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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8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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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有财心中的兴奋像烈火般高燃着,下身就是在这个妙不可言的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他的身体……… 天哪!他竟见到挖参客正冷笑地看着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 甄有财双腿之间那肉棒,冰砣子似的又凉又硬,随即囊儿巴唧焉了,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烧火燎一样灼痛。 那挖参客仙家气魄,目光如电似水,戟指怒骂道:“你缺不缺德?俺一个外乡人,挖棵棒槌容易吗?到你家歇歇脚,你连口热水都不给俺喝,还昧良心把棒槌给眯(藏)下了,你还是人吗?”声音尖厉阴恻,目光紧逼。 甄有财浑身生寒,目闪惧光,嘴唇哆嗦,不停地颤声道歉。那挖参客却不听解释,走过来伸出冰冷的手指,掐他咽喉。 甄有财大叫一声,张开眼来,喘息不迭,冷汗淋漓。这才发现,炕上的被已遗了一大片精液。 甄有财起身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他支撑着穿好衣服,打了一盆水洗脸,发现挖参客在盆里。 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 他用镜子照脸,看到挖参客在镜中冷笑。惊得他三魂不见七魄,裤裆里夹不住了,屎尿齐流,神志迷糊,昼夜难辨。 他知道,挖参客是索债来了,又不敢和旁人提此事,以致胡叫不停,呓语连绵。 该来的总会来,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不管做什么坏事,终究有报应。 随后几天,甄有财总能梦到挖参客过来戟指怒目,吓得他不敢入睡,只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一线天光。 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屋里慢慢的亮了。 没几日,甄有财身子越发虚弱,并不断地弱下去,尤其是头,更是疼得厉害。 甄有财暗里觉得,定是让那挖参客点指的,仿佛被人戳到了痛处,身体立刻便蜷缩成一团,同时感到被不可思议的恐惧缠住了。 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他的心坎里,缠住他的心,然后收缩。 甄有财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缩,一收,他就透不过气来了。 但从这个意义上说,恐惧好,恐惧好啊。既然活着意味着恐惧,那么,恐惧就必然意味着活着。 |
甄有财既想活着,又怕恐惧。天天满腹愁绪,日日郁塞于怀,最后实在受不了啦,干脆自杀算了。 甄有财脚步迟缓,在院里找了根草绳,进屋抬头看看屋顶的横梁,心想就在这里了。 他把凳子拿到横梁下面,身体站到凳子上面,他的手抓住了横梁,这时他发现手里没有草绳。 他疑惑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草绳忘在什么地方了,可能是掉了。 他下了凳子走到了门口,一阵风迎面吹来,脖子上发出了毛茸茸的声音。他笑了,原来草绳就挂在脖子上。 他重新站到了凳子上,取下脖子上的草绳,认真地系在了横梁上,认真地打了一个死结。 他用力拉了拉,把脑袋伸进了绳套,勒住了自己脖子。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吹进来,让他感到屋门是开着的,睁开眼睛后看到屋门在风中摇摆。他的脑袋从绳套里出来,下了凳子去关上屋门。 重新站到凳子上,重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他闭上眼睛,最后吸了一口气,又最后吐了一口气,然后踢翻了脚下的凳子。 甄有财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被拉长了,呼吸猛地被塞住了,这时他模糊地感到幸雪进来了。 幸雪推门而入时,看到甄有财的身体在半空中挣扎。她失声惊叫着冲上去抱住他的双腿,把他的身体拼命往上举。 随后发现这不是办法,她就像一头笼中的困兽一样嗷嗷叫着在屋子里乱窜。 幸雪看到菜刀以后有办法了,她拿起菜刀,竖起凳子,站上去以后又跳了起来,挥刀将草绳砍断。 甄有财的身体掉下来时,幸雪也摔倒在地。她立刻翻身跪在那里,抬起甄有财的肩膀使劲摇晃,哇哇哭着喊叫:咋地啦?咋地啦?怎么想不开呢? 甄有财自杀未遂后,躺在炕上,气闷无比,哼啊哎呀叹息个没完。幸雪和辛宝宝死说活劝,照顾得更加细心。 幸雪精心给甄有财做饭菜,每天不重样。甄有财爱喝大渣子粥,幸雪在食用前浸泡6-8小时,而后小火慢慢熬制,连里面的大白豆都已开花,这才端给侍奉他。 幸雪还学会做东北酸汤子,又叫汤子,是用玉米水磨发酵后做出的一种粗面条般的主食,吃起来微微带点酸味,质地也是黏黏的,但吃起来还是顺滑爽口,再配上开春鲜嫩的韭菜炸的一碗东北鸡蛋酱,味道极好,甄有财吃得万分满意。 |
天气渐渐热起来,狗剩慢慢有些大孩子模样,天天带着甄小宝到处疯玩。 这天中午,狗剩做了个简易风筝。因为没有风,那只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狗剩就拽着线往前跑。 那风筝贴在地上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追狗剩,逗得甄小宝哈哈大笑。 狗剩听到笑声,回头来看,不料脚绊上一块石头,摔了个狗啃泥,额上起了个大包。 狗剩气得把风筝一扔,开始捕捉蝴蝶来。只见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两个小孩蹑手蹑脚,一直跟到河边才作罢。 两人终于捉了几只蝴蝶,在树荫下扯下了翅膀和腿,看蚂蚁搬运那肥大的躯干。 “哎——不好玩,俺要回家。”甄小宝边说边走,他在辛宝宝家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吃住一段时间,有时也会想爸爸,闹着回去看。 等到了家却又不正经站,更不正经坐,毕竟是孩子,玩心重,呆没一会又惦记跟狗剩玩。 这天晚上,幸雪照例给甄有财送饭菜和熬药,服伺吃过饭喝完药,将家务活做完,便告辞回家。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一些,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 星也温柔,月也温柔,风更温柔,温柔的夏夜中,一切都是温柔的。 于是夏夜中的人们心也温柔了起来。 甄有财强撑着起炕,他双腿无力,几乎站不起来,只能扶墙一步步挪去小屋。 他正要推门,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稍息片刻,勉强进屋,坐在凳上,不住喘气。 只见在子夜的月光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得清楚。 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甄有财看到前面一个甄有财、后面一个甄有财,正向甄有财自己走近。 甄有财此时坐在屋里,不禁一阵惊然: ——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 ——身前的是甄有财吗? ——身后的甄有财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甄有财,那么,自己又是准? 甄有财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闭上了眼睛,心中生起了一种顿悟: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道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他睁开了双眼,忽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的人容易迷信,而且什么都信。他拿出一摞烧纸洋火,磨磨唧唧扶墙走出,在自家院中烧起来。 他一边烧一边叨念:给你烧一刀纸钱做盘缠,你该去投生就去投生,该去转世就去转世,别做野鬼孤魂,在滴答河瞎转悠。日后每逢忌日,自己定会烧纸钱给你,在阴间衣食无忧,有钱打点,也可早日投胎,生长荣华富贵人家享福,来世不再干这挖参苦活。 烧纸的火光在暗夜中闪烁,白色的纸灰从火焰中飞起来,飞到火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去。 甄有财用一根木棍拨弄着金黄色的纸张,想使它们尽快燃尽,可它们却像总也燃烧不尽似的。 他嘴里念叨着为自己壮胆,脊背感到阵阵发凉。猫头鹰在树上哭泣着,它们丰厚的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模糊的白光。 烧纸在燃尽那一瞬间亮丽地跳动一下,随即暗红着萎缩了。夜气便格外森然,缀满天幕的星空便格外灿烂了。 |
星光照在甄有财脸上,皱纹看起来已更多,也更深了。每一条皱纹中,不知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 此时此刻,挖参客惨死的面容,突然清晰地映现在他眼前,虽历久而弥新。 烧完纸,甄有财松了口气,费力站起,一步一挨,扶墙进屋,躺倒炕上,精疲力尽。 忽听有个枯柴般的声音冷冷说道:“故人别来无恙?”甄有财心中一惊,忙抬眼看时,登时如同掉在万丈玄冰之中,心头直冒冷气。 但见来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袍,就好像从墓里扒下的死人寿衣,不是旁人,正是挖参客。 甄有财的身体,顷刻间凉透了,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冒了凉气儿,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虽然骇异万端,但还是强压着惊惧问挖参客:你这么又来了? 挖参客向来无厘头,言行乖张,并不回答,眨巴着灰蛾般的眼珠,伸出紫红的舌尖,舔舐着腐臭的嘴唇,只盯着甄有财。 甄有财觉得身体如同梦魔般僵住,整个人都象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一副躯壳,既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 甄有财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又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活着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死也不是。甄有财此前上吊,由生而死,自死又生,心情却变得迥然不同了,自此对人世间特别留恋,再也不想死了。 他哪里肯跟鬼判去阴间,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看管的小卖店,又记挂着积存的几百块银元,更惦念着宝贝儿子尚未长大成人,因此百般求告。 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厉声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俺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 次日清晨醒来,甄有财身子虚空得没一丝力气,连手都抬不起了。他心下越发惶惶,仿佛堕入永无天明的长夜中。 |
73 这日晌午,郝大娘到辛宝宝家串门,一进屋就偏腿上炕。幸雪端来瓜子零食,娘俩边磕瓜子边唠嗑。 郝大娘说村里出了件大事,蔫瘪姑差点把高彪子娘掐死!幸雪听了吃惊不已。 原来,自离家高彪子出走后,老太太的更年期越来越严重,更加多疑多虑、喜怒无常、竭斯底里。 她一直认定自家儿子是被蔫瘪姑逼走的,于是时常寻事儿,三天两头来找儿媳妇麻烦。 老太太有骂人技巧,花样翻新,骂一上午基本不会重样儿。 蔫瘪姑不敢还嘴,只低着头哭,时不时还得按老太太指示端茶奉水。 见如此好欺负,老太太得寸进尺,几乎天天去,一去就骂大半天。 赶上饭口儿还吆喝蔫瘪姑做饭,老太太吃完接着骂,蔫瘪姑后来哭都不会了,只怔怔地听着,面无表情。 蔫瘪姑郁郁悒悒,心中无从排解,来到了滴答河。面对着清凉的河水,她心里闪过了投水自尽的念头。 但就在她欲赴清流时,猛然看到几条小鱼儿,抖动着尾巴,在河里游动着,还看到了倒映在河水中的美丽天空。 蓝色天空中飘游着几团洁白的云絮,几只小鸟在云团下边愉快地鸣叫着。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还是这么蓝,云还是这么高,鸟还是那么逍遥,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小鸟并不因为有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鱼也不因为有被大鱼吃掉的危险而不畅游。 蔫瘪姑感到屈辱的心胸透进了一缕凉爽的空气。她撩起水,洗净了被泪水玷污了的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回了家。 今天上午,老太太又去了,照例开场便骂。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儿媳妇没有低头,更没有哭泣,而是目光妖异,就像死了似的,一瞬不瞬地盯在老太太脸上。 老太太没作多想,依旧将胡思乱量、搜肠刮肚想起的骂词,倾向蔫瘪姑。 正当老太太骂的过瘾时,蔫瘪姑目光中突地泛出一阵杀机,老太太心头不觉一惊,一阵寒意,倏然满布全身。 忽然,蔫瘪姑拼尽全力,在老太太脸上“啪”地打了一个耳光。老太太左颊火辣辣地,红得就像是天边的夕阳一样。 老太太万万想不到,儿媳妇竟敢打公婆,一时惊呆了,连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记了。 蔫瘪姑伸出双手,闪电般直取老太太咽喉,招式狠辣,手下绝不容情。 老太太年纪虽大,可力气却不小,上山下地从不耽误。此刻见儿媳妇目光中狰狞异常,分明想置自己于死地,心中急怒交集,死命挣扎。 老太太被掐得呼吸不畅,两手张牙舞瓜,情不自禁碰触到蔫瘪姑肋骨,蔫瘪姑竟意外放手。 老太太立时屁滚尿流逃出屋,叫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哪!!!” 蔫瘪姑打小怕痒,老太太不经意间的举动竟救了自己一命。 老太太一边喊一边跑,蔫瘪姑仍不肯放过老太太,目中杀机骤盛,奋起身形急追。 老太太逃到院外,蔫瘪姑追上去飞起一脚,老太太跌了个狗吃屎。过路村人看到,急忙拉开。 老太太被救后,受到极大惊吓,竟放声哭了起来,哭得就像是周岁的婴儿一样。 郝大娘讲完,叹了口气: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这老太太也太霸道,要不是把媳妇逼急了,焉能拼命?…… 末了,郝大娘微一耸肩,得出结论: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不管你有多大权势,多有钱财,多有地位,做事也不能太过份,做99%就行了,要留余地,哪怕是1%的余地。如果不留后路,把事做绝了,最后受伤的是自己。 幸雪也陪着唏嘘一番,是呀!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谁能永远站在别人头上,要想想自己以后不如别人,别人反过来欺侮自己怎么办?这就是为人的道理。 自此,老太太再不敢上门去骂人。憋不住时,便坐在自家门口见人就叨念。但只要看到蔫瘪姑远远路过,老太太目光便铩羽败退,立马站起回屋,还不忘插上院门儿,动作极为利索,仿如武林高手一般。 |
