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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10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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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宝库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原本惨白的脸,多了血色,香媚喜不自禁、额手称庆。 这次李宝奎突然死亡,却让李宝库悲伤过度,病情复发,把香媚吓得几近失常,再无争多论少的心思,专心伺候,生恐有个闪失。 又过了些时日,李宝库渐渐缓过来,身子又开始好转,香媚这才放下心来。 李宝库得的破伤风虽然不如疯狗病凶险,但在当时医学是绝症,根本没有多少活路,结果偏偏活了下来,成了例外。 这让李家人大感意外,村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议论纷纭。 有的说:李宝库命大命硬,还没有到寿路。 也有的说:张神医和阴间有往来,劫了李宝库魂魄,没往地府里去,让他逃过一劫。这可欠阎王爷的债了,日后少不得要还。 每一个人出生后,都要面对身旁的人的死亡,而最后则以自己的死亡作终结。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李宝库侥幸大难不死,心里却颇不是滋味: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倒是活下来了,四哥活得好好的,却一下没了。 他看到世事无常、变化莫测,便显得超然洒脱、飘逸起来。 在来福陪伴下,李宝库时常出院溜达,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 他身子虚弱,走走歇歇,没一会脸上全是汗水。 阳光那么美,阳光那么好,阳光那么热,晒得他皮肤发烫,却感到舒服。 一个人心情愉快的时侯,总是会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伸展四肢,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再看看近处流动的河水,由衷地感到,生而为人是多么地幸运、多么地幸福!。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李宝库每次出去寻求快乐,来福都要陪伴,围前围后,摇尾讨好,撒欢得不得了。 经过上万年的相处,我们逐渐意识到,不是人类饲养狗,只是狗愿意陪伴在人类身边而已。 远远望见那山那人那狗,香媚笑了,笑得特别好看,实在比花娇,比月皎,比什么都好! |
89 家是幸福的源泉,家是永恒的向往,家是心灵的方向。但对于老三媳妇来讲,这个家却是千般冤屈,万缕苦楚,郁郁难解。 她分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一天也不想跟大伙在一起了,过够了。她来到老二家诉苦:“李家人多事杂,极不省心,今天这个出事,明天那个失事,从没消停过。过日子图个啥?不求大富大贵,最起码要有平安吧。可在李家大院住着,成天提着一颗心,哪像过日子的人家?各家分出去单过多好,有事自家认,跟别家无关!” 老二媳妇分家的意念,更是勃勃未绝,对老三媳妇的见解, 感同身受、不谋同辞:“这几年,李家出了不少事,都出在那几家身上,自家除了失去儿子,几乎没啥事,却成天跟着操心费钱,实在划不来。再说,李俊不在了,李宝金继承这个家,半点担当没有,几乎都是他老婆把持。尤其前些日子,李宝金父子俩进城被骗三百块银元,还损失一匹马,回来让大家平摊,凭啥呀?自家辛苦一年,连个钱影都看不着,人家出去转一圈,回来说三百块没啦,说的多轻松啊!谁知道那钱真丢了还是假丢了?整不好是李宝金故意挖坑,整大伙儿的钱呢! ” 那时候有一句顺口溜叫“妯娌俩,不说话,暗较劲,争高下。”可这妯娌俩却越唠越近乎,越讨论越觉得有道理。 两人商定,日子可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回头都得和自己丈夫好好合计一番,必须分家。 |
当晚,两个娘们分别和老公商议此事。老二老三还沉浸在丧弟之痛,兔死狐悲、摧心剖肝。尤其老三,听得不耐烦,摆摆手,训斥道:“你他妈的不要添乱,这事以后再说!” 老三媳妇仍不死心,冷笑道:“俺也不想提这事,可你瞅瞅,咱现在过的是啥日子?老李家天天出事儿,全是别屋的,先是爸爸,再是老五,现在又是老四,没一天安生的时候。咱家出过啥事啊?啥事也没有!竟跟着别人瞎忙活去了,花钱出力倒不说,你再看看老大当的吧,像大哥吗?大哥都做不好,还给咱们职掌承当这个家?烂泥扶不上墙,窝窝囊囊的,竟听那鸡吧娘们话了。今天说丢三百,指不定哪天再告诉咱们,李家全部的家底都丢了。真要到了那时候,咱们哭都找不着庙们。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你说说,老大那娘们可是善茬?有她在,没好事。咱要不趁早把家分了,到时候鸡飞蛋打,你就等着清身出库(空手离开)吧。” 老三听得此言,呆愣了半晌,寻思起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虽然父亲在世时常引古语说:“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未有戾气结焉,而家不衰败者。家和就如房子的地基,地基稳房子才能经历风雨。家和才能万事兴,绝不能分家,分了家道会败落,人丁凋零。” 但现在,父亲已逝,家又变这样。不分,早晚吃亏。与其瞎搅合,还不如自己单过好呢,他彻底坚定了分家的念头。 老二一直就想分,特别是把李宝库尸体拉回来后,分家的念头更加坚决了。两家都在秘密商量着:这家该咋分? |
中国有句古话:“长兄为父、长嫂如母”,老大夫妻不知老二老三都在嘀咕啥,因为他们根本无暇顾及。 生死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过是一段苦旅。 自从将李宝奎尸身拉回家后,李宝金便躺倒炕上。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昏谵语。 最后严重的程度,已使李宝金将要永远离开这人世了,虽然人世也并不是他值得留恋的。 马祖婆寝食难安,忧心忡忡,一边请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 不知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李宝金的鼻子里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终于烧退泻止,但一直打不起精神。 家人以为,他是因李宝奎暴卒,如丧考妣,悲伤过度。 其实,只有李宝金自己清楚,他的心受伤了,那是刻在心灵上的比死亡更残忍的伤痕。 一阵剧烈的痛苦,传入李宝金的心底——他身体的痛苦,却还远不及心里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跟二弟进城替李宝奎收尸,彻底见识了官府的威风,让他不寒而栗。此后只要一提官府,就胆战心惊,颤抖不已。 监狱管理死尸的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 李宝金与之交谈没两句,便自卑口拙,这让管事满脸的鄙夷不屑。 于是,李宝金奴颜婢膝、点头哈腰道:“长官,麻烦你了。俺们来接弟弟!” 李宝金能压住火气,实属不易。他进城前,老婆左叮咛,右嘱咐:在村里,自家可称王称霸,可进了城,便是官府的地盘,自家无权无势,万不可惹事,连李宝奎这个江湖行家、那么精明的角色,都莫名其妙枉死,自家跟他比,又强在哪?所以千万要忍气吃亏,别再出啥祸事! 这番话,李宝金一直记着,此时虽然在管事面前丢了脸面,但也不敢计较。 李宝银在旁一直没言语,他也初次与官家打交道,但此时见大哥吃瘪,便壮胆上前解围! 李宝银卑躬屈膝,满脸赔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钱,塞到管事手中。 看到钱,管事脸色和缓,掂掂手上,任银钱发出哗哗声,估计出了数量,微微一笑道:“走吧!”便带头离开。 兄弟俩对视一眼,知人家是在带路,忙赶车跟上。 |
管事并未带他们进监狱牢里,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向一片树林处走去。 进入林子里,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兄弟俩恶心得直呕,便强自压制。那管事也被熏得不得不停下,吐了几口痰,继续前行。 三人和马车行进中,将成群结队蚊蝇惊得嗡嗡乱飞,越往里走,越臭不可闻。 兄弟俩不禁心寒胆怯,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上山打猎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管事终于停住脚步。但见他停身处,是一片荒凉的郊野,左面乱坟垒垒,右面荒草过膝,前不见村舍,后不见行人。 “看!搁那儿放着呢!”管事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指引。顺着他的手望去,兄弟俩大吃一惊。 哎呀!竟是大坑,累叠无数死尸。 这坑自地面向下,成梯田状,约十几尺深。靠上几层,大概七八具尸首,盖着席子,均露出裸足在外。 下面十多层横七竖八的尸骸,都是断肢残腿、开膛破肚、支离破碎,血泥混合,看不清本来面目。 李宝银性格坚强、胆识过人,但此时却禁不住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饶是他猎户出身,见惯生死,但那都是动物,何曾见过如此多暴死之人。 看着这些表情狰狞、残缺不全的尸骸,想到自己的四弟就在其中,李宝银忽觉肚里难受之极,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李宝金看着已经吐得毫无人色的二弟,悲痛不已,惟强作镇定,脑中不断向自己呼叫:冷静,冷静,必须冷静! 但想到平日活蹦乱跳的四弟,如今横卧其中。他禁不住肝胆俱裂,脚底直冒凉气,手脚冰冷,上下牙止不住打架。 管事见李家兄弟如此,倒也不稀奇,寻常人见此情况,不惊惧才怪,自己当初何尝不也这样嘛,只是时日久了,已经麻木罢了。 这坑是专为监狱挖的,时值兵荒马乱,囚禁之人甚多,罪名更是五花八门,很多人经不住严刑拷打,便死在大牢里。 官府不愿费事,一个个处理,派新来的犯人挖了这大坑,好埋尸身。 李家兄弟有所不知,这坑原本深几十尺,目前他们看到的仅仅是上面几层尸体,底下掩埋得更多。 刚死不久的,便放在最顶层,若有家属来认领,也好拉回家埋葬。如无人认领,过几日便铲到底,与其他尸身混合一起掩埋。 |
管事一刻不想多呆,便用脚踢了一下李宝金:“装呆呢?瞅着没?赶紧地!” 李宝金一激灵,怒目瞪着管事,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心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 管事的眼睛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阴森森的望着李宝金,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李宝金战战兢兢过去掀开其中一具尸身的席子,只见死尸一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一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一侧,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躺在下巴上,滴着血水。 李宝金惊恐地倒退,头皮炸、炸、炸,脊梁沟阵阵发凉。管事又一脚踢来,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厉声吼道:“赶紧装车,快点!” 李宝金再次暴怒,原始的野性在他血液中沸腾冲激,拳头握得死死的,只等挥击出去。 他当家多时,颐指气使、趾高气扬惯了,滴答河屯十里之内,俨然国王一般,如何能受这打骂之辱。 但他很快熊了,管事的眼睛就好象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都吸干了。 他再次走过去,仔细一看不是四弟,便忍气捂嘴揭开一个又一个席子。 忽然,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是被吓住了。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哭嚎出声:“四弟啊………” 也难怪李宝金差点吓疯,只见李宝奎五官不成人形,也不成原形:眼珠突出,半个舌头吐到唇外,两耳一鼻成了窟窿,蛆虫滚滚,嘴唇烂去,只有牙齿露出来,而且奇臭非常! 两兄弟在管事指挥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李宝奎尸体搬上马车,身体瘫软得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因为手上沾了无数尸身粘液,气味异常,极是恶心,兄弟俩立即下车拔了艾蒿涂擦,再拔了很多放车里遮挡气味。 他们不停挥鞭抽着马匹,加速离开这可怕的人间地狱。回家后,连续做了多天噩梦。 |
