这个韩长水。

    秀荣看着远远走过来的长水,心中非常满意,她觉得贵平这回算是苦尽甘来了,不过她不忘自己作为朋友的责任,心里想着,一会儿得想办法好好盘问盘问这个韩长水,

    一是看他脾气性格,行事做派怎么样,配不配得上贵平,万一要是他空长了个好腔子,里面倒是个酸文假醋的草包那就不行了;

    二是如果这个韩长水一切都好,人如其表,那么自己就更要替贵平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对贵平到底有没有意思,

    总之,贵平不好意思出口的话,今天秀荣打算全都承包下来,无论如何也要帮贵平把这件事弄清楚,好的话,就把他们撮合成了。
    长水笑着走到贵平和秀荣的面前同她们打招呼时可是万万也不会猜到秀荣心里的这些打算,他现在很高兴地在贵平的介绍下同秀荣握了手,彼此认识了一下,然后抱歉说,让两位女同志久等了,所以今天应该由他来请她们二位游园,边说着也不等贵平她们反对就主动到售票处去买了三张票,同她们一起走进了公园。



    冬天的公园也没有什么好景致可看,只是在哪吒闹海的喷泉旁,贵平停下来对长水介绍说,本来夏天的时候这里填满了水,从龙口和龙尾会分别喷出水柱,很是好看,可惜现在是冬天,因为怕水池冻住,管理员已经把水都抽干了,只留下这座高举着乾坤圈的哪吒在闹旱地,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长水笑着听完贵平的介绍,他每年回煤城几乎都是冬天过年的时候,夏天并没来过几次,而且他这些年哪里还有逛公园的闲情,所以这里倒是第一次来。

    这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座横空出世的雕塑,凭心而论,这座喷泉雕塑做得还是很生动的,题材也很有趣,哪吒身穿红肚兜骑在老龙身上,双眉倒立怒眼圆睁,他左手按住龙脖颈,右手高举乾坤圈,仿佛立刻就要手起圈落,砸碎老龙头,而他胯下的老龙身缚混天绫,昂首摆尾,好似在仰天长啸。整座雕塑动态十足,

    长水不禁赞叹,这哪吒虽然藕臂粉腿,形容好似个团团小儿,可是他骑龙浴血,气势冲天,让人一见便知,他是一个盖世英雄,可以战天斗地。而那老龙虽然受制于人,却仍然百转千折,头向苍天,角露峥嵘,强悍不屈之气迎面扑来。

    长水一时兴起指点着这座哪吒闹海跟贵平和秀荣略说了说自己的看法,秀荣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笑着对贵平说:“到底是知识分子,这哪吒闹海我看了这些年了,也没看出这么些个门道来!就是觉得夏天时喷出水来配着这红红绿绿的挺好看的,具体怎么个好看法却说不出来,今天听了韩同志的这分析,可真是长见识了。”

    长水倒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我不过是看这座喷泉有趣,一时胡说的,让你们见笑了。”

    贵平担心长水窘,赶紧说:“你说的那么好,怎么是胡说呢?我们都很爱听。”

    秀荣听了一笑也跟着说:“是呢,我就佩服你们文化人这点,不像我们这些人看到的东西,心里虽然有但是嘴上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也不如你们说的那样好听!”

    长水被她们两个这样一捧虽然连连摆手说过奖,但是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一路来到了湖边。
    到了湖边换上了冰鞋,三个人开始在湖面上溜了起来。

    长水虽然会溜冰,但是并不像弟弟长空那样精通,他这时看着贵平和秀荣在冰上好像一双自由飞翔的燕子,迎着风在冰面上灵活自如地飞舞,特别是贵平让长水大开眼界,平时她总是一副稳重安静的样子,没想到在冰面上她竟是这样的轻灵飒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长水的眼睛跟随着她四处飞舞的身影,看着她颈上的黄纱巾随风飘扬,给她填上了一种娇艳的美丽。

    这样的贵平点燃了长水心底里的激情,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这时他仿佛忘掉了近十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悲剧,

    他抛开了那些压在心中的重石,让自己又回到了可以凌风而舞的少年时代,他敞开怀抱踏着冰追上了贵平和秀荣,同她们一起在冰面上飞奔,旋转,嬉戏,放肆地大笑,

    在身体的加速度中,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里面他感觉到了久违又久违了的朝气在胸中蓬勃而出,他在心里情不自禁的哼唱起那浪漫的,充满了激情的《西风颂》:

    是你,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

    而它曾经昏睡了一整个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梦,

    就在巴亚海湾的一个浮石岛边,

    它梦见了古老的宫殿和楼阁

    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

    而且都生满青苔、开满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

    ……

    请把我尘封的思想散落在宇宙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心声,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巴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哦,西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知道是贵平唤醒了他,使他又重新有了追求光和火焰的勇气,他望着贵平笑意盈盈的
    眼睛,终于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依恋之情,

    如果他今生还有希望得到平凡的幸福,那么这把打开他心灵枷锁的钥匙就一定握在贵平的手里面,长水看着贵平瘦弱的肩膀,她真的能帮自己撑起一个温暖的未来吗?

    当贵平再次滑过他身边的时候,长水鼓起了勇气快滑了几步跟上了她,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地拉住了贵平的手,他能感觉到贵平轻抖了一下,可是她并没有挣开,反而是任由长水拉着,跟着他的速度调整了脚步和长水并肩沿湖一路滑了下去。

    长水握着贵平纤细的手,领着她在冰面上漫无目的的滑着,一切都很好,很顺利,他有意不去深究这画面背后的那些含义,把所有的理智都推的远远的,他希望时间就停顿在这一刻,他和贵平就做两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甚至是没有思想的人,他只想要这种感觉,轻松,舒服,忘乎所以。
    秀荣在后面看到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并肩在湖面上踏冰而行,只是觉得好看,她心中暗暗高兴,看来并不需要自己再做什么了,贵平的婚事这次是真的要成了。

    秀荣抿着嘴儿笑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已经成双成对了,自己还在这里岂不多余!

    可是要找什么借口溜走呢?她实在不忍心这时叫住贵平他们,那样恐怕这两个人都会不好意思的,那她可就帮了倒忙了。

    所以秀荣眼珠一转,心想,干脆自己就这么悄没声儿地开溜得了,反正这时他们两个都没心思注意自己。

    于是,秀荣悄悄地倒滑了几步到了岸边,换下了冰鞋,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贵平和迷醉的长水果然都没有发现她的离开,他们两个就这样拉着手在湖上随意地滑着,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在这种默契的沉默中找到了两情相悦的感觉。
    那天之后,贵平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心一意地把长水当作了自己的男朋友交往起来。

    而长水却还在对世俗温情的向往和理智的强烈自责中苦苦徘徊,他知道自己给贵平释放了错误的信号,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快地去纠正,人都是自私的,长水明知道自己什么都给不了贵平,未来也可能只是会拖累她,可是他却贪恋贵平的温存无法果断地放手。

    直到在他假期结束快要走了的那天,之华同他深谈了一次,长水才敞开心事,详细地跟之华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之华倒是没有像长水这样多的顾虑,她开门见山地就对长水说:“这些天你也同小杨大夫接触过几次了,我看你们玩得很好,怎么样,你觉不觉得贵平是个平实又可靠的姑娘,有没有想过以后同她共同组建一个家庭?”