李家大院一如既往,男人们照旧上山打猎下地干活,女人们照常做家务。 一家人里,变化最大的便是香媚,身怀六甲,挺着肚子进进出出,颇有些笨拙。 香媚长得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们儿。她最近极想吃酸,到处找酸味儿嚼裹。 东北地大物博,处处美食,想找点啥解馋还真不难。不说别的,单自家后院杖子(栅栏)上爬的喇蛄蛋儿就让她吃了几天。 喇蛄蛋儿属绿色藤蔓,带刺,长绿叶,形状像葡萄叶,嚼吃满口生津,酸酸甜甜,最招孩子喜欢。 李家杖子上的喇蛄蛋儿毕竟有限,没两天吃完后,香媚又四处寻别的酸食。 林子里到处铺满了绿,夹杂在其间的野花数不胜数,将大山装点得极为艳丽。 也不用走太远,只在山脚下哈哈腰,便能在一片绿色中找出她想吃的酸浆草。一株酸浆草一般拥有三片叶子,也叫“三叶草”。 酸浆草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几乎不挑土壤,尤其是在森林里比较潮湿的环境下生长得更好。 李宝库知道自家老婆害口(嘴馋),每每打猎回来顺手捎些酸的。香媚每每吃够了,便心满意足四处溜达。 李宝奎最近公务繁忙,一直没有回村。虽然不在村里路面,可关于他的情况,村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消息来源于李家女眷。 据李家女眷四处宣传炫耀:李宝奎如今在城里步步高升,官越做越大,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村人都羡慕不已,对李家更是敬畏。这李家平时仗着一门猎户,人丁兴旺,在村里横行霸道,如今朝中有人,更不敢得罪了,否则辛宝宝一家便是下场。 王仙伶家里的房子孤零零站在院中,久不住人,院里已生了不少杂草,那颗沙果树依然枝繁叶茂,挂了不少果儿。 开春时,这树开了满枝花,漂亮异常。引得无数孩子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也不知谁家孩子淘气,竟趁房主不在,翻墙进去,掰了不少花枝,花落了一地。 过了些时候,等那繁花落尽新叶长出时,这树重又焕发出生机,依然翠绿得让人眼晕。 花开花落,王仙伶失踪很长时间了,村人冒出很多新猜测。 有的说,王仙伶得到大仙点化,去西天修行去了。 有的说,王仙伶女儿有天眼,神通比母亲还大,王仙伶带她拜师学道去了。 也有的说,王仙伶找了个好男人,带女儿嫁过去享福去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村民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给无聊的日子增加不少乐趣。 |
这日晌午,香媚又酸馋了,想去找吃的,可肚子不得劲儿(不舒服),一走路就疼痛,只好坐在炕沿上着急。 李宝库上午种地回来,吃完饭,正睡午觉,呼噜打得山响。 李宝库脾气不好,媳妇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自己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所以香媚平日从不敢招惹,尤其是在他午睡的时候。 可今天实在馋得直流口水,香媚便横下心将丈夫拍醒,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低声道:“宝库,你去给我采点酸浆草呗!” 此时李宝库睡得正酣,梦见自己娶了二房妻,坐牛车上老丈人家。老丈人在家中大开筵席,自己坐上首席,仆人奔走,亲朋趋奉,好不威风快活。 突然肩头有人拍了几下,李宝库一惊而醒,睁开眼来,见是自家老婆,睡意顿消,眉毛一立,破口大骂:“臭娘们,俺看你是皮肉发痒了,欠揍!” 李宝库扬手想打人,香媚吓得一哆嗦,当下将手缩回,怯怯瞟着丈夫,心中甚觉酸楚:你能不能小的溜儿的给咱点儿笑容,丁把儿赌气囊腮的(脾气暴躁),太影响心情了! 李宝库手停在半空,因为媳妇肚子鼓鼓,楚楚可怜,便难得地收回了手,骂骂咧咧地转身接着睡。 香媚再不敢打扰,只在桌旁难过。 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香媚满肚子委屈:当初追求俺那时,你上蹿下跳胡扯六拉地尽逗俺开心,现在倒好,一天到晚和俺没话。不闻不问自己马上要生了,得遭多大罪?想吃点酸的都不管。 李宝库躺在炕上睡回笼觉,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后再也躺不住,便摔摔打打起身。 见媳妇在桌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珠泪莹然,便似要掉下来。让他的心陡地软了,让他的屌猛地硬了。 他一把拽过媳妇,准备大白天干一场,但一看她的大肚子,想到马上要出世的孩子,便松手了,拎上提筐出门。 见老公给自己找酸浆草去了,香媚破涕而笑,已是喜欢得紧,端端正正地坐好,眼睛望向窗外。 想到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她不禁咽了口唾沫。 今天天气炎热,太阳火猛.大地刮着热风,蒸腾着热气,狗吐出了舌头,收不回嘴里去,人人都汗透夏衣。 家家都开了门窗,引山风穿堂而过。不少爷们孩子耐不住热气,便跑到滴答河洗澡游泳,脱光光进入沁凉的河水里,好舒服! 河有沙滩,被太阳晒暖了,鸭子懒洋洋地卧在软沙里;河有石堤,缝里长出紫色的野花;河有沼泽,谁家大鹅自由自在地往芦草丛中时隐时现。山风扑面,携来河水的气息! 这时候的女人是不会下水的,她们洗澡得背着人。不到晚上,谁家大姑娘小媳妇也没胆量下水,顶多在河边洗洗衣服,顺便将脚泡在水里过过瘾。 |
此时甄有财正躺在炕上睡午觉,门窗大开,穿堂风吹在身上,微微掀动衣裤,显出他体瘦骨露,衰弱无力。 家里拾掇得干净利索,这要归功幸雪,细致又勤快,每次过来忙里忙外,还不忘宽慰又老又忧伤的甄有财:有啥磨不开(想不开)的事,就和俺商量。 这会儿,幸雪又带甄小宝过来了,她想让甄有财看看孩子。 甄小宝现在变野了,整天跟随狗剩四处疯玩,睁开眼吃完饭就抓不着人影儿。幸雪想让他回家看看老爹也不容易,今天趁他回家吃饭的当儿,赶紧领来。 幸雪和甄小宝进屋见甄有财睡的挺香,幸雪便叫孩子在屋里等着,自己拿灶房忙活。 待返身回屋,幸雪一愣,只见甄小宝正坐在甄有财身旁,小手不断摇摆。 敢情孩子在给父亲赶苍蝇呢,幸雪心窝儿暖烘烘的,脸上开了花:“小子真能耐,知道心疼人了。” 甄小宝嘻嘻一笑,小手挥得更卖力了。 山里苍蝇极多,不待邀请,家家都去,可招人烦了,哪儿都落,饭菜上人脸上,没它不下脚的地方。山里人见多不怪,只将它们拍打赶走便好。 几只苍蝇分散落在甄有财身上各处,甄小宝手一挥动,苍蝇便在屋里绕一圈,待他手停下重又落回原处。 如此往复,甄小宝慢慢失去了耐心,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去,苍蝇没拍着,却把甄有财拍醒了。 见到儿子,甄有财眼睛勉强睁开,叫了一声:“儿子!” 甄有财抬起手,欲摸孩子的脸蛋,却觉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遍体如绵,想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 甄小宝伸出手来,甄有财迷乱中摸到孩子的手,握住它久久不放,仿佛生离死别似的,眼里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此刻,似乎有一股新生命的激流,正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股与自己的生命相同而又不同的生命激流,注入他的心胸,涌遍他全身的血管,仿佛这孩子正将生命的温暖传递他那半死不活的身躯。 幸雪今天做的是朝鲜云吞(馄饨),馅香面滑,皮薄而嫩。见甄有财醒来,便端过来,服伺他吃饭。 甄有财尝之如同吞云吐雾,热乎啦的和着汤一口灌下去,只在口里唇齿相依的几个打转,就骨溜的吞到肚子里去了。 好一会儿才能体味出它的香、甜、嫩、滑来,但那已是“回味”阶段了。 幸雪服伺他吃完,又将杂货店账目帮着整理。 甄有财许久未进货,如今卖的都是货底子,村人知他身体不好,过来拿啥和他说声,然后把钱放炕上。 因为无人进货,杂货店已快无生意了。 幸雪拾掇好,再喂他吃药,便带孩子离开。临出门时,甄小宝突然回头,调皮一笑:“爹!下回俺还给你赶苍蝇啊。” 甄有财心窝里一阵暖烘烘的,嘴里应声道:“好!” 甄小宝跟随幸雪回去,一路依依不舍,频频回首。 待他们走后,甄有财思虑重重,心绪烦乱,暗自叹息:儿子开始懂事了,自己一旦不在了,他可咋办啊? |
这些日子,甄有财睡觉很少梦见挖参客,即便偶尔梦见,挖参客也不再指责辱骂,只用复杂的眼神瞅着他。 甄有财初始毛骨悚然,久了也习惯了。 刚才,挖参客见甄有财同样拿眼瞧他,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 甄有财回道:“好像没死。” 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甄有财只觉身心舒畅,快感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天堂,置身极乐。 甄有财宴请挖参客费尽了心思,不但做了山珍海味,还拿出珍藏地窖多年的陈酒,而且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 挖参客对甄有财的敬小慎微十分满意,开怀畅饮。喝到高兴处,挖参客使劲一拍甄有财肩膀,把他吓得三魂七魄逃得光光,立时醒来。发现是儿子在拍苍蝇。 甄有财觉得,自己身体眼见得是离天上远,离地下近了。这时候,他不得不思索死的问题了。 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甄小宝——自己血脉相承的儿子。 想着想着,甄有财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想动作,却又顿住。看了看窗外,外面天色正亮,想着此事还是晚上做好些。 一念至此,甄有财只好耐下性子继续躺着,只觉浑身筋骨酸痛,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酣美,待得醒转,日已近黄昏。甄有财以为自己又长高长大了,原来是薄被盖横了。 到得天黑,甄有财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炕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 快到辛宝宝家了,甄小宝便不再跟着幸雪,一溜烟跑去找狗剩,他远远就看见了狗剩,正举着网粘蚂灵儿(蜻蜓)蜻蜓 。 甄小宝飞奔过去,又悄悄地跑到狗剩身后,抬起脚蹬在了狗剩的屁股上。狗剩一个踉跄后,甄小宝在背后哈哈大笑。 接下去兄弟俩追逐打闹,狗剩一会儿踢过去左脚,一会儿扫过去右腿,一会儿是螳螂脚,一会儿是扫荡腿,甄小宝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狗剩碰着他。 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都是好不兴头。 |
盼星星盼月亮,香媚终于把老公盼进院里。她挺着肚子迎出屋去,心里真是开心极了。 李宝库采了不少酸浆草,还有野梨子,黑天天,都是非常酸的野生植物。香媚一把接过,连洗都不洗,急不及待塞进嘴里。 酸味儿流了满嘴,香媚立时觉得通身舒畅起来,浑然没注意李宝库手上受伤。 李宝库做猎户多年,比山里人警觉异常,野兽要伤他自是不易。他上山找野梨子时,发现一颗树上歇着一只野鸟,据说烧了吃可生贵子,便用猎枪打了下来。 正要去捡拾,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野狗,李宝库没防备,一下子咬在手上。他登时大叫一声,那野狗流着口水叼起野鸟跑了。 李宝库手上已是鲜血淋漓,便去寻找马粪包。马粪包是生长在林中的一种菌,它呈球形,刚出现时是白色,长大后变成褐色,里面有海绵状的填充物。 小孩子们很喜欢踩马粪包玩,它被踩后会发出“噗——”的声响,在瞬间萎缩了,从裂口处飞旋出灰一样的绒絮。 马粪包可以入药,如果嗓子肿痛,或者是外伤出血,敷上马粪包里的粉状物,很快就会好。 也真幸运,李宝库很快找到马粪包,将包里的粉状物按在伤口上。他深深吸着生机盎然的马粪包,闻到了粉状物的无名芳香。 李宝库嘴里念念有词:“这么点小伤口,白(别)血乎打掌(大惊小怪)的,包一下啥活也不耽误干。消炎,解毒,咄,好了!” 李宝库弄好伤口,便将提筐中散落酸浆草、野梨子、黑天天一一捡回。眼看已采了不少,手又疼得厉害,便放弃采集,兀自背枪提筐回家。 李宝库一边下山一边咒骂:若是被虎狼咬了也罢了,现在居然被野狗咬着了,真他妈的点儿背啊! 眼下见媳妇正吃的高兴,李宝库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心里骂了一声:“妈拉个逼,就知道吃,吃起来啥都不顾了。” 他想出声骂几句,此时香媚满嘴酸浆,正向他送来迷人的微笑,宛如一朵百合花在开放。 李宝库只能住嘴,重又躺上炕,得把刚才那觉补回来才是。 此刻,穿堂风吹来,让人舒服得很,他躺没一会便眼皮打架,飘飘欲仙。 待香媚吃足进得卧室,想讨好他,给他按按摩,松松筋骨。却也是老鼠拉王八没处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罢了! 因为,李宝库已然鼾声如雷。 |
