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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纪实连载:看守所往事[第3页]

作者:鄕琞洚縠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郁闷到快下班的时候,老吴的一次招唤才将我从低沉的情态中解救出来,多少让我感觉到了温暖向上的气息。
    下午四点多,“管教儿”老吴将我叫了出去。正在急盼着提讯的我以为是案子的事情有了进展,老吴要与我交待些什么。没想到是老吴向我了解“号儿”里的情况,问我“号儿”里是否稳定、有没有欺负人的、诈卡的事情。我实事求是地告诉我老吴,“号儿”里在老李的领导下,非常和谐稳定,特别是“大班儿”老李,能以身作则,让大伙和平和睦相处,过得像一家人一样。说这样的话,我一点儿没有顺情说好话,奉承老吴、老李的意思。但我心里很认为老吴听了肯定会高兴。可实际上我猜错了。听了我的汇报,老吴的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把刚才问我的话都忘了,一点儿都没发生兴趣。
    “会不会摆弄电脑?”老吴突然问。
    “会不会打字?”没等我明白过来他说的摆弄的意思,老吴又接了一句。
    “打字还行。”我谦虚回答。
    “那就替我把这月的信件登记上吧。”原来,这才是老吴叫我出来的真正用意。
    看守所有规定,经过一定的审查之后,在押人员每月可以向外面的家人、朋友等写 。内容不得超过一页稿纸,也不准与自身的案子有丁点儿关系。每月25日左右,是向外邮寄信件的日子。老吴是要我帮他将他所管的三个“号儿”里的人写的信一一在电脑里登记起来,存档备查。
    能从“号儿”里出来像征着一种很高的待遇,能接近电脑打字于我更是一种信任。我没再谦让,一屁股坐在了老吴让出的座位上,在他的指点下开始录入。
    “号儿”里所有能见到我的人,都向我身上投过来羡慕的目光!

    已经有两个来月没摸过电脑了。刚用起来还真比较生疏,连五笔的字根都想不起来了。二十多封信的祥细地址,大约400多个字让我足足用了二十来分钟才输入完毕。
    因为当时我还不能与外界有丝毫联系,包括写信和会见律师。看着厚厚的一摞信件就要公众于人,我羡慕的不行。在录入的当口儿,我突发灵感,为何不求一求老吴帮忙,让他将我的“陈述书”“送”出去?几经犹豫,我向老吴表达了我的想法。
    “你的信我没法儿帮你寄出去。我们有规定。但我可以把它转交给驻所检察官,让他们审核后再决定是否寄出。”老吴看来是个挺痛快也很实诚的人,把他的权限和能力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我。
    老吴的答话真是让我突然有拨云见日的豁亮。我欣喜若狂!憋在心里近一个月的疙瘩终于要解开了,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心中的畅快!积聚在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回到“号儿”里再“坐班儿”时,对于老吴招唤出去的事,我不由产生了两个感叹。一个是“废物”再利用的快乐。关押在看守所,一点活儿也不干,真让人感受到活着没了一点价值。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都在想,再不济也应该在“号儿”里摆上几台跑步机,像小白鼠那样让我们每天跑在上面发电,也是给国家和社会做些贡献也比让人闲置有意义啊。刚才出去为老吴打字,虽是很微小的事情,但却让我这个“废物”从中体验到了“有活着价值”的快乐。二是人与人之间要勇于敞开心扉、及时的沟通,张嘴真的三分利。从小到大,我都很少求人,尤其是一些小事情,能自己办的都自己尽力去做。这封“陈述书”,我一直也没想到通过其他人的渠道送出去,一直就圈在自己提训时交给检察院的迷宫里出不来。“陈述书”发不出去自己着急,也是那些日子自己见什么烦什么的根源。但就是这么个闷在我心中的“大事情”,在和老吴说了之后,被他一句话就轻松地解决了。看来,有事情别闷在心里,和朋友说一说、诉一诉,求一求朋友帮忙也是解决问题和缓解压力的生活之道。自己这个毛病得改,如果不是这样“沉闷”的性格,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晚上又躺在了床上,忽然又想起了“大头娃”早起时嚷的那句“冬至了,吃饺子”的话。我的心情与晨起时大相径庭了。冬至过后,意味着白昼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如那句名言所言: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那就敞开怀抱、敞开心扉去迎接和拥抱吧。
    25、年终岁尾时(第45天)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在看守所待了四十多天,眼看着2014年就要翻篇儿。
    那天周末老吴临下班时,从铁栅栏外扔进来一本月历。“大头娃”连忙捡起来,用牙膏涂在了月历的背面,把它贴在了墙上。众人便纷纷围了上去,争先恐后的翻看自己来了多长时间,哪一天要开庭,哪一天才能出去。
    “新的一年”,被老吴轻轻地扔了进来,落到众人心中的除了希冀,更多的是再没有可比的沉重。
    周末,是“号儿”里人最欢喜、最期盼的日子。下午四点开始,人们就可以打牌、下棋、横躺竖卧了。而对于我,却是一个不愿面对的日子。因为周末这一天,是我儿子不住校回家的日子。我在想,当儿子又一次看到接他回家的不是自己的父亲之时,又该是怎么地失落啊。儿子已上高中,正需要我这个父亲陪伴在身边给予关怀和鼓励的时候,我却失去了做父亲的应尽责任,远离了他。想像着儿子瘦小孤单无助的身影,我心里止不住的自责。儿子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时间关心过他,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儿子小时候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带大的;到了幼儿园,是妻子风里雨里接来送去;及上了初中,儿子开始青春的叛逆,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讲究耐心和方式,导致了儿子一天天的在我眼中变成了“逆子”。我痛不欲生。痛定思痛之下,我决心改变自己和儿子的相处方式。就是临被羁押的前一个周末,我忍着膝盖的疼痛和儿子快快乐乐的来了一场足球比赛。那一天,儿子少有的和我这个父亲说了许多许多心里话。这也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就在我满怀幸福的等待着第二场比赛到来之时,风云突变。老天已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孔见我帐然若失的独自一人靠在墙角发呆,以为我在为案子上的事情着急,很关切地上来劝慰。“去和他们打牌吧。看你一嘴火泡上的,这心里得憋着多大的火啊!”
    不说则已,小孔说出了更让我动情了。但我不得不忍着,我冲他笑了笑,说:“我不太会玩啊,平时根本就没玩过。”
    我还能怎么说呢?说我没心情玩那个?说玩那个是在浪费我的生命?这都恐怕太清高自傲、太故做矫情了。可我又怎么能告诉小孔,说我没有在为案子上的事情发愁,而时时在为一个做儿子、做父亲、做丈夫的我忏悔呢?小孔只看到了我嘴上的火泡,听到了我夜夜所说的梦话,他哪里知道,在我心里正在承受和煎熬我的,是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本该承担却没能承担责任的那种无奈和痛苦!

