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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7页]

作者:祁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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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幸雪热了老酒,桌上摆好十二道菜。东北农家实在,饭菜分量十足,极是丰盛。
    大家开喝,反正饺子已经包好,醉了就睡,半夜能起来煮饺子烧纸就行。
    四人大吃二喝起来,再没有多少顾忌。
    狗剩上桌后,一顿猛吃,边吃边看郝大爷的酒杯。郝大爷呵呵一笑,给他倒了点酒.
    狗剩从未喝过酒,这时充英雄好汉,接过酒杯便干了。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大人们看了都哈哈大笑。
    郝大爷夹了块豆腐塞进狗剩嘴里,孩子立刻张口嚼了。狗剩吃完饭便拎着辛宝宝给糊好的灯笼出去,他已经和小伙伴约好去各家拜年讨零食。
    见孩子出去了,几人推杯换盏,闲唠家常。郝大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幸雪碗里,笑问:“这是你做的鱼,知道是什么鱼吗?”
    这确实是幸雪亲手烹制的鱼。出锅的时候,她就品尝了一下,只觉鱼肉细嫩,入口则成颗粒状。轻轻一咬,每颗肉粒就化为鲜美油汁,满嘴芳香,鱼刺自然剥离而出。
    这次再品尝,依然美味极了,却不知是什么鱼?
    郝大爷笑呵呵地介绍:“这是乌苏里江的大马哈鱼。大马哈鱼生在江河里,长在海中。是广延盐性鱼,包容性极强,海水淡水都不是问题,什么环境都可以接受。大马哈鱼从大海里经过千万里征程,来到河流入海口,哪怕落差再大水像刀刃,它们义无反顾地跃起再跃起,不管是遇到浅滩峡谷还是激流瀑布,都不退却。鳞片一层层脱落,找到水草丰茂的栖息地后,雌雄鱼双双婚配产卵。产卵后,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亲鱼,还要守护在卵床边,直到死亡。100多天后,小鱼才从卵中孵出。来年春天,它们顺流而下,又游向大海。然而它们不会忘记故乡,到了婚配时候,又会历经千难万险,游回家乡。”
    幸雪听了,很是惊奇,没想到大马哈鱼的成长如此不易。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什么深远的意思一闪而过,像一条鱼在水面闪动了一下,悠忽又不见了。
    这个意念她没能捕捉住,但能感觉到有一种原始的滋味令她触动。它们那种为了返回母亲河,不怕艰难险阻、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让她深受震动。
    想着它们努力摆动尾鳍、奋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幸雪更是感动极了。
    那样一条堂堂的乌苏里江啊,广阔、深沉、原始而神秘。在物种起源时种种原型生命仍在洪荒初始的江河里生生不息。
    郝大爷的一席话似乎有某种破译心灵密码,使她的灵魂获得释放,产生一种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接通时进入澄明天地的惊喜之情。
    幸雪沉思良久,只觉人生历历如流水,生命的衔接传递,转眼间,竟成了一种让人欷歔的岁月蹉跎。
    郝大爷以过来人口吻,循循善诱开言道:“人生风风雨雨几十年,不怕有打击,就怕失去精神。人这辈子必须要有精气神,就像大马哈鱼那样跟头把势(历尽坎坷),‘不疯魔、不成活’。人生在世,都会有不如意的事,全靠自己化解,才能消除烦恼。人和动物一样,都是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郝大娘点头道:“嗯!这都是自古以来的老话。老话如果没有道理,怎么老得起来?风刮风很累,花开花也疼。人活着,就有痛苦.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事。孩子,你若能记住这句话,一定会活得更坚强些,更愉快些。”
    幸雪已被两位老人话中之理所醉,只觉这道理虽然俱是自己闻所未闻之理,但却无一不是说入自己心底。正如积年之痒,突然被人搔着,那心中之滋昧,真的难以形容——舒服,给劲儿!
    温暖融洽屋里,父母儿女情长。北风在滴答河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院子里的冰凌喀喀啦啦地摆动,一根冰凌挣脱屋檐,落在檐下的地上跌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通常,人老了,意味着成熟。辛宝宝夫妻特别感谢两位老人对命运的领悟,对人生的豁达,话语闪烁出智慧之光,使人于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而获益匪浅。
    两位老人掏心窝子的每句话都像暮鼓晨钟般直敲进辛宝宝夫妻的心坎里,很多以前不解的事,现在豁然而通,茅塞顿开,看清了生命的真正意义,自是十分感激、感动。
    四人越唠嗑越亲近,直比自家人还亲。
    临近半夜时分,村中鞭炮声开始响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很多人家出来放烟花,想借此振振喜气,去去晦气。
    尤其是今年迁来的十几户人家,鞭炮烟花放得更多,寄意在滴答河屯站住脚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一路向北,到北大荒来。
    土路上,家家都出来烧纸,尤其是路口,烧纸的人更多。
    一堆堆火在寒夜中发着光,将人脸映得分外清楚。红亮的火星随风飞散,飘不多远便灭了,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黑点。
    村中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时值交子的年夜饭,百味千滋,吃着团圆和喜庆。觥筹交错,喝出象征与遐想。
    李家所有人在李宝金带领下,先是祭拜了祖宗牌位,说些祈福的话,然后开始吃饺子。
    李家煮饺子用大面盆和小饭盆盛,一盆一盆端上桌,人人争抢,一盆饺子一会就光了。
    辛家煮饺子时,郝大娘不准辛宝宝夫妻干活,只嘱咐二人倒热水洗脚,然后将红袜子穿上,再将红鞋垫子垫进鞋里,日后走鸿运。
    辛宝宝听从吩咐,洗完脚,拿起红袜子正要穿,立即想起二狗穿的红绿殉葬衣服,触景情生,不能自己。
    他心中伤痕依旧,但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隐忍下去,勉强穿上。
    辛家包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幸雪调得异常美味。辛宝宝和郝大爷连吃三盘,这才打着饱嗝放下筷子。
    这时狗剩回家吃饺子,兜里装了不少零食,他一一倒出放在自家笸箩里。他吃完饺子便又跑出去,与孩子们结成一群,挨家挨户拜年。
    村中一派喜气洋洋和谐欢乐的氛围,最快乐的当属孩子们向长辈问好:“过年大喜!”这家出来,那家进去,口袋里揣满了瓜子花生糖果,乐颠颠地跑来跑去。
    村人过年高兴,见孩子拜年说吉利话都会给塞吃的。孩子们嬉闹着去了一家又一家,连辛宝宝家也来过了。因辛宝宝面相吓人,孩子们不敢进屋,只在门外拜年。
    即便这样,幸雪还是很高兴,她端着笸箩给孩子们塞吃的,手里抓满把。孩子们乐开花了,私下里都赞扬幸雪大方,不像有些娘们抓零食只给一小把,抠得要命。
    兴凯湖的胡子窝过年也热闹非常。众匪多是无牵无挂的光棍,有家人的也不敢联系,只私下里送钱,免得连累自家。山上的几个女匪,专门给帮厨做饭,因此年夜饭准备得又丰盛又富足。
    谢文东这个年过得特开心,喜悦得很,高兴得很,愉快得很。因为,王仙伶和女儿都来身边团圆。
    谢文东知晓女儿有异能后,倒也不吃惊,反觉得是好事,有异能就非要当黄大仙吗?干啥不行啊,照样活得自由自在、幸福快乐!
    得知王仙伶又有身孕,谢文东更是欣喜若狂。他每天刀头舔血,九死一生,无人继承香火,是一大心病。
    王仙伶虽然给自己生了女儿,但毕竟不是男孩,无法继承血脉,长大也是人家的。如今再孕有可能生儿子,自己不就有后了嘛!
    谢文东兴奋得直搓双手,对王仙伶承诺,年后给寻个桃花源般的房子,生下孩子,不再算命,没有人知道女儿异能的,自己有空便去探望,反正不缺钱,只要好好过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便可。
    王仙伶觉得这办法很好,但隐隐有些不对劲。因为以往她掐算向来准确清楚,大仙儿指示不曾误差,可最近竟算不出吉凶祸福,大仙儿的指示再也收不到,好似要离她而去。她心中惶惶不安,却不能对谢文东言说。
    谢文东做事小心,上山的路外人一概不知,即便王仙伶每次来往也是蒙眼。谢文东平日对兄弟们仗义,但若有人叛变,绝不得善终,因此众匪无人敢当内奸。
    张大嘴回山了。兄弟们关切地问起他脸上的伤,他解释说酒喝高了,跟人掐架吃了亏。兄弟们便消遣几句,不再追问。
    张大嘴心里又纠结又矛盾,进退不得,彷徨之极。他深知谢文东特义气,再说兄弟们平日里待自己不错,真要叫官兵给灭了,自己又如何能活?
    可老妈和宝贝儿子都在李宝奎手上。这个王八蛋,心黑手辣,自己若不照做,一老一小性命不保。
    唉!咋做都不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子窝过年,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财过北斗。年前谢文东给兄弟们分了大笔钱财,有家的送回去,让家人过个好年,没家的找票号钱庄存起来,日后也有指靠。
    大家兜里充实,年也过得带劲,笑声响亮又粗野:“三桃园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
    所有人都在猜拳行令,只张大嘴一人闷闷不乐,眉梢眼角,忧色重重。
    无论什么人一望,便可以看得出他有很重大的心事。大家以为他惦记老妈生病无人照顾,也没在意。
    黄毛那份钱,谢文东特意单独留出,找亲信趁夜送到家里,辛宝宝夫妇早已习惯,不再惊讶,只客客气气接过,放进钱箱里。
    谢文东早对李家生了报复念头,上次辛宝宝因通匪罪名被抓致残,他就动了杀机。这次二狗惨死,他更发狠了:这李家真该死人了,免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
    李宝奎这个年过得很愉快,吃饱喝足,啥也不干,整天跟家人吹牛逼,说城里的稀罕事情。只听得男男女女惊诧不已,人人艳羡、个个殷勤,将李宝奎这大爷伺候得更加周到细致。
    为给李宝奎助兴,正月初五,李宝金花大钱请了秧歌队,在自家大院外扭大秧歌,连扭三天。
    这大秧歌引得全村人都过来观看,一时间围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极是热闹。
    过去的东北,秧歌是从每年腊月里开扭,一直扭到正月十五,把新年的喜悦陡陡地推向了高潮,是典型的耍腊月闹正月。
    东北大秧歌,不同于江南水乡插秧季节哼唱的婉约亮丽的歌子,那是倾注了东北人全部的身心,使出浑身的节数,洋溢了满腔的激情扭出来的浪出来的粗犷与豪放。
    东北大秧歌风风火火了十里八村。大红大绿的服饰、铿铿锵锵的鼓乐,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激情和乐趣点燃。
    东北大秧歌猛浪泼辣的不分长幼性别。只要扭起来,十七八的小伙子姑娘、刚过门的媳妇还有平时腼腆回避的公爹、说话漏风的老太婆,只要听着那激越的鼓乐,便情不自禁抖起神儿,迈开步儿,可劲儿地扭,猛劲地浪。
    扭只是秧歌的形式,而那纵情地浪才是秧歌的魂。
    东北大秧歌年年扭,年年扭不够。把一年收获的富足扭出来,把积攒的希望扭出来,把满心的欢乐扭出来。
    唐僧悟空八仙乞丐济公,旱船高翘花轿,兴之所至便尽情挥洒。
    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扇一帕,一颦一笑,红裤绿袄,水袖衫绸,风致风韵,可圈可点。
    东北大秧歌扭起来大快朵颐,浪起来酣畅淋漓,动起来豪气冲天,浑身透着东北人的精气神。
    在东北,出了十五,年才算完事。正月十六,李宝奎便回密山了。走时他的双目异彩连连,像进入一个美丽的梦境般,充满了憧憬。
    64
    王仙伶在胡子窝住了一个多月了,留恋不舍,谢文东也不撵。
    两人白天聊天,晚上火炕双修,欲死欲仙,因此小日子过得开心又快乐!
