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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9页]

作者:祁健
首页 上一页[8] 本页[9] 下一页[10] 尾页[1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二狗,二狗!亲密无间的声音,在黄毛的耳边回响着,时而远,时而近,仿佛捉迷藏。
    于是,幼年时与二狗在后花园里追逐打闹的情景,清晰地在黄毛眼前展开了。
    一次在院里,黄毛和二狗打闹打急眼了,相互掐脖子。
    二狗个小手短,双手只够钳着黄毛脖子的皮。他开始憋气了,怨恨在点点产生,眼里在冒怒火。
    黄毛手长,结结实实地圈着二狗的脖子。他并没有使劲,但是看到二狗的怨恨与较真,他也开始愤怒。
    “住手!”幸雪看到大喊冲过来。
    “妈妈……”两个小孩都委屈地哭了。
    “闭嘴!”幸雪呵斥道,“你俩都站着不准动,好好想一想。”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站着,一声不吭。幸雪进屋做家务,好久好久,似乎把孩子忘记了。
    “想好了吗?”幸雪出来问。两个小屁孩不知道让他们想好什么?
    “要是想好了,那就抱一抱吧。”幸雪命令道,“抱一抱,那个抱一抱!”
    两个小屁孩万分不情愿地抱在一起,刚才互相掐脖子,现在却拥抱,别扭死了,比刚才掐脖子还别扭。
    “抱得不够紧,再使劲抱。”幸雪再次命令道。
    二狗的呼吸吹在黄毛的脖子上,痒痒的。终于,黄毛忍不住了,噗嗤笑了起来,二狗也笑了起来,最后幸雪也跟着笑了,三人都笑得好开心!
    想到这里,黄毛情不自禁地笑了,脱口问道:“二狗呢?”
    辛宝宝夫妇不禁一震,幸雪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黄毛惊道:“妈!你不舒服么?”
    幸雪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
    黄毛又瞥了辛宝宝一眼,但见父亲也是神色大变,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
    黄毛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不明白两人的神情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他心中充满了不祥之感。
    一时间,林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
    幸雪悲不自胜,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想说也不敢说出实情。
    不想说是怕黄毛承受不起,自己跟丈夫这等大人都伤心欲绝,何况孩子?
    不敢说却是黄毛一身匪气,小小年纪便喊打喊杀,身上带枪去报仇,若因此丢了小命,自己和丈夫可要白发送黑发啦!
    幸雪越想越是担心,禁不住全身发抖,情从心发,悲从中来。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
    此时黄毛越发着急,追问道:“二狗呢?爸妈,你们倒是说话啊,二狗去哪啦?”
    幸雪呜咽难言,勉强说道:“他认了个干爸妈,去干爸妈家玩去了,现在回不来。”
    黄毛奇怪:“哦………那你和俺爹哭啥?”
    幸雪正要回答,辛宝宝在旁接话道:“这……是看到你,太……太高兴啦!”黄毛虽有疑惑,却不再追问,开始和父母闲聊家常。
    黄毛告诉幸雪,他可想吃妈妈做的饭菜,梦里都馋,蚂蚱熬豆角、小鸡炖蘑菇、杀猪菜……
    黄毛对辛宝宝说,自己在山上过得可幸福了,射天上的鸟儿,采地下的花儿,钓水里的鱼儿,海阔天空,好不快乐。
    黄毛兴奋地跟久未见面的父母说这说那,初见时的些许生疏已渐渐消失,一家人很快唠到一处。

    
    东北杀猪菜
    父母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江湖匪气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无限力量一般。
    父母很是欣慰,问寒问暖,黄毛一一作答。幸雪只盼时光便此停住,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谢文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幸雪一家三口,不禁眼眶湿润,想起自家孩子。孩子多时不见父母,属实可怜,再见时那份生疏,更是揪心。
    谢文东心里愧疚,毕竟,黄毛是自己带上山的,抢了辛宝宝夫妇的天伦之乐。可又想到凡事都有利弊,黄毛天生异能,就该上山为匪,自己日后还要将家业传给他,他何曾吃亏?
    再说,当今乱世,生存艰难。黄毛跟着自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笑傲江湖、快意恩仇。这日子神仙难求,不比在自家父母面前过的快活?
    向晚时分总是分手的时刻,而晚霞更令人有种断肠的感受。
    此时天色向晚,绿树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谢文东抬头见明月要上升,便对黄毛道:“天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幸雪一愣,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好不容易见着了,却要分开,她的心如刀斩。带路来的亲信一直在望风,听到谢文东发话,立时起身准备出发。
    谢文东走到幸雪夫妇身边,沉声低语道:“黄毛在俺那,哥嫂你们放一百个心。你家发生的事,俺……”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因为怕黄毛听见,竟不能将心中的话全说出来。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替他们将这段深仇报了。
    谢文东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给辛宝宝,嘴角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东西请收好,可置办田地,日后再不用辛苦!”
    辛宝宝本想拒绝,但见谢文东眼色坚决,便道谢收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幸雪心里充塞离别愁绪,贪看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唯恐有一丝遗漏。
    她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
    黄毛一手摸着金丝镯子,一手握着母亲手,显得难舍难分。
    幸雪不由百感交集,想到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最真切动人的“现在”,转眼间便成了过眼烟云。
    黄毛三人回山寨了,辛宝宝夫妻依依不舍地望着,直到三人的背影消逝了很久,这才转身。
    待回到甄有财家取被,辛宝宝将小包袱倒在炕上,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炕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
    七律悼神农:
    天地之间一草庐,人生何处不耕锄。
    山川秀美皆君有,日月光华岂我如。
    种谷栽花春雨后,读书煮酒夜灯初。
    古今多少兴亡事,只在神农与子舒。? ?

    愿:袁老一路走好!
    81
    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却未可知。
    因为,开谢盈亏,花月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
    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别离最使人感受到人生无常。
    此刻,冷面西施和幸雪正依依话别,这几日两家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早亲如一家。如今却曲终人散,怎堪离情别绪?
    离开前,冷面西施对幸雪讲了回城计划,自己衣食无忧,开饭馆太艰辛劳累,生下孩子就兑出去,专心做家庭主妇。末了,她握着幸雪的手感叹道:可惜了你的好手艺,你要是在城里开饭馆,生意一定火爆死!
    这句话明显带着调侃的味儿,幸雪只是微笑,自己的家、老公、孩子都在滴答河屯,自己怎么可能去城里讨生活呢?
    甄有财离世后,甄小宝便正式成了辛宝宝家的一员。孩子还小,不知生死,以为父亲上天了,偶尔吵着父亲怎么不下来,要回家看看,却不知自己已成了孤儿。
    幸雪心地善良,有一颗慈母的心。如今甄小宝父母双亡,住在自家,自是对他极好,直比亲生还亲!
    辛宝宝自小是孤儿,深知无依无靠的凄凉,要不是娶了幸雪,这辈子恐怕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同病相怜,对甄小宝自是格外疼惜。
    因此,夫妇俩时常告诫狗剩:甄小宝便是你亲弟弟,万不得欺负,啥事儿都尽量让着点,若有啥亏欠,定当不饶,想哭都哭不上溜儿(指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狗剩不懂大道理,但却很有当哥的感觉,有个小跟班天天跟进跟出,受其差使,心里美哒哒的。虽然有时私下捉弄,但大多时间还是挺护着这个弟弟。
    @海州书生 2021-05-23 19:49:05
    银圆一个七钱,一千元六七十斤重,得用布口袋挑着走。
    -----------------------------

    谢谢!我不知道银元重量,但是知道一千个很重,要不甄有财负重,都不敢出去吃饭,只能以马车当步。
    山,依然翠绿苍莽;水,依然清亮多鱼。可滴答河屯的人心却如生了草般游离难定。
    这一年多来,滴答河屯祸事不断,原本不大的村落接连二连三死人,让住在这大山里的人诚惶诚恐,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变故。李家大院尤其如此,几乎没有安生过。
    看到如此光景,马祖婆垂头默思,只道今后气数已尽,心中不胜凄凉。
    李宝库生死难料,眼瞅着弄不好又要死人。当家人李宝金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
    乱乱乱,一片乱,心乱如麻,使他一天到晚五脊六兽(心烦意乱)的,不大好过。
    身为主事,李宝金感觉家人背着他在嘀嘀咕咕,三七玍啦话(旁敲侧击地表达不满)听了一箩筐,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觉得家人对他越来越不信服了,处处给他制肘,让他头痛不已。
    李宝金的感觉一点不错,自他掌家后,呈现衰落的景象,气势一日不如一日。
    大家慢慢不信服他了,虽不至明面不敬,可暗地里却讲了不少是非:老大智谋不如老四,治家无方,连他那毒辣妇人都不如。
    众人还拿他同李俊比,越比越觉得天地之别。李俊在世时,有魄力有胆量,自家在村里呼风唤雨,全是因李俊这主心骨。
    如今,主心骨没了。换了老大这根没方向的筋,亲人们都跟着捎色(丢脸),李家哪还拎得起个儿来?
    李宝金非常痛苦亲人们不理解他当家不易,开始借酒浇愁,喝得越多,做出的事也就更怪异,别人也就更不理解他了。
    李宝金想不到,自家人之所以看轻看扁他,全是因为自家娘们的破嘴。
    每次李宝金和马祖婆说话,总是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因为一个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话唠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话也是滔滔不绝的——又流畅又圆滑,这个臭娘儿们啊!
    马祖婆本是极有脑子的女人,李家遇到不少艰难,都是她在背后出谋。李宝金觉得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
    马祖婆长长的一张马脸,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倍。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想当初李宝金就是这样被她勾上的。
    马祖婆此生最爱银子,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银钗,颈挂银圈,身穿银灰衫,下着银灰裙,脚蹬银灰缎鞋。
    马祖婆是长舌妇,最喜欢背后说人长短,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村里许多是非都出自她口。
    这娘们除了嘴能舌灿莲花,还爱占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城,买人几斤糕点,非拿人两块糖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
    马祖婆屁股闲不住,到处冒一头。平常在家里坐不住,就去串门子走八街,五七六个妇女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瞎聊。
    知道的,按知道的再添油加醋说;不知道的,按想象中的再盲人摸象说。

    初始她尽量夸奖自家男人,给李宝金做足面子,看邻里一副艳羡神色,她全身骨头大轻。
    可李宝金毕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从来不打老婆,但还是狠狠地骂了她,这让她心中一时怏怏不快。
    于是,她找几个娘们哭诉:自己嫁到李家,一不馋二不懒,天天起早贪黑操持,没功劳也有苦劳,老公还如此对待自己,实在没有良心。
    常常不待对方发问怎么回事?马祖婆便自滔滔不绝说出李家遇到的各种事情,老公死性(认死理),一点不知道变通,自己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解决了一个个难题。
    她的话让听者深感意外,敢情这些主意都是她背后出的。难怪李宝金平日里对老婆不打不骂,还言听计从,原来她才是背后主事人啊!
    听者暗自唏嘘,表面上为她鸣几句不平,私下里却对李宝金看轻了。
    马祖婆一时管不住嘴,只图自己痛快,无暇考虑后果。讲诉完了,她还请人评断是非:你们倒说说,要不是俺,李家能有今天?
    她的话很快私下传开,李家上上下下都不再瞧得起李宝金。马祖婆原也想到这些话不能随口乱讲,暗悔自己啥都往外说,岂非给自家抹黑。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可没过几日,李宝金又骂她时,这婆娘们便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又到处去说。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马祖婆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如此几次下来,滴答河屯几乎人人知晓,李家当家爷们只是摆设,真正主事儿是娘们!