74 此时,密山的李宝奎也正躺在炕上,但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便趿鞋下地遛达。 他脸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前几天樊冰冰陪他去兴凯湖游水散心,回来还是神情忧郁,闷闷不乐。 世界很大,美丽的地方不可胜数,然而心情不好,纵使面对名山胜水亦是枉然,李宝奎眼下的情形亦复如此。 民间谚语说,三十三,乱刀斩。意思是人活到三十三岁,就要接连不断遇到事儿。 已经三十三的李宝奎,突然觉得县长待他不如以往亲近,不再青睐他了,但觉玄之又玄,心头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悲哀,产生一种丧魂落魄的失落感。 今天中午,他躺在炕上歇息,特意将最近同县长交往的所有细节,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并没有任何得罪之处,县长对自己态度怎么会变了呢? 他不知道,以金钱买下的友谊,永远是不会深厚的;以金钱买来的力量,也必定不会坚固耐久。 李宝奎觉得自己做事勤力,每次县长差遣,他次次尽心尽职、不敢告劳,以报县长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顾之情,重赏之惠。 当然了,自己更会来事,拍马溜须,掇臀捧屁。经常给县长送重礼,时常陪伴县长寻欢作乐,逛春楼,花添意,酒助兴。还帮他打点权贵,交际四方,八面见光。 自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昨天县长仅因为一点小事,竟大发雷霆,就差翻脸了。 李宝奎大惑不解,胆战心寒,当真是食不知味,坐不安席,睡不好觉。 世上的官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翻脸不认人”。 这种做法,在清官叫做恪尽职守、大公无私,有时可以叫做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在贪官也叫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甚至可以叫做六亲不认、大义灭亲。 总之一个“法”字,在他们手上,既可颠三倒四,也可逆行倒施,法理伸缩自如,借法行私,自是得心应手,为所欲为。 春冰薄,情面更薄。大凡官员,自有一番官腔。听官员打官腔,那是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官腔既不好听,但又不得不听,万一在恭聆时神态出个什么差池,重则下狱,轻则丢官,事情可大可小,谁敢怠慢? 李宝奎这个人是在“听官腔”和“打官腔”里度过的,早已听惯了官腔。因此一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般见机行事。 李宝奎又想起前几天收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不由得惊疑交集。 原来纸上并无一字,却画了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 当时迷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 这说法虽然荒谬绝伦,但当时却是人人皆知。李宝奎打了一个寒战,怯意顿生。 但凡心有所求者,必有患失之惧。也难怪李宝奎心慌,如今他在城里风光无限,全是靠了县长提携擢升。 这县长五品知县,加分府衔,父母官。若无他,自己还是小卒一个。 他抬头看到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已网在中央。 李宝奎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已结的 李宝奎还想继续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若得罪了县长,自己失去靠山,便不用混了,就等着哭晕在茅楼(厕所)里吧。 李宝奎心念百转,殚精竭虑,想着如何巴结县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按以前的老套路出牌,千方百计攀附,想方设法媚谄。 想到这里,他终于睡着。 |
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辛宝宝去仓房取油纸伞,猛一抬头,屋角的蛛网,被外面的风雨一吹,丝丝断落。 他出神的仰视着,心中感慨万千,被风吹断蛛网的蜘蛛,却丝毫不因这一挫折而丧失斗志,脚爪爬动间,又蹒跚的在屋角再结着蛛网。 又有风吹过,刚结起的蛛网又断。那蜘蛛依然无动于衷,辛苦的再结,辛苦的和自然恶斗。 辛宝宝心境豁然开朗:“蜘蛛都如此,难道我连这蜘蛛还不如吗?”他暗忖着,活泼乐观精神油然而生。 辛宝宝开始大大方方出门,不再避人。幸雪怕他眼上肉坑吓坏路人,便给他缝制黑色眼贴罩上。 眼贴呈扁圆形,窄的两头各有一条细布绳,可交叉系在脑后,看起来虽怪异,却不那么吓人了。 辛宝宝厚道本分,只想踏实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已是他的人生目标。如今黄毛和狗剩都好好的,老婆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经过几次人生大难,辛宝宝看透很多东西,知道老天爷有一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手,正把人们牵引到一起,激发出恩怨相缠,错综复杂的命运。 生命就是这么起伏浮沉,身不由己。待人仁恕宽厚的辛宝宝觉得,人活一世,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自己逃不掉就得认。不可能好事全落在自己头上,自己头皮可没有那么厚。 有福有祸,倒也正常。自己该遭的罪都遭了,不该遭的罪也都遭了,日后一家人只要平安度日,就是最大的幸福! 辛宝宝夫妇俩心心相印、相得益彰,谁都不提二狗,那是禁忌。只要一提,两人就心伤肠断、欢少忧多。 有一次,辛宝宝失口说起二狗,赶紧“哪儿说哪儿了”(就此打住的意思)。 二狗的事对辛宝宝打击极大,却只能自我消化。二狗眼珠被挖掉,幸雪当时昏迷不知情。辛宝宝从未和她说过,也未在她面前情感失控过。 幸雪虽然不晓得二狗眼珠被挖掉,但却知道辛宝宝因为二狗惨死,睡眠更加不好了,夜里很深依然无法入睡。 这天,郝大娘来找幸雪上山采蕨菜。山里人勤快,一时闲不下来,家家都会上山采蕨菜,少量留着自家吃,多数晒干当山货,秋天卖了换钱花。 幸雪越来越熟悉丛林,林中的野果,柿子、草莓、水葡萄、托盘、马林果……红的紫的,熟的不熟的,幸雪都吃过,吃得满肚子浆果唱歌。还有那些能吃的花,百合花、芍药花、萱草(黄花菜)……自然给的馈赠她从未放弃享受。 走在山上,幸雪看到迎风长着一片苦菜花,便低头掐下一朵苦菜花。 苦菜花儿黄,苦菜花儿香。幸雪嗅了一阵,就把花儿填进了口腔,嚼嚼,咽了。 这时,一只翠绿的尖头长须小蚂蚱,展开粉红色的肉翅,飞到了她的手上。 她看到了这精致的小虫子不知被什么削去了一半肚子。去了一半肚子,还能活,还能飞。 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幸雪感动。她抖抖手腕,想让它走,但它不走。 幸雪感受到它的脚爪吸附在皮肤上的极其细微的感觉,不由地叹息了一声。 蕨菜又叫做龙头菜、如意菜,是大山里很常见的野菜。它富含蛋白质、脂肪、糖类、矿物质和多种维生素,营养价值很高。 蕨菜呈绿色,一根根直挺挺立在林里。大家专采嫩时未展开的芽,若等展开就老了,便没法再吃了。 现在这季节,正是此物满山疯长的时候,郝大娘和幸雪背着筐不停地低头采摘。 靠山住的人,对大山的给予向来慨然接受,他们享受着这丰饶的一切,心里满怀感激。 大山如勤劳的母亲般,在不同季节里端出一道道特色菜品供大家品尝。 山里人记住了大山的慷慨,也记住了它在每个季节中可以给予的物什种类,到时候无需提醒,便主动去索取。大山向来都张开怀抱,任人们予取予求,从不吝啬。 滴答河屯地处完达山麓穆棱河畔,村里人口少,周边山高林密,物产极丰。各家不用争抢,到处都可找到野物,不管是山菜还是果子,野兽还是鱼鸟,只要够勤快,谁家都可满载而归、硕果累累。 |
郝大娘和幸雪收获颇丰 ,身后背筐里的蕨菜满满。到家都累得够戗,放下东西后直喘气。 辛宝宝让幸雪回屋休息,自己在院中铺好地方,将蕨菜晾晒,并留了些放在灶房,晚上好吃。 当天晚上,幸雪将灶房的蕨菜一部分下开水炸熟,放大碗里盛着,准备蘸酱吃,一部分切了炒肉吃。 晚饭时,全家人吃着蕨菜,都觉得嫩滑、新鲜,是这季节的菜中上品。 尤其是甄小宝,吃的极狠,左一口、右一口,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幸雪看了直笑:慢点吃,厨房里还有,管够儿! 这个夏天,滴答河屯很安静,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时时送来布谷鸟的叫声,仿佛在说:春已归去。 正当大家平静地过着日子,李家突然传出一条特大消息:李宝库疯了! 这下,滴答河屯再次热闹起来,大家争相议论着:莫不是李宝库跟李俊一样,也受了啥刺激,脑子不好了?可李宝库年轻力壮,生龙活虎一样的男子汉,咋能说疯就疯呢? 村人百思不得其解,极想探个究竟。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夏夜里,在李家大院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 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充实一下单调的精神生活。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李宝库确实得了疯病,据说是疯狗病(狂犬病),最先发现他反常的是香媚。 她发现丈夫行为奇特,说话皮里阳秋,极是怕光。大白天都要拉上窗帘,自己尽量将身子缩到黑暗中去。每次都嚷着要水喝,可端上来却喝不下,喉咙做吞咽动作,看着水干着急。 香媚虽觉不对劲,但不知原因,只是奇怪:“你整天迷了磨儿的(迷迷糊糊),你到底要干啥?”她还是按丈夫指示,尽量让家里少见光。 可没过两日,李宝库越发越暴躁不安,只觉得体内仿佛五行颠倒、乾坤逆错,心脏已跌到丹田、肝脏取代了肺腑、胃部像是吞了一斤的铅。 他躺在炕上一阵急寒、一阵惨热,发着火一般的高烧,但五脏却象浸到冰窖里,难受得便欲晕去,全身抽搐,手足痉挛。 香媚吓得手足无措,却苦无办法。 这日,李宝库再次莫名其妙炸庙儿,眼睛翻着,只见红眼不见青眼,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 香楣看着他那张脸,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似乎往外喷吐着红色火焰,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 香楣慢慢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终于惊得大叫一声奔出门去。 李宝金闻讯当即过来,刚到李宝库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喀喇、呛啷之声不绝,尽是屋里诸般器物家什碎裂之声。 李宝金推门进去,只见李宝库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箱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乱推乱摔。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李宝金叫道:“五弟,你怎么了?” 李宝库神智仍清醒,只是体内邪气太盛,似要迸破胸膛一般,若是挥动手脚,掷破一些东西,便略略舒服一些。 他见老大进来,叫道:“大哥,俺要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老二老三闻讯赶来,见了此等情况,都吓了一大跳,七手八脚将李宝库制住。李宝金见李宝库显是病了,派人去请张神医。 |
可也巧,张神医刚好外出看病,不在家。李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宝库的病情耽误不得,老大再打发人骑快马去邻村请大夫。 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来回五六个时辰,大夫终于请来了。约六十余岁年纪,据说行医多年,医术极为了得。 老大夫意态扬扬、神清气朗,仔细望闻切一番,突然神色大变,命令几个男人立即将李宝库捆绑,切不可被咬到,否则性命不保。 几个男人大惊,赶紧找绳子将李宝库捆绑住,再不敢近前。 老大夫将李宝金叫出屋外,急急询问:你兄弟是不是被狗咬过? 李宝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拿不准。香媚站在一旁,闻言很吃力地说道:大哥,老五是被狗咬了。 那日老公上山给自己找酸果,回来时手受伤了,她当时没注意到,过后才发现老公手被包着,便问原由,得知被野狗咬了,她还嘱咐一句:手坏了就别碰水,小心伤口孬发(发炎)了。 现在,香媚见大夫问起,心头一凛,便实话实说,心里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老大夫叹了口气,笃定地告之:“那就错不了,这是疯狗病,绝症。指不定啥时大限到了,多则能活几年,少则几天几月就没了。家里做好准备吧,但要把病人单独隔离,切不可近身,被咬一口就不得啦,神仙难救。”他边说边搓手,显是很焦急。 所谓病急乱投医,而医生急了怎么办?没有人能给医生答案,唯有一种是真的见效——隔离。 老大夫说完,香楣如遭雷劈,连退三步,俏脸转白,不能相信地嗫嚅道:“他……他真的……” 李宝金听了老大夫讲解,恰如胸前被捣了一拳,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好久都说不出话。其他亲人也犹如五雷轰顶,心中交集着百感。 这疯狗病的厉害,李宝金自是听过,据说被狗咬后人变狗,只要发作便如疯狗一般上蹿下跳,举止抓狂,怕冷怕水,每天射精四五十次,导致精尽人亡。但这只是江湖传说,自己从来没见过,便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竟附身自家弟弟肉体里,叫他如何不为之心碎? 按说,作为有经验的猎户,若被狗咬了,通常会将咬人的狗毛剪下些许,用火烧成灰按在伤处,据说可预防疯狗病,李俊生前就教过他们,李宝库也知晓,怎么会没做而摊上此病呢?太可怕了! 终年打虎打狼,今儿教野狗啄瞎了眼!李宝金心里痛楚难当,无可形容。 作为当家人,李宝金盘算眼下该当如何,方无后患。他前思后想,当机立断,立刻吩咐几个兄弟将李宝库绳子解开,锁进小屋,放好便盆,同时将窗户用木条钉死,仅留一处空隙送饭菜,取便盆。 自己得了疯狗病,无药可治,随时死去,李宝库轰然一震,四肢乏力,眼前漆黑,便似掉下了无底的深渊,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 |
