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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12页]

作者:祁健
首页 上一页[11] 本页[12] 尾页[1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在大井上口,张贵银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佐佐木大佐。在他结结巴巴向佐佐木大佐报告的时候,龙川太君也赶来了。
    张贵银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马上向龙川扑去,扑到龙川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
    就像挨打的小孩看见了家长,他满脸是泪,指着多门二郎对龙川说: “太君,他……他打俺,俺……俺要向你,向佐佐木大太君报告,他……他就打俺!”
    佐佐木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狞笑道: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龙川太君。
    龙川阴沉沉地点了点头:“你的,大大的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俺反正投诚!总共有五六百号人,想从风井口出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皇军们要赶快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佐佐木狰狞笑容不见了,怒吼道:“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龙川: “俺的……俺的向龙川太君报告过!”
    龙川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龙川太君!下井前俺……俺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俺,他们没告诉俺!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最终没能解释清楚。佐佐木大佐冷笑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龙川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就在这时,他的信心,他的自由梦,他的汉奸梦,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一种坠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正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人生路。
    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矸石山下,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蜜峰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甚至连风都在传播着生命的种子。
    这本是个生命孕育生命成长的季节,在这种季节里,没有人会想到死。
    只可惜死亡还是无法避免的。
    佐佐木大佐和龙川太君在忙着指挥……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滴道的宪兵中队过来守住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104
    窝在地底下的五六百号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
    想冲上井?没门!日本鬼子架着机枪候着哩!
    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都以为风井口有抗日游击队接应!
    暖泉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
    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唧唧喳喳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一三六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十分一六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六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九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
    在井下,劳工最恨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汉奸,因为鬼子很少动枪打他们,只要开枪,非死即伤,但人人都吃过汉奸把头的皮鞭。
    汉奸是狗仗人势的奴才,做起事情来比鬼子更绝、更坏、更毒,常常冲主子点头哈腰,表现出低三下四、趋炎附势之态;但面对同胞,立马挺直了腰杆,表现出高人一等、刚正不阿的形象,动不动甩鞭子。
    汉奸为了给日本主子表现,哈巴狗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盯着战俘们,发现有人干活慢了,上去就是一鞭子,战俘们都没有少吃鞭子,因此恨之入骨。
    二十余名汉奸把头们成为暴动者俘虏后,战俘们纷纷用铁镐或铁锹把他们刨死、拍死,一个活口不留。
    五六百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鬼子和矿警们还是开枪了,十几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还是成功了。现在,那十九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五支。田义富抓了其中一支.他背着那支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
    后来,田义富爬上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俺说!都不要吵了……”
    田义富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田义富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咱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咱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是军人!就像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东北军人!现在俺宣布,田义富原黑龙江步兵一旅四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俺要求弟兄们听俺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田义富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嘴角抽了抽,又说:“如果弟兄们信不过,也可以另举一个弟兄来负责,但是……”
    田义富一句话没说完,“砰”一声,站在不远处的黄毛朝煤顶放了一枪,吼了起来:“老田,白(别) 磨叽了,听你的!都听你的,你就喃排(安排)任务吧。谁狗懒的不服,俺崩了他!”
    “对,听田营长的!”
    “田营长,你发话吧!”
    “听田营长的!”
    “听田营长的!”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田义富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
    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田义富又说:“弟兄们,马上,咱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五支枪,二十支由老赫——赫荣森带着,在前面开路。十五支俺带着,在末了儿(最后)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俺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姓田的,你他妈真隔应(烦人),少胡嘞嘞(胡乱说)两句好吗?!”
    田义富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哥们,你这人咋回事,一说话就急头掰脸地,等俺把话说完,好不好?!”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白(别)听这小子胡嘞嘞(胡乱说)!咱们走!”
    “对!快走!”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田义富急眼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谁敢得瑟,老子毙了他!俺再说一遍,咱们不是战俘了,是军人!是军人!弟兄们,给俺瞅一瞅,看看谁在那旮旯支棱毛儿(起刺儿)?”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俺不打锛儿(不说废话),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抗联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拼命也得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四平山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不是讲好地面死定有人接应嘛?”