    长水早料到大姐会这样问他,所以他也没觉得为难,稍一思索就回答说:“大姐,其实你的想法我早就猜到了,你一开始就想把贵平介绍给我,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立刻就回绝掉,因为你知道,我是真的打算独身一辈子的。

    可是这些日子同贵平的几次碰面,让我对她产生了好感,你说得对,贵平确实是个好姑娘,我虽然无法爱上她,但是喜欢和怜惜是有的。可是,大姐,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害她呀!贵平已经够苦的了,而我,你是知道的,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够配得上她,我以后只会拖累了她,所以我——”

    之华不等长水说完,就摇着头打断他说:“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啦?哪里配不上贵平?长水,你不要老是这样爱钻牛角尖!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现在在国有大厂里做助理工程师,还有你仪表堂堂,性格温柔宽厚,你这样的人材,应该是贵平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才对!”

    她看长水要接话反驳,便摆摆手不让他说,自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顾虑自己的病嘛,怕贵平嫌弃。

    其实你的这个病就是个心病,我倒觉得你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着,每天胡思乱想的对你这个病没有什么好处,相反的如果你能和一个谈得来的人,就像贵平,一起组建个家庭,开始新的生活,反倒会对你的病起到治疗的作用。

    何况现在你的病本来也控制得不错,只要你按时吃药,以后又有贵平这样有耐心,懂医学的人在身边照顾,就是彻底好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你怕什么,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抛去这些顾虑,踏踏实实地和贵平好好谈个恋爱,差不多半年一载的就可以结婚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毕竟人家贵平也是老大不小的了,你们两个这个时候能彼此看对了眼儿,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呀,你不要再犹豫了,既然彼此都有了心,这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长水被之华一番话说得没了主意,他本来这些天来心里天人交战得厉害,现在听了之华的这些话仿佛是为自己屈从于现实的温情找到了实际的理由,他想,如果就听大姐的,闭上眼睛点了头,自己是不是就能收获一个温暖的家庭呢?

    可是,他抬起头看着之华,终于还是过不了良心的这道关口,问道:“大姐,你说的这些都是站在我的这边,计算着贵平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帮我逃离精神病的折磨,可是如果我们切身地为贵平想想,我们这样做真的不会害了她吗?

    她现在之所以认定了我,是因为她还并不知道我有这样的病,而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大姐,怕是这辈子难好了,这样对贵平不公平,会让她因为我一生受累的。”

    之华看着长水眼中的伤痛,有一些欣慰,也有一些痛惜。她知道,这样看起来长水对贵平是真的动了心了,这让她欣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到底让这个偏执的弟弟喜欢上了贵平;另一方面,她当然痛惜长水,这个最优秀的弟弟为病所累,连和喜欢的人建立个家庭都不敢了。

    之华想,这次她无论如何都要帮长水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开口对长水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中贵平的原因,因为她对感情执着,她也足够坚强,长水,你是知道的,贵平之前的那个男朋友病得都快要死了的时候要求同她分手,贵平不但不同意还想立刻去嫁给他!

    所以,这样的女人,你觉得她真的会计较你的这点病吗?她看中的是感情,她愿意为自己的感情付出所有!我觉得,以其你在这里因为这个病而犹豫不决,还不如日后好好地对待贵平,毕竟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值得人好好去珍惜和爱护的。这样你们也可算是相互慰籍,各得其所,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你相信姐姐,你们一定能组成一个很温暖的小家,以后还会有自己可爱的孩子的,到了那时你就会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些踌躇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了。”

    之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长水已经无言可以回答了。他虽然仍然觉得这样做并不全对,可是他选择了闭上眼睛,他想,我只是一个凡人,软弱,甚至卑鄙,可是我累了,我渴望被救赎,渴望拉一个人来帮我承受这生命之重。
    长水在回长春前夕同贵平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个人开始通信传情,之后的一年中只要一有假期,长水就会回煤城来见贵平,两个人的关系持续升温,贵平迷恋长水的才华,长水沉醉于贵平的温柔,他们两个真的如之华预言的那样,彼此慰籍,彼此在现实生活中互相救赎。

    后来贵平看时机成熟,就带着长水去见了自己的家人。贵平她妈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大哥泽文还找了个机会跟长水长谈了一次,大概就是说自己的这个妹妹不容易,希望长水日后能好好待她,长水自然是一一都答应了下来。

    这样长水也算是正式进入了贵平的生活圈子,没过多久不论是贵平的亲戚朋友还是医院里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了他们恋爱的事,这些人里有真为贵平高兴的,也有羡慕和嫉妒的,总之贵平这次也算是彻底扬眉吐气了。

    只要长水来煤城,贵平他们两个就恨不得天天呆在一起,后来大家都笑称他们两个是“压马路能手”,两个人沿着长长的一条街走过来走过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之华看到这样,长舒了口气,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这个差点毁了的弟弟总算是被自己拼死拼活拉了回来,现在她也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了。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长水和贵平在亲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简单但也算是隆重的婚礼,偕手结为了夫妻。
    二十


    一九六六年是长水和贵平人生的新起点,他们终于都各自摆脱了从前的阴霾,提起了勇气,互相把信任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给了对方,再次燃起了对人生新的希望,走进了正常人的生活序列。

    同样一九六六年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个特别的时间,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这近十年来蕴积起来的政治暗涌在这一年终于全面爆发了。

    而这次犹如山洪般汹涌的政治运动竟然是从一场文艺的艺术批判开始的,听起来好像有些儿戏,可是那些曾经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们应该不会陌生,

    如果他们对政治有艺术上悲剧的预判的话,那么他们就可能提前嗅到危险的气息,那是灭顶之灾来临的前兆。
    六五年底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学评论把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推到了批判前台,接着就是他身后的北京市委被冠以“独立王国”的称号,

    六六年的二月,北京市委书记彭真拟出“二月提纲”试图在学术批判的范围内把左的倾向适当拉回。

    可是几乎同时在上海毛泽东夫人江青召开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正式号召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来对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

    所谓的“左右派之争”就这样在文艺战线上正式展开了。当然政治斗争的“醉翁之意”不会只在文化艺术这些空谈里面停留太久,很快真正的高层权利斗争进入了相互倾轧的阶段。

    六六年的五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提出了“五一六通知”,对“二月提纲”进行了全面批判,高层领导人彭真,陆定一,杨尚昆,罗荣桓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遭到了免职和软禁,

    而陈伯达,江青,康生,张春桥组成了中央文化革命小组正式成为了领导“文化大革命”的指挥机构,

    从此开始了一场先是从上到下,后来脱离了控制演变成为自下而上的浩浩荡荡的全国性大革命。
    中国将再次陷入动乱,人们盲目地跟着派别林立的红旗东奔西走,激情的火焰蓬勃地燃烧着,用尽了周围的空气,烧焦了脚下的土地,领袖的敌人死了一批又一批,而平凡的普通人们用尽了气力却也没能获得理想生活的美景。

    最终不知道中国人会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到底是革了谁的命?暴力的铁和血究竟打碎了什么?而我们满怀激情高举起的拳头代表的是真的正义还是疯狂的邪恶?