90 穆陵河畔有这么一座山。这座山,当地人管它叫老爷岗。 这座山为什么叫“老爷岗”?无考,不得而知。可是当地人都知道这座老爷岗,提起老爷岗来,还有点敬畏的意味。 关于这个敬字,也许是因为这座山名叫“老爷”,“老爷嘛”无论怎么说都是高人一等的。 要按老奴才说老爷为主,身份之尊,自不必多说。 要按东北的称呼,“老爷”是爷爷,祖父,那身份,辈份之尊,就更不必多说了。 关于这个畏字,这座老爷岗的确能让人望而生畏,站得稍远一点看,山上林木茂密,郁郁苍苍,有如云翳。 山下有一个村子,附近的人管这小村子叫藏龙沟。 的确,这小村子座落在老爷岗的沟里,狭长狭长的,两边都是山。 所谓“藏龙”,那是因为有一年发大水,把这山沟淹了,有条蚊龙藏在这山沟里。后来水退了,它才随水而去,不知踪影,所以这小村被人叫做藏龙沟。 藏龙沟这地方也真够瞧的,只有百十户人家,一半是种庄稼的,另一半是打猎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的人在山坡上种庄稼,有的人则上山打猎,一年辛苦到头,到了雨多的季节还得防着大水。 山村的夜晚,恬淡却不安静,虫鸣声几不间断,狗叫声也偶有响起。这些响动,大家早已习惯了,若没有,反觉睡不塌实。 群山像一个摇篮,要把它怀里的小山村摇进梦乡。大部分村民已上炕躺下,准备入睡。 有些实在耐不住热的,便摸黑坐在自家院里纳凉。 藏龙沟的夜晚,不乏凉风徐徐,吹在人身上立时舒服极了,也惬意极了。 可山里蚊子异常凶猛,总是悄无声息的落在人身上,一时难以察觉。 待发现痒时,只挠几下,一个个大包便从皮肤上冒出,属实让人讨厌。 在村人恨声咒骂时,蚊子却已拍着翅膀,悠然的回去歇食儿了。 |
山里人过日子仔细,晚上很少点油灯或蜡烛。整个村落,亮灯的没几户,可有一户人家此时却点着好几只蜡烛,显得华灯绽放,与其他人家格格不入。 好在,他家离邻居家有些距离。 如果说小村像中国大陆,他家就像中国台湾岛,到了夜晚更是少人注意,不至招来村人非议。 亮灯这户人家,屋院宽敞,泥瓦崭然,房檐下挂着黄灿灿的包米棒子、红红的干辣椒,一看便是刚盖了不久的新房。 房屋高大,可以住两家人,左面大屋墙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一张朱大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 一张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桌上有一个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 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很新的妆台,台上面摆着木梳、菱花铜镜。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铺大炕了。 此刻,一对中年夫妻神色焦急的立在炕边,不时看向炕上,那里正躺着个小女孩,身上盖着三床棉被。 女孩容貌姣美,令人惊异,却呼吸急促,呻吟连连,不时还乱语着什么。 屋里除了他们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生人坐在炕沿上。 端坐的大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器宇不凡、风流倜傥。美中不足的是,他左脸有一条疤痕,就像艺术品有了裂痕,看起来极不和谐。 现下,此人正愁眉紧锁,忧心如焚,紧紧盯着小女孩。 没错,此人赫然竟是官府四处通缉的匪首---谢文东! 旁边坐的那个少年,便是黄毛无疑。 两人此次匆匆下山,就是为这小女孩而来。当然,炕上躺的便是谢文东送下山寄养的女儿, 王仙伶死在官府围剿之中,谢文东总觉得自己这当家人失职,竟连个女人都护不住,心下时常内疚不已、悔恨交加。 基于此,他对王仙伶留下的骨血便格外疼惜。 |
屋里中年女人神情肃穆,还带着点恭谨意味,中年男人眼色怯然,谨小慎微,总在偷瞄谢文东的脸色,似惟恐他怪罪般。 谢文东女儿天生丽质、模样可人,小巧的牙齿和粉嫩的樱唇,虽有异能,但平时却不乱说,玩笑嬉闹,与常人无异,一声声爹,把谢文东叫的笑逐颜开,极是喜爱这冰雪聪明而又有闭花之容的小女孩。 女孩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都疼惜呵护。 可山寨毕竟是草莽所在,时刻秣马厉兵、冲锋陷锐,根本不是小孩呆的地儿。 更何况,谢文东是一山之王,全寨百多人性命都捏在手上,若带个孩子,岂不容易落人短处? 他身上有千斤担、万钧力,还有一生的责任重大、任重道远。 在许许多多、大大小小战役中,他已深刻地了解,只要一动手、一开枪,就不知生死存亡,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今天的亲人、明天的太阳。 若一个处理不当,不仅护不住孩子周全,还可能枉送了众人性命。谢文东苦心经营多年,这道理他何尝不知?怎会不懂? 他心中虽是万般不舍,但还是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将女儿送到别处寄养,有空时便去看望。 此事做的隐秘,除了自己、黄毛和小诸葛外,寨中兄弟一概不知小女孩去向,只说送辽宁亲戚家了,旁人便不再多问。 前日,谢文东派小诸葛带钱去探望,回来焦急告诉他,小女孩出了大事! 据说那天小女孩自己跑去外面玩,挺晚都没回家,寄养爹妈满哪找,都没找着。 正当夫妻俩急得满嘴大泡、上蹿下跳、左冲右撞,准备呼喊左邻右舍帮忙时,小女孩回来了。 她一身脏污,怀里还抱着只黄鼠狼崽子,兴高采烈地说:“叔、婶,你们快看……看……它能跟俺说话呢!” 女孩怀里抱的动物,身长不足一掌,毛色橙黄,鼻眼处呈褐黄,嘴旁还有一圈白毛,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显得极为灵动。 夫妻俩见了,大吃一惊、面如土色。 黄鼠狼学名黄鼬,生性凶厉,嗜血,多吃老鼠、鸡鸭、兔子等活物。 民间谚语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实际上黄鼬很少以鸡为食,以大量捕食鼠类为主,是害鼠的天敌。 黄鼬逮到猎物,定会先吸其血,再吃内脏和肉身。此物极狡诈,跑动迅速,遇攻若躲不及,则会掉头拼命或放臭屁逃离。 臭屁极臭,闻之恶心、呕吐,严重昏迷。 |
山里常有此物成精害人的传说,村人迷信,向来不愿招惹,遇到也多不加害,对其敬而远之。 现下,小女孩不知深浅,竟将此物抱回家,还满嘴胡言乱语,叫人如何不惊? 那寄养娘听了,怛然失色道:“白(别)瞎说,它能说什么话啊?闺女啊,你这是上哪去了?可让俺跟你叔好顿找啊,你是搁哪把它整回来的?听婶的话,这东西可不能玩,抱回来是要招灾,赶紧放了吧!” 小女孩急了,迈动两条小腿,快走上前,将怀中的小家伙举到寄养爹妈面前,申辩道:“真地,俺跟它唠了一下午呢,它好歹才愿意跟俺回家玩的,真地!你说话啊,咋不说了呢?说呀!”小女孩一边说,一边晃动手里的小动物,似要寻求它的佐证。 可小家伙张着灵动的眼睛,看着夫妻俩,只晃晃脑袋,却不发一言。 小女孩这番言辞,本就有些诡异,两人初始不予理会。可在孩子一再辩说下,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向黄鼬崽子望去。 小家伙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小女孩怀里,丝毫没有挣脱想逃跑的意思。 也许是女人心细,那寄养娘竟觉着这鼠辈表情中有些嘲弄,似不屑搭理自己,这如人般的神情让她惊讶万分! 不管咋说,此物来路不明,小孩又胡言乱语,讲能与之对话交流,这不是荒谬背理吗? 两人不顾孩子哭闹,将小家伙自孩子怀中拿过,寄养爹不敢加害,只小心翼翼将它拎到院外放地上,转身进院。 关院门时,那小黄鼠狼竟不走,只站在原处向他张望。 不知怎地,他忽地背后一凉,耳根一寒,全身发毛,鸡皮疙瘩,一齐炸起,连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速,立即关门跑回屋。 人不信命不行。 有人膝下无子嗣,有人命中不孕育,有人终身不生男,有人十胎不孕女。 那时候的人结婚都早。这夫妻俩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就百年好合了。 因为太小,不懂如何生活。丈夫不会上山打猎,不会下地种田,媳妇又会生气,又会生病,就是不会生孩子,所以越气越病。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经过磕磕绊绊、打打闹闹,小两口感情反而磨合好了,丈夫什么活都会干了,媳妇病也好了。 这时候再想要个孩子,可却不能生育了。慢慢的,两人认了,兴许上辈子没积阴德,该着没传香火的。 平时看人家孩子围着爹妈玩闹,,娘们眼馋这天伦之乐,眼瞅着自己生不出,便起了抱养孩子念头。 两口子四处托人,看谁家孩子多,养不过来的,可过继一个,不管男女,都行,自己好生养大,也算有后了。 过了些时日,还真有人找上门来,说有个闺女,是富家千金的私生子,母亲因为生她难产死了,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无法照顾,可送养,但不过继。 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女孩长大后可给夫妻俩养老送终,也算还了养育之恩,亲生父亲还可给足够钱财,盖房买田。但有一条,若虐待女儿,断没好果子吃。 风和雨,山和树,路和桥。越是不知道的东西,越是好的。夫妻俩胆小怕事,听人这么一说,便生了些怯意,不敢抱养。可思虑再三又觉得,自家是真心实意抱养,自不会亏待,当然不怕孩子父亲挑毛病。再说,山里日子过的苦,盖屋买田这事,从不敢想,能糊口已算满足,若真能过上有屋有田有仔的日子,这辈子还有啥可求呢? 两人商量一番后,决定收养这闺女。殊不知日后来到他们家里的孩子,便是鼎鼎大名的谢文东女儿。 |
小女孩有着一双可爱、机智的大眼睛,发作起来,这双眼睛也会放射出凶光。她恨恨地、抽噎地哭喊:“俺娘都让俺跟它玩,你们凭啥不让啊?呜……它要生气了,就再也不搭理俺了……呜呜……” 孩子这一番哭闹,让两口子又惊又怕,觉得孩子胡闹瞎闹,是想亲娘想疯了。娘们便开始哄孩子睡觉,小女孩是呜呜咽咽睡的。 次日一早,小姑娘便发起高烧,满嘴胡话,尽是些虚妄之语:“白(别)生气……啊,你家不是有……那么多好……东西吗?带俺……去看看呗?” “妈!你咋不……天天……跟俺一起……玩呢?妈!你白(别)走……白(别)走……呜………”这些梦话让两口子心惊胆跳、汗毛倒竖,慌忙去请郎中诊治。 小诸葛过来时,正见小女孩发病。他不了解神鬼之道,以为是感冒发烧,烧迷糊了,以致满嘴胡话,立即回去给报信。 谢文东听了暗暗吃惊,此前,王仙伶曾告诉过他,女儿有异能。王仙伶本是黄大仙,她的能耐大家都见识过,谢文东自是相信她的话,当时还劝慰:有异能未必是坏事,也是项才能,端看怎么用。 如今孩子竟抱了黄鼠狼回家,还说能与之交流。谢文东心里暗想:莫不是女儿也和王仙伶一般,与黄大仙结了缘分?被仙家选中?女儿能见地狱鬼差,自然也能见到母亲的魂魄,只是孩子这般小,这异能对她是好是坏呢? 谢文东担心不已,来不及和二当家细说,火速与黄毛下山。 郎中过来给小女孩搭过脉后,说是受凉加上了心火,开了些药。正要离开时,忽听孩子又开始满嘴胡说。 郎中不动声色,收拾好东西后,悄悄将大人拉到屋外,悄声道:“这孩子看着有点邪病,不行再找人扎咕扎咕吧。” 夫妻俩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立即央求郎中指引。 这郎中直言相告,自己道行不够,一般小病看看还行,若是邪病,还得找自己师傅来看,他是有能耐的大仙儿。 夫妻俩大喜:快快请你师傅过来。 |
谢文东和黄毛过来时,郎中和他的师傅大仙儿已在屋里跳了一个时辰了。 巫的来源古得很。追溯起来,无非是借着替人治病的名头,造作种种神鬼,吓诈病人的财物。但巫的存在,其中一定有道理的。 那时医学不发达,小病弄成大病、大病弄成死症是常事。所以在病急乱投医的当口,人心惶惶,毫无主意,毫无信赖。 这时候,除了求神拜鬼,向着虚无缥缈的地方,暂时寄托着生命,还有什么可以安慰病人和病家的法子? 这也是巫至今不灭的原因。越是不发达越是迷信,如当今的印度阿三! 师徒俩跳完大神,大仙儿抹去头上汗珠,悠然道:刚已与鬼仙谈完话,孩子是被黄大仙相中,要她做弟子,这是孩子的福气,得遵从。只是孩子小,身体虚弱,受不住黄大仙点化,这才发病,但不碍事,过几日便好。 那师徒俩说完,收了谢礼后便叮当离开,响声是腰上的铃铛发出的。 寄养爹妈听了这话,都没了主意,两人一会看看炕上躺的闺女,一会看看愁眉紧锁的谢文东,不知该说啥好。 谢文东此时陷入沉思:莫非,女儿真要成了黄大仙?仙伶!你若在天有灵,是否也愿意呢? 王仙伶死后,谢文东一直对她朝思暮想,铭心镂骨。 黄毛老老实实的,一直坐在旁边。他以前不爱跟小女孩玩,嫌她太小,不能跑不能骑马,带到哪都是累赘。 后来王仙伶不在了,黄毛常去谢文东屋里玩,总能见到小女孩,笑起来大眼眯起,酒涡露出,样子十分可爱。他愿意逗她,眨眼、扳嘴、捏鼻、吐舌、掩耳、伸颈,作出各种各类古怪动作,却不带她出去玩。 小女孩在山上本就寂寞,黄毛又是唯一一个与己差不多的孩子,虽然黄毛从来不觉得自己小。 小女孩爱跟在黄毛屁股后头玩,黄毛会骑马,会开枪打猎,会指挥狼狗叼东西,小女孩看着都稀罕,可黄毛却不愿搭理她,常招惹她哭鼻子。 为这事儿,二当家批评了好多次,叫他让着妹妹,可黄毛依然如故。 现在,黄毛坐在炕边,看着小女孩烧得粉红的小脸,竟笑了,扬脸对谢文东道:“干爹,俺发现,老妹儿长得老好看了!” |
