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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3页] |
作者:浮云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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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水看着阳光透过栏杆照在地上的格子,它们越拉越长,越来越虚,最后消失殆尽。 他坐在黑暗里面,心底里一片茫然。黑暗模糊了时空的界限,长水觉得自己是坐在一片虚无之中,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永恒”此时是个可怕的词,它超越了生死,可是本身却一无所有。永恒的虚无便是人间的无间道吧,长水想,一切都是这样的混乱无序,而一切又都不曾存在。 就在他要深陷于“我是谁”这个永恒的原始问题里面的时候,灯忽然亮了。 铁栏杆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两个护理员。长水惊恐地向床里面缩,他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 那个医生慢慢走近他,长水盯着他的脸看,也许是因为逆光,长水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上面黑乎乎的一片。长水紧张极了,他暗暗攥紧拳头,心想,也许下一秒,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就会张开大嘴来撕咬他。 就在他准备跳起来同他搏斗的时候,这个黑影说话了:“13号韩长水,我是你的主管大夫,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周大夫。你的病历我看过了,你患有极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被迫害妄想症。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也以为,我是专门来害你的,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必须要按时吃药来控制病情。” 说着,他转头示意身后的一个护理员,从他手里拿过了药,然后慢慢走向长水,说:“这是你的药,现在我把它给你,看着你吃下去。吃完你能睡个好觉,明天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长水看着他一点点走近,心里怕极了。他喊道:“等等!你先别过来!”周大夫停了下来,他知道,像长水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病人,往往需要时间思考。他给予了长水耐心。 长水回想着周大夫的话,其中有一句让他心头微震,“这不是你的错”。长水不自禁地重复了这句话:“这不是你的错。”从发病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他也从没想过,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长水抬头看着好像是黑影一样的周大夫,“那是谁的错?到底是谁让一切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忽然大喊,接下来,他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酸楚都梗在了喉咙里,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命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你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这是无依无靠的拉兹之歌,这也是长水此时此刻真实的写照。 |
周大夫吓了一跳,他身后的两个护理员就想上前去控制住长水,以防他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可是周大夫拦住了他们,说:“再等等。” 长水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他觉的哭得很累,哭完后心中空荡荡的,但是痛苦并没有减轻半分,他还被关在这里,与鬼魅同在。 他无神地对着黑影说:“把药给我吧,我想睡觉。”周大夫便走上前,长水忙往后退, 他说:“你把药和水放床那头,我自己拿。”周大夫依他的话放好了药,然后后退了几步看着长水把药拿起来吃了才满意地带着那两个护理员走了出去,并顺手关了灯。 门又被关上锁了起来,长水靠着墙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把头埋在两臂之间,一动也不动。他闭着眼睛,等待药力发作。这个氯丙嗪他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自己一会儿就会睡着,可以暂时忘记过往,忘记自己,他等待着那个瞬间的来临。 一会儿,长水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他的身子歪倒下去,头落在了床上。他终于睡着了,不用再挣扎,也不用再恐惧了。 外面一弯新月升上了中天,没有云,它的微光顺利地到达了长水的床头。这皎洁的白月光在长水年轻安详的脸上轻抚,它满怀悲悯,温柔地看着这个饱受折磨的青年。 如果它有这样的神通,它真愿意化作他爱的舒雅,坐在他的床头,把他拥抱在怀里,抚平他内心的创伤,给他最深的安慰。 |
就在长水在精神病院里挣扎的时候,舒雅结束了她的毕业实习回到了学校。没过几天她就听说了长水因病休学的消息。 她惊慌失措地去找了扶林,她知道扶林看不起她,甚至是痛恨她,可是她不在乎这些,她当面苦苦恳求扶林,向他打听长水的情况。 扶林厌恶地看着她说:“方舒雅,是你亲手害的韩长水,在他失去了母亲之后又用你的背叛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害得他精神失常,只能休学住院。现在你又来如此惺惺作态地来向我打听他的消息,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很爱长水似的,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李建军的未婚妻!这真让我恶心!” 舒雅听着扶林这比刀子还尖利的话,只好深吸一口气来压制内心的颤抖,不管怎么样也好,她必须知道长水的情况! 舒雅迎上扶林鄙视的目光说:“王扶林,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可是我请求你,就算是为了长水,告诉我他的情况好吗?他现在在哪家医院?病得厉害吗?你知道的,长水他对我有情,也许我去看他还可以帮到他的。”说到最后,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想到长水被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医院里,她的心就有如刀绞斧劈。 扶林看着舒雅的眼泪,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帮他?!你用什么帮他?你的爱——吗?真可笑!我告诉你,长水上个月住院后,我去看过他几次了,也同他的主治大夫谈过,大夫说了,现在长水最怕的就是再受到刺激。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长水目前的治疗情况很好,那几次他都跟我谈得不错,他在慢慢的好起来。 所以,就请你也放心吧,既然你牺牲了长水,为自己的未来选择了一片坦途,那么就请你以后都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放他一条生路吧!方舒雅,不要再自以为是了,你那个用来背叛的感情一钱不值!”说完,扶林并不再等舒雅回答,扭头走了。 舒雅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她连见一见长水的权利都没有了!真的吗?她去了会刺激到长水吗?会让他的病情加重吗?是不是把自己的影子彻底从长水的生命中抹去,才是拯救长水唯一的办法?! 舒雅扶着胸口,她的心好痛,她本以为,他们的爱可以在回忆中永恒存在,依靠着这个,他们可以过完下半生。可是原来竟然只有忘记才可以救赎! “好吧,忘了我吧,长水”,舒雅绝望地想,“我们的爱就由我一个人来纪念,来哀悼吧。亲爱的你,从今往后,海角天涯,好自珍重!” |
从此舒雅再没找过别人打听长水的消息,她按照命运的安排一步步开始走自己的路。 在毕业前夕她把李建军带回了家见了父母。万山和美惠之前曾听舒雅说起过,她在大学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只是那时舒雅还满怀着小儿女的欣喜,打算安排一个特殊的时间把长水介绍给她的爸妈,所以并没有跟万山和美惠具体说起男朋友的情况。 现在她木然地把建军带到了父母的面前,接上前言,只说这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并且他们打算毕了业就结婚。 万山打量着建军,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憨厚有余,灵动不足,并不能配得上舒雅。直到听说他是宣传部李副部长的儿子后,才恍然大悟。 他心中悲愤之极,在背后拉了舒雅来问,是不是因为要救自己,女儿牺牲了她的终身幸福。舒雅并不想让父亲因为此事而一生自责,事已至此,她不想再生波折,所以就一口咬定建军就是早前她说的那个男朋友,并不是因为父亲的事才同他在一起的。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她还特别强调,自己就是喜欢建军的忠厚,并且相信他会一辈子都对自己好的。万山听了女儿的话将信将疑,但是他也别无办法去考证,只好选择相信舒雅。 美惠倒没像万山那样多心,虽然她也嫌建军长的不够帅气,配不上女儿。可是他的出身好,家庭背景强,而且这次万山的事还是全亏了建军的父亲,李副部长,所以美惠倒是对这个未来的女婿还是很满意的,一直热情地招呼建军,还向他的父亲表示了感谢。 建军非常高兴,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舒雅父母的认可,他知道,他和舒雅离他们的婚姻又迈近了一步。 方家唯一知道内情的就只有舒雅的弟弟舒浩了。他知道姐姐为这个家牺牲了什么,他也知道姐姐和长水是多么的相爱。 他把之前给舒雅和长水照的照片洗了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饱含深情相互对视着,他们那样美那样般配,他们彼此眼中的爱恋打动了身边层层的阳光,它怜惜地包围着他们,希望把这美好的一刻永远地留存下来。 舒浩看着照片哭了,这样好的一对人,如今却要被迫分开,而姐姐还要立刻嫁给她根本不爱的人,真残忍啊! |
舒浩去舒雅的房间把照片拿给了她, 他说:“姐,我想,也许你希望能够永远保留它。这是我照的最好的一张照片,你们真美。”说完他放下照片,转身偷偷擦了一下流下来的眼泪走了出去。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舒雅压抑又悲恸的哭声。 舒浩靠着门坐在了走廊的地上,他用拳头堵着嘴痛哭失声。姐姐毁了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来保全这个家,她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
舒雅就这样离长水远去了,从此他们两个的人生中都不会再有彼此。 因为分别而撕裂的伤口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合,伤疤会永远存在。 不过也许有一天,当他们再一次打开伤口想看看过去的血肉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里面已经空了。 那一刻就将是他们对这段感情放手和释然的时候,也许他们会因此感到轻松,然而最深的悲伤却恰恰产生在这一切消散了以后,因为那深入骨血的爱情,没了。 时间可以令沧海变为桑田,而人心又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变幻?也许最终的最终,我们什么也不会拥有,虚空才是永恒,而我们活着好似全无价值。 |
长水在精神病院里面慢慢地住了下来,他表现得很安静,又恢复了按时吃药睡觉的生活。因为他没有再表现出什么有攻击性的行为,周大夫观察了他一阵后,允许他每天到医院的内院里面走动。 长水这才看清楚这个医院的全貌。整个医院是一座红砖砌起的四层小楼,听周大夫说,这里在解放前就已经是精神病院了,解放后政府也没有对这里进行什么大的改变,基本上延续了以前的格局。 围着大楼有一圈高高的围墙,给医院围出了一个大院儿,这个院子又分内外两层,以医院大楼为中心用墙隔开,平时住院的病人,没有肢体攻击性,且有一定行为能力的,白天被允许在内院活动。当然为了防止病人爬墙出走,围墙的顶上还特意缠绕了铁丝网。 而隔出来的前院,在西南角上有一溜儿平房,那里是医院的门诊,对外接诊。一般病情比较轻的患者在门诊接受完治疗后就可以跟着家人回家自行服药了。 而那些病情严重的,符合住院条件的病人,就会被护理员送到后面的住院部大楼里去,关在有严密防护措施的病房里,由医院进行监控和治疗。 这些事情还是长水进来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后,断断续续地从大夫护士,或是别的病人那里听来的,然后才在脑子拼凑出了这个地方的大概面貌。 自从可以在内院里活动了以后,长水认识了一些别的病人。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故事,而每个故事在他们身上的表现形式也是大不相同。 他们中有的人喜欢不停的讲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面前经过的每个一个人,仿佛他的生命就延续在这些话语里面,一旦停下来生命也就完结了; 而有的人则终日一言不发,总是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是思想在他的脑子里转圈,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思想。 |
这几天长水终于见到了那个住他隔壁的12 号,他是个长得很高很壮的汉子,听护士说,这些天他的病情稳定,所以也被允许每天出来在院子里呆一小会儿。 12号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在外面的时候常常是呆呆地挨着墙根儿坐着。长水注意到他总是爱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有时还会把手指张开对着太阳,仔细的研究,那样子就好像是想透过阳光看到手里面的秘密一样。 长水看着这个长大痴呆的汉子,想起了他刚来的那晚听到的撞墙声和后来那粗重的喘息声,谁会想到,一个看似简单朴实的庄稼汉,竟然经受着那样巨大的精神折磨。 长水悲伤地想,那些魔鬼谁都不肯放过,它们钻进每个人的身体里,把好的弄成坏的,把简单的弄成复杂的,把幸福的弄成痛苦的,它们打碎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再把它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排列组合,依靠着这样的手段,它们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了地狱里。 看着这个终日盯着自己手看的12号,长水的心中竟起了一丝怜悯,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比这个庄稼汉好。但是也许就是因为12号对着手发呆的那种迷惘又无辜的表情勾起了长水的哀伤, 他想,虽然我们都在承受折磨,可是我还能看到魔鬼的脸,听到它们的声音,我还可以去恨,去咒骂,而12号,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他承受着痛苦,但是却无力辨别这痛苦的根源。他一定很困惑,困惑到好像要窒息,所以他才会发狂,才会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会用血肉之躯去撞击钢筋水泥。 长水在离12号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怜悯地望着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怜悯别人有时正是抚平自己创伤的好办法,因为怜悯是发自强者的一种力量,它既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又有想要伸出手去的勇气,这勇气也许未必能帮到别人,但是一定会帮到自己。 长水就这样看着12号,心底里庆幸,自己还有怜悯他人的力量。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走到了长水和12号的面前,他弯下腰对着长水他们神秘地问:“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长水转过头来打量这个说话的人,他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扣子也全都扣错了,可是他脸上却散发着亢奋的红光,两眼炯炯有神。 这个人长水在院子里的这些天也是常见到的。 他是8号病房的病人,和别人不一样,长水第一次看到他时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他对面前的每一个人都会做这样隆重的自我介绍:“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叫孙强。请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个大发明家,我发明了世界上第一部永动机, 永动机知道吗?永动机就是自动机,只需要9伏电池做启动,然后就可以不停地发电!你想,有了这个发明我们国家的工业建设还用愁吗?!用了我的这个发明我们根本不用等十年,十五年才能超英赶美,我们现在就是世界第一! 我本来想把这个发明上报给中央的,可是我们单位的领导整我,他嫉妒我,不给我报。我想自己直接上报给毛 ,我给他老人家写信了,真的,毛 给我回过信了, 他说,中央很重视我的发明,要给我颁奖呢!你们等着瞧,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来接我去北京! 不过,这个事儿,现在还得保密,你们不要跟别人说,要提防美国间谍来窃取情报。” 说实话,孙强,如果他真的叫这个名字的话,讲的这个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这里面充满了奇迹,秘辛,伟大,甚至是谍战。 长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想,孙强还是挺有想象力的,并且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至少是在他自己的幻想里面。 这个故事配上他凌乱落魄的外表和这精神病院里缠着铁丝网的围墙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 不知道孙强在自己的人生中经历了什么样的挫折,才让他最后深陷在幻想里面,希望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而继续活下去。 |
不过再动听的故事听多了也会让人厌烦,何况孙强面对的还是些和他一样备受精神折磨的人们。 所以这时,长水和12号听他又要开始他的故事,谁都没有搭理他,长水收回了目光,站起来想走开,而12号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继续研究他的手。 孙强忽然急了,他被他们的冷漠和不屑激怒了,他要打击他们,狠狠打击这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 他一把拉住了长水的胳膊,然后大声地说:“你别走!你知道你刚才跟谁坐在一起吗?傻狍子,我告诉你吧,他,”孙强用另一只手指着12号说:“他是个杀人犯!他把他亲爹给杀了!你还敢跟他坐一块?!你傻不傻呀!” 长水本来厌恶地正想要拨开孙强拉住自己的手,可是听到他的话就彻底呆住了。长水不知道孙强的话是真是假,可是他看到12号忽然有了反应! 这个粗壮的汉子慢慢抬起了头,他望着眼前的长水和孙强,眼神从迷惘中透出了亮光,越来越亮,最后变得好像是一双恶狼的眼睛,里面充满了仇恨和杀气。 他站了起来,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孙强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能把孙强凭空拎起来,然后他喘着粗气问:“你说谁杀了亲爹?是谁?” 孙强被他拎着,吓得半死,可是他不肯向这个傻子示弱,他是大发明家,是毛 都重视的人,他相信,没人敢拿他怎么样。所以他继续提高嗓门尖叫:“你!就是你!我听护士说的,你杀了你亲爹!你就是个二傻子,是个杀人犯!啊——”之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12号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捣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12号跳起来还想继续扑上去打孙强,长水冲过去正要抱住他的腰阻止他继续行凶,可是12号忽然不动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长水在他近旁,感觉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恐惧。 他开始发抖,紧接着就从喉咙里滚出了痛苦的低吼,长水隐约听到那声音里面夹杂着惊恐地语言,他能分辨出“血,爹,杀人”这些字眼。 几秒钟以后,12号忽然发狂了,他大声地嚎叫,然后冲向身后的围墙,开始用头狠狠地撞墙。长水呆呆地看着他,震惊地忘记了去拉住他。 这场景和这声音让长水又回到了刚来这里的那个晚上,他看到无数张魔鬼的脸在12号的身前身后奸笑,长水听到他们边笑边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他为什么老是看自己的手,因为那上面沾满了血,人血!而且还是他亲爹的血!这血他永远都洗不净,他会一直被关在弑父的那一刻,终身都活在痛苦和恐惧之中!” 长水怕了,他捂住了耳朵,对着面前的虚空喊:“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这是炼狱!是炼狱!” |
终于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去,是很多人,他们一起上前抓住了12号。 长水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蹲了下来,他看到12号在死命地挣扎,那些人拿着绳子开始绑他。 12号愤怒地左冲右打,他要一条路,一条活路!可是,当然没有。 长水看着他在围攻的人群里狂叫,最后忽然向后一仰轰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在很多腿的缝隙间长水清楚地看到他满嘴吐着白沫,双眼向上翻,完全失去了人的样子。 可怖!长水不忍再看下去,他闭上了眼睛,双手仍然捂着耳朵。 这人间的罪与罚有如铁一样冰冷,血一样残忍! 被逼到了墙角的长水除了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终于像潮水般地退去了,有人走到了长水的前面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说:“韩长水,别害怕,没事儿了。” 长水睁开眼睛,认出面前的人是周大夫,他又立刻转头去看12号刚才倒下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昏倒的孙强也已经被抬走了。地上很干净,长水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看到,那里空空荡荡的,就像刚才那激烈血腥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长水呆呆地看着那片空地,脑子里闪烁着12号倒在地上的样子,他想,无论人生多痛,多苦,这无情的大地都不会记得,不会可怜。 他不发一言任由着周大夫把自己拉回了他的13号病房,吃了给他特别加的药,然后就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周大夫本来担心长水受到了刺激会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没想到他竟这样安静听话,并没有任何抗拒治疗的表现,这才放下心。今天真是够乱的,8号的孙强现在还在急诊室处理伤口,12号里的那个如今给打了强力镇静剂绑在床上睡着了,希望明天他不要继续疯。 除了长水这个当时离得最近的,旁边还有几个患者今天也都受到了惊吓,都得加药。想到这里,周大夫就觉得头痛,他今天的这个夜班不好值啊,还好长水没闹起来,现在得去看看其他患者了,他边走出长水的病房边想。 只是周大夫并不知道,他虽然给长水加了药,可是长水这次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睡着。整夜他都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痛苦的喘息声。 长水知道12号已经睡着了,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在睡梦中并没有得到解脱。他想起了之前那些魔鬼的话,12号被永远地锁在了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那一瞬间。 毁灭了自己的血脉之源也许是这个世间最大的罪过,没有任何人类的心灵能够承受住它的重压。古今中外,从国王到贩夫走卒,在此罪面前所有的人都会感到不寒而栗。 长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俄狄浦斯亲手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也没能赎回那杀父娶母的原罪,这痛苦就焦灼在他的人生中,不死不休。 |