    小孔不知道,“大头娃”更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大头娃”早就嚷嚷开了。周末是他在看守所将要度过的第二个生日。一年前过生日时,“大头娃”说自己独自一人吃了两只烧鸡。这个生日他还要美餐一顿,以不辜负大好青春。中午的时候,“大头娃”花500元摆的“一桌”生日宴,一只烧鸡、一盆儿海虾和一盆儿拌菠菜隆重摆在了地桌上。老林是受请人之一。看着“大头娃”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剥着海虾,我心里暗想,“大头娃”肯定不会想到,儿子的生日母亲的难日。当他在“墓穴”里过二十岁生日大快朵颐的时候,外面正有一个女人在为他垂泪和哭泣?
    “大头娃”是不管这个那个的,他只依着自己的心情随心所欲。中午吃得烧鸡高兴了,晚上又让别人吃了几拳更兴奋的不得了。
    “性病”,一个比“大头娃”大个一、两岁的外地孩子。听说是在游戏厅持刀抢劫了三名中学生的手机和钱包被抓了进去。可能是不讲卫生或水土不服的原因,前胸后背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连生殖器上都布满了红点点,不得不每天用妇炎洁去清洗。大伙儿都嫌弃他,老李也怕传染给别人,就把他在地铺上睡觉的位置与别人隔开,他的被褥也单独放在地上不码起来。就这么一个“卓尔不群”的孩子,这天晚上被高高兴兴过完生日的“大头娃”打了一顿。
    后来听说,“性病”挨打的原因有二:一是因公。“性病”晚上值班时,恰好半夜“肚拉拉”又没憋住把屎拉在了裤衩里起来换洗。“性病”忍受不了他的臭味,便离开了“大脚印子”躲在铁栅栏门口通风透气去了。谁料他的行为被值班狱警发现,说他擅离职守罚他连起来值了一夜的班儿。可能这事儿打扰了“大头娃”的睡眠而恼怒在心了?但最主要的,“性病”其实是受了刘老汉“病”(刘老汉因为满脸的褶子,一段时间后被“大头娃”送一外号“沙皮狗”,以下简称“沙皮狗”)。早晨“性病”洗漱时,妨碍了“沙皮狗”吸烟。“沙皮狗”让他躲一边儿去。“性病”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引起了“沙皮狗”的不满,两人吵吵了两句。接着“沙皮狗”便恶人先告状,向老李说“性病”要把“号儿”里抽烟的事情捅出去。老李便信以为真,于是找“大头娃”商量了对策。
    晚饭后,老李便找来“性病”让他坐在床上与他谈话。两人刚说没几句,就见“大头娃”冷不丁地摘掉了眼镜往床上一扔,紧走两步助跑了一下,凌空一脚就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性病”的身上。愣是把“性病”从床上踹了下来,一个趔趄就跌倒在了地上。老李见状,急忙把“性病”扶了起来。就在“性病”脚眼未稳之时,“沙皮狗”又突然从旁边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啪”几个嘴巴连续掴在了“性病”的脸上。
    受到两人突然地攻击,“性病”站在墙边上不知所措了。面对着强大的阵势,他哪里敢还手?惊慌、愤怒、、哀怨让他瘦小的脸上煞白。被劝开后,“性病”不敢往人群里凑,似乎绝望地站在墙跟下,眼睛都不敢看“大头娃”和“沙皮狗”一眼,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
    看着“性病”孤苦伶仃的模样,我又想了很多。“性病”为什么会被欺辱?如果不被欺辱,在“号儿”里又该怎么生活下去?如果换成我的话,我是否和“性病”一样不敢还手、不敢报警、不敢以牙还牙呢?

    每年到了12月31日这天,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要坐在电脑桌前,让自己静下心来,总结过去一年的生活、工作,计划新的一年开始。这个习惯大约从2000年开始,已经保持了十多年。最初的时候,只是简单的罗列,想到哪写到哪。渐渐地,在三十岁那年,自己就总结提炼出了自己一生的行为准则:健康身体、和睦家庭、干好工作、处好关系、发展经济、树立形象。概括起来就是我的“人生二十四字”。我还美其名曰“座右铭”、“已训”、“家训”,请人写了出来裱了后并挂在书房里,时常用以提醒自己的人生。
    可2014年,我那个样子,除了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之外,还有什么可总结、计划的呢?但那年12月31日到来的前两天,我还是开始很认真地思考我这个“二十四字”的问题。
    工作已经嘎然而止了。总结已没有了意义,计划更没必要;远离家人连面都不得见一面,和睦家庭也无从谈起;发展经济更是空中楼阁。工作都没有了,基本生活保障都不再,在这里囚着,凭什么去挣钱,少花点钱就是挣钱了。当时,我想除了这三点,就只剩下健康身体、处好关系和树立形象了。那么就在这三点上下些功夫吧,人活着总不能没有一点目标,没目标的人活着,人也就废了。
    我琢磨,“健康身体”,“食疗”是一方面,每天粗食淡饭肯定会将我那高血压、脂肪肝调养好。除此之外,每天早晚的头脚按摩、俯卧撑、仰卧起坐、压腿、绕圈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锻炼方式。另一方面,还要注重心理健康。有时间还要拿起笔来写一写日记,让压抑的内心有个渲泄之地。身心健康有了保障,下一个就是“处好关系”。当时我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字时,心里是苦笑了一次。我想,和这些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关系可要处好与发展的?自己还是保持独善其身吧。不歧视、不自卑,和谁也不远不近就行了。静静的修身养性,不招谁不惹谁。帮谁一把也不是为了求感恩和回报,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得了。“树立形象”说起来其实也很可笑。在那里,最大的形象就是囚犯的形象,还有什么可树立的。但当时我想,“君子素其位而行”,毕竟自己也曾经道貌岸然过,怎么样也不能像老王那样给当过干部人的丢脸吧。除了不能落下个“吝啬”之名外,每天应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个快乐、自信、阳光、向上的形象。
    简单的勾勒出了下一年度的生活计划,忽然又让我感觉时间好像有点长了。说不定半年之后我就“出去”了呢。因此,我再次地拿起笔来,特意将标题划了,重新写下了“2015年上半年工作生活计划”这几个字,并在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横杠。