91 肥姐有些日子没露笑脸了。山里的日子年年如此,月月相似,可这却似乎抹不去她的愁怨。 肥姐如今已是常人一个,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再无人嘲笑,一堆油脂般的肥肉已不见踪影。虽皮肉松懈,可比起当年地缸般的模样,属实翩若惊鸿。 肥姐有个淘气的儿子、可爱的女儿、情切自己的老公,按理没啥不顺心的,可庄乾坤也经常苦着张脸,真是一对患难夫妻。 她家院里有架葡萄藤,那藤长了多年,庄乾坤专门搭了个高大木架,让它攀爬。 几年下来,颇具规模,尤其是夏秋时节,院里的藤叶格外茂盛,葡萄结的也多,累累的自架上垂下,约有数百串儿。 这葡萄熟时呈墨黑色,珠粒紧实,披霜带亮,入口甘甜异常,吃罢舌口带紫,舒爽极了。 肥姐两口子每年仲秋节前,都会将架上的葡萄采下,除自家吃留外,均送给熟好的村人。 这物味甜好吃,却也不值当进城去卖。山里人在吃上一向大方,还不如送给村人,作个人情。 现下,肥姐家的葡萄又结了满满一架。眼前没到时候,葡萄都是绿的,却也一串串饱实的挂在那,看着都让人眼馋。 肥姐没事儿时就坐在葡萄树下发呆,家里的花猫就坐在旁边陪着,眯眼养神。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猫,身上有黑、红和白三种颜色。黄色的眼睛,黑色的鼻子,长长的胡须,白色的小脚,全身毛茸茸的,肥姐给起名叫“咪咪”。 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花猫懒洋洋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四肢舒服地摊开着,不时翻个身,小嘴张得大大的,打着哈欠,进入了梦乡。 花猫醒来后,看见了一只苍蝇,便捉起苍蝇来,它低着头到处乱打,那动作可真好笑。 这时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花猫想捉它,于是悄悄地接近,跳了起来,扑向蝴蝶,却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啃泥,那蝴蝶灵敏地飞走了。 |
近来,肥姐似乎更加焦躁,当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那天她听说李宝奎死在狱中,当下惊惶失措,竟失手打碎了一个碗。 李宝奎下葬时,很多村人都去了,想看看尸体。据说在大狱被折腾完了,脸部溃烂、蛆虫满身、血肉模糊、死状极惨。 肥姐平时不爱凑热闹,这次竟也去了,她随在人群里,脸上有些惶恐神色。 好奇的人群当然失望了,李家是不可能将李宝奎裸面入葬的,大家只见到钉死的棺材,那副原本给他娘准备的棺材。 肥姐回家后越发沉默,庄乾坤脸上也没个笑模样。 今天,肥姐做完家务后,得闲又坐在葡萄架下发呆。她脸色白皙如旧,只眼神有些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的花猫可没闲着,看到有几只麻雀落在地上啄食着什么。它眼神专注,步态幽雅,悄然靠近。 “嗖”的一声,花猫一下蹿出。还没待肥姐回过神来,它已得意地叼住一只麻雀,跑到另一边撕吃起来,一时鸟毛乱飞。 肥姐看着花猫,缓缓回过神来,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而且前言不搭后语:“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该着你死,谁也拦不住啊。绝对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过了几天,谢文东女儿的病果然好了,又开始跳跳蹦蹦满地跑,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奋。 谢文东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松快之至! 这天晚上,谢文东问小女孩:“可看见妈妈了?” 孩子抬起眼睛,望着父亲,眉目如画,黑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谢文东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混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孩? 孩子笑了,指指谢文东左肩处:“妈妈就搁那啊!她还拽你胳膊呢,你看!你看!”她的话说得又快又响又直,像一轮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一地碎红。 谢文东急忙转头,眼中满是思念和期盼。他不怕鬼,即便王仙伶已做了鬼,依然渴望见到她,可看到的只是空气。 谢文东双眼呆滞, 黯然神伤、失魂落魄,无意识地道:“仙伶!俺咋看不着你呢?” 无人应声,屋里静得可听见落针声音。“妈妈哭了。妈,你白(别)哭啊,妈,呜…………”女孩摇着手,对着空气哭喊。 谢文东缓缓走过去,一把抱起女儿,眼里有泪光闪过。 黯淡的烛光,照着小女孩,也照着谢文东,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 |
屋里诡异的一幕,恰被经过屋外的寄养爹看见。这汉子立时魂飞魄散,头皮发麻,汗流浃背,两腿抖个不停,不敢言声,只悄悄离开,惟恐惊了屋里人。 月色被一朵乌云吞灭了,只见黑突突的一大片,屋内黑暗一片,彷佛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寄养爹进右面屋里点上蜡烛,听见有女人在哭,打开门出去看,见一只狐狸从仓房跑出来消失在黑暗里,吓得他立即关门。 又听到有人敲门,寄养爹以为是谢文东,再次壮胆开门。然而屋外一片空寂,悲风怒号,象是被打入幽冥的怨魂在恸哭抽泣,被狂风一吹,断断续续地飘荡在空中,徘徊不散。 寄养爹感觉到,绝不是风声作怪,天空中在传递着一种不详的信号,那是从位于山上的坟地附近传来的哭声,黑暗深处确实是有黄大仙之类的东西在哭。 黄毛依然嫌弃小女孩任性,娇滴滴的公主病,不愿带她玩,但却比先前耐心不少。动不动采点野果野花给她,哄得小丫头极开心,一声声黄毛哥、黄毛哥叫的格外甜,这让黄毛很受用。 他在寨中最小,别人都比他大。除了在自家时,二狗整天跟着他叫哥外,这称呼再没听旁人叫过。 而今,由小女孩软甜的声音喊出,黄毛自是喜心翻倒,着实得意,又有了当哥的感觉。他对小女孩越发耐心起来,还帮她擦了回鼻涕。 这对黄毛来说,简直是破天荒。 当初在家时,二狗的两条鼻涕像毛虫一般吐出又吸入,最后流出过河了,他都不管,还使坏,拉着二狗可劲儿跑,直等那粘稠的液体流进弟弟的嘴里才算完。 末了,看着二狗用手揩剩在嘴外的鼻涕时,黄毛笑问:“咋样?咸不?” 世上只有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但时间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谢文东一向警醒,丝毫不敢马虎,此时见女儿已恢复,便急着回山。毕竟不能离寨太久,如今世道艰难,官府也好,他山匪首也罢,都在惦记自己这片家业。 对女儿的异能,他倒看的开,王仙伶当初做黄大仙时,能卜能算,也没啥不好。自家不缺钱,孩子完全不必靠这手段谋生,多项才能,倒也没啥。只是现在太小,鬼神之事若说多了,难免在大家眼里成为异类,不好过活。 因此,谢文东临走时再三叮嘱孩子:“日后看到啥都不要说给外人,只能对自己讲。若说出去,爹便再不来看她,娘也不理她了。” 小女孩没是非观念,只知爹妈来看自己是大事,若不听话,以后就不来了,便赶紧应声。 黄毛不知谢文东交代的是啥,见如此慎重,一时兴起,跟着加上句:“若说给外人知道,俺以后也不来找你玩了。” 女孩听罢,头点得更凶了,仿佛小鸡啄米。 回去的路上,黄毛突然问谢文东:“干爹!俺爹的仇报了,对不?” “报了,可仇还没报完呢!” 谢文东阴森地回道。 不待黄毛再问,谢文东便一鞭狠抽在马臀上,紧贴在马背上,以至这骏马的速度,像一支箭一般射出去。 黄毛疑惑不解,似懂非懂,见干爹跑的如此急,他立即挥鞭催马,急起直追,两匹马很快便消失在林间的山路上。 |
狗剩在做菜,不是在自家灶房,而是在山上,精心做着一道肉食:烤鸭子。 甄小宝在一旁帮忙,两人弄得满手血腥油腻。 今天辛宝宝不在眼前,他跟郝大爷进山去了。这季节有些草药已可以收,辛宝宝残疾了,虽不能出啥大力,但收山这样的轻巧活,还是能干些。 山里人劳作惯了,闲不下来。辛宝宝家经济宽裕,可他呆不住,山上草药他都认识,啥季节该采啥,他比谁都清楚。 幸雪了解辛宝宝脾气,知他顾家、肯干,也怕他天天围着孩子转憋屈着,便让他去了。 俩孩子都不小了,两天没人看管也不会出事,幸雪也顾自忙家务去了。 这几年,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除了跟胡子送的财物有关外,更与夫妻俩省吃俭用分不开。 现下,大山的慷慨正逐步显现,夫妻俩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这段时间,俩小子天天有辛宝宝做伴,倒也不烦。辛宝宝待孩子极好,从不打骂,还准备吃喝随行,这让俩小子很是高兴。 可美中不足的是,有大人在,俩小子便没法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当然有些不痛快。 今天见辛宝宝终于不再跟随看管,狗剩兴高采烈,拉着甄小宝去偷鸭子。 大山里多数人家都相隔不远,主要是为了防野兽攻击,但也有极少数人家住的较为分散。个别人家更是将房子修在山腰上或林脚边,与其他人家遥遥相望。 有时,在林木的遮挡下,一片辽阔的山地,几乎只能看到一处房子,仿如遗世独立般。 在这里,狗剩和甄小宝无忧无虑嘎悠(悠闲)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完饭,继续来这里玩。 狗剩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用右手提着四处游荡。 甄小宝正躺在草地上午睡,狗剩叫了声:“喂!你睁开眼睛呀!”甄小宝没有吭声。 狗剩走过去,弯腰伸出左手,在甄小宝的耳朵上拽了一下:“喂,你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我是真睡!” 狗剩“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你骗人。” “骗你干啥?” “哪有人睡着,还会说话的?” “真的嘛,俺全身都睡着了,就只有这张嘴没有睡觉,所以还会说话。” 狗剩听他说得有趣,禁不住大笑起来,甄小宝睁开眼睛问狗剩,哥,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 狗剩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好让他看个真切。 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 “天啊——”甄小宝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立刻跳了起来。 |
这时,一群鸭子边叫唤边从他俩面前走过,狗剩的头脑中冒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想问它们:去哪里? 狗剩跟随这群鸭子来到一处山溪里,发现这群鸭子白天在那吃鱼虾虫等,晚上便会被主人赶回家,约有二十余只,个个羽亮肉肥。 在这一刹那间,狗剩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只鸭子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辛宝宝就把鸭子吊上来,幸雪用铁锅烹制,小火慢炖,这样鸭肉才能充分吸收汤汁,更加入味,而且容易熟烂,肉质紧致,营养丰富。 那鸭肉皮色金黄,口感纯正,每吃一口都是赚到,狗剩过了不久很想再吃,就自己把鸭子往井里赶。 可鸭子嘎嘎叫着跟他捉迷藏,怎么也赶不到井里去,狗剩急得哇哇叫。 辛宝宝听见动静过来了,叫他不要赶,自己会抓一只给他炖。 可狗剩却对上次鸭子掉井里的印象太深,坚持认为不掉到井里的鸭子抓不住,不能炖,非要吵着要抓掉到井里的鸭子。 如今想来,真是有趣。看到走过去的鸭子,狗剩肚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口水情不自禁流出来了,他擦去口水,萌生了偷鸭念头。 其实,他家里根本不缺吃的,饭菜中也不少肉。可山里孩子四处找野食已成习惯,见到散养之物难免动歪心思,再加本身淘,玩心重,自然生了偷鸭想法。 狗剩已看好情形,那主人家白天都在田头地里忙,连屋门都没关,想是不担心有人去偷,鸭子依然放养在溪水里。 这溪水靠山横流,地势低凹,水声淙淙,另一侧因了水的缘故,蒿草长得格外茂盛,几将这溪水完全遮住。 若不是水声鸭鸣,外人经过,还真难发现这处所在。 狗剩此前做了准备工作,拿自家鸭子练过几次,直惊得鸭飞鹅跳,还教幸雪一顿好骂,倒也教他练成了抓鸭的本事。 怕只怕,将鸭子赶入了水中,就不是那么容易捞上来。 狗剩让甄小宝在旁边望风,防有人来,自己则扑进草中的溪水。 没一会,草丛中便传来鸭子们的高声惊叫,仿如遭到攻击般,叫得极响。 一旁的狗剩慌张不已、左顾右盼、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小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轻声一声二声三声催促:“哥,赶紧地,赶紧地……” 过了一会,狗剩终于探出头来,两手抱着只大鸭。鸭脖子被弯成环,鸭头自环中穿出,相当于打了个活扣儿,哪还叫的出来。 甄小宝见狗剩得手,高兴得直拍小手,将地上的提筐递过,里面有从家里偷出的盐、洋火、调料等物。 狗剩将大鸭放进筐里,又将自己上衣脱下,盖在筐上。还不放心,又隔着衣服将鸭嘴死死捏住,不教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快速离开,溪里的鸭群再次恢复平静,仿如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般。 狗剩持刀将鸭子杀了,这是他第一次杀这么大的活物。好在他胆子大,平时见爹杀鸡鸭时,干净利落,便觉得不过如此,下手毫不含糊。 反倒是甄小宝有点害怕,不敢上前,在旁边捂嘴看着直笑。 两人找了处小溪,将鸭子洗剥干净,开膛破肚,按大人平日里的做法,拾掇了好长时间。 狗剩平时最爱看大人杀活物,去毛开膛,现下自己做来,倒也有模有样。 鸭子是母的,肚里蛋茬儿成串,呈淡黄色,个别已有鸽蛋大小,显是只正下蛋的好鸭。若被主人见着,岂不心疼死? 俩小子可不管这些,他们往鸭肚里填上早先找到的野果,那果儿多未成熟,一看就色绿味酸,又在鸭身上抹了不少调料。 俩小子找了处开阔处,架火烤起来。 鸭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可惜狗剩不会烤,最后竟被烤成了漆黑一团。俩小子或多或少都吃了些,这毕竟是自己亲手所为,吃起来味道虽怪,却别有一番滋味。 |