    田义富被迫解释道:“是的,是有人接应!咱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咱们也得走!事情都闹到了这一步,咱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田义富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
    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一队接一队儿逃亡的弟兄不断溜儿在田义富面前走了几分钟。
    在队伍之尾,田义富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过江虎习中志。习中志伤还没好,就被日本鬼子用刺刀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
    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鬼子的残酷无情给他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
    这或许就是命。习中志命不该绝。
    暴动之前,田义富怕习中志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派两个原来的手下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手下却不见了。
    习中志走过田义富身边时.田义富抓住他的手问:“咋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习中志叹了口气:“都啥时候了,甩裆尿裤地,谁还顾得了谁?”
    田义富怒了:“欠登儿,等抓住那两个虚头八脑的小子,非揍死他们不可!”
    习中志艰难地笑了笑:“你这是嘎哈啊,破马张飞的,就不能消停点儿?”
    田义富没理习中志,两眼只瞅着身边的人群。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你,还有你,你们白(别)只顾自己逃命! 习中志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习中志疾疾地走了。习中志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喊:“老田,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嗯呢!”田义富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俺老田这几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长枪,田义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哈尔滨战场,仿佛那个灾难的四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
    他想:只要这五六百名兄弟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永永远远做一名战斗的东北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
    他一定要率领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团长黄显声说得对:“只要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中国人的!”
    105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赫荣森还在回味着捅死暖泉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
    那个日本兵真他妈的傻逼,他都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回过神来。
    那时不知咋的,他竟一点儿也不害怕,脚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是种奇妙、冷酷、冰凉的感觉,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大日本皇军便回家向天皇陛下报到去了。
    号称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皇军,身子骨也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
    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袋子,软软的,绵绵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
    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挺疹人的
    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揩净。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没有血腥味,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
    被俘前,他原是勃利县农民,参加了当地农民游击队,专门袭击日本移民开拓团。
    被俘时,他有些糊涂,第一次参加战斗,大腿就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被送往牡丹江战俘营,被俘的东北军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
    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
    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原副队长贺老大和战友戴同江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觉得这逃跑计划等于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他害怕了,畏缩了,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立花小一郎,立花小一郎报告了。
    龙川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完全可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他们逃。
    结果,骁勇剽悍的贺老大让狼狗咬死,奔跑能手戴同江立即逃向电网,准备爬树跳出去。
    可惜树太小,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最终失败了,被电网电死。
    他好一阵子后悔、难过、自责,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太不是东西了。
    龙川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
    开初,龙川还信,后来,龙川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好语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得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龙川又提了他两次,他一问三不知。龙川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还是一问三不知。
    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龙川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
    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田义富一声令下,大秧子和汪大鼻子两人按倒了监工周驴子,他一镐刨死了那汉奸,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得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
    端着死鬼刘磕巴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双手推着他的后背。
    是人总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是人也总有踏错脚步的时候,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你,推着你去一个你不喜欢去的地方,推着你走上一条你不喜欢走的路,智者能很快的摆脱那双手,愚者就可能被那双手一步步推向悬崖,最后踏错的脚步已收不回来,于是只有死亡。
    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
    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五六百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得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
    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鬼子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老赫,还有多远?”
    赫荣森摇摇头:“不知道!”
    “咱们爬了有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赫荣森抹了把汗:“俺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人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赫荣森道:“白(别)瞎说,不管上面是个啥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赫荣森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赫荣森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赫荣森将弟兄们拦住了:“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俺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俺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面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赫荣森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俺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靠向旮旯儿(角落)。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
    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
    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好像是装满了沙土的麻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麻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入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麻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体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赫荣森脸色涨红、额暴青筋,咬紧牙,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他暗骂道:真他妈的点儿(运气)高(背)。
    突然间,赫荣森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
    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
    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赫荣森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
    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八具尸体。
    这时,田义富听到交火的枪声,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断后队上下肃杀着气氛,大伙身上的血性也都上来了,杀气腾腾的。 在田义富的带领下,人人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田义富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田义富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暴动体登(失败)了!
    106
    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五六百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暖泉巷……
    暖泉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暖泉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得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吗?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吗?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鬼子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鬼子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李延禄,骂赵尚志,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
    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中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鬼子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毙了这些狗娘养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九名矿警和五个鬼子,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绝对不能杀!”