    26、过节的味道(第48天)
    元旦,算是我在“墓穴”里迎来的第一个重大节日。
    人生中的第四十个元旦,除了不是在家里,和以前三十九个不一样的地方还有我是站立着迎接来的。因为那时的我正值凌晨零点至一点半的夜班。
    元旦放假三天,有的人玩了三天扑克、有的人躺着睡了三天觉、有的人看了三天小说,只有我一个人扎在旮旯里不声不响地写了三天的大作。用“大班儿”老李的话来讲,“你可真能沉得住气。”
    老李的话没错。沉得住气,是因为我有了更具体的生活目标。
    憋在我心里的小说创作,在元旦的当天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架构。想写的《乡镇那两年》这部小说在我头脑里有了较顺畅的思路,并让我设计出了很多个故事情节。而且,在我值完班儿后,又趁热打铁列出了十多个章节的提纲。第一次写出了4000多字的东西,看着那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汉字跃然纸上,看着自己以后生活中的新的寄托,我哪能不会沉得住气。
    但老李也只看在了我的皮表上,只是猜对了一半。表面上我气定神闲,其实那三天心里也是那么的波澜壮阔经历着伤悲和失落,品尝了各种滋味。
    那个伤悲,竟是一个梦使然。元旦头两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的母亲了。梦中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就回到了家。到家里后,我坐在不知何时搭起的土炕上。母亲坐在我对面,一脸幸福、一脸怜爱,神情专注地看着我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我们是那么的美好、温馨和享受。母亲的白发和皱纹又增添了许多。母亲还问我,“儿子你什么时间回家啊?”我说,“年前回不来那就得走程序了,少说也得五、六个月吧。一会儿吃完饭我还得回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幸福了多长时间,但那一刻直到现在想起来也有说不出的美好。
    这么美好的梦我是不愿醒来的。但醒来时泪水已打湿了蒙在眼睛上的袜子(我的眼罩)。躺在床上,我不敢揭开那双袜子。我怕别人看见我的泪水,更怕别人窥见我的羞愧。我是多么不孝的一个儿子啊。从小到大让父母操碎了心。有一次父亲生气时说的那句“心都操在了你身上”的话真是一点不假,让我真的心酸、心碎、心更有愧!婚后,我与妻子的吵吵闹闹让父母没一天清静过;我的儿子小时候父母看着挨累,长大了儿子的叛逆又让父母跟着生气。刚消停了一两年,我又给父母来这么大的一个打击!这都是那个从来都以“孝顺”为标准的我做出来的“不孝”之事。什么是孝顺?常在父母身边嘘怀问暖是种孝顺。而不让父母为儿女操心才是最大的孝顺!我真是罪孽深重啊。再忍饥挨饿馋着冷着也弥补不了我对父母的愧疚和亏欠!
    这个梦,重重地勾起了我对父母家人的想念,让我在元旦那天沉闷了一整天。也正如我瞎划勒的几句“抒情诗”这样:
    我的2015年元旦
    没有妻儿的陪伴,
    见不到父母的欢颜,
    孤单的倦在阴冷的角落里,
    我心茫然又无所安。

    如是昨天的今天,
    我正是装扮休闲,
    回家探望父母,
    与兄弟们把酒狂欢。

    如是昨天的今天,
    我也会把一年的日记翻翻,
    审视过去的自己,
    憧憬美好的新年。

    如是昨天的今天,
    我还会邀上三朋六友,
    相聚在静房雅间,
    尽情说笑、推杯换盏。

    可是如今的自己,
    群居在乱窝猪圈。
    回忆着繁哗的过去,
    重复着生活的简单。

    明天就是元旦,
    我被囚禁在了房班,
    向往着外面的一切,
    人在里面,泪泪湿衫。。。。

    那个失落,竟也是心生妒意使然。说起来也让人可笑,已被埋在了“墓穴”里,我竟然还有争名夺利的虚荣心、妒忌心来作怪。看来人世与“阴间”也别无他二,同样的都在的争大摆小、比个高低。
    是厅长让我心生失落之感。
    元旦小长假的第二天上午,在大家都在各找所乐的时候,值班的狱警突然到来,把厅长给提了出去。“号儿”里的人都感到很纳闷。这么好的节日里,谁还没事闲得来办案啊?
    “这肯定是省、市的哪位领导在过节之际来看望厅长了。”包括我在内,大家对老李的解释都深以为然。虽然看守所有规定,除了办案的公检法人员和律师以外,其他人是不可以会见“在押人员”的。但厅长是大干部,能有特权的人物来看望他也不足为奇。况且厅长自己也说过几次他和本市的某个主要领导有很不错的交集。
    在“号儿”里的人议论、猜测和羡慕中,厅长拔着腰杆、挺着胸脯走出了铁栅栏门。
    中午十一点半开饭的时间到了,厅长还没有回来。
    这个时候,老李又故作神秘地环视了大伙儿一圈后,放出话来:“一定是厅长和老领导出去喝酒去了啊。咱们在这里蹲着喝粥,人家正美滋滋地抽着软包、吧唧着小酒呢!”
    众人听了更艳羡不己且又是众口一词:“毕竟是大干部啊,人家到了这里还照样能出去吃饭喝酒!谁也比不了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进了我的耳朵后却怎么也不舒服了。我心里想,你们这言外之意就是我官小、没关系,比不上人家厅长有面子了呗?人家照样吃饭喝酒,谁也比不了嘛。
    一股酸溜溜的东西倾倒在我的心里,并浸泡了一个下午。
    但到了吃晚饭时,还没见厅长回来。众人就开始有些不好的猜测和怀疑了。有的说是不是厅长被人带走了?有的说有可能喝多了醒酒呢。还有的认为,厅长可能被取保“放票儿”回家了。一时议论纷纷,众说纷芸。
    直到快七点钟,才见厅长回到了“号儿”里。但看上去很精神疲惫,无精打采的,眼睛也没出去时那般神气。
    “号儿”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厅长那样,都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他,都想在他身上发现和看出些什么东西。
    可谁也没有老孙头儿反应快。见厅长回来,老孙头儿马上端出他帮厅长打的饭菜,问厅长要不要吃。但老孙头儿的用意很明显,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就是想第一个探一探厅长的虚实:看看厅长在“外面”吃没吃饭、闻闻他身上有没有酒气。
    令谁也没想到的,厅长见了老孙端过来饭盆儿推辞都没推辞,拿起馒头就是一大口。
    “一定是光顾喝酒了忘记了吃饭。”这时竟还有人这样说。
    “什么情况?这么晚了还没吃饭。”老李最有发言权询问厅长。
    “妈了逼的,ZJW来了!”厅长喝下一口稀粥后狠狠地骂了一句。
    靠在墙上,翘着耳朵听音的我,心里的那股酸意随之挥发怠尽。
    甚至兴灾乐祸了。