    李宝金虽是粗人,却也有所感觉,知道媳妇是一个“浅碟子”(好说而不能保密的人),他隐约听了别人的议论,心绪不免败坏消沉。
    憋屈啊憋屈,窘迫啊窘迫,痛苦啊痛苦: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靠女人出主意,属实丢人,可做是一回事,被人拿来议论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李宝金的心情极为苦闷懊恨,直想打人,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一向自尊自大、性情暴躁的李金宝,终于等到机会,嗷嗷一嗓子,大发了一通火。整个李家大院都听见他震耳的咆哮声,这次他是真怒了,只因三弟竟要求分家。
    真是厉害了俺的兄弟!
    李家一直群居,大院在村里赫赫有名,无人敢欺。李俊在世时,从没人敢提分家,而今自己主事儿,三弟竟提议分家,这是啥意思?
    分明是往自己脸上抹灰!
    眼见三弟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李宝金险些给气得当场晕去。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狗,心中倒海翻江,一股股热血直冲头脑,只感到两耳轰鸣,双手发胀,恨不得扑上去扼住那三弟的咽喉。
    不满之芽一旦萌生,便不易除去。其实老三早就动了分家念头,因他媳妇常常吹枕头风。
    一里通,百里明,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就是——钱!
    李家钱财一向由当家人管理,吃穿用度都按月拨付,不管是入林打猎还是上山挖参,所得一律上交,自家不得私留。
    李俊在世时,老三也不觉得有啥不妥,反正吃穿住行都有人管,娶妻生子也有人张罗,乐得清闲。再说,那是自己亲爸,他管就管吧!
    可如今不同了,李家由李宝金主事。虽是亲兄弟,但难免有芥蒂,再者全家都觉得李宝金远不如李俊,越往后越完蛋,竟靠老婆背后出主意帮衬。
    老三心想这草包大哥在自家娘们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人心难测,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一点儿章程(能力)都没有,有什么用?
    最重要的是,钱财凭什么放他手上,莫不是要管理一辈子?若自己顶门单过,钱财全由自己支配,想咋花就咋花,岂不惬意,何苦一大家人搅合一起?
    老三这等念头,其他人也正是这样想的,只是无人敢提,如今见老三打破,正中大家心声,纷纷围在外面听俩兄弟争吵。
    鸡多不生蛋,女人多了瞎捣乱。几个弟媳妇都悄悄说:“这个鸡吧家,还过它干什么?”
    听完老三陈词滥调的分家理由,李宝金极为不悦,忿然道:“你这个人就是不懂尊重,给你点儿阳光你就灿烂。跟俺赛脸是不是,信不信俺抽你!”骂完便要动手,却被马祖婆拉开,劝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总激歪(恼火)”
    老大和老三的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不再是亲兄弟的眼睛,也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猛虎、野狼、飞鹰的。
    老三横眉竖目,怒气如雷,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出门时伸长脖子喊道:“这家,俺分定了,你看着办吧!”
    李宝金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强自抑制怒气,随手在桌上倒了一杯烧刀子,端起酒杯来大大喝了一口。
    可惜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里剧烈咳嗽起来。
    围观的亲人们见哥俩没有打起来,便三三两两散了。大家各怀心思,脸上无一例外窃喜神色。
    老三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大家都雀跃不已,尤其女人们。谁不想过独门独院的小日子,想咋过就咋过,爱干嘛就干嘛。李俊在世时,大家一起相互照应,倒也挺好,可如今完全没必要,挤在一起只会添乱。
    俗话说的好:一个人撒米,一千个人在后边拾,还是拾不干净。前面李宝库得疯狗病时,院里人人自危,天天听他嚎哭,他老婆也不甘示弱,诸如:散发哀号,捶胸痛哭,发狂、晕倒等等。
    如此夫唱妇随,当真是让人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
    加上生了死胎,这李家大院接连死三人。李宝库眼看也要完蛋了,这院子阴气太重,谁也不想多呆,看着听着都觉得闹听(心烦)。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企盼。女人们这些天私下猜测,家里有多少银钱多少皮货,若是分家能分多少?应去哪儿盖房子?
    心,彻底散了!
    李宝库在屋里听到大哥和三哥吵架,吃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
    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惊慌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劲,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
    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
    李宝库这难受带带拉拉(断断续续)有几个月了,也不见好。期间张神医来看过多次,每次都神色严峻,他心里没底,觉得李宝库多半大劫难逃。
    大夫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命到了,还有什么话讲?
    自从香媚醒后得知自己生了死胎,便大叫一声,血气攻心往后倒,有如坠入万丈深渊、痛苦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昏迷之中,香媚耳边只听众人七手八脚抢救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来,神智渐复,捶胸痛哭,泪如雨下。
    她接连几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头发凌乱,目光呆滞,面孔肿胀,她变成了丑陋不堪的野人。
    大家也没怎么安慰劝阻她,想她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那些日子,她经历了晕倒醒来,捶胸痛哭,麻木不仁等痛苦,倒也生出一种豁了出去,什么都不放在心头的情怀:生也如是,死也如是,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看到李宝库病情愈来愈严重,心中大痛不已,便轻轻搭到李宝库肩上,轻轻抚摸,带着无限的安慰,无限的温柔。
    两人做了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病魔毒辣难医,想起死在胎里的孩子,人生真是苦多欢乐少,夫妻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
    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地安全,多么地放心,多么地踏实。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越发不平静,分家的事情越闹越凶。老二竟也来找老大要求分家,李宝金顿时横眉竖目,怒气如雷,又吵了一架。
    李家一共六兄弟,各自开枝散叶。眼下,一人还小,一人病重,一人在城,剩下的俩人都要求分家,李宝金一下乱了分寸。
    “人生多伤心啊!”李宝金仰面叹了一声,心潮鼓荡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他彻夜难眠,心情极抑郁,总是没来由地觉得:李家大院要败在自己手上了。
    马祖婆知道丈夫并无责怪自己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你怎么把老四忘了呢?他有智谋,定可说服自家兄弟,把这家维持住。”
    束手无策的李宝金眼前一亮:可不是,怎么把足智多谋的老四给忘了?
    次日一早,李宝金就派儿子李保诚赶车进城,去请李宝奎回家。


    82
    黄毛回山后,一如既往,该吃吃,该喝喝,但从未忘记父亲受的委屈。他时常追问谢文东:啥时报仇?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并不清楚“报仇”这两字背后的血腥。谢文东回应:等二当家回山就有消息了。
    二当家下山好几天了,除了谢文东,没有人知道他干嘛去了。
    自从出了张大嘴这叛徒,谢文东当下紧守门户,设置暗哨更加隐秘,山寨头脑的行踪仅他自己知道,其他人一概不晓,也不准打听。
    黄毛便天天盼小诸葛回来,经常在回山必经之路玩耍,希望能第一时间见到小诸葛。
    谢文东见他如此盼望小诸葛,嘴唇动了几下,想劝阻几句,但不知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他了解黄毛性子,只要认准的事儿,就一条道走到黑,是个做大事的人。他最喜欢黄毛的便是这点,自是由他去。
    这一日,小诸葛终于回山了,脸上喜气洋洋,进寨直奔谢文东住处,显是带回了好消息。
    黄毛没有出去玩耍,在大厅里和胡子们掷骰子。这玩法非常简单,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逃谠、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大吃小就赢钱。胡子平时没事便聚在一起玩,倒也开心。
    谢文东不反对赌博,但不许输赢过大。因为赌博上瘾,赌大了会红眼,埋下内斗隐患,影响团结。
    可一群草莽之徒,不让他们玩,山寨又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玩就是。
    你下过赌场,买过“大小”吗?
    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验,经验就会告诉你,不管你押出去的是多少钱,那只是一个选择:
    大就大,小就小!
    如果你买大开小、买小开大,那你就输了;反之,你就赢。
    如果你举棋不定,不大不小,时大时小,结果,开大没你赢的,开小也有你输的。
    但你一定要决定,得下注,这才有输赢。
    不管你多会计算、统计,多有灵感、福气,你都可能会输;输得越光、越负气、越要反扑,则输得越惨,越重、越彻底。
    十赌九输,赢的那个,钱财不见得能永享。
    赌博上瘾,泥足深陷,不是因为输,而是因为赢。
    赢才可怕,赢才会让你奋不顾身,自绝后路。
    黄毛什么都喜欢玩,对骰子也感兴趣,他一时兴起加入赌徒当中,正站在赌桌上大呼小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有道是越怕什么就来什么,越怕输的人输的越多。黄毛因为没有精神压力,又没有患得患失的顾虑,胆子还大,骰子一下来,四骰全红,正是通吃,通吃全场。
    围观的胡子们见到这彩头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忘形地喝起彩来。输钱的胡子们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
    正当他玩得兴高采烈时,有个胡子向他报告小诸葛回来了,黄毛大喜,扔下骰子就跑,赌桌上的赌徒叫住他:哎!你的钱!
    黄毛喜溢于色,头也没回,开心说道:“你们分了吧!这辈子有俺花的就有你们花的。造吧!钱是王八蛋,钱是臭狗屎!”
    众赌徒欢声大作,齐叫:“黄毛当真英雄了得!”立即低头把钱分掉,心想这个黄毛年纪虽小,可着实够朋友,真不愧是少当家的,气度不凡,慷概大气,今后必定前途无量。
    钱对黄毛来说,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他幼时在家,没有什么机会花钱。来胡子窝后,一应吃喝均由山上供应,更没有机会花用钱。再加上他一直跟随谢文东左右,大当家的对待兄弟们从不吝啬,眼见耳听之余,身上难免沾了豪气。
    黄毛跑进谢文东屋里,见大当家和二当家正坐在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黄毛,你爸爸的仇报了!”
    “真的?”黄毛高兴得又蹦又跳。
    他们在屋里高兴地聊着这件“喜事”,天空开始变阴,厚重的乌云铺满天空,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
    为什么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出奇的沉闷平静?
    没有暴风雨。暴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只有这种暴风雨引来的灾祸,才是最可怕的。
    过不多时,暗黑的云塞满了天空,几乎没有一丝亮色,远处雷声滚动,声音浑厚,震得人心直颤。
    一声巨雷爆响,声音震澈长空,在那余音逶迤之时,豆大的雨点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
    又是一声更大的雷声,挟着倾盆大雨,犹如万马奔腾直掠而下,其势甚为骇人。
    第三声雷声响起时,天空数道闪电交互闪出,顿时麒麟山的山山水水,时而如同白昼,时而如在深夜………
    雷声如同响炮,轰隆轰隆,响个不停,宇宙好似濒临毁灭的边缘,顷刻间就要天崩地裂………
    这雨下得及时,让原本闷热不堪的空气中变得凉快,可却下了一整天。
    李保诚被这场雨浇了个正着,雨点落地声沉,力可穿石,他全身都湿透了,找不出一处干爽地方。
    那时候一下雨,道儿就没个走,泥头拐杖的,尖锐的雨点就像鸟喙一样啄着李保诚的后脑勺。他却一刻不敢耽搁,弄得身上贼埋汰。
    李保诚刚到自家院外,“轰隆——”一声,大地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
    当闪电把他惨白的脸照亮的时候,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
    李保诚跳下马车,一边拉住马缰往院里走,一边大喊大叫:“爸!妈!不好啦!俺四叔给抓进大牢了,马上要被杀头了!”