    山上粮草充足,百多个兄弟猫冬不成问题,好好歇歇,养足精神,来年大干一场。
    谢文东每日里纵情吃喝,可对寨中的安全却从不放松。他虽然经历很多战事,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谢文东的地盘其实是打出来的,一生大小千百战。他深知自己在别的胡子窝眼中是块肥肉,巴不得将自己吞掉,扩大地盘;在官家眼中,自己则是根钉子,恨不得立刻拔去,以绝后患。
    基于此,谢文东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懈怠。因为他深知,倘若在这黑白两道中有点失闪,自己的脑袋和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爱人和女儿也都不必活了。
    但是,无论谁想要来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宁,是该找王仙伶算算了。
    滴答河屯人很快发现,王仙伶这次出门非比寻常,走了月余不见回来。年前走的,现在年都过了,咋还不见回来?
    又过了好多天,村人见王仙伶还是不回来,不免纳闷奇怪:莫不是搬走了,可搬家为啥不打招呼,乡里乡亲的,这算什么事啊?难道被土匪绑肉票了?对了,她在滴答河没有亲人,被绑走也没人给付赎金啊?
    大家胡乱猜测、诸般臆度,王仙伶失踪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根据张大嘴的描述,李宝奎请专业画匠给画出了山寨地形图,也了解山寨守卫的大致状况。
    最近张大嘴发来消息:下月3日,是谢文东生日,寨里大张旗鼓庆祝。
    李宝奎见时机来了,忙向县长汇报。这县长刚上任不到一年,一直想放把火,做出成绩。
    他见情报重大,若能一举剿灭匪患,确是功德一件。定会得到百姓拥护,收获民心;省里嘉奖,升官发财。
    县长是一方父母官,权利虽大,却没有直辖兵权,县衙里仅有百十名差役,他们欺压老百姓是特长,打土匪那是做梦。
    打胡子必须动用军队,需要和军队长官协调。县长下了决心,带着李宝奎前往军队驻地,联系剿匪之事。
    王仙伶一直住在山寨,总也不想离去。心里隐约觉得,离开这里就永远见不到谢文东了,这让时时她心惊胆颤。
    谢文东见了也不起疑,只以为她有孕在身,难免心烦意乱。
    但王仙伶深知此处不可久留,她不比山寨其他女匪,万不能让谢文东分心照顾。
    谢文东身为当家人,决定上百人生死,若有了顾忌,便容易教人抓到把柄,反坏了大事。
    她心中纵是万般不舍,决定还是下山。
    王仙伶柔情蜜意道:“文东,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俺想给你祝寿完就下山好吗?”
    谢文东没有说话,只笑呵呵地点头,心里也是万分不舍。他年前派人在很隐蔽的村子买下一处宅子,只等王仙伶下山送给她意外惊喜。
    从外表来看,王显玲的孕相并不明显,若将厚厚的冬衣脱下,肚子已经凸起来了。
    她每每抚摸肚皮,试图掐算是男是女?可每次均无反应,只能私下祷告:仁慈的送子观音啊,请恩赐个小子吧!
    黄毛这个年过得有点闷闷不乐。因为他想家了,可谢文东不发话,他也不敢提出请求。
    黄毛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却显出男子汉气概来。胡子们早把他当成兄弟,有个大事小情,倒也愿意找他帮忙。
    黄毛长高了,俨然是个半大小子模样。他枪玩得越发顺溜,啥枪到他手上都跟活了般,指哪打哪,极有感觉,极为精准,令人咋舌不已。
    如今在山寨里,若论起枪法,他要是认了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包括谢文东。
    黄毛自小认路,多远的道儿都走不丢。他耳力超强,别人听不见的细微声响他能听见。大家羡慕不已,都暗恨自家爹妈咋就没给自己生出啥特别之处来?
    如今,谢文东已不让他替自己背枪了。他见黄毛是天生的神枪手,便给配了一把勃朗宁手枪。
    这枪是谢文东用两根金条从老毛子(俄罗斯人)手上换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手枪,极是昂贵。
    这让黄毛高兴得好几宿没睡好,心里美哒哒的。这枪成了他的命,几乎从不离身。
    谢文东对黄毛照顾周到,把他当亲儿子一般。黄毛在山寨里吃喝玩乐,活得又开心又快乐,很少想家。
    可今年过年,黄毛真想家了。他想父母,想弟弟,想吃妈妈包的饺子。
    黄毛不知道二狗已死。谢文东得听此讯立刻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说给黄毛知道,否则重罚。
    山寨知道此事的仅几人,大家都守瓶缄口,黄毛至今蒙在鼓里。
    谢文东也看出黄毛想家了,他手下百多人,哪个有异还看不出来?只是看破不点破而已。
    谢文东表面大大咧咧,看似对啥都不经意,私下里却是虑无不周,策无遗算。
    谢文东不会让黄毛回家。一来,他家里接连出事,黄毛回去后肯定找李家人报仇。别看他年纪不大,打起架来却不顾死活。真打起来,恐怕吃亏,万不可轻举妄动。二来,黄毛毕竟是孩子,难免恋家。回去后见了自家爹妈后,亲情使然不想回山上,自己难道要再次强掳?
    谢文东一心想让黄毛长久留在自己身边,不容他生二心。他拿定主意,再过几年,待黄毛真正成为与其他兄弟一般的真胡子时,才能放他下山回家探亲。
    现在,任他闷在一边想家,自己只当看不见便是。
    这两天,寨子里有几人结伴上山打猎,黄毛闲极无聊,也参与其中。
    大家想着打些野兽回来,将毛皮剥了,熟过后做衣服或褥子,若遇到上好毛皮,卖了也可发笔小财。
    兽肉则可冻上随吃随拿,山寨兄弟众多,哪顿也离不了肉。
    连山上养的几条大狼狗,都是每天吃生肉。时日久了,它们对做熟的反倒不感兴趣。
    这几条狗是谢文东驯养的,是寨中的宝贝,闲时当猎狗,关键时刻可当人使用,异常凶悍,极为护主。
    黄毛特喜欢狗,跟这几条狗混的挺熟,狗也把他当半个主子看。这次打猎,他带了其中两条跟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有愁明日当。山寨生活与外部世界阴阳颠倒,昼伏夜出是土匪们共同的生活规律。
    他们每次出山做活儿归来,大块肉直吃得腹满肚胀,大坛子酒直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倒头睡去。
    尚未醉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练枪法,有的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个个显得斗志昂扬、生龙活虎。
    “醉里乾坤大,梦里日月长”。只有张大嘴一人躺在炕上发呆,有时睡,有时醒,有时半睡半醒。
    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化作痛楚泪。张大嘴本来非常能喝酒,一杯接一杯,就是喝不倒。
    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有酒当歌,有菜更须尽欢才对。
    那时候拼酒叫做打通关,就是同酒席上的人一个个分别喝干酒碗,要有三桌或是五桌都转上一圈,还能顶下来方为好汉。
    有兄弟过来请千杯不醉的张大嘴:“那哥们老能喝了,你过去好好磕一下(比拼一下),非分出高低胜负不可。”张大嘴却拒绝了。
    除了张大嘴心事重重、愁断寸肠之外,其他诸人无不大快朵颐、开怀畅饮。
    张大嘴看到一只小狗在酒席地下寻找骨头、奔跑嬉戏,心中大痛。自己多么可怜,竟不如小狗自由自在!
    65
    随着谢文东生日临近,张大嘴越发心神不宁起来,直画魂儿(犯寻思)。
    因为他知道,谢文东生辰当天,李宝奎会率领官兵上山“祝寿”。
    出卖一个人的时候,心理关是极其难过的。这时候,你就得拼命说服自己,找藉口让良心好过一些,那不是背叛,而是不得已的必须牺牲(当然,牺牲的决不可以是自己)!
    由于,人性本善。所以,在伤害别人之前,费煞心机,来为自己所作所为找理由,最后才下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
    话说回来,张大嘴要出卖自己的兄弟,也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有挣扎、有矛盾、有犹豫、心里纠结死了!
    自己若听从李宝奎的命令,引官兵上山,便是出卖兄弟,这是不忠。但若是不听从命令,老妈和儿子定会没命,这是不孝加无后。
    做是不忠。
    不做是不孝。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咋做都不对。
    张大嘴心乱如麻,这般烦恼,旁人不大留意,却有一人看出他的反常,若有所思起来,这人正是小诸葛。
    小诸葛脸色焦黄,额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两眼深邃,闪动着智者的光芒,看去有若神仙中人。
    这几年时局动荡,官兵顾不上围剿。但他作为二当家,和大当家谢文东一样从不敢放松。
    小心驶得万念船。这小诸葛表面亲善和蔼,但智珠在握,最能识人,跟哪位兄弟都亲近。私下里却在观察每人举动,生恐寨里出了内鬼,害这百多人丢了命。
    为了上百兄弟生命,万万不敢大意。小诸葛发现张大嘴不对劲时,暗中留心,派亲信盯紧张大嘴,自己则找谢文东商量。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事?
    人通常在遇上意外之后,痛悔自己为何不提防一些、谨慎一点,但很少有人能够反省庆幸:啊!自己今天便是因为小心、审慎,所以才没遭逢意外。
    就像人常为失去的深觉遗憾,但一向得到的又不懂珍惜一样:对命运发生过的不幸从不省觉这已是大幸,而对遇上波动却总归咎为运气不好。
    虽然小心不一定就能驶万年除船,但小心加上本领高强、聪敏和幸运,的确能比常人多驶几年船。
    当然,也许也能多活几年命。
    谢文东也早看出张大嘴有心事,知道他是孝子,老母亲重病难免惦记。可后面发现张大嘴越发心神不宁,就觉得事有蹊跷,不是那般简单,心中疑窦丛生,莫不是想反草(叛变)?
    谢文东很器重胸怀韬略、腹有良谋的小诸葛,对他极其信赖,对他的见解也推崇备至。
    谢文东闻一知二,凝视着小诸葛久久不发—言。生死至交有时就和相处一辈子般的老夫老妻,无需言语,就可了解彼此间的心意。
    从对方的眼神、从对方脸上的表情,双方都已读出了所要问的、想要说的。
    两人定下计谋,静观待变,暗中再观察几天。看张大嘴是否有异动,若有,便抓他现形。若没有,就使计诈他,让他自己现出原形。
    小诸葛起身离开,谢文东又俯首沉思。
    过了一会,他突然站了起来,在房中踱了两转。眉头竟已深皱,目光转向烛光,视野逐渐变得狭窄。
    当眼睛即将眯成一条线时,他又睁大了双眼,目光里喷射出剧烈的毒气,烛光也为之失色。
    私下里,谢文东并不担心有大变故,因为他觉得王仙伶在身边,掐算向来准确,有预见之明。若有不详,定会提前告知。
    但不管咋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张大嘴反草(叛变),必须早早把他揪出,免得日后成祸。
    智谋深远的谢文东心念数转,暗叹一声,回卧室休息。
    王仙伶在卧室刚把女儿哄睡着。这女孩脸儿红中透白,白中透嫩,长得可爱极了。
    王仙伶爱怜地亲了一口,给孩子盖好被,起身坐在炕桌旁,拿过缝了一半的衣服继续缝制起来。
    这衣服是做给谢文东的,马上是他的生日了。王仙伶专门找人买了高级黑缎子,做成棉袄。
    谢文东存有一张白狐皮,正好拿来做装饰。王显玲将这皮裁了,分别在领口和下摆上缝制。
    黑衣配雪白皮毛,显得异常华贵。
    若非英雄汉,休想配红妆。王仙伶记得初次见到谢文东,便觉其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
    谢文东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从不对王仙伶吐露。王仙伶也从不问他出身,她颇信英雄处事,是不能以常理测度的。
    她只知道这男人命中带贵,人中之龙,有大老板的格局,日后必定飞黄腾达,跟自己缘分不浅,这便足够。
    王仙伶这几天心情平复不少,不再心慌意乱,神机妙算又回来了。
    忽然,她扔下针线,下地到房门处静听。
    谢文东抛开烦恼,收摄心神,来到门前。刚要拍门,门已拉了开来。
    穿着荆钗裙布,又是另一番动人风姿的王仙伶像守候夫郎回家的小贤妻般,喜孜孜道:“大当家请进来!”
    谢文东见炕桌上都是给自己缝制的棉服,再看王仙伶笑意盈盈,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他心中感到非常温暖,走过去坐上炕:“仙伶,俺有事问你。”
    迷信固然不好,但在有些特殊情境下,它也是一味镇静剂,可以让你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得到一点安慰。
    谢文东心中打个突兀,先不提自己担心的事情,只让王仙伶算算最近是否有祸事?