    除了苦味、酸味,还有一丝甜味的到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而正是因为这意外的一丝甜味,才让我的那一个不平凡的元旦过得有滋有味。
    被苦味和酸味浸泡过的我有些“喜怒无常”了。三号那天晚上七点多,我就躺在被窝里想睡觉了。这时,睡在我旁边的“小眯缝眼儿”不声不响地捅咕了我一下,顺手递给了我一只梨,是那种小小的五香梨。当时我的脑袋是真的震撼了一下。梨是不大,可是我的脸面大啊!众目睽睽,只有我,连“大班儿”老李、大官厅长都没得到这一只梨,没受到这种待遇,这真让我头顶发光、大放异彩!
    也不知道是馋得还是感动的,反正当时我都不知道推辞和感谢了。而且,还一改睡前不吃东西的习惯,接过梨来便咬了一口。那个滋味是“真甜”啊!好像四十多年我就从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梨。
    吃在嘴里,甜在心上。我的喜怒无常也变成了精神正常。有了心情的我与“小眯缝眼儿”聊起了久违的嗑儿。而且,我还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个更欣喜的意外收获!
    在我最后感谢他的梨的时候,“小眯缝眼儿”说,他其实早就想与我有些往来了。他说他对我的印象很不错。没有架子,也没乱七八遭的事,更不挑拔事儿。大伙儿对我评价也很好。
    我问他,那为什么有一天大家都分鸡蛋而没给我呢?
    “小眯缝眼儿”听了呵呵地笑了,说那是“大头娃”搞的鬼,背后告诉了老林等人,是在和你闹着玩呢。“大头娃”见你眼里没有他,要给你“见过儿”。
    原来没有得到那只鸡蛋是“大头娃”的原因啊,与我在心里的几个反省一点儿也挂不上钩!一直憋在我心中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了!立时,背在我身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也随之放了下来,我身心都轻松了太多。
    后来反思,与“大头娃”的误会问题还在我,是我忽略了“大头娃”对我的照顾而造成了对他的“伤害”。
    其实,我在心里是很喜欢“大头娃”的。人很直性,也很爽快、义气,是我喜欢的类型。那几天我在闹肩周炎时,听说“大头娃”藏有一套拔火罐。我抱着挨撅的心态向他借用,好袪一祛肩膀上的风寒。没想到“大头娃”一听,想都没想,不仅把罐借给我,还亲自上阵帮我在背上放了好几个罐子。用他自己的话说,“镇长,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啊。这罐自从买来从没给别人用过,更不用说我亲自给别人拔了”。
    但就这么一个对我好的孩子,我还真想不起来“还”给过他什么。难怪“大头娃”在发鸡蛋时“作怪”,要老林等人不要理我这个不知感恩回报的人。
    27、我的未来没有梦(第50天)
    接到终审判决或不再上诉而过了诉讼期的“犯人”,看守所就不再负责羁押了。与指定的监狱协调后,将这些人员送到指定监狱去服刑的行为,在看守所叫“投改”或“发人”。在辽南看守所,每月的月初和月中旬,都是既定的“发人”时间。一般情况下,能够到监狱服刑,也算是把一大段苦日子“熬”了出来。因此绝大多数人在被“投改”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高高兴兴的。
    “肚拉拉”等4人也不例外,他们也早就向往着这一天。
    已在看守所羁押了半年多的“肚拉拉”看见过很多次的“发人”,算是见多识广了。因此,他很清楚“发人”的时间,早在元旦之前就做好了要走的准备。为了证实他的猜测,有一次“肚拉拉”还专门询问了“管教儿”老吴。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从老吴那里听到确凿消息。这也并不奇怪。尽管月初和月中两次“发人”都成了看守所众所周知的秘密,但对于狱警们来说依然是守口如瓶。我想这里面的原因除了要遵守纪律外,另外就是和古时候一样,怕人提前知道了要被“劫牢反狱”吧。
    但“肚拉拉”还是启动了自己要走人的程序。先是像要搬家一样,“肚拉拉”开始清理自己的“家当”。一般人都应该把自己喜欢的“新”衣服挑捡出来带走。但和常人相反,“肚拉拉”把自己买的一些好衣服不是扔了就是给了人,挑挑拣拣之后留下来的是一堆再没人要的破烂儿收拾在了蛇皮袋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肚拉拉”自己解释说,只有一穷到底,到了监狱家里人看到他的狼狈样子才会更加可怜他,才会给他上更多的钱花;才会为他奔忙,让他能提前出狱。这就是智慧型犯罪人的聪明之处。知道“苦肉计”专门为“爱他的人”唱才能成功。很多人都为他挑起了“大拇指”,“夸赞”他那一脑袋头发没白掉。除此之外,“肚拉拉”还冒着半夜把屎拉裤裆的风险,在元旦长假里猛吃了三天。第一天中午定了一条大草鱼,请了老李、“大头娃”等“号儿”领导们来吃;第二天中午买了只鸡,吃了半只后全部给了他的说唱对象老孙头儿;第三天肚拉拉晚上吃了顿水饺,自己美其名曰:走了要发发脚,好一路走好、一路顺风。
    元旦上班的第一天,也就是四号一大早,“肚拉拉”等4人都不顾得吃饭了。七点刚过,就大包小包地拎着,围堵在铁栅栏门口。狱警宣核实了名单、捺完了印后,“肚拉拉”四人就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坐在床上的老孙头儿不失时机地“哼着小曲儿”向他招了招手,像是送别,更多的是又和他开起了玩笑。
    “我在那里等着你过来,等着你来看那桃花开!”“肚拉拉”的脑袋真不白秃,反应就是快,慢声拉语地反叽着老孙头儿。他知道“号儿”里唯一一个怕去监狱的就是老孙头儿,便哪壶不开提哪壶。