92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了秋。 秋天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 这个时候,滴答河屯家家晾晒一些新鲜的蔬菜,到处都是晾晒的白菜和大葱,也有少量的干豆角丝儿、干茄子块、干黄花菜等等。 大白菜和大葱是东北人最重要的蔬菜,为了防止在漫长的冬季的储存过程中腐烂,所以村民们都会在深秋时节,把大白菜和一些大葱拿到院里来晾晒一下,适当地去除里面的水分,再放进菜窖,以便长久地保持蔬菜的新鲜感。 寒冷的冬天,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里自然不能少了大白菜的加持,还有大葱的调味。 在缺少蔬菜的岁月里,干菜虽然和新鲜菜有很大区别,但也是味道不错的菜肴。干豆角丝儿炖排骨、干茄子块炖大鹅、干黄花菜炒肉,都是东北比较有名的干菜做法。 这些活计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干的,要是早了,恐怕蔬菜要烂掉;要是晚了,蔬菜就冻坏了。 需等到晚秋风起了,湿气消了,才好操持。 还有的把沙果切成薄片,用线穿起来,挂在高处。沙果吃起来酸酸甜甜,口水都要流出来。 收藏到了冬天,冻好的沙果格外甜,虽然对牙齿是一个挑战,但是一口咬下来,足够品尝很久。 村民们人人闲不住,手上有了事干,这日子就有了盼头。 盼望着,盼望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李家大院暂时安静下来,女人们都忙着晾晒,日子总归要过的。 李宝金的病情经常反复,时好时坏的,四弟的暴卒,对他的打击远胜过身体上的病痛。 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梦见四弟当了大官,穿着官服,英姿勃勃、威仪非凡站在对面,背对着他。 他满心高兴,冲着四弟背影,谄媚阿谀、打恭作揖,只差跪了下去。 李宝奎突然转身,眼睛全翻白,舌头凸出来,扑了过来。李宝金吓得失声大叫,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就惊醒了。 醒来后,他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慢慢的,他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不几天,就已老了十几岁。 李家大人小孩见当家人终日病恹恹,都觉是个拖累,言语里不免风凉起来。 李家的几个女眷,早没了往日的蛮横作风,见了村人,少不得主动搭讪客气。 那日,马祖婆出去弄苣荬菜,想回家蘸酱吃。这苣荬菜也叫芹荬菜,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功效,生在田埂间,地头上,四五片小叶,夏末秋初生长最盛,村人常拿小刀片连根挖起,清水洗净,蘸上豆酱,味道苦中带甜,十分清爽。 马祖婆在路上遇见了肥姐,打了个招呼,破天荒叫了声大妹子。 没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肥姐竟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飞也似地跑了。马祖婆大大讨了个没趣,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这些天,有心细的人们总是发现肥姐家熄灯很晚,但屋里却安静得很,也少见两口子出门。 这些怪异,给本来就不平静的滴答河屯更平添了几分神秘,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点什么。 最初王仙伶和谢文东交往,需要个牵线的跑腿人,她便相中庄乾坤,发展为线人。 谢文东抢劫滴答河之前,就是王仙伶提供的名单,该绑谁家,不绑谁家,都是她写下来,交由庄乾坤跑腿。 王仙伶死后,庄乾坤再也无需跑腿了,但两口子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 |
日子在幸福中暗暗溜走了,因为得知父亲的冤仇得报,黄毛在山上过得又开心又快乐。 因为山上物资充裕得很,众匪们长时间就没有出去敛络(收集财物)。 他们常常围坐在饭桌上,大吃大喝着,吃一口鱼,咬一口肉,灌一口碗里的烧刀子。 苦难的日子,就被他们这样一口又一口的咬掉,最后化为甘甜。 倒是谢文东好像心事重重,见到黄毛也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痴痴的出神,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 秋天的麒麟山真是一幅美丽天成的画卷,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湖水碧蓝,水亦柔媚。 山脚下的月牙湖就像蓝宝石一样,点缀着群山。 这天风和日丽,空气清新。黄毛和同伴小三子,闲来无事,便牵了一条狼狗,下山奔月牙湖而去。 人世间的空间与时间都仿佛已远离了他们的生活,生命在他们,是奇妙而绿色的。 这小三子比黄毛大两岁,刚入伙不长时间,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 去年,胡子们到一大地主家砸明火。胡子们夺取财物的方式分好几种,一种是拿了就走,一种是绑票,最黑的就是明火了。 ——抓住苦主后,采取用刑或毒打的方式,逼其交出藏匿的财物。 小三子便是被抢地主家的长工。胡子把地主吊起来,放在锅腔(灶台,把锅拿掉)上烤,折腾了半日,弄出钱粮来。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 胡子也不想弄出人命,见到财物,便放了地主。 大户人家遭抢事小,但经不起这又惊又吓,就举家搬走了。小三子就这样失去生路,就进山当了胡子。 这小子长得还算壮实,高大威猛,但是十分善良,最见不得血腥。这种人当了胡子,也算是造化弄人了。他和黄毛年纪接近,所以很快打得火热。 秋天的麒麟山,美景实在太多,一路好似置身于童话世界,金黄的菊花、火红的牵牛花,都争相绽开了俊俏的笑脸,枫树叶子片片连缀如火焰一般,比春天的花儿还要红。 行至半山腰,黄毛忽然停住脚步,轻声说:“前面有人。”小三子瞪圆了眼睛仔细扫视了一遍,果然看到山下小路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 二人警觉地弯下腰,慢慢靠近,看清山下有十多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戴千奇百怪。 打头的是个中年汉子,长眉细目白净脸,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挺讲究,也挺气派,一件紫缎长袍,袖口卷着,露出雪白的两股褂袖。女人们穿着和服套装,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和一般女人不同,白色的头巾缠在头上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些人走走停停,不时拿出张纸来写写划划。 黄毛人小器大,见这些人都是向未见过的陌生客,心想:“听干爹说,外面有许多歹人,这些人来这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黄毛和小三子见这些人来路不明,也不敢惊扰,于是返回山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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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东听完黄毛的报告,火速率领十多个匪徒下山。 黄毛带路,不一时便到了山脚下。可众人只隐约找到几个脚印,哪还有半个人影。 脚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它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它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着,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各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它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谢文东蹲下身,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观察着它们。 谢文东忽然抬头,道:“他们可能是日本人,最近东北各地来了很多日本垦荒团,打着垦荒旗号,要么假惺惺购买土地,要么干脆明火执仗,强行圈占。据说卧龙山一地,就有2000多户农民的土地全被垦荒团强占,可怜这些人只能流离失所,有很多饿死在逃难的路上。” 众人惊讶不已:“日本人?” 谢文东站起身,恨恨地道:“是的!东北地广人稀,有的是荒原、草甸、山地任人开垦。这帮日本坏蛋自己不肯下大力气开荒种地,却来抢咱们弄好的土地。他们占了咱们的好地,还得寸进尺,把山林也分了,不让咱们上山伐木头,谁敢伐木头,要吃枪子的。听说虎林县的村民上山伐木头,被他们开枪扫射,打死八人。” 谢文东越说越激动,忽又语音一沉,尖利的语音又似深秋落叶一般沉静悲哀:“这帮日本坏蛋抢劫勒索,作威作福,欺压咱们百姓,甚至奸污咱们姐妹,他们以为到了东北,就可以横行无忌,无法无天。” 风过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一片枯叶被吹了下来,在风中不停地翻滚旋舞。 风吹到哪里去,它就得跟着到哪里去,既无法选择方向,也无法停下来。 有些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也像这片枝叶一样,在受着命运的摆弄? 回山后,谢文东让小诸葛守寨,他重新挑选了十多个好手下山。 一一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死士。 人不多,但个个精锐。 过了几天,他们回山了。 原来他们是袭击垦荒团去了,击毙了二十余人。 没想到垦荒团不好惹,都是日本退伍军人组成的家庭,家家都有枪支,都会射击,有很强的战斗力。 经历了一场浴血战后,谢文东团伙获得胜利,但也付出了鲜血的代价,人人负伤挂彩,以谢文东伤势最重,但很快就痊愈了。 别人要三十天才能痊愈的伤口,他三天好了七八成。 因为他有一种斗志,所以好得最快。 人的斗志很重要。 命运是不可操控的。命运更无可掌握。 有的人一出世便在达官贵人家中,少了许多转折路,免了许多冤枉路,多了许多机会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一生都幸福、快乐。 富有的人,不一定便开心;尊贵的人,不见得就快乐。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贵的人却不幸不福地过活一辈子。 快乐却是人人可拥有的。快乐不是目标,而是人生过程中的一种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运,却可以坚强斗志来改变它。 奋斗的斗。 志气的志。 有着这等斗志,恐怕连鬼也杀他不死。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 |
94 这天晚上,胡子窝大排筵席,所有匪徒除了放哨的,全部入席。谢文东端着酒杯站起来,朗声说道:“兄弟们,干了!”说完仰脖饮尽,众匪都跟着饮尽杯中酒。 谢文东放下酒杯,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扫视一圈,才慢吞吞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眼下,就看怎么选出路了,大家知道马占山吧?” 众匪点头道:“知道!端的名震江湖。” 谢文东颔首道:“是的,马占山如今是东北边防军骑兵师师长啦。” “什么?”众匪大吃一惊。 东北的强盗大致可分成几种,有的是帮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四处流窜,有的坐地分赃。 马占山出身绿林,虽然吃的是黑道饭,但行事与其他匪徒不同。打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 识英雄重英雄。东北王张作霖派军队去剿灭马占山匪部,几次无功而返。便派亲信私下打听,原来这马部时时得到当地百姓通风报信、暗中掩护,是以不败。 张作霖没想到马占山口碑有这么好,正气、仗义,他觉得值得结交,便进行了收编。 自古以来,黑龙江民风犷悍,马占山成立骑兵部队后,从上到下,悍不畏死,凶猛矫健。 在日本武装开拓移民侵入自己家园的时刻,马占山毅然揭竿而起,率领部下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武装斗争。 谢文东说道:“最近马占山找到俺,讲了很多国事,百姓惨遭蹂躏,民不聊生;东北的资源被肆意垦采,疯狂掠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踌躇满志地道:“马占山指出,值此国家多难之秋,官府要收编咱们,成立东北陆军骑兵师步兵第五旅。” 众匪听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小头目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大当家!兄弟们!依俺看,咱们不能马上答应,一个是形势不明,对方虚实不清,贸然起义就当了炮灰;二来是咱们的出身,这里有多少兄弟是跟官府结仇才上山的,到时秋后算账,岂不成了案板上的肉?三是咱们这些年没少和官兵开打,各有损失,到时一个锅里吃饭,能不记仇恨不念旧恶吗?”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赞同这话。 待大家说完各自看法,谢文东郑重其事地道:“这些担心,俺和马占山都谈了,他早知道这情况,说这打仗就像哥俩一样,即使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也都是中国人,而今要把枪口一致对外。再者他也是胡子出身,怕啥啊?为了表示收编诚意,官府把袭击咱们山寨的那个出谋献策主使李宝奎下了大狱,并酷刑致死。” |