    替人占卜算命的,灵则泄露天机,不准时就是召神弄鬼,总是福寿难全,不是福荫不足,便是难得寿终。
    王仙伶来山上住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给别人掐算。这时她也坐在炕上,照往常掐算起来。
    没一会功夫,便笃定道:“近来无大事,尽可放心。”
    谢文东听罢,登感宽心,神色一松,红光满面,神彩焕发,随之也有心情旁顾了,低头看看又摸摸衣服,称赞道:“新衣裳做的真好!”
    王仙伶心中甚喜,眼光在谢文东脸上一转,秋波流动,梨涡浅现,缓缓说道:“从前,俺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忽然高兴了。俺想通了,什么都要讲个缘法,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王仙伶伸手把谢文东褂子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有吃有喝,有人想念他有人关心他。他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哪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俺是懂了。”
    两人同声欢笑起来,高兴得重逾泰山、开心得轻若鸿毛。
    谢文东伸到怀中一摸,奇道:“咦,哪去了?”左边兜中摸摸,右边兜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
    王仙伶好奇心起,问道:“你找什么?”
    谢文东道:“俺给你整了个大戒指,放在兜里怎么没了?咦,奇怪!奇怪!哪去了?”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
    王仙伶忍不住噗哧一笑,握住谢文东的手:“这不是戴在你手上吗?”
    谢文东低头一看,可不是嘛,前几天砸大户,抢了个大戒指,怕丢,便戴自己手指上了,忍不住又是哈哈大笑,王仙伶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两人笑成一团,也不知笑了多久。
    王仙伶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倚在谢文东怀中凑近耳边说道:“文东哥哥,俺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
    谢文东心情激荡,道:“仙伶妹妹,天上人间,咱俩都要在一起。”
    王仙伶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人间,咱俩都要在一起。”她紧紧的拥抱住谢文东,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看到她初恋的情人一样,那么激情,那么热烈。
    两人相偎相依,但愿此情此景,百年如斯。
    前段时间,王仙伶感觉异能正渐渐消失,令她一度很焦虑,她不想做大仙是一回事,异能没了却是另一回事。这次问卜掐算,原本游离不定的大仙儿指示又正常了。
    王仙伶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还能帮助谢文东,真是谢天谢地。
    谢文东听了王仙伶掐算,心放下来,但还是不敢大意。
    又过了几天,小诸葛回报,张大嘴无异常举动,谢文东决定使计诈他。
    他派人将张大嘴请来。张大嘴进屋坐定后,谢文东也不说话,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张大嘴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正要往嘴边送,谢文东漫不经心诓道:“俺要在生日当天下山,请你准备一下,随俺同去。”
    张大嘴双手一震,茶杯滑落地上,跌成碎片。
    谢文东看着地上的破碎茶杯,哈哈笑道:“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好兆头,谨祝张兄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张大嘴惊疑不定问道:“大当家你不做寿了?”谢文东呵呵一笑,道:“生日年年有,今年不过也罢!”
    张大嘴手心满是汗,心中如千头小鹿乱撞,不敢再问取消生日庆典详情,找了个借口退出。
    他心急如焚,眼看事情有变,刻不容缓把消息送出去才是。
    这些天,张大嘴日思夜虑,最后终于决定出卖山寨。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母亲将自己养大,命是母亲给的,不能看母亲丢了命,而独生儿子更不能死,死了就绝后——真正断子绝孙啦!
    就算日后兄弟们找自己算账要了命,也只能认了。
    目前母亲和儿子在李宝奎手上,若上山只见一座空寨,一怒之下还不将这一老一小给杀了?
    张大嘴越想越怕,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他擦干前额,摆出平静的样子向四面看了看。
    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偷偷溜出去,眼里却掩饰不住一种野兽害怕陷阱的神气。
    他一路上心惊肉跳,忧虑重重,却全没注意到后面有两人尾随。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没在大山里,偶然远方传来虎豹或熊狼的吼叫,则使人毛骨悚然。
    黄毛跟几个胡子进山打猎,一去好几天,所获颇丰。他们住在深山的简易木屋里,不知是哪位猎手专为打猎搭的。
    明天就是谢文东生日,他们急忙赶回来,带了很多猎物。还有一部分实在拿不动,便做了记号,需找人用爬犁车拉回来。
    他们一回来,便听说寨里出了大事:张大嘴趟了链子(被抓了)。人人吃了一惊,忙追问原由。
    张大嘴着了道儿,在给李宝奎留信号时,尾随他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冲了上去。
    张大嘴知道大事不妙,脑中瞬时闪出一百二十个念头,赶紧撩杆子(逃跑)。
    可积雪及膝,想逃跑谈何容易?
    那两人欺身进迫、大施擒拿手将张大嘴抓获,一顿拳脚打得他满脸是血,门牙都掉雪地里了,接着绑起推搡回山。
    事到如今,张大嘴只能自认小命休矣,一路踉跄,一路悲悔:娘啊儿啊,俺比你们先走一步了。
    张大嘴被押至山寨议事大堂,四梁八柱头目全部坐在椅子上,人人眼中满是怒意。
    只有不知情的匪众站在地上,不知所以,大惑不解。
    张大嘴进寨多年,已然一身匪气,衣裳破碎,满头满脸是血,反倒坦然。可与谢文东眼神相对时,情不自禁低下头,又惭愧又羞涩,无话好说。
    谢文东凝视着他,身体里仿佛有股愤怒的火焰自脊髓冲上大脑,一旁的小诸葛先开了口:“张大嘴,自打你靠窑(投靠)以来,大家伙儿没有拿你当过外人,欢迎你挂住(入伙),咱们是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你也门清(懂规矩),咱们的绺子(地盘)有对不住你的场地(地方)吗?你可以说道说道。”
    张大嘴面如死灰,只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小诸葛见状,继续道:“你来这后,大当家的更是没有亏待过你,寨里分钱,哪次差过你?你老妈病了几回,哪次不是大当家的大把掏钱给你回家看病?”
    说到这里,小诸葛语气渐重,眼睛在喷火:“做人得讲良心啊!俺们做梦都想不到,你竟然是个白眼狼!吃里扒外,做了水线子(内奸)!”
    此话一出,大堂立时沸沸扬扬起来。
    上百匪徒此前并不知临时召集是什么事,还以为要打仗。万没想到寨里出了叛徒,这是大家所最不齿的,事关自家性命,有啥情分好讲?
    “操你吗的张大嘴,你吗比的真行!平时跟俺们哥长弟短的,转头就朝俺们身上捅刀。人家给你多少钱,你把俺们给卖了?”
    “俺咋没看出来,你是这号人?俺真他吗瞎眼了,还救过你一回。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好个兔崽子,吃里扒外,私通官府,反草叛逆,罪该万死!”
    “崩了他!出卖弟兄,不得好死!”
    “对!千刀万剐,也是不冤!”
    众匪徒群情激昂,推搡着便要动手。
    “啪!”一声枪响,只见谢文东朝大梁放了一枪,喝道:“兄弟们停手,听俺一言。”
    谢文东语声威严,群匪嘈杂立止,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看着他。
    谢文东心想此事不能鲁莽,出了乱子。他眼神扫过群匪,最后落在张大嘴身上,沉声道:“把绳子解开!”
    谢文东冷冷地瞧着已解开绳索的张大嘴,突然间仰头打个哈哈,阴恻恻的道:“张大嘴,俺知道你是条汉子!向来敢作敢为,打家劫舍,从来不曾瞒过一字。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大丈夫敢作敢当,绝不会无缘无故出卖山寨,到底咋回事儿?说!”
    刚刚众匪叫骂时,张大嘴一直垂首不语,浑身簌簌发抖。
    这时他被解开绳索,刹时感动不已,脸上却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大当家说的对!俺张大嘴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张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是俺对不起山寨,俺真不想出卖大伙儿啊。可官府抓了俺娘和儿子,不听他们的话,俺娘和儿子就没命了!俺真的两难啊!大当家的!
    张大嘴说完,嘴角上挂着两朵白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观察着谢文东的脸色。
    谢文东冷冷地听着,待他说完,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张大嘴心中悲怆感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着又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
    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他的脸颊本就被打得有如一只南瓜,这几下用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大堂中一时没了声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再言语。
    66
    接着,张大嘴将如何搞破鞋被抓,如何被逼报信儿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谢文东听罢,慢慢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额下,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大厅中缓缓而行。
    众匪知他每逢有大事难抉,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
    谢文东踱来踱去,凝神思索:按张大嘴说法,官兵应该定在自己生日时围剿,可王仙伶掐算近来无大事,到底哪个准确可信呢?
    谢文东心中万分紊乱,想在千丝万线中找出一个头绪来,但有一点,山寨位置已暴露无疑,需尽快撤离。明天就是自己生日,官兵极有可能上山,今天就带兄弟们下山躲起来,走之前必须将叛徒处置。
    谢文东将自己心中万千条紊乱的思路,慎重而缓慢地整理着,计较定了转头对小诸葛使了个眼色。
    小诸葛陡地领会,神色一变,面孔萧杀起来:“照寨里规定,出卖兄弟的,杀无赦!”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张大嘴吓尿了,尿水嘀嗒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平日里与张大嘴关系较好的匪徒有些恻隐。
    毕竟要见阎王了,铁汉也难免畏惧。
    小诸葛双目闪出锐利的亮光,继续道:“张大嘴也是被逼的,为了救老妈儿子做内奸,是好儿子也是好父亲,其心难得啊!可是,用大伙儿上百条命去换自己亲人的命,这理咋说也不通啊!兄弟们也有父母儿女,凭啥就得拿自己命去换他老妈和儿子?张大嘴你这是顾了小家却失了大家。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恨地。”
    小诸葛说到这儿,心中涌起悲悯感觉,扫视众匪一圈,低头对张大嘴温和道:“你有啥讲儿(要求)?念在你一片孝心,就给你个痛快,留个囫囵全尸吧。至于你老妈和儿子,大当家会派人想法儿去救,只要老太太活一天,山寨就会管到底,直到养老送终,还有你儿子,也会养大为止,你就放心去吧!”
    小诸葛说完,张大嘴不禁愧惶交集,哭出声来,他知自己在劫难逃,绝无活路。但见谢文东额外开恩,不折腾自己,还对自家亲人照顾有加。不禁感激万分,重重磕头,哭喊道:“俺没有讲儿(要求),就是谢谢大当家的!谢谢二当家的!”
    小诸葛的宣判,众匪听了,尽皆动容。小诸葛办事一向有理有据,此时更显顾情顾意,当然也是谢文东的意思。
    大家对当家人更加敬畏尊重。
    两个背长枪的匪徒将张大嘴押出大堂,没多久,一声枪响传来,枪声在宁静的山林中响得非常刺耳。
    又过了一会,两个匪徒将撂杆子(死了)的张大嘴拖进大堂。他头上中枪,脑袋耷拉下来,鲜红的血顺着枪眼淌出来,滴了一路。
    小诸葛验看后,见已然气绝,吩咐手下将他好生葬了。
    众匪心下凄然,因为当前的景象,给人一种血的感受,勇气没了,胆量消失了,性命变得那么脆弱。
    “呯!呯!呯!”传来几声枪响,众匪一惊,谢文东更是震惊:兄弟们都在大堂里,显然不是自己人放的,而且这枪声分布较广,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有敌进山了!
    又是几声枪响,一向潇洒不羁,从容不迫的谢文东,脸色变得很难看——脸是沉住了,气反而有点沉不住。
    他扬声道:“小顺子!”
    小顺子越众而出,躬身说道:“小顺子听大当家吩咐。
    谢文东道:“去看看咋回事?”
    “是!”小顺子应声跑开。
    谢文东坐在椅子上。眉不扬,肉不动。小诸葛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摸了摸额下的胡子,捋得比平时用力。
    众匪个个是亡命徒,刀头舐血,不怕搏杀,早已将武器操在手上,只待谢文东下令,打它个天翻地覆。
    山寨守卫森然,守卡有明哨暗哨之分,每班不少于6个人,分布在不同位置。个别暗哨仅谢文东和小诸葛知道,只派亲信把守。
    谢文东之所以能沉住气稳坐大堂,就因为他知道守卡胡子会前来报告。
    果然,小顺子出门不远,便迎上报信的胡子,小顺子迅即拽住那胡子手,一起跑进大堂。
    那胡子一见谢文东,用手指遥遥指着山下,却又因为喘息过剧,竟焦急得说不出话来。
    谢文东焦急地问:“咋回事?”