黑龙江鸡西密山市(县) |
75 什么?李宝库得了疯狗病?村人闻讯个个瞪口呆,惊骇不已。再见到李家人时,纷纷走避,唯恐传染。 孩子们更是在自家爹妈反复叮嘱下,不近李家半步,也没人敢跟李家孩子一起玩。 一时间,村人避李家如瘟疫。一夜间,李家从风光无限变成威风扫地。 大家私下里聚在一起议论,皆讥评道:李家遭报应了,李宝库害死二狗,二狗附身疯狗报仇来了。 还有的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李家作孽太多,如今报应子孙后代身上了。 更有的说:黄毛便是二郎神的哮天犬,知道弟弟惨死,便招来疯狗替弟弟报仇。 辛宝宝夫妇初始听闻李宝库患上疯狗病,心中十分快慰:啊哈,这下二狗的仇报了。 幸雪晚上炒了六个菜,又取出窖酒,和辛宝宝对饮起来。 他们心中狂喜之情,实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杀害二狗的仇人是心腹之患,驱之不去,铲之不绝,有如冤魂般的缠着,当时用尽心机,用尽力量不能做到的报复之事,今日竟在无意中得来,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何等幸运之事,幸雪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三杯酒下肚,幸雪话多起来,感叹报应,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幸雪笑了,眼里却流下泪水:李宝库死了又如何,二狗也活不过来,李家人都死绝,二狗也活不过来,儿子没了,便永远没了。 二狗死后,幸雪极想报仇,可樊冰冰投入李宝奎怀抱,自己再无报仇门路,便将深仇大恨埋下,安生过日子。 但她的心从不曾平静,仇恨如附骨之疽,暗伏在心里。眼下得知仇人竟得了疯狗病,不由心花怒发,多日来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 临睡前,幸雪嘴角又渐渐垂了下去,眼中也被一层薄雾慢慢包围。她叹了口气,低声细语道:“李宝库媳妇也怪可怜的,眼瞅着快要生了,男人却没了………往后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可咋过啊?”这声音是那么平淡,但其中含蕴着叙不尽的悲哀。 十磨九难出好人。辛宝宝霍然抬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瞧出幸雪的悲哀,他突然发现她的智慧,就是从悲哀中淬炼升华出来的。 感恩与宽容很多时候都是来源于痛苦和磨难,而这两种美德往往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获得。 就因为受了太多的痛苦和磨难,幸雪和辛宝宝的心变得越来越悲天悯人。 人心里的痛苦,有时正像是腐烂的伤口一样,你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切,你若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而说不定会收口。 因此这夜,两人谁也没睡好。 |
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李宝金一筹莫展,赶紧通过驿站骑马快递给李宝奎送信,自家五弟眼瞅着性命不保,自是需要他知道的。 这几日,李家人极是难过。在小屋里的李宝库,有时大半天没有动静,好似睡了一般,有时嚎哭声突然爆发。 开始时哭声像一个孩子,尖利而幼稚,几分钟后,哭声变得粗犷嘶哑,还夹杂着一些可怕而肮脏的骂人话。 十几分钟后,他的哭声又变成了干巴巴的嚎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叫唤像动物声音。 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睛,撕自己的腮帮子,在炕上像毛驴一样打滚……… 有时竟莫名其妙格格大笑起来,但这绝不像是人类的笑声,有些像是山鸟的夜啼,猿猴的悲鸣,豹狼的嗥嘶……… 但却又比世上所有难听的声音加在一起还要难听,还要令人心惊! 鬼哭! 世上若真有鬼哭,便是这声音。 李家大人孩子个个瞠目結舌,心脏几乎跃出腔来,恨不得用棉花将耳朵堵上。 这且不算,李家人最担心被传染,战战兢兢,不敢接近小屋半步。更让他们郁闷不已的是,全村人如避蛇蝎躲着他们,以往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而香媚更不是省油的灯,夫唱妇随、琴瑟和同:乱发披肩,半掩面目,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日嚎哭不止,其形其象奇诡恐怖,无与伦比。 李家出了大事,李宝奎却没回村,只带了口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五弟若因病不幸早逝,只能是命该如此,亲人都帮不上忙。日后只能代替他照顾好家眷,也算尽心到家了。 同时,李宝奎通过来人转达建议,五弟这病状需隔离,最好找离家之外安置,免得遗祸自家。 李宝金见李宝奎没回来,非常不悦,暗怀愠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不回来看一眼,莫不是做官做的连家也不要了? 来人见其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便顺嘴解释道:李宝奎近来公务繁忙,抽不出身,望家人见谅。 李宝金打发来人离去后,心中闷闷不乐,仔细想想,倒也释然了,也许太忙无暇回家。 他觉得李宝奎的提议在理,李宝库在自家大院,闹得全家几十口人不得安生,若在外找个场所住进去,绝对是上策。 于是,他叫了一声:“来人!”吩咐几个兄弟前来计议。 李宝奎确实回不来,倒不是因为公务忙,而是心里乱、大乱、特乱,自顾不暇,无法回村。 惊雷总是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话总是要在刀丛里寻获。李宝奎感觉县长对他越来越冷淡、疏远,正眼都不给一个,任他怎样巴结讨好也不搭理。 他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在县长面前不过一条狗,一条癞皮狗。这让他六神无主,心情郁结难解,导致上了一场大火,牙齿疼痛不已。 他忍了好多天,实在疼得忍不住了,去找江湖郎中章博宇。 当时没有什么牙医,遇到病人牙齿腐烂或牙痛,章博宇就捡起钳子,把牙齿钳出来。要是牙根还留在嘴里,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章博宇把李宝奎的两颗痛牙都给拔起,痛得李宝奎半边脸都肿了,十多天才消退。 李宝奎觉得官场险恶,自己仕途堪忧,心里七上八下,哪有心情去顾自己家人呢? 几个兄弟进屋后,李宝金满面沉思难决之色,将李宝库送哪儿好呢?几个兄弟商议一番,决定将五弟送到村外一处看瓜的屋子里。 最后,由李宝金出面解释:老五,你得这病,家里人都跟着上火,这些日子,全家几十口没一个安生的。尤其是你媳妇,每日里挺着大肚子捶胸顿足,大哭不休,眼瞅着身体快完蛋了,对胎儿不利啊!家里人也知你痛苦,可这病传染,若被传染,李家灭门那是不用客气了。现下只能送你到村外看瓜的屋里,千万别怪家里人心狠,实在没有办法啊! 李宝金声泪俱下说着,期间哽咽几次,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李宝库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但无人知道没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伤的表情。 |
马祖婆失声道:“五弟,你大哥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也不理会呢?” 李宝库全身剧震几下,牙关格格相撞,他听了大哥大嫂的话,好生失望,心都疼碎了。 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他一生最值得尊重的时光已经过去,他正进入一个悲惨的阶段,充满了屈辱、羞耻、心酸。 李宝库素来气焰不可一世,性如烈火,自高自大,做猎户多年,打死无数野兽,从未胆怯过,弄死高大裤裆、二狗就像踩死蚂蚁一样,连眼都不眨一下。 可不想竟摊上这疯病,居然要等着死,哪天死去都不知道?更气人的是,亲人都不能近身,生生让人独自赴死,真让人抓狂不已。 李宝库心念反正必死,在哪儿死去不一样?他龙性二三十年,此时倒也干脆,起身走出屋。 走到院里,李宝库突然顿住,慢慢转过头来,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跟在后面的家人胆战心惊,不由得连退三步,生恐传染。 李宝库见状,脸色一沉,白里泛青,拱手道:“大哥,俺媳妇有了孩子,以后都交给你了。”语气恳挚哀怨,听来凄迷万状。 李宝金深怕言语差错,便闪烁其词,答语含糊:放、放心! 香媚心念此乃诀别,顿觉痛惜无限,再次放声痛哭。 李宝库眼里突然露出凄凉辛酸之色,默然转身,继续前行,郁郁寡欢,神情恍惚,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让跟在后面的亲人们甚是同情。 村外看瓜小屋本就简陋,而且一年只有几个月利用期,早破败不堪。可经李家人拾掇,请瓦匠将炕重新盘过,门窗请木匠打新的,一切都换了新颜,洁净得连蜘蛛都活不下去,简直新家一般。 可李宝库进去后,没心情四顾,只一屁股坐炕上。 家人站在门外,又交代了几句,回应的却是长时间的无声无息。 只见李宝库垂着头,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无精打采、不死不活、行将就木。 大家摇头叹息一番后,锁好门回家。 亲人离开后,李宝库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野狗,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左冲右撞。 他的目光,迷茫而空洞;他的神情,寂寞而惆怅;他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李宝库闹腾累了爬到炕上,他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王爷的家门口,催命的小鬼,抖着哗啦啦响的铁链子,锁住了他的脖子…… 李家人回家后,自然免不了求神拜鬼、烧香许愿、问卦求签;成天成夜的闹,也是没有一点灵验。 |
这几日,天气越发热起来,太阳灼上人们的皮肤,天蓝得看不见一丝白云。 而到了晚间,河边蛙声震耳,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阵伍,迷漫着每个家庭。 这天,麒麟山上的黄毛正带两个胡子练枪。如今,黄毛已是胡子窝的“枪王”了,有好眼力好耳力帮忙,他开枪从不放空。 众匪们自叹不如,私下里议论:这份异能可不是谁都有的。 黄毛从不炫耀自己枪法出众,有找他练枪的,从不拒绝,有向他求教的,总是耐心指点。 今天几人练枪打鸟儿,打了五六只,眼看可以做一盘菜了,几人便开始往回走。 因为山寨随时都可能抽调人手下山打劫,几人怕走远了听不到指令,便在附近活动。 黄毛见林子里直立灌木有托盘儿(学名牛叠肚),边走边采,这物是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果实呈半圆,扣在果托儿上,熟时为红色。入口极甜,是种好吃的山果。 这托盘儿由一个个小果粒组成,摘时一不小心便散,一捏即破,要轻摘轻拿。 黄毛时常上山,熟悉各种山珍野果。眼前此物还没全熟,有绿有红的,黄毛只将红的小心摘下,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谢文东依旧不让黄毛参与山寨事情,他觉得,黄毛虽杀了一个兵卒,已算真正的胡子,但毕竟年纪太小,现在做买卖为时过早。血腥杀伐晚点再见不迟,反正自己无儿子,日后这家业都要交给他,让他多过几天干净日子。 谢文东这心思从没和别人说过,他每每看见黄毛跟胡子们玩在一处,开开心心的,便也跟着高兴。 他希望黄毛能一直幸福下去。在心里,他已将黄毛当成自己亲生儿子般。 他怕寂寞。岁月只使他变得更奇情,却不能令他丧志灰心。 他没有老。但岁月却侵蚀了他。 他喜欢月亮。因为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黄毛在谢文东心中就是一轮方形的月亮,因为它照亮和温暖了他那颗寂寞而苍老的心。 |
76 张神医回村了,满载礼物而归。他这次外出时间不短,是被牡丹江一富户人家请去的。 那户主人患上疑难重症,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辗转打听到张神医手段高明,便派一辆马车来请。 张神医也不推辞,坐上马车便去了,一路快跑,用了近一天才到牡丹江。 进了主家,张神医顾不上休息,立即诊断。一抓到病人手腕,只觉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才知道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剧毒。 病人全身青肿,说是多年前上山采人参被蜈蚣、蝎子、黄蜂等十余种毒虫先后整伤,当时全身只是痒,挠挠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 张神医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神医”两字的外号,“神”而称到“医”,可见其神乎其技。 但病人所中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 一个不好,可能会治死,张神医心里有点发怵,不敢替病人治了,然而心里又极想挑战病魔。 毕竟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鬼闻玉液琼浆、 饿鬼见饕餮大餐,怎肯舍却? 心里纠结冲突半天,张神医终于冒奇险,拔出手术刀。试问鹿死谁手? 这一晚病人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神医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 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病人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又服了药之后,寒战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过了几天,眼看病情稳定,张神医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只要按时吃药调养便可。 张神医请辞回家,病人家属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给了酬金,送了礼品。 |