原来,李宝奎剿匪无功而返,和带队长官谎报战果,获得升职嘉奖。 便宜不能独占,茅坑大伙儿用。但李宝奎却不知人心险恶,几个下级军官眼看他靠谎话一步登天、飞黄腾达,如何不妒忌、憎恶? 几个人有意无意把这秘密传到密山县驻地王司令耳朵里。 这王司令本就是个粗人,并且不是一般的粗人,是莽到骨子里的那种山野村夫。 为了掩饰自己的粗鲁莽撞,这王司令时常弄些诗词歌赋显摆。 有一天,这老王听师爷在读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老王诗兴大发,也写了一首“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得意洋洋在军中发放。 听到李宝奎谎报战功传言,老王当即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但又不好立即惩治。 如果因为这事传开,那就说明自己愚蠢,受了李宝奎的欺骗,面子上挂不住。 老王只好暂时把火压住,心中直骂:“妈拉巴子,竟敢骗到老子头上了。”自此便对李宝奎起了杀心,只等机会除掉。 马占山向东北王张作霖打报告收编谢文东,获得批准。 接下来,马占山和王司令交流收编事宜,顺理成章把罪祸魁首李宝奎打进大狱。 有了张大帅的手谕,王司令名正言顺拘捕李宝奎。 就这样,李宝奎被活活折磨死了。 马占山和谢文东彼此都是英雄重英雄的豪杰,时常推心置腹,共图大业。 江湖路上百战艰辛,此一生生世飘零。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 为给张大帅报仇,马占山在黑河一带,谢文东在勃利一带,各自率领部下锄暴安良、替天行道,做出不少为民除害、令人叫好的事。 但日本关东军岂能容得东北有这样的刺头人物,派重兵打击。 在一次大战中,谢文东部队惨败,逃入深山中。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东北人民革命军帮助下,谢文东东山再起,组建成立东北抗日联军第八军,专门和日军、伪军对着干。 当时,日本人是铁了心要占领东北,故使用两种手段:一是对无足轻重的百姓杀害——死了就不是敌人了;二是对举足轻重的人物收揽——把敌人变为朋友。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为了建立傀儡政权——伪满洲国,采取各种手段对马占山、谢文东、赵尚志这样的人物进行诱降。 日本人的哲学是:收买人不如收买人心。没有人是不能买的,只在于你出不出得起这个代价。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无法挣脱的时代洪流。 人是会变的。但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自己不会变。其实是应该要变的,当变即变的,只不过有些人是潜移默化的变,有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变,有些人是外形变,有些人在内心变,有些人小事变易,大节不变,有些人却毫无原则,只有性情不变。 在江桥,马占山率领全体将士英勇战斗,与日伪军血战三天二夜,击退了敌人多次进犯。 马占山终因孤军无援,伤亡惨重,一时屈服诈降,就任伪黑龙江省省长。 马占山利用伪省长的身份,筹集了银元两百万、三百匹战马和十几卡车物资秘密送往黑河等地。 四十天后,马占山带领亲随200余人离开齐齐哈尔,抵达黑河,通电反正,再举抗日旗帜。 一寸山河一寸血。战争毕竟是极残酷的,那年春天,麒麟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隐约看见有一些嫩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人穷凶极恶地对东北举行了一次春季大扫荡,关东军驻密山本部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谢文东驻地麒麟山扑来。 谢文东带着七八百名战士,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滋滋地在山坡上流淌。 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远远地黄毛看到一大队日本人,举着枪扛着旗向麒麟山扑来。 黄毛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他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黄毛对这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黄毛握枪的手心里有潮潮的汗液浸出,他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战友们,那些战友一动不动,枪举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 日本人已经走到他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人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几百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本人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哩哇啦的军歌。 这时谢文东挥了一下手里的枪,喊了一声打,几百支枪便疯狂地开始射击了。 黄毛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日本兵,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黄毛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因为战场太乱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人,他疯狂地射击,日本人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 但日本人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黄毛听见日本人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黄毛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二狗、狗剩。 子弹打光了,黄毛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装进枪膛,再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人倒下去了,也看到了身旁战友倒下去了。 长成小青年的黄毛,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会杀死你。 |
黄毛看到小诸葛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黑压压的日本人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小诸葛举枪的手有些颤抖,不停地射击着。 黄毛在看小诸葛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人正在向小诸葛瞄准,小诸葛一点也不知道。 黄毛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便看见小诸葛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伏在地上不动了,黄毛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 黄毛跑到小诸葛身边,他看到小诸葛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 小诸葛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汨汨地流出,小诸葛大睁着眼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 黄毛这时意识到,小诸葛已经死了,他望着小诸葛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黄毛想起小诸葛笑眯眯看着他狼吞虎咽啃烧鸡的情形。 此时的黄毛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大队人马边打边逃,终于甩掉日本人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黄毛又看到了小诸葛。 小诸葛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小诸葛哭了,他没有哭。 黄毛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小诸葛的死,给了谢文东沉重打击,他摇晃不止,差点倒下。 |
谢文东觉得自己是一条被囚禁的狼。他站在山坡上,望着那些围着火堆呼三喝四,喊七叫八,狂呼乱叫的手下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过够了这样的生活! 在被张作霖东北军收编的日子里,谢文东以为,从此便会结束胡子的生活了,可没想到,因为军资不足,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仍回到自己的山寨居住。 他们穿着东北军的衣服,仍要去偷去抢,去绑一些大户人家的票,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军人,而结束胡子一样的生活。 谢文东不想让手下的人去偷去抢,可不偷不抢,又吃什么喝什么呢?他知道要想拢住这些人的心,只能让他们去偷去抢,去山下抢女人,回来享用。 这些人也没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有酒有肉,有女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会舍命去干。 后来加入东北抗联,成立第八军,更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被日本人追击得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多次吃草根树皮喝雪水充饥。 眼下的处境,真是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而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患难和享乐,永远是变的源头,很少人能在受尽煎熬苦难和享有荣华富贵之后,能够全然不变的。 小诸葛死后,日本人又来扫荡几次,最终在密山县平阳乡(今鸡东县平阳镇),大队人马全军覆没,活着的弟兄们被俘。 所有人被俘后,除了谢文东一人,其他人都押往牡丹江战俘大本营,这里集中了东北各地战败被俘虏的成千上万名抗日军人。 谢文东被送往日本接受奴化思想教育,最终选择了投降,在东京受到天皇裕仁的召见,并跪在所谓“忠魂碑”前忏悔谢罪。 山河拱手,为君一笑。自此,谢文东充当了日本帝国主义忠实打手。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