    那胡子终于开口,断断续续说道:“大……大当家的,不……不好啦。官……官兵上……上山啦!”
    在山下守望的胡子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谢文东等四梁八柱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问道:“来了多少人?到哪儿了?”
    “人老鼻子了(多得很),估摸着得有几百人,已经到二哨了,大当家的,赶紧撤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来剑刺,枪来棍砸。值此十万火急,谢文东不及细想,当场下令。
    令小诸葛带几个亲信将金银运走。
    令两个亲信特别护送王仙伶母女。
    令三当家、四当家带大半兄弟撤退,所有家眷随行。
    自己则带小部分兄弟断后,给大家掩护。
    为了尽快逃命,以免拖累,谢文东指示寨中之物全部不要了。
    交代完后,谢文东便率领兄弟们,向官兵来犯的方向迎去。
    大家杀气腾腾,一副搏命的架势:光棍祖上不积德,吃饭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这就拼啦!
    上得了战场,都是争杀人。小心一分,活一分;大意一分,死一分。
    谢文东带头冲在最前面,心里异常清楚,官兵数倍于己,断不能硬拼,必须巧打,保大多数兄弟们安全。
    自古官匪相斗,哪有匪常占便宜的先例?他可不想让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他带人在林中穿行,无暇他顾,可脑中却不自禁浮起疑问:王仙伶的掐算,咋会不灵了呢?
    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上,谢文东还不忘记王仙伶的妙计神算。
    枪声响起时,王仙伶正给谢文东做衣服,一套纯黑缎子的服装眼瞅着快完工,只差缝扣了。
    王仙伶启齿微笑,越看越满意,想像谢文东穿上新衣的样子:气宇轩昂,容光焕发,八面威风。
    王仙伶心灵手巧,一手拿针,另一手拖垫起前衣襟,开始缝第一个扣子。
    一针下去,竟扎进拖垫的中指,随即冒出血来。王仙伶心头无来由一颤,极为不安的感觉再次涌起。
    一阵枪声响起,王仙伶大惊:莫非是自己掐算有误,山上真出大事了?
    王仙伶方寸已乱,心切谢文东的安危,极是担心。正要去找谢文东,附体的大仙儿再次鼓噪起来,危如累卵、一触即溃。
    这时两个胡子来接她逃跑,得知官兵上山剿匪,王仙伶吓得花容失色。顾不上自己掐算失误,急忙将女儿穿戴好,带上随身物件,还不忘带上刚做好的黑缎子衣服,她实在舍不得扔掉。
    一个胡子将王仙伶女儿抱起,走在最前,另一个接过王仙伶包袱跟上,王仙伶则跟在后面。
    饶是如此,这有孕的身子在雪地上奔走得异常艰难,拿包袱的胡子回头见状立即返身搀扶,借力胡子胳膊,王仙伶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山寨。
    黄毛拿着手枪混进断后的匪徒中,动作轻盈灵活,在别人踏出的脚印中穿行,倒也不觉吃力。
    谢文东原本安排他与大部匪众撤退,可黄毛趁乱跑回,小小年纪,开始讲义气。
    黄毛深知此行凶险无比,不做他想,只希望能帮忙。
    断后的匪徒人人杀气腾腾、个个杀机毕露,都没有在意黄毛,他便一路跟在后面。
    山下官兵正向山中蠕蠕行进,队伍浩荡,成横队包抄上来,一时杀气弥漫,几百人哈出白气儿,将雪踩得沙沙直响。
    队伍中有一人穿藏青棉袄衣裤,头戴奢华狐皮帽,与带队军官走在一起,赫然是李宝奎。
    显然,官兵的围剿行动提前了。
    其时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哪里能来?
    李宝奎向县长提议,说谢文东生日那天,他可以带着官兵去消灭胡子窝。
    一来有内应,地形、岗哨都了解的清清楚楚,打仗有把握;二来胡子窝忙着给大当家庆祝,疏于防范,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三来官兵以往多次扫荡胡子窝,但从来没有过一次突袭。这一仗打好,既可以消灭胡子,又可以扩大官兵的影响;四来胡子窝武器精良,突然袭击消灭他们,武器缴过来可以补充官府。
    县长听了他的“四来”,十分高兴,当下批准了他的作战计划。李宝奎得到批准,当即与驻扎军队协调。
    李宝奎的作战计划里,还藏有“三来”不说,一来是他到蜂蜜山干了那么长时间,想打一个漂亮仗露露脸;二来他家和胡子有血海深仇,借此机会报了私仇;三来如果打胜了,自己在自家的地位提高、扬眉吐气。
    李宝奎对军队司令说明来意,司令起初并不愿意,当今乱世,各方军阀割据,谁不想保存实力?
    剿匪这事若能做成,当然最好,军功不小。但若一不小心失利,折损人手,麻烦便大了,直属上司怪罪下来,如何担当?所以这事可做可不做,端看当地司令意愿。
    李宝奎将剿匪计划做的仔细,岗哨分布、方位绘制、时间选择、内应都列的清清楚楚。不仅如此,李宝奎还专门找了两个当地山民了解地势,说的丝丝入扣。
    这打仗看似鲁莽冲动,实是深思熟虑下的高明策略。司令听完作战计划,不由兴奋异常:太尿性了(太棒了),这仗值得打。
    于是紧密布置,由司令选派人马,确定领队,李宝奎担任总参谋角色。
    这行动叫做“祝寿”。
    “祝寿”是个杀人行动。正如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通常都用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也正如许多鄙恶的事,时常都用优雅的名词做粉饰。
    有时候,侵略别人的国土,叫做“圣战”;杀害异己,叫做“替天行道”,甚至背叛一个人,也可以叫做“大义灭亲”。
    按计划,围剿时间就定在谢文东生辰当日。可行动前几天,李宝奎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将时间定在谢文东生辰前一天更合适。
    他思来想去、兼权熟计:张大嘴虽是内应,可保不齐他不出乱子,一旦不小心被识破,围剿行动便落了空,搞不好被胡子反咬一口捂在山里,岂不是损失惨重。若张大嘴未被识破,次日便是谢文东生辰,胡子们兴高采烈准备庆祝琐事,警惕也会放松,此时攻入时机最佳,风险反倒更小些。
    想到这里,李宝奎大为兴奋,将这想法同带队长官谈了。长官也觉得提前一天更好,便将时间改了。
    歪打正着,胡子还真在寨子里,而且识破并处理内奸,准备下山躲避。
    李宝奎率领大批官兵们上山,一路按张大嘴提供方位绘制的地图行事。
    初始行动顺利,官兵们很快摸到了一哨。这是外围明哨,位置明确,守卡胡子被两个静悄悄的兵卒制住,用刀抹了脖子,队伍继续前行。
    二哨也是明哨,守卡胡子一早憋了泡尿。也是凑巧,平时他尿尿随便找个地方就解决了,反正到处无人。
    可今天他一时兴起,竟跑到林子里尿在矮树上,看看一泡尿能不能把矮树上的雪哧下去?
    就在尿得高兴时,官兵们摸上了哨卡。这胡子尿完回身,发现有人,大惊之下本能开了枪。
    枪声一响,对方立即还击。一时枪声四起,这胡子也应声倒地。
    李宝奎大惊,让带队长官传令严禁开枪。可为时已晚,不远处暗哨已经发现他们,悄悄退后跑回去报信。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快速进攻。李宝奎立即和带队长官重新布置,大部队成横向包抄,另派两小队侧面进攻。
    按张大嘴提供的资料,这山有好几条进出路,现在无法全顾,只能堵多少算多少吧!
    大股胡子运气不错,他们撤退的道路与官兵错峰而过,躲过一劫。
    谢文东带的断后小股胡子在丘坡中段,与横向包抄的官兵撞个正着。于是近身厮杀,人人依树为战。
    枪声不止,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黄毛趁此机会靠近谢文东,没有开枪。对他而言,开枪打猎是常事儿,开枪杀人却未想过。
    谢文东枪法准确,很快撂倒三个兵卒。战斗中见黄毛竟摸过来,来不及责问,只尽力掩护他撤退。
    拼杀当前,不能存私心。但官兵人数太多,谢文东指挥手下且战且退。
    王仙伶原本和大股胡子撤退,路上见小诸葛等人背着金银,向另一方向撤退。
    王仙伶忙追问谢文东在哪呢?小诸葛回答后,王仙伶见小诸葛去向与谢文东所在较近。她放心不下谢文东,坚持与小诸葛同路。
    命悬一线中,小诸葛无暇强劝,只好带着王仙伶母女。
    小诸葛按谢文东指示,命人将大多数银元藏匿在隐蔽处,少量贵重金货带在各人身上,分散逃走。
    大山广袤,若碰上官兵,也不会悉数灭了。小诸葛领着王仙伶母女和四个护送胡子,急忙奔逃。
    这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小诸葛脑海,狂叫道:“快掉头!”然而已经晚了,李宝奎亲率的队伍已经发现了他们。
    李宝奎见胡子们转向逃命,其中还有个穿戴艳丽的女人,看不清面目,但从周围胡子都保护她,便知这是寨中有身份的家眷。
    李宝奎冷笑一声,举枪瞄准,子弹射出,女人应声倒地。
    王仙伶被一枪打中下巴,下巴崩没了,人还活着。她一边从喉咙里骂人,一边满地找下巴。
    但下巴早让子弹崩烂了,哪里找得着?
    又一颗子弹正中左胸,现在她终于知道,大仙儿为啥不准了,敢情自己寿路已到。难怪这段时间大仙儿不断鼓噪,原来是要找别处安身。
    王仙伶想明白这些,却也香消玉殒了。
    她最后一眼看着被胡子抱着的女儿,脑中出现的却是谢文东。
    她和谢文东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嗞到一滴美酒,就被人给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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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看着王仙伶咽气,竟一声未哭。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瞅着倒地的王仙伶,然后眼神一路向远方望去,好似追着看什么,然后伸手冲远处喊:妈!妈!
    无人回音,小女孩紧咬着嘴唇,泪珠在一双大眼睛中转来转去,嘴唇竟被咬出血来,却还是忍耐不住,眼泪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连串落了下来,缠绵不绝。
    片刻的时光,就像千百世的漫长。几个胡子靠大树掩护拼命开枪回击,哪有空理会小孩的哭闹。
    小诸葛见王仙伶中枪气绝,浑体猛震,跪了下来,热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一尸两命,这回去如何向大当家交代?