    平时咋咋呼呼的跟吃错了药似的,有点儿狂躁并且神经兮兮的一个大个子,干脆拍着胸脯说:“他奶奶的!要杀他们先杀俺!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一声,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大个子倒下了,再也不咋呼了,反而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根线,线也渐渐干涸冷却。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死他!”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都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
    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一团。
    田义富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小兵竟将枪口对准了田义富的胸脯:“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田义富冷冷地命令道:“把枪放下!”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兵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黄毛听到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穿过黑暗,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只听小三子惨叫一声:“啊——俺没有头啦——啊——俺没有头啦——”
    黄毛一愣神,踢了小三子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黄毛用灯照射,看清了小三子因恐惧变形的脸,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
    黄毛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液体。
    “黄毛,你看看俺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
    “在!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被子弹擦过,流血啦。”
    田义富上前一步,在那小兵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手上,那小兵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田义富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今日暴动体登(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作妖(不干好事),向日本人告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邪恶进攻正直的心灵,从来不是那么大张旗鼓的,它总是想法子来偷袭,总带着诡辩的面具,还披着道德的外衣。
    有人振振有词地大声问:“那么,咱们现在咋整(怎么办)?就窝在这地下等死吗?你姓田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吗?”
    一种自责、一种歉然,更有着过多的惶恐,田义富急得差点掉泪:“俺是说过,现在,俺还可以这样说!该俺老田担起的责任,俺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俺的脑袋能救下几百名弟兄,俺马上让你们砍!俺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
    他的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好,姓田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着干嘛?上呵!快上呀,把姓田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田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田义富面前。
    田义富心中怒火已烧至眉毛,却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
    他已冷静下来,并且镇定得像一座雕像。
    因为他不得不冷静,不得不镇定。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异常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最难做的是始终如一,而最易做的是变化无常。田义富冷冷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剑一样直瞪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疑惑道:“汪……汪大鼻子,你,你也想把俺捆起来交到日本人手上吗?”
    汪华喜垂下头,喃喃道:“不……不是俺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俺……俺……俺也是没办法!”
    田义富凄惨地笑了笑:“汪大鼻子,还记得那桩事吗?”
    汪华喜怔了一下,抬起头,与田义富对望一眼,似大日如来遇上不动明王,打了一个星火四溅的交锋,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门、同一血脉的唇亡齿寒,首尾呼应。
    汪华喜想起,去年八月,李华堂军长叛变,成为日本狗腿子。为组建伪军集团,李华堂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田义富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
    那时,他们还没到滴道来。一天早上,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战俘营广场上,听李华堂训话。
    李华堂首先把国民党和共产党大骂了一番,夸赞了汪精卫雄才大略、经天纬地,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同心同德,共存共荣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往前一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
    大多数人向前一步,他看了看田义富,见田义富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李华堂的伪军队伍。他本来就软蛋,慑于田义富营长的威严,居然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田义富害了他。
    人世间做事,不外天性加环境,命运密码,凸显其中。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体登(失败),不把田义富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田义富!
    他怯怯地看了田义富一眼,吞吞吐吐地说:“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田义富却道:“你小子曾经是一条汉子!现在, 俺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 不要突鲁反仗(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不能背离家国大义。因为生命终将逝去,而英名万古流芳!”
    田义富的话像是一根鞭子,一下子就抽裂汪华喜心中的老疮疤,致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汪华喜终于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田义富,粗野地骂道:“去你妈的英雄好汉!去你妈的家国大义!去你妈的万古流芳!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俺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逼养的该死!”
    “这小子真能白呼(能说),白(别)和他扯淡了,先捆起来再说! ”
    “捆!”
    “捆!”
    汪华喜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田义富扭住了。他们不顾他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他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黑乎乎的地上。
    田义富被这侮辱激怒了,气的血压爆表,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咬牙切齿的喊道::“弟兄们,白(别)……白(别)上他们的当!这里当中有……有人 鼓动(煽动)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些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田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不也没逃出去嘛!”