95 日本人把战俘集中营的战俘们分身体好坏程度,分批押往一个煤矿当苦力,身体健康的,立即押过去。有伤治伤,有病治病,治好了再押往煤矿。 实在治不好的战俘,日本人也不墨迹,就地枪毙解决。 战俘们陆续前往的煤矿,离黄毛家乡滴答河屯很近,仅十余里地,叫“密山炭矿株式会社”。 那时日本人打着中日亲善,再加上兔子不吃窝边草,没有对滴答河屯实施“三光政策”,所以从不打扰小村。 当然,滴答河屯乡亲们并不知道黄毛他们成了俘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挖煤。因为这是军事化煤矿,周围全是电网,外人根本进不去。要是一不小心走错进去,下场就是——有去无回。 哨子响了,尖厉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大通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下地穿鞋。 八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入了屋里。 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炕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黄毛立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厉的哨音。 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黄毛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 小三子一只脚悄悄勾着鞋子,两手忙着扎裤子。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小三子骂了一句。 龙川太君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子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 后来,龙川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黄毛认出,那弟兄是过江虎习中志。 过江虎习中志原来是威虎山胡子,后被东北军收编,和日本人打了数次仗,提拔为连长,直至做了俘虏。 |
黄毛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旁的小三子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怕……怕要出事!”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黄毛没作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小三子脚尖上踩了一下。 高台阶上,龙川在叫:“八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黄毛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排长张贵银,二人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八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八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 黄毛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撩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三百多名马上要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龙川站在高台阶上,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膘壮狼狗。 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 台阶下,站着许多端枪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过江虎习中志,嘴里叽哩咕噜咒骂着什么。 习中志驼着背,歪着脑袋,嘴角在流血,显见已挨了一顿揍。 龙川冷冷地盯着习中志,他苍白瘦弱的身体发软,全身所有的肉都削掉了,骨突突地暴出的瘦骨似乎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 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仍然流露出精神的气色,闪现出一种对自己的生命已不抱希望却仍然与病魔做斗争的顽强意志。 由于病情使他时不时咳嗽,不咳嗽的时候,这个痨病鬼得的是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们对他恨个贼拉死。 狼狗疯狂地叫。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黄毛感到不舒服,原来一只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 黄毛挺着脖子,昂着脑袋,目视着谦吉,心里却在想那只蚂蚁。他想象着那只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树林里乱冲乱撞似的。 |
平阳大战是他做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他就是在那树林里被流弹打中,昏了过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苏醒了过来,醒来后想睁开眼睛,眼皮好像被血粘在了一起,永远也睁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脚仿佛已经和他的身体分离,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他全身都痛,痛得像似每一根骨头都碎了般。 他的意识是恍惚的,恰似山上刚刚流淌下来的溪水,断断续续在流动。 突然来了两个日本兵,他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虏,结束了作为中国人的一切光荣。 黄毛感到耻辱、愧疚,恨不得与日本兵同归于尽,可自己的枪被夺走,手无寸铁面对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 黄毛变成了战俘营里的一员,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恨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蚂蚁还在爬,黄毛想抬起腿,抓住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 黄毛又极力去想蚂蚁,借以忘掉龙川和他的狼狗。 龙川太君得了结核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 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一中队宪兵,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 龙川得的是骨蒸痨,又称为“传尸”,类似瘟疫,就是现在的肺结核。最高长官佐佐木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被中国军人用刀砍掉的。 佐佐木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他不会露面。 黄毛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势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小三子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黄毛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黄毛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他的手甩脱了。 立在高台阶上的龙川以一阵按捺不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你们的,要逃跑,俺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报告,俺的知道!”龙川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过江虎习中志:“他的.就是一个!俺的明白!所以,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 龙川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给一个兵牵着,独自走到习中志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习中志的下巴:“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习中志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蚯蚓:“俺没逃!”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拉屎!” “拉屎?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黄毛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有告密者!否则,龙川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
昨夜,习中志确实是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条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实有一个多钟头。 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俺……俺没逃!拉过屎,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龙川恼了,又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指挥刀在手中打了个滚,刀刃逼到了习中志的脖子下:“你的逃跑,俺的明白!你们的逃跑,皇军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刀刃割破了习中志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 习中志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的飘。 黄毛想尿尿。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生殖器里冲出来,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龙川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龙川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这时,习中志叫了起来:“俺操你日本鬼子奶奶!你大爷就是想逃!就是要逃!怎么地吧?你狗日的有种就杀了你大爷吧!” 龙川一见习中志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习中志的脖子下抽了回来。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只要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好汉做事好汉当。就俺一个!” “嗯!明白!明白!” 龙川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习中志,习中志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习中志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龙川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 李延禄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大日本帝国和英勇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共享大东亚王道乐土!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小桥,踏上了通往大井的矸石路。 从他们栖身的这座中暖战俘营到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黄毛数过。 在大井工房门口,鬼子看守和矿警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九号至十六号的三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黄毛和他身后八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在跨进泥水斑剥的罐笼时,他听到了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 这是他进入煤矿半个月以来在地面上听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龙川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 |