    这时刻,小诸葛当真是火烧眉毛,眼珠子快速旋转,把泪水逼进鼻腔和咽喉。
    他站起来胡乱打了几枪,发现官兵人数多、分布广,成扇形来围攻。再不跑便要落入包围中,最后的结局定是力战而亡。
    就在这急得使人黑发变白发的当儿,小诸葛殚精竭智,全力应付,命令一个亲信背起王显玲尸首。
    无论如何,大当家的平头子(夫人)死了也不能落在官兵手上。
    小诸葛熟悉这地势,他们几个人又是常年钻山走林的亡命徒,脚力耐力均比常人强多倍。值此生死关头,更是拿出吃奶的力气逃命,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王仙伶中弹倒地时,谢文东等人正与官兵们纠缠,打打逃逃,逃逃打打,尽量拖延时间,为其他匪徒掩护。
    众匪仗着地形熟悉,加上武器精良,人人都是可打五发子弹手枪。官兵们除了李宝奎等几个亲信是手枪,大部分兵卒都是长枪,只能打一发,打完了再取子弹装上,耽误时间还耽误战机。
    在这等浴血苦战的时刻,谢文东展现出本身惊人的魄力,带领手下一路撂倒了三十多个兵卒,自己人也死了十来个,仅剩不足十人在还击。战况越来越激烈,硝烟弥漫。
    谢文东见情况越发危急,便带着剩下的弟兄左支右绌,且战且退,一路退到狼牙沟。
    地形越发险要,七拐八拐,眼瞅着官兵们便要追不上了。
    只听得飕飕飕枪声,好个黄毛,身手果真不凡,甚是了得。他猛然拔地而起,纵身一跃,迅疾拉住谢文东一把,几乎同时一颗子弹迎面射来。
    谢文东只觉脸上先疼再麻,接着便是钻心刺疼,眼睛已经已经睁不开来。
    一股液体随脸庞流下滴落到手背上,送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是血。
    谢文东高猛健壮,满脸正气,眸子明亮有神,颇有夺人心魂的魅力,属于那种让女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男人。
    他每次进城,多半扮成富家公子模样,是那种让女人容易想想入非非又觉高不可攀的上等男人。
    如今这一枪,不当不正,打在脸上,这让他恼恨之极,回手朝官兵们一阵噼哩啪啦,把子弹都打光了。
    黄毛在拉住谢文东同时,也本能回身开了一枪,趴在矮树里的兵卒应声气绝。
    生平杀了第一个人,黄毛愣在当场,脚底发凉。谢文东暗叫侥幸,心知肚明,若不趁被包围前逃命,就永远都走不了啦,一把扯住黄毛胳膊快速后退。
    黄毛一直跟在谢文东身边,眼尖耳灵的他听到暗处有动静,感觉目标是谢文东,心念电转间,救人开枪一气呵成。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变成一个真正的胡子。
    小诸葛一伙又有一人中枪,正是背王仙伶尸首的胡子。他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紧,嘴角就像马一样喷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变成了红的,变成了血。
    几个亲信拼命打枪掩护,小诸葛迅疾将王仙伶尸首藏进山沟里,用雪盖住,做了记号。然后抱着小女孩逃跑,剩下的三瓜两枣紧随他身后,逃得极其狼狈。
    轻生死,重直觉,靠经验穿越林海波涛,在枪林弹雨中争一场生存。小诸葛见左方不远处有道斜坡,满是矮矮的榛树,立即带领众人掠过去。
    到了地方,小诸葛打了手势,众匪迅速散开,爬进榛树里。
    这里地形复杂,官兵们毕竟不如胡子擅于钻山入林,找了半天不见他们,便朝另一个方向追去。
    小诸葛见官兵们走远,立即朝相反方向逃去。
    谢文东等人逃得更加艰难,此刻的险,已非笔墨所能形容。
    他们被官兵们打得仅剩六七个人,一直退到悬崖边。
    谢文东当即喝道:都下去!
    众人心中叫苦:大当家的想自杀,下去还有命在吗?
    不拼命就没有命,不冒死反而会死。谢文东久经战阵,百炼成钢,来不及细说,只一挥手以身作则,溜了下去,黄毛毫不犹豫跟上。
    后面追兵马上到了,这叫前面有狼,后面有虎,凶险凌厉,是死是活下去再说。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锅?还是火坑?
    无论下面是什么,都只有认命了。
    几个胡子咬咬牙,跺跺脚,闭眼跟上,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压碎了多少树叶,往下翻滚而去。
    官兵们赶到时,见胡子们都消失在悬崖前。但见悬崖旁山石林立,下面深不可测,人若下去,定活不成。
    官兵们议论:这些胡子还真不一般,眼瞅着跑不掉,竟跳崖寻死。他们胡乱朝下面放了几枪,然后转身离开。
    眼看成功在望,大仇得报之际,忽然发现竟功亏一篑,最是令人怅然若失。
    李宝奎势成骑虎,欲罢不能、焦躁莫名、心神皆颤,这次行动是自己发起的,打算得好好地,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可得不偿失,到现在为止,仅仅打死十几个胡子,兵卒反倒死了几十个,回去如何向上级交代?
    这些兵卒也真是饭桶,没事乱开枪,这不是给胡子通风报信吗?否则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了。
    现在说啥都晚了,当今之计只能攻进胡子大本营,多抓些胡子回去邀功,再抓到几个头目更好了。
    李宝奎一边异想天开,一边重新组织攻势,指挥兵卒前进,力图阻截。
    蜂蜜山地形复杂,胡子在此建寨,就是看好这里易守难攻,山高林密,沟壑众多。
    一路上攀岩过沟,越走林子越密,逐渐遮遍了日色。天色变得灰蒙蒙的,看样子要下雪了。
    大山里方向难辨,若无人指引根本摸不上来。李宝奎出身猎户家庭,自小对大山方向辨认清楚,再加张大嘴提供的方位,要找到山寨倒也不难。
    一路奔走,一路坎坷,终于杀上山寨。却是空寨——空无一人。
    李宝奎心一下凉了,只觉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了所有生机和意义。
    李宝奎派亲信四处查看,发现寨中饲养的家禽都在,驴马牛还剩下几匹,张大嘴曾说谢文东养有几条悍犬,看来已经被带走了。
    灶房里的水已烧开,正汩汩冒着热气,灶台上待洗的酸菜、待切的猪肉,鸡零狗碎的东西遍地都是,一片狼藉,显是撤退得太匆忙。
    有人在寨中发现一具尸首,报给李宝奎。他过去一看,赫然竟是张大嘴,身体僵硬,显是死了多时。
    李宝奎见张大嘴果然出事被灭了,自己提前行动这步棋走的对,可胡子怎么会如此迅速撤退呢?
    李宝奎心中甚为纳闷,他不知道寨中有暗哨,这般高层机密,张大嘴根本不清楚。李宝奎千算万算,就算差了这一步。
    李宝奎仔细查看雪痕,很快发现大股胡子撤退的方向,忙率部队追赶,若不能在天黑前追上,这趟进山就是失败。
    因为一旦天黑,便敌我难辨,即使找到胡子,夜战也绝讨不了便宜,而且胡子比自己更熟悉地形。天黑前若找不到,估计早逃之夭夭了。
    回去该如何交代?李宝奎想到这里,头痛欲裂、摧心剖肝。
    天公似不作美,李宝奎带兵追赶时,下起了雪,初始不大。可不一会大起来,雪花密布。
    狂风忽起,雪花像千万根银针般忽东忽西,从四方八面疾射而至,令他们脚步不稳,眼也睁不开来。
    李宝奎全身毛管直竖,眼耳口鼻像给封住了似地难过得要命:莫不是天意如此?这样的大雪天追赶一群对这地形熟悉的胡子,谈何容易?天黑时胡子留下的痕迹都会被雪埋住,这大山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大部队在这天气冻一晚,还不得再出人命?
    树林愈趋浓密,积雪深厚,确是举步维艰。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枝,大雪迎脸打来,李宝奎忽地一阵茫然,心中绞痛,再无斗志,不得不下令溃退。
    官兵们全部返回山寨,人人垂头丧气,挤进屋中取暖。但看到灶房里有那么多好吃的,他们又变得欢呼雀跃、抚掌大笑,将行军配发的已冻得梆梆硬的干粮扔掉。开始宰杀禽畜,添柴做饭。
    仓房里的冻肉有很多,但他们还是将所有鸡鸭驴牛全部杀掉。反正寨里的东西,一点不能给胡子留。
    寨中屋舍虽是百多人的规模,可几百人倒也能装下。平时睡十几人的大炕,一下子挤进去几十人。炕上地下全是兵卒,有揉搓手脚,有包扎伤口,有擦枪填子弹,有闲聊打屁。
    李宝奎和带队长官在谢文东的屋里烤火,都有欲语无言的沉重感觉。
    天黑时,饭菜做好了。端上来随便吃,杀猪菜,小鸡炖蘑菇,马肉、牛肉、鸭肉,乱七八糟的来个一起炖。还有从菜窖起出来的上好老酒,倒出来时,芬芳香醇的酒味,立刻充满了屋里。
    每个屋里大炕烧得热热乎乎,屋里还有火盆烤火,温暖如春。兵卒们极是满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吆五喝六,喧声震天。
    李宝奎则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那种失落、无奈和懊悔,像钻入脏腑的毒蛇啮噬他的心灵,这是无从抗拒的颓丧感觉。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有时不及人算,因为有时人的心思比天算还难测。
    如何跟县长和驻军司令交代?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弄得不汤不水的,教人哭笑不得。
    他是绝顶聪明、玲珑剔透的人,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和带队长官唠起来,一起商量对策。
    这时亲兵给他们端来小灶——咸鱼饼子和红烧驴肉,李宝奎见到美食,双目亮了起来,熠熠生辉,但没有说话,显是想到了好办法。
    红烧驴肉的美味绝对是任何吃货都抵挡不了的,无论是用材还是用料上都有讲究,首先要把驴肉放进锅里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炖,肉下锅就需要两个多小时。
    这道菜的火候、用料上都有讲究,煮熟后的驴肉不仅有肉,肉筋连在一起,吃起来更是一种享受,很软烂,热气腾腾的样子很是享受。
    鱼是兴凯湖里打出来的,新鲜的鱼用盐腌过晒干,置于铁锅里,搁少许油煎一下就好了,和玉米面饼子一起下肚非常有饱腹感,两者搭配出的香、鲜、嫩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其实,饼子的口感很大程度上决定这道菜的口感,做玉米饼子也是技术活,好的饼子会让菜的美味度更高。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李宝奎叼起一块驴肉,蘸了蘸蒜酱,吃进嘴里,好不得劲。
    他边吃边咒骂:吗拉个逼的,这帮胡子害得老子白跑一趟,让他们在雪地里冻着吧,冻死才好呢!
    68
    逃走的胡子还真冻得够戗。大股胡子在三当家、四当家带领下来到了凤凰山,这里是谢文东指定的汇合地点。
    两栋由红松搭就的木屋,各有一百多平米,看起来像是猎户人家,屋门紧锁,门口整齐码放着几垛烧柴。
    这木屋是谢文东以前雇人工秘密修建的,还挖了菜窖,藏有大量食物,离此不远处山洞藏了好多物品。
    寨里只有几个头目知道这事情,当时都觉得花钱建这个应急屋,完全没有必要狡兔三窟。
    而今遇挫到了这里,这才知道大当家不愧是主事人,高瞻远瞩、谋事深远。大家伙都跟着走,自己的心才能放到肚里啊。
    凤凰山人迹罕至,大家不担心官兵打到这里。即便如此,几个头目还是小心为上,安排了几个暗哨带上猎狗四处巡逻放哨。
    大伙砸开屋门,屋里屋外一样冷。大家立即取柴生火,费了老大劲才点燃,炉子倒烟,呛得大伙都跑出来。
    这两个木屋很大,可要装百十人却也不够。胡子们便动手就近取材,挨着木屋搭了两座简易偏厦,地上铺了木材隔凉,同时在偏厦前烧起了火堆。反正柴有的是,若不够再砍几颗树回来烧便是。
    头目带人去附近山洞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主要是灶具,还有一些兽皮。
    他们在木屋前架起几根树杆儿,将锅装满雪挂上,底下生火,先烧热水,然后煮食物。
    菜窖里存了不少米面油盐,还有腌制的咸肉和肉干。他们不敢打活野物,怕枪声把官兵引来,只能有啥吃啥。
    雪下得越发大起来,松木抗烧,直烧得噼啪作响,丝毫不受大雪影响。
    众人一边忙活,一边担心:大当家和二当家的两伙人咋还没到?该不会出啥事吧?
    天色擦黑,小诸葛抱着小女孩和几个手下踉踉跄跄赶到,人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小诸葛胡子上全是白霜,被冻得丝丝哈哈的,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小女孩未伤丝毫,只是哭得眼睛红肿,脸蛋冻得青紫,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不得,好在衣服穿的多,倒也没有受伤。
    大股胡子见到他们,大喜过望,人人兴高采烈。大家经历了死里逃生、劫后余生,再聚实属不易,众人恭谨地把他们让进屋里。
    屋里早已人满为患。几个胡子自觉给他们腾出地方,同时有人端来热水,还有人端来饭菜。
    小诸葛等人围坐在炉子边,伸手烤火。火热的温度使他们冰冷的身体缓解过来,特别是喝了几口热水后,身体更是温暖了。
    小诸葛身体渐暖,眼色渐亮,看着众人,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当家的过来了吗?”
    众人看着他,都默然摇头。
    小诸葛不再追问,低下头,心里打起鼓来:官兵人数众多,大当家的莫不是遇到不测?若真是这样,这一干人可如何是好?