    走了“肚拉拉”等人后,“号儿”里明显的宽敞了许多,呼吸用的空气每人也相应地增加了数量,让人感觉畅快淋漓。
    老李把“坐班儿”的位置又作了重新安排。把我调到他的对面坐着。看起来,老李还是愿意和我相处在一起的。不然,他是可以让什么样的人离他远远的。从整体分布来看,老李这边的大床铺上都是他喜欢的人,一共有十来个。而他讨厌的人全部被他调到了西边的大通铺上。老李这样安排,很可能与他好静或爱看书有关。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坐班儿”,老李都是一手拿笔、一手拿书在学习。像“大头娃”、“沙皮狗”老刘那样嘴巴不闲着的人坐在他身旁,哪能让他静下心来沉思。
    坐在老李身边也正好合了我的胃口,我更是一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人,那时张嘴说话对我是个负担。
    近山识鸟音。离老李近了,我才知晓,其实那些天,在平静的外表下,老李的内心也正波涛滚滚。
    听老李念叨,他通过“内线”得到消息,没多长时间他就要接到期盼已久的判决书了。而且,具体刑期也知道了个大概,差不多六年多。对于这个刑期,老李表示能够接受。老李还说,接了判决书他就走人,一天也不在看守所待着了。因为监狱那边他也找好了人,定好了说是去教育中队当教员。因此,那些日子,老李完全撇开厅长等人,恨不得一天24小时与“小眯缝眼儿”等几个“二劳改”探讨监狱里的生活,什么规矩、伙食、生活、制度等问得非常祥细。大概是想在心里先预热,早日进入角色,到时能够有各种应对吧。

    老李不仅对监狱的生活充满了渴望,更对不远的未来也在殷切地向往。
    这天快到十一点钟要“下班儿”时,老李把手中的书放在一边,摘下他那老花眼镜,语气很深沉、很严肃地问我:“想过没有,出去之后干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我之前有过粗略思考。但经老李这么突然一问,我还真没回答上来。因为以前的思考也只是一个模糊轮廓,比如说出去肯定要经商,但具体做什么根本没再往细处深想。
    是啊,出去之后要做些什么事情才能养活自己、养活全家呢?“重操旧业”,这么一个貌似的贩义词都不能用在我身上,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有点儿茫然不知所向的冲老李摇了摇头,说“还没想好。”
    “我现在手里有三个项目,出去之后一定要再大干一场。一是拓展我熟悉的行业,开拓更宽的领域。比如说向高速延伸,这方面我已和厅长探讨过;二是搞一家各地土特产专卖店,要汇集全国各地的东西到我这里专卖;三是加工制作各种干菜来卖。。。”老李完全不顾我略显尴尬的表情,他的滔滔不绝也似乎并不是在询问我的想法,更是在向我炫耀他心中的美好前景。
    面对老李的口若悬河,我是既羡慕又惭愧。羡慕老李有那么多年的经商经验,惭愧自己刚四十岁还不如一个五十多的老李那样还不言放弃。老李规划他的后半生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呢?提心吊胆、烦躁不安,甚至让一只鸡蛋、一只甜梨一度占据了自己的大脑!
    老李的发问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说是一美国、法国和犹太男子三人都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一起入狱。之初,监狱方面许诺满足他们每人一个愿望。美国男人选择了香烟,法国男子选择了美女,犹太男子向监狱方面要了一根通往外界的电话。三年后,美国男子满脸胡子、满嘴的香烟,着急麻慌的见人就问有没有打火机;法国男子则怀抱着一个男孩、手里牵着一个女孩,后面的妻子还哺乳着一个婴孩儿,一家五口幸福美满地走出了监狱;到最后一个犹太男子出来时,他手里正拿着大哥大在满世界的放债、收款。原来这三年,他利用那根通往外界的电话已经谈妥了好几宗大买卖,挣到了多少亿美元的财产。
    故事是不知多少年前看到的,能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就是当时看后使我受到了两点启发:性格决定命运、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如果换成我,学做犹太人。
    多少年过去了,万没想到我的一想法又成了谶语,我真的变成为那个故事里的一个“主角”。然而假设我三年之后出去了,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设身处地的开始想了,但我的未来还真是个梦,更准确地说,是还没有梦。