12号重复了俄狄浦斯王一半的悲剧,而灵魂承受的同样是全部的重压。 没有希望了,长水想,跟自己父亲作对的人都没有希望了吗? 他也恨自己的父亲,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也曾想过,父亲还不如相从母亲于地下,那样最起码还能保全他的德行和忠诚。 长水如今头脑混乱地想,当初的这个念头也是有罪的,他现在为此也感到了痛苦。一想到父亲,他的心就如有火在灼烧。 建洲在长水的生命中扮演了二十几年的慈父,长水热爱他一如爱母亲,现在却要开始恨他了,这才是让长水最痛的事情。 恨自己的父亲很难,这让他有深深的负罪感,就像12号,就像俄狄浦斯王。他此刻也恨不得刺瞎自己的双眼,就当当初没有看到父亲和淑珍相拥的那一幕。 错的也许真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他看到了不该看的,恨了不该恨的。 |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长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责之中。 他的是非观彻底混乱了,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魔鬼构陷,他坚信,这个世上一定有那些恶魔,他们隐藏在角落里,总是能先他一步设下陷阱,等待他去自投罗网。 可有的时候,长水又会被一种负罪感牢牢地抓住,这感觉使他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才是魔鬼本身,他活在这个世上完全是害人害己。 这些思想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搏斗,一想到自己正在被人窥视,谋害,他就愤恨难当,恨不能立刻把那些小人抓出来活活掐死。 可是一个转念后,他就会发现那个被揪出来的,正掐在他手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就会浑身冒冷汗,内心的恐惧蔓延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他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这是怎样的一种可怕,没有语言能够去形容! 长水开始整天待在病房里发呆,有的时候会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他反反复复地走,他不停地想,怎样才能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怎样才能获得解脱。 然而,也许苦难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命运仿佛觉得加在长水身上的重压还不够重,这一天它让长水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了走廊里护士长和一个医生的谈话。 |
护士长说:“张大夫,我听说你上个周末去参加婚礼去了,是你们家老肖他们政府里什么人家办事儿吧?” 长水听到张大夫略带炫耀的声音说:“是啊,是市委宣传部李副部长家的独生子娶媳妇。那场面,我跟你说,在咱们全市绝对是头一份! 别的不说,光是市委一把手李书记主婚就够有面子了吧,还有那些来贺礼的,市委里面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到齐了!这还不算,还来了好些工商口上有头脸的人物。哎,你猜这新娘子是什么人?” “看你这话问的,这我上哪儿猜去呀!我又不像你,能跟着你们家肖大处长见大世面,我知道的那市委里面的人名差不多还都是你告诉我的呢。快说,到底是哪个干部家的姑娘?” “哎呦,你还别说,这回这个新娘子的娘家说了你还真知道。并不是什么一般干部家的女孩,大资本家方万山知道不?” “啥?李副部长让儿子娶了个资本家家的小姐?!”护士长很惊奇, “这有什么,”张大夫不以为然地说:“资本家和资本家还不一样呢,那方家虽说解放前是咱长春有名的资本家,可是听说人家方万山当年就秘密地帮地下党做过事情,所以解放后方家毫发无损,后来还成了红色资本家。 你想啊,这李副部长在市委可是和李书记是一条绳上的,那是响当当的当权派,而这方家,别看如今公私合营了,可人家每年都还拿着好大一笔定息呢,更别说人家原来的家当了,这两家如今结了亲家,啧啧,真是既有权又有钱啦。” “哎呀,这里面还有这么些弯弯道道,”护士长感叹地说“看看人家这亲结的,那这小两口以后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呀。哎,那新娘子你看见啦,长得好看不?” “当然看见啦,你还别说,这方家小姐还真是长了个好模样,白白净净的,那眉眼儿就跟画儿上的一样,气质特别好,比那大众电影上的女明星还好看。就是不知道怎么的,看起来好像有点没精神,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笑,倒好像是个冷美人!”说完,张大夫和护士长都笑了。 长水靠着门坐在了地上,那笑声在他耳边无情地回荡着,他开始跟着它们的频率也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癫狂。 他站了起来,开始疯狂的砸门,他声嘶力竭地喊:“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再看看她!” 张大夫和护士长都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来,她们看到发了疯的长水,又赶快扭头跑去找周大夫和护理员。周大夫来了后,看见长水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只好和两个护理员一起打开门,把想要往外冲的长水强行抓住按在了床上。 长水开始疯狂地挣扎,反复嘶叫着的还是那两句话:“让我出去,我要再看看她!” 周大夫也不知道长水到底想看谁,不过目前的情况也没法好好地问,他接过随后跑进来的张大夫递上来的镇静针想要给长水注射。可是长水挣扎地太过剧烈,他仿佛是在用全部的生命去抗争。 周大夫没有办法下针,只好又吩咐护理员去拿绳子,最后他们像对待12号一样把长水死死地绑在了床上,然后给他注射了强力镇静剂。 他们在旁边看着长水从拼命地反抗到慢慢失去力量,最后沉沉地睡着了,这才关了灯,离开了病房。 |
长水睡着了,在强力镇静剂的作用下,他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半个。他的灵魂彻底休息了,他的精神世界的大门终于关上了。 从此后,它们不再会轻易向任何人敞开,世界太冰冷,太无情了,长水只有退回到他曾经的精神家园中去,在那里画地为牢,把自己死死圈住才能感到安稳。就像8号的孙强,在幻觉里给自己找了一条活路。 当长水屏蔽掉这个世间所有的现实,为自己创造一个幻想的家园的时候,他会发现这里有最美的花,最善良的朋友,最好的事业和最想见到的,亲爱的她们。 母亲和舒雅会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等着他,这就像是一幅油画,挂在舒雅房间里面的油画,人和花都画得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就像是记忆深处里面的一个最美好的印象,正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才格外的美丽。 幻觉可以把一切都变得模糊,它柔和了现实锋利的锐角,满足了个人对于幸福的全部追求,这是一个魔法的世界,它可以给人温暖,让人陶醉。 “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个“迷”字便道尽了幻觉里全部的魅力。现实的世界和幻想的家园,在这此岸和彼岸之间,如果说我们活的不过是感觉,那么真实二字还有意义吗? 这悬在人类头顶上的千古谜题,无人可解。而在长水躺着的这家医院里面,或许我们可以这样问:“究竟谁才是病人?” |
长水在接近黎明的时候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他的头还很晕,他想坐起来让自己清醒一下,可是却发现他动不了了。 为什么?!他吓了一跳,试着用手去撑床,然后发现自己的胳膊好像是被绳子死死的捆住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在他的腿上腰上还有好几道绳子,它们把他紧紧地绑在了床上。 长水先是觉得很震惊,之后意识一点点复苏,脑海里出现了昨天下午的情景。他一下松了浑身的力气,心底里开始冒出凉气。 舒雅最终还是嫁给了李建军!她把自己当作祭品献给了命运! 长水再次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那缠绵的,眷恋的,撕心裂肺的,此时都化成这清泪从他的心里流了出来。他和舒雅的爱情,可刻骨,可铭心,就是不可以圆满。 舒雅,亲爱的你,可怜的你,那样诛心的婚姻要锁住你的一生了吗? 长水再次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他感到胸口很痛,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按,手腕却被绳子死死地勒进了肉里。动不了,他一动也动不了。除了躺在那里,面对着这片黑暗,别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稀释了时间,被绑在床上的长水现在感到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的漫长。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肯放开自己呢? 他开始觉得渴,必须马上喝水,否则就好像会活不下去了一样。长水不能忍了,他张口喊人,然而他的嗓子竟沙哑地发不出声音!他无助地眨眨眼睛,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到天亮,有人想起他的时候。 因为渴和紧张,他的心越跳越快,明知道动不了,却越想去动。他开始来回拧手腕,希望能让勒在那上面的绳子变松一点,他也想翘腿,还想坐起来。因为不停地摩擦,他的手腕很快就破皮出血了,绳子上的毛刺吸着血扎进了肉里面,又痒又疼,这刺激得长水全身发胀。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安,精神越来越惊恐。他想跳起来逃,却只是动不了。身体被牢牢地禁锢住,原来是如此残酷的一种刑罚,长水现在觉的从里到外,到处都是尖刺在一点一点扎进他的身体里,这感觉恐怖极了。 他大张开嘴,拼命地吸气呼气,生命正在慢慢地从这个身体里面流走,这应该就是死的感觉,身体的一切部分都不受控制了,灵魂里面一片空白。 长水只能在喉咙里只反复翻滚着一个低低的惊呼:“啊——”。就好像是一个人在跌落悬崖的瞬间最后喊出口的惊呼,带着极度的惊恐,被迫放弃一切而跌入未知,这是我们自从有生命以来对死本能的恐惧。 不幸的是,此时,这个瞬间在长水的身上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也许要等到时间的尽头。 |
当太阳终于升起来的时候,长水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几世几劫,明亮的阳光多少唤回了他些许的意识,他仍然活着,死竟是如此的不易! 周大夫终于来了,他让人把长水解了下来。当禁锢解开后,长水却有好一会儿不会动。他觉得浑身发软,双眼完全找不到焦距,拚尽了全力他才勉强张开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字“水!” 周大夫连忙让人拿来了水,然后小心的扶起长水,自己坐在后面撑住他,才把杯子递到了长水的嘴边上。长水一点一点慢慢地吞咽,他之前虽然渴极了,但现在喝了几口这冰凉的水,他的胃却开始抽搐,他不可抑制地拼命干呕起来。 周大夫扶着虚弱的长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事情折磨得眼前这个温顺的青年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各式各样的精神病人也见得多了,但是每当看到像长水这样年轻,本可以拥有远大前程的病人,他还是忍不住地惋惜和可怜。他知道长水本来还有半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可惜如今却只能在这里反复地挣扎。 作为医生,周大夫有时甚至想掀开长水的脑子来看一看,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错乱,可以把一个有为的青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周大夫轻拍着长水的背,然后跟一旁的护理员说:“去给他到食堂盛点大米粥来吧,让他喝了暖暖胃。” 护理员有些为难地看着周大夫说:“食堂现在的细粮有限制,一般打不来呀。” 周大夫叹了口气说:“你去我抽屉里拿一两细粮票给他们,大米粥软和,病人现在的这个样子粗粮吃进去怕是胃里受不了。” 护理员答应着要走,犹豫了一下又站住对周大夫说:“周大夫,您家里也有一大家子人呢,就那点粮票还给患者买细粮吃,您自己中午的饭怎么办呐?” 周大夫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尽管去拿,韩长水的姐姐每个月初都会给他寄粮票的,现在正好是月底用完了,要不也不用我给他垫,再等几天他的粮票到了,再还给我也是一样的。快去吧。” 护理员这才点头走了。长水呕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他靠着周大夫闭上眼睛缓了缓。周大夫他们刚才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他想,原来大姐还没有完全抛弃自己,而周大夫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听医生和护士们议论,粮食越来越紧张了。他们食堂送来的病号饭也是一顿比一顿少,他猜测,国家艰难的时刻恐怕要来了, 以前舒雅曾经跟他说起过,她的父亲私下里断言,国家的经济如果继续这样乱搞下去,那么离发生灾难的日子就不远了。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最大的灾难就莫过于饥荒了。 所以当长水看到碗里的饭量越来越少的时候就知道方万山这个大资本家的预测恐怕要成真了。而在这样的时候周大夫还愿意帮他这个精神病人垫粮票换细粮,不能不说他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 |
经过了整夜的折腾长水的神智此时有了暂时的清明,护理员拿来了粥,周大夫扶长水靠墙坐好,然后一勺一勺亲自把粥喂给他吃。 温暖的米汤终于平和了长水的伤痛,他喝完了粥,对周大夫点头说:“谢谢您!” 周大夫看长水终于清醒了过来,很高兴,他笑着说:“没什么,给我看看你的手吧,全都破了,我一会儿让护士来处理一下,免得感染。这是你的药,先吃了它,然后躺下休息一会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盼望着你能自己解释,凡事想开些。相信我,你的病只要坚持吃药,还是有好的可能的,你还有机会去把大学念完,以后成为一个对我们国家有用的人。” 初升的太阳洒下金色的光,正好照在周大夫真诚的脸上,长水感觉到了他的善意。 也许是因为清晨,天地间都弥漫着蒸蒸向上的朝气,长水的心忽然就明亮起来,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清醒的感觉,昨天那种濒临死亡的经历让他深深的恐惧。这里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了,既然还得活着,那么就得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他要像周大夫说的那样,再回到学校里去。他相信自己的头脑,如果愿意他随时都可以通过毕业考试。他搞不清楚的只不过是这个社会,而在数字的世界里他仍然可以称王。他要好起来,必须好起来! 长水认真地回望周大夫,他再次道谢说:“谢谢您!我想治病,想出院!请您帮帮我吧。” 周大夫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想,太好了,长水终于醒了!他点着头说:“放心吧,只要你按时吃药,你的症状一定会得到缓解的,一旦你的精神情况有了好转,我就打电话叫你姐姐来接你出院。来,现在你先躺下睡会儿,咱们慢慢来。” 长水对着他点了点头,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出院现在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了,他只要想办法回到学校里去,把书读完,以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这就够了。 他不会再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因为他不再抱有希望。一切美好的东西他都可以自己在幻想里面去编织,向内去求满足感又有何不可。 只要他控制住自己不向外人谈起那些幻觉,那么他应该就不会再被当作病人了,这一点上,他知道那些药会帮助他的。 这样很好,在快睡着的时候他想,从这里出去就会很好。 |
十四 半年后,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年初,长水终于出院了。 他在大姐之华的陪伴下走出了精神病院。再次站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长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还记得住院前最后一次看到这街上的人,还是在被押往医院的车里,那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现在一切终于都过去,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当然,他知道那些藏在他脑子里面的魔鬼或是天使,他们都没有消失,如今他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并尽可能的把他们都关在里面,他要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不让这些丑陋的或是美好的幻想溜出来吓到外面的人。这样,他就可以再次被这个社会接纳,可以再回到学校里去,完成毕业。 之华现在的心情很好,弟弟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而且他的情绪也很不错,主动提出了要回学校去把书读完。 这让之华看到了希望,弟弟没有就此倒下,他又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希望之后他可以按部就班地参加工作,恋爱成家,那么她这个做姐姐的也算是尽到了职责,能对得起长眠于地下的母亲了。 |
之华跟长水说了她的安排,她想先带长水回煤城过年。 建洲和之文早已把家搬到煤城来了,因为之华托了关系,建洲得以调转到煤城的矿务中学当数学老师,而之文转学到这边的第一高中没多久就参加了高考,并以不错的成绩考取了沈阳师范大学,半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建洲和之华到沈阳去上学了。 因为长空也在沈阳,他们兄妹倒是互相有了照应,所以之华很是放心。 而半个月前,建洲的分房申请也批了下来,就在离之华家不远的地方,矿上分给了建洲一幢日式平房,虽然不大,不过如今就他一个人在家住,所以也是足够了。 之华来接长水之前刚给父亲搬好家,紧接着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她长水情况好转可以出院了。她当时真是喜出望外,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整整一年的时间,她为这个家真是操碎了心,尤其是大弟弟长水的遭遇更是让她肝肠寸断,现在终于都好起来了,又正好赶上过年,之华走在长水的身边不禁喜气洋洋。 她对长水说:“你还没去过煤城呢,等到了,大姐带你各处转转。煤城虽说不比长春,不过却有全亚洲最大的露天矿,可宏伟了。长空和之文这会儿估计也已经到家了,等咱们回去后,你跟着他们去那边玩吧。长空现在对煤城怕是比我都熟呢。” 长水听着之华的这些家常话,脑海里出现了长空和之文朝气蓬勃的脸,他的心酸酸的。弟弟妹妹们都长大成人了,他们就像当初的自己,迈进了大学的校门,他们现在一定都是意气风发,对未来有着无数美好的想象,他们成了新一代的天之骄子。 而自己却早已陨落,这短短的一年来,他在地狱里挣扎,如今虽然重新站到了地面上,可是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天才少年了。 长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茬,出院前,他被允许去洗了个澡,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当他再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认不得镜子里的这个人了。 他看到对面的自己,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干瘦的两腮仿佛在向下垂,他带上眼镜想要去遮挡一下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可是却发现配上了这副黑框眼镜自己显得更加的阴沉。 他索性不再去看,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现在不过是想办法活下去,何必还去心酸这副皮囊的颓废,真真可笑。 这时长水再次抑制住自己的心酸,听到之华讲完,便低声答道:“好。” 之后,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我去煤城住在哪儿?” 之华听了也是一顿,她知道长水不会愿意再同父亲住在一起,她也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再起什么冲突,建洲尴尬不说,万一刺激到长水就不好了, 所以她赶紧接着说:“当然是住我那儿,爸分的房子不大,长空和之文回来住下就够挤了,我那儿地方大,还有个大园子,里面原先就有一颗枣树,如今我和你姐夫又种了一棵葡萄,等到夏天的时候咱就有果子吃了,你住进来一定喜欢的。 对了,听说你回来了,你二姐也急着想看你,所以等过完了年,她就会和则书一起赶过来,也住我那儿,到时候咱们可热闹呢。” 长水点了点头,他现在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恨父亲了,可是仍然不想见到他,所以不用同他住在一起,让长水轻松了不少。 他再次对之华点头说:“好的。” |