    可惜,在当时所有人都仿佛不具备思考的能力,他们把爱都给了我们伟大的领袖,有了那神一般的人物,平凡的人都不需要自己的思想了,我们只有爱他,信他,誓死护卫他,那便是世上最真的真理了,是所有中国人的人生价值。

    在未来历史冷峻的回眸中,我们能够体察的是几代人的悲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即便是那位曾负举国之重的伟人,留给我们的也许只能是苍凉和荒芜。

    那些燃烧过的生命变成了无用的飞灰,落入尘埃,

    是非功过,转头已空,

    可是那些死于浩劫之中的鲜活的生命,那些被无情践踏的尊严,还有那些没有独立思维的打砸抢的青春,

    这些消失了的过往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放声一哭吗!这个时代的命运让当事者毁神灭形,让后来人痛彻心扉!
    刚刚开始了新生活的长水和贵平还并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这时正沉醉在自己的小日子里,刚刚感受到一点点甜蜜和幸福。

    现在他们唯一的烦恼就是必须两地分居,无法像别的夫妻那样长相厮守。长水只能利用探亲假跑回煤城和贵平团聚,他们虽说已经结了婚,可是还并不算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还没有从单位分到房子,因为长水和贵平还没商量定到底要把家安在哪里。

    贵平的意思当然是愿意留在煤城,她觉得两家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安家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样他们都可以方便照顾家里人。

    可是长水对贵平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太积极支持,其实他并无意一定要同家人相守,煤城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反而是长春,他呆的久了,他最好和最痛的人生都是在这座城市里渡过的,他感觉自己仿佛与这座城市连着血肉,呆在里面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欢愉,可是一旦要彻底离开,他便有被撕扯伤口的痛楚。

    他知道,如今自己已经有了贵平,不该再去留恋过去的那些事情,可是回忆却是他人为不能控制的,仿佛留在这座城市里,他便就能留住过去的一片自己。

    不过这些无理的理由长水当然不能说给贵平听,所以他没有直接反对贵平的提议,只是说如果想要回煤城,那么他得先联系调转工作,他的这个专业在煤城要找到对口的单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不能心急,只能慢慢的找着看。

    另一方面他也暗示贵平,其实作为医生,如果贵平愿意,她应该能比较容易在长春的医院里找到接收单位,毕竟那边是大城市,有很多家医院。

    贵平听了长水的这话,心中也有些犹豫,其实跟着长水去长春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那边就像长水说的那样,大医院多,水平和条件都会比煤城这个小地方好,自己如果能调去那边,说不定对以后的事业还会有所帮助。

    可是一想到要抛下家里人跟着长水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里面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就又觉得万万不行。她这辈子,打记事儿起就一直都为了她的这个家,为了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活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照顾和帮助他们就是她生活的动力,是她人生的奋斗目标,她无法想象,离开了他们只顾自己的小家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贵平想,她那裹了小脚的妈如果没有自己常常的照顾,会不会受大嫂和弟妹的气,大哥虽然能干也孝顺,可毕竟是男人,每天外面的事还忙不完,哪里能顾得到家里的这些小事。

    二妹爱新虽然厉害,可是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单位几年前就给她分了房子从他们的大家庭里搬了出去,而且她还有大猛要照顾,所以就算是她有心也顾不上管家里的事,相反的倒是妈还得时不时地帮她照看着大猛。

    再说小妹小越现在正在上中学,她和她们的侄子振兴在一个年级,振兴因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所以多得疼爱,为人行事就有些霸道,时不时的倒要来欺负一下这个和他同岁的老姑,贵平知道,小妹其实心里常常是很委屈的,这几年贵平一直单身,挣了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她妈做家里的日常开销,剩下的她常节省下来,托大哥出差的时候给小妹买几件漂亮衣服,好让她也能开开心。

    一想到这些,贵平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她要是走了,家里的这些事谁来管?所以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留在煤城不跟长水走。

    长水也知道贵平最是顾家,让她离开煤城恐怕很难,所以也并没有勉强她。这样两个人婚后也只好仍然两地分居着,只是说先这样过着,等过两年看看情况再说。
    当然这一年来国家政治上的变化他们两个也都注意到了,不过这些初期政治上的风起云涌长水和贵平都只是在收音机的新闻和报纸上了解到了一点,

    上面高层的斗争,谁落马谁上台,他们除了听了惊讶和迷惑以外,并没有感觉到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发生了什么影响,

    那些名字离他们这些普通的小人物实在太过遥远,国家的政策方针也不是他们可以操心的事,

    所以文革初期,中国上层政坛虽然在经历巨大的变革和斗争,但是在这个遥远的东北小城,人们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仍然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当然对于这样的新闻长水也不是全无猜想,他想起了当年和凡民分别时两个人对未来政治运动的预估和恐惧,

    也许新的政治运动真的要来了,他想,不知道这次运动会波及多少人,又会延续多久,希望凡民这次不要受到牵连,

    长水这样想着,决定第二天写封信给凡民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总的来说这场政治运动目前还没有波及到长水和贵平的身边,但是另一件事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他们平静恩爱的生活,那就是贵平有一次在长水回来休探亲假的时候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长水每天服的抑制精神病的药“氯丙嗪”。

    贵平当时拿着那瓶药,心中既惊又怕,因为和长水并不是总能在一起相守,之前她并没注意到长水服药,可是如果这瓶药万一要真的是长水自己服用的,那么岂不是说,她的丈夫,那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韩长水是个,是个——精神病人!

    贵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不会的,如果长水真的有病,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贵平开始回想她同长水在一起时的所有事情,长水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很正常,她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只是有一次,贵平忽然想起了一个曾经被她忽略了的细节,那还是在他们没有结婚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两个一起在细河边上散步,那天的天有点阴,长水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太好,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并不太专心。

    忽然的,贵平就看到长水对着空中挥了挥手,然后好像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滚!别烦我!我的卑鄙不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贵平当时吓了一跳,她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长水,完全没有了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凶恶狠毒。

    她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喊了一声:“长水!”然后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长水的脚步一滞,沉默了几秒钟,贵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很不稳定,然后她看到长水转过头来望着自己,微笑了一下说:“我刚才在想一幕戏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你看过吗?”

    贵平心中一松,笑着回答道:“我只是看过电影《王子复仇记》,对了,那里面给哈姆雷特配音的就是我最喜欢的演员孙道临。”

    长水笑着说:“是呀,那个电影我也看过,孙道临的配音真的是太好了,他把哈姆雷特的那些经典的独白念的那样的饱满,完全符合人物的内心面貌,我当时也很为他的声音折服。

    ‘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是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他扫一个干净。 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就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就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贵平听着长水轻声的背诵,心里佩服极了,她惊喜地说:“没想到这些台词你竟能全部背下来!真是太厉害啦!”

    这时她彻底把长水之前那突然的举动和莫名其妙的话都理解成了《哈姆雷特》里面的台词,而长水在她的眼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长水那时对上贵平崇拜的目光,心中却在想,这句台词用在自己身上应该再添加上两个字“卑鄙的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
    那次之后贵平再没发现长水举止的异样,所以她也从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过。可是现在当她发现这瓶药的时候,她却本能的联想到了这件事,她忽然意识到,当时长水的神情并不像是在念戏剧的台词,他的样子更像是同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说话,充满了真实的愤恨和鄙夷。

    贵平的直觉告诉她,长水恐怕真的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这让她心中很惊慌。她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在家等到长水晚上从外面回来,然后直接把药递到了他的眼前,问道:“我刚才帮你收拾提箱,从箱盖里掉出来了这个,这是你的药吗?你真有这个病?”

    长水不防贵平忽然拿了药来问自己,他一直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和愧悔这时终于都翻到了明面上来,这一刻他反倒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和无地自容,相反的他感觉好似松了一口气,贵平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病,那么之前一直藏在心里面的那些忏悔和愧疚现在总算是可以对她说了,

    之后如果她愤而离去,自己也算是解脱了,当然如果她肯因为两个人的感情而留下,他便一生都爱她敬她,尽自己的所能对她好,用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想到这里,长水平静了下来,他先拉贵平坐下,然后从容地开口对她说:“你猜得对,我是有这个病,这是我平时吃的药。”

    他看到贵平脸上神色变化,内疚地低了一下头说:“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受到了欺骗,恨我怨我,离开我,我都接受,这是我对你犯下的错误,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对我,你可以提任何要求,只要能补偿你受到的伤害,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贵平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听完的长水这篇坦白的话,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本以为自己苦苦撑了这些年终于苦尽甘来,找到了长水这样才貌双全的丈夫,刚想着日后可以和他一起好好经营他们的小日子,让那些曾经看自己的笑话的人们都无话可说,怎么能想到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贵平抬眼望了望长水,有些木然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不会有家族遗传病史吧?”