    28、少思寡欲(第53天)
    多少次劝自己,既然进入了“墓穴”而无法出去,那就随遇而安,沉下心来,强迫自己快速融入那里的生活。可多少次过后,直到在“墓穴”里住下了五十多天,我还是没能真正的适应和融入,心情随时会因“墓穴”里的一点儿的不如意而暴躁不安。
    这天晚上铺被,像是有人欠了八百没还我似的,我再一次拉长了自己的脸蛋。这是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睡在旁边的“沙皮狗”呼出的口气味道!特别是回想起头天晚上睡来时,发现他的头竟然枕在了我用衣服叠成的“枕头”上,和我几乎都嘴对嘴呼吸了。臭味熏来,我一阵阵恶心,差一点骂了出来。真他妈的,和我媳妇儿睡觉都没挨过这么近啊!在这的生活怎么这么糟糕和不顺意!
    “沙皮狗”在“号儿”里不讲卫生的恶习已经像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样臭名在外。他能好几天都不刷一次牙、洗一次澡,掀起他的被窝来,远远的都能听到一股股臭屎味儿。“沙皮狗”还偏偏不顾别人的讥讽,不瞧一眼我是怎么地膈应他,依然我行我素的邋遢着。让我每一次铺被时,心情都会因他的“臭味儿”和不自觉而烦躁一阵子。
    “你就知足吧,你才来几天就上床了。这要是在以前,你那罪儿且受着呢。这点儿事算什么。”“小眯缝眼儿”不愧是“二进宫”里练就出来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次见我很恼怒又无奈的样子后,便窥透了我的心思。也是为了躲避“沙皮狗”的“味道”,和我一样在正式睡觉前把身子调了个个儿,头靠着墙半躺着跟我说话。
    “过去要是进“号儿”里,不管春夏秋冬,一律十几盆子冷水先浇透你再说,很少有不感冒发烧的。这还是轻的。稍有不顺从,就拉你到旮旯里揍上一顿,直到把你打老实了为止。遇到“大班儿”有了兴趣,那“跑马射箭”、“骑摩托车”等等的节目就来了,且折腾你呢。想解大便?那得排队。哪像现在说解就解,那得放风时才行。先是‘大班儿’、‘二班儿’,然后从‘老人儿’往后轮,每人三分钟。到时你不起来就可能有人拽你了。排到你时收风了咋办?对不起憋着吧,宁可让你拉裤裆里也不再让你蹲着了。像‘苗子’那样憋不住屎天天拉裤子熏着大伙儿的,“大班儿”早就不让你吃饭了,饿着肚子总不会拉屎了吧?”“小眯缝眼儿”拿过去的“号儿”规劝我不要对现在的不如意环境报怨。但说起过去的经历,“小眯缝眼儿”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这都是他丰富的亲身经历啊。
    很奇怪的是,“小眯缝眼儿”在说这话的时候,从他的语气里给我的感觉好像不太满意看守所当时的人性化管理,倒是对过去的“黑暗统治”有着十分不舍的怀恋似的。
    “你不是有钱嘛?花可以,但得“大班儿”同意了才行。不过花了也不会让你吃到多少东西的。如果自己瞎买东西,分了吃了那算是给你面子瞧得起你。不然,厕所一扔、垃圾桶一倒就没了。那年我进去时,亲眼看见一个北京的老头儿谗了买了只烧鸡吃,还没到手就被“大班儿”直接截获并没收了。等到“大班儿”几个人吃完,把剩下的骨头肉扔进了垃圾桶之后才允许老头铙翻出来捡捡吃了。你说‘沙皮狗’这点脏臭味能算得上什么?”
    是啊,有点味又算得了什么?在“小眯缝眼儿”说完最后一句话的刹那,我的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想,是不是我太贪心不足了?就像过去在外面的时候一样,只知道一味的苛刻挑剔自己,不知道满足才导致天天莫名的空虚、无聊、烦躁?想想自己刚进来时,睡得是冰凉的水泥地面,盖得是像床单一样的被子,挤得连翻身都翻不过来的“地铺”还感觉那么幸福,是因为前面的几天几夜没沾过枕头睡过觉。能躺下睡觉没几天,幸福感便渐渐消退,希望能有一个宽敞点的空间了;新来到这个“号儿”里,睡在了能翻身打滚的地面上自己又一时那么幸福。可几天之后,便又想能睡在床上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上了床,又幸福了一阵子,又希望能再拥有铺的盖的、有一套像样的行李就满足了;等有了和“号儿”里的老人一样的厚厚的行李后,这又嫌左右两边的口气熏着自己了。回过头来再看看睡在“地铺”上的弟兄和当初的自己,现在是多么让人羡慕啊,自己怎么还天天欠你八百似的呢?
    原来,一切的烦燥都来源于自己的不知足,都源于自己的欲望还是那么浓厚!
    那就降一降自己的“标准”吧!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让自己不断的“归零”,让自己时时觉得每前进一点都是在进步。比如说比起当初刚进来时的自己,现在不是“爷”的生活吗?比起那个在垃圾桶里捡拾自己买的烧鸡吃的北京老头儿来,我还是有福之人呢,进来的多么是时候!这么一想,刚铺被时那恼怒的心情立刻消逝的无影无踪了。再看看正在张着大嘴睡觉的“沙皮狗”,忽又觉得他又好气又好笑了。

    如果于“沙皮狗”的臭味儿是我强迫自己去私欲而获得幸福的话,那么拒绝当“大班儿”就真的是我发自内心的清心寡欲所至了。
    这天下午放风,老吴又把我叫了出去,嘘寒问暖之后,老吴一本正经地向我挑明了这件件事。
    “过一段时间,老李可能要走了,你得学着他点儿啊。他走后你就当‘大班儿’。”老吴的口吻有些强制命令般的毋庸置疑,可给我的自我感触更多的还包含着对我的关照和厚爱。在老吴眼里,当了“大班儿”就意味着不干活、不值班,干好了还时常有人孝敬吃、穿。这是“号儿”里多少的人羡慕嫉妒恨的差事啊。甭说别人,“大头娃”在心里就不知道惦记着多少天了。
    “我可干不了,那都是些什么人,我怎么能管得了呢。”刚听老吴说完,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一口否决了。我说的有一半是实话。另一半内心里就是不想当。别看有人还托关系干这个事情,我心里却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宁愿干点活、值个班也不想操那一份多余的心。我这样想,对于老吴来说他可能觉得不可理喻。但老吴不知道,这种轻闲的想法早在我被关押之前就产生并成熟了。可能是到了岁数不想再干“事儿”了?那时就想找个闲差当个和尚撞天钟。
    “镇长都能当,‘大班儿’有什么干不了的!”
    “这里的人和政府机关的干部哪一样啊,除了杀人就是放火的,天不怕地不怕谁怕我。”
    “不听话的有我呢,你就别说了,有个心里准备吧。”那么多年来,老吴在看守所里说话应该是说一不二的,在他那里几乎没有人敢否定他做出的决定。看我没有丝毫知人家情意就拒绝了他,老吴明显有些不满意了,说话的语气也有点急。
    “嗯,到时再说吧。”我怕伤了老吴的面子,便没有再和他争论下去,算是默许了他的安排。我想到老李走时指不定还发生什么变化呢,到时好再找理由推却也不迟。
    但即使真的没有当“大班儿”的想法,回到“号儿”里后,我还是对老吴的打算动了心,对“大班儿”这个角色进行了深度思考。有些事情不得不被动接受的时候,你最好还有个主动的心理准备,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使自己主动起来。
    “大班儿”,看守所官方的称呼叫“值班员”或“轮值员”。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号儿”里每一天都要有一个值班的人,负责“号儿”里一天的秩序、卫生等项工作。但其实这只是官方的一个理想状态,很不切合实际。试想,如果“号儿”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轮换着当“值班员”的话,那么那些傻子、乜子、精神病还不把“号儿”里管乱了啊。因此,说是“轮值”,实际上就是由一个固定的、有相当“威信”的人来“值班儿”的。其作用就是配合“管教儿”管“号儿”里的人和事,在在押人员与“管教儿”之间起一个桥梁、纽带作用。如果说得更直接些,也是曾经的“牢头狱霸”的简称。只是社会进步、文明、和谐了,现在的“牢头狱霸”也被赋予了新的名字和内涵。
    在看守所里如果要当上“大班儿”,以我当时两个来月的经历,我考虑得符合三个条件:首先得与“管教儿”有相当的亲密关系。这与“自己的孩子用着放心”一脉相承。关系铁了,“管教儿”才会关照你当“大班儿”。你也才会得到“管教儿”最有力地“撑腰”,管起事情和人来才会有力度;其次,得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或是得有那个“压轴”。暗中观察,“大头娃”与老吴的关系要比老李硬得多,但从管理的角度,“管教儿”老吴只能用老李当“大班儿”,“大头娃”关系再硬也只能干个副手,以他的威望是不能服众的。“二班儿”让他干恐怕就是关照他了;如果你再具备第三个条件,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有白花花的银子的话,你就是一个优秀的“大班儿”了。比如说像“流动号儿”的“村长”那样,有关系、有手段还有钱,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不会围着他转、不听他的使唤呢?
    还是不干的好,三个条件我几乎不占一个,哪有一份闲心再去费那不相干的脑筋?掂量来掂量去,我还是坚定了自己不干大班的想法。
    少私寡欲,清静为天下正。