    小诸葛怕乱了军心,不敢将担心表现出来,强打起精神抬头微笑道:“大当家的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
    小诸葛说完,便低头大口吃起饭来,小女孩也樱桃小口地吃着,显是饿了。
    这时,一个匪徒进屋给炉火加柴。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片沮丧阴沉之意。
    夜已深,大部分人挤在木屋睡下,部分体格健壮的人睡在偏厦里,用兽皮盖身上。
    木屋从未住人,潮气很重,毕竟能遮风挡雪,再加有专人加柴猛攻,所以睡在屋里最舒服。人人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有的还打起了呼噜,呼噜中还夹杂着咋咋呼呼的梦呓。
    住在偏厦的人就遭罪了,四面透风,前面虽然有大火堆,火势极汪,烧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停响着。但寒风毕竟无孔不入,那火堆也随风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冻害大家睡得千姿百态:有的像老虎一样卧着,有的像蛇一样盘着,还有的像蹲仓的熊一样蹲立着,个个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
    有几个实在冻得睡不着,便起来裹紧衣服,围着火堆,三三两两聊天打发时间。
    火堆燃烧着,和平而热烈。这几个人虽然睡不成觉,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感激上天让他们逃出生天,让他们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这雪下了大半天,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围着火堆聊天的一人眼尖,突然看到前面好像有几个黑影在移动。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确实有人在动。
    这人大惊之下,失声叫道:“有人!”立即操起枪。听到喊叫,所有人立即行动起来,战事一触即发。
    只听黑暗中传来朗声:“是俺!”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一顿狂喜,人人大叫:“大当家的回来了!”
    没错,出声的正是谢文东!他的声音寒夜中听来,就像是一杯热酒,可以让人全身温暖。
    几条狼狗撒欢儿跟在后面,显是早已知道他们回来,远远就迎过去了,难怪都没有叫。
    其中一条狼狗两个爪子搭在谢文东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
    谢文东左脸被血糊住,衣服被刮破多处,扯得破破烂烂。他带着黄毛和手下逃到这里,颇费了工夫。
    虽逃得艰难,谢文东气势却一点不减,丝毫不显狼狈。他边走边问:“大伙儿都到了吗?”
    “都到了,二当家也跟着到了,就差大当家你们了。”众人边回答边将谢文东等人迎往木屋。
    真正的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在非常畏惧的情况下还敢于去做!谢文东等人可谓九死一生,虽然谢文东知道底下有树阻挡,借势下崖绕路逃生。可毕竟天冷路滑,一不小心坠下崖底,神仙也救不了。
    置于死地而后生。经历了下崖危险的胡子现在回想,都后怕不已。跟着大当家捡条命回来,算烧高香了,心底都对谢文东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对谢文东来说,这经历实在不算什么。因为,生命要这样才有趣味: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感到生命的弥足珍贵;只有不害怕死亡,才能克服死亡,不被死亡征服。
    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意外的相逢往往让人无力承受。谢文东迎面见小诸葛扑到,觉得格外亲切,动容道:“二当家地!你是多咱(什么时候)到的?比俺早啊!”
    小诸葛见到谢文东,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高兴道:“俺们回来半天了!”
    见谢文东脸上伤得不轻,小诸葛忙命人叫懂些医术的胡子过来,便跟着谢文东进屋,心里还在琢磨着:吉凶祸福,无从预料,生平为难心情,实以此时为最了,呆会儿咋跟大当家说平头子(夫人)的事儿呢?
    谢文东脸伤早已冻麻木了,进屋一缓,顿觉钻心疼痛。那懂医术的胡子打来温水将伤口洗净,伤口很深,成一条鱼尾线,并带去一条皮肉。
    那胡子把从山洞找出的药品拿出来,给伤口抹上,用纱布包扎好。谢文东疼得脸色扭曲,却不出一声。
    伤口虽包扎妥当,但因失血和劳累的关系,谢文东脸色苍白,力尽身疲。
    小诸葛请谢文东上炕休息,谢文东嘴角却逸出一丝充满慑人魅力的微笑,摇头道:“让王仙伶过来!”
    众人一片默然。
    谢文东脸色渐冷,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众人你眼望我眼,见谢文东脸罩寒霜,哪敢说话,气氛骇人之极。
    小诸葛扑通一声跪下来,哭喊道:“大当家的,俺对不住你啊!”
    谢文东心沉了下去,胃里却有一股苦水翻上来,又酸又苦。他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激动情绪,连忙伸手扶起小诸葛,淡然道:“起来说,咋回事?”他的声音微颤,手不由自主抖。小诸葛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霎时之间,谢文东犹如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抱住他的大腿,说道:“大当家的,俺对不住你啊!”
    谢文东定了定神,低头斜眼,见抱住自己的是小诸葛,不知什么时候又跪下了。
    只见小诸葛脸上充满了愁苦悲愤之色,谢文东慌忙拉起,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舔血勾当。咋能怪你呢?要怪就怪官府,你救了俺闺女性命,俺还得谢谢你来!”
    谢文东的声音平静而坚决,言罢下跪。小诸葛惊得不得了,立刻弯腰将谢文东搀起,直说不敢当。
    识英雄重英雄。心高气傲的谢文东表现得如此诚心诚意,他这一跪,当真让山寨弟兄们折服:这大当家有情有义,恩怨分明,对自己人真是深仁厚泽。
    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嫉妒、仇恨,他已经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但谢文东却比那些人更高一着,他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谢文东笼络人心相当了得,这种笼络手法,既直接又有力,怎不教人为他尽心尽力。尤其小诸葛,更是心里暗暗发誓: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
    想到王仙伶的柔情蜜意,想到还没有见过面的儿子,谢文东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怨毒:自己身为大当家,竟然护不住老婆儿子,这仇势必要报!
    次日清晨,雪停了。寨中官兵也起来了,个个睡得香甜,吃饱喝足后,将寨中搜刮一遍。
    胡子们逃得匆忙,很多东西来不及带走,散碎钱财也有一些,兵卒们将能拿走的东西全部背肩上。
    离开的时候,李宝奎吩咐众人将柴草架在屋下,命令放火。
    兴凯湖胡子窝屋舍很多,全是红木搭建,费时费工,异常坚固。兵卒们一齐动手,将屋舍全部点燃,很快大火熊熊。
    哗哗啦啦!房子一个个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带星星的火舌,夹在浓烟里,一旋一旋升到高空。
    这些红松本就油大,一旦点燃,便不易熄灭,除非烧光烧净。
    李宝奎看着火苗蹿上一栋栋木屋,露出了一丝笑意,看起来却更阴骘残酷。
    此次上山,虽然收获不大,但烧了胡子老窝也算功劳一件。这些胡子没有窝住,再想为非作歹恐怕得过段时间了,到时候想法剿灭便是,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木屋离树林有段距离,加上处处是雪,李宝奎丝毫不担心发生山火,看着木屋烧得噼啪作响,已经彻底被火舌淹没。
    李宝奎嘴角的一丝笑意,像阳光破开乌云普照大地,变成灿烂的笑容,竖起大拇指叫道:“哈哈,胡子们,从今往后,你们再也没有窝了。”
    所有官兵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声音象箭射向远方。
    李宝奎心情极佳,已经不担心回去交差的事情了。昨晚,他和带队长官想好对策,红旗报捷:众官兵一路猛攻,歼匪上百,自损几十,攻到山寨,剩余的胡子望风而逃,最后将胡子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带队长官觉得李宝奎这么撒谎有理,自己损失几十人,胡子才打死十几个,回去肯定没法交代。
    若将胡子伤亡总数增加十倍,就可变成胜仗,反正只有自己最清楚,回去咋说不行。
    再说,胡子窝确实被占领,放火时兵卒们都在场,也算长了些士气和锐气。
    两人计议定了,都轻松下来,慢慢地,在他们心里,还真觉得自己胜了。但李宝奎却是死也料不到,自己的剿匪之举埋下了滔天大祸。
    ——好象拿着一柄刀,刀尖调错了头,正往自己心窝里刺去。
    ——又象是抓了一把锹镐,一铲一铲的,却是替自己掘好了坟墓。
    69
    大雪再次将滴答河屯覆盖。辛宝宝此时坐在板凳上拾掇农具,他头上已见了白发,脸上皱纹之密,褶印之深,显得异常衰老。
    他的腿脚不便,手臂的力气却已经恢复,他一板一眼地干着,不时抽动下鼻子,上唇豁口也随之不断翕动。
    他脸上的伤已经痊愈,疤痕密布交错,缺失的眼睛仅留肉坑,乍一看,确实恐怖异常。
    幸雪穿件碎花蓝袄正在灶房?油,蓝袄很旧,花色洗去不少。她无心思做新的,觉得衣服只要干净,穿身上暖和就行,自己又不是新媳妇儿,没必要穿红着绿。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她头上见了白发,额上多了皱纹。每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岁月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心酸血泪惨痛经验划出的深邃。
    家里遭了不少难,钱财损失不少,好在积蓄丰厚,再加上胡子帮衬,日子倒也过得宽裕。
    在吃食上,幸雪从不亏待自家老公和孩子。年前家里杀了一头猪,猪肉到现在还没吃完,这两天炒菜油不够了,便?点猪油填补。
    冬日没有时令菜,菜窖里的秋菜用荤油炒才香。幸雪将剩肉身上的大半肥膘切下,再切成小块放在烧干的锅里?,灶房里飘满油香。
    肥肉块在锅底发出滋滋声,不一会便有透明的液体自肉体漾出,这清油越聚越多。一直?到锅里的油没有水分不起小泡泡了,里面的肉块变成浅黄色油嗞啦(油渣),也就好了。
    今日寒冷,狗剩没出去玩,在院里堆雪人。玩了半天,狗剩进屋暖和,闻到灶房香气便跑过去。
    幸雪正将金黄色的油嗞啦捞出,放到盆里。狗剩馋涎欲滴,不顾油嗞啦刚出锅,直接抓了一把,烫得他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
    待稍微凉后,狗剩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老好吃了。
    幸雪满心欢喜道:“热!慢点吃,白(别)烫着,晚上用它给你包包子吃!”
    狗剩边吃边点头,将手里剩下的油嗞啦一把塞进嘴里,便又跑出去堆雪人。
    幸雪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一天天成长,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糊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如今,幸雪对狗剩几乎从不打骂,要吃啥穿啥都尽量满足。以前黄毛和二狗都没少吃她的七种武器,尤其黄毛,屁股经常是青的。
    现在,三个儿子只剩狗剩在跟前,幸雪每每见到,便会想起被掳走的黄毛和枉死的二狗。
    往事纷至叠来,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放不下。
    因此碰上狗剩淘气,幸雪虽想打骂却怎么也不舍得,任由他胡闹,只当未见。
    油?好后,幸雪将油嗞啦倒在菜板上剁碎,将一些烫熟的粉条切成小段,再将此前已剁好的白菜馅儿混在一起搅拌,再加佐料,包子馅便准备好了。最后去大屋炕上将发好的白面盆端出,准备包包子了。
    滴答河屯一如既往的宁静,天黑时,各家烟囱冒出深浅不一的柴烟。
    幸雪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这油嗞啦拌的馅儿异常鲜美,辛宝宝和狗剩大口大口地吃着,满嘴油滑,极是快乐。
    吃饭的时候,辛宝宝无意中念叨:今天去甄有财小卖店买盐,见甄有财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就像是偷米的老鼠。家里更是造得不像样,孩子腰上拴根绳子,另一头就系在柜台旁柱子上。孩子没娘,鼻子都过河了也没人收拾,怪可怜的。
    幸雪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便停住了筷子。她想起了弱弱,那个早逝的女人,那个滴答河屯里除了辛宝宝,第一个待自己好的女人。
    吃过晚饭,幸雪将盖帘上的包子拣出一半放进提筐里,再装上自己腌制的泡菜,用屉布盖上,给甄有财送去。
    见到幸雪送饭,甄有财极是感激,却语无伦次不知如何表达。他家里锅碗瓢盆哪都是,跟遭了贼一般。
    幸雪看不下去,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明天抽空还得去一趟,帮着拾掇拾掇。
    幸雪进家时,看到郝大娘盘腿坐在炕上抹眼睛,辛宝宝则在一旁掉眼泪。幸雪奇怪:“咋地啦?”