    此时雷鸣渐停,雨势略减。因为下雨,李家所有人都在自家屋里闲坐。
    李保诚这一吆喝,亲人们都听见了,男人们大惊失色,女人们花容失色:李宝奎在城里不是混得极好吗?咋会进了深牢大狱?还要杀头?
    众人纷纷前往李宝金屋里奔去,开门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又回身拿了雨具再冲出去。
    李保诚进院的时候,李宝金正在喝茶,琢磨李宝奎回来咋整这分家大事。听到儿子喊叫,他脑袋嗡一声,腾一下站起身,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
    李保诚已推门进屋,又喊一声:“俺四叔要杀头啦!”李宝金听得这话,恰如胸前被捣了一拳,好久都说不出话。
    据李保诚讲述,他进城找到四叔住处,却不见人。去四叔办公的官府打听,一听他是李宝奎亲戚,人人走避。
    最后,还是一个差役告诉他:“你叔叔下了大狱,犯的是死罪,快白(别)找了,赶紧回家给准备后事吧!”李保诚吓得几近瘫痪,缓过来后,立即调转马车回家报信。
    李家人震惊不已,老二大为诧异:“老四到底犯的啥事啊?还有救不?咱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杀头,要不,咱们凑钱托人,看能不能救出来?”
    此话一出,老三登时反对:托人,托谁啊?咱们两眼一摸黑,在蜂蜜山府一个人也不认识,咋救?
    屋里顿时陷入沉默,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无策的时候,不知谁在人堆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高丽棒(朝鲜贬义词)娘们当时是咋把那豁嘴加结巴整回来的?………
    屋里一片躁动,有人燃起一丝希望,但很快打消了这念头,自家把辛宝宝弄残,将二狗整死,两家已结下不共戴天仇恨,即便高丽棒娘们有办法救人,又如何能帮自家?
    大家小声议论,有娘们说:咱爸当初就不该送老四进城,咱家就是个猎户,有吃有喝,还不缺穿戴,安分过日子多好,非要进城装逼,这下,装大发了吧!
    马祖婆工于心计,打起了小九九,心念一转,想到这救人是大事,搞不好得倾家荡产,若是牵连到自家,更是谁都落不下好。可要是不救,又说不过去,兄弟遭难哪有不伸手的道理?说出去还不让人指点。
    马祖婆左思右想,想不出好主意,只能默不作声。
    老三媳妇脸上满是怨怼,心里烦躁不堪:“自己和丈夫最早闹分家,好容易有了眉目,也得到了老二支持,眼瞅着这家是非分不可了。偏偏老四又出事了,这下不但家分不成,整不好还得受连累。最要紧的是,这可是大家伙的钱,用在老四一人身上本就不公,若全用光,自家这么多年岂非白忙活?”她越想越不得劲,心里当真又气又恼,连手都被气得抖了。
    “你们平时不都有章程(办法)吗?出了事咋都杵(傻眼)了?”李宝金见状说道,提议几个兄弟留下商量救人办法,其他人各回自家。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半天,最后总算意见一致:人命关天,必须得救,家里先支三百块银元去救人。
    定下方向和目标,几个人又为派谁进城发生争执,人人推辞,都说自己没有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
    最后决定还是派李保诚再次进城,这孩子机灵,会来事。但又觉这么的大事,仅派一个小辈去办,也不妥当。
    来,来,来,再商量。
    又商量个半天,还是没有谁自告奋勇。李宝金心下失望,想要喝口茶,却发现茶杯已打碎。
    此时马祖婆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自家男人狼狈失措,还是瞧不起小叔们虚张声势,不满道:“平常虎虎势势的,节骨眼上咋拉松(退缩)了呢?”
    计将安出?一时之间,人人神情沮丧,愁眉不展,正如墙头之草,随风而倒。
    “对!关键时刻不能耍熊(找借口退后),该上就得上,俺去!。”李宝金一拍桌子跺脚道。
    他早知此事十分棘手,真不想去,但是无人肯去,只能自己和儿子去了!
    他自小在山里长大,极少进城,更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眼下实在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当家人,只能硬着头皮去啦!
    商讨末了,大家得出结论:这救人大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救不出来也认了,谁让自家官府无人呢!
    想到老四可能因此剁掉脑袋,几兄弟悲戚难抑。毕竟一奶同胞,兄弟情长,老四若是这般横死,实在让人难受得紧,几兄弟黯然退回各自的家。
    次日,雨后的天空出现了彩虹。先是一条,很朦胧,跟着又出现了一条,非常清晰,颜色也浓。
    第二条彩虹一现身,第一条彩虹的形态和颜色也跟着清晰和浓烈起来。
    两条彩虹弯弯的,非常鲜艳,就像山鸡翘着的两支五彩羽翎,要红有红,要黄有黄,要绿有绿,要紫有紫的。
    李家人都出来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给迷住了。
    然而看着看着,有一条彩虹忽然淡了颜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条虽然形态还完整着,但它顷刻间变得陈旧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不见了,彩虹里仿佛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
    彩虹的变色使大家的脸色也变了,谁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头。等那条几乎变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时候,李宝金走了出来,满嘴燎泡,眼珠子布满血丝。
    昨夜他一宿未睡,忧心如捣、愁肠百结、苦无善策。他一直筹思如何为李宝奎洗刷罪名,最苦恼的是,竟不知他是以什么罪名下狱的,有钱都花不出,为难死啦!
    棉花里藏针、肚子里有牙的马祖婆也没有好主意,但见丈夫如此作难,便开解道:“老四出了这事,谁都着急,可有啥用?城里咱一个人也不认识。不出血(付出代价)办不成事,出血也不一定办得成,还不如把心放宽。“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杏仁酥饼丢进嘴里。
    她含着食物继续说,声音像从乱石缝中淌出的泉水似的:“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白(别)强势巴火(勉强),能不能救出来要看老四的命了,他命不该绝,你们就能救出,若他该死,咱也没办法,尽心尽力就行……”
    话犹未说完,李宝金立刻白了这个尿壶嘴娘们一眼,咆哮道:“你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说多少遍也不嫌絮烦,闭嘴吧你!”
    娘们这次开解,不仅没有让他一丝轻松,反令他的负担百上加斤,越发烦躁,彻夜思索,直至天明。
    83
    因为昨天下了一场大雨,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泉水上升起,又渐渐一缕缕随风飘散,飘散到远方,谁也不知飘散到什么地方,飘散到消失为止。
    人生,有时岂非也正和烟雾一样!
    狗剩今天起的早,是被一阵阵鸟叫声吵醒的。山里鸟多,叫声此起彼伏也正常,按说不会吵人,可如有只鸟在一处不停鸣叫,这就另当别论了。
    他家后院杖子(栅栏)边有棵大树,那鸟就是站在这树上不停鸣叫,把人吵醒了 。
    辛宝宝夫妇也觉得这鸟叫的挺烦,辛宝宝还捡块石头打过去,想吓跑它。
    可大树非常高,枝叶密密麻麻,几次打不着,辛宝宝便放弃,顾自忙自己的事儿去了,那鸟依然得意地叫个不停。
    狗剩被吵醒后,匆忙穿好衣服,气急败坏地跑到后院,发现甄小宝也过来了。
    两个小孩抬头向树上望去,那只小鸟痴情地鸣叫着,翅膀和脖子上的羽毛,在鸣叫中抖动。
    鸟的叫声千回百转,撩拨着两个小孩的童趣的触须,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便拿石头丢,投掷了几下没中。
    两个小子正要离开,小鸟忽然竟飞下来。狗剩见来了机会,便爬上杖子去抓,那鸟似乎喝多了般头昏脑胀,好像要自投罗网,竟又飞落在杖子上。
    啊哈!得来全不费工夫,竟送上门来啦!
    狗剩伸手一抓,轻轻松松把那鸟抓在手。那鸟挣扎啄咬,狗剩忍住疼痛不放手,小心下地,冲甄小宝一扬手,满是得意神色。
    狗剩用手轻轻捏着小鸟,腿脚轻快地走回家给爸爸看。
    辛宝宝自小在山里长大,啥鸟儿都见过。望着那只小鸟血一样艳丽的胸脯,和那两只芝麻粒大小的、漆黑的、令人心碎的眼睛。便告诉儿子,这是只鹦鹉,会磕瓜子,会说话。
    狗剩听了,便留下这只鸟养着玩,他找条细绳将鸟腿拴住,又找出一些瓜子,撒在地上,看鸟儿怎么吃瓜子。
    那鸟初始不吃,只将头四处张望鸣叫,仿似呼朋引伴一般。两个小孩见鸟不吃,急得抓耳挠腮,却只能等待。
    过了一会,那鸟终于朝瓜子低头,动作极快,一啄一动,便已将瓜子磕开,啄吃完籽马上吃下一粒。
    没用多少功夫,地上的瓜子只剩壳儿。看到这里,两个小子脸上笑咪咪,甚是欢喜。
    幸雪在院里喂家禽、收拾卫生,不停地忙活着。从动作间可看出她憔悴多了,头上多了白发,眼角皱纹加深,犹如老了十岁。
    她忙完后,推门进屋,一把嘹亮响脆的声音在她耳旁嚷道:“来了!来了!”
    幸雪吓了一跳,循声一看,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是一只夷然立在房梁上的鹦鹉。
    就这么一会功夫,两个小孩就教会鹦鹉两个字,极是自豪,哈哈笑着拿谷料喂饲这识趣的畜牲。
    幸雪见孩子逗鸟儿,喝道:“三儿,你不去郝爷爷家求(取)狗去?”
    狗剩听到提醒,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要去郝爷爷家抱两个狗崽子回来养。他高兴地将拴鸟的细绳交给甄小宝,自己去取狗。
    前些日子,郝大娘家母狗下了窝狗崽子,有黑有黄,个个毛乎乎的煞是可爱。刚睁眼没几天,已经能撒欢儿尥蹶、打闹嬉戏了。
    狗剩每次见了喜欢极了,郝大娘见状便说:送两个给你们回家养,但得让狗崽多喝几天奶,以后长得壮实,不生病。
    狗剩一直盼望着、雀跃着去取狗的日子。
    说也奇怪,自幸雪怀孕吃了那黄狗以后,家里曾养了几茬狗,都养不大,总会莫名猝死。养到最后,她都灰心泄气了,再不想养了。这次见孩子实在喜欢,倒也不反对,心想:再养一次试试!
    李宝金和李维生父子赶车进城,两人都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遇见村人也不打招呼。
    一场大雨让村口的粪池满溢而出,几只鸭子在里面游闹正欢,啄吃蛆虫,嘎嘎叫得高兴。
    马车经过粪池时,李宝金扫了一眼,见鸭子翅膀上有白蛆在蠕动,令人作呕。他收回眼狠甩一鞭,马吃疼,咴叫一声撒野往村外跑去。
    他们离家后,李家大院安静了些,原本闹得欢的老二老三,不再蹦跶,只是脸色阴沉。娘们拉着长脸摔打做事,动辄打骂孩子,指桑骂槐的,整个李家异常压抑而深沉。
    就在大家都不痛快的时候,李宝库的病情悄然有了起色,抽搐少了,不再吐白沫。只是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
    这让香媚心怀大畅,重新燃起生活希望:肚里孩子已死,男人再有三长两短,这日子咋过?