    29、现实的生活(第55天)
    刚进去那会儿,老听“过渡号儿”的光头说“号儿”里的人非常现实、非常现实的。但现实是什么?无论是过去还是当时,我还真的没听说过更从未思考过那个问题。我听后还天真地认为,人与人相处,不就是在现实中相处的吗,有什么事情是不现实的?
    于是,一次生病、“海盗”不满和厅长的倍受人“尊重”的事实,便给我补上了一节“什么是现实”的现实课。

    经过几次调试,看守所终于在寒冷的腊月底给“号儿”里供上了暖气。暖气是通过地面向上散热的,就是俗称的那种“地暖”,非常暖和,晚上值班时,即使光脚踩在“大脚印儿”上面也不会感到冰凉。暖气一通,“号儿”里立时就没有了那种地窨子的阴冷感觉,整个屋里春意融融。“坐班儿”时,看守所发的那种“下煤窑”的黑色棉袄已经不能上身了,但不穿它到风场上“放风”时却又很冷,“管教儿”老吴又不让披着穿。因此,有的人只好把它丢弃在了一边。而不舍得丢弃的,就在一会儿脱、一会儿穿的反复中着了凉患上了感冒。
    很可能是体质差了,好多年没感冒的我也被传染上了。那天早晨醒来时,除了两个肩膀还受着肩周炎的折磨外,浑身的肉皮子都疼了起来,像被布满了的小针尖扎着似的。嗓子发干、四肢发酸,我知道这是我感冒的前兆。这可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老天爷专门欺负病家雀儿啊。一边懒懒地起床叠被,我一边无奈地感叹。
    好不容易熬过了早晨的“报号儿”时间,我无精打采地在床上盘腿“坐班儿”。那个时候,再没有体力和精力拿起笔来写小说、记笔记了,笔和纸摆在床上连看一眼的劲儿都没有,只是耷拉着脑袋迷迷沉沉的想睡觉。坐在我右前方的一个因“袭警”进来的小兄弟见我这个状态,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病了,说他那里有药。在要与不要之间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过了小兄弟递过来的两片安乃近、一板阿莫西林。趁着暖壶里还有开水,请示了老李倒了一杯后将药服了下去。
    大约九点钟,伴随着“哒哒”的皮鞋声响,看守所的女大夫按点巡疹来了。在那个新“号儿”里,不知哪个有文采的弟兄,给这个女大夫起了个浑名---“许三多”。说她给人看病抓药后,经常带在口里嘱咐“病人”的,就是“多喝水、多运动、多休息”,再加上她可能姓许,“许三多”便成了她的代名词。“号儿”里看病的不下五人,排着队轮到我后,我向“许三多”讲述了发病的症状,并请求她给我量一量血压。早在几年前,30几岁的我就患上了高血压毛病,高压偶尔能冲到170、180。因为这是第二次看病买药,虽然我进看守所已经两个来月了,但“许三多”依然不认识我。见我又是一个“新人”,“许三多”放低她的单眼皮,眼睛向下看着,问我卡上有没有钱,神情还是略带着不信、不行和不屑。
    幸好,这次是“大班儿”老李出来为我解围了。
    “给他量一量吧,这是镇长,卡上的钱比谁都多,都万元户了。”老李趿拉着布鞋斜靠在铁栅栏上,调侃着替我缓解尴尬。
    “镇-长-啊。”“许三多”的语气少了不屑但多了轻蔑。我猜测,她当时心里肯定在想:一个贪污犯有什么了不起,到这儿了还再拿镇长说事。
    不过,老李的介绍还是管用了。“许三多”没有再啰嗦,返身便去她的医务室去取血压计了。
    “好使!”老李见“许三多”走了,俏皮地翘起大拇指向我炫耀。不知是在说他这个“大班儿”的“官职”好使,还是说我这个“镇长”的“称号”好使。
    低压90、高压130,还算在正常范围内。开了安乃近片、阿莫西林和10袋感冒冲剂,“许三多”在我的连声谢谢中“哒哒”地踏着节拍走了。
    感冒的病劲儿到了晚饭后开始发作出来,吃的药一点儿没管用。我不仅浑身肉皮子疼,而且开始发冷了,厚厚的黑棉袄裹在身上还在瑟瑟发抖。
    “快点儿铺被吧,猫进被窝儿里好暖和一些。”我在心里焦急地盼望着、祈祷着。
    “大头娃”、老林等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说笑打闹、聊着黄嗑儿,老李、厅长等人专心地看着新闻联播,别的人也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理会那个像病狗一样缩在墙角的我。“这要是在家里,妻子早就将药送过来,将大棉被给我捂上了。就连我那把我气得生疼的儿子见我这个样子也会变得静悄悄的不再惹我吧……”倦着身子躺在床上,一阵阵地孤助和凄凉向我侵袭过来,让我那正在发烫的身体感到更加寒冷。
    “*你妈的,整天就看见三轮车喽!就看见有钱的喽!钻钱眼儿里去吧!*你妈的!”
    那几天里,“海盗”是天天在骂糊涂街。每次都是在早、中、晚饭后。听话音,大家都明白,“海盗”在指槡骂槐的骂“大班儿”老李,更是在骂“山顶洞人”。 因为他那一句“就看见三轮车”是明显指的“山顶洞人”。
    “山顶洞人”家住河南,二十几岁开始游荡社会。几个月前,“山顶洞人”见三轮电动车有利可图,便伙同他的几位老乡做了几起案子。但不久在一次“工作”中失手,被警方连锅端进了看守所。“山顶洞人”三十左右的年纪,个子不算低,但有些佝偻。脑门向前鼓出、一点屁股没有,走路的姿势老是弯着腰且向前探着走路,特别像历史书上画的“山顶洞人”,绰号由此被“大头娃”等定下、传开。