    郝大娘叹息一声,惨然垂下头去。辛宝宝摸了一把眼泪,哽咽出声:“官兵去………兴凯湖………山上打胡子,说胡子都被……打死了,窝儿也被烧光了………黄毛兴许也………”
    辛宝宝说不下去了,幸雪只听得五内如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郝大娘赶紧下地扶住幸雪,并搀上炕。
    幸雪脑子顿时成了个大空洞,空得呼呼过风,眼睛模糊起来,身子里也是一片虚空,什么也不能去想,什么也不能去做………
    今天下午,李宝奎派人报喜讯:自己带官兵上山围剿兴凯湖的胡子,打死一百多,仅逃走个把人。下山前放火烧了胡子窝,自家大仇已报,县长特意嘉奖,给自己升职了。
    李家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在李宝金带领下,几个兄弟集体给祖宗上香,告慰之辞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人人一副扬眉吐气之状。
    李家娘们眉飞色舞,走家串户,将这消息散播出去。没一会儿,屯里基本都知道了。
    很多人拍手称快,尤其是曾被绑票、损失钱财的家庭,更是欢呼大叫:“活该!这伙胡子早该被剿了,人人作恶多端,没有一个不是死有余辜。老天有眼,把他们给灭了!”
    豆腐张娘们去郝大娘家串门,说起这事情,对李家娘们很是不屑:李家人最爱传瞎话,整天叭叭地和邻居闲嘎哒牙,一些事让他们传得越来越不贴铺衬(不靠谱),白(别)全信!
    郝大娘也知道李家人的话不可全信,但血液还是凝结,身上每根筋脉,都似被人用尖针刺了一下,又如堕冰窖,心儿齐往下沉,茫然不知自己一路小跑到辛宝宝家。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辛宝宝夫妻辗转反侧,心痛到无法呼吸。此前,黄毛身在胡子窝,虽说为匪,但毕竟还活着。想念归想念,倒也不揪心。
    现在出了这种事,摆明人凶多吉少,三个儿子死了俩,这当父母的岂不心如刀割、痛澈心脾?
    是夜,邻居听见肥姐家有哭声,哭声不大,不一会就没了。家里的灯一直亮着,直到天明。
    村人看见肥姐微肿的眼泡大大地肿起来,昨夜一定哭了很长时间。
    次日天亮,李家响起了鞭炮声,大张旗鼓显摆。他们此前的晦气一扫而空,如今剩下的全是荣耀,大人小孩的脸上,尽是一副洋洋得意神色。
    与李家人表情截然相反的,是兴凯湖的胡子们。他们此刻站在被毁的家园前,如一群被激怒的野兽般,个个怒气冲天、拊膺切齿。
    山寨所有房屋都被烧了个干净,到处是燃烧殆尽的灰烬,好不凄凉。
    谢文东一动不动,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原来的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竟给改成了江湖草莽之气。
    只见他身穿王显玲做的华丽寿服,那扣还没有来得及缝,就这样穿在外面,用根腰带系住。
    那华服黑缎白狐毛边,极其华贵,城里富家公子也未必穿得起,如今却成了谢文东悼念王显玲的丧服。
    上山寨前,胡子们在小诸葛带领下将王显玲尸首寻出。
    谢文东见到浑身冰碴雪沫、已成僵硬人棍的王显玲时,不禁恸哭失声,众人不敢相劝,只立在旁边陪着难过。
    待谢文东哭够,小诸葛安排人手找一处好地方,将王显玲埋了,再将兄弟们尸体一一寻出,逐个掩埋好。
    众人随后来到山寨,只见一片焦土,沧海桑田。人世问的变化本就很大,只不过这地方的变化未免太快了些。
    谢文东看着辛苦创下的家业尽数被毁,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转身面向大家,恶狠狠地说道:“弟兄们,这毁家仇,杀妻恨,不共戴天!俺谢文东今儿个当大家伙儿面立个誓,这梁子不挑,不啃阳间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说到这,谢文东停顿了下,抚平纷乱的思潮,沸腾的热血。众人以为大当家要带他们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人人热血沸腾,亮出武器,大声道:“誓决死战,不与官府两立。”
    谢文东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扫视一圈后继续道:“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眼前儿,还不是报仇的时候,这大冷天地,咱百多号人得有个窝儿是不是?山寨没了,咱得再建,东西没了,咱得再置,等咱们拾掇利索再报仇也不晚,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匪纷纷应和道:“是啊!要饭还得有个拄棍子场所呢,何况咱们这么多人!”
    “可不是,凤凰山的房子太少,老挤了,不够住啊!”
    “对!先把山寨建起来,再报仇。”
    众匪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小诸葛走到谢文东身边,再次示意大伙安静:“弟兄们,听俺一言。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小顺子、大成子、陈老五,你们几个天天住偏厦,那是人住的场地吗?俺跟大当家的商量过了,又给大伙找了新家,离这100多公里,官兵再也找不着咱们。眼下天气死冷,大家都辛苦点,到了新家,搭把手把房子盖起来。咱寨里有钱,把东西置办齐全,大伙有住的地方,吃饱穿暖了,大当家领着咱们干大事。”
    众人听得血脉偾张,齐声道:“大当家的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要皱一皱眉,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
    小诸葛又道:“眼前天下大乱,当真人命贱似蚂蚁,过得了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大当家领咱们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出死入生,甘苦与共。是英雄的绝不低头,是枭雄者决不屈服。咱们总要好好商议,把新家整得局红管儿亮(繁荣昌盛)。日后患难相助,如有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黄毛也将手枪拿出来,只觉血脉偾张,全身皆热,呼呼喘气,叫道:“好家伙,咱们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谢文东脸上一条弹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显得狰狞可怖。他一直挺立着,凝望前方。
    寒风吹来,拂得他寿服猎猎作响,自有一股从容大度、孤傲不群的动人神态。
    终于,谢文东带领兄弟们走出了蜂蜜山。
    这平静但又雄奇壮丽,单调却又变化迷人的蜂蜜山,已经在谢文东心中留下永生不能磨灭的印象……
    但谢文东却没有回头,没有再去瞧一眼——过去的,既已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留恋?不!绝不!
    70
    这个冬天,滴答河屯人虽在猫冬,却不像往年般无聊,村里祸事不断,成了大家谈资。
    村里被打劫,李俊及孙子惨死,二狗被钉在棺盖上,弱弱猝死,黄毛被官府消灭,黄大仙失踪等等,都被大家拿来不断议论。
    “村里定是灾星当道,所以死这么多人。”
    “村里肯定还有大难,要不黄大仙咋一走就不回来了呢?她必然算出来了,才提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阎王爷那缺人了,一天天地调兵遣将,扩充队伍,也不知地下有什么大的战事,需要这么多的人马。竟带走一大群壮丁(胡子)。”
    话儿越传越邪乎,人人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睛,好似自己亲眼看见一般。
    辛宝宝一家再次恢复正常,如平时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大家都以为夫妇俩像黄毛刚丢、二狗刚死那般痛不欲生、呼天抢地,都有意无意往他们家房院看,想探个究竟。
    结果发现夫妇俩面容平静,一切如旧。幸雪还经常去甄有财家,帮着收拾屋子、做饭、洗衣服。甄小宝的棉衣棉裤也给拆洗了一遍,孩子小手冻得开裂,鼻涕成河,幸雪看的眼睛湿润了: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村人见夫妻俩如此正常,甚是奇怪:“看他们人好好的,孩子没了也不知道难过,莫不是接连出事,都已经麻木了?他家绝对被啥邪物磨着了,要不就是祖坟有问题。”
    议论完了,大家都摇头叹息不已:要是这事情都出在自家,怕趴下了,辛宝宝夫妻不容易啊,也真能扛得住事儿。
    村人不知道,就在前几天夜里,辛宝宝夫妻正为黄毛伤心不已时,胡子送信奉告:黄毛无恙,因救了大当家的命,已被正式收做干儿,待夏天就领黄毛过来致谢。
    黄毛还活着!父母亲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愁容一扫而光。皆觉这孩子不一般,有异能,自不会轻易没了,屡次大难不死,日后定能成大气候。
    甄有财近来神情委顿,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看不出一丝灵动之气,做事、行动都疲疲沓沓。
    每次幸雪前来帮忙,甄有财不停重复着谢意,眼神却直直飘向另一处。
    杂货铺的生意不咸不淡地维持着,一向精于计算的甄有财,卖货时竟两次多找了钱。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得便宜的村人赶紧离开,生怕他醒过味儿再讨回去。
    甄有财算过帐来,已是几天后了。他也不知多找给谁了,想去讨回,又不知该找谁?再说,即便知道是谁,都过去几天了,人家肯认吗?自己无凭无据的,怎么讨要?
    甄有财烦闷不堪,白发更多了。自从弱弱离世后,甄有财越来越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而且做事越来越没有耐心,很多事情反应不过来。
    一个人内部的变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真正的改变和衰老是在人的心里。一个人只有自己心里觉得衰老时,才是真的衰老。甄有财终于发现:自己老了。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再也没有什么心劲儿了。
    他望着甄小宝,眼神充满怜爱,自己若不在了,儿子咋办?
    当然,送给别人的闺女,他偶尔也想起,但却不甚挂念,毕竟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血脉所在。
    东北四季轮回明显,符合二十四节气和民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杨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添一九,耕牛遍地走,正是整个北大荒由冬至春气候的写照。
    随着时间推移,大地正用劲挣开束缚住它一冬的滴答河,大地在冰下蠕动着,而太阳则在贪婪地吮吸着春天的乳汁。
    冰面上形成了一个个气孔,裂缝展开了去,一块块薄冰成块地落入河水中。
    而这时,有一种美丽的小花,冰凌花,不畏严寒,悄然绽放,凌寒独自开。
    闪闪发亮的黄缎子般的花儿,淡黄的花心和花蕊、毛茸茸的花粉,一簇簇、一片片、黄澄澄,金灿灿。
    冰凌花在自然状态下,从种子落地发芽、生长到开花,需要五年时间。
    冰凌花非密林不生,非冰雪不卧。所以说,能看到冰凌花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春天的阳光,明媚得让人欢喜。春天的花开,倔强得令人期待,在不经意间给你新惊喜。
    潺潺流水从每座山的斜坡上流下,看不见的泉水所发出的叮咚声传向四方。万物都融化了,都柔软了,都怒放了。
    树汁从松树中流了出来,柳树和白杨树发出了幼小的嫩芽,灌木丛和葡萄树披上了绿色的盛装。
    鹧鸪和啄木鸟的叫声、敲击声在森林里轰响着,松鼠们在闲聊,小鸟们在歌唱。
    春天的太阳就像是小姑娘的脸一样,终于羞答答的从云层里露出来,暖洋洋照在滴答河屯上。
    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老太太都脱下了棉袄,穿上了有红有绿的春天衣裳,在街上溜达着晒太阳,让别人看漂亮的新衣裳。
    孩子们用三根鸡毛两个铜钱做成的毽子满街跳跃,各式各样的风筝飞满在蓝天上,连老爷爷的嘴里都含着长烟袋,抽一口吐几个圈。
    漫长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家心情自然也就畅快了,都准备好好的享受一下春天的欢乐。
    春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流。好不容易熬过了凛冽刺骨的寒冬,从冰天雪地里存活下来的植物,刚刚见到一缕春光,就要成为食物。
    这样的道理不仅适用于植物,人也如此,经历百般磨难之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宝物。

    
    趁着好天气,幸雪跨个筐,领狗剩上山掰刺嫩芽(一种植物,木身皆刺,一般在枝桠顶端长出新芽,是可吃的一种山菜)。
    幸雪在滴答河生活多年,对大山已经极为熟悉,知道什么季节收什么。大山的慷慨被山民牢牢记住,从不会辜负。
    现在春意不浓,可这芽却早早立在枝干上,长出结实的一小束。这时采摘最好,回家下开水里煮,待熟后捞出,蘸酱吃美味无比。也可跟鸡蛋一起炒吃,滋味极香。
    若等着芽展开,老了,也就没了吃头。
    幸雪领狗剩找到有刺嫩芽的地方,她怕狗剩采摘扎手,命他看筐,自己上下采摘。
    幸雪也不贪,快满筐就收手了。边下山边想,吃了一冬天白菜、土豆、萝卜,早吃腻歪了,今晚又有时鲜的蘸酱菜啦!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幸雪爱吃山上的野菜,而且知道怎样做出鲜美味道,看到自家人每每吃得香甜,她也是醉了。
    辛宝宝自从拣到这媳妇,嘴已被养刁,一般吃食都觉得无味,只有媳妇做的饭菜才觉得好吃,狗剩更是如此。
    这孩子除了爱吃,也爱看母亲做饭,有一天模仿着给父母炒了个鸡蛋。虽然焦糊了,两人却还是一口气吃光,心情美哒哒: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父母了。
    幸雪领着狗剩回村,在街上迎面遇到张神医拎着医药箱子匆匆疾走,她客气打招呼:张大夫干嘛去?