76 张神医回村了,满载礼物而归。他这次外出时间不短,是被牡丹江一富户人家请去的。 那户主人患上疑难重症,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辗转打听到张神医手段高明,便派一辆马车来请。 张神医也不推辞,坐上马车便去了,一路快跑,用了近一天才到牡丹江。 进了主家,张神医顾不上休息,立即诊断。一抓到病人手腕,只觉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才知道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剧毒。 病人全身青肿,说是多年前上山采人参被蜈蚣、蝎子、黄蜂等十余种毒虫先后整伤,当时全身只是痒,挠挠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 张神医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神医”两字的外号,“神”而称到“医”,可见其神乎其技。 但病人所中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 一个不好,可能会治死,张神医心里有点发怵,不敢替病人治了,然而心里又极想挑战病魔。 毕竟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鬼闻玉液琼浆、 饿鬼见饕餮大餐,怎肯舍却? 心里纠结冲突半天,张神医终于冒奇险,拔出手术刀。试问鹿死谁手? 这一晚病人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神医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 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病人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又服了药之后,寒战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过了几天,眼看病情稳定,张神医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只要按时吃药调养便可。 张神医请辞回家,病人家属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给了酬金,送了礼品。 |
小别胜新婚。张神医回到家,媳妇黄妹像蜜糖般把他黏上,施尽浑身解数,以讨他欢心。 黄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张神医用强有力的手臂环拥着黄妹,使她动人的肉体毫无保留地挨贴在他身上。 黄妹娇躯一软,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衣襟下露出的两个乳头像卧在窝里探出头来的一对白鸽。顿时让张神医心动神驰,神魂颠倒,色欲之心,油然而生,伸出手掌,向她胸前抓了过去。 他手里揉着她的乳房,嘴唇吻着她的粉颈,还放肆地啜着她的小耳朵。 黄妹完全融化在他的挑逗,檀口不住发出令人神摇魄荡、销魂蚀骨的娇吟,美丽的胴体向他挤压摩擦。 张神医接着抚上她的香唇,黄妹再忍不住,玉臂缠上了他,狂热地反应着。 所有暂时离别相思而来的苦楚,都在这刻取回了最甜蜜迷人的代价。 此时两人都融入浑然忘忧,无比热烈的缠绵中。他霸道放肆,无处不到的爱抚,更刺激得她娇躯抖颤,血液奔腾。 他的手熟练地滑入了她的衣服里,肆意抚弄着,接着身上的衣服逐一减少。 他把她轻轻托起放倒在炕上,她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他一瞟一瞟。 他开始脱衣服,但腰扣怎么也打不开。她转过身来,帮着解开了腰扣,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了脸,他嗅到她呼出的馨香气息。 他亢奋起来,心旌摇动,抽回手从她柔软的头顶抚摩下去,贴着脖颈通过腰际掠过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的小脚,便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感觉。 黄妹双眸紧闭,颊生桃红,艳光四射,可爱动人至极点。 他从头到脚一点不漏地抚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开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缰。 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吮咂她的奶子,从左边吮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再从乳沟吻向腹部,在那儿像是喘息,亦像是准备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标。 激情终于像浓云背后的雷声一样轰隆隆地爆发了。 |
她急促地扭动着腰身,渴望似的呢喃着叫了一声,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渐渐地化为一阵泉水般的呜咽。 她的手抓紧了被子,指甲划过被面。她用牙啃、用舌头尖儿舔、用手抓、用腿勾;上下翻滚,蹭来蹭去;两人贴紧得没了缝儿。 一时春情满室,呻吟声和喘息声交响乐般奏了起来。 他一扬手掀去了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便进入了,发疯似的摇拽起来。 两个人滚在一起,两具肉体激动地互相推波助澜,她夹紧他,他抱紧她,她身体开始抖动时,他的身体也抖动了。 当她高潮来临浑身抽搐时,他觉得自己抱住的仿佛是地震时的大地,这时他的高潮无比辉煌地呼啸起来了。 缠绵之后,她万般仪态,妩媚而娇柔,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奶子抵着他的上臂,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 她昵声道:“前些日子李家来人请你看病,说李宝库得了急病。你不在家,李家又急忙从外村请了个大夫,诊出疯狗病!” 张神医缓缓抬起头,呆傻凝望着她的脸,那红潮还没有完全地退去。他从她身上看见了肉体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爱,那对叠在一起的乳房,就像一对正在交配的白胖的鸽子,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开始穿衣服,心不在焉地问道:“疯狗病? “是的!”黄妹回答。 张神医暗自摇头,人只要得上这病,必死无疑,即便自己去了,也是一身三手、无能为力。只是李宝库大好年华、正当青壮年,这么个死法太残酷。 果然,黄妹把所有事和盘托上,更印证了这一点,那是一种等待被杀头的感觉,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黄妹讲述时长吁短叹,颇有悯人姿态。张神医脸上表情平淡,他早已看惯生死,自不会因此烦恼。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李宝金的大儿子李保诚。 自李宝库送到村外小屋隔离后,香媚天天寻死觅活,今天上午突然一病不起,发起高烧。 李宝金心中狂叫,急得够戗,这娘们是一身二命,要有个好歹,可咋交代? 正要派李保诚去外村请大夫,恰好听说有人看见张神医回村了,便立即去请。 果然,张神医在家。 听到李宝库媳妇病了,张神医当即穿鞋下地。 医者父母心。患家是个孕妇,若病势凶险,恐失两条人命。张神医不敢怠慢,拿上药箱跟李维生出门。 见老公出门,黄妹快活地跳起来,顾不上关门。一把扯过谢礼,将油纸撕开,抓出里面的一个核桃酥,狠狠咬了一大口。 那酥甜的味道让她浑身舒畅,手上的没吃完,便又拿出一个来,越吃越高兴,越高兴越吃。 没一会儿,一大包核桃酥便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 |
香媚确实病得不轻。这女人呐,一想不开,就抑郁了,病也跟着来了。曾经俊俏水嫩的小媳妇,如今憔悴得像极了秋后风干在枝头的李子。 她身体虚弱,再加心情抑塞,肝火上升,病势异常严重,这又是个有孕的身子,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 张神医小心翼翼地诊治着,惟恐有个闪失。 他开完药正要离开时,香媚醒了,泣不成声:“俺的男人要死了,自己的日子可咋过啊?大夫救救他吧!”她哭声一直不断,用手绢擦去眼泪,接着又捂住了嘴嚎啕起来。 张神医再三安慰道:“弟妹,千万不要这样悲伤过度,对身体有害,不考虑大人也得考虑孩子。” 众人都在一旁相劝:人都疯了,没脉了(没希望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快白(别)难为人家大夫了! 香媚只是哀哀痛哭,悲泣哀号:“求求你救救俺男人,自己下辈子变驴变马也要报答你!” “好了!”李宝金喝止道,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他明知无望,却不违拗弟媳妇之意,转脸对张神医说:“真是血招没有(彻底没办法),自从五弟得了这病,弟媳妇整天吃不下饭,人都敖糟(垮掉)完了。既然弟媳妇这般要求,大夫你只管会诊就是,诊金照付。” 话说到这份儿上,张神医便不再推辞,在李家人陪同下向隔离小屋走去。 肥姐最近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自她身体恢复正常形状后,丈夫对她倒是更加体贴了,关怀备至、爱护有加。 她弟弟惨死在李家人手里,曾经一度,她恨得牙都咬碎了,恨不得李家全部死绝。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 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 后来李俊没得善终,先失心疯后横死。她时常暗想:李俊这般下场,莫不是跟自己当年煮死猫、炙死狗,下的诅咒有关? 想到这里,肥姐心下惶惶不安。如今李宝库又得了疯狗病,她闻讯颇感怅惘,弟弟大仇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不禁恻然,心想:这都是李家作孽太多,若不种下恶种,又焉会得此恶果?李宝库当时弄死二狗这小孩肯定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有这下场吧?真是人不报,天报! 自此肥姐怨气渐息,万念化作一念,一念转作无念,所有恼恨的思想立时一去成空,善念顿生。 这时,邻居胖大嫂前来请她一起去看热闹,说是看不成人形的李宝库。 肥姐本不想去,但出于天性的好奇心,却无法控制,便放下手头的活计随胖大嫂出门。 肥姐看到,很多村人从家里、田地地、树林里匆忙往隔离小屋奔去。 |
77 人有一种共同的通病,那就是喜欢看热闹,“隔岸观火”、“隔山观虎斗”,这都说明了人类这一种毛病。 李家人虽尽力驱赶,可村人还是跟在后面,他们都好奇得不得了。 滴答河人就这么个特点,爱看热闹,有热闹可看,都是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他们抓住一切看热闹的机会,不放过呆板单调生活中极少有的乐趣。 李家人无奈,只好由他们,只把李宝金气得破口大骂: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 到了小屋,李宝金扯亮嗓子朗声道:“五弟!咱家从来没有放弃你,今天专门请张神医过来给你看病,请你配合。” 半天不见应声,从窗户望去,只见炕上摆着一张小饭桌,桌子放着白酒和狗肉。 因为疯狗病,李宝库恨死狗了,顿顿要吃狗肉。 此时李宝库靠在墙上,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望着白酒,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 狗肉上面停着一只金绿色的大苍蝇,它看上去好像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飞呢?还是不飞? |
香喷喷的狗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朝鲜人过年——要了狗命了。 |
李家人开门进去,只见李宝库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公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一会儿满脸通红,一会儿又是脸色苍白;一会儿神情苦恼,一会儿又在嘿嘿傻笑。 张神医见了直皱眉头,他不忍去思忖这李宝库此刻的心境,一个胆大、粗鲁、野蛮、敏捷、力壮的青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孱弱的残废。 而这其间的变化,不过几天中的事。 一个人如果已经看破生死,那么对世间的一切,他也就没有任何留恋了。李宝库每日或坐或躺在炕上,不说话,只心里做事,自成一路。张神医诊治时也不言不动,任其摆布。 李家人对李宝库的绝症早不抱任何希望,只不过来督看李宝库,以免发病伤人。 张神医搭脉李宝库,望闻切之后,神色诧异,大半天不说话。 李宝金见张神医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又是忐忑,说道:“张大夫,你看出什么病来,但说无妨。” 张神医心中反覆交战,好一会才开口道:“老五得的不是疯狗病,而是破伤风!”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张神医的声音于李家人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同时“啊”一声,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李宝库一直木然靠在墙上,懒洋洋的。一听这话,从坐姿纵身跳起,像一只野兽、一只虎、一只腾空剪扑的老虎,这是雪崩式的愤怒。大叫道:“你说啥?”声如泣血,无比凄惨。 几个兄弟急忙阻拦,好在李宝库并没有伤人企图。张神医却是处变不惊,屋里李家人、屋外村人均感震惊。 张神医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病人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太旺,人是发苶(精神不振),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因此破伤风和疯狗病颇多相似,都抽搐,都怕水,再加上病人确实被野狗咬伤,被诊断为疯狗病也不奇怪。自己也是判断多时才敢下的结论,主家大可不必责怪前面的大夫,估计即便不清这大夫,再请别的大夫来看,十有八九也会看成疯狗病。 张神医不愧是三代名医、神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在场之人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特别是话说的进退有度,让人无不赞赏。 张神医深知李家人霸道,若直说误诊,李家人定饶不了前面大夫。必须想好说辞,给前面大夫开脱。 张神医不自持医术高而贬低同行,相反还出言维护,村人暗暗钦服:度量了得,人品不一般。 |