    长水愣了愣,心想,贵平到底是医生,先考虑到了最坏的病因,他摇了摇头说:“不是遗传的,是我在大学快毕业那年自己得的。”

    “大学快毕业的那年?”贵平眼睛转了转,“是因为你之前的那个女朋友吗?”

    长水听到贵平提起舒雅,心中一疼,他惨然一笑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母亲突然离世,我与父亲,”他顿了一下,“发生了些矛盾,之后我爱的人又嫁给了别人,这许多事可能都算是病因吧,而我是个软弱的人,再加上那时的政治运动让我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所以那时一时间我对人生产生了莫大的怀疑,无法自行解释,精神就崩溃了。”

    贵平愣愣地听着,长水说话的口气很平静,就好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她端详着他,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精神病人。

    贵平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她继续问长水:“那这么多年了你都还没好吗?还一直都需要服药?”

    长水迟疑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他说:“是啊,没有全好,我有时会出现一些幻觉,所以需要服药来控制。”

    说完后,他到底不忍心,又接着补充道:“不过,和你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来,我真的觉得好多了,是你把我拉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里来,我开始觉得自己又能脚踏实地的活着了。我不再那样排斥现实的生活,也不需要时常躲进幻想里面去寻求安慰,因为你已经在这里给了我最好的慰籍。

    贵平,我应该谢谢你!可是我却欺骗了你!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赎自己的罪!”

    说到这里,他算是把这么久以来在心底里压抑着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能够直接向贵平忏悔,他觉得心中舒服了许多。
    贵平听完,一时无语,本来在她眼中十全十美的长水如今变得不那么完美了,他身上有了这个重大的缺陷,贵平说不忌讳是假的,

    而且这个事情在婚前长水和之华竟然都没对自己提起,这就像长水说得那样,简直可以叫做是欺骗了,想到这里,贵平的心中就意气难平,

    但是如今婚也已经结了,她和长水在一起有商有量地过着日子,实在也算是合心合意,夫妻想得,要叫她就为了这个事舍了这一切,跟长水离婚,她确实下不了决心,

    更何况这边同长水离了婚后,她还要再去哪里找个像长水这样有才华,有品貌,性格温柔体贴的人来呢?

    贵平思量了半天,又抬眼去看了看长水,他这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垂着头,样子沮丧又可怜。贵平心中一疼,这是自己爱的男人啊,虽然他之前跟自己隐瞒了有病的事,可是他的才华不假,他的品性不假,他对自己的柔情不假,而同样自己对他的爱也不假,那么只是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病,自己就要亲手摧毁这来之不易的感情和婚姻吗?

    再说,长水的这个病平时也并不显山露水,他现在其实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长春的工作不是干得好好的?结婚后和自己一起也没有任何异常,现在不过就是每天吃一点药以防万一,说起来比起别的身体上面的病倒是更加省心省力。

    这么想着,贵平慢慢转过了弯子,她望着长水,想着他刚才跟自己忏悔时那难过,但是又坦诚的神情,心中再次涌起了爱意,这份爱把适才的种种震惊和不快全都赶走得无影无踪,她在心里面下了决定,以后要更加倍对长水好,小心照顾他的情绪,争取早点让他的精神恢复过来,不再去想曾经受过的那些伤害。

    母性的关怀在她的胸中升起,她站起来走到了长水的面前,伸手轻轻地拉起了长水瘦长的手,温柔地唤着他说:“长水,别这样,你抬头看看我,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想要放弃你。我只是心疼你,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永远都不再受从前那些事的折磨,我相信,你会好起来了,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日后也能当个好父亲的。”

    长水握着贵平的手,抬头看着她真诚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爱恋,他听完贵平这好似天籁般的话语,深深地望着这个善良的女人,终于他的心被完全地打开了,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伸开手臂把他的妻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这就是他的妻,温柔,善良,包容,她把满腔的爱都给了他这个精神错乱,甚至还是欺骗过她的人。贵平的谅解,怜惜,是那样的高贵纯洁,长水崇敬,甚至是渴望膜拜她,

    也许贵平一生都无法理解自己的那些人生哲学,那些艺术诗歌,可是她就是这样盲目地欣赏着自己,深爱着自己,面对这样的她,长水终于明白了,这看似平凡的,无理的,盲目的爱情和那个他一直郑重保管着的伟大的,丰富的,震撼灵魂的爱情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一个在生活里荡尽繁华,洗刷出了底色,而另一个则在想象的世界里,华容婀娜,飘忽若神。

    他懂了, 现在最珍贵的东西就在他的怀里面,他就这样死死的抱着贵平,良久才轻声对她说:“谢谢你!贵平,爱妻,我发誓,此生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这份真情,一生都敬你重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贵平没有说话,她依偎在长水的怀里流着泪笑了。
    这场风波因为贵平的谅解和包容得以平静的渡过了,这让长水着实松了口气,毕竟自从同贵平在一起以来这件事就像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让他无法正视自己。

    对贵平的歉疚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时刻都要面对良心的指责,道德的审判,这常常让他浑身发冷。可是没想到这件让他昼夜难安的事情竟然在贵平这里轻轻松松地被接受了!

    长水不得不佩服之华的眼光,她看准了贵平的品性,料定她会为了感情放过长水这种方式的欺骗,

    比起老道的之华,长水想,贵平实在是太单纯了。
    贵平和长水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而且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了一层,

    因为长水终于没了心事,可以与贵平坦诚相对了,又因为贵平的大度,长水越发感激她,平日里凡事更加迁就贵平,也算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里面去了,

    另一方面贵平也自觉自动地开始注意照顾长水的情绪,尽量不去跟他提过去的事,以免刺激到他的神经。

    两个人都有意识的精心维护起他们的家庭,这让两颗心越走越近了。

    之华看到这样的结果心中无限的欣慰,她打心眼儿里感谢贵平包容了长水的病,所以经常会在很多生活的琐碎事情上面去帮助贵平和长水他们,希望他们能越过越好。
    时间在贵平和长水日渐亲密的婚姻生活中流走,而大的政治运动也随着时间的脚步一步步向他们逼近了。

    到了六六年的八月,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毛 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的文章,提出了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暗喻刘少奇和邓小平等领导人,彻底激化了这场政治矛盾。

    这次大会后,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红卫兵运动,这些由青年学生组成的“毛泽东的红色卫兵”气血方刚,誓死保卫党保卫毛 ,

    他们从毛选里找到了行动的理论依据和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在当时点燃了千千万万少年少女心头叛逆的火焰,他们带着无比狂热的革命热情开始了一系列推翻一切既有的社会秩序,价值观念,最后甚至是支持国家正常运转的行政体系的运动。

    这一切听起来疯狂得不可想象,可是他们却在短时间内席卷了全中国,因为党的伟人毛泽东同志给予了这些青年赞许和鼓舞。他从八月中旬开始连续八次接见了近一千万的红卫兵队伍,这让那些狂热崇拜着他的人们彻底沸腾了!