    每次张神医来家里,香媚便待他如大救星,使劲巴结,百般讨好,唯恐不周。
    她亲自下厨给张神医熬莲子汤,结果打碎了一叠盘子,摔了一个大跟头,碰翻了一桶水,弄湿了她的红石榴裙,染了一地红汤儿。
    张神医闻讯把她扶起来,她羞愧不已。他看到这狼狈样,笑了半天,道:“弟妹不要这样,你的身体刚刚好利索,干活不能着急。”
    张神医常来李家,见李宝库一天天好转,便知道危险已过,不由感叹:不容易啊,这人命不该绝!
    这天,张神医带来一个秘方,得到香媚支持。抓了一只老母鸡,一天不让它吃任何东西,只喂清水,目的是把肠子洗净。
    第二天,张神医把大烟土塞进母鸡的嘴里,有点像填鸭一样,再喂它喝水。
    第三天,杀了鸡,一点血不能流出,尽可能保持完整。接着放进砂锅里,又挖了很深的地下土坑,用炭火焖,锅盖四周封着土。
    焖上6个时辰,把砂锅从地下取出来,把土刮掉,揭开锅盖,那个香味哟,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闻到过。
    李宝库把母鸡包括肠子和内脏全部吃下去,汤也全部喝掉,因为大烟土的药性都在里面。
    以毒攻毒,也可能是一个治疗方法,但却容易染上毒瘾或过量死亡。
    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喝了三个多时辰,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在终于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效果开始出现了。李宝库感觉如醍醐灌顶,仿佛佛祖拍了脑袋一下,任督二脉都打通了,第一个反应,五脏六腑里热火熏熏:想喝水就喝水,想吃水果就吃水果,想喝白酒就喝白酒,但是一天一夜都不感觉要上厕所。
    第四天,张神医带来很多草药,仿佛把滴答河周边山上的中草药全部采来了,放在一个大锅里煎熬着。
    一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李宝库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一条缝,那些中药的味道,像过筛子一样在这条窄缝里被分析着。
    他吃了太多草药,太熟悉这些了。
    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草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风干山李子的味道………
    香媚用煮过中药的水把李宝库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连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微风灌进房屋,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
    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
    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际,接着向四肢扩展,很快遍及全身。
    他感到遍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过得片刻,他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他的身体忽寒忽热,灵魂像和身体脱离了关系,似是痛楚难当,但又若全无感觉。
    睡梦之中,李宝库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醒了过来,叫道:“媳妇,俺………俺要拉屎!”
    香媚搀扶他到茅楼(厕所)门口。李宝库刚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腥臭难当,口中跟着大呕。
    李宝库排了极多粪便,排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将五脏六腑都清理干净,只觉头晕眼花,双腿酸软,几难站直。
    张神医过来检查搭脉后,微笑道:“一进一出,吃进去的不算毒,排出去的却是真毒。你排出那么多粪便,说明你身上的毒已去了一半,余下来的已不打紧。俺带来这解毒灵丹,你天天服下,余毒用不了多久便驱除干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他。
    李宝库接了,好生感激。
    世上有许多事,未必马上见报应,但却有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虽然是佛堂的禅理,但是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后悔与其说是一种毛病,不如说是一种醒悟。李宝库为人一向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从没觉得自己有错。
    但这场大病,使他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不知多久的时间,才醒悟过来。
    经验关不难得——一件事,做久了,自然就有经验。
    心得也不罕见——对一件熟悉的事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心得。
    但醒悟最难——悟是一种破解,对熟悉或陌生的事都有一种彻底的理解,而且是直指人心、人性、如冷水浇背、滚汤浇雪的省思。
    所以醒悟最是珍贵。
    李宝库终于醒悟后,将过去从不多想的事情,都一一想起来,越想越觉得,过去的自己就像做了人屌,纯粹瞎鸡吧混。
    他想起高大裤裆——肥姐的亲弟弟。只因偷了自家几条猎狗,自家人都痛下杀手,末了,是自己动手将他的头和四肢掰断。
    如今想来,自己下手实在过于狠毒,人家也是一条命啊!
    还有二狗,虽说打死自家父亲,却是无意打伤的,自己把他弄死不说,还挖去双眼,这小孩死时不甘、不甘、不甘心啊!
    李宝库每每想起,心里便难受得紧,想起孩子父母凄厉凄惨的嚎哭,直到自己也尝到失去孩子滋味,才理解辛宝宝夫妇的伤痛,那是怎样的伤痛啊?
    绝对刻骨铭心,终身难消!
    李宝库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往真不是人,以后自己能活下来,便是捡着命,定要做好人,行善事。
    李宝奎出事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大家都聚在一起,竟是大快人心的表情。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真是人声鼎沸,甭提多热闹了。
    光荣和骄傲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李家在村里霸道多年,村人不敢招惹,私下里却看不惯他们行径,尤其弄死二狗,更令村人不齿,人心向背。
    此后李宝库生病,命悬一线,现在李宝奎又下了大狱,眼看要杀头。村中老人对此说法高度一致:报应!
    郝大娘去辛宝宝家说起李宝奎下狱事情时,开怀大笑,不停地唠叨:李家作损太多,真是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谁也跑不了。
    辛宝宝夫妇听了先惊后喜,却也渐渐不忍:苍天有眼知善恶。李家人作茧自缚,害人终害己,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何苦呢?
    轮回说总是认为今生所受乃前世因,这样说来,前世作恶,今生受苦,今生为善,要等来世才有好报。
    可惜的是,有没有前世?我们不知道。
    有没有来世?我们也不清楚。
    相信先有前世,然后影响今生;正如我们活着的时候,多做好事,反过来影响后世,这样较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既积极,想法也舒坦多了。
    84
    人生再好,也不过幼蕊片时娇。突然被摸撒(撤职)的李宝奎,由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心里苦透了。
    他在家一直寻思,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啥错,竟得到如此待遇?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美梦,梦到自己当了县长,仿佛忽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娇艳欲滴的少女,排成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
    梦具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具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会好梦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梦醒时分。
    第二天早上,未等李宝奎醒来,差役们就破门蜂拥而入,不问青红皂白便蒙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巴,又用大木棍把他抬了起来,将他押进囚车,可怜的他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所谓囚车,其实是辆刑车。车厢以薄铁片镶嵌加装,四匹健马拖拉,后方开门,除厢门设有透气孔外,其他是密封的。
    李宝奎给押上囚车,被逼躺在厢子里可调整倾斜度的刑床上,手足被绞索绑扎结实,再转动设于床底近门处的绞盘,将绞索扯往四角,令躺在刑床上的李宝奎成“大”字形,除头部可稍作移动外,伸个懒腰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办不到。
    不过当刑床被调整至头部的一边往下倾斜,血液下流,头颅充血。李宝奎唯一可移动的身体部分立告动弹不得,至此他始深切体会到,原来能作动身体是如此珍贵。
    他就这样被投入到密山监狱。
    三天里,狱卒们把李宝奎拖出来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鞭、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驴一样胡乱碰壁。
    三天里,狱卒只给他喝了一碗浊水,吃了一碗馊饭。他感到饥渴难挨,浑身疼痛,身上爬满了臭虫和虱子,身上的血八成让臭虫、虱子吸光了。
    他看到那些吸饱了血的小东西在墙上一片片地发着亮,浸过油的水稻粒就这样。
    天牢里黑沉沉的,只有墙角两盏豆大的长明灯发着黯淡的微光。太阳照不进来,月亮照不进来,星光也透不过那密不通风的铁窗。
    李宝奎关在这里,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
    李宝奎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并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
    在地狱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地狱的痛苦。
    李宝奎感到自己已落在了地狱的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非死在这里不可。
    李宝奎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
    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嘎哈?大呼小叫的?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还不给俺闭嘴!”
    李宝奎叫道:“冤枉!冤枉!俺要见县府大老爷,要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李宝奎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
    李宝奎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
    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爸爸,爸爸!”一时又叫:“妈妈,妈妈!”
    到得第五日上,他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
    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李宝奎向来智谋过人,曾数次试图买通狱卒报信,请过往有交情的权贵搭救。他深知世态炎凉,东风恶,人情薄,若要人帮忙,必要许以重利才是。
    这点他算到了,准备拿出全部家产救自己。可他算不到的是,信儿送不出去,所有狱卒都被打招呼,谁敢私通李宝奎,徇私舞弊,一经发现,严刑伺候——砍头。
    多番努力未果,李宝奎没了主张,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结果就是:当他得意时,成功时,有许多人曾阿谀于他,共享他的成功,但当他失败时,却无人分担他失败的苦果!
    多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孤立无助的寂寞与痛苦,心下失失慌慌:莫非自己真要枉死在这里?
    世上的确有很多的事都比死困难的多,痛苦的多!
    时值盛夏,外面酷热无比,而狱中却潮湿阴暗,空气中充满屎臭尿骚味儿,再混以血腥、臭脚味儿,李宝奎闻之作呕,几欲晕厥。
    狱中蚊子成群,嗡叫之声不绝于耳。刑室不时传来鬼哭狼嗥,间或传来人皮被烧焦的糊味儿,阴曹地府也比不上,令人汗毛直立。
    李宝奎受了酷刑后,身体多处皮开肉绽,起了一身荨麻疹,也叫鬼风疙瘩,个头大,颜色粉红,奇痒无比,他不住抓挠,抓出血也止不住痒,奇痒攻心,恨不得死去得了。
    牢里伙食极差,浊水馊饭,吃了拉肚。再加上日日严刑,李宝奎起不来了,来回只能由狱卒架着去受刑。
    弯过大厅,再走回廊,过三道门,又是一重深牢刑室。走道上尽是干涸的血迹,这是犯人去刑室受刑来回拖拽留下的,牢房都是石头垒砌的高大厚墙,任人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在刑室,李宝奎看到五花百门,无奇不有,也无所不用其极的刑罚,有的割鼻子、有的割耳朵、有的挖眼睛、有的剜舌根、有的索性把鼻子、耳朵、眼睛,舌头一齐割掉,还割了生殖器,更剁了四肢手足,但人还不死(不准死),让他清醒着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切残害的痛苦,不但对身体,同时对人格,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挫伤,而且务必屈打成招。
    这次,那中等身材、体型瘦削、青鸡面,一副坏鬼书生的模样行刑狱卒,并没有像往日般拷打,而是把李宝奎绑在柱子上,让他观看行刑表演。
    李宝奎对面柱子上绑着另一个犯人。只见行刑狱卒用钩子一勾,勾入犯人的腹腔里,勾住了肠子,犯人闷哼一声,双眼死鱼般的瞪了出来。
    肠子愈拉愈长——足足拉出了四尺余长的肠,肠破了,流满了未排泄的粪便、青菜、肉碎和血汁。
    可是犯人未死。
    他的内脏也哗哗然的往外倒流,连心、脾、肝、胃、肺、肾、筋、肉、脂肪、肌筋一齐往地上淌落,可以清楚看到哪一块是惨白的,哪一块是油黄的,同时不断冒着鲜艳的血……
    犯人不甘心的望着地上的内脏与器官,抬头,惘然的看看狱卒,没有愤懑,甚至也没有悲哀,那表情是恐惧大于一切。
    望着肠肚五脏流满一地,李宝奎分外清楚的感受到内脏掏空的感觉,吓得呆了、傻了、愣了。
    狱卒行刑完毕,过去将李宝奎裤子扒下,转身去刑桌上掂了把锋利的匕首,慢慢近前,双目沉狠阴冷,滴溜溜乱转,既像黄鼠狼又像狐狸。
    雪亮的匕首,亮得就像是眼睛——黑夜中等着捕鼠的猫眼,饥饿时等着择人而噬的虎眼,准备攫鸡时的鹰眼,噩梦中的鬼眼。
    李宝奎眼睁睁地看着这把雪亮的匕首向自己逼近,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出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几欲晕去,叫道:“你……你要嘎哈?你到底要嘎哈?”