之华带着长水坐了一整天的火车,终于在深夜到了煤城。 因为之华提前给东城发了电报,所以在出站口,长水看到了姐夫和长空推了自行车等在那里。 这个时候出站的人不多,长空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和大哥。他的眼窝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走在姐姐身后的那个人,他虽然立刻就认出了是大哥,可是那是怎样的哥哥呀!他完全换了样子,瘦的好像只剩了一把骨头,脸上的神情也是呆呆的,全无当初那气质出众,神采飞扬的影子了。 长空低了低头,偷偷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和姐夫一起把车子立到了一边,等着之华和长水从铁栅门里出来,就快步上前去喊了一声:“姐,大哥!”然后伸手接过了长水手里的行李,提到自己的自行车前放在了后车架上。 这边蒋东城也跟长水打招呼说:“回来啦!回来就好!” 长水冲东城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姐夫!” 东城也过去推了车,之华笑着挽了长水的胳膊说:“走吧,家离这儿不远,咱们散着步回去。煤城不比长春,市里这块地方不大,不过也有好处,到哪儿都不远。” 长水也只是答好,就跟着他们一路走去之华家。到了后放下行李,长空就先走了,说是父亲在家给他留着门呢,早点回去好让大家都早点睡。 之华送他出院门,还叮嘱他明天不用太早来,在家好好补补觉。长空答应着走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他心情沉重地想,如果当初大哥没有听从家里的话,去长春上大学,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了北京大学中文系,那么他就不会遇到方舒雅了,也就不会有这样一段爱情悲剧, 少了这个情感上的打击,大哥必定不会生病的,他的人生将会与现在完全不同,他应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可惜,长空叹了口气,往事已矣,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就是命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感,面对命运,聪明如大哥也无计可施,人啊,是抗争不过命运的。 长空这样黯然地想着,一路慢慢走回家去了。 |
这边之华送走了长空,又不顾疲劳,忙着开火要给长水煮面吃,“出征饺子,归来面。”她说,“这是妈留下的传统,咱得继承下去。” 东城笑着对她说:“我就知道,所以去接你们之前把汤给做好了,现在再开火下面就行了。你也累了,我去吧。一会儿就好。” 之华微笑着看了东城一眼,点了点头说:“那好,就辛苦你了。我带长水去他的房间收拾收拾。能吃的时候你叫我们就行了。” 然后她拉着长水说:“来,跟姐过来,看看你的房间。” 长水提起行李,跟着之华到了后面的一个房间,之华拉亮了灯,长水看到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很新,之华布置的简单大方,床上铺着干净的蓝格子床单,书桌上靠墙的一边整整齐齐垒了很多书。 长水走过去抽出一本来,看到封面上写着《雪莱诗歌选集》,他想起这还是当初黄先生临别时送给他的。他又扫了一眼书桌上其他的书和东西,便知道大姐是把他在家里的东西都原样搬到这里来了。 长水抬头看了之华一眼,看到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他对她点了点头说:“大姐,谢谢你。” 之华笑着说:“我是你姐,跟我还客气啥!我去看看东城的面煮好了没有,你先脱了大衣歇歇,我一会儿叫你吃饭。” 长水点头说好,之华笑着走出去顺手还帮他把门带上了。 长水长出了一口气,脱了大衣,坐在了床上。他审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和那些自己熟悉的书籍,这以后就是他的家了吗?不,这是大姐的家,他不过是在这儿暂住的过客。没有了母亲,他还哪里有家! 长水想起了大姐刚才说的那句“出征饺子归来面”,心中一酸,母亲手擀的面他是永远也吃不上了。 他知道,大姐在努力地帮他,她竭尽所能地在代替母亲照顾他们这些弟妹,希望能为他们营造一个新家,他很感激她。可是,没了的终归是没了, 长水低下头,对母亲的思念再次化做钻心的疼扎进他的胸口,他紧紧地攥了一下拳,最后又慢慢地松开了,这时他听到之华喊他说:“长水,面好了,出来吃吧。” 长水抬起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站起来回答:“来了。”就走了出去。 他和之华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上吃了面,之华就叮嘱他吃药,然后帮他舀了热水,让他洗洗脸快睡吧,已经一点多了,并且告诉他明天不用早起,多睡会儿,好好歇息。 直到看着长水回了房间,之华又亲手帮他盖好被子,才放心地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
长水躺在床上,借着月光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时而出现母亲和舒雅的样子,时而又变幻成很多扭曲着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在里面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怀里仍然搂着淑珍,然后抬头对他咧嘴笑。 这个场景长水这一年来,在脑海里已是看惯的了,早就不能再勾起他的愤怒了,他不耐烦地冲他们挥了挥手,低声说:“走开!”然后闭上了眼睛。 本来之前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不再去想父亲的事了,可是今天他们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长水想,可能是因为明天就要再见到他了。 如果可能,长水希望这辈子都不再看到他,可是他永远都是他的父亲,就像母亲的死无可改变一样,与父亲的骨血关系也是怎么都割断不了的。 恨他就等于是恨自己,这一点长水早就想明白了,他以后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他。等学校开了学,自己复了课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长水想,那时候就不用再看到他了。 刚才吃的药慢慢起了作用,长水的意识开始模糊,最后沉沉地睡着了。 老天可怜他,让他在梦里看到了母亲,母亲还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望着他,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暖,包容了长水冰冷的心。 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时,母亲的怀抱就是他幸福的天堂,多么美好啊! |
第二天之华请了假在家陪长水,快中午的时候长空和之文也过来了。之华就说等吃完了午饭让他们两个陪着长水在煤城到处转转,她自己留在家里准备过年的东西。 之文昨天晚上听长空说了大哥的情形,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是乍一看到形容枯槁的长水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个从小就让她仰望的大哥,竟把自己折磨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她不明白,大哥心里到底有什么样过不去的坎儿,这样想不开,一定要亲手把自己毁了才甘心。 在她的眼里,人生就算是不能事事如意,可是只要自己善加解释,总是会有办法渡过难关的。 就像当初母亲的忽然离世,对他们所有人都是莫大的打击。自己又跟着父亲搬家到煤城,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当然很难很痛。可是他们还有大姐,她帮他们重新建起了新家。如今自己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一切又都向好的方面发展了。 大学里充满朝气的生活让她很快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现在对人生又有了很多美好的憧憬。 所以她觉得,困难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不时地出现,我们无法控制,但是怎么去面对困难却是我们可以选择的。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用一个乐观的心理来对待挫折呢?她相信,在这个世上只要有耐心,能坚持,肯静静地去等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她真想跟大哥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呢?为什么要让自己深陷在泥潭了不肯跳出来呢? 不过,当然之文并不能这样去跟长水说,她知道哥哥的病决不会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说通的,更何况大姐还特意嘱咐过他们,当着大哥的面不要提到他的病,以免刺激到他。 所以之文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长水哀伤,表面上她亲切地冲着他微笑,叫了声:“大哥!” 长水看着这个家里最小的妹妹,一年不见,她已经完全褪去了小孩子的青涩,剪了齐耳的短发,前额有一点细碎的刘海,显得特别柔美,弯弯的细眉下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 长水意识到,之文再也不是那个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小姑娘了,她如今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学新生,她就好像是一颗一直被含在贝母里的珍珠,现在终于在明亮的月光下吐露出了美丽的珠光。 长水对之文笑了一下,说:“你又长高了。” 之文听了,心头酸楚,她还记得几年前大哥回家过年,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那时母亲还在,大哥正是风华正茂,他们全家围坐在炕上听父亲说些过去的掌故,那时多幸福啊!而现在,一切全都变了。 之文压下心酸,勉强对长水笑着说:“大哥,你又逗我,我都多大了,哪里还会长高!” 说着,她上前挽上长水的胳膊,然后扭头叫着长空:“二哥,走吧,你说咱们先去哪儿?煤城所有好玩的地方你都熟的,快给大哥介绍介绍!” 长空乐哈哈地说:“依我说咱们先坐公共汽车去露天矿,那里虽然远点,不过却是煤城最值得一看的地方。” 他用手比划着接着说:“大哥,到了你就知道了,那矿大了去了,整整把地挖了个巨大的坑,站在边上看,感觉特别的宏伟,咱们矿上还从坑底修了铁轨,沿着坑沿一溜儿,一圈圈地盘上来,矿工们采出来的煤就装在火车上这样运出来,你说,是不是很厉害!” 长水听了也很吃惊,他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号称亚洲第一大露天矿呢!听起来的确很了不起。” 长空得意地笑着说:“一会儿你亲眼看了会觉得更了不起的,对了,没准儿你还能诗兴大发,对着这样壮观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写出几首好诗来呢!” 长水愣了一下,写诗?他已经多久没有写过诗了?他的心里如今荒芜一片,到处都闪烁着凶狠的窥视着他的眼睛。而诗,又是多么高洁,美好的东西,那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甘泉。他再也没有力量去发出那样至纯至爱的声音了,而这个人间,长水想,也不配拥有那样美的歌颂。 之文在旁边看到大哥的眼神忽然变得阴沉了,她赶紧给长空使眼色,然后挽着长水向外边走边说:“二哥,你别光顾着说啦,咱们快走吧,再磨蹭一会儿,就赶不上车啦!大姐还嘱咐咱们晚上早点回来呢。” 长空也会意过来,暗悔自己说话不注意,何必再提诗,那曾经是大哥辉煌的过去,也应该是他现在最不想去回忆的往事。 长空在后面快步追上之文和大哥,在心里告诫自己,一会儿说话一定要小心了,不能再去碰触大哥的伤口。 |
之后年前的这几天,长空和之文就天天陪着长水在煤城到处逛着散心,这让刚刚从医院的牢笼里走出来的长水心境确实开阔了不少,不再有围墙和铁栏杆的生活让他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自由还是可贵的,他想,即便他对现实的人生不再抱有希望,可是能自由地有尊严地活着还是让人感到舒服的。 在这期间他在之华家见到了几次建洲,大多都是吃晚饭的时候,建洲会散步过来到之华这边同他们兄妹一起吃饭。 长水再见到建洲还是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愤恨,虽然他发现父亲这一年来苍老了很多,话也少了,可是长水仍然没法原谅他,或者说,长水已经没有能力去原谅他了。 建洲看到长水的样子,即心疼又自责,他知道自己对长水的病多少要付一些责任,所以他无法去正视长水的眼睛,也幸亏这样,使他躲过了那再次射向他的厌恶的目光。 他们父子最终都选择了漠视对方,彼此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半句交谈。 之华心中本来有些惴惴,怕他们见了面再勾起长水的病,说出什么让大家难堪的话来,如今看到虽然他们两人都不发一言,不过长水倒还相对平静,并没有受到刺激,这才放下心来。 每次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尽量带着长空和之文说些有意思的话题,让气氛热闹些,来转移建洲和长水的注意力。 一切都被之华控制得很好,韩家在煤城的第一个年在之华的操持下顺利地过完了。 |
过完了年,蒋东城就动身回白城老家去看望和前妻住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他前脚刚走,之怡和则书就从则书的老家哈尔滨赶到了煤城。 之华让长空去车站把他们两个接回了家。之怡进门顾不上别的,就先找长水。当她看到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长水时,一时竟无法自禁,上前抱住长水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知道这个二姐一向心直口快,情感外放,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必然少不了一哭。他木然地被她抱着,感受着她的悲伤,那是为了他而起的怜惜和心痛,可是他却并不觉得疼。他的伤口如今在别人眼中比在他自己的心中还疼,他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 之怡这不顾一切地大哭,让之华和则书都很着急,他们赶紧上前拉住之怡,之华语带责怪地对她说:“别这样,长水都好了,你这样哭会吓到弟弟妹妹们的。” 之怡回过神来,也知道这样有可能会刺激到长水,赶紧接过则书递过来的手绢,边拭泪边说:“我是看着长水太瘦了,心疼的。来,二姐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在家的这些天,你一定得好好补补,把身子养回来!”说完,就要去张罗打开她和则书带回来的行李箱。 长空在一旁赶紧凑趣说:“二姐,你偏心,只给大哥带了好吃的,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吗?我不管,早就听说你们铁路上待遇好了,你得给我留几个罐头吃!” 经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之怡也破涕为笑,说道:“小馋猫,当然有你的,等会让你姐夫拿给你。” 说完又看着一旁的之文说:“姐还给你带了几件衣裳,一会儿拿出来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之文也笑着说:“二姐你的眼光最好了,给我买的衣服我都喜欢,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之怡听了越发高兴,便打开箱子找起来。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刚才的悲伤终于烟消云散了。 长水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围着之怡找东西,自己先松了口气。他不想老是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哪怕是来自血缘上的关爱,他现在根本无力去承受那怜悯痛惜的目光。 别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或者是可怜还是鄙夷,都会给他的生命带来无法承受的重量。 则书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长水,他感觉这个脸色苍白的弟弟如今脆弱得好像是一盏玻璃灯,他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去维持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光,稍有不慎,就会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则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曾经那样好的一个青年。 |
之怡和则书在煤城只呆了三天就又匆匆忙忙的回牡丹江了。 他们在之华家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之怡也很快就发现了长水和父亲之间的异样。她很惊讶,没人时拉了之华来问。 可是之华并不愿意多说,只是语焉不详地告诉她,长水和父亲间有了一些误会,过一段会好的。 不过,她特别强调,让之怡千万不要去问长水,当然也不要去问父亲,“这里面的事你不清楚不要瞎掺和,只装做看不见就行了。”她嘱咐之怡说。 之怡见是这样,也不好再问,只好压下满心的疑问同则书一起坐车走了。 之华他们送走了之怡和则书,蒋东城也从白城探亲回来了。过完了年,之华他们又都开始了忙碌地工作。 长水已经给学校发去了信,申请复学。在寒假快过完的时候,他收到了学校的回复,同意他插到应届毕业班里继续学习,七月份参加毕业考试。 看到学校的来信,之华比长水还要高兴,她早几天就开始帮长水收拾行李,尽量找了好些能长期存放的吃的东西,比如之前之怡拿回来的罐头,还有她自己腌的咸菜,甚至还有一包高级饼干,那是一个高干病房的患者硬塞给她的。 今年的粮食更加紧张了,粮店和副食品店经常都是空的,她和东城的工资虽然都不少,但是现在是有钱有粮票也不好买到粮食。 幸好她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让很多患者后来都跟她成了朋友,这些人中就有很多是在各种商店还有食堂工作的,看到她去买东西,总是会给她小小开个后门。之华开始还不愿意,觉得这样做对其他排队的人实在是不公平,也对不起自己的医德,她不想因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后来,缺粮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家里等着吃饭的人又多,最后她也顾不得了,只能是怎么能买到粮食就怎么来了。现在她竭尽所能地替长水,还有长空和之文都准备了些吃的,让他们带到学校里面去慢慢吃。 对于长水,在送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之华还特意嘱咐又嘱咐他,在学校一个人务必要按时吃药,绝对不可以不顾医嘱擅自不吃。 她郑重地对长水说:“姐姐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回来,你自己一定要有自制力,我不想看到你再出现意外,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想再回到医院里去,对吧?” 长水直视着之华的眼睛说:“你放心吧,别的不说,你最后的那句话是对的,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到精神病院去了。” 之华这才放心,她站起来拍拍长水的肩说:“这就好,你的学习我不担心,只是别太累了,数学也是个磨人的专业,你不要太过专心,毕业考试能过关就好,不必要求什么拔尖的成绩。一切都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 长水点了点头,他想,我如今反正对什么也都没有兴趣了,自然不会再在去钻研什么艰深的课题,不过是混着活下去,哪里还会去计较成绩的好坏。 之华见他事事听话,很是满意,这才看他吃了药,然后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长水在之华和长空还有之文的陪伴下去了火车站,他提了行李上车,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向站台上的姐姐和弟妹们挥了挥手说:“回去吧!”就这样长水离开了煤城,再次奔向了长春,回到了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 |
学校给长水重新安排了宿舍,他原先的那间宿舍在他们那届毕业后已经另行分配给了新生。 长水当年留在学校里的行李也在张韬和扶林他们毕业后交给了系办,由他们暂为保管。这次长水回来后,先去了系办取回了自己的行李,然后去了新宿舍安顿下来。 现在跟他同宿舍的同学也都是数学系的,他们都是知道和认识长水的。说起来,长水在数学系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自从他一入校就顶上了天才的光环,后来又有了诗人的美誉,再后来更是和舒雅传出了才子佳人的美谈,在普通学生的心中,那时的长水基本可以算是个神话,至少在数学系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谁能想到,临到了毕业的时候剧情竟然急转直下,先是方舒雅的移情别恋,后来又有了长水发病住进精神病院,所有的事情都让大家为之震惊,当然最后谁都会免不了叹一声“可惜了!”。 虽然这些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可是韩长水这个名字在数学系里仍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就连刚考上来的新生也都从高年级的同学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所以长水这次重新回来,在数学系里也算是个爆炸新闻。 不过幸亏之华有先见之明,提早就给系办打了电话,说明了长水的病情,恳请系里的领导务必做好长水新插进的这个班级同学的思想工作,请他们不要用特殊的眼光看待长水,避免使长水受到不必要的刺激,从而恶化他的精神状态。 这样的预防针打过之后,最起码在宿舍和班级里长水获得了他想要的安静。至于有时在路上或是食堂,仍会有人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长水大多数时候都选择忽视,对于他来说,那些人是出于好奇也好,怜悯也罢,又或者哪怕他们个个身后都隐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魔鬼,他都无所谓了。 自从在精神病院里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过程,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次感到愤怒和恐惧。 对于这些藏头露尾地窥探,他早已不再计较了,只要他们不明目张胆地来向自己挥拳头,长水都可以置之不理。 他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其他时间大多都是在宿舍里面呆着,药,他也很好的一顿不拉地吃着,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没有治好的可能了,那些魔鬼和臆想将会伴随他终生,永远也挥之不去,他所能做的就是借助这些药把它们管制起来,在有人的时候克制住自己不要去同它们计较,这样就很好了。 目前的情况看来,一切还都进行地不错,现实和幻想在他这里可以相安无事。 |