    全国上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串联!中国大地上各个角落的年轻的红卫兵们全都穿上军装,带着鲜红的袖标,包里装上红宝书,扒上免费的火车一路慷慨激昂地奔赴北京,所有人那时都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够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面向着那个在高高的城楼上面的伟岸的身影挥舞手里的红宝书呐喊致敬。
    贵平的小妹妹杨越这年刚好中学快毕业了,她虽然平日话不太多,但是内心里主意却很正,她不像比她还大一个月的侄子振兴,总喜欢在家里仗着自己是杨家唯一的孙子横行霸道,而在学校里却因为娇气,什么活动都退避三舍。

    她几乎和振兴正好相反,在家里面对振兴时不时的挑衅和欺负,杨越经常不发一言忍气吞声,可是在学校里她却是很多活动的积极分子,倒不是她一到学校就变得八面玲珑,口若悬河了,而是她从来都不怕苦不怕累,总能默默地做好班里交给她的任务,所以在学校杨越要比振兴更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这些日子学校的学生们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大串联去北京的事,振兴听了不过是心里激动了一会儿,之后一想到要一个人离开家,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路上只有遭罪的份儿,就立刻熄了念头。

    后来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振兴除了天天跟着班里的几个人上街喊喊口号溜达一圈,剩下的时间就干脆躲在家里歇着了,上北京去见毛 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想,那些闹腾得最欢的也未必走得了,就算真走成了也未必到得了北京,就算是到了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那么多人,他们哪里就真能看到毛 了!

    所以他乐得在家逍遥,全然不去理会那些来约他一起商量去北京的同学。

    可是杨越就不同了,她是真的动了心。在他们这个家里面,她是最小的孩子,完全没有地位,即便是对自己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她妈每天都和大嫂子一起忙着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根本没有时间理她,只有指使她干活的时候才能想起她来,要是她刚好没听见或是不在家,之后还要听她妈骂道:“这个小死小越,要找你干活了倒跑没影了!”

    杨越嘴上不说,心里却忿恨极了,所以有什么心事也很少跟她妈去说。而家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忙着上班,并且他们的年纪也跟她相差得太远了,大家都把她当小孩儿,没人真正注意过她的情绪,尊重过她的想法,全家唯一和她年龄相当的就是这个大侄子振兴,可是从小到大振兴除了欺负她,抢她的东西以外哪里会好好跟她说上一句话!

    杨越对这个家早就厌倦了,她从很小就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早点自食其力,离开这个家,去痛痛快快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就是个机会,虽然说只是短暂的离开家,可是这是个有着冠冕堂皇理由的离家机会,去北京见毛 ,这个理由没人能反对,

    所以这次杨越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从家里走出去,去遥远的北京,去闹革命也好,去见世面也罢,就算是能离开这个家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她打定了主意,先在外面和同学们商量好了,找好了搭伴的几个人,然后就回家来跟她妈和哥哥姐姐们说了去串联的事。

    赵氏没想到自己的这个一直像个闷葫芦似的老丫头竟然这么大胆,想要一个人跑到北京去见毛 !她想都没想就说:“你做什么梦呢?一个小姑娘家就想扒着火车上北京?!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要是学校不上课了,你就收收心,我让你婶儿她们帮着给你找一门亲事是正经的。”

    杨越听完也不着急,她知道她妈是个大字不识的老派女人,哪里懂得革命和造反这些事,跟她说也是白说,所以她一声不吭地又去找大哥和大姐商量去了。

    泽文和贵平听了,开始也都不同意,他们都觉得妹妹太小,这样跑去北京要是路上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可是杨越态度特别坚决,表示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去,并且说已经在班上报过名了,同同学们说好了,如果不去会被人看作墙头草,当成是不支持革命,不爱戴毛 的落后分子,甚至会被踢出红卫兵的行列。“要是那样对以后升学和找工作都会有影响的。”她严肃地对泽文和贵平说。

    听了她的话,又看到她这个坚决的态度,泽文和贵平也有些犹豫了,现在的政治时局他们也吃不太准,如果真是因为这个事儿,落下不爱戴毛 的口实那还真是不妙。

    “可是,”贵平看着倔强的妹妹不无担心地说:“就这么让你一个小姑娘走那么远,我们怎么能放心啊!”

    “要不这样,”泽文说,“我让振兴跟你一起去,他到底是个男孩,这样你们两个路上也有个照应。”

    杨越一听连忙摇手,她想,带上振兴,那可就不知道是谁照顾谁了。她跟大哥说:“不行,振兴又没报名,怎么能跟我们一起去?我们班都已经组织好了,我们分成三组,我和戴志诚,黄颖他们几个一组,在路上大家必须和自己的组在一起,不能自由活动,这样既可以防止走丢了,也可以保证这次行动的单纯性,我们是去搞串联搞革命的,不是出去游山玩水的。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一切都是有指挥有计划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可以做主多加一个人或是少去一个人的。”

    泽文听了和贵平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这些小孩子们搞得这么严肃,这样看来他们还真的是不好反对了,于是泽文只好说:“既然这样,也算是个政治任务了,家里不好拖你后腿,我们可以同意你去,但是你得保证不能离开组织,在路上跟定带队的人,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更是不能乱跑,我去过那里,那广场老大老大了,跑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越一见大哥松口同意了,高兴极了,对她哥的这些嘱咐的话自然是满口答应。泽文也知道这个小妹是个很稳当的人,心里的主意也很正,所以斟酌了一下,觉着放她出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以。

    贵平见大哥答应了下来,自己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是也知道拦不住妹妹,所以索性开始帮着杨越准备路上该带的东西,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了些钱给她,让她路上用。

    过了几天到了他们约好的日子,杨越高高兴兴地和同学们一起坐上火车,平生第一次离开了煤城奔向了伟大的首都。

    他们满怀激情,一路唱着革命歌曲,念着毛 语录,带着最虔诚的心去觐见伟大的领袖。

    杨越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这样崇高的使命感,她坐在满载红卫兵的火车上,看着周围这些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自豪极了,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不再是那些庸俗的家庭里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们都是领袖的红卫兵,他们是无畏的革命者,他们是勇敢的造反派,他们将打碎一切腐朽的,狡猾的,走修正主义道路的敌人,他们将成为托起中国红太阳的光荣的士兵!

    杨越像千千万万个青年一样带着这样伟大的理想坐在火车上一路奔向了首都北京。
    泽文和贵平送走了小妹,心中虽然都不大放心,可是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泽文因为一直负责厂里的采购工作,经常全国各地走,所以这时宽慰母亲和贵平说:“外面也没那么乱,小越又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应该没啥事儿,再说了,现在他们红卫兵最牛气,平常人还真没人敢惹他们呢!你们就放心吧。”

    赵氏和贵平听了这才稍稍放下些心,赵氏虽说平日里对这个小女儿很少理会,但是哪个孩子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娘的心对自己的孩子那都是心疼的。

    自从杨越走了后,她就天天守着话匣子听毛 是不是又接见了红卫兵了,掰着手指头算,小越是不是已经到了北京见过毛 了,是不是就快坐着火车回来了。

    这些事情是正处在青春期的杨越并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她这时只知道一心一意痛恨着这个毫不重视自己的家庭,兴高采烈地享受着外面自由的空气。
    杨家的小妹跟着红卫兵走了,杨家的其他人在各自的单位里也都主动或是被动的加入了各式各样的政治派别。

    政治斗争的战火已经慢慢烧到了小小的煤城,他们一家子人除了不识字只能呆在家里的赵氏和泽文的媳妇李氏,其他这五六个人倒分成了好几个阵营,有什么主义兵,红色派,铁血团等等,他们有时在家也相互争论,彼此辩驳,常常吵得赵氏头疼。

    这中间比较激进的就要算是二妹爱新了,她是军属自然参加有军队支持的红色派,在学校里和另一派一个保校长一个保书记,斗得不可开交。

    红色派因为军队的背景,气焰很强势,他们保校长史兰芝,坚决斗倒党委王书记。在学校和王书记家,红色派贴了很多大字报,之后又定下了日子要去他家抄家抓人然后游街示众。

    爱新连日里忙着这个事,孩子都没功夫管,每天都风风火火地在外面跑,连吃饭喝水都是忙忙叨叨的。

    赵氏看了直摇头,当着她的面说:“作孽呀!你们这些个人不好好的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天天琢磨着整单位的领导算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信,你们那个王书记就真有那么坏?你在他手底下也干了六七年了,之前怎么没见你说他这么些坏话!如今还要上人家抄家给人家游街,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们这么作践人家,那就叫革命啦?我是真看不明白!”