    “山顶洞人”的“窑儿”与“海盗”的“窑儿”共用一个。前些日子,“山顶洞人”为了吃饭拿盆儿什么的方便,和我换了个吃饭的位置。这样,他吃饭位置的后面就是他的“窑儿”,也就紧挨着“海盗”吃了。但与我相反,“山顶洞人”每次打菜都要把他的菜盆放得离“海盗”远远的,好像生怕“海盗”拿勺子去呙一勺子似的。可“山顶洞人”不知道,他这个微小的行为让本就敏感的“海盗”愤怒不已了。“海盗”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认为“山顶洞人”这个“小蟊贼”伤了他的自尊,瞧不起他这个曾经辉煌的“海上大盗”。但事情没有挑明,“海盗”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骂糊涂街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懑。
    “山顶洞人”是很奸的,心中有鬼的他当然听得出来“海盗”是在骂他。可他不敢惹心黑手狠的“海盗”啊,只好每天装聋作哑,好像没他的事儿一样若无其事的和其他人搭讪,或假装扬着脖子无神地看着电视。
    “山顶洞人”的“窑儿”与“海盗”的“窑儿”共用一个。前些日子,“山顶洞人”为了吃饭拿盆儿什么的方便,和我换了个吃饭的位置。这样,他吃饭位置的后面就是他的“窑儿”,也就紧挨着“海盗”吃了。但与我相反,“山顶洞人”每次打菜都要把他的菜盆放得离“海盗”远远的,好像生怕“海盗”拿勺子去呙一勺子似的。可“山顶洞人”不知道,他这个微小的行为让本就敏感的“海盗”愤怒不已了。“海盗”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认为“山顶洞人”这个“小蟊贼”伤了他的自尊,瞧不起他这个曾经辉煌的“海上大盗”。但事情没有挑明,“海盗”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骂糊涂街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懑。
    “山顶洞人”是很奸的,心中有鬼的他当然听得出来“海盗”是在骂他。可他不敢惹心黑手狠的“海盗”啊,只好每天装聋作哑,好像没他的事儿一样若无其事的和其他人搭讪,或假装扬着脖子无神地看着电视。
    “这‘海盗’也真是的,人家花钱买的菜凭什么非得让给你吃啊。我看他这是在里面圈得都变态了,整天疑神疑鬼、骂骂咧咧的。”看见“海盗”又犯了病,老李又低声地向我牢骚起“海盗”。在“海盗”每天几次的不停咒骂下,我看得出老李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不说“海盗”是不是在含沙射影的骂他“眼皮虚”,就是有人敢在“号儿”里大声叫骂不止这件事也是让老他很没面子,让他这个“大班儿”感到没有绝对的“权威”啊。老李像是在拿他自己的话遮自己的“丑”。
    我呵呵一笑,算了回应了老李的搭话。但同时我的心里却在飞速地反思:“海盗”是这个“号儿”里待得时间最长的老人儿。对于“号儿”里的环境和人员,他不会不知道。那里就是一个期软怕硬、嫌贫爱富,有奶便是娘的小社会。很大程度上,经济基础决定你在“号儿”里的影响和地位。兜比脸还干净的穷鬼就是让人瞧不起。无钱休入众,“海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年到头也让别人吃不上你一口菜的人,还想和那些“富翁”平起平坐的那样受人尊重和“爱戴”,那不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寻烦恼、自取其辱?
    因为,前一段时间我也犯了“海盗”那样的错误,走入了一个“不现实”的误区。
    外表上看不出来,其实在内心里我一直在和厅长比,要和他看齐。比什么?就是要和他比一比能在“号儿”里一样获得众人的尊重。我以为尊重了别人也能获得别人尊重。因此,我也像厅长那样,努力和“号儿”里的每一个人搞好关系,尤其是“死缓”和“海盗”那样的,我从没有流露过一丝不屑和鄙夷。但结果我失败了,厅长的获得“尊重”远要比我大得多。不用说那天别人没给我那只鸡蛋,就是拿“大头娃”来说,吃的喝的只要“大头娃”手里有,就从来没缺过厅长一口的。看着风光无限的厅长,我不得不非常沮丧地自己质疑自己: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为什么这么与人为善地相处还换不回来一丁点儿的尊重?
    后来,在和“大头娃”的一次无意的闲谈中,我才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也悟出了光头所说的“什么是现实”的道理。
    之所以厅长能被人抬举、受人尊重,原来是厅长的“粮食”起的作用!那时,厅长进去有一个来月了,“提讯”的次数也很频繁。厅长是抽烟的人,每次都不空手而归。时间长了,手里便存下了很多“余粮”。厅长应该是好面子的,那么大的领导干部不会和“大头娃”他们那样,像个做贼的似的躲在厕所的旮旯里偷偷地吸上几口。也可能厅长已深谙了与“号儿”里的人相处之道,或者觉得富余的“粮食”扔了也可惜,“无奈”之下,这些宝贵的东西便转到了“大头娃”等人的手中。“大头娃”人在江湖混,哪能不知晓道其中的规矩?礼尚往来、“等价交换”之下,娃哈哈、营养快线、鸡鸭鱼肉便源源不断地进入厅长的口中,让厅长宛如众星捧月,脸面比“大班儿”老李还无限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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