长水在学习上面也遵从了之华的嘱咐并没有太过用心,他也知道埋头钻研枯燥的数学问题会让他的精神过度紧张,让他有承受不住压力再次崩溃的可能。 好在普通的习题和考试对他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的智力依然超群,心算极快,常常是看完题目,答案就已经浮出脑海了,所以应付上课和各种考试他仍然是得心应手的。 他的才智再次引起了新的班级同学的欣赏,有几个同学也曾试着接近他,想同他成为朋友,但是最后都被长水看过来的那种阴沉的目光给吓住了。 扶林他们都走了,长水现在也不再需要朋友了,他需要的就是一个人的安静,安静地沉浸在他的幻想里面,不被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 他与从前的那个韩长水基本上是一刀两断了,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通通都被他封存了起来,不能再想也不敢再想。 只是有的时候感情上的记忆是很难抑制的,当他再一次走过学校里的那片小树林的时候,对舒雅的思念仍会无法克制地从他的心底里涌上来,那种心酸让他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后来,为了排遣这种相思,长水捡起了唯一一样从前的东西,那就是——长萧。 他经常一个人来到的这片白桦林里,静静地吹一会儿萧。 他常常妄想,也许冥冥之中舒雅还能听到。 他还记得舒雅临别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在箫声中离开你,让这曲折婉转的声音陪伴我过这剩下的人生。” 所以他边吹就会边想,好像舒雅还坐在他的对面,拄着胳膊静静地听着他的箫声。这是现在他能为这段爱情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了,为了自己,也为了亲爱的她。 |
长水慢慢地在平静中渡过大学最后的时光,他以为他的心已有如枯井,无水无波,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在他的心里激起回响,可是偶然的一次在食堂,当他无意间听到旁边的大一新生在议论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名字让他的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那天长水听见坐在他对面吃饭的几个学生在讨论刚刚举行完的班级生活会议,一个男生说:“别的事也就算了,我最看不上咱们班那个老留级生!成天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到开会的时候就非要自我检讨,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我都能背下来了!真是挺烦人的!” 他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点着头说:“就是,我和你的感觉一样,现在一听到他说话就腻味,你们还记得不,有次上课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就喊‘报告!’弄得老师都愣住了,后来大家想起这件事还都笑得不行呢!”不等她说完,旁边的几个他们的同学就已经开始笑了, 之前说话的那个男生还故意捏着嗓子学着说:“报告老师和同学们!我陈凡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曾经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感谢党和学校没有抛弃我,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到农业建设第一线的农场里去,通过劳动来改造思想,重新洗涤了我的灵魂,使我重获新生。 现在又允许我再回到学校里来继续读书,感谢党,感谢学校,感谢同学们,你们的再造之恩我陈凡民终生难忘!我保证,一定好好向各位同学学习,坚决同自己身上的罪恶做斗争,好好改造,希望同学们能监督我,帮助我。” 学完,这个男生还不忘站起来很滑稽地给大家鞠了个躬,那些学生中就爆发了一阵哄笑。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边笑边说:“刘强,你学得真像!逗死我了。你们说,这个陈凡民不就被送去劳教了两年嘛,怎么这么神叨叨的,不管看到谁都恨不得来个九十度的大鞠躬,一点骨气都没有!” “可不是,”她对面的一个女生接着说,“他那个样子总让我觉得特别像是电影里演的那些给日本人点头哈腰的汉奸!” 这么一说,他们大伙都点头说还真有点像,然后又都笑了。 长水默默低头吃着饭,听着这刺耳的笑声,他咬了咬牙。 原来凡民已经回来了,他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人格回来了。 长水的心中一阵凄苦,他忘不了送凡民走的那天,他们双手相握,许诺“活着再见”。如今他们都活着,可是这是怎样的活着啊! 长水无法再听那些也许是无心,但是却是无比恶毒的话和笑声,他盖上饭盒站起来走了。 在他的身后那群学生中有一个眼尖,盯着长水的背影对其他人说:“你们快看!刚才走的那个人好像是咱们数学系以前有名的天才,韩长水!” 另一个学生就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刚好有事去毕业班,他们的一个同学指给我看的,不过,可惜他后来得了精神病。” 其他的几个人都点着头说:“原来这就是韩长水。” 之前说话的那两个女生这时都在心里暗暗地想,没想到这个天才不但聪明,原来还长得这样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 |
身后这些若有若无的议论长水也听见了几个字,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对着前面的虚空。 之前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心空了,再也容不下这个世上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真正变空了的是这个世界。 人格,尊严,信义,德行,怎么在这个世上他一条也看不见了呢!全都放弃了!曾经那样坚持的凡民不知道经过了什么样的折磨,使他如今变成了没有脊梁,没有灵魂的人。 长水能想象劳动教养是什么,他想起了舒雅那位自杀了的王叔叔,能把人逼到绝路上的东西,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残忍! 长水理解凡民,他也一样经历过被人看管,毫无尊严的生活,在那里面你除了妥协就是死,而死却又是那样的难。 长水可怜凡民,也可怜自己,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只能眼睁睁地丢弃那些曾经视如生命的东西,而他们越是懂得这些东西的价值,他们的心就会越痛。 匍匐在现实下没有尊严的活着是对生命最大的欺骗和侮辱,只可惜他们别无选择,所以只好闭起双眼。 很久以来,长水都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可是再次听到了凡民的故事,他的眼圈湿润了, 凡民,这样活下来的你和我,可还要再见吗? |
虽然长水无意再见凡民,他觉得那样会令彼此都不舒服。可是凡民却并不这样想,当他听说长水又回到学校里以后,心情一直很不平静。 长水的事情他也已经听说了,他为他惋惜,也为他难过。凡民和长水虽然当年交往并不多,但是在他被送去劳教前长水的毅然相送,凡民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知道,他和长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人。 凡民自从回到学校里以后,就一直对所有人表现的卑躬屈膝,他背负着“极右分子”和“劳动教养”的双重重压,他真怕如果不表现出那样深刻的认罪态度,会在将来毕业分配的时候被学校再次送回农场去。 那噩梦一样的日子他永远也不想再过了! 早在离开农场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再无尊严可谈。可是他的心还在,每做一次那样放弃了人格的自我检讨,都像是在他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他常常彻夜难眠,扪心自问,活成这样的行尸走肉,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痛苦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凡民的心,他无人可以倾诉,无处可以发泄。 如今长水回来了,凡民忽然很想去见一见他,他想剖开自己鲜血淋淋的心给长水看看,他甚至想对长水说:“我虽然放弃了自己的人格,但是我仍然有心,我的灵魂没有死,我还知道疼,知道愧悔,而面对这个世界,我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总之凡民想用一个真实的自己去跟长水说说话,他把这个真我藏得太久了,他很怕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把它忘记,虽然它会使他疼,可是没有了它,凡民不敢想象自己还算是个什么。 所以当这一天凡民终于等到长水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做题的时候,他推门走了进去。 |
凡民进来后,并没走近长水身边坐下,他远远地找了个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长水虽然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对身边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他们班的同学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样子,倒也没人跟他计较,也都不来打搅他。所以长水并没想到刚进来的这个人会开口对他说话。 “韩长水,你回来啦。”长水听到凡民的声音打破寂静传了过来。 他愣了一下,然后猛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到了坐在靠窗户边位置上的凡民。 他打量着几年不见的他,虽然才二十几岁,但是凡民明显老了很多,他还是那样瘦小,黑框的眼镜架在他的脸上仍然像是一个重压,他变得很黑,嘴角和脸颊之间有了两道深沟,这使他看起来好像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长水收回了目光,他想,这几年不知道凡民是怎么熬出来的,他看起来破碎,沧桑。 “是啊,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长水回答凡民。 凡民本来有很多话想对长水说,可是他乍一看到长水,却忍不住的心酸,曾经那样风姿卓越的韩长水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身上的光全都熄灭了。 面对这样的长水,凡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自己心底里的痛苦此时全都翻腾起来,为什么曾经美好的东西全都被毁了?!这个世界到底要把他们怎么样才肯罢休!难道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命运吗?为什么这么残酷! 凡民红着眼圈看着长水,他颤抖着声音说:“韩长水,你知道吗,我的这一生,毁了!” 长水盯着凡民看了一会儿,忽然裂开嘴笑了,他随后说:“我知道,我的,也毁了。” 凡民双手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前面的桌子,然后发出了一声哀嚎,那声音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狼,临死前用尽全力发出的哀鸣,充满了对生命的绝望和不甘。 之后,他就扑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静静地看着失去了控制的凡民,挣扎,在人生的洪流中,我们拼命地挣扎,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生都会卷着你走,不管心有多痛,除了顺流而下,我们别无选择。 凡民的叫声和哭声惊动了走廊里的同学,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进长水他们的教室来看。 他们看到这样奇怪的场景,那个劳教回来的老留级生伏在桌子上哭得难以自己,而曾经的数学天才,现在的精神病人韩长水坐在远处愣愣得发呆。 进来的这些人都莫名其妙,心想,怎么这两个人凑到了一块,难道是两个人一起发了神经病?否则那个一直谨小慎微的陈凡民怎么敢忽然放高了声音?真是啧啧怪事! 凡民察觉到进来了很多人,他强行收住了眼泪,站起来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 在经过长水身边的时候,他听到长水轻声说:“我每天傍晚都会去小树林里吹一会儿萧,如果愿意,你可以来听。” 凡民的脚步停滞了一下,韩长水终究是理解他的,善良的长水愿意给他的真心一点安慰。 凡民的泪再次涌出,他低声说:“谢谢!”然后快步穿过堵在门口的人群走了出去。 长水自始至终一眼也没看其他人,凡民出去后,他就又低下头继续做习题了,对于身后的那些好奇的目光毫不理会。 看到他这样,门口的那些同学也都慢慢地散了,当然这件事免不了在学校了传了三两天,最后大家都知道,数学系现在有两个怪人,仅此而已。 |
凡民进来后,并没走近长水身边坐下,他远远地找了个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长水虽然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对身边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他们班的同学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样子,倒也没人跟他计较,也都不来打搅他。所以长水并没想到刚进来的这个人会开口对他说话。 “韩长水,你回来啦。”长水听到凡民的声音打破寂静传了过来。 他愣了一下,然后猛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到了坐在靠窗户边位置上的凡民。 他打量着几年不见的他,虽然才二十几岁,但是凡民明显老了很多,他还是那样瘦小,黑框的眼镜架在他的脸上仍然像是一个重压,他变得很黑,嘴角和脸颊之间有了两道深沟,这使他看起来好像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长水收回了目光,他想,这几年不知道凡民是怎么熬出来的,他看起来破碎,沧桑。 “是啊,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长水回答凡民。 凡民本来有很多话想对长水说,可是他乍一看到长水,却忍不住的心酸,曾经那样风姿卓越的韩长水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身上的光全都熄灭了。 面对这样的长水,凡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自己心底里的痛苦此时全都翻腾起来,为什么曾经美好的东西全都被毁了?!这个世界到底要把他们怎么样才肯罢休!难道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命运吗?为什么这么残酷! 凡民红着眼圈看着长水,他颤抖着声音说:“韩长水,你知道吗,我的这一生,毁了!” 长水盯着凡民看了一会儿,忽然裂开嘴笑了,他随后说:“我知道,我的,也毁了。” 凡民双手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前面的桌子,然后发出了一声哀嚎,那声音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狼,临死前用尽全力发出的哀鸣,充满了对生命的绝望和不甘。 之后,他就扑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静静地看着失去了控制的凡民,挣扎,在人生的洪流中,我们拼命地挣扎,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生都会卷着你走,不管心有多痛,除了顺流而下,我们别无选择。 凡民的叫声和哭声惊动了走廊里的同学,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进长水他们的教室来看。 他们看到这样奇怪的场景,那个劳教回来的老留级生伏在桌子上哭得难以自己,而曾经的数学天才,现在的精神病人韩长水坐在远处愣愣得发呆。 进来的这些人都莫名其妙,心想,怎么这两个人凑到了一块,难道是两个人一起发了神经病?否则那个一直谨小慎微的陈凡民怎么敢忽然放高了声音?真是啧啧怪事! 凡民察觉到进来了很多人,他强行收住了眼泪,站起来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 在经过长水身边的时候,他听到长水轻声说:“我每天傍晚都会去小树林里吹一会儿萧,如果愿意,你可以来听。” 凡民的脚步停滞了一下,韩长水终究是理解他的,善良的长水愿意给他的真心一点安慰。 凡民的泪再次涌出,他低声说:“谢谢!”然后快步穿过堵在门口的人群走了出去。 长水自始至终一眼也没看其他人,凡民出去后,他就又低下头继续做习题了,对于身后的那些好奇的目光毫不理会。 看到他这样,门口的那些同学也都慢慢地散了,当然这件事免不了在学校了传了三两天,最后大家都知道,数学系现在有两个怪人,仅此而已。 |
凡民后来真的天天都到小树林里去听长水吹箫,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并不讲话,不过一种同病相怜的友谊和信任还是慢慢的在箫声中悄然产生了。 后来,偶尔的凡民会跟长水讲起劳教时的事情,讲自己的那些真实的恐惧和绝望。 他相信长水不会出卖他,能够说一些真话让他的心多少轻松了一些。 而长水也慢慢地开始给凡民讲了他和舒雅的事,还有精神病院里的故事,凡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安静,无害,让长水觉得安全。 他们两个在这样的倾诉中都得到了心灵的安慰,相互治疗了一些内心的伤痛。 所以在最后快毕业的这半年里,长水也算是又有了一个朋友,生活又开始平缓地流淌,他终于可以舒一口气,稍微自然一点的过下去了。 |
十五 可是平静的生活里也伴随着危机,随着大学食堂里面供应的粮食越来越少,长水和所有人一样,开始每天生活在饥饿之中。 一九六零年全国开始大面积饥荒,粮食越来越紧张,在农村很多人都饿死了。很多公社的食堂十几天一粒粮食都没有,人们把地里的草,树上的叶子和树皮都吃光了,有的地方很多人开始像旧社会的时候那样吃起了观音土。 从五八年开始搞的大跃进运动这时初见恶果,以牺牲农业来乱搞工业建设如今受到了来自自然界的重锤反击。靠喊口号和浪漫的革命情怀乃至无限延伸的美好幻想,是建设不了一个真实的国家的,盲目的自以为是让万千无辜的老百姓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只是可惜,尽管经历了这样残酷的灾难,我们的中国仍然没有到自我反省的时候。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这个国家就多灾多难,历史的起伏常以百年为坐标,可是这时虽然百年已满,而战争所留下来的戾气仍没倾泻完毕,中国人在历史的车轮里还要再转几个轱辘才能恢复平静,这席卷了全国的饥荒还仅仅是个开始。 |
长水今天在食堂里用二两粮票只买到了两个用粗粮包野草的大饺子,他拿着饭盒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拿起筷子拨弄了一下那两个饺子。黑黑的饺子皮薄的透亮,隔着光依稀能看到里面暗绿色的野菜团子。 长水叹了口气,一连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饭,这种野菜团子里几乎没有任何油水,那点勉强能被称之为粮食的饺子皮薄的像纸,这两个没有巴掌的大的饺子吃下去一点也不顶饥,反而勾起胃的蠕动,引起他更强的食欲。 长水现在整天都被饥饿感压迫着,他觉得胃好像是个张着大嘴的怪兽,只是不停地要吃东西,怎么样也填不满。这让他对食物起了一种贪婪的心理,无论看到什么东西,第一件想到的事情都是“能不能吃”。 饿,是一个很磨人的东西,犹如附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你的神经,很多时候它会占据你大脑的全部思维,让你为了一口吃的放弃所有别的追求。 长水想,这就是生命的本能,是身体的底线。他很佩服那些为了信仰而跨越这道生死线的人,比如古人敬重的那位“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君子。 他常常想,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推崇那些有如堂·吉诃德或是夸父那样的理想主义的悲剧英雄,是因为他们勇敢的做了我们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了理想甘愿放弃甚至是忘记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他们毫无过人之处,也全都没有悬念的失败了,而我们却愿意敬重他们曾经的坚持,因为那是我们做不到的。 长水一直都是一分为二地看待生命的,他坚持地认为肉体和灵魂是两个水乳交融却又完全相反的东西,人的身体像世上的万物一样有着生本能,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活着; 而灵魂追求的却一直是解脱,如何解脱,怎样算是解脱,每个人想象的都不同,但是谁也不会停止追求的脚步,因为这是灵魂的一种本能:只有摆脱了有形的身体才有可能得到自认的圆满。长水认为这个应该叫做死本能。 人,一直都生活在两难之中,但是当实实在在的饥饿开始锯拉身体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屈服于肉体求生的呼唤而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这就叫做现实。 想到这儿,长水笑了一下,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幻境,不管自己在现实中做过什么,可是在幻想里我们都更愿意去满足灵魂的需求,所以我们羡慕那些超越了肉体生死的得道高人,尊他们为“仙人”,而那些因为坚持不屈而死的凡人则成为了我们的英雄和道德标杆。 |
就在长水对着这两个野菜饺子浮想联翩的时候, 忽然食堂里的喇叭响了:“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针对我国近期粮食短缺的问题,中央号召全国人民大搞制作代食品的群众运动, 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我们学校化学系的全体师生发挥自身专业特长经过长期的埋头苦干,终于研究出了精细的代食品——‘人造肉’!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科研创新,是我们对饥饿打响的漂亮的第一仗! 今天,我高兴地告诉大家,化学系的全体师生带着他们的研究成果来到了我们的食堂,他们要请同学们率先品尝,也希望大家之后能提出宝贵意见!” 广播里话音刚落,食堂里就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大家都兴奋的站起来自发地鼓起了掌。 长水也很惊讶,他不知道肉还能用化学的方法人造出来,这个新颖的做法让他也好奇起来。 化学系的同学排队走进食堂,开始依次从他们手上的盒子里给每桌的同学们分一条手掌大小的暗红色的‘人造肉’。 一个桌子上的几个人,大家一人分一小段拿起来吃了,长水把这个看着有点像火腿片的东西放到嘴里嚼了两下,很软,似乎若有若无的有一点肉味,他慢慢咽下去后,再次用筷子夹起了他的野菜饺子放进了嘴里,他仍然觉得很饿,而且越来越饿了。 |