    “是呀,应该怨李延禄他们游击队,与老田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田义富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
    这给了田义富深深的刺激,在他的后脑勺、在他的脊柱-----就在那儿,锥心刺骨、不依不饶。
    人如皓月当空,命如残阳似血,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帮王八蛋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他们曾经有过几次逃命的机会,却被自私自利、患得患失、独善其身的心理毁了。
    他们从牡丹江坐火车到滴道火车站,下车再坐鬼子汽车,最后步行前往密山炭矿株式会社。
    在这路程中,有好几次反抗逃命的机会,因为看押他们几百名战俘的鬼子兵,不过二三十人,一个个身高不到一米六,最高的一个鬼子刚好一米六。
    当时中国人属东北人最高,他们战俘身高都在一米六以上,有很多人身高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他们只要有一两个带头的,不但可以杀死看守自己的小个子鬼子兵,还能逃得性命。
    可结果往往令人失望,中国人特有的聪明都让他们将希望放在了别人身上。因为他们知道,日本人手里有枪,这一两个带头的肯定是被首先击杀的目标,所以他们都在等,都在等那个带头人能够自己站出来帮助大家。
    一个人是这么想的,十个人还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九一八事变,东北军人的想法,他们遵守不抵抗命令,满怀希望交出自己的武器,以为日本人会实现承诺,善待他们——中日亲善、共存共荣。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日本鬼子就是一张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以说日本鬼子灭亡东北,占领全中国之心从来没有放弃过。
    对待日本鬼子,没有任何选择,就得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撤到暖泉巷以后,田义富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实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
    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更死得壮烈,死得令人肃然起敬。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后悔了,再也不想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
    江湖险。
    江湖道更险。
    只因为人心险,才造成了江湖险。
    田义富的眼睛已让胸中的怒火烧红,红得怕人。牙齿嘎嘎作响,以致嘴唇都出血了。
    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损人利己的懦夫全扯进去——包括大鼻子狗汪华喜!
    这帮假手于人、损人利己的懦夫绝对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
    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鬼子和十九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兄弟俺包你们无事!兄弟俺是矿警队小队长,叫孙不败……”
    这孙不败自从做了汉奸,为了当上小队长,时年44岁的他竟认了小他十岁的龙川做干爹。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话放到什么时候都是真理。别说一般人看不下去,就连部下都忍不了,纷纷劝他要淡定,毕竟都做汉奸了,可是你还要做日本人干儿子,这就过了。
    可是孙不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心甘情愿屁颠儿屁颠儿认贼作父,卖辱求荣。
    眼下,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那孙不败,话还没有讲完,只听“砰!”一声。
    孙不败终于败了,捂着心口,一晃,再晃,三晃,眼珠凸露,捂心仆倒,一命归西。
    “谁开的枪?”
    “抓住,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俺!”
    “砰!”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煤车皮上站了。
    田义富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田义富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田义富,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鬼子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过江虎习中志和黄毛,习中志提着把铁镐,黄毛手里抓着杆枪。
    黄毛拦住了汪华喜:“把这姓田的王八交给俺!”
    汪华喜说:“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黄毛将枪对准汪华喜胸口,破口骂道:“大鼻子狗,你他妈的猪鼻子插葱——装啥象啊?在这地方轮得到你说话吗?你横扒拉竖挡着,是想死吗?现在,弟兄们推举习中志去和日本人谈判,要把姓田的押到地面上,你一边卖呆儿(看热闹)去。”
    望着杀气腾腾、身材壮实的黄毛,汪华喜愣了,退后,再退后,身体有种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习中志作谈判代表?
    这时候,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常困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人的主人,反比其他一切人更是奴隶。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
    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
    每个人都有权力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汪华喜无疑是最聪明的,不再去和黄毛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
    因为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所以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高丽棒子赵成日的下场。
    扭着田义富的几个家伙都在和黄毛争:“你小子张斗(出风头)啥?凭什么代表俺们?”
    “对,谁推举了习中志?真鸡巴邪乎(不正常)? 。
    “ 太他妈的扯蛋(胡说八道)了,反正俺们没推举习慧志!”
    “ 他不是打死也不向日本人投降吗?”
    黄毛耐心解释道:“习中志是去谈判,不是投降,把田义富送到日本人那里,换来大家平安!”
    扭着田义富的几个家伙不信,大声嚷嚷:“你小子的嘴,骗人的鬼!”