“人间地狱十八层,十八层下是劳工”。密山炭矿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 黑乌乌的煤窝子,时不时冒顶、瓦斯、透水……,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常常嚼掉劳工。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 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 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有歌谣为证:“煤矿地狱十八层,大鬼小鬼来追命。大巴掌,榔头棍,要不扣个大罪名,反满抗日通八路。屈打成招用大刑,辣椒水、老虎凳、蚊子咬、冻冰棍、剃掉眉毛打火印。各种刑法都用尽,阎王殿里难逃命。” 在这里,劳工的生命如草芥,天天有人死亡,尸积如山,日本人挖了好几个大坑,很快都被尸体填满了,最后不得不建了个炼人炉。 因为看不到生的希望,最近有几个战俘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一个被老坑积水淹死,两个钻进老洞子里被瓦斯憋死了。 战俘们没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在井上是皮鞭、刺刀、狼狗等等款待,在井下是瓦斯、冒顶、塌方等等迎接,里外一个死,与其天诛地灭、不得善终,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去。 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 然而,谁都不知道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 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准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了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汪华喜也想活。他长得引人注意,瘦得出奇,头也小得出奇,却有个特别大的鹰勾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汪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 他的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 他变成了一个好矿工.凭着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田义富告诉他的,田义富胆大心细、果断周密。 汪华喜张口喘气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 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有外面密山抗联游击队接应哩。 |
可当过江虎习中志被拉出去时,他一下子又觉得逃亡计划完了:他怕习中志供出田义富,田义富再供出他。他怕龙川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知道,只要龙川的指挥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二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矿警刘峰民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了一支烟,悬在棚粱上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将他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刘峰民外号刘磕巴,他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干……干活!都……都他奶奶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身穿黑色对襟小褂,灯笼裤,宽口布鞋的监工周老五,刘磕巴又嚷:“周驴子,你……你他奶奶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向俺报……报告!” 周老五外号周驴子,刘磕巴只叫他外号,他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童似的玩着鞭子:“老刘,你也太舒坦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煤。” 刘磕巴挺横,眼睛一瞪:“武……武大郎玩鸭子,真……真是啥人玩啥鸟。那皇……皇军要操你小姨子,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操?!” 一个矿工兄弟憋不住笑了。 周驴子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狠狠地甩了一鞭,并踹了一脚,气恨恨地骂:“笑你娘了个逼!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俺周老五就抽死他!” 矿工们都进去了。 汪华喜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 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到最大,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大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味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
这煤窝的代号是一三六,为什么叫一三六?汪华喜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 在一三六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原来有三十多人,陆续死了十来个,全部死于矿难,现在仅剩二十五人,全是八号屋的。正常由七八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 窝口,汉奸把头周驴子监工;煤楼边,矿警刘磕巴验筐。 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 但是,矿警刘磕巴不错,据说这小子原来是东北军人,日本人过来,军队投降,变成伪军,被抽调到煤矿当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周驴子,矿工们私下都称他是汉奸把头。 周驴子原是大黄泥河村(今鸡东县)的混混,在家排行第五,从小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日本人来了后,他托人进入煤矿谋事,做了汉奸把头。 |
周驴子狐假虎威、欺软怕硬,在井下最喜欢欺负矿工弟兄,偏又怕刘磕巴。周驴子使皮鞭,刘磕巴使枪,就凭这一条,周驴子也没法不怕。 刘磕巴爱睡觉,周驴子也爱睡觉;刘磕巴自己睡,也怂恿周驴子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 周驴子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汪华喜记得很清楚.昨日习中志出去探路时,周驴子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刘磕巴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 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 ? |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汪华喜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但他汪华喜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绝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呢?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田义富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高丽棒子赵成日!” “听……听谁说的?”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周驴子睡觉时,咱们——”田义富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田义富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汪华喜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田义富怀疑的话,他不该问。 田义富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江湖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田义富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听说听说,就如风中落叶,谁也捉摸不定。 但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抗联第四军军长李延禄带领部下从密山窜过来,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间,密山炭矿株式会社在白灰窑的炸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炸药库的事不是第四军干的,是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领人干的! 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广袤深邃大山里还有李延禄和赵尚志的游击队。 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李延禄、赵尚志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中暖战俘营,还有守山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朝鲜人赵成日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赵成日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赵成日,下一步,赵成日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汪华喜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田义富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龙川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冰凉刺骨。 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周驴子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做春梦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刘磕巴说,要去拉屎。 |