后来类似这样的创新化学系又搞了几次,但是没过多久就偃旗息鼓了,因为用来做这种代食品的原材料也越来越难搞到了,东北人大食堂里的代食品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粮食供应仍然在不断地减少,学校食堂竭尽所能,弄些用带壳高粱磨成面做的团子,炸过油后的豆饼,好的时候蒸些的地瓜给学生们吃。这些东西既难消化又没有什么营养,学生们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很多人得了浮肿病。 一次凡民私下里悄悄对长水说,他收到了以前跟他一块劳教的一个人的信,信上说,幸亏他们两个回来得早,据说他们呆过的那片农场里这一年多来饿死了很多人,他还听到一个荒信儿说,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吃死人的地步! 长水听完呆呆地看着凡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心里恐惧得发颤,人相食,那会是多么恐怖的场景! 凡民也同样恐惧地望着长水,他小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可以想象那样的场面的,在那个地方,人早就不再是人了,为了活着他们都把自己变成了野兽!” 说完他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蹲在了地上,全身瑟瑟发抖,接着长水就听到了他小声啜泣的声音。 长水也慢慢地坐在了地上,他还记得当年那些被下放到农场去劳教的人们都是些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人格的斗士,可是才几年功夫,就都死的死,疯的疯了。 是的,长水想,他们最起码比自己疯,他们被生活逼迫得彻底扭曲了人性! 长水低声对哭着的凡民说:“幸好你见机得快,提早放弃了坚持,否则,这会儿就算是没饿死,恐怕也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凡民仍然低着头,听完长水的话,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我只是运气好罢了。在那样的地方还谈什么坚持理想,放不放弃早就不是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了,要不是学校还记得我,派了人去视察,我连认罪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那时才发现,曾经在大学里面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当时还以为自己就算是为了做人的尊严而去死,也在所不惜,实在是太可笑了!只有当你真实地处在那种生死不能自主的环境里,你才会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残酷,什么叫做没有人性!所以,我现在这样活着,虽然痛苦,但是我绝不后悔,我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了这条命!” 他抬起头,拍着胸说,“长水,太难了,太难了!” 长水默默地听他说完,无言以对。他悲伤地望着凡民,半晌才轻轻地念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
在这样大饥荒的日子里,时时折磨着长水的神经的不只有饥饿,还有这些听到的和亲眼看到的悲惨的故事。 真的,长水在放春假回煤城的路上就亲身经历了两件事,让他痛心难过,并且多少又激起了他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那是在沈阳火车站倒车的时候,长水正蹲在站台上等去煤城的车,最近因为饿,他站不住,就常爱蹲着,这样好省点力气。 忽然他听见对面站台上有人大喊了一声:“抓小偷哇!”然后就看到对面从左边远处慌慌张张跑近一个人,边跑还边往嘴里塞什么东西。 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他身后就追上来一群人,其中一个高声喊:“快抓住他,他刚偷了我的馒头!” 一边喊着一边就冲着之前的那个人扑了过去,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上,其他人这时也都冲上来帮忙按住了那个小偷,然后连踢带打,都喊着:“让你偷!让你偷!打死你!” 那个小偷被压在地上,脸刚好朝着长水这边,长水清楚地看到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流得满脸都是,可是他并不管这些,也不反抗,只是拼了命地往嘴里塞那个馒头,飞快地吃。 血挡住了他的眼睛,长水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那被塞得鼓鼓的两腮却很突出,让人印象深刻。 长水正看得心惊,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服兜一动,他本能得转头去看,就发现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猖慌地从自己身边逃走,因为受了惊吓,小孩跑的趔趔锵锵的,一个没站稳向前摔了个大马趴,然后长水就听见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一把硬币散落在站台上到处都是。 长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口袋,发现钱没了。 小孩儿趴在地上惊恐地回头看着长水,他黑黑的圆眼睛里全都是害怕。长水心中一疼,那双稚嫩又干净的眼睛颤抖着,这一幕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什么都没说,默默站起来弯腰把地上的钱一个个都捡了起来。那个小孩刚看到他站起来的时候,吓得想立刻跳起来逃跑,可是他可能是刚才扭到了哪里,挣扎了一下竟没能起来。 长水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安慰他不要害怕。捡完了钱后,长水走到了小孩的面前,轻轻把他扶起来半抱在怀里,问他:“你摔到哪了,还疼吗?” 小孩吓得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长水把刚才捡的硬币都摊在手上数了一数,然后分出一半来放到了小孩的衣服兜里面说:“我刚才从地上捡到了这么多钱,可能一半是你掉的,一半是我掉的,现在你的归你,我的归我,好不好?” 小孩傻傻地看着长水,直到确定那些钱真的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他忽然用手紧紧地抓住了衣服兜,然后挣开长水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看了看长水,然后才继续转身走远了。 长水目送着他瘦小的身影离去,心中再次升起悲悯,他转过头再看向对面,刚才围着打小偷的一群人都散了,小偷估计已经被送去派出所了,也不知道他最后把那个馒头都吃完了没有?长水想,真是可怜可叹,我们这些人活着真难啊! |
长水接完之怡的电话回到宿舍把两件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床底下,他眼睛偶然扫到右边靠里面的床脚处,发现那里好像有个袋子。 他疑惑了一下,伸手进去把袋子掏了出来,拿到灯下一看就愣住了,那是装着舒雅之前送给他的西装的袋子。 长水抱着这个布满了灰尘的袋子慢慢坐在了床上,他记得,当初他从系办领回了行李拿到新宿舍里整理的时候,在皮箱里发现了这套西装,那时他不敢打开袋子,也不敢再想,所以就把它拿起来撂在了一边,之后就没再见过了。原来它自己滑落到了床底下,而在长水即将离开这所大学的时候又重新找到了它。 此时长水仍然没有打开袋子,仿佛是怕里面那些美丽的东西一见了空气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它,就像是抱着他和舒雅曾经的爱情。 不知过了多久,住他对床的姜兵小心地叫了他一声:“韩长水,你还好吧?”长水一惊,抬起眼睛看过去,结果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继而他感觉到脸上也都湿了,他摘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冲着姜兵的方向沙哑地回答说:“没事儿,我挺好。” 之后他把袋子放下,站起来找了一块布仔细地擦拭掉袋子上面的灰尘,然后把之前放在床下的一个箱子拽了出来,打开,把袋子小心地放了进去,才又把箱子重新推进了床下。 做完这一切后,他拿着脸盆去了水房,打开水管,接着冰凉的水,开始洗脸。一下一下,慢慢地洗去满脸的泪水。可是不管怎么洗,泪就是洗不净。 长水最后放弃了努力,他把双手插在盆里,任由冷水漫过小臂,就那样低着头,让泪不停地掉下来。在泪光水色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穿着红色长裙的舒雅,他们两个人站在长长的光线里望着彼此笑,那是时光留给他们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故事。 如今,连他也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他们相爱过的地方,爱的气息在空气中慢慢消散了,经历了千劫万劫,他仍然是如此的舍不得! 长水任泪水长流,他没想到,从那他自认为已经空了的心里竟然还能流出这么多的泪,他也不知道,一会儿哭过了之后,他该怎样去承受那挥之不去的空虚。 舒雅,吾爱,我想念你! |
这一夜长水睡得很不踏实,他做了很多梦,他梦见自己又在参加长跑比赛,他拼命地向前赶,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拿第一,因为他知道舒雅会在终点等着他,她会在那里张开双臂给他温暖的拥抱,那是他梦想的天堂。 所以尽管他跑得很累,呼吸困难,感觉肺都快炸开了,可是他还是在飞快地加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舒雅,等我!”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很害怕,好像他只要慢上一步,舒雅就会转身离去。他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像飞一样地跑着,终于他看到了终点,也看到了那个挚爱的身影,他笑了,心中充满了欢喜,他想大叫:“舒雅,我来了!” 只是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叫不出声音。不过没关系,他一步不停地向着她冲过去,已经能看清她明亮的眼睛和含着笑的嘴唇了,他笑着冲到了终点,赢得了比赛! 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面前什么都没有,他转了一个圈,周围全是空的,舒雅还是不见了。 整个世界安静地可怕,可是他似乎并不吃惊,因为他早就知道,舒雅不会在那里! 是的,他早知道,所以之前才那样害怕。 长水感觉头顶的天空在旋转,地也裂开了缝子,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坠入黑暗的深渊。 此时黑暗竟比光明更让他觉得舒服,地面上无处不在的阳光灼伤了他的双眼,它至高无上的光环里面容不下韩长水和方舒雅的影子。 长水闭着眼睛在虚空中一直坠落,直到晨光照到他的脸上,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这天下午凡民来找了长水,他放了暑假,已经订了明天回河南老家的车票,因为长水毕了业就快离校了,他过来跟他辞行,也算是给长水送行。 他们两个默默地在长水的宿舍里坐了一会儿,两个人心中都有些难过。毕竟这半年来,他们也算是相携相帮地一起走过来的。 半晌,凡民叹了口气说:“你走了,我又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每天对着些无知的嘲讽的目光,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毕业。不过——”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就算是毕了业,像我这样的右派,估计也会被学校远远地发配走,总之,戴着这样的帽子,走到哪儿都会被当作坏分子来对待的。我的腰是永远都直不起来了。” 长水看着颓废的凡民,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最后只好说:“外人怎么看,你做不得主,但是至少在内心里别再自责了,凡民。别再为当初选择放弃人格而自责了,你只是做了一个平凡的人能做的选择,你撑得够久,受的够多了。 而且,我想说,你虽然选择了放弃,可是并不等于你就真的失去了,你自己很清楚,你的心还在!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好守着这颗心吧,就算是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都不能为世道所容,我们至少也可以求得将死之时的心安。” 这番话让凡民为之动容,他眨了眨眼想阻止泪的掉落,然后沉声说:“如果这个世上人人都轻贱我,你真的觉得,我可以一直守住自己的心吗?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失去这样的自信,到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太可怕了!” 长水无语,是呀,人生这样长,如果一直到死他们生命的价值都不被世人接受,那么他们可否还有力量去相信和坚守自己的内心? 长水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去书架上拿起长萧,他对凡民说:“多想无益,未来会怎样还是交给时间去回答吧。分别在即,我再给你吹一会儿萧,静一静心吧。”说着,他就把萧放到唇边吹起来。 凡民转身走到窗边,透过玻璃望向窗外的天空,是呀,未来还是交给命运吧,而当下,就如长水说的那样,放过自己吧,我并没有错。他闭上了眼睛,专心地细品长水箫声中的衷肠。 |
第二天,长水按照约好的时间到火车站会上了来这儿倒车的之怡,姐弟两个一起坐车回到了梨树县老家。 再次站在老宅的大门口,长水心中感慨万千。一年前他从这里走的时候,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历尽了劫数后,他又站在了这里。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和当时他想的一样,就是,这里再也不是家了。 之怡在他身边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着老宅这破败的大门她又何尝不是心情沉重呢?自从母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她不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招呼着长水一起走了进去。 到了他们家的内院里,他们两个径直去找了华姑,因为建业两口子都上班去了,并不在家。之怡跟华姑说明了来意,华姑倒是没打蹦儿,立刻去建业屋里找出了户口本给了他们,接着她好奇地打量了长水一下, 然后问道:“长水,我听说你之前生病住院了?现在全好啦?我听前院二叔家的建山大哥说,你得的是精神——” 之怡不等她说完,就厉声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呢!华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家长水现在大学毕业啦!国家给他在长春也分配了工作!他现在是国家干部啦!” 华姑被之怡的抢白吓了一跳,她白了之怡一眼说:“喊什么呀,吓了我一跳!我之前听人可不是这么说的!人家都说你们家长水废了,都住到精神病院去了,还怎么大学毕业呀!你别看我没文化就糊弄我,什么我不知道!” 之怡气得够呛,又怕长水受到打击,她一边小心地察看着长水的神色,看到他倒并没有什么受伤害的表情,才一边对华姑说:“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个包打听了!你是没什么文化,不过好在字总是认得的,长水,把你的大学毕业证拿出来给华姑看看,让她知道知道,到底是谁糊弄谁!” 其实听了华姑的话,长水倒没怎么在意,这半年来,在他身前身后的议论他早就听得厌了,再说华姑说的也没错,自己就是住过精神病院,有了那样惨痛的经历后,他现在哪里会去计较这些闲言碎语。 现在听到二姐让他拿出毕业证来证明,长水只是觉得可笑,跟华姑有什么好证明的,实际上对于他来说,现在就是跟全世界,他也觉得没什么好证明的,只要不来逼迫他平静的生活,他才懒得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呢。 所以长水笑着对之怡说:“二姐,你又何必置气,华姑不是已经把户口本给你了嘛,咱们去县里办迁户口的手续去吧,别在这儿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之怡没想到长水这样平静,看来他是真的看开了,这样最好,她便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咱们现在就走吧。”说完他们不理华姑,转身就要走。 华姑不觉有点气馁,看之怡他们的样子,长水是真的大学毕业无疑了,想来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得了一点半点精神病也是不会影响什么的,人家该是龙还是龙,是不会变成蛇在泥里打滚的。 想到这儿,她还是有些不甘心,看着这趾高气昂的姐弟,她就忍不住想要找点什么事出来说说,来堵堵他们的嘴。 于是她跟在他们后面忽然换了口气,故作殷勤地说:“你们别生气,是我刚才多嘴了,长水能毕业那是大好事,还是你们有本事!哎,我建洲大哥在煤城如今怎么样了,都还好吧。你们知道吗,建洲大哥搬走后,你们的那个娘家姨淑珍还来过一回呢!知道建洲大哥不声不响地搬走了,老伤心了!” 长水听到她提起淑珍的名字,后背就是一梗。之怡听着华姑说得奇怪也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去问华姑:“淑珍姨来过?她伤什么心?” 华姑见之怡果然好奇,便抓住话头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 |
那时淑珍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建洲来找自己,后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就自己到县里来找上了韩家门儿,结果她只找到了华姑。 当淑珍知道建洲竟然连招呼也没打,就带着之文悄悄地搬走了后,她气得站在韩家的院子里恨恨地跺着脚骂建洲是个骗子。 听到这儿,之怡的心中咯噔一下,紧接着她又听见身后长水嘲讽地笑了一声,之怡这才明白,之华之前说的父亲和长水之间的误会指的是什么! 她这时不知是气还是尴尬,只觉得血往上涌,满脸通红。 华姑看着心中快意,接着说下去:“当时我听她骂大哥,当然不能由着她,就狠狠地拿话噎了她几句,撵她快走。可是淑珍不理我,只是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冲着大哥以前住的房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才气呼呼地走了。” 华姑说完,心中很是痛快。说实话,那时看着一直自以为是,还曾瞧不起自己的淑珍灰溜溜地走了,她心里无比的畅快。 而且再往深一层想,那个货真价实高高在上的建洲竟然也有和这个乡下婆娘牵扯不清的时候,华姑的心里就更加平衡了。 虽然建洲一直待她不薄,可是总是卑微地乞求怜悯的人,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能同施舍者的人格平等。 在这一点上,华姑和淑珍是同一类人。淑珍对建洲的渴望,无非也就是想要跟自己仰望了一辈子的韩家划个等号,以此来证明自己并没有低人一等。 所以当她看到建洲悄悄地逃走了后,才气得七窍生烟,本想大闹一场,可是仔细一想,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闹的把柄都没有。建洲跟自己说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细究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至于说曾经抱过她,别说别人不会相信,现在就连她自己都有点含糊,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她曾经做的一个梦。 这样越想淑珍就越心寒,越觉得读书人厉害,明明狠狠地煽了你一个嘴巴子,还让你挑不出他的错来,想喊冤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后来淑珍才只好把自己堵在心口上所有的委屈和失落最后都化成了一口浓痰吐在了建洲的窗下,然后无可奈何地走了。 |
不提淑珍的想法,只说这时之怡听完了华姑的话,心中气恼非常,她有一刹那想去煤城找父亲问问,他和淑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很想对他说,不管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妈和这个家的事,可是你毁了长水! 不过之怡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那样做。她勉强平静了一下心情,看着华姑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她故意装作不懂,淡淡地说:“这个淑珍也真是的,我妈在的时候待她多好,怎么现在看到我们家搬走了,她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就像个跳梁小丑似的这样折腾,真不是个好东西!” 说着,之怡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姑一眼接着说道:“华姑,这做人就应该懂得知恩图报,你说对不对?像淑珍这样的,一边巴望着人家接济她,一边还找机会败坏人家,实在是没良心的很!你说是吧!” 华姑知道之怡这话里也捎带着她,气得脸上一红一白的,又没话可以回答,只好板了脸对之怡和长水说:“户口本你也拿了,赶快办事去吧,办完了赶紧给我送回来,别给我弄丢弄坏了!”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自顾自转身回屋去了。 之怡虽然给了华姑几句话听,说得她哑口无言,可是自己的心里并不高兴。之怡回想着华姑刚才说的淑珍的事,越想越气,可是偏偏又说不出口。她只好拂了拂胸,对长水说:“咱们走吧,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长水无语,默默跟在之怡的身后走出了老宅。之后在县里办理迁户口的事情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两个当晚又回到老宅把户口本还给了建业,然后就各自在他们原来的屋子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之怡和长水早起去了淑媛的坟上,扫了墓,又磕头上了香,两姐弟少不了又痛哭了一场,这才再次坐车离开了老家回了长春。 |
之怡在长春又多停了一天,等着长水去衡器厂办完了报到的手续,然后帮着长水把行李从学校搬到了厂里的单身宿舍。因为长水是东北人大毕业的高才生,厂里还是比较重视的,特别照顾给他在宿舍的筒子楼里分了一间单人间。 之怡看了很满意,她跟长水说:“这样最好,你好静,在这个单间里就不怕有人打扰了。你们厂还不错,比我们医院强多啦,想我当年毕业那会儿,可是要跟四个护士挤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呢。” 长水听了一笑,他对厂里目前的安排也很满意,他现在总算是有了个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之怡看着弟弟的笑,有些感动,已经有多久了,她不曾再看到长水这发自内心的笑容了。虽然一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可是这时她多少可以在长水脸上找到些从前那丰姿俊朗的弟弟的样子。 她的心中一热,柔声对长水说:“长水,这样挺好的,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水抬眼看着二姐,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姐姐们还都对他寄予希望,她们都盼望他能重新振作。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回不去的终归是回不去了,他韩长水恐怕只能让姐姐们失望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自然是不会现在扫了之怡的兴,于是也笑着温和地对之怡说:“是,我知道,二姐,你放心吧。我在这儿会挺好的。” 之怡听了是真高兴,她又在房间里转了个圈,然后说:“我看你还少些毛巾和盆,我现在上街给你买回来。”说完就往外走。 长水只好赶紧站起来拦住她说:“二姐,这些我都够,你不要乱花钱。还是省些钱,你和则书多买些粮食是正经的。我这次看见你都瘦了,之前你还给我邮了那么多吃的,一定是你和则书费力省下来的。以后不用再这样了,我现在也有了工作,能够自食其力了,你们不用老是顾着我。” 之怡笑着听完他的话,欣慰地说:“长水,你看,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孩子。我现在看到你又像从前一样了,真是高兴得很。好,就听你的,这些东西先不买。当下确实是粮食最当紧了,我省了钱换粮食吧。不过,虽然你现在有了工资了,可是刚参加工作还是不如我们,以后有好东西二姐还给你寄。” 长水低头笑了一下,他知道之怡就是这个脾气,能哄得她开心也挺好的,所以他便不再同她争了。 |