    爱新听了气得跳脚,她气恼地对她妈说:“妈,你不懂就别瞎说!以前我们都没看出来,现在知道了,他是阶级敌人,对敌人就不能手软!就是要把他彻底整垮斗死,才不会让他们又死灰复燃!哎呀,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妈,饭好了没有啊?我这还等着吃完了饭去王家抄家呢,都跟同志们约好了,不能迟到!”

    赵氏摇了摇头,挪动着小脚走去那屋了,边走边说:“我是听不懂,你们就瞎折腾吧!我活了这么大了,什么稀罕事没见过,就是这窝里斗最没出息也最伤元气!”

    说着又不忘回头告诉爱新:“你自己上灶上看看去吧,饭好了,不过我今天让你嫂子炖了只小鸡儿,可能还欠火候,你开锅看看,要是着急你就先吃吧。”说完拖着小脚摇摇摆摆地走了。

    爱新连忙跑到厨房掀开灶台上的锅,拿筷子扎了扎里面的鸡肉,还有点硬,可是她等不得了,就从旁边锅里盛了点高粱米饭,然后舀了一勺鸡汤浇上,又用筷子使劲扯下两块鸡肉来放到饭上,就站在灶台边飞快地把饭给吃完了,然后就急匆匆地拿上标语跑了出去。
    这场抄家行动按时进行,王书记也被五花大绑押到了街上游了一圈街,红色派们高举标语,喊着口号,成功地给他开了批斗大会,最后志得意满地各自回家去了。

    可是这里却并没有爱新什么事儿,原来当爱新紧赶慢赶到了王书记家的时候,正想和她别的同志一起动手抄家,结果就觉得胃里好一阵翻腾,一股鸡肉的腥味涌了上来,

    爱新忍不住转身跑到外面哇哇吐了个干净,胃里虽然吐干净了,可是那股恶心的味道却还留在她的嗓子眼里,让她虽然吐无可吐,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呕酸水,呕得她头昏眼花,好半天才直起腰来。

    她扶着墙定一定神,只觉得腿软,看着别人在王家进进出出地忙活,她却一步都走不动了。

    跟她要好的一个姐妹小娟刚才看她不对,紧跟着她跑了出来,一直在旁边帮她捶背,这时看到她脸色煞白就对她说:“爱新,你是不是吃差啥东西了?这吐的!我看你今天就别在这儿跟着忙活了,还是先回家去歇着吧,哎呦,看看你那脸色儿!”

    爱新虽然不甘心,可是她也确实是坚持不住了,这时连话都没力气说,只好对着小娟点点头。小娟又问她能不能自己走,要不然她跟着去送她。

    爱新扶着墙稳定了一会儿,强压了压那股恶心的味道,才对小娟说:“我能行,你去吧,抄家要紧,我自己慢慢能回去,你别忘了给我跟队长说一声,我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走的。”

    小娟一笑说:“知道了,你自己路上加小心,回家喝点热水躺一会儿。”

    爱新点了点头,用手捂着胃慢慢回家去了。

    所以这次抄家的革命行动爱新很遗憾地没能赶上,不过还有另外一件小事后来可能会让她更加遗憾,那就是爱新从此后再也不能吃鸡肉了,因为那股半熟的鸡肉腥味一直都留在了她的记忆里,让她一想起来就恶心,

    所以终此一生,她再没碰过一块鸡肉,也因为如此,这段她并没赶上的抄家的故事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或许甚至比那位被抄了家游了街的王书记记得更加深刻也未可知。
    比起杨家这沸沸扬扬的政治生活,休完了假又独自一人回到长春的长水就安静多了。

    他们的厂还在正常开工,长水每天仍然像以往一样照常上班,重复着他千篇一律的工作。政治运动的风潮当然也席卷了这里,工人中也分成了很多派别,上班时还好,下了班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还没成家的工人就三五成群地开会写大字报,也有个别极端的要打倒大厂的领导班子,不过因为人数不多倒还没成什么气候。

    机关和技术部门,还有后勤的职工大多数是保皇派,主张保护厂党委和领导们,他们中很多都是中年人,有家有业,都不想把厂子搞乱,毕竟大家还要靠着这个大厂发工资养活一家老小呢。

    这时候造反派和保皇派虽然矛盾重重,但是因为工厂没有停产,厂领导班子仍然在发挥作用,所以这些争论和矛盾还只是停留在互贴大字报上面,并没有发展到武斗和抄家游行的地步,一切都还算是平和。
    当然面对这些派别斗争,长水仍然是保持了置身事外的态度,他如今对于这些所谓的政治斗争连了解的兴趣都不曾有了。

    他只知道国家越来越乱,中国人的未来晦暗不明,可是他既不害怕也不失望,因为这些情感早在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炼钢铁,五九年到六一年的大饥荒时,他已经全部都用完了。

    如今望着这再次汹涌奔腾的政治洪流,他竟有了几分想笑的心情,那些人真是精力充沛呀,每个人都以红色和革命为最尊崇的理想,可是在这面红旗下却相互打得头破血流。

    这个国家到底该走哪一条路才符合现在中国人的诉求呢?或者说才符合伟大领袖的要求呢?无论哪一种,长水都知道,肯定不是他和黄先生或是凡民想要的那一种,一个有着人文关怀的国家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这样的政治厮杀最后会换来什么样的结果,长水不得而知,他现在甚至庆幸大家都知道自己是个精神病人,所以所有的政治派别都放过了他,让他得以在夹缝间我行我素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楼主度假模式中,最近更不了文了,追文的朋友一个星期后来吧,到时多更点。^ - ^
    可是真正的置身事外在当下其实是不可能的,长水虽然每天在政治运动中装疯卖傻,可当红卫兵造反派们在破四旧的号角下挖坟掘墓,焚书坑儒的时候,他有些懵了。

    他每天都会从报纸上读到很多喜讯,贺电和恢弘的革命成果,那些纵贯中国千百年的大名一个个闪现在他的眼前,“孔圣,老庄,王文成公,诸葛武侯,关夫子,岳武穆,欧阳修,林和逋,张居正,袁崇焕,吴承恩,蒲松龄”等等,等等,他们留在中华大地上的那些遗迹被挖掘殆尽,尸骨,墓碑,古籍无一幸免全部被彻底革命地打烂焚毁了!