    他的脸色开始发绿。一个人在真正恐惧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发青,而是发绿。一种很奇怪的绿颜色。
    那狱卒停住脚步,并不答话,就像一个来自太古穷荒的凶神恶鬼,显是存心要李宝奎多受惊惧。
    那闪动的目光,比夜光更亮,比刀刃更锋利。李宝奎只觉这目光有如饿狼般,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下去。
    对于一只被绑在屠床上的羊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进心脏的一刀,而是看着屠夫在一旁磨刀。一边磨,一边用指甲去试刀刃的锋利程度。
    李宝奎胆子当真已骇破了,身子已蜷曲成一团,牙齿不住的打着战——因为那狱卒已到跟前。
    李宝奎此时惊骇到了极点,拷打他能挺住,只要不死,总会有出头时日。可眼下这狱卒的表情架势,莫不是……想将自己阉了?
    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
    绝大多数的男人,宁愿被砍去脑袋,也不愿被切去男根。只要把他的档中物一去,他就焉巴了,再也威风不起来了,这就跟剪掉烈马的鬃毛和拔掉公鸡的翎毛一个道理。
    李宝奎不敢想下去,如果真的被阉成太监,自己日后怎么做人?怎么传宗接代?
    他脸色苍白,死盯着眼前狱卒,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说不出的惊骇、恐惧。
    自古以来,恐惧岂非就是痛苦的极限?
    痛苦的极限是恐惧,那么恐惧的极限又是什么?
    那匕首慢慢送到他脖子上。
    他几乎恐惧得双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气,但又恐未及呼出、呼入,匕首切断他的喉管,所以他赶忙、匆忙、急忙,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行行好,白(别)杀俺!”
    那匕首放下了,顺前胸缓缓滑下,直到大腿内侧,那冷冰的触感化成一股凉气从脚底蹿出。他登时满身寒毛直竖,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饶命!饶命!
    那狱卒冷笑一声,将匕首收回,转到他身后。
    李宝奎见状,稍微松了口气,正自奇怪,这狱卒到底要干嘛呢?
    猛然,一阵钻心刺痛自后面袭来,确是全身经脉欲裂,痛得一佛出世、二佛登天。
    “啊——啊——啊——”惨嚎一声又一声。他万万没有料到,那狱卒竟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肛门,双腿战栗,疼痛无以复加。
    他受不了这突然加身的痛苦,没命地嚎叫,声音凄厉干哑,充满诅咒与绝望。
    那狱卒将匕首插入李宝奎肛门,并不急于拔出,握住刀把转动一下。
    李宝奎登时觉得如有千百根利针,插进他的各处关节穴道,又痛又苦,惨过任何毒刑。
    李宝奎大叫道:“大人不计小人之过,求求你松松刑吧。”
    那狱卒并没有理会李宝奎的哀求,握住刀把又转动两下,这才将匕首拔出。
    他痛苦地哀嚎了一声,声音已无先前响亮,眼前一团模糊,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宝奎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自己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求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心中的痛苦胜过了皮肉之苦,又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突然见到父亲率众兄弟和辛宝宝家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
    跟着眼前又出现樊冰冰那张极艳丽的脸庞,漂亮的双目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
    李宝奎拼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脖颈,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轰轰声不绝。
    他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心想:“自己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
    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黑暗之中,只能看见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他想爬起来,但吃惊地感觉到,身体已经不听指挥,所有的都僵硬了,只有心活着。
    他身上奇痒,想抓挠不了。更要命的是,他患上痢疾,想不拉出来都不行,那屎水染上肛门伤口,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入了骨髓。
    他恨不得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痛楚苦楚。
    ——他一生多欲、寡情、薄义、残忍、冷酷、好斗,但他死前唯一最强烈的希翼:只不过是死得痛快一些!
    活着痛快,死亦痛快,这就是人生的幸福!
    人在安逸得志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满足,唯有山穷水尽,体会到无尽的绝望,才会明白简单平淡的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人总是这样,总是需要在经过苦难后才知道,幸福是如此的珍贵。这时候的李宝奎,忽然想通了!
    如来佛祖在菩萨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李宝奎此时也“忽然想通了!”可也没活头了。他深悔自己为何不早日领悟。
    他却不知道,人未走到那个阶段,那心情是附会不来的。顿悟也一样。急不得、等不来。
    因为,人生真理,多在大苦大悲中看破、看透、看得,悟得。
    85
    李宝奎在深牢大狱中的情形,李宝金父子自不知晓。他们赶车进城后,已是下午,找了处客栈安顿好,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不知该找谁?
    最后,还是李保诚脑子灵活,向客栈老板打听了大狱所在,然后跟父亲商量:“爸,咱俩先去大狱瞅瞅,看看能否探望?若是见到四叔,便可问他,该找谁帮忙?四叔是不世出奇才,应该知道谁能救他!”
    李宝金听了,觉得儿子的话非常有道理,便决定去大狱。
    改朝换代后,密山县城变得更加热闹,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的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于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所以,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街道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糕点,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行人们都在瞧货物,边走边挑选,李宝金父子俩却顾不上瞧看,急匆匆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蜂蜜山监狱。
    但见监狱门口守卫森严,狱卒个个荷枪实弹,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父子俩先自怯了,停在远处不敢近前。
    李家父子虽在村中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但进了城,便完全没了气焰。
    此时,他们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简直挪不开脚步了。
    李宝金一辈子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可自己毕竟是当家人,得拿出魄力来。无计可施的他想到这里,故意将手背在了身后,昂起首,挺起胸,显出一副威严状,指挥儿子上前询问。
    李保诚硬着头皮上前搭讪,那守门狱卒低头见二人穿的乡下佬服饰,说话率直,官场中的势利眼睛,哪里瞧得起这两个小人物。随将那副卷帘式的面孔往下一沉,两只富贵眼向上一翻,说道:滚蛋!
    这李保诚虽机灵,可毕竟不懂人情世故,还想打听,对方已经抡起枪托,来势凶恶,李宝金见状再不敢托大,连忙拉回儿子。
    两人垂头丧气回到客栈,这时已是晌午时分。父子俩虽心情不顺,可好歹得填饱肚子,便出去寻找最好的饭馆。
    李家一门猎户,向来豪气,花钱倒也不抠搜的,只娘们算计得厉害。这次出门,兜里装了大笔钱,又没有人看管,自是想吃啥就吃啥。
    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
    闹嚷嚷的食客,热闹时大道两边车马相连,满大街上飘漾着鸡鸭鱼肉的奇香。
    当然,更多的是一些没有名号的小吃铺,卖包子的,烤冷面的,烙大饼的,蒸豆腐脑的……
    人类有很多弱点,花钱摆派头无疑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所以特别贵的地方生意总是特别的好。
    英雄楼的特色就是“贵”,无论什么酒莱都至少比别家贵一倍。
    有几家大饭庄,什么“聚仙楼”啦,“贤人居”“英雄楼”啦,都是堂皇的门面。智力贫乏的李宝金见儿子一脸委屈,自己心里也堵得难受,抬头见街边一家叫“英雄楼”的饭馆,门面广阔,酒客众多,杯觥交错,生意兴隆,便领儿子走进去。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不学无术的店小二见他俩衣着磕碜,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山炮,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们不嫌价钱贵么?”
    李宝金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人却是这般狗熊气概。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便枉称英雄了。”他怒极而笑,道:“只要酒菜好,不怕价钱贵。”
    上得楼来,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一个人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个人物。
    无人前来招呼,敢情宾客已满,伙计无法分身前来招呼了。
    李宝金故意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敢欺大爷兜里没钱是咋的?大爷要吃包子冷面的岂能上你这店里来?”说着拍出两块银元,大咧咧地说:“你个没带眼的狗篮子,还不快给大爷报报你家店里都有啥拿手好菜?”
    那店小二听李宝金开口就骂,正想动怒,却又见了银元,满腔火气顿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眯着眉眼赔笑道:“是是,您老教训的是,小子确是有眼无珠,还请贵客多多海涵。咱这英雄楼里,请的都是东北各地名厨,专做东北大菜,号称东北第一楼。甭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里长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有什么,那真是应有尽有,且听小子给二位贵客报上菜名。”
    自古道是“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既然吃饭的有银钱,那开店的绝没替他省钱的道理,只见这店小二忙前忙后斟茶倒水,然后站在旁边唱起一路路菜牌。
    李宝金多没听过,也不知那些东北大菜都是什么,等把那店小二耍弄够了,最后才告诉他只管将英雄楼里拿手的好菜,掂配着上来七八道就是。
    不多时,穿着白色号服的伙计,胳膊上托一溜盘子,一路上楼,高声唱着菜名:来喽——白肉血肠——来喽——鱼腹藏羊肉——来喽——蘑菇炖小鸡——
    最后一个菜来喽,蒜瓣烧田鸡腿——蒜香味浓,田鸡鲜嫩。
    这些菜肴丰富而实惠,利用东北特产原料和纯绿色食品原料,经过大厨精心烹制,表现出嫩而不生、透而不老、烂而不化、口味醇厚香浓,比家里娘们做的好吃百倍。
    李保诚大口大口地咀嚼美食,暂时忘却刚才的烦恼,肚子像皮球般膨胀起来。他吃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
    李宝金端起酒壶将一个小酒杯倒满。一杯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酒灌下去,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便站起来,差点被人撞倒。
    马祖婆最近烦闷不堪,丈夫和儿子进城好几天了,也不知进展如何?她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出事,她觉得李宝奎难逃此劫,绝对无悻。
    俗话说得好:“幸灾乐祸千人有,替人分忧半个无。”这世上冷眼看热闹的人,向来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难处,要寻个能在关键时刻提携帮衬一把的人,却总也找不出半个。
    自家在城里无人,此前仅李宝奎一人混得风光,如今他已出事,还上哪找人?
    马祖婆口是心非、言行相诡,在村里四处奔走,到处宣扬:俺丈夫儿子进城去救老四了,据说老四犯的是死罪,能否救下看造化了。不过,自家可说了,但凡有一丝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总之一定要把老四救出来,谁让他是李家的人呢?
    马祖婆的话向来是云山雾罩、望风扑影,以往人们总是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现在她又吹起了牛逼,觉得这么吹能给自家增光添彩。
    确实,听者都点头称赞李宝金讲义气、够意思,但心下都对这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贫嘴碎舌的娘们感到厌恶。马祖婆却暗自得意:自己给丈夫博回不少口碑。
    待她转身离开,村人马上换了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大家都觉得:你就编排吧,李宝金肯定救不回人,平日尽听老婆大人思想指引,是个墙头草,还赶不上幸雪刚强,爷俩这趟救人,肯定白给,不出啥事算好了。
    村人们兴致勃勃讨论着,极是期待:李家父子进城结果究竟如何?