李家人又惊又喜又怒,惊的是这结论出乎大家意料,喜的是李宝库还有救,怒的是庸医误人,险些害死自家人。 李宝金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派孩子马上回家给香媚报信。有兄弟义愤填膺,咒骂庸医糊涂,回头抄了他的家,马祖婆也咒骂连连:“胡扯鸡巴蛋!” 李宝库心中欢喜却呆滞,这些天来,他度日如年,身心俱毁,未老先衰,幡然悔悟,想起自己过往犯了太多错误,做逆太多。 李宝库脾气向来不好,照他的大炮脾气,早就火冒三丈找庸医拼命了。可如今他异常平静,庆幸自己如贫得宝,如暗得灯,遇着了真仙。 他不慌不忙请教张神医:“俺这病,可有治?”眼睛里霎时闪现出毒蛇才有的光亮。 此话一出,屋里人登时安静下来,人人只知疯狗病厉害,却不知破伤风也是极其凶险的病。 当时医术不发达,得破伤风十有八九送命,比疯狗病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不传染罢了。 大家将全部目光投向张神医,满怀希望他救李宝库一命。 |
在众目睽暌下,张神医前思后想,考虑半天才开口道:“这病难缠,只能一试。治好算命大,治不好认命!”然后低头,从药箱取出纸笔,开了一贴包括三种青草外加上黑泥巴里的蚯蚓七条的奇怪药方。 屋里屋外所有人都沉默起来,思索起来,人都不一定能活,刚才嚷嚷抄家有啥用? 李宝库的脸色变了两变,一颗心直往下沉,更是郁塞于怀。 当天,李宝库便被接回家中,李家人人微笑,尤其香媚更是激动不已,踉跄冲到张神医面前跪下:“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张神医忙将她扶起。她站起来后,反反复复,不停说着这感谢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张神医给李宝库服药,并嘱咐了一些细节,便离开了。 这时,香媚突然肚子疼痛不已,家人赶紧搀扶她进卧室休息。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反害了她自己。 香媚躺下后,肚子却越来越痛,忍不住呻吟出声,惊动了马祖婆,过来一看,发现是早产,派人急请吉祥姥姥(接生婆)。 一袋烟功夫,吉祥姥姥请来了,命令马上烧水,准备生产用的物什。这些东西都拿进卧室后,仅留吉祥姥姥和马祖婆,其他人都被打发出去。 李家向来人丁兴旺,生孩子和猪下崽差不多,绝不会引全家关注,只是这次不同。一是李宝库搞得全家人神经紧张,二是香媚体质虚弱,多日不吃不喝的,身体缺少营养,生孩子容易出事。 所以全家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孕妇担忧,接连死人横祸已让他们恐慌不已。 大家在屋外翘首以盼,暗暗祈祷。 此时卧室传来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喊,折腾了不少时候,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没音了。 李家大院安静得掉一颗针都能听见,过了一会,马祖婆走出卧室,脸色沉沉,宣布道:“下(生)了,是死胎。” “啊?”一片哗然。这实在太出人意料!大家都知道,不足月孩子肯定瘦小体弱,但万想不到是个死胎。 正如麒麟草养育了红珠绢蝶,每一个生命都会养育另外的生命。当然,这延续生命的梦想破灭了。 |
李宝库躺在炕上,听到这不幸消息,禁不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眶,又无人安慰,伤心更是无以复加。 据吉祥姥姥出来介绍说:这婴儿下(生)来时,浑身青紫,瘦得没二两肉,仅一层皮贴在身上,相貌酷似李宝库,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便知。 吉祥姥姥描述时不住叹息,这孩子啥时死在腹中的,真不好说,但看样子,怕是死了一些时候了,作孽啊! 香媚生出孩子后晕过去了,这醒了得知自己怀胎几个月的孩子已死,该怎样接受这打击? 吉祥姥姥返身进卧室悉心看护,一直到困乏难支,便告辞接过酬金回家休息。 肥姐跟着看了一路热闹,看到李宝库已无男人威风,憔悴得不成人形,由家人搀扶着,对周围人不理不睬,她心中百感交集。 一路跟到李家大门前,肥姐和村人闲聊一会,正待四处散去。又闻讯要生孩子,大家又来了精神,没走的、正要走的、已走半路的,重又返回聚集一起,私下都在猜度: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山村本无事,日子乏善可陈。每天就是上山,下地,其余的时间,吃饭,睡觉。大家都闲得发慌,有这等热闹,怎会轻易放过? 待闻得孩子是死胎,立刻疑神疑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有的说:这是阎王爷收了小的,留下大的,所以香媚的命保住了。 有的说:都是香媚瞎嘚瑟,好好的婴儿,硬是给她饿死在肚里。 还有的说:李宝库弄死二狗,二狗以牙还牙,做鬼把李宝库儿子魂儿勾过来,一命换一命。 众人连说带讲的,这个说,那个说……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仿如赶集般热闹。 |
78 盛夏时节,大山的富庶让孩子们眼花缭乱,漫山遍野都是玩处,他们如山的精灵,舞动在绿树草花之间,从不厌倦。 辛宝宝这几天很忙,一边在山上赶着放羊,一边看着两个孩子。 这些咩咩直叫的小羊抢在羊群的最前面,活蹦乱跳的样子讨人喜爱。它们身上洋溢出的生命气息就跟破土而出的小草一样,不可遏止、蓬勃向上。 瞧着这股活力,辛宝宝心里就有了新的期盼。 自打甄小宝住到辛宝宝家后,这几个月来,身体强健一倍,同时因食物美味,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来时真有天壤之别。 狗剩越来越淘,比二狗生前还要淘,自己淘不要紧,还动不动欺负甄小宝。 狗剩很顽皮,他跟甄小宝玩着玩着,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出哭声。 甄小宝呢,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狗剩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狗剩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 甄小宝依然不哭,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狗剩气坏了,问,你被俺俺倒了,为什么不哭?俺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 甄小宝说,你把俺打倒了,俺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俺哭什么呢。俺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俺,不就是让俺笑吗。 狗剩不再理他,拿出一根草吹哨,吹出好听的画眉和百灵的叫声,甄小宝说,哥,教教我! 狗剩一时起了坏心,他扔下草,又拔了根带倒刺的新草,放在甄小宝唇间,手把手教他吹。 甄小宝正得意吹响时,狗剩逆向一拉,草上倒刺将甄小宝嘴唇划出血口,立时血流不止。 甄小宝满嘴是血,这下终于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嚎哭不止。 狗剩吓麻爪了,好生后悔,只颤抖着身子领甄小宝回家找大人。 当天,狗剩被幸雪一顿好打,辛宝宝虽心疼,却一点没阻拦,任幸雪把狗剩揍了个结结实实。 辛宝宝心中暗道:“这甄小宝是甄有财的命,现由自家照看,若有闪失可怎么交代?孩子的嘴全破了,吃不下饭,回头让甄有财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辛宝宝越想越气,见狗剩竟忍着不哭,便一耳光打过去,骂道:“被你妈打成这样还不哭?” 狗剩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成群结队流进他嘴里。这时候幸雪又一巴掌上来:“哭哭哭,你还好意思哭?” 自此以后,幸雪便让辛宝宝好好照看两个孩子,哪怕羊放丢了,也别叫甄小宝再伤着。 甄小宝也怪,狗剩那么熊他,他却从不记恨,转脸就忘,依然屁颠屁颠跟在狗剩后面,像小狗一样撒欢儿地尥蹶,“哥!哥!哥!”在后面叫的亲热。 狗剩有时也烦他,不让他做跟屁虫,可甄小宝撵都撵不走。渐渐地,狗剩有了做哥的感觉。 有一天,狗剩突发奇想,学起江湖好汉八拜之交,竟和甄小宝一起对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来。 狗剩装模作样地道:“兄弟,咱俩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甄小宝嫩声嫩气地回道:“那还用说?俺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啊?” 两人相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肚子都笑疼了。 |
这一日,辛宝宝家来了客人。一见来人,幸雪脸上的表情就瞬间三变,先是惊愕,接着是喜悦,而后是狂喜,一跃而起,迎了上来:好姐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密山的冷面西施。她穿着格外考究,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她紧紧握着幸雪的手,眼光中满是欢喜之色。 她是带着新老公和继女来的,同时牵着条黄狗。辛宝宝再次见到冷面西施,心道:“冷面西施美得很啊。” 冷面西施如今已成亲,成了那皮货商的老婆,自然也成了那小女孩的继母。 皮货商身材甚是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幸雪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同时心内暗暗叹道:“缘之一字,真是奇妙。一株草有一滴露珠,每人都有他的缘份,这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冷面西施是关了饭馆来找幸雪,她怀孕了,极想吃幸雪做的狗肉。 皮货商从别家饭馆买来现成的狗肉给冷面西施,可她咋吃都不是味儿,只想吃幸雪做的。 皮货商笑道:“你这是吃到鸡蛋好吃而去找生鸡蛋的鸡。” “瞎说。人家幸雪做的狗肉确实好吃得很!”冷面西施嗔怪道。 反正自家不缺钱,生意也不忙,干脆关了店,顺便带孩子一起来幸雪家玩。 他们专门买了一条肉多的大黄狗,跟着一家三口来做客。这狗一路极温顺,进了幸雪家兀自趴在地上吐舌头。 冷面西施性格开朗,没一会便跟幸雪姐长妹短唠到一块,俨然如在自家一般。 辛宝宝不善言辞,皮货商脸上随时随地升起一种饱经世故,遍历世情的笑容,有说有笑的,倒也和他聊得热乎。 皮货商的女儿一进院就到处溜达,这里的一切对她很新鲜,她对幸雪甜甜地叫了一声:“姨!” “哎!好孩子,拿着。”幸雪高兴地赏给她一块松树油子,水晶般透明,橙色。 松树油子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搁火炉上去熬。 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 它与现在的口香糖一样,甘香爽脆、清甜非凡,就是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 女孩接过来非常高兴,放进嘴里,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 |