    黄毛挥拳打倒一个家伙,大吼着:“都给俺上,缴了这几个人的枪,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撕巴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黄毛、习中志一帮人将田义富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田义富沿着暖泉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一三六煤窝的上山巷子。
    义气是一种感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田义富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感动得热泪双流,几乎呜咽出声:“黄毛, ,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习中志道:“白(别)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了!快!找个地方猫起来,白(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黄毛也说:“对,快,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一三六煤窝,来到了 和黄毛曾摸过的老洞前。
    黄毛道:“老田,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俺和 出去,日本人不会把人都杀了的,他们要的是煤,不是人命。只要俺们再到一三六。窝子下窑,俺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管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田义富的眼睛又开始湿润起来,抱住黄毛哭了:“黄毛,好小子!俺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俺吧!”
    黄毛狠狠打了田义富一个耳光:“老田,你咋这么没出息!要不是因为你让人佩服——男子汉大丈夫,俺才不救你呢!”
     也说:“对,就是死,咱们也要死得风风光光!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个孬种,俺 也要咒你!”
    田义富道:“可俺躲在这里,那五六百号弟兄咋办?你们咋办?”
    习中志道:“这你不用管!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吗?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老田你真是的,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还要顾别人?”黄毛也批评道。
    田义富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 和黄毛双双告退,临走时, 手中的铁镐给他留下了。
    田义富猛然想起自己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楼已 2021-07-01 17:01:05
    夸赞了汪精卫雄才大略、经天纬地。
    个人觉得,这里既然是东北,那个汉奸应该夸得是傅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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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文友的指正,真的感激不尽,我是按家乡滴道万人坑写的小说,又重新查了历史资料,当时确实是伪满洲国时期,博仪是皇帝。
    我不是专业写作者,纯属业余爱好,在真实的历史基础上,做艺术加工,但越写越觉得自己无知,越写越觉得自己需要学习、学习、再学习。
    所以说,这部小说还得动手术,不断修改润色。
    为了卓越,必须超越!
    只要学习无止境,超越就会无止境!

    
    滴道万人坑炼人炉

    
    107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
    告示上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皇军和矿警和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大日本帝国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
    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
    结果,求锤得锤,锤锤致命,最终惨祸发生了:炸药房爆炸了……
    炸药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过江虎习中志面前的,安在炸药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
    习中志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
    开始,他并不知道是炸药房,也没想到要把炸药房里积存的炸药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铁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
    这四个家伙也许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请功。
    其实,一回到暖泉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暖泉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田义富和他领导的。
    一个好心的工友劝他也像田义富那样躲起来。他没躲,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再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五六百弟兄中,认识他的人没有多少。
    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
    习中志发现不对劲,沿着暖泉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暖泉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人发现了,他被迫钻到了那条通往炸药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炸药房,发现了炸药房无人看守。
    跨进炸药房大门的时候,他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身子一歪,差点儿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
    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的炸药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弟兄打死了这个炸药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炸药。
    炸药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炸药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得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瞅,在门口发现了一柄军用铁锤。他抓过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习中志身已疲、心已碎、伤在身。然而他却凭着胸中一股积怨,悲愤的力量使劲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当”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尔,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枪托、铁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开门!快开门!”
    “狗懒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药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筛子!”
    “看,地下有炸药,就用这炸药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药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炸药来炸门,难道他就不能用炸药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吗?
    他哈哈大笑,对着咣咣作响的大门吼:“狗娘养的东西,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
    吼过之后,他不再答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炸药房。
    他想弄清楚,这炸药房里究竟有多少炸药?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炸药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炸药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炸药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上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炸药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炸药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
    他还打开了一箱炸药,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炸药块全倒了出来,每段导火线的顶端插了一块炸药。
    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在胡子窝用擦枪布和擦枪油擦拭自己的长枪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他来说已不是个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里——密山炭矿,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五一八煤窝的冒顶,一次是荣丰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遇着谦吉的指挥刀和狼狗。
    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
    痛苦和磨难一路伴随着他的生命,当所有的重负集于一身眼看着让人再也无法承受时,他反而超越了一切苦难重生了。
    经历了那么多次的死神召唤,他终于想通了,那就是:
    主动也是死,被动也是死,不如主动而死,至少死得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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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7-05 00: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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