    当晚,马祖婆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时,起身把开着的窗户关上,窗帘拉上,点燃一支红烛。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穿起新衣裳把自己关在房里对镜独照一样,又希望别人能看见,又希望不要被人看见,就算明明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她将炕梢上躺箱的锁打开,在里面摸索半天,抽了样东西出来,就着红烛一看,赫然竟是条火狐皮。
    这皮毛色纯正,艳红一片,触手一摸,柔嫩滑溜,贴脸摩擦两下,显出舒适神色。
    马祖婆放下火狐皮,探手在箱里继续摸索,又抽出条毛皮,竟是条紫貂皮。
    这皮棕褐颜色,厚暖异常,触感极佳,可算是宝贝。
    貂皮是东北三宝之一。其皮做成的衣服向来金贵,风吹更暖,雪遇则化,雨落不湿,实在是皮中圣品。
    穿紫貂皮是达官贵人最爱。对有钱人来说,也是极奢移,一般富贵还穿它不起。对寻常百姓来说,那是做梦。
    貂皮又分水貂、紫貂两种。紫貂属完达山特有,这畜生量少,又极狡猾,捉之不易,因此更显珍贵。
    此刻,红烛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马祖婆仍不满足,从箱底又拽出两张皮,一张豹皮一张熊皮,毛色皆是不凡,竟都是皮中上品。
    马祖婆摸摸这张皮,再摸摸那张皮,不禁心摇神驰,刺儿挠儿的(蠢蠢欲动)。她深知这些皮珍贵,都是压箱底的好货——有紫貂、火狐、银鼠、东北豹、熊瞎子、猞猁等等各种各样的皮毛。
    有的人赚钱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赚钱如乌龟跑步。马祖婆不知道,这些货若让城里的皮货商看见,怕是星夜打劫的心都有了。
    马祖婆从躺箱里抱出一个小箱子,开锁倒在炕上,但见众多珠宝——有像西瓜瓤那样的红色的,有麦黄色的,有的绿如春天的嫩叶,有的晶莹如清澈的山泉。一对真金镯子,一对光亮耀眼的绿玉镯子;一个钻石戒指,一个蓝宝石戒指,一个绿宝石戒指;一对头发上带的珠花,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
    珠宝的价值更是不菲,不会少于那些皮货价值。
    李俊在世时,还攒下了很多贵重东西。没疯前曾指示过藏宝之地,并嘱咐老大李宝金,这事仅他知道,日后自己老去可让几兄弟知晓,其他人则一概不得透露,包括老婆。
    李宝金对天发毒誓:守口如瓶,不得独吞,信守诺言。不想李俊未老先疯,后又意外死去。
    李宝金人粗,但在钱财上却长了很多心眼,将财产转移一半,另寻地方偷偷藏起。然后带几个兄弟看剩下的财产,说这是父亲留给咱们的。
    几兄弟并未起疑,而是惊叹自家家底太丰厚,不是一般的丰厚。
    李宝金藏钱这事儿干的神不知鬼不晓,连老婆都不知晓,这让他心里都快乐翻天了。
    因为私地里埋着金银,财大气粗起来,他走路迈八字步,说话声音洪亮,马祖婆还以为他是当家狂起来了呢。
    美梦乘上想象的翅膀,飞得可真是快极了。马祖婆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家底翻出来,每看一遍便觉得心里踏实极了——快乐无限、幸福长久。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穿起新衣裳把自己关在房里对镜独照一样,又希望别人能看见,又希望不要被人看见,就算明明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一个人得到太多,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你给一个孩子一个苹果,他会微笑,给他两个,他会高兴得叫起来。
    但是如果给他三个,他可能因为只有一双两只手,拿不了三个苹果,而急得哭起来。
    人就是这样,活着,不是争名,就是逐利,要不然,就为权斗个死去活来——而且,大部分人明明是争名取利夺权,却偏偏不能承认,还得表面上虚伪谦让,不许人戳破,还口口声声指斥他们放不开名利权威,自己却暗里下毒手,什么卑鄙下流伎俩早早做好,为了也只不过是这些他们口头上甚为鄙夷唾弃的东西。
    李家共有财产都由男人亲自放存,其他人不许参与。马祖婆曾经多次含情脉脉,嗲声嗲气,想从老公嘴里套出实情。
    可李宝金却十分机警,对私藏的大笔财富,绝口不提,一字不吐。
    马祖婆将物什收拾一番后重新放进箱里并锁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思考琢磨着:李家现在兆头不好,前面接连死人,现在继续出事,老五半死不活,老四眼瞅着要被杀头,老二老三闹着分家。若这样下去,李家一拍两散,迟早散伙。若到了那地步,自家可万万不能吃亏,必须多落家产才是,往后日子才有指靠。
    权衡得失之间,她脑子更清醒了,考虑了种种可能的事情,种种不可能的事情。
    越考虑越兴奋,越考虑越睡不着,就那么瞪着眼左思右想、千思万想,结果失眠了,天也慢慢亮了。
    阳光升起,普照大地,马祖婆困极而倦,这才沉沉睡去。
    李家闹得天翻地覆,辛宝宝家却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谷中小溪,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浪。
    自从见了黄毛一面,辛宝宝夫妻安心了,儿子长得壮实,活得开心快乐,虽然一身匪气,却好歹平安。现在又有狗剩和甄小宝这两个活宝,淘气热闹,日子过得安稳幸福!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辛宝宝遭罪太多,生恐好日子过不了几天,又出啥事。
    他常常坐立不安,被幸雪看出来,她凄然一笑,说道:“该着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咱过咱的日子,若有啥祸事,想办法解决就是。再说了,听着拉拉呱儿,咱还种不种庄稼啦?”
    许多至高至深的道理,都是含蕴在一些极其简单的思想话语中。辛宝宝觉得幸雪的话很对,便宽心许多,希望这平安的好日子一直过下去。
    幸雪虽然劝慰了辛宝宝,但私下里她自己也惶惶不安。自打见了黄毛,她就觉得日后自家再有灾难,定是出在黄毛身上。
    祸福无门,由人自招。在胡子窝长大有啥好?能不杀人放火吗?
    ——那是他们的职业啊!

    

    东北白肉血肠

    
    鱼腹藏羊肉

    
    蘑菇炖小鸡

    
    蒜瓣烧田鸡腿
    86
    车辚辚,马萧萧,李宝金父子离家十几天后,又赶着马车回来了。
    因为刚刚下了一场阵雨,阳光很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植物生长的声音。
    碧绿的庄稼和野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生长。马儿颠颠地跑着,不时地把嘴巴伸到路边的野草里。
    李维生不停挥打马儿,生怕在路上有一丝耽搁,被村人拦住询问,让他们无颜回答。
    李宝金在马车里一面咳嗽一面吐痰,脸色苍白,神情疲乏。他俩这趟进城,失败了。因为之前有这心里准备,倒也无妨。
    但,万万没有想到,被骗了,骗得好惨,一文钱没有剩下,害得两人饿着肚子回家。
    两人的心里真是如吃了苦瓜一般,苦得出了汁,却又无处可倒。
    父子俩在英雄楼大吃大喝时,被城里一跛子秦福山盯上。
    旧时密山有种风气非常不好,很多人好逸恶劳,讲究一个混字。自己混日子不说,还看不起老实巴交卖力气干活的人,视投机取巧为能耐,秦福山就是这样的混混。
    此人原是林口县麻山村人,因小儿麻痹落下残疾,干不了重活,轻活不屑干,便来到东北最繁华的重镇——蜂蜜山府里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偷。
    他在监狱附近瞎溜达,看到父子俩东张西望,见他们望了半个时辰,也不敢上前。最后小子硬着头皮上前,却给轰出来,便知他们是乡下来救犯人的。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产生了骗钱的念头。
    这秦福山双腿一腐一瘸尾随二人到英雄楼饭馆。因为行为猥琐,被店小二挡住,他掏出一个铜钱,赏给店小二,方得进去。
    上得楼来,他背负双手,一瘸一拐逛来逛去,寻找机会。见李宝金站起来,他立即假装摔倒,撞了一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桌酒菜俺请了,算是赔礼!”
    有人请你“吃饭”,通常不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其中也包括了相聚、叙议、交际、应酬,甚至还会有笼络、施恩、示好、谈判、炫耀、试探……诸如比类、千奇百怪的“意图”。
    连你请人“吃”一顿“饭”,有时候也隐含了不少你自己都不一定“吃”得出来的“意图”。
    ——这时候,“吃饭”就不再是“吃饭”了。
    ——吃这种“饭”,要比“办事”还得要打起精神、如履薄冰。
    所以,有些饭,吃的不是“饭”,而是人情;有些饭,十分“不好吃”;有些饭,是不得不吃;更有些饭,宁可自己吃糠,也不可以去吃。
    每个男人吃了顿好饭后,心情总是特别好的,何况还带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讨厌的人,在他眼中看来都会变得可爱多了。
    此时李宝金的心情,正是这样。他见秦福山如此礼貌、客气、大方,忙搬个凳子请他坐下。
    这秦福山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盘里挑挑拣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分明是在批评菜肴的粗鄙。
    “不行,一个人可以对不起朋友,但却万万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肠胃,因为朋友在你倒霉时,都会跑的,但肠胃却跟你一辈子。”秦福山说完,最后夹了一粒花生米,用两只门牙,吱吱咯咯地嚼着,饱食后无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这样子。
    拉拉呱儿一顿饭功夫,李家父子见他穿得滴溜蒜挂,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腿儿还一瘸一拐的,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都不相信他能救人。
    这秦福山是个老江湖,淡淡一笑,探出两人带的钱,让他们拿出一百块银元,自己先去官府疏通,父子俩均摇头拒绝。
    秦福山眼珠一转,哈哈大笑,笑得像只发现了母鸡把小鸡藏在哪里的老狐狸:“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俺知道你们信不过,这样吧,明天早上俺带小子一起去。”
    父子俩对视一下,觉得可行,一起去还怕他跑了,再说他腿有残疾,能跑起来吗?
    次日早上,秦福山带着李保诚来到县衙,让他在远处等待,自己进去送钱沟通一下。
    不想这秦福山还真有两把刷子,一张嘴极是来得,也不知说了啥,守卫就放他进去了。
    等人最难耐,一个更次真比一年还长。李保诚等了半天,直等得心神不宁,焦躁不安,这秦福山终于出来了。
    秦福山深悉讨价还价之妙,说钱已经给县府大老爷了,但是不够,还需更多钱。他鼓其如簧之舌再三说道:“你们就白(别)担心了,这事办得绝对牢绷(万无一失)。”
    犹如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李保诚看到了出路,大喜过望,忙拉着秦福山回客栈取钱。
    李宝金听完李保诚所见,看着秦福山,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他高声道:只要能把人救出来,花多少钱都不怕!
    秦福山笑了,笑得像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狐狸。
    李保诚不知道,这秦福山进门时,对守卫说老钱头身体不舒服,请他过来帮忙干活。
    这老钱头是清理整个县府茅楼(厕所)的老头,与秦福山是邻居,秦福山经常以他为名做样子,倒也骗过不少人。
    可是人在局里,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
    ——有时候,反而是越聪明的人越是看不清楚。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局,每个人都在局里——谁又能把局里局外,看得一清二楚?