狗剩和甄小宝见来了新伴儿,不由得眉飞色舞,从心底里乐上来,三个小孩很快玩在一处。 他们来到后花园,狗剩和甄小宝采了无名野花做花环,套在女孩头上。小女孩住在城里,很少有机会亲近农家,乐得直拍小手。 到了夏天,后花园就会变成一个大大的菜市场,茄子、豆角、香菜、韭菜、芹菜、柿子、辣椒、大葱………随时摘随时吃,还带着露水,老新鲜了。 后花园里的蝴蝶一会儿向这儿飞,一会儿向那儿飞;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花梗上都有居住者:一条毛虫、一只甲虫、一个昆虫,肉眼勉强能看到的生物。 狗剩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惊奇: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怎么能活下去?它们在夜晚干些什么?一到冬天,它们就死了,但是随着夏天的来到,它们又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后花园里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然后开了一朵大黄花。 辛宝宝每次铲地,一遇到倭瓜的丝蔓,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籽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 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倭瓜长得非常之高,比人还高,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拔根也都随便。 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炫耀得无比亮眼。 狗剩拿了个瓢,这是大葫芦解剖成两半做成的 ,教小女孩采摘带着新刺儿的黄瓜。 旁边的西红柿刚有几个露了点红色,狗剩扭头向小女孩讲解:小丫头,这洋柿子(西红柿)要看尖,尖头红了,里面就熟了。 小女孩瞪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努努嘴:“谁是小丫头啊?你还毛头毛小子呢!跟俺装大瓣儿蒜,俺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说完伸手采摘了几个西红柿放进瓢里,几个孩子端着去泉边洗。 山里人家几乎都喝泉水,离辛宝宝家不远处便有一处山泉。这泉水清澈,一汪到底,周边砌了石台,旁边留了水道。 泉水在水道中流动,哗哗水声不绝于耳,与山间清幽相衬,与林中虫鸣相合,显出好一派世外风光。 紧挨着山泉往上走就是树林,三个小孩放下瓢,又去树林玩,空气中到处都是松脂和新鲜植物的气息。 树林里的那些野兔子和小松鼠都在奔跳、欢笑;还有那花草树木都在悄悄地生长。 小草长得绿油油,一簇簇鲜花盛开:黄的、白的、红的,星星点点的蓓蕾,在微风中摇曳。 一对蝴蝶在他们眼前飞舞,双翅拍动间,不时展示它们背上的美丽图案,阳光照耀下,在花草间自由飞翔。 蝴蝶飞到东,三个小孩六双眼睛就看到东;蝴蝶飞向西,他们的眼珠也骨碌碌地溜到西。 他们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快乐,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拍手大笑,彷佛他们的人也跟着蝴蝶在花间翻飞翩跹。 麻雀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镰刀的形状,展翅飞翔。路上蹦踺着刚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梢上有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蚂蚱。 那些黄的花、白的花、红的花,很快就会飘散零落,留下的将是初结的果实。 那些野李子树长出滚圆的、像一盏盏灯笼似的野李子,长得好不茂盛,简直青翠欲滴。 野李子又酸又甜,都是因为太阳烤炙风雨吹打的;只看一眼,便满口生津。 开着黄色的花朵里,满是蜜糖,等待着早晨蜜蜂的来临。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不再是这些花朵了,而是成熟时紫黑色黑天天,也叫龙眼草、黑星星。 小女孩看到有一些成熟的黑天天,拍着小手欢呼雀跃道:“哎呀,这黑天天长得可真带劲,一嘟噜一嘟噜的。” 几个孩子玩够了,又回到泉边,将瓢里的各种吃食拿出来清洗。黄瓜水嫩,脆爽可口,柿子已甜,但酸味更重。几个孩子满脸笑容,边吃边往家走。 |
几个孩子玩够了,又回到泉边,将瓢里的各种吃食拿出来清洗。黄瓜水嫩,脆爽可口,柿子已甜,但酸味更重。几个孩子满脸笑容,边吃边往家走。 幸雪今天大度,见孩子摘了没长成的黄瓜柿子也不生气,只叫狗剩好好陪小客人玩。 若放在平时,她定要训斥狗剩糟蹋东西,可今天不一样,来者是客,而且是贵客,待遇自是不同。 狗剩窃喜,发现只要来客自己就可做平时不能做的事: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兴奋异常,又带着两个小孩去摘姑娘果(也叫菇娘),这也没熟呢。 姑娘果是一年生草本,春天播种,秋天前丰收。姑娘果种植对土壤有极高要求,同一块土地不能常年耕种姑娘果,必须轮换种玉米、土豆等,让土壤得到充分的恢复。 得益于适宜的日照时间,早晚温差,湿润的水汽,滴答河出产了全世界最好吃的姑娘果。 剥开灯笼般的外皮,露出一颗颗黄色的果实,吃进嘴里,有一种奇特的奶香,清甜无比。 幸雪知道冷面西施最想吃狗肉,可现在晌午,现杀现做已来不及。 冷面西施却是急性子,催促皮货商去把狗杀了,拾掇好了下午蒸煮,晚上好吃。 皮货商听命牵狗去门外,辛宝宝提了杀狗工具跟在后边。 幸雪将家里的好吃的全拿出来,杀了只家养的笨鸡,用红烧方式做了,炒了一盘东北特产大蚂蚱豆角,弄了一盘山野菜,蘸豆酱吃,炸了花生米,拍了黄瓜配干豆腐。最后,幸雪从缸里捞出几个咸鹅蛋,煮熟后,大鹅蛋一切两半,蛋黄油汪汪的,让人看了极有食欲。 幸雪实惠儿的整完一桌菜,皮货商把狗也杀完了,放在院里。 辛宝宝带着绳子下菜窖里,上来后吊出一只大坛子。皮货商见这酒坛之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忍不住一喜,笑道:“这好像是保存多年的老酒,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 辛宝宝应道:“不错,保存了七八年的老酒啦,专为贵客准备的。” 两人合力将酒坛抬进屋里,皮货商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 酒未沾唇,众人已有醺醺之意。 谢天谢地谢恩人。辛宝宝从酒坛倒了一碗酒,递给皮货商,道:“你尝尝,怎么样?” 皮货商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说着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真乃东北好酒,世所罕有,大快平生!” 幸雪喜孜孜的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辛宝宝,然后自己斟了一杯,皮货商则用碗来喝。 冷面西施因为怀孕,只能以水代之。她吃着红烧笨鸡和大蚂蚱豆角,连连称赞:岗尖儿岗尖儿(冒尖)的,这鸡肉酥筋烂,美死了美死了!这大蚂蚱豆角,炖着吃特面乎,比油豆角还肉头(柔软而又韧性)呢! |
油炸大蚂蚱,害怕者闭着眼睛吃,好吃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但能吃出独特美味来! |
东北红烧笨鸡,好吃看得见,纯天然食品! |
饭桌上,幸雪唏嘘着表达谢意,称当初若无冷面西施帮忙,辛宝宝这命可能没了。 辛宝宝忆起过去,那如噩梦般的经历让他一辈子都不愿想起,能活着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天大的幸福! 辛宝宝这时的心情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他对冷面西施只说得一句“多……多谢你!”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辛宝宝擦净泪水,端起酒来:“俺……俺谢谢你们,先干为敬!”一仰头将酒喝干。 辛宝宝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他拍拍胸脯,对着皮货商笑道:“大、大哥,喝……喝了这坛酒,俺……俺就跟你心贴着心啦。” “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 皮货商笑着说。 幸雪本不想喝酒,但心中感激无量,饮下一口老酒,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 不一会儿,娇脸泛红霞,容光更增温馨。 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 幸雪将一杯酒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期间,幸雪去灶房补豆酱回屋,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皮货商见了笑道:“哟!你喝得醉目哈眼的,腿都打摽儿了,这酒味道可还好吧?” 幸雪点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皮货商喜道:“怪不得俺老婆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 皮货商早知幸雪家的事情,深深同情。任他走南闯北、阅历丰富,初见辛宝宝也吓了一大跳:跛腿?独眼?兔嘴?同时心下感叹不已:这汉子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啊! 辛宝宝自惭形秽,本不愿见人,但眼前坐的可是恩人一家,尽量不与小女孩对视,唯恐吓到孩子。 小女孩一开始见到辛宝宝,吓得直往旮旯躲。吃饭时见狗剩甄小宝都不怕,还紧密挨着辛宝宝,她慢慢不怕了,低头吃起饭来。 孩子们吃的快,吃完要出去玩,幸雪叮咛道:“狗剩!你千万照顾好妹妹,别磕碰着,就在家里附近玩,不要跑远啦!” “嗯哪!”狗剩挤眉弄眼答应道,拿了家里的粗绳,领两个小孩去林子里打悠千(秋千)。 |
79 树林里有辛宝宝做好的悠千架。辛宝宝向来疼爱孩子,这些日子他天天围着两个孩子转,为了让他们有玩的,特意在离家不远的树林里找了两颗相邻的红松,在两棵树中间搭了根结实的横木,横木不算高,只需拿粗绳一搭就可以荡秋千了。 前些日子刚弄好时,狗剩每天都领甄小宝过来玩,玩得不亦乐乎。现下,家里来了小客人,狗剩迫不及待带去显摆一番。 家里来了贵客,幸雪却也没忘甄有财。晌午吃饭前,她特意每样菜都拨拉一点,再加上一个玉米面发糕,给甄有财送去。 甄有财今天精神不错,眼瞅着气色见好,已能坐起来吃喝了。幸雪见了非常高兴,本想再帮着干点家务活,可家里有客人,便告诉甄有财吃完后碗筷放在炕桌,晚上再来一并拾掇。 幸雪离开时,甄有财凄凉地说道:自己炕上这被,麻烦兄弟媳妇洗洗,回头给甄小宝用。 幸雪愣住,那被八成新,是春天时自己给做的。现在天热本用不上,但因甄有财长时间卧病,夏天不烧炕,身子难免受不住,便将这被铺在炕头,待下雨阴凉时好躺上。 幸雪微笑道:“甄小宝在俺家,亏不着,你还担心他冬天挨冻咋地?” 甄有财笑道:“不是的。孩子在你家,俺放一百个心。这被做的好,你看,左溜儿(反正)也得洗,后尾儿(以后)一定洗,洗洗更健康!” 甄有财的声音就像细木锯子割木头,一抽抽地,好像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呛到。 幸雪望着他,等着他咳嗽,但一直没有等到,便含笑答应:“没问题,妥妥的。” 甄有财又道:“兄弟媳妇,俺儿子麻烦你多照看。” 幸雪应道:“俺理会得,甄大哥你放心便是。”便告辞匆忙回家。 走在回家路上,幸雪心想:这甄有财心思细密,真是过日子好手。这点,自己这个女人都比不上。 |
万事不如杯在手。酒,真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记烦恼。辛宝宝和皮货商对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 皮货商酒到碗干,极是豪迈。辛宝宝酒量不大,却也喝得高兴异常,身体飘飘然。 酒过数巡,两人唠起了酒嗑。谈吐甚健的皮货商说道:“有这么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什么话?” “就算你每天都想吃鸡蛋,也用不着在家里养只母鸡。” “是吗?” “只要你愿意,可以花钱买。你若想换换口味,还可以上山套野鸡。”为了表示对自己的佩服,皮货商自己敬了自己一口酒。 辛宝宝笑了,没有说话。 皮货商道:“女人就像是匹马,男人是骑马的,只要骑马的有本事,无论多难骑的马,到后来还是一样变得服服帖帖,你要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的!”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俺媳妇的脾气本来也不好,可是现在……”说到这里停住了。 辛宝宝问道,“那……现在脾气变得可好?” 皮货商抬起了头,昂然道:“现在俺让她明白了,谁是一家之主。” 他的话刚说完,帘子掀开,冷面西施忽然走进来,一双比桃子还大的杏眼瞪着他,道:“你倒说说看,谁是一家之主?” 皮货商立刻变得像是只斗败了的公鸡,赔笑道:“当然是你!” 冷面西施命令他去院里收拾肉狗,她已经烧好水了,只待扒皮。皮货商应了个诺,将酒碗喝干,穿鞋下地。 辛宝宝捂嘴直笑,之前还和自己趾高气扬、高谈阔论的,这回竟瘪茄子了,真有意思。 辛宝宝知道冷面西施就想吃幸雪做的狗肉,必须提前弄好才是。自高彪子出走后,村人再无人杀狗卖狗,还真少了吃狗肉的机会。 幸雪老早就想弄些狗肉打牙祭,可一直无机会,今天见了整条的肉狗,欣喜若狂:啊哈,又可以做顿最拿手的狗肉啦! 皮货商将狗毛褪净后,操刀把狗肉剁成几大份,交给幸雪。幸雪一一整理,她都计划好了,晚上除了做道传统的朝鲜狗肉外,还要做红烧狗肉和扒狗脸,让大家都尝尝。 |
幸雪在家精心做狗肉时,李家因疯狗病引起的麻烦却余波未平。香媚醒来时得知孩子的死胎,当下捶胸顿足,大哭不休。 凄厉的哭声时时回响在李家大院,让大人孩子都烦躁不堪。 这几天,李宝库的病越发严重,身体软绵绵地侧歪,嘴巴可怕地张开着,双眼往上翻着,显出白眼珠子。 李宝金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野山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 张神医每次瞧看得眉头紧蹙,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这段时间,张神医频繁进出李家,对李宝库夫妻同遇不幸,也有些同情。 先前,他给香媚号脉时,发现脉本来浮而不实,开始下沉,便知腹中婴儿不保,但没跟众人明讲,更不敢和病人说。临走时,专门告知李宝金。 当时李宝金没有和旁人说,是怕香媚听见,直到孩子出生,李家人纷纷议论:张神医已瞧过了,咋还会出事?孩子明明死在胎里,他竟没瞧出来,莫非医术不到家? 正当大家怀疑猜测时,李宝金则是鸡食放光虫,心知肚明了,于是出面澄清:人家张神医早知结果,但为了保大人命,所以不敢实说,但私下告诉自己了,大家不必责怪。 众人听了,这才释然,对张神医的为人越发敬重起来。 这天,村人发现了异常:王仙伶家的窗户被捣毁,断棂残纸,好像要故意向外边展示屋里的情景。 从窗户向屋里望去,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一些凌杂丢弃一地。 王仙伶家被盗啦!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跑到她家门外看稀奇。 王仙伶久未回家,山里民风淳朴,鸡鸣狗盗之事本就少见,谁敢大胆去偷黄大仙家,不要命啦? 王仙伶家里确实进人了,也少了些东西。可来人不是小偷,而是官府到处捉拿的匪首谢文东。 王仙伶死后,谢文东再没来过滴答河,这次他带着黄毛和一个亲信过来,原因有二。 一是:他想再看看王仙伶生前住的地方,顺手收拾些要紧事,自家女儿寄放别处住着,时常叨念自己在家时常用的一些物件,包括王仙伶给缝制的布口袋和一副嘎拉哈,还有积蓄全部拿走。 二是:黄毛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父母了,自己有了孩子后,慢慢知道了做父母的心情。黄毛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胡子,自己专程带他和父母见面,廖解辛宝宝夫妻思子心情。 谢文东是观察多时才带黄毛探家的,现在黄毛已不再是过去的孩子了,豪气、合群、仗义,跟自己极亲,是个天生的胡子头儿。他断定,黄毛见到父母也不会留下,终会回山寨。 正因为笃定这点,他才敢带黄毛回村。 得知就要见自家父母,黄毛高兴得两夜没睡好,他想父母,尤其想吃妈妈做的美食,在梦里经常干咽馋涎,一直等待相见机会。 谢文东一行三人是在昨天夜里来村的,先撬了王仙伶家窗户,进入屋里。派亲信去辛宝宝家请,发现有客人,便返回来。三人晚上住在王仙伶家,次日天没亮便起身进山。 中午时分,谢文东嘱咐亲信进村瞅适当机会将辛宝宝夫妇请出来,到树林里和孩子相见。 谢文东和黄毛在山里一直转悠、等待,可就是干等不来。谢文东心里直画魂儿(犯寻思):去了那么长时间,早该回来了,怎么还没来呢? 谢文东不知道,幸雪夫妻这一天忙得焦头烂额:甄有财死啦! |