    当长水看到这些的时候,他感觉头晕目眩,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这勇敢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俯下身去用烈火烧断了自己的根!相形之下“秦皇汉武岂输文采,唐宗宋祖何逊风骚”!就算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骄”恐怕也无此无畏无惧的勇气和这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只有一句话说得对,“俱往矣!”中华古国,千年文明,贤与不肖,俱往矣!长水在这样的狂欢中颤栗起来,那些令他深爱的文化厚土,那些支撑代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柱石,难道真的要在这个时代终结吗?焚烧完古人后,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在一次厂里的破四旧运动中,长水被迫交出了他多年的藏书,黄先生当年送给他的那套《雪莱选集》当然也在其中,厂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主动”交出了家中所有跟“封,资,修”沾边的东西,其中长水的师傅郝工的那些唐诗宋词当然也不能幸免。

    这些东西最后由造反派一起堆在了工厂大院的空地上统一焚烧。望着那冒着黑烟的火堆,长水仰天长叹,他想,有形的都烧了,无形的自然可以在我心中永恒不灭,可是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将会生活在怎样一个荒凉的世界里面!

    虽然已经认了命,可长水还是忍不住地心疼,只是如今大街小巷上都回荡着亢奋的“向旧世界宣战”的口号声,谁又能听见像他这样的迂腐之辈藏在心中的哭声。



    运动以来长水一直很担心凡民,不知道他的境遇如何,好在凡民后来来信说,目前一切都还好,除了每次开批斗会会被拉去凑数陪斗外,并没有人专门针对他,他没挨打也没被关起来,行动还算自由。

    凡民平日里卑躬屈膝的认罪这时候起到了保护他的作用,如今他们那里的造反派忙着把当权派拉下马,而保皇派正想尽办法打压红卫兵,所以大家谁也没功夫痛打他这个早就已经毫无地位的落水狗了,才使他能也像长水一样,悄悄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地过小日子。

    长水看了凡民的信,心中也替他庆幸,看来挂在外面的尊严出卖掉还是有价值的,最起码它现在保全了凡民的人身安全,也使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性情不再受到二次的欺凌。
    本来长水以为虽然这次运动来得凶猛,但是好在自己挂心的人都保得无恙,也算是大幸,可是没想到就在一个星期后,他却从报纸上一则报道哈尔滨市文化大革命成果的新闻中读到了韩兆景的名字,兆景正是长水他们的四爷爷,韩家最有出息的人。

    不幸的是长水在他的名字前面还读到了“反革命走资派”的前缀,四爷爷被打倒了!看到这个新闻长水先是很吃惊,之后细一思量,四爷爷早年的身份背景在当下的确是相当危险的,他一个从日本早稻田金融系毕业,又在解放前的资本家银行里工作多年的人,这时不被划成走资派才是奇怪的,

    长水现在也会用这种文革惯性思维来衡量事情了,他想,四爷爷这次恐怕是有口难辩了,毕竟出身是原罪,他是无法从这样的罪名里脱身的。

    长水对这位四爷爷一直以来都只是耳闻,并没亲眼见过,但是他知道大姐之华当年在哈尔滨念书时曾得到过四爷爷的照顾,之华对四爷爷也很是推崇,所以长水提笔给大姐写了封信,向她报告了四爷爷的情况。

    之华收到了长水的信后,就跟父亲商量了一下,凑了点钱,然后向医院请了几天假去了哈尔滨看望了兆景一家。

    在后来给长水的回信中她写道:“四爷爷一家的情况尚可,好在四爷爷见机得早,一被带上了走资派的帽子就立刻服软认罪,向革委会做了深刻检讨,并且主动辞去了政府和党内的所有职务,他找到革委会主任明确表示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只以保命为上,革委会有什么指示他都会配合,绝不会挡了新晋领导的道。

    凭借这样的上下告饶,他才终于得以平安回家,现在就是个顶着走资派帽子的平头百姓了,再碍不着别人的事儿,所以并没有被狠斗。

    只是四奶奶在四爷爷刚开始被批斗的时候受了惊吓,她的身体本来一直就不太好,现在已经躺倒在床上动不得了。

    我这次去见到四爷爷,他坐在四奶奶的床前一边用湿手巾给她擦着手一边对我说:‘之华,我当年血气方刚参加革命时,万没想到会有今天,那会儿你四奶奶跟着我在城里搞地下工作,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受了多少惊吓,为了工作我们一辈子没有要孩子,但我们都没觉得遗憾,因为那时我们有信仰,内心结实得很,多么难全都熬过来了。

    没想到,现在年纪大了反被自己的主义给打倒了,你四奶奶她扛不住啦,我恐怕她挺不过今年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些理想,信仰,主义都不算什么,我们曾经那样用命去拼其实挺可笑的。人活着还是命最重要,自己的和身边人的,两个人都活着能搂在一起取个暖就足够了,

    可惜人心总是太大,太贪,总以为自己可以建功立业,救民于水火,直到最后连身边的人都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一切都是空的,但是已经晚啦,你四奶奶她要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了。

    你爸以前总说他不如我,其实我满世界兜兜转转了一圈如今才明白,像你爸那样与世无争地过一辈子才是最高明的,‘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我这一生,也不知道所为何来呀!’说完这些话他长叹了一声就再不言语了。

    看到四爷爷这心如死灰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当年那个睿智又有魄力的人彻底地没了,对此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世事变迁,壮志磨灭,英雄迟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当下只好庆幸四爷爷尚能保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长水读完之华的信不胜唏嘘,没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四爷爷最后就得了这么个结局,说实话,这样的境况长水真不知道保住了命对于四爷爷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想到这儿,他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鉴于当前的运动愈演愈烈,长水放心不下贵平,虽说杨家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但是保不齐贵平哪句话说错了就会惹祸上身,

    所以他又给贵平写了封信,嘱咐她不要太过快速和积极地加入这些政治斗争,当医生的还是以看病救人为天职的好,那些政治上面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够弄明白的,所以尽量不要出头,以免日后遇到不测风云。

    贵平虽然一直都是个积极分子,也在早几年就入了党,但是毕竟如今年纪渐长,也经历了许多风波,

    所以她现在虽然参加了医院里的红色派,但是对于各种斗争并不算全身心投入,看了长水的信,她也接受了他的劝慰,

    想着自己只要大方向上忠于党,忠于毛 就行了,别的派系争斗就算了,还是多钻研自己的业务是真的。
    二十一


    可是这世上的事有的时候虽然你不去主动与人争,但是如果你站的位置刚好挡了有心人的路,那么斗争就会主动找上你,

    这个道理实际上与当下的政治革命并无关联,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社会相互倾轧的惯例,是人性无可辩驳割舍的一部分,而在现在这个时候它更是借着政治运动的手开始在人世间翻云覆雨,乱上添乱。

    贵平的大哥杨泽文就成了那个倒霉的挡了人家道的人。

    他如今正在印刷厂当厂长,当年他年纪轻轻被造纸厂收进去当了工人,因为脑子灵,做事稳当,很快就被提拔去了厂里的采购科当科员,他从此便全国各地的到处走,想尽一切办法帮厂子联系采买设备和原材料,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也因为这样他自己开阔了眼界,学会了如何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既有东北人特有的豪爽和魄力,又学会了南方人的狡黠和变通,所以在谈事情的时候七分商量三分强硬,手腕玩弄得游刃有余,不但使他的采买工作一再抢得先机,更让他交到了不少商场上的朋友,使得他之后的工作更加容易好做。

    凭着这样的能力泽文很快就当上了采购科的科长,再然后就是副厂长,厂长。后来一度又被调到化肥厂当了两年厂长,把化肥厂的生产和效益搞好后,三年前才被调到了如今的这家印刷厂当了厂长。

    因为他的聪明和能干,到了哪里就能把哪里的厂子做活,所以在当时的煤城,泽文也可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颇得市里领导的欣赏和器重,

    当时他还和另外三个好哥们:二轻局组织部副部长李绍玉,橡胶厂厂长胡凤瑞,矿山机械厂厂长王开山,被人们戏称为“煤城四大金钢”,可谓是年轻有为,春风得意。
    赵书记的小舅子在市公安局的组织部当科长,一天他到赵书记家来串门,在饭桌上偶尔提起了省里刚刚发下了一份寻找缉拿当年漏网的国民党特务的名单,

    他当时边喝着小酒边跟赵书记说:“姐夫,我这也就是私下里跟你说说,你说,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还上哪儿找那些特务去!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现在这修正主义还反不过来,还有那主义兵造反派和红色保皇派天天在外面闹得不可开交,前一阵子已经发生好几起武斗了,我们公安局领导现在也还懵圈呢,不知道该管哪一头,如今倒好又给派下来这么个任务,这大海捞针的事儿可上哪去找去吧!”