之怡帮长水都安排妥当后,第二天才买了回牡丹江的车票。长水把她送到了火车站,看着她坐车走了才回去。 之怡在车上闭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脑海里却不自禁地想起了华姑的话, 她叹了口气,心想,对于这件事也只好接受大姐之华的想法了:这是个误会,大家都还是不要再提了的好。 不过对于父亲,之怡多少有了些怀疑和不满的情绪,所以后来,她回煤城的次数就慢慢地少了, 再后来她和则书有了自己的孩子,工作也越来越忙,更加顾不上, 就这样她同家里的关系慢慢地疏远了。这些都是后话。 |
长水送走之怡后,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厂里的宿舍。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看一切都已经就绪了,就坐在床上,顺手从床边的书箱子里找了本书出来看。没想到拿出来的又是雪莱的诗集。他迟疑了一下,便翻开来找到了《西风颂》读下去。 “我若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我若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或是一个浪头在你的威力下翻滚 如果我能有你的锐势和冲劲 即使比不上你那不羁的奔放 我若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 (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 似乎并非梦幻),又何至沦落到这等颓丧 祈求你来救我之急。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人生的荆棘上,我在流血!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读到这里,长水的眼睛湿润了,当年黄先生送给他这本书的时候,他虽然也和黄先生一样最喜欢这首《西风颂》。 可是那时他还是个在内心里可以凌风而舞的少年,他喜欢的是雪莱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喷薄而出的激情,当然还有那些美丽轻灵的辞藻。 而自从他得病了以后,便再没碰过这本书,因为他已经脆弱到承受不起这诗里面的火焰和光亮了。他怕被雪莱那像浪潮一样巨大的激情碰撞心灵,搅乱他内心深处死一样的沉寂。 可是今天,他没能管住自己,因为那让他深爱着的诗句拥有吸引人心的魔力。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另一种辛酸撬动了压在他心上的巨石。 诗的这一节岂不就是他现在真实的写照吗!长水想,我如今难道不就是跌在人生的荆棘上么! 一百多年前,那个天才的诗人发出的痛呼“我在流血!”他直到今天才真的穿越了时空从那颗心里面听到了血流的声音! 从前他爱那个“骄傲,轻捷而不驯”的西风的灵魂,而现在深深打动他的却是雪莱剖开胸膛向世人展现的那颗流血的心。 |
长水默默放下了书,他从抽屉里找出了纸笔开始给黄先生写信。 事实上,自从他得病以来就再也没给黄先生写过信了。后来在他出院再返回学校的时候,系里的干事还交给过他几封黄先生在他休学期间给他来的信。他那时却一心想躲开从前的人和事,所以并没有拆开来看就顺手扔到一边了。 今天,他再看到这本书,刹那间很多往事全都涌了上来,他开始想念起黄先生,对着摊开了的稿纸,他发觉自己竟然好像有很多话想对黄先生讲。 一首《西风颂》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曾同黄先生有很好的默契。这时,他觉得黄先生或许会愿意听他倾诉,也会懂得他那纷乱颠倒的精神世界,因为他和他一样都能触摸到,雪莱那至纯至美的“心的心”。 长水下笔很快,他的思想好像风暴一样在笔下倾泻,他写了他的爱,他的痛,他的病,他的梦还有他的幻境,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有几次他甚至觉得那些激烈的字句可能会烫坏信纸,但是写到哀婉处,泪的辛酸又恰恰打湿了信纸,扑灭了那些火焰。 长水一气呵成写完了信,便立刻把它装进信封里贴上邮票,走到厂子外面,在街上找了个邮筒投了进去。 他做这些事情时不敢有片刻迟疑,因为他怕只要稍稍一个转念,他就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 这一刻,他渴望得到黄先生的理解。黄先生曾经在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他的精神指引,也许这次黄先生仍然可以帮助到他,或者哪怕给予他一点理解者的同情,也是好的。 |
十六 长水入职的头一个月,厂里安排他先到各个车间轮转,熟悉一下情况。 长春人民度量衡厂是个规模不小的国有工厂,有将近五百多名职工,这在当时全国的度量衡厂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新的生活内容让长水有些无措,也有些新奇。他现在每天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跟在老工人的身后,学习怎样在车床上面车零件,或是如何用砂轮来打磨。 只是长水的头脑虽然一流,可是他的动手能力却不是很强,他觉得自己的手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活。 他无比佩服那些老师傅们粗糙的大手,乍看上去好像既粗壮又笨拙,可是一旦拿起零件放到机器上面,那双手就变得无比灵巧。 看他们车零件的时候,那精准不差毫厘的手法,简直可以算是一种艺术,偏偏他们的神态还是非常的放松和寻常,就好像在做一件和穿衣吃饭一样简单普通的事情一样。 长水亲手试了几次,几乎次次都被机器刮伤手指,而他车出来的东西当然也是惨不忍睹,同时他也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辛苦和危险。 |
几次下来,不止是他自己害怕了那些锋利的刀片,就是负责带他的老师傅们也都吃不消了,纷纷说:“大学生,看你干活,我们都出一身汗呐!你这拿笔的手要是给一不留神车掉喽,怎么得了哇!得了,你还是到砂轮那边打磨去吧,多少还比这儿安全点。” 长水听了,长舒一口气,说实话开车床这个工作真的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学习这个让他的精神极度紧张, 那些老师傅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是他真的有一天晚上梦到自己的手被那旋转的刀片绞掉了,那种身体上的疼和心理上的恐惧让他之后连着几个晚上都失眠了。 机器上面金属的寒光令他不寒而栗,他湿润的手碰触到那些冰冷的钢板的时候,就会莫名地战栗。 这是真切的锋利,没有生命,刻板而尽责,无情且残酷。 他想到五八年时,他们曾经无比崇拜过这些东西,人人都不眠不休地渴望能炼成这些东西。 那时钢铁被赋予了无数美好的想象和伟大的意义,可是当他现在每天都必须亲身同这些钢铁的机器打交道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切毫无美感,刀片划过零件的声音尖锐刺耳,刺激得人的神经一跳一跳的。 |
自从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就欢呼,我们的历史进入了新的时代,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发展,机器成为了人类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因此有了种种的生活便利,钢铁的交通工具也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飞跃的发展令人骄傲,让人崇拜,但是那些造就这个现代化的世界的基石们,那些在工厂里每天同这些机器为伍的普通工人们,他们事实上是生活在了一个被锋利,冰冷和无情的钢铁包围的世界里, 他们这些本来有生命有灵魂的人却被迫泯灭了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每天千篇一律地在这里重复着一样的动作,这到底是人类社会的进步还是后退,长水无从判断。 当然,他承认,在如今工人当家作主的新社会里,党带领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新中国的工人们是国家的主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他们非常骄傲,非常自豪, 但是也许是他文人的旧思想作祟,只要一走进车间里,和这些工人们日复一日地围在这些机器的旁边忙碌,长水就没法压制住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 他无法喜欢这些铁东西,它们工作起来的轰鸣声让他头痛欲裂。 他真的很怀疑那些写出“车床在欢快地歌唱”这样歌颂社会主义工业建设诗句的作家们是否亲身去到过工厂,亲耳听见过这样刺耳的轰鸣? 当然也许很多人真的来过也听过,不过他们大概都是来体验生活的,来采风的,如果被告知他们今后将每天都呆在这里听那“车床的欢唱”,估计他们至少再写这样的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松和愉快了。 |
这一个月的车间轮转让长水对工厂起了一种莫名的厌烦,每天看到那些轰鸣的机器他都感到很压抑,而在机器旁边一遍一遍重复同一个动作也令他觉得枯燥无味。 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一生以后就在这里这样度过了。 在这里,机器比人强大,比人金贵,它们控制了人的生命,把人物化成了机器的一个零件。 长水觉得可怕,他的精神再次陷入了苦闷之中。 而这期间唯一让他觉得有点乐趣的事,就是他跟带他一起干活的老工人们学会了一样的东西,这让他的精神得到了片刻的舒缓,那就是——抽烟。 |
这里的很多工人都会抽烟,他们的工资不算高,买不起高档的烟卷,他们抽的都是自己卷的旱烟。这种烟劲儿大,因为没有添加香精,有点呛人。 带长水的老工人王师傅烟瘾就很大,他并不自己卷烟,而是像以前老辈子人那样拿一个小烟锅,长长的黄铜柄上挂着一个旱烟袋。每次吃完中午饭,他都会拿起烟锅从旱烟袋里挖出一锅烟叶,然后用火点上,深深地吸一口,之后就会半闭上眼睛,陶醉地慢慢吐出烟圈。 长水在旁边常常都会被他的烟呛得直咳嗽,这时在他们周围的工人们就会大声笑,还有人跟着起哄叫嚷:“王师傅,别抽啦,你看你把大学生都呛坏啦!” 王师傅听了就会边吐着烟圈边对长水说:“大学生,你知不知道,这‘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啊!” 说完,还把旱烟杆递向长水,笑眯眯地说:“来,你也来一口儿,一回生二回熟,抽过几回之后,你就知道这烟的好处啦!这个可比在车床上车零件好学多了!” 大伙儿听了他的话更是哄笑起来。长水先开始还感到很窘迫,连连躲闪王师傅的烟锅,后来他看到大家伙儿都因为这个取笑他,再加上也是真的有些好奇,便有一次真的接过了王师傅手里的烟杆,擦了擦烟嘴,然后放到嘴里吸了一口,结果当然,他被呛得差点连肺都咳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有人甚至还说怪话:“我当这大学生多能够儿呢,原来连个烟都不会抽!” 长水知道,自己一进厂就受到了领导的重视,特意给他分了单间的单身宿舍让很多人都眼红了,所以自然会有些人找机会为难奚落自己。其实这些他都不是很放在心上,有人的地方本来就会处处有矛盾,只要不是真的妨碍到他,别人的想法他早就不在意了。 现在在工厂里让他难过的其实是寂寞,他讨厌自己每天做的这个工作,而且这样的日子仿佛还看不到尽头。所以他才想找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做,让他能够在枯燥的生活里有一点点消遣。 当他看到王师傅拿着旱烟袋那种陶醉的样子,他是真的好奇了,也许烟叶真的是个神奇的东西,可以给人带来美妙的体验。 可是这次试过之后,他除了被呛得难受,就一点好处都没体会到了。 |
听着周围人的笑声和起哄,虽然长水没有什么表示,可王师傅却不干了。他其实还是挺喜欢自己这个大学生徒弟的,这个韩长水总是安安静静的,身上一点学问人的傲气都没有,对自己也一直都是很尊敬的。 所以这时王师傅拿起烟锅在水泥台阶上当当地敲了几下,然后大声对那几个笑得最欢的青工们说:“小兔崽子们,笑什么笑!你们第一次抽烟的时候还不如咱们大学生呢!别说以前,就现在我老王的这个旱烟锅子你们抽抽试试,呛不死你们的!” 骂完那些人后,他又转过头来对长水说:“大学生,你别听他们的,我这烟锅子里的烟叶劲儿最大了,我抽着过瘾,别人是觉得呛得荒。你要是想学抽烟呀,就先像他们似的买点软点的烟叶用纸卷了抽着试试,等你抽习惯了之后,我再给你尝尝我的这个老烟锅子。” 长水看着王师傅布满皱纹的脸对着自己殷勤地笑着,他明白,这位老师傅是为刚才戏弄了自己而感到抱歉。 长水知道,这些工人们文化水平虽然都不高,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很善良质朴的,就像王师傅,他的思维方式就很简单,有自己朴素的道德观,一旦发现自己做错了,就会过意不去,会想办法弥补。 长水听王师傅认真地教自己怎样抽烟,有些失笑,本来在他的认知里,抽烟应该算是个不好的生活习惯,而王师傅这样循序渐进地教给自己多少有点滑稽。 不过他当然不会对王师傅这样说,面对王师傅的一片苦心他当即点头说:“好,我回头试试。” 没想到,王师傅是个实诚人,他立刻扭头喊身边的一个青工:“小张,你的那个烟劲儿最小,卷一颗让大学生尝尝!” 王师傅在车间里是车床组的班长,所以他的话很有效力,那个被叫到的小张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是也不敢拒绝,就真的卷了一颗烟递给了长水。 长水却不过王师傅的好意,便拿过来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口。这次真的没有刚才呛人,他虽然还是觉得不好受,但是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热心的王师傅又在旁边指点他该怎样吸进去,咽到肺里再吐出来,慢慢的长水就真的学会抽烟了。 |
烟真的是个好东西,当长水开始能够熟练地吞云吐雾的时候,他体会到了王师傅说的那种陶醉的感觉。 烟草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鼻之间,是淡淡的叶子的味道,让他想起夏天在学校的树林里仰望天空的时候,阳光穿过无数叶子的边缘射下来,那时他就能闻到这种叶子的味道,夹杂着阳光的干燥,带着植物自然的芬芳,这味道让他沉醉,使他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周围有明亮的光线和绿叶的荫凉。 而当他贪婪地把这种味道咽到身体里去以后,从他的肺里就会升起一种非常暖和,非常舒服的感觉,这会使他在那一刻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还在从前,在他曾经被爱拥抱着的年代。 他在这样的错觉里迷醉,头晕目眩,浑身脱力。他常常仰头望着那些在自己身体里转了一圈又被吐出来的烟圈,痴痴地看着它们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消散,直到手上的烟最后就剩下一个小小的纸角,而那些烟圈也都蜿蜒连绵飞上了半空,他才会从美梦中醒来。 吸一支烟也许只要短短的几分钟,可是这几分钟在这样的迷梦中可以被拉得无限的长, 长水甚至觉得,这几分钟使他从生命的长河中跳了出来,这时的他不属于任何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更加不是现在。 他意外地游离于自己的人生之外,所有的那些枷锁,那些命运的掌控都无法再触摸到他,他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温暖,快乐。 |
当然,当烟变成了黑色的灰烬的时候,他出窍的灵魂便会再次掉落回现实的身躯里面,他眼前依旧是灰突突的厂房和一排排闪着寒光的机器。 可是长水依旧有种兴奋的感觉,因为他找到了一扇简洁便利的逃生门,第一次有一种现实的东西可以帮助他来编织幻境,借了这烟叶的力量,幻想里就有了真实的成分。 他常常兴趣盎然地蹲在地上,像那些工人们一样,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碾碎烟叶,把它们均匀地填在裁好的纸上,然后用两只手小心地从地上捻起纸的一边慢慢地把烟叶卷进去,再把纸筒的一头拧死成一个小尖杆,最后用舌头舔一下另一头支出来的小纸角把它牢牢地按在烟尾上,这样一支烟就卷好了。 躺在他手上的烟就像是一柄带着尖刺的小剑,他能用它去挑动现实沉沉的黑幕,来展开他幻梦的舞蹈。 而拧断那个小尖刺,点燃火柴的瞬间,就是他最享受的时刻,放空的灵魂即将启航,借助这小小的燃烧,来一段美妙的旅程。 |
长水的烟很快就成了瘾,他从最软的烟叶开始,逐渐升级,在他结束车间轮转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和王师傅分享老烟锅里的烟叶了。 离开了车间以后,厂里正式给长水分配了工作,在检验科里了当一名检验员。长水终于摆脱了那些嘈杂的大机器,坐在了安静的办公室里面。 他又回到了动脑学习的阶段,现在他的任务是跟着之前的老检验员学习怎样看图纸,计算数据,衡量平衡。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得心应手,学起来毫不费力。 老检验员非常吃惊也非常满意,现在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不愧是东北人大数学系的高才生!脑子太好使了!小韩啊,你学东西这个速度,我从来都没见过啊! 别人一年都不见得学会的东西,你不到三天就完全掌握了,而且还能举一反三,就像你今天写的这个数据的计算方法,我在这儿工作了十几年了,竟然闻所未闻,关键的是这个方法更加简洁,更加准确!我算是开了眼啦,真了不起! 还有就是你这个算数的速度,简直就是神速哇!我这边数字还没念明白呢,你这结果都出来了,真是天才呀!” 他发表完这一长串的赞叹后,还不忘最后加上一声叹息:“小伙子,你的才华,在我们这儿,屈就啦!可惜了儿啊!” 长水每每听到这里都会微微一笑说:“郝工,不可惜,我觉得挺好的。” 郝工就会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说:“小韩,你这个脾气真好,小小年纪便知道不怨天尤人,能够守分安命,是个可造之才呀。” 面对郝工的这一片爱才之心,这次长水却只能苦笑了,“‘守分安命’吗?”,长水不禁自问:“我守的是什么分,安的是什么命呢! 我不过就是宇宙中的一粒浮尘,因为得不到救赎,所以只好这样苦苦地漂浮罢了。 庄子里,断了脚的申徒嘉说的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短短的一句话,把有德者安若命的痛苦绝望写尽了。 守分安命听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上是多少梦想破灭后的无可奈何!是人生被迫同命运签订的屈辱条约。” 长水想,郝工如何知道,我的守分安命的背后是疯狂的挣扎和绝望的啮咬! 他不再回答郝工的话,只是对他僵硬地笑一笑,然后低头工作了。 |
长水在厂里的生活平静地展开着,他从开始的不安,寂寞和厌倦中慢慢地沉静下来,检验科的工作不需要耗费他多少精力,而休息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呆在宿舍里抽烟看书。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恬静,他渐渐地适应了这个节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这期间他先后收到了黄先生和扶林的来信。 扶林毕业后被学校分去了通化的化工厂做技术员,他是在毕业前夕才知道长水病情恶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的。当时他心急如焚,立刻跑去了市精神病院要看望长水,可是却被医院的门卫拦在了大门外,因为医院规定,不是病人的直系亲属是不能随便探望病人的。扶林无法,望着精神病院缠着铁丝网的高高的围墙,难过地剁了剁脚,满心失望地走回了学校。 之后,他给之华打了电话,询问了长水的情况,听完了之华的讲述,扶林满腔悲愤,他曾当着刘莹的面失声痛哭,他真怕长水就这样被关在精神病院一辈子,那是天才韩长水呀!是他最好,最善良的朋友和兄弟! 后来,扶林服从毕业分配回了老家通化,而刘莹还留在学校里继续读书,就在她快毕业的时候,知道长水出院又回到了学校,便立刻写信告诉了扶林这个好消息。 扶林当时喜出望外,立即给长水写去了长信,可是他并没等到长水的回信,而刘莹也告诉他,长水如今今非昔比,整个人变得很阴沉,同谁也不轻易讲话。 扶林听了刘莹的报告,虽然心中难过,不过无论如何长水能走出精神病院再次回到学校里让他已经够欣慰的了,所以即便长水坚持不给他回信,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地给长水写信。 现在听说长水被分到了长春人民度量衡厂,他便又写信来鼓励,同时在信里还说,刘莹也留在了长春,她被分配到了长春新华图书出版社的翻译部做了一名俄文翻译。 扶林还故作轻松地在信里写道:“我们两个现在和当时立人的情况一样了,分隔两地,全靠写信来维系感情,就算是以后结了婚也只好两地分居,你说是不是很倒霉!不过,有一点好,以后我可以常跑长春,这样也可以常常同你见面呢!如果你想见我了,就给我回信吧。” 长水读着扶林的信,就仿佛又看到了扶林大大咧咧地咧着嘴冲自己笑的模样。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扶林给他寄来的信,他一封也没拆开看过。不过自从上次他情不自禁地给黄先生写了信后,他的心情变了,他不再拒绝过去的人和事了,也许是有了工作,让他重拾了一些自信,所以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拆开了扶林的信。 看到依然那样乐观的扶林,长水几乎再次找到了过去友情的影子,他想,如果扶林来长春,他应该可以再见他了。 |
而黄先生的信,长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的,信的开头就让他一愣,因为黄先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抬头上写“长水,你好!”,而是在信纸的开头写了一首绝句: 无情岂可生斯世, 有思方知苦碎萍。 君心皎皎白明月, 映入江中是缺盈。 念着这首绝句,一股酸楚冲上了长水的头顶,他的眼睛湿润了。 黄先生一直还都是他的知己!这短短的四行诗里 饱含了他对自己的理解,认同和悲悯的劝慰。 长水微仰起头,不让泪流下来打湿信纸,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他不禁长叹“此生此世,奈何为人!” |
平静了一会儿,他拿起信继续读下去,黄先生在信里先悼了他丧母之痛,并且告知他,自己的母亲也刚刚于今年早些时候离世了。 黄先生写到:“母亲离世是怎样的痛苦,我都知道,长水,于这一点上,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我深深了解,在这个世上还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种啮心之痛,也没有办法能抚平这亲情的创伤,因为我们无法超越生死。我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和你一起哭泣,虽然无用,却是我们能够表达哀伤的唯一方法。 死生无情,世事亦无情,我也很难过,你痛失了自己的爱情。舒雅何辜,你又何辜!不过是因为有情,才被无情摧残罢了,这些都是无可奈何之事。长水,我除了陪你一起哀悼,亦无话可讲。 我现在其实最关心的是你的精神情况,你在信里给我描绘了很多你的梦和幻觉,你直接称呼自己是个精神病人,你笔下的精神病院里的经历让我不寒而栗,长水,苦了你了! 我想对你说的是,虽然多年未见,你又历经苦难,但是我仍然可以肯定,你还是当年那个心地纯净,品格高尚的少年。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洪流中,你没有变,不管是你的病还是你的伤悲,它们都没有让你扭曲自己的人格,你保有了一颗初心,所有的童真,正直,尊严,道德全都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令人尊敬的人。我很欣慰,也为你庆幸,因为我知道,五七年后,想要保有这些何其之难! 我现在升任了我们学校的校长,因为老校长在反右时尝试弥合左右派之争,最后自己被划成了右派下放去了农场。我因为一直只醉心于文学,没有加入过任何政治斗争,竟被教委青眼看中提为校长。长水,你可知目睹这些,我心如何?可是今时今日,此心何用啊!我也唯有随波逐流,顺势而已! 所以,你看,你在幻觉里看到的那些精神魔鬼,我又何尝看不到呢!你大可不必再为此耿耿于怀了,病与不病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天壤之别的,懂得你的人自然明白,不懂你的人你又何必去计较。 你知道的,我和兰香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女,高山和紫芝,孩子的天真给了我很大的慰籍,望着他们稚嫩的双眼,我常常会忍不住地去热爱生命,而事实上,我本来已经对它失去了信心。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我们皆无洞穿宇宙的慧眼,所以只好徘徊在得失之间。 只是,我愿我们心中都能守住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世事圆缺之际感受到它的光辉普照,这也许就是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 |