幸雪今天一早起来,便忙活着做饭,做好后派狗剩给甄有财送饭。狗剩发现甄有财还在睡,便把饭菜放炕桌上,回来向幸雪汇报。 幸雪没有在意,和冷面西施唠得近乎。自从昨天见面后,两人简直如亲姐妹般,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 中午,幸雪带上甄小宝去他家,进屋后发现甄有财还在睡觉。 炕桌上的饭菜没有动,幸雪便拿进灶房热一下,甄小宝照例上炕给父亲赶苍蝇。 自那次给甄有财赶苍蝇后,甄小宝就养成了习惯。每次来,不管甄有财是睡是醒,他都要做这事,每每听到父亲夸自己懂事时,甄小宝心里就像蜜一样甜。 这次,甄小宝依然在做着相同的事,但略有不同的是,甄有财身上的苍蝇似乎比平时多了很多。 甄小宝双手不停挥动,苍蝇飞走再来,总也赶之不去,气得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煽乎两手,没一会脸上已见了汗水。 幸雪从灶房端出加热的饭菜,微笑召唤甄有财:大哥,你一早没吃饭,现在晌午啦,快起来吃点,这大碴粥早晨熬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又热了一遍,可恋糊了。 幸雪说着用手去推甄有财,一动不动。她觉得奇怪,再推发现他身上僵硬,不禁毛发耸立,大着胆子探探他鼻息,敢情死翘翘了。 如今,人世上的苦乐恩怨,再也不能令甄有财有所感觉了。 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就成了一具尸首?幸雪心下凄然,欲哭出声,见甄小宝还在卖力挥动双手赶着苍蝇,不能在孩子面前流泪。 她将泪水收回,拽甄小宝下地穿鞋。甄小宝却反抗,挣扎着摆脱,返身上炕继续赶苍蝇。 幸雪看得揪心不已,再次拽他下地,谁知孩子上来了牛劲儿,只气得鼓起了嘴,嘴上几乎可以挂只油瓶,说啥也不肯下地。 幸雪无奈,赶紧跑回家报信,顺便请邻居们帮忙。 时值盛夏,人死在屋里会腐烂发臭,下葬越快越好,幸雪跟众乡亲们一起张罗起丧事来。 甄有财无亲无友,死得凄凉,村人闻讯都赶过来帮忙,冷面西施夫妻也过来了。 一时间,甄有财家里外都是帮忙的人。 谢文东亲信赶过来时,看到辛宝宝夫妻不停忙活,周围都是人,无法过去打招呼,只能站一边等机会。 |
甄小宝依然坐在甄有财身边赶苍蝇,大人们看不下去,硬将他拉下来。 领到屋外,甄小宝竟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极是伤心,仿似知道父亲已不在人世。 辛宝宝夫妻出钱给甄有财买了副棺材,是在村里一户人家买的。他家有个老人耄耋之年,专门砍了红松,结果砍多了。 请木匠打棺材时,节省一辈子的老人非要做两口,自己用一口,另一口卖掉,能把工钱找回来。家人拗不过,只好尊重老人意见。 棺材打好后,这家人在村里放话,家里有口多余的棺材,便不再多说。大家都知啥意思,家里又没死人,要那东西干嘛? 今天没成想用上了,给甄有财成殓。幸雪又求郝大爷拿出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事出突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郝大爷倒也大方,当下将寿衣从箱底取出,帮了大忙。 幸雪知道郝大爷老两口都提早准备了寿衣,现在只能借来,事后再给补做一套便是。 甄有财穿上郝大爷的寿衣入了殓,他儿子甄小宝,头上勒条白布,身上穿着孝衣,跪在棺材前,开始接受人们的吊唁。 温柔乡是吾冢。在甄有财的葬礼上,有一个小插曲,突然出现两个浑身素白的姑娘,自称是甄有财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 大家没有一个认识,猜测着她们的来历,已经老眼昏花的王婆对村人说,这对浑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当年甄有财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 滴答河村的人,都听过甄有财在深山中放过了一对白狐狸的故事。 据说甄有财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独自出猎。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一个动物。 黄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从山洞里跑出两只雪白的狐狸。甄有财非常激动,举起枪,正要冲它们扣动扳机的时候,狐狸开口说话了。 狐狸给他作着揖,说:甄有财,请你放过我们吧! 甄有财一听它们说出的是人话,便明白那是两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给它们跪下,放过了它们。从此再也不打猎了,改做挑八股绳的的货郎。 王婆的话让村人将信将疑。但事实是,安葬完甄有财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 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
80 甄有财下葬后,已近黄昏,邻居各自散了。冷面西施夫妇被幸雪打发回去休息,他们是客,能帮这忙已够仁义,剩下的事情自家处理就好。 幸雪夫妻回甄有财家收拾东西,冷不丁看到炕上的被,幸雪心里一阵难过。想起昨天送饭时,甄有财两次提此被,莫非他早有预感,自己将不久人世,特意交代后事,连被子都想留给儿子? 幸雪鼻子酸楚,准备拿回家拆洗干净,专给甄小宝用。当拿起被子时,幸雪深觉诧异:被是自己做的,怎么突然重了这么多? 幸雪不禁用手按压,发现被里有硬东西。仔细一摸,竟是一个个圆形物什。于是撕开针线,打开被。 天啊!里面竟铺了一层银元,少说五六百个。 幸雪和辛宝宝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们绝对想不到,平日里铁公鸡一样的甄有财竟有这等财富! 际此一刻,幸雪福至心灵地晓得,甄有财是一个粗中有细的男人,定是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便将钱都缝进被里。 显然,甄有财是将自家儿子托给自己了。这钱,也是甄小宝的抚养费。 幸雪夫妻摇头叹息一番,甄有财即便没有这些遗产,自家也会照顾好甄小宝,和狗剩没有两样。 甄有财对自己吝啬一生,到死却给儿子留下偌大一笔钱财,实在了得。 辛宝宝夫妻不太了解,甄有财是尊重钱、珍惜钱的人,智商不低,富起来当然比较快。 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钱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钱的兴趣却越来越大。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幸雪将银元放进被里叠好,让辛宝宝拿上,两人正要出屋,外面走进一个陌生大汉。 幸雪心下惊疑,正要询问你找谁?来人却先开了口:“一会到后山泉边,俺带你们见黄毛。”说完转身走出去。 幸雪一时惊呆,辛宝宝也呆住。待两人回过神来,陌生人已大步走出院门。 幸雪还想高声招呼,突然想起此人定是胡子。夫妻俩立即放下被子,关上窗,锁好门,疾奔山泉边。 |
夕阳如血。山中,桦树和松树、藤萝和灌木、野梨、野葡萄、从山涧里跌跌撞撞流出来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 两人均无心欣赏景致,跟着来人,一前一后,快速地沿着溪边,小心跳跃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处跑去。 黄毛离家时五岁,如今已是个半大小伙子,长得越发壮实,像小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 黄毛跟谢文东已等候近一天,饿时便草草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黄毛心中好不怅然,他本指望这次探家,能吃上妈妈做的美味佳肴,现下看来,恐无机会了,闷闷不乐吃了点东西后,更加想念父母。 等待虽然令人心焦,但也是件非常美丽的事,没有焦急的等待,又怎会有相见的快乐? 想起多年未见的孩子,幸雪的心砰砰直跳,远远望见黄毛坐在树下,正享受大自然的美好! 生命从黄毛身边流淌而过,深奥辽阔,变化无穷,不住冲击着他的感官。 啊,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生命——这神秘的东西,它既摸不着,也听不见。只有大自然那无所不能,温柔可爱的手在抚弄它——在活动,在生长,在壮大。 这个孩子当然不会想得那么多,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正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 生命在活动,地球在旋转,江河在奔流,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使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刻。 因此,耳力一向极好的黄毛竟丝毫没留意到父母快到跟前。 谢文东坐在松树边上休息,偏着头,斜着脸,凝视前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但谢文东却一直保持警戒心,听到有响动,双眼厉芒一闪,下意识掏出枪。 待看清来人,这才放下枪,又倚在松树上,温柔地注视着来人。他的脸破相了,留了道深疤,少了儒雅,多了凶悍。 相见在即,幸雪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惊喜交加:“黄毛!”出口的声音竟是抖的。 黄毛这一下又惊又喜,奔赴上去抱住了她,叫道:“妈妈!”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幸福、那么舒坦。 多年不见,此刻重逢,幸雪当真是百感交集。谢文东和亲信见母子真情流露,眼中不禁有些湿润。 幸雪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担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辛宝宝腿残脚慢,看到黄毛时,已然与幸雪抱在一起,他一边疾走,一边大叫:“儿的,儿的。” 黄毛听见招呼,抬头见是父亲,激动得大喊一声:“爸!”便从幸雪怀中挣脱,扑向喜悦无限的辛宝宝。 其时红日西斜,微风拂面,稍有凉意。幸雪看着跑过去的儿子,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 |
黄毛一头撞进辛宝宝怀里,亲亲热热的。小时黄毛里外屋常常追着爸爸骑颈颈儿(骑大马),而且爸爸待他极亲,从不舍得动一根指头,妈妈打他时还护着,因此黄毛对爸爸的想念一点不亚于妈妈,甚至比妈妈更甚。 母爱是自然的。从怀孕那天开始,从婴儿在母体形成那天开始,母亲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爱。婴儿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他母亲的关注。 父爱就不一样。父亲一定要看到小孩脱离母体,降临人间,才会去爱他。从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爱才开始。 母爱是天生的,父子之爱却是后天慢慢培养的。但见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孺慕之情,令人为之鼻酸。 黄毛抬起头来,突然变色:“爸!你眼睛上戴个布干啥?爸!你脸咋啦?”见到父亲和以往大不同,黄毛不觉害怕,反觉疑惑。 辛宝宝擦去激动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正待开口,黄毛又大叫:“爸!你门牙咋没有啦?”。 黄毛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嗖地从身后掏出一把枪,对天放了一枪,喊道:“爸!谁欺负你了?俺毙了这个逼养的!”哪知黄毛想的,却是这等报复念头。 不应委屈,不许怨尤,不肯低头,不吐心伤,绝不让步。黄毛在家时就不欺侮别的孩子,也不让大孩子欺负他,谁欺负他,他就往死里干,来到胡子窝更是染一身豪气。而今见父亲变成这样,他气炸了肺,掏枪只想打死仇人,至于后果,全然不想。 眼见黄毛放枪,谢文东立即跳起来,过去阻拦:“好儿子!白(别)急,这仇指定要报,听干爸安排好吗?”眼神凌厉地锁住了黄毛。 谢文东初见辛宝宝吃了一惊,虽然事先知道辛宝宝受了大罪,但没想到如此严重,那些伤疤实在是触目惊心、惊心动魄。 谢文东心中怒不可遏,脸上浮起一种好勇斗狠的胡匪表情,劝慰黄毛的眼神也凌厉起来。 辛宝宝见黄毛拔枪,吓得不知所措,幸雪更是惊得牙都忘在嘴唇外。她知道胡子窝里没好饼(好人),儿子在里面只能恶,不会善,但万想不到如此凶恶。 黄毛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直盯着谢文东。黄毛对谢文东一向信服,且看他如何应对。 谢文东凝视着黄毛,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他知道这孩子禀性,一旦认真,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便道:“俺和二当家谋划了,你还信不过干爸?” 黄毛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将枪插回腰间,转身脆声道:“爸!你等着,俺指定给你报仇。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俺,看俺不灭了他?”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辛宝宝夫妇互相搀扶,心里五味杂陈,他们的儿子,放屁崩坑儿和泥儿长大的孩子,竟变成穷凶极恶、匪气十足小胡子。他们越想越怕,额头上汗珠一颗颗的渗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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