    见秦福山进出县衙如此容易,父子俩只当他有神通,一来二去,竟被骗光了所有钱财。
    秦福山拿了最后一笔钱再不露面,父子俩慌了神,到处寻找,三百块银元并不是小数目。
    李维生壮胆去县衙门口询问,才知秦福山进去是掏大粪,被糊弄局儿了。
    两人赶着马车东打听西打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秦福山家。这秦福山凭空得来一大笔钱,早就弃家逃往外地。
    就像一条本已曲折的羊肠小径,渐行渐为开朗平坦,哪知至此却又奇峰突起,把前面的路都挡住了。
    父子俩心里那个气呀,怒不可遏,大肆咆哮,将空房打砸一番,这才垂头丧气回家。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离开不远,被人拦住了,房屋主人带着大批帮手赶来,原来房子不是秦福山的,是租的。
    父子俩身无分文,拉车的两匹马被扣下一匹,作为打砸房屋的赔偿。
    亲人们在大院列队迎接父子俩,发现一前一后拉车的两匹马,只剩一匹,很奇怪。
    下马车时,只见李宝金步履蹒跚,脸上的气色,难看到了极点,又似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再看李保诚,亦是脸色阴沉,好像生下来,就没有笑过,这是为什么呢?家人更纳闷。
    看着自家人七手八脚地接着马车,七口八舌地问着平安。父子俩沉默半天,考虑到各种不同的回答,斟酌着各种语句,都觉无法隐瞒,只好如实禀告。
    什么?被骗了?
    “撒谎撂屁儿,去了两个大活人,就这样给人骗了?”
    “三百多块钱,那得是寻常人家多长时间的花销,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响都没有。”
    “莫吹牛皮;吹炸了,做不得皮箱、绷不得鼓。”
    “草!最后还损失了一匹马,真服啦!”
    大家伙啧啧感叹着,都在数落父子俩把“大伙”的钱整丢了。
    李宝金父子在旁肃立听着,如鲠在喉,却无法吐出,巨大的耻辱,毒蛇信子一样的怒火,在他们心中燃起。
    他们极想杀人,想将秦福山剁成肉泥——这个丧尽天良的瘸子王八蛋,标准的下三滥,人间的渣滓,敲着鸡巴讨饭的的乞丐,集恶毒、赖皮、龌龊、草包、屎裤子……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尤其是李宝金,本就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此时自家成了众矢之的,大家一个劲地埋怨,他鼻子都气歪了。
    可自己确实理亏,便一压再压,憋着一肚子气,心里骂道:“妈拉巴子,当初要不是你们咕咚(鼓动),俺能和儿子进城受骗?
    “哎呀!”马祖婆仿佛遇见一群不可理喻的人,而又非说理不可似地着急。
    她停了一下,咬着牙根,羞恼地骂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覥脸(不知羞耻)话赶话一个个的,一顿扒碴(批评)别人,你有本事你也进城去啊!俺家愿意整这烂眼的事儿?轮到真招儿,你们一个个都往后退,出了事又扒碴(批评),挑拨是非?可爱噶咕(鬼心眼多)了,妈逼的,俺们找谁说理去?去边拉儿,爱咋咋地,俺们不管了!”
    马祖婆怒气冲天,柳眉倒竖的吆喝,竟使别人悄声不少。在李家大院,这娘们吵架第一厉害,可其他娘们也不是善茬儿,岂能示弱,随即高声叫起来。
    老三媳妇最喜兴波作浪,煽风点火,从中取利。她讲起话来瓮声瓮气,像衙门里的大鼓,说道:“大嫂啊!你不用急眼(发火)呲嗒(训斥)俺们。谁让你家当家来?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你家要不管事儿,能叫你去?这事儿俺起根儿(根本)就不同意,你拨犟眼子,非要这么办!现在鼠迷(傻眼)了吧?把钱整丢了,马也整没了,还有理了?那可是大伙的钱和马!你家凭啥就给整没了啊?这叫越描越黑,被谁秘下(私自藏起来)都说不准。”
    话犹未了,老二娘们马上接口,她讲起话来嘎巴脆,像快刀切萝卜:“俺的大嫂啊,你把眼睛瞪得那样大干嘛?难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来吗?眼珠子掉下来砸伤脚背就不好玩了,动不动就甩剂子(发脾气),还在那儿七三八四地说个没完,瞧瞧你家爷俩办的事儿,死个钉的(办事不灵活),往那儿一站,一瞅就来气,一对二百五!那骗子咋不骗别人,就骗你家人呢?而且骗得毛干瓜净,一个不剩,还不是瞅着这俩二百五好骗!切!切!切!”她的声音愈说愈响,愈说愈激动,完全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心态。
    “那钱,俺家一分不出,谁整丢的,谁出!”这声音又尖又细,声音虽不大,却刺得人的耳朵发麻。
    刚刚还吵吵巴火的屋子里突然变得一片肃静,空气凝重起来。
    李宝金脸色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这冷不丁发声的香媚,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马祖婆更是气得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恼羞成怒道:“你跟着架拢(起哄)啥?快一边儿旮旯待着去。”
    香媚这些天来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李宝库病情大有好转,已无生命危险,这才神智宁定,对家里的大小事情上心起来。
    这要自家赔钱的大事,香媚喉头痒痒地,有不吐不快之感,当下推波逐浪来了这么一句,煽一煽风,拨一拨火。
    其他小辈们,虽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屋里乱成一片。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他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生来就是有毒的。
    马祖婆知亲人们不愿意平摊损失,一蹦而起,跳脚大骂:“想让俺们自家出这钱,门儿都没有!这钱被骗,是为了救人,救人还救出毛病来了。谁敢瞎捅咕让俺家出钱,俺就跟他拼了!”
    骂完,马祖婆狼着眼、猪着鼻、猴着耳朵、虎着脸、作势欲扑。其他几个娘们也挽起衣袖、撅起胳膊、张开五指、剑拔弩张,准备大干一架。
    一时,李家乱成一锅粥。李家男人虽然也抱怨,却不至于像女人们这样闹。
    眼瞅着一群娘们撕扯,一直无言低头的李保诚,本是性情沉着,不轻易动怒的半大小子,但也禁不住七窍生烟,抬头怒声斥道:“白(别)吵吵了!”
    这小子神情颓丧,欲哭无泪,眼睁睁被骗去这么多钱,的确是自己的过失,便一言不发。
    但见大家争来吵去,没完没了,他心里难过极了,也气极了,再也顾不上自己小辈身份,大吼一声。
    还别说,屋里还真安静了一会。
    “俺四叔还在牢里,你们咋咋呼呼的,能不能消停点?不断溜儿(连续不断)地吵,能把人救回来?还是能把钱整回来?”李保诚加重了语气,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魈鸣,各人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打个寒噤。
    见大家冷静下来,马祖婆这时候却显得异常沉着了,说话的神态亦比较和缓了,纯粹是讲理的口吻:“俺儿子说的对!快白(别)吵吵没边儿的话了,先想办法把人整出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说得透彻无比,众人于是一片沉默。
    李宝金忽地叹口气道:“钱没有了可以挣,命没有了上哪儿挣去?”他刚才火气冲天,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苍凉,且带着几分惋惜。
    他的话让人无法辩驳。确实,人命关天,眼下头等大事,还是要救人。
    正当大家商讨怎样再救人大事时,院外来了人,一副县衙报信人打扮,只听他高声呼道:“这是李宝奎家吗?有人在吗?”
    李家人非常诧异,忙请来人进屋。这报信人一副通知口气告之:“李宝奎死了,你家去两个人收尸吧!”
    “啊!!!”如炸雷一样,李家人人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得清院里那条大狼青哈达哈达的喘气声,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阴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
    87
    “呜呜呜……”只听一声嚎哭,马祖婆一屁股跌在地上:“俺的四兄弟,他四叔啊,你到底是犯了啥过啊?咋把命整没了呢?呜呜……”
    一声声长哭,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她身上。
    这娘们一向反应快,也擅表现,她这一动作,让彼此常生龈龋其他娘们直骂自己反应慢。
    她们赶紧加入,鬼哭狼嚎起来。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怨愤,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那种感觉已不仅是羞辱,更是悲伤,一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伤。
    李宝金悲伤得不能自己,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老二、老三也不禁悲痛万分,泪如雨下。
    虽然心里有准备,这四弟够呛能救回来,可真的永远失去了,还是接受不了,毕竟一奶同胞。
    老六李宝玉和几个小辈也哭哭啼啼,李宝奎过年给他们每人不少压岁钱。那时春风得意、威风凛凛,谁能想到一下就没有啦!
    想到明年过春节,再没人那么大方豪爽的给压岁钱了,他们捶胸顿足,大哭不休。
    李保诚想到人、马、财三失,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声道:“四叔,俺和爸爸去救你,钱被小人骗去,哪知道你被奸人害死,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死了。”
    李家其他人本已在哭,听他这么一哭,登时哭声震天,哀号动地。
    命运最迷人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那茫不可逆料的发展。由于哭声震天,越过院墙,传出很远很远,村人听了,奔走相告:老李家出大事了,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李家大门外聚集了大群看热闹的村民,人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男女欢合、十月怀胎、发育成人,“生”的过程长路漫漫,“死”却是来势凶猛。
    多少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李宝奎一直活得蛮好,有吃有喝,既享受过成功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
    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完了。
    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大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成功男人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人的生命,真是如露亦如电,一点也不错。
    那报信人本来不想哭的,但为了博得好感,便装模作样洒了几滴眼泪,掏出手帕擦擦眼睛。
    待大家哭声稍歇,报信人说道:自己还得回去交差,你们立即安排两人跟去收尸,若无人去,官府便自行找地儿胡乱埋了。
    李家众人连忙止住哭声,给报信人让座倒茶。李家人小心翼翼问道李宝奎是如何死的?
    得悉不是砍头,大家又追问李宝奎到底是啥罪?得啥病死的?
    那报信人不愿多说,倒是马祖婆见机行事,拿了两块银元塞过去,赔笑道:“一点意思,请笑纳!”
    报信人掂掂手上的钱,微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三分谄媚,却带着七分恶意。这才悄声说了些内情:据说李宝奎犯的是通匪大罪,欺骗军队,虚报军功。被东北军阀司令部查出,张大帅亲自发话,要拿问他,省长都不好使,县长更不用说了。听牢头说,李宝奎遭了大罪,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体多处溃烂,生了蛆虫,顺着伤口往外拱,还着了凉,浑身发烧,脑子烧坏了,尽说胡话。昨天早晨,被发现死挺在烂草上了,眼睛一直睁着,死不瞑目。
    这报信人见丧家异常关心,便添油加醋一番:“惨哪!惨无人理!”他夸张地感叹着。
    他的嘴角和嘴唇、腮帮和耳朵上表现出悲痛欲绝、义愤填膺的感情色彩,但他的鼻子和眼睛里却流露出幸灾乐祸、暗中窃喜的情绪。
    得悉李宝奎竟是这般惨死,李家人只听得毛骨悚然,惊惧不止。马祖婆又哭出声来,这次可是真哭,实打实的哭,而且哭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此时,李宝库正躺在炕上吃香甜酥饼,听得哭声大作,当下强撑着从炕上起来。来到大屋,获悉四哥噩讯,又摇摇晃晃返身回自家屋里。
    香媚见了,忙过去搀扶。李宝库进屋,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香媚扶不住,也跟着摔倒。她急忙抱起,知道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所以昏厥,说道:“宝库,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
    岂知李宝库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香媚用力推拿,却始终不醒。
    香媚见他转眼也要死去,花容失色,惊惶之余,失声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李宝奎惨死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幸雪上山采野菜回家,在街上听到几个娘们议论,颇感震惊:这李宝奎不是在城里混得极好吗?过年时还回村来,咋一下就被下了大狱?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啦?
    听说罪名竟是通匪,吓得幸雪花容失色,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胆寒,立即连蹦带跑回家。
    当她和辛宝宝说起此事,辛宝宝很解气,义正辞严念叨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初李宝奎把自己抓进大狱,差点没要了自己性命。如今风水轮流转,竟也让他进去并死在里面,实在是老天有眼,人不报天报啊。
    辛宝宝感概半天,幸雪却越来越心神不定,悄声说道:“宝宝,你说,老李家会不会再怨在咱家头上?”