长水读完了信,良久无语,被同道者理解是件舒服的事情。这些年来,黄先生同他的经历虽然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内心的苦和挣扎却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属于这个时代,都妄想逆流而上,抱残守缺。而他们又全都没有勇气公然向外面的世界叫嚣,所以便只能独守一隅,锤凿自己的内心。 他们两个都是精神上脆弱的浪漫主义者,在如今这个大时代下只好彼此空谈守住内心做人的底线。 长水想,黄先生用《紫芝歌》给儿女取名字,可见他是希望自己的心可以遁世。长水苦笑了一下,可惜在当下的社会里恐怕“贫贱亦难以肆志”了吧,政治斗争渗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让人无所遁形。 要想守节,也要看命运给不给你这样的运气,就像凡民说的那样“有的时候,就算你想放弃,也要看命运给不给你这样的机会!” 长水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是无用的人。可是积习难改,只要一天不被逼到绝境,他们仍然渴望坚守内心,仿佛他们从出生的时候就被打上了这样的烙印,没有了这个灵魂的印记,他们便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也许从精神上他们渴望做一个殉道者,那道是人道,天道,自然道。 长水又轻声念了一遍黄先生那首诗的前两句:“无情岂可生斯世,有思方知苦碎萍。”他点了点头,这便是他们的真实写照,情与思是他们的无可奈何,而“一池萍碎”的,便是他们的人生。 长水叹了口气,慢慢地把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然后打开抽屉把它和扶林的信一起放了进去。 之后,他给自己卷了一颗烟,点着了,吸了起来。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些似有似无的烟圈,心想,算了,有的,没有的,何必去深究,万事得过且过吧。自己如今有安稳的工作,现在也找回了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和知己,其实生活也不算太差,就让那些痛啊,悲啊,苦啊,都随着这烟圈凭风而去吧,黄先生说得好“随波逐流,顺势而已”,便是这样吧。 随着烟的麻醉劲上头,长水把自己的神志全部放松,彻底交了出去,也许下次写信的时候应该告诉黄先生,烟真是个好东西,他想。 |
没过多久凡民暑假结束又回到了长春,继续重复他大二的学习。偶尔的,到了休息日,他也会来找长水,他们两个坐在一起抽烟闲聊,消磨一些寂寞。 凡民其实早在农场劳教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那时候和他一起的劳教犯们都想方设法地从当地农民那里弄些旱烟叶卷着抽。当时干活特别累,如果没有这烟,凡民可能都挺不下去,所以他的烟也是抽上瘾了的。 后来回到了学校,凡民便不敢再抽,他怕被人看到要受批判,所以一直强忍着,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偷偷跑到校外去抽一两支。 现在有了长水的这个地方,他们这两个烟民倒是可以一起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了。 |
有一次凡民还对长水说:“之前看到你被分到了这个做秤的厂子,我还替你惋惜,觉得浪费了你的天才。现在看来,这儿也不错嘛!安安静静,无拘无束的,挺好!” 长水向空中吐了一口烟,笑了笑说:“是呀,想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将来可以创造出一个多么伟大的事业,如果那时的我们看到现在的自己该会是多么地鄙视啊!” 凡民用手指在空中缠绕着烟圈,低声笑了一下说:“那时的我们多好啊,天真,幼稚,有权利做最好的梦。只可惜那样的时间太短了!而现在,” 他看了一眼长水,接着说下去:“现在,我们就只求能够安静地活着,这就算是我们人生的最高理想了,你说,哪一个我们更可笑些?” 长水望着烟雾里凡民的脸,懒洋洋地说:“凡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说话这样的有趣?两个我们都可笑,可惜,我偏偏笑不出来。” 凡民听了长水的话,真的笑了,他说:“你还是放不下,所以笑不出来,” 然后他看着长水直直看过来的眼神,投降般地说:“好吧,好吧,我也笑不出来,只是现在,我也流不出眼泪了,我们两个还能坐在这里轻松地调侃一下我们的人生,这不能不算是个小小的进步吧。” 长水一笑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到空中到处都漂浮着嬉笑的鬼脸,在烟的迷雾中它们愈加显得得意洋洋,长水厌烦地向空中挥了挥手,说:“滚开!” 凡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看了看长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低下了头。 |
长水今天的兴致却很好,他赶走了那些莫名的东西后,转过脸来对凡民说:“我接到了扶林的来信,说是他以后会常到长春来探望他的对象刘莹,到时候也想来我这儿大家聚聚,你也来吧。” 凡民兴味寥寥地说:“还是算了,我一个右派劳教犯就不要来凑热闹了。你们聚吧。” 长水笑着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这个右派就只能同我这个精神病呆在一起,一旦来了两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你就要退避三舍了?” 凡民也笑了,他说:“对呀,就是这个意思。跟你这个得了病的天才在一起说说话,还勉强凑合,和王扶林那样一切顺遂的人在一起,我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不正常吗?” 长水就用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凡民说:“你这话说的,是骂你自己呀,还是骂我呀,又或者是骂扶林呢?”凡民听了笑而不语, 长水便又正色对凡民说:“你不要多虑,扶林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是个有聪明有德行的人。我说他有聪明,指的是他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并不会人云亦云; 而有德行,便是他能坚守自己内心的声音,不会受外界的影响来功利地判断人和事情。所以,扶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虽然没有经受过我们这样的磨难,但是并不等于说他不理解,不同情我们。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至少比我坚定勇敢,面对命运的无常,他更能举重若轻,他的自信,和宽广的胸怀常常令我仰视。” 凡民听着长水这样认真地评价扶林,不觉有些动容,他说:“王扶林,我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接触过,只以为他是个出身好的莽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有智勇的人物,如果他来时,不嫌弃我,我倒是真愿意过来同他谈谈。” 长水舒心地笑了,他摊开手说:“凡民,你看,你果然好了很多了,我们好像都开始正常起来了,又有了自信,又有了好奇心,对人和事也开始产生兴趣了。 我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剩下的人生就只会在绝望和幻想里渡过。没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啊!又或者像我以前的一位先生说的那样‘人生总是充满了矛盾’,仿佛不到死的那一天,谁也不能说自己是成功的,或者是彻底失败的。” 凡民听完若有所思,他半晌才说:“也许你是对的,古人有一句话,叫做‘盖棺定论’,你看,多么的言简意赅!可是,我有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笑,到人死了后,才有定论,那这个定论与死人又有何益处呢?” “你问的好,”长水点头说,“这个定论跟本人真是毫无关系,我们活过的人生,尝到的悲欢,才是自己的,只不过,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们就还不知道下面的人生将发生什么,也没有资格为自己做下定论。 更有甚者,即便是人已经盖棺,而这个定论也许还得等到后来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才能做出,你看,不是就有很多人活着的时候寂寂无闻,穷困潦倒,可是他们生前留下的那些不为当世所称道的支言片纸竟然有幸在后世横空出世,领一代之风骚,最后连带着他们本人也都名垂青史,就像卡夫卡和梵高。 他们活着的时候曾是多么的孤独卑微,那时怎能想到死后的风光呢。所以说下定论这个事还是得交给历史,至于你我活着的时候不管怎样的痛苦挣扎,只要不丢掉心中的这份执念,也就算是对得起自己了吧。” 这时,凡民已经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把手上烧得半黑的纸角扔进了长水放在地上的一个小烟盆里,站起来笑着说:“是呀,‘对得起自己’这说得妙啊!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要不然梵高也不会自杀了,不过说到底像卡夫卡和梵高这样的人还是幸运的,最起码他们死后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后人的认可,得享大名。 而在人类这浩浩荡荡的几千年历史中,又有多少英雄豪杰,仁人志士百转千折最后还是淹没在黄土之中永不为人所知。所以说历史不过是幸运儿的历史罢了,” 说着他笑着看了长水一眼,“像你我这样的人恐怕无缘得到了历史的定论喽!” 长水也抚掌笑了,自嘲般地道:“没错,没错,你说得对,我刚才妄自以历史名人自况是孟浪了。‘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我们这些人恐怕不会有那样的幸运为后世所知晓,更何况我们如今活着的时候也不准备留下什么遗世大作留待后世品评,看来我们只有自行解释人生了,如果有幸,倒可凭风乘月,得过且过!” 凡民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长水,同你说话总是这么有意思!”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说:“可惜这样有趣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天快黑了,我得走了,我又得回学校去做那个右派留级生了。不过希望人生真如你说的那样,未来我还能有幸等到平反的那一天,可以和你一起凭风乘月。” 说完,他又苦笑了一下,“难呐!” “谁知道呢,”长水紧接着说,“不过叫起真儿来,你的帽子还有一天可能摘掉,我的病却是真的治不好喽。” 凡民这时本来准备走了,听了长水的话,又停下来,叹了口气说:“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这个世上精神有病的人,我看全不是你!病和不病之间,有何区别呀!” 说完,他拿起桌子上的帽子戴上说:“我走了,下个周末再来,要是扶林要来,你提前知会我一声。”说完,又冲要站起来的长水摆摆手,让他不用送自己,才拉开门走了。 长水坐下来,回想了一下凡民刚才的话,对于他的病,凡民和黄先生的看法竟然不谋而合,看来真是人以群分,他能再次找到这些志同道合的人们也算是命运给他的一点慰籍吧。 这么想着,他扔掉了手上烧完了的烟,拿出信纸开始分别给黄先生和扶林回信,他打算把他刚才同凡民的这一番话写给他们,让他们也知道,在这里他又有了一个新朋友。 |
长水就这样在长春人民度量衡厂里安心地生活和工作起来,日子过得也算顺利.深秋的时候,扶林来了一次长春,他和刘莹一起来看望了长水,那天长水又叫来了凡民,他们几个老同学又坐在了一块,说起这几年各自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 扶林带来了一瓶白酒,晚上他送了刘莹回去后,就在长水的宿舍里,和长水还有凡民,边喝边聊,又哭又笑,最后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在长水的宿舍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个人虽然都是头痛欲裂,不过大家都道痛快。 扶林从此也交下了凡民这个朋友,又见长水虽然形容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但是病却好了不少,他打心底里高兴。临走时还特意约长水和凡民有空去通化看他,然后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和扶林的这次相聚,让长水和凡民的心情也都开朗了很多,扶林还和从前一样,像是个烧热的火炉,明亮又温暖,他对生活笃定且乐观的态度让长水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夯实的力量,这很大程度上也给了他们对未来的希望。 长水和凡民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扶林推着,向好的未来迈进了一步,也许他们期待的那些理想竟然还有实现的可能。这让他们的心情都变得很好。 |
东北的秋天很短,十月下旬天就开始转冷了,到了十一月初,冬天便正式地开始了。在这个闹饥荒的年代,冬天变得尤其难熬。 长水他们工厂的待遇还算是不错的,食堂里常常还可以打到一些粗粮混着野菜做的馒头,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是多少也算是正经粮食了。长水虽然整天还是觉的饿,不过对付着活下去倒也不成问题。 自从他正式工作以后,有了固定的工资,他就告诉之华和之怡她们不用再给他寄钱和粮票或者吃的东西了,他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跟之华她们说,还是多照顾还在大学读书的长空和之文吧,毕竟他们都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 之华和之怡听了也都很欣慰,长水可以自食其力,不用再让人操心了,所以之后,之华她们便不再接济长水,而是把钱和粮票都邮去给了长空和之文。 长水本想,自己也尽量每个月节省些钱和粮票出来给长空他们邮去,减轻一些姐姐们的负担,但是一是他刚开始工作挣的钱本来就不多,二是吃饭和抽烟这两项必不可少的开支实在是很大,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是将将够敷衍,想有剩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他很惭愧地跟姐姐们写信说,等以后他的工资高一些了,他一定努力攒些钱给弟弟妹妹们。结果,之华和之怡分别回信,口气非常一致地告诫他,只要安心工作,照顾好自己就行,弟弟妹妹完全不用他操心。 之华还特别着重地说,让他一定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尽量多吃些东西,绝对不可以再把身体搞垮了。 长水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用,如今两个姐姐只求他能平安就好,哪里还敢指望他来帮什么忙。他自嘲地想,这样也好,我虽然没用,但至少如今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了,也算是一件好处。 |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长水的单位放了假,长水提着行李包踏上了去煤城的火车。 虽然他并不愿意见到建洲,可是如今煤城之华的家已经俨然是他们兄妹的新家了,过年全家总是要相聚一次的, 长水现在对于过往的一切已经看破了很多,所以并不打算在大家都高兴的日子里做什么讨人厌的事,也不想让大姐再为自己操心, 他安安静静地接受了大姐的一切安排,配合她的希望如期返回煤城他们的新家过年了。 |
他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人,长空和之文放了寒假就回到了煤城。 他们在这里早就已经像当年在老家那样又找到了归属感,煤城现在有很多他们的朋友了, 长空不用说,一回来就呼朋唤友地跑出去玩了,几乎天天不着家。 之文虽然不像长空有那样多朋友,不过当年转到这边高中读书的时候也交下了一两个闺中好友,所以回来后也常常约了小姐妹一块上街去。 上了大学后,之文变得越来越开朗自信,性格也比以前活泼了很多。 总之,煤城现在对于他们兄妹来说,已经是真正的家了。 长水看到这样,真心地为他们高兴,只是他自己还是会常常思念过去有母亲的家,甚至会想念梨树县里的那座老宅。 |
不过,生活当然永远都不会倒退回去,不管你是否痛苦渴求,都只能一步步向前走,而生命也在以一代又一代的方式代谢繁衍。 这次他回来,知道的头一件喜事就是他的大姐之华已经怀孕了!不过之华的这头一胎怀得并不安稳,也可能是在这个饥荒的年代,大人和孩子都营养不良,之华虽然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可是她的体重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轻了不少。她也常常觉得头晕站不住,有一次还有了轻微的出血。 东城自己就是妇产科的专家,他很明白这全都是因为营养跟不上的缘故。他已经在想方设法地省下钱和粮票去给之华换些鸡蛋和肉之类高蛋白的东西来补充营养, 可是他每个月还必须给留在老家的两个孩子寄钱去,现在的这个时候,他的前妻和孩子们也等着他的这些钱在救命,他绝不能因为之华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而放弃原来的骨肉,所以东城能拿出来的钱真是少之又少。 而之华的工资还要分出来去帮助父亲建洲来供长空和之文这两个学生。 东城眼看着之华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劝她多留一些钱出来给自己补身体。而之华又好强,这些事从来都不肯跟长水他们兄妹提起。 |
这次过年大家回来后,长水和之文都细心,先开始听说大姐怀了孩子都只是高兴,可是后来就慢慢发现了之华的虚弱。 长水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其中的缘故,不过他不是医生还不敢确定,又知道去问之华她一定不肯说,所以就悄悄地单独同姐夫东城谈了一次。东城本来不好主动开口说这些事,现在看到长水来问,便实事求是地讲了他们的窘况。 长水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不禁心痛起姐姐来。他思来想去,自己真是没用,工作了有半年竟一分钱也没攒下,此时完全没办法帮助大姐。 最后,他去找了之文和长空,把之华的情况详细说了,告诉他们,东城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之华有可能流产,而在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对孕妇的身体损伤会很大。之文和长空听了都差点掉下泪来,他们都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姐姐。 最后他们几个人商量,长空和之文开学后再不要之华寄来的钱了,他们尽量自己想办法节省花钱。不过长水知道,这个节省就是从嘴里省,可是现在大家本来就都吃不饱,再要弟弟妹妹这样省,他们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所以他跟他们保证等他回到单位,只要一发工资就会给他们寄一些过去,让他们不要苦坏了身体。 之文很理智,她没有拒绝大哥的好意,因为她知道,单靠父亲的工资真的是供不起她和二哥上学吃饭,但是她也知道大哥刚参加工作不久工资并不高,就算再省吃俭用能攒下的钱也不会多,给了她和二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说,还有可能把他自己饿坏了。 所以她当晚就给二姐写了封信,说明了大姐现在的情况,请求之怡如果可能尽量给予他们帮助。 而长水这边大话说了出去,便下定了决心,等过完了年回到厂里就把烟戒了,再勒勒肚子,应该能省下一些钱,到时候就能帮到大姐和弟妹们了。 |
因为粮食的短缺,韩家的这个年过得也是紧紧巴巴的。之华由于身体的缘故也张罗不动了,还好之文长大了又细心,她心疼大姐,把姐姐家和父亲家里所有的活都包了下来,长空和长水也都尽量帮忙干些力气活,他们都让之华只管放心休息。 之华看到弟弟妹妹们懂事,心里很欣慰,而自己的身子又实在撑不住,所以就干脆放开手什么都交给他们去做了。只是她发现,之文他们不管买什么都不来找自己要钱,就有些纳闷,这两年虽然家里困难,但是年夜饭总还是要吃点好的, 她不知道之文他们怎么打算的,怕这是他们几个第一次自己张罗过年的事不敢花钱,所以有一次特意叫了之文过来要塞给她钱去买些肉和面,没想到之文竟然很坚决得拒绝了。 她对之华说:“姐,你的这些钱自己留下来养身体用,家里过年的东西我都和大哥还有二哥一起买好了,你放心,过年保证能让全家吃上一顿有肉的饺子。” 之华愣住了,她紧接着问:“你们哪儿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之文一边扶她坐下一边说:“大姐,你的身体怎么样我们都看出来了,你怀着孩子还要苦勒自己,省下来的钱都给了我和二哥,这怎么能行呢!所以我们几个商议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能拖累你了,也让你轻松轻松,为自己和孩子多着想着想。” 她看到之华立刻 就要反驳,赶紧接着说道:“你别着急,今年过年用的钱我是跟爸要的,虽说爸平时要供我和二哥也攒不下什么钱,但是多少还是有点积蓄的,这点钱总能拿得出来。 我知道你还担心我们之后上学的花销,大哥已经说了,他以后会每个月省些钱来给我们寄,我还给二姐写了信,她现在和二姐夫两个人挣工资又没有孩子,二姐夫家里负担也不重,所以我就请她多帮些忙,想来二姐是不会拒绝的,我和二哥以后再节省点应该就没问题了。”说完,之文认真地望着之华,希望大姐能够认同他们的想法。 之华听完了小妹的这一番计较,心里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妹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如今又赶上这样的年景,孩子瘦得一把骨头一样,说的好听是苗条,其实还不是饿的?如今看到自己身体不好,还主动出来帮着谋划全家的生计。 想到这儿,之华不禁叹了口气,这大饥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现在像自己这样在城里挣得并不算少的家庭都活得如此的艰难,那些农村里的农民可想而知会是个多么凄惨的情况,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望不到头啊! 之华第一次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了怀疑,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最后怎么还是让老百姓挨饿了呢?她不禁有些悲愤,真的是天灾吗?之华闭了闭眼睛,饱经了世事之后,她没法天真的再去相信这样的解释。 而就是在这么糟的时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却来了,她感受到这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的成长,可是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和她的宝贝吃顿饱饭!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之华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和软弱,在好似猛兽般的饥饿面前,她再也要不起强了。 她开始认真地考虑之文的建议,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不行,只是不舍得因此亏待了弟妹,现在既然他们都长大懂事了,知道为自己分担重量,如果她再继续坚持不放手,倒反而是矫情了, 所以之华抬眼对上之文认真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说:“也好,你们都大了,知道心疼姐姐,我很高兴。现在就先按照你说的这样办,等到我养好了身体顺利生下了孩子后,咱们再商量以后的事。” 之文本来还担心,大姐一直都很好强,不会这么轻易同意他们的计划,没想到之华竟然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看到事实如此,便并不再硬撑,一口答应了他们的提议。之文在心里暗暗点头,到底是大姐,聪明果决。 她笑着对之华说:“你同意了就最好了,以后家里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好养身体,别再饿着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了,过几个月后给我们生个健康的小外甥出来吧!” 听之文说起孩子,之华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用手轻轻摸了摸肚子,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个小外甥?依我的心意,最好是个女儿,以后才是和娘最贴心的呢。”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最重要的是孩子健康身体壮!”之文欢快地笑着说,“姐,过年那天咱们多包些酸菜大肉馅的饺子,你敞开儿了吃,好好给我们这小宝贝补补!” 之华这次没说话,她冲着之文笑着点点头,只是心中的酸涩却有些按压不住,只好勉强对之文说:“行了,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出去忙你的去吧,过年的事我可是全交给你们这几个孩子了,可别给我整砸了。” 之文立刻笑着说:“放心吧,姐,你就踏踏实实地安胎,我们保准能让你过上一个好年!”边说着边帮之华躺下盖好被子,才关上门出去了。 |