96 黄毛在往拖筐里装煤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都是中国人,不杀日本人,却窝里斗起来。他不能不管,侠肝义胆使他挺身而出。 黄毛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铁镐,狼一般窜了过去。 “你们在嘎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田义富转过了铁青的脸,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没你的事,走开!” 黄毛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镐,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黄毛,救……救命!” 是原谢文东手下朝鲜人赵成日! “放开他!” “黄毛!你进来时间不长,不了解情况,俺知道赵棒子和你是一个队伍里的,但他做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所以请你走开!”田义富客气地重申。 “放开!”黄毛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镐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黄毛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田义富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田义富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黄毛,你小子听着,今天的事和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姓赵的高丽棒子是自作自受,自取其祸!懂吗?!” 黄毛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赵……高丽棒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过江虎习中志要逃跑,习中志才被日本鬼子狼狗咬得死去活来!” “啥?你……你们咋不早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黄毛“腾”的爬起来,操起铁镐!窜到赵成日面前,将压在赵成日身上的人拨开。 “是你向日本鬼子报告?”黄毛审问道。 被掐个半死的赵成日,脸都变形了,急忙解释道:“俺……俺没有报告 要逃跑,只说他拉屎时间太长……” 不待赵成日解释完,黄毛扬起铁镐,狠狠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一镐头。 高丽棒子赵成日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这么容易。 |
黄毛再一次回到拖筐装煤,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 就在这工夫,黄毛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煤窝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大鼻子狗汪华喜。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汪华喜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刘磕巴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不过的生产事故。 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是以人换煤,平均每出二三百吨煤就要死1个人,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矿警刘磕巴做了当班记录,并在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完整无缺地交给了井上的日本人…… |
龙川歪斜躺在竹凉椅上,翘着二郎腿,显得好惬意。两个矮小的日本兵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战俘们的胸脯子。 龙川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兵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现在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在一三六煤窝工作的弟兄们,原来25人,当然,现在只剩24人,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gui。 他们回到中暖战俘营,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瞄上了。 龙川太君不相信高丽棒子赵成日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
在龙川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高丽棒子赵成日昨天向他告密,今天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高丽棒子呢?谁告诉他们的? 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抗联有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春天里,皇军的其中一个在白灰窑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神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为了杀鸡给猴看,他当众刑罚一个狂妄的家伙:坐老虎凳、上大挂吊、跪麻花钎子、灌辣椒水,最后往脑袋上钉钉子。 那家伙脑袋被钉钉子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早晚得完蛋!李延禄、赵尚志领导的抗日联军饶不了你们!打倒日本鬼子……” 他竟知道煤矿周围有抗联,竟能叫出李延禄、赵尚志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的?! |
龙川身子依在凉椅上咳嗽几声,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褴褛的阴谋家们。 龙川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说嘛!?统统地说出来,俺的,大皇军的,宽大为怀、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龙川太君慢慢站起来,从石桌上倒了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口,让茶缓缓地顺喉流入肚子里。 他边喝边看着众人,视线从黄毛,移向张贵银,再转向田义富,一个一个地观察下去,最后停留在汪华喜脸上。 他放下茶,脸上泛起了一抹冷厉的笑意,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龙川太君走到一群战俘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走到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战俘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他在汪华喜面前站住了:“你的,你的说,赵棒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汪华喜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发出来,他双眼布满了惊恐看着这个太君,嗫嚅道:“太……太君,俺的,不知道!煤窝里出事时,俺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 汪华喜垂着小脑袋,艰难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俺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赵棒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
“八格牙路!”龙川太君一声怪叫,抬起一拳,打中汪华喜的大鼻子上,汪华喜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龙川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你们的阴谋,俺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俺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龙川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 龙川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 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龙川太君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张贵银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当龙川走到汪华喜面前,逼问汪华喜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 汪华喜站在田义富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汪华喜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汪华喜小山一样的大鼻梁,他甚至能听到汪华喜狗一样可怜的喘息。 龙川的脚步声在汪华喜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谦吉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这个大鼻子狗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 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大鼻子狗汪华喜的怯弱,断定汪华喜斗不过龙川太君和他的狼狗。 他佩服龙川太君的眼力。龙川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大鼻子狗汪华喜,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突破口在大鼻子狗汪华喜身上! 汪华喜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汪华喜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汪华喜和田义富都是胡子出身,一个外号大鼻子,一个外号顶天梁,一起上山入匪,一起被东北军收编。因为是一个村的老乡,素常关系很好,田义富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汪华喜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
大鼻子狗汪华喜竟不讲。 愚蠢的龙川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汪华喜混账! 龙川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四周空气凝结,天地间一片肃杀。 宇宙万事万物都仿佛已静止不动了。 战俘们不动,龙川太君更不会动。 但不管天地间怎么样,太阳始终都是在动。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 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 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十天半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 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他咽了口唾沫。 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着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龙川太君今日要输。龙川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龙川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张贵银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队和汉奸队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李延禄、赵尚志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 龙川不是一再说了东北抗联全被消灭了么?! 抗日武装已经全部瓦解或降日,剩下的歪瓜裂枣逃往苏联,谢文东这个抗日军长在日本跪降,李华堂这个军长也变成伪满保安集团司令,从此东北大地再没有抗日的消息。 退一步讲,即使有幸存下来的抗联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 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张贵银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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