    赵书记不以为然地说:“别瞎说,你一个小科长,就跟着大流儿走就行了,组织上让你干啥就干啥,管那么多干什么!要我说,既然有了名单,你们就照着它在市里和这十里八村的找找,找到几个算几个呗。”

    他小舅子听了笑着说:“姐夫,你说得容易,那名单上就有一个名儿,别的啥都没有,那些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找起来哪那么容易!

    对了,我还记得上面有个人名跟你们厂里的那个厂长,就是人称咱煤城‘四大金钢’之一的那个杨泽文特别像,叫‘杨哲文’,我当时看了还跟旁边的人开玩笑说‘这名儿不看字光是念着,我还以为是咱们造纸厂厂长杨泽文呢!要把中间这个字换一下,咱这不就抓到一个了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赵书记听了泽文的名字,心中一刺,不过听到他的名字跟特务的名字接近心里觉着解恨,也跟着他小舅子一起取笑起来,

    他们两个说得高兴,又喝了几盅,他小舅子才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赵书记也觉得酒乏躺倒在床上睡着了。
    忽然发现上面怎么丢了一楼,奇怪!下面补发一下。
    可是就在他仕途顺利,步步高升之际,文革来了,他作为厂长,当然知道稳定生产的重要性,所以对自己厂里的工人多有约束,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这场政治风波像以往一样刮个一两年就过去。

    作为基层领导他比谁都清楚,工业和商业建设最终靠的还是生产,所以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障了厂里的生产任务。

    但是厂里的党委书记却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们两个在很多问题上的想法都很不同,这位赵书记作为党委一把手当然是主抓思想意识上面的党性原则问题,不过他不甘停留在这些上面,他想把自己的手伸得更长,在泽文负责的采购,生产和销售的环节上都想插上一脚,

    或是安排个自己的亲戚进来,或是做些没有专业水准的指挥决策。泽文虽然要受他领导,但是对他的种种做法却很看不惯,觉得他任人唯亲,不懂装懂,胡乱指挥,最后还不付责任,经常一个本已计划好了的工作一经赵书记的肆意更改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很难再继续进行下去,而一旦生产受到了影响,赵书记又会反过来把责任推到他身上,怪他这个厂长没有管理好。

    泽文和赵书记合作的这几年心中一直都憋着火,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也会时不时地和他对着干几次,这样一来赵书记自然也知道泽文对自己有意见,所以后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就越来越僵,在一起研究个事情常常说不了几句话就顶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久而久之,泽文就成了赵书记的眼中钉了,不过赵书记虽然比泽文官大一级,但是想轻易地整垮泽文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泽文这几年在煤城越来越有名,他有魄力有智谋,为人处世仁义敢担当,所以在市里结交了不少朋友,而市里的领导更是看重他,认为他是人才难得,还有继续往上提拔他的意思。

    赵书记之前就听到一些风声,说是市二轻局有意要调泽文过去当副局长,主管他最拿手的外联工作。赵书记听了气得够呛,如果泽文真的升了上去,那就成了自己的领导了,让他爬到自己的头上去反过来压着自己,这赵书记是万万忍受不了的,所以赵书记如今是绞尽脑汁想要要拔掉泽文这颗钉子,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荒唐的机会悄悄地来了。



    赵书记的小舅子在市公安局的组织部当科长,一天他到赵书记家来串门,在饭桌上偶尔提起了省里刚刚发下了一份寻找缉拿当年漏网的国民党特务的名单,

    他当时边喝着小酒边跟赵书记说:“姐夫,我这也就是私下里跟你说说,你说,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还上哪儿找那些特务去!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现在这修正主义还反不过来,还有那主义兵造反派和红色保皇派天天在外面闹得不可开交,前一阵子已经发生好几起武斗了,我们公安局领导现在也还懵圈呢,不知道该管哪一头,如今倒好又给派下来这么个任务,这大海捞针的事儿可上哪去找去吧!”

    赵书记不以为然地说:“别瞎说,你一个小科长,就跟着大流儿走就行了,组织上让你干啥就干啥,管那么多干什么!要我说,既然有了名单,你们就照着它在市里和这十里八村的找找,找到几个算几个呗。”

    他小舅子听了笑着说:“姐夫,你说得容易,那名单上就有一个名儿,别的啥都没有,那些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找起来哪那么容易!

    对了,我还记得上面有个人名跟你们厂里的那个厂长,就是人称咱煤城‘四大金钢’之一的那个杨泽文特别像,叫‘杨哲文’,我当时看了还跟旁边的人开玩笑说‘这名儿不看字光是念着,我还以为是咱们造纸厂厂长杨泽文呢!要把中间这个字换一下,咱这不就抓到一个了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赵书记听了泽文的名字,心中一刺,不过听到他的名字跟特务的名字接近心里觉着解恨,也跟着他小舅子一起取笑起来,

    他们两个说得高兴,又喝了几盅,他小舅子才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赵书记也觉得酒乏躺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本来就是个小小的插曲,原本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风波,可是当赵书记第二天酒醒后,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小舅子的话,忽然灵光一现,觉得此事完全可以拿过来为己所用。

    省里没头没脑地发下来这么个抓捕名单,只要名字能对上,就可以抓人,不需要任何证据,何况解放前的事如今谁也说不清楚,而且市里现在正乱着,说不定自己这时能够趁乱取个巧,想办法架个桥把这事给安杨泽文身上。

    这要是真能攀咬上,那可好了,重则够给他抓起来枪毙的,轻则怎么的也得隔离审查一阵子,那样的话杨泽文还想正常工作肯定是不行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之后真的找到了这个真的特务杨哲文,那也得需要很长的时间,到时候印刷厂的厂长早就换人了,而杨泽文那时就算不死也得扒层皮,还能像现在这样呼朋唤友,耀武扬威的?

    到那时他不信还有市里的领导愿意用这样一个废人,这样也算是彻底整垮了杨泽文。

    赵书记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可行,他在家里盘算清楚后,又把他小舅子找来了,两个人躲在屋里商量了很久,

    他许诺事成后把他小舅子的老婆弄到厂里很有赚头的劳保科工作,让他小舅子回公安局去举报杨泽文就是名单上的那个国民党特务杨哲文,至于名字同音不同字,可以说当时拟名单的时候很可能是根据读音来的,所以差一个半个字完全有可能。

    然后他自己再去找几个公安局跟他要好的领导,在他们面前做个证,编织些泽文的罪名,这样一定就能把这个屎盆子扣到泽文的头上了。



    这个事情听起来很荒诞,这样张冠李戴地硬把罪名往泽文身上安的手法既可笑又幼稚,可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这看似拙劣的伎俩却偏偏就有偷袭得手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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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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