这个年最后在东城和之文他们兄妹几个人的张罗下终于过完了,大年夜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包了顿肉馅白面的饺子,让大家都吃了一顿饱饭,每个人都很满足,就连彼此不说话的建洲和长水在这个时候情绪都变得好多了。 长水再次承认,有时候,胃得到了满足,精神也是会跟着满足的,在这一点上来说,人确实是有动物的本能的。 过完了年,没呆两天,长水就收拾了行李袋准备回长春去了。 之华本来劝他再多住几天,反正厂里的假期还没放完,可是长水说,他一个人静惯了,回来过了一趟年,和亲人团聚虽然好,不过呆久了他也觉得有些吵,所以愿意先回去。 “而且早回厂里可以早上班,过年加班我们单位给奖金,这样不是还能多挣点钱嘛。一举两得,挺好的。”他这样对之华说。 之华听了便不再阻拦他,只是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世事使人愁啊,像你这样如圭如璧的一个人如今也要学着计较柴米油盐了。”说着,她仰头注视着弟弟虽然年轻却已是满布沧桑的面孔,眼里满是怜惜。 长水知道大姐心中疼惜自己,他只好笑一笑说:“这样不好吗?我这样活着才像是个正常的人吧。” 之华迟钝地点点头说:“好,是好的,只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接着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晃了晃头笑着说:“我如今怀了孕,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真是好笑, 你不要听我刚才胡说,你这样是最好的,人总是应该活得脚踏实地的才好,姐姐看到你这样很是高兴。 你要是想早点回去就去吧,正好东城也要回白城去看他的儿子,你们可以搭伴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还可以说话解解闷,挺好的。” |
就这样,长水告别了家人,和姐夫蒋东城一起坐火车奔长春方向,到了长春后,东城还要倒车去白城老家。 一路上,他们两个没说太多话,长水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有病后就更加的沉默寡言,而东城也是个偏冷的性子,大多时候并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不过这次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激长水及时地注意到了之华的身体并主动提出帮忙一起分担长空和之文的生活费,从而帮他们解决了大问题,所以这次同行,东城还是上了些心,关切地问了问长水在长春的工作情况。 不过长水和东城到底不是一类人,长水见东城问他,就也只是泛泛地说了些厂里的情况和自己负责的工作内容,至于其他便并不深谈。东城听了也没多话,只是点头说:“很好。” 长水知道围绕着自己他们基本上是无话可谈了,便转过来和东城聊起了他和大姐的这个孩子。果然,提起这个还没降生的小生命,他们两个的兴致都高了些。 东城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告诉长水,他和之华一样,都很期盼这是个女儿,他毫不避讳地说:“我当然是喜欢女儿的,你知道我在老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如果之华这次能生个女儿,那么对于我来说便算是儿女双全了。” 说到这儿,他看到了长水扬起的嘴角,便笑着接着说道:“你别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笑我虽然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可骨子里还深藏着世人的俗见,一心想要有儿有女凑成一个‘好’字,对吧? 其实,你不觉得我们祖先创字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吗?人生一世,最注重的就是传宗接代,儿子可以继承你的姓氏,传承你的家族,而女儿则会温暖你的心灵,体贴你的情感。你看,人生得此,岂不就叫做一个‘好’了吗!” 长水听完他的这篇高论,心想,说起孩子,东城高了兴,倒难得见他这样的高谈阔论,于是便接着他的话故意笑着问:“如果生的儿子女儿都不肖,不但不能顶门壮户,体贴入微,反而让父母为他们操心担忧,那又如何算是个‘好’呢?” 东城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刚才说的是儿女在这个社会和家庭中的作用和分工,并没谈如何教育他们。孩子肖与不肖全在父母的言传身教,教的好了‘好’便还是‘好’,教的不好,那‘好’字自然就变成‘坏’了嘛。” 长水听了若有所思,呆了一下才对着东城一笑说:“道理虽然简单,可惜在现实中谁又能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好’和‘坏’呢。” 东城叹了口气说:“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个父亲的痴人梦话,长水,你还不曾有过孩子,不了解看到一个新生命时那种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喜悦。 就算你再看破了世情,厌倦了生命,但是当你把一个新生儿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激动地落泪,那一刻你就会从心底里热爱这个小生命,崇拜这种最原始的动力,这是生命的本能。” 长水随着东城的描述,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如果有一天他也能把一个自己的孩儿抱在怀里,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儿,他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舒雅微笑的样子!是呀,他曾幻想过同舒雅结婚生子,如果他们能有一个孩子,那该都好啊! 到此为止,长水打断了自己的臆想,他咬了咬牙,然后对东城自嘲般地说道:“你说的这种情感,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体验了,我这一世恐怕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并不会有机会拥抱那样新鲜的生命了。” 接着,他又笑一笑说:“以后,等大姐生下了孩子,你让我多抱抱吧。” 东城没想到长水说出这一番话来,知道这是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不过东城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年轻人经过一次半次的失恋就妄谈此生绝不会结婚了,实在是幼稚。他们不知道,在婚姻里其实责任大于爱情,现实大于梦想。 而对于长水来说,他日后要步入婚姻最大的障碍不是不再爱了,而是他的病。东城不知道长水的精神状况是否能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想,这才是长水最大的问题。 虽然心里这样想,不过东城嘴上却顺着长水的话回答说:“你是孩子的舅舅,愿意疼爱我们的孩子,我和你大姐自然是高兴的。” 长水笑着点点头,便没再说话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们两个都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 长水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他再次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过这样的悲伤并不摧残他的身心,因为沾染了对舒雅的怀念和对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孩子的想象,这种悲伤也带了淡淡的甜味,像春天里的细雨,一点点打湿了他的心扉,让他惆怅又温暖。 |
回到了厂里后,长水开始翻箱倒柜,想找些略值钱的东西寄给之华,让她卖了去换点吃的,补养身体。翻来翻去,不是书就是些平常的衣服,都是些卖不上什么价钱的东西,直到最后他打开最不常用的那只藤条箱,看到了里面那个装着西装的袋子。 长水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敞开了盖的箱子,这个藤条箱的一个按扣是后来修理过的,那一年在火车站他曾用它装过一箱书,排队的时候被人撞到了地上,摔坏了左边的按扣,之后,之后,……,长水伸手盖上了箱盖,闭上眼睛。 他低下了头,阳光透过窗户斜射下来,他的泪穿过了层层的光线掉落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慢慢地把箱子又打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拿出了那个袋子,然后走到了床边,打开它,把里面的西装拿了出来。 他把衬衫,马甲,外套,裤子都展开摆在了床上,最后他拿起领带,开始笨拙地打结。他回想着那天舒雅灵巧的动作,一步一步,终于在他的手上也出现了一个温莎结。 “没有她打的好看。”他想,然后他把领带端正地放在了衬衫的领口上。 能做的都做完了,长水注视着床上这身漂亮的衣服,他陷入了曾经的回忆中,那天,他们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那天,就好像是他们本该有的婚礼。 长水感激舒雅给了他这样好的回忆,他开始在真实的回忆里添加美丽的幻想,他想象那天他们不是诀别而是结婚,他们穿好了礼服,在舒浩的见证下,甜蜜地拥吻,结为了夫妻。 之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上班前,舒雅都会帮他整理衣服,打好领带,然后和他一起出门。下班时,他们会在回家必经的街口汇合,然后手牵着手去逛菜市场,买些青翠新鲜的小菜他拎在手上,舒雅就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说笑着走回家。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逛书店,逛公园,看电影。如果高兴也可以走回到东北人大,他们母校的校园里去,一路走过大讲堂,图书馆,大操场,最后停留在那片白桦树林里面,在那里回忆他们定情的美好过往,他们第一个拥抱,第一个接吻。 他还会在那里给她吹箫,吹所有她喜欢听的曲子,她沉醉在他的箫声中,而他醉在她温柔的眼波里。这样幸福的日子会一天天蔓延,在蓝天下,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独舞。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他们两个人就会被巨大的狂喜包围,一个把他和她彻底连在一起的生命诞生了!他们的爱情不再是纯精神的,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生命!多么好呀!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十个月的焦急等待,他们兴奋又不安,幸福又恐惧地等待着那神奇的一刻。终于,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舒雅为他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孩子。 当他把这个小小的生命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真的觉得世界发生了奇迹,这个他托在手上的小人儿是他和舒雅的生命集合,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一个新的人生!长水感到头晕目眩,这一刻,生命就如鲜花般绽放了,它鲜嫩,芬芳,令人崇拜! 长水激动地靠近这个小生命,他想在他的脸上找到自己和舒雅的样子。 |
然而,就在长水想仔细打量这个小生命的瞬间,一切都消失了。长水看到自己的手上空空如也,只有张开的十个指头和在阳光中上下漂浮的尘埃。 他恐惧的站起来,飞快地向周围看了看,他一个人站在他小小的单身宿舍里,床上整齐地摆着舒雅送给他的那身西装。 长水忽然紧紧地用手捂住嘴,转身伏倒在桌子上,用最后的力气阻止自己发出尖叫。他全身开始发抖,意识却变得异常清晰,痛苦和绝望一波接一波地击打着他的神经,他想咬住牙,可是却无法控制地牙关打颤,之后嘴角也流出了涎水。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手拉开了抽屉找到了他的药瓶,他用不停抖着的手勉强拧开了瓶盖,想要倒两颗药出来,一个失手,他把一瓶药都掼在了地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趴到地上捡了两片药放进了嘴了,狠命咽了下去。 之后长水就躺在冰冷的地上,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药力发作。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抖了,胳膊软绵绵地摊在了地上,睡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长水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床前,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回到袋子里去,然后拎着袋子出门去了邮局。他把这身西装寄给了之华,在袋子里他只写了两句话“这身衣服与我已无用。料子尚好,卖了换粮食吧。” |
之后的日子长水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在办公室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只不过因为他答应了之文和长空,要每个月给他们寄些钱去当生活费,所以他开始尽可能地节衣缩食,并且试图戒掉旱烟,这样才能省下钱来。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戒烟这一项却完全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容易。长水坚持了一个星期,就发现这简直是对他精神的残酷折磨。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从没尝试过的时候,完全不会觉得它对你的生命有何意义,可是一旦 惯了它之后,就会发现竟然再也无法把它从自己的生命中割舍出去。 长水发现,烟如今已经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总有很多时间是要靠着抽烟去支撑和消磨的,更何况烟的后劲可以使他的身体放松,灵魂迷醉,这样的魅力让他早已无法再放弃它了。 所以长水最终没能坚持住他的戒烟计划,不过为了省钱,他开始买最便宜的烟叶,抽的时候也变的小心节省,他不再随便丢弃抽剩下的烟屁股,而是把它们积攒起来,再挨个扒开,把里面残余的一点烟末集中起来,这样就可以再卷一颗新烟了。 就这样长水多少能从每个月的工资里攒下一点钱来,他便每月按时地寄给长空和之文。他也知道这点钱解决不了他们多少问题,不过,哪怕是能让他们多吃上一口饭也是好的,他想。 之文给他写信说,二姐之怡已经给她回信了,之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每个月都给她和长空多汇了不少钱,有时还会直接寄一些吃的,如今再加上长水给他们汇的钱和粮票, 之文 写道:“我和二哥的生活费尽够了。我也给大姐写了信,让她放心。谢谢你,大哥。我知道,为了帮助我们,你和二姐一定都很辛苦,我和二哥从心里感谢你们!我们现在都盼着能快点念完书,毕了业有了工作就好了,再也不用拖累你们了。” 长水读完了之文的信,笑了笑,他理解她和长空的心情。想当年他也曾这样满腔感激地给大姐和二姐写过同样的信,那时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就可以反过来报答家里的这些亲人了。 才几年功夫,长水边折信边想,如今读着之文这似曾相识的信,自己已经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从烟盆里找出烟屁股来扒了。 |
当饥荒的情况终于慢慢好转起来的时候,长水已经在长春人民度量衡厂工作了一年半了。 除了刚进厂在各个车间轮转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些老师傅外,在后来被安排的检验科里,他也就只跟开始带他的郝工略熟悉些,平时偶尔能聊上几句天,其他大部分时间长水都是独来独往的,和科里的另外几个同事除了工作就不会多谈别的了。 平时那几个同事喜欢中午吃饭或是下午工作不忙的时候凑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国家大事,长水也是从来不去参与的。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长水虽然业务水平很高,但是实在是个不通人情的人。 开始还有人看着不顺眼,明里暗里地说些怪话,说他仗着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眼高于顶,瞧不起人,不屑于跟别的同事说话; 还有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说长水实际上是个有病的人,究竟哪里有病谁都说不清楚,不过这更增加了这种说法的神秘感,同时又能平衡之前那些以为长水自视太高,目下无尘的人们心中的不忿,所以这种说法在私底下同事们的中间就广为流传了。 不过不久,他们就发现不管他们说什么,或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长水,长水都全然不以为意,依旧是我行我素,从不计较,也不解释。 这一年多过去后,因为他的毫无反应,最后使大伙也都失去了兴趣,慢慢地大家反而就接受了他的这个样子,不再去关注他了,毕竟他从来不会去妨碍别人。长水这也算是以不变应万变,在厂里安静的呆了下来。 |
只是郝工倒有自己的独到的见解,并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依旧欣赏这个不言不语却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他从偶尔的闲谈中体察到了长水清淡,但是却异常干净方正的品格,越是和他相处的时间长,郝工就越觉得这个年轻人的难得。 他也能感觉到长水之前一定是经历过什么磨难,所以才使得他现在这样的消沉。这倒更激起了郝工的同情之心,他不打算去问长水过去的事,可是他觉得他可以帮助长水改变未来的人生。 简单的说就是,他想给长水介绍对象,帮他找一个好姑娘,使他能够得到爱情和家庭的温暖,从而抵消他以前的痛苦。 有了这个主意后,郝工就开始在自己认识的年青姑娘里面留心,又跟自己的爱人商量,让她也帮助物色物色。 郝工的爱人李大姐也在厂里工作,是会计科的出纳,为人最是热心,得了郝工的这个意思就立刻忙活起来。 她想,长水大高个,长得又是一表人才,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这么好的条件,在他们厂里能配得上长水的姑娘还真是不太好找。 不过,长水的出身不太好,是富农,还有就是大家私下里传的,说他有点病,虽然郝工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是有这样的传言在外面总归不好,所以这样一想,李大姐觉得这个媒她八成还是能保成的。 |
其实李大姐知道,自从长水到了厂里后,他虽然不爱跟人说话,可是因为长得好,又是大学生,早就吸引了厂里好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很多还没结婚的女工们常常偷偷在私底下议论长水,其中有很多人都暗暗地倾慕他。只是长水一直都对人冷冷的,不上班的时候就躲在宿舍里不出来,所以就连那些率真胆子大的姑娘也没有勇气跑去跟他表白。 现在李大姐放出消息说要帮长水找对象,于是就有好些姑娘来找她,直接说的或是委婉表达的,都是想让她帮自己牵线搭桥。李大姐千挑万选,多方衡量,最后选中了在后勤工作的干事王芳。 王芳的爸爸是厂里保卫科的科长,家里条件很不错,她自己长得也挺好,虽然个子矮点,但是脸蛋漂亮,厂里追求她的青工也不少,不过王芳眼光很高,厂里的这些人统统看不上。 可自从长水来了后,她却上了心,虽然长水从没多看过她一眼,但是她却被长水英俊的长相,有礼的举止深深吸引住了。她觉得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就连长水抽烟的样子都是那么的迷人,完全不像那些工人们那样粗鲁。 王芳注意到,在抽烟的时候,长水是最放松的,他就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目光迷离地望着眼前那些飘散的烟圈,眼里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忧愁。 这样的表情深深地击中了王芳的少女心,她很想伸手上去抚平长水紧紧皱起的眉头,擦去他眼中的哀伤。虽然她甚至没有机会同长水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可是王芳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
一个星期天,郝工和李大姐请长水到家里吃饭。长水本想婉拒,因为他实在是不愿意应酬,更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安静地看书,躲进书里的世界,他可以忘记自己,这让他很享受。 可是郝工却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让他无论如何要来,说是就李大姐和厂里的几个老同事大家一起吃顿饭。 这样一说,长水就不便拒绝了,又想着郝工一向对自己很好,既然是去给他过生日,怎好空手去吃饭,于是就到街上买了点水果,用网兜拎着去了郝工家。 自从玲玲一岁后,之华也养好了身体,就不再让长水给长空和之文汇钱了,她又重新开始资助他们,让长水把钱留着自己用。 所以长水的日子才稍稍宽裕了一点,有了点钱做这样的人情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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