    “指啥啊?”辛宝宝一听,登时急了。“李宝奎个人犯了事,跟咱有啥关系啊?”
    幸雪一拉辛宝宝手,眼色急切,话语惊惶:“他的罪名是通匪……咱家黄毛……”幸雪住口不言,意思极为明显,李宝奎的死,跟胡子有关,而自家黄毛偏偏为匪,此前辛宝宝就因此事而被抓进去。两件事都和匪有关,自家如何能撇清?
    “啊………”辛宝宝这才反应过来,表情由愕然,到肃然,再到凝重,连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肉体也有它的记忆。想到深牢大狱遭受的非人折磨,辛宝宝不自禁颤抖起来。
    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怀疑自己;辛宝宝虽然早已事情了结,但却留下杯弓蛇影后遗症。
    但见幸雪秀眉微蹙,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极大的心事。他登时没了激愤,不敢接口,只剩下后怕,委坐在炕上焉巴啦。
    幸雪心下恐忧,不再说话。两口子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两人想着心事,窗外太阳高照,只觉近水远山,万古长存,人生忧患,永无断绝。
    这时,狗剩领着甄小宝跑进来,狗剩兴奋大叫:“爸妈,你们看,俺抓着啥了?”边说边将手里抓的活物举到二人面前。
    两口子一看,大吃一惊,狗剩抓的赫然竟是条怪蛇。蛇不大,长不足两尺,金黄色,有成人拇指粗。怪就怪在这蛇头上竟长着红色的肉冠,此刻正吐着信子向人示威。
    只见辛宝宝浑身颤栗,脸上血色全无,大惊道:“啊……啊呀,真……真是罪过啊!你……抓它……你他妈的要死啊?赶紧滴………放了!”
    幸雪乍见这蛇,直震惊其模样怪异,却不想辛宝宝竟如此恐惧,非常诧异,忙问:“咋地了?”
    狗剩本意献宝,不想却把父母吓着了,父亲竟让自己放生,说啥也不干:“嘎哈呀?俺好不容易抓到的………”
    辛宝宝眼角的肌肉不停的跳动,急得直跺脚,吼道:“这……这是……长虫仙,抓它……要遭报应的。”
    “啊……”幸雪听得一愣,随后一震,一时呆住了。
    据辛宝宝讲解,这头上带冠的蛇异常少见,是小龙,日后要升天变真龙的。与仙无异,人若得罪,定没好下场。
    村里老人讲过一事,说有一户人家挖地窖时,挖到一条戴冠黄蛇,有碗口粗,肉冠如血,长相狰狞。身子已被铁锹铲成两截,正在扭动挣扎。
    村人听说都赶去看稀罕,偏这人家不知死活,还把它当成送上门的肉食,竟下锅煮来吃了。
    说来也怪,当天村里便下起了暴雨。连下三天,几乎成灾,村人均无法出门。
    第四日雨势渐小,村人三日未出门,不得不打油纸伞出门生活。
    很快,便有邻居发现,吃蛇那户人家五口都灭门,直挺挺死在炕上,无疾暴毙!
    死时每人额头上都有红点,擦之不去,像是生下来般。村人大骇不已,联想到那怪蛇,定是那户人家害了蛇仙性命,招来报应。
    当下村人在掌事人带领下,摆案焚香,祷告多时,雨终于渐渐停了。
    自此,村人对带冠的蛇敬畏不已,躲都来不及,哪还敢抓?
    听完辛宝宝讲述,幸雪惊骇不已,看了看儿子手上的黄蛇,声音抖起来:“宝宝,赶紧地,你跟咱儿子一堆(一块),去山上把蛇放生,可白(别)伤着它啊!”
    辛宝宝应声穿鞋下地,幸雪看了一眼旁边老不情愿的狗剩,这小屁孩不知轻重,兀自将蛇身缠在胳膊上玩,哪有一丝对蛇仙的敬重?
    幸雪差点气爆血管,大声叱骂:“你他妈的这死孩子,真是武大郎吃耗子药——自我感觉良好。咋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快白(别)碰它了,赶紧跟你爸爸去放了吧!”
    辛宝宝瘸腿领两个孩子出门,脚步踽踽踉跄。幸雪如痴如傻望着他们离开。
    88
    滴答河屯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
    李宝奎躺在马车里,尸首裹着白布,上面盖了席子,席子铺了很多艾蒿,以避臭气。
    尽管这样,还是有极多的苍蝇围着马车转,席子上已落了不少,显是对这尸首极感兴趣。
    天气正热,太阳毒辣。马车一路行来,带着一股奇臭的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村人尽皆远远走避,指指点点。大家知道,那是李宝奎尸体的腐烂气味。
    赶车的是老二李宝银,脸色悲戚,时不时用夏衫抹抹额头和眼睛,也不知是擦汗还是抹泪?
    老大李宝金坐在尸首旁,一言不发、两眼无神、脊背佝偻。往日霸气已荡然无存,对尸臭之气毫无反应!
    马车拉着一尸二人,踩出孤单的得得声,朝李家大院跑去。
    李宝奎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丧事只能由家人操办了。按说,依李家大院这名号,十里八村的闺女那是随便挑的,他想娶房媳妇再简单不过了。
    尘世滚滚,岁月匆匆。想当初,李宝奎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幼时恃才傲物,事事皆胜他人,长大后更是胸怀远志,建功立业,位于人上。
    李俊在世时,极是支持李宝奎,一心想让这个气宇轩昂、潇洒自如的四儿子吃上皇粮,再娶名门闺秀、格调高雅的城里媳妇,可就更长脸啦!
    欲望和财富对一个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兑水一样,加了醋的水一定会变酸,有了欲望和财富,一个人也就很快变质了。
    李宝奎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青云直上,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
    李宝奎进城后,曾把县衙一杂役的女儿弄到手,姑娘长相眉目如画、清丽难言,为了能够跟随他,把处女膜都献给他了,结果被抛弃。他还勾引过一个粮铺掌柜的妻子,这娘们被他遗弃后,在失望之际,投河自尽。他还劝诱过一个小官绅的小妾,玩弄够了,害得人家上吊。最后勾搭上樊冰冰,还没等害人家,结果自己反失小命。
    他生活放荡,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勾勾搭搭,不知有多少次结合和分离。但是在他心底里,充塞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强烈欲望。
    他梦想着自己某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大地主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为他的翩翩风度所倾倒,对他一见钟情。
    不久,二人遂喜结良缘,他也就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福星高照、鸿运亨通!
    他总以为自己应当发迹,却不知“前程如漆黑,暗里摸不出”,哪想得到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一个人要爬到顶层很难,要跌下去却很容易,只需一脚踏空。
    李宝奎曾经托过媒人,那媒婆也罗列了一群名门闺秀的姑娘给他挑,做明媒正娶的老婆。
    没成想,挑来挑去,还没定下便生变故。
    生平壮志,尽付流水。
    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蜂蜜山上金达莱花开的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每个人都一定要为自己准备好一条最后的退路,你也许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须要先有准备。
    李宝奎到死也没个戴孝帽儿的,这让李家人感叹不已:野鸡站门头,上不了天王山。人呐,安生过日子比啥都强,心气儿再高有啥用,到死还不是啥都没有?成又如何,败又如何! 纵能得意一时,人生弹指即过,得得失失,尽归黑土。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黝暗的苍空中,仿佛正有两只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间的善良与罪恶,一丝也不会错过。
    它的赏与罚,虽然也许来得迟些,但你却永远不要希望当你种下一粒罪恶的种子后,会得到甜蜜的果实与花朵。
    逝者已去,生者犹在。李宝奎撒手归西,走上漫漫阴间路,丧事办的简单,尸体拉回家第二天便下葬。
    倒不是李家小气,舍不得操办,而是时值酷暑,尸体臭不可闻,再加上死得不光彩,只能如此操作。
    墓碑是马祖婆连夜花高价请人做的,虽仓促,但做工却一点不含糊,碑上的字“李宝奎之墓”,刻的雄浑有力,很有大家风范。
    棺材是提前预备给李俊老婆的,事出紧急,先拿来给李宝奎用,待丧事办完再给老太太置备新的。
    棺材是檀香木的,很坚固,很贵重。
    可是人既巳死了,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棺材四面挂了白布挽帘,旁边堆了纸扎的奢华马车,金山银山。
    车桥糊得维炒维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缰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李宝奎已看不见。
    自李俊死后,老太太便患上小脑萎缩症,丢东忘西,慢慢啥事都记不住了。
    李宝奎尸体拉回家当日,入殓棺材,老太太好顿哭嚎。
    次日,她看着棺材发呆,问儿媳妇:“这棺材咋摆当院了?多不吉利啊?”她声音也老了,却仍然可以听得出年轻时的甜美动听。
    儿媳妇解释一遍,老太太又开始嚎哭。可转天又忘了,还问儿媳妇:老四上哪去了?咋没在家?
    儿媳妇不耐烦,转身进屋,只留老太太一人在院里寻思。
    人死了是否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还是会再次投胎为人?
    李家坟地又添了座新坟。坟里的李宝奎至死都没整明白,自己一向精明过人,究竟是犯了啥过失,招此横祸?
    可无人告诉他,他只好将疑问带进棺材里,不甘、不甘、死得不甘心啊!
    这些天,李家人除了沉浸在失去亲人悲痛,更多的是恐惧。迄今为止,李家人仍不知李宝奎到底是因为啥下了大狱?
    据说罪名是通匪。李宝奎向来与胡子势不两立,都带兵去消灭了,又如何去交流沟通呢?
    李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去官府打听。李宝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地没了,让人郁闷极了。
    大院死一般沉寂,除了畜禽的动静,很少听到人声。李家犹如一个空旷的弃宅般,虽未腐朽,却也无生气。
    福气不是自外而来的,而是自内而生的。一个人若享真正的福气,必须有享福的德性,才能持盈保泰。
    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会变成雪白的银子;在不该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银子也会变成一缸清水。
    李家有条大狼青,青背黄肚,四肢强壮,长得高大,起名来福,是李宝库养的。
    这来福并不是野狼与家犬交配而产生的后代,而是用优秀狼种犬改良选育而成,外形像野狼或带有少量野狼血统,高温及严寒环境均有较强的适应性,是一种非常优秀的上山打猎、看家护院首选品种。
    狼青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但狼青没有主观性的分辩好坏与善恶的能力,服从于主人、对主人绝对忠诚是它的天性。
    狼青的后天形成的性格特征——来源于它所信任的主人。也就是说主人是善良的人,他的狗就是善良的狗。主人是恶人,他的狗就是恶狗。
    这就是说,主人是什么性格,他的狗就会是什么性格。
    这来福喜欢与人亲近,时常帮家人干活,李家娘们便经常使唤它。来福毫不含糊,用嘴叼起一土篮子垃圾倒在院外,让人看着好不开心。
    李宝库对来福极好,时常喂它好吃的,领它上山打猎。可自打病了后,来福便成了没人照看的一条狗,大家随手给点饭便是,任它满院溜达、看家护院罢了。
    来福时常进屋,蹲坐在地上看着卧病的李宝库,眼神温柔和顺。李宝库见了,就唤它过来,摸摸狗头,忘掉愁苦事,顺风又顺水。
    每次被摸,来福都会闭上眼睛,一脸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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