    张神医回答道:甄有财病了,不能下地。
    幸雪吃了一惊,忙领狗剩赶快回家,将跨筐放下,返身又去了甄有财家帮忙。
    甄有财是病了,两眼无神、四肢瘫软躺在炕上。
    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现出来。他穿着一条大裤头,更显得两条腿细如麻秆。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
    他儿子甄小宝生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两扇招风耳朵,像家兔一样,腰上依然拴着绳子在地上玩。
    甄小宝万分不高兴,几次想把绳子解开,可绳结在背后,够不着只能作罢。
    绳子另一头拴在柜腿上。甄有财已无力拽住儿子,只能由绳子栓住,阻止孩子满哪乱跑。
    世上有几件事,是绝对逞不了强的。
    性爱是一件事,有心无力时,不是说强便强、要坚便坚的。
    运气也是一件事,时势未到,纵有天大本领,也只好伺时待机。
    年龄更是一件事,你在十年前能做这件事,不见得十年后也可以做同样一件事,而且当岁月是原因时,已再不需要其他的理由了。
    甄有财近来身子越来越差,总是磨洋工(消极怠工),脚下似拖着千斤重物,每走一步,汗珠滚滚而落。
    他看个杂货店,也没有啥体力活,隔段时间去城里进货,就算辛苦了。再说,山里人呼吸无任何污染的新鲜空气,吃的是纯天然食物,天天辛勤劳作,身体锻炼得倍儿棒,七老八十的照样下地干活,何况他这才五十多的人?
    可甄有财确实干不动了,一连几日连炕都起不来了。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老了,而是病了。强打精神呼喊邻居帮忙请张神医,然后一头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张神医来甄有财家前,刚跟自家媳妇闹了点不愉快。
    张神医是外来户,在滴答河站住脚后,经村人介绍,见了个女孩,叫黄妹。
    这黄妹双眸含情,犹如欲说悄悄话;肌肤娇嫩如雪,红唇淡淡若画。那份静怡,那份清丽,人世间难找。
    张神医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一下子爱上了她,过了大半年两人成亲了。
    成亲后,小日子过得很是幸福美满。唯一的毛病是真叫张神医头疼,那就是媳妇好色——yu求不满。
    黄妹放荡驰纵,任性恣情,就像天生的ji女,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初婚的隆重。
    因为张神医技艺专业高超,日子过得比一般村民富裕,家里常常收到病人家属送来的感谢礼品,各种各样好吃的好喝的,众多繁杂。
    黄妹天天吃好喝好,再加上耳濡目染,多少懂了一点医术,认识了一些中药材。
    她知道哪些药材对身体大补,常常吃喝一些补精壮阳的药物,还知道山上有一种尸草,吃了起yin欲。
    黄妹乱七八糟的吃完,精力极是旺盛,天天缠着丈夫做爱,从没有满足的时候,一夜最多做了六次,仍然精力十足。
    而张神医则精疲力竭,苟延残喘。
    真是不可思议的娘们!
    性方面女人原本占据着压倒的优势。女性一旦知道了快乐,就会变得像沼泽一样深不可测;相比之下,男人的勇猛就好像沼泽地上蹦蹬的鱼,浮在表面,是瞬间即逝的。
    在这有限与无限的较量中,无论对快乐的感受度,还是寻求快感的持久力,男人都远远逊色于女人。
    甄有财邻居来请张神医去给看病,自己便走了。黄妹仍纠缠着张神医不放,要和他玩完游戏再走。
    她撒娇道:“老公,咱俩钉杠锤(指石头剪子布的方法比输赢),你输了俺弹你脑瓜嘣,俺输了还弹你脑瓜嘣,然后再放你走!”
    张神医苦笑着求饶道:“老婆大人,你还是直接弹吧!你个yu求不满,月经不调的臭婆娘!”
    幸雪赶到甄有财家时,张神医刚给他诊完脉,皱着眉头道:“甄大哥,你这病挺重,是体虚寒气大,得慢慢调养,回头俺抓好药给你送来,你就不用跑了。”
    甄有财谢过,掏出诊金,张神医接了,在幸雪相送下离开。
    幸雪见甄有财病成这样,便主动提出让甄小宝到自家,跟狗剩住在小屋,吃住都在自家。另外,中药可由自己拿回家,熬制好了再端来。
    甄有财此时虚弱不堪,见幸雪这么说,不由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感激地点点头。
    甄有财心想:幸雪这两口子真讲义气,是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这么多年,自己也就交下这家人了。自己当年把挖参客嫁祸人家地头,还阻拦弱弱去串门。如今想来,自己真不是东西,更不是玩意儿啊!
    甄有财叹了口气,躺在炕上愧疚不已,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幸雪见他神色不好,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甄有财手一格,推开了手帕。
    幸雪不禁错愕,以为他得病上火呢,便又宽慰了几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也白(别)上火,慢慢养着,一定能养好身体。
    甄有财心中颇觉烦闷,缄默不言。幸雪帮忙干完家务活,便领着甄小宝回了自家。
    太阳出来,暖洋洋的,久违的麻雀在树枝上叫唤,李宝奎又回村了。
    这次更威风,李宝奎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六个卫兵。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马脸的,有牛头的,有鹰鼻的,有猪拱嘴的,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
    六个人都穿着军装,说话都带官腔,板儿板儿的(神气的样子)。除了对李宝奎十分恭谨之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
    在六个卫兵的簇拥下,李宝奎显得冷漠严肃,威仪赫赫,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脚步不轻却充满自信,满山黄花不如他骄傲。
    春天的太阳暖和,照得他身上舒舒服服的,远处的大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树上吱吱喳喳,好像说欢迎李宝奎回家。
    李宝奎进了自家大门后,便差遣两个卫兵留在门口站岗。招来很多村人看热闹,大家指指点点围观。
    李家人都亢奋得不得了,李宝金专门背着手出来一趟,站在门外咳嗽两嗓子才重新进屋。女人孩子更是里出外进,荣耀极了,连香媚也挺着孕肚进出两回。
    李家再次成为村人关注的焦点。
    李宝奎这次回村,心里实在觉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上次因为开棺的事儿在村人面前扫了脸面,一直耿耿于怀、抑郁不已。这次自己带兵进山剿匪立了大功,上峰通令嘉奖,并被提拔县保安队长。
    李宝奎这次回来,就是想让全村人知道:自己权势赫赫,不可一世,呼幺喝六,掌红吃黑。
    李宝奎这次回来,还带了很多东西,都是别人求他办事送的礼品,他拣不值钱的用马车拉回来。
    饶是如此,也让这些山里人开了眼界。李家一时热闹非常,仿如过年般。
    李家人人脸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随时都要流下来一样。纷纷傍在李宝奎的身边,上半身朝他倾斜着,争先恐后地交口称赞,赞得天上有地下无。
    当天饭口儿,李家将最好的吃食拿出来,还杀了三只笨鸡,素的荤的整了两大桌。
    将随行卫兵也当贵客招待,又客气又热情:“你们都不是外人,到俺家别假假咕咕(不实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多吃多喝,吃好喝好!
    71
    李宝奎他们在家吃喝痛快时,小诸葛领着两个随从却在密山县城打探官府剿匪事情。
    三个人服饰都非常华丽考究,身上带着零碎装饰,每一样价值不菲,看来不是高官富家的子弟,就是腰缠万贯的富豪。
    胡子们自从老窝被烧光后,在谢文东带领下,前往百公里外麒麟山。
    人人顶风冒雪、不辞辛苦搭建了十几栋木屋,古朴幽雅,鳞次栉比,十分的豪华气派。
    同时将周边围拢,设了明哨暗哨,敌人只要在山脚下,不等摸上山,就能发现。
    有钱能使鬼推磨。谢文东苦心经营多年,手上有很多黄白之物,再加上小诸葛带人运走的钱财,木屋很快便置了家当,该有的东西全都有。
    山寨只有几个头目知道,谢文东除了带众兄弟打家劫舍,还做大烟生意——一本万利,来钱极快。
    谢文东花钱如流水,弟兄们活得自由自在,钱也促进了山寨的兴旺。
    但谢文东决不让弟兄们知道,除了几个头脑,毕竟此事需要有人差办。
    谢文东一向严禁弟兄们抽大烟,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他私下对小诸葛说:大烟害人,本不该碰,可当今乱世,为了活命,必须昧着良心做事,但自家兄弟绝对不能碰。
    小诸葛深知谢文东的一片苦心,对弟兄们看管的极严。
    谢文东已将女儿秘密送往一户农家寄养,他心里万般不舍却也无法。山上一群胡子,孩子跟着实在碍事,一旦被人发现,反被其累,只能送走。
    草绿了,花开了,燕子从南方回来了,河流上又波光荡漾了。
    一切忙完,悠闲无事,谢文东便琢磨起报仇事情,派小诸葛进城打探官兵围剿事情的前因后果。
    小诸葛全心投入此事,带着两个随从,坐进一辆豪华马车里。这马车极尽华丽,由八匹骏马拖拉,非常有气势。
    他们走进密山城里一家大饭庄,小诸葛带着笑容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聋哑老板,给俺打十斤上好的酒,二斤狗肉,另外还有什么好菜尽管上,今天俺要请贵客。”
    聋哑老板其实并不聋也不哑,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哑了。
    这饭庄人多极了,几乎客满:一家大小来吃个饱的、跟三五好友来小酌的、跑江湖的、干一整天活的、寥落不得志的、当官发财得意的,全在这儿,各据一桌,或各占一座,聊天的聊天,充饥的充饥,醉翁之意的醉翁之意。
    一上楼,店小二们就立刻围了上来,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陪着笑,哈着腰,问道:“几位大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天小店的大白鱼是特地从兴凯湖快马捎来的,要不要活杀一条来,再配十年陈的虎林老窖?”
    像小诸葛这样气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结他去巴结谁?
    为他们打通关节的是当地粮油巨贾沈仁福,他一向与官府关系密切。虽与官府表面亦保持交情,暗里却对官府的苛索无度,恃强横行非常不满。
    在这里,小诸葛通过沈仁福认识了几个官差,吃喝嫖赌抽一条龙,搭了不少钱财进去。
    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后,官差便将剿匪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小诸葛。
    小诸葛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意和愉快。
    小诸葛了解到,围剿回来后,李宝奎倒也没有难为张大嘴的老母和孩子,只派人送回家。
    小诸葛派人去探望时,孩子不见了,估计被谁拐卖了。老太太已死在炕上多时,因与邻居有很远的距离,所以没有被发现,估计是又病又吓的,一命呜呼。
    胡子回去禀报,小诸葛吩咐他们将老太太在院里就地埋了。一切事情办完,小诸葛便带着手下赶回山寨。
    麒麟山酷似一只巨大的麒麟盘卧在那里,风景清幽,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
    小诸葛等人下马,走在充满荆棘的小路,气喘吁吁地往上爬。
    爬到山顶上,视野顿时开阔。小诸葛猛然望见一枉碧水掩映在群山之间,山峰秀丽,湖水清幽,仿如隔世桃源般。
    小诸葛忍不住惊叫起来:太美了!
    好山水真自在!有山为证,有水为鉴。山是麒势,灵秀扑面,烟雨凄迷,春来如兰,秋去如画。水是麟液,风起微澜,月来满地,日来不醒。
    冬天,小诸葛曾随谢文东匆匆来麒麟山数次,其时心情不佳、来回匆忙未解景色之美。
    春天,今日小诸葛心情愉悦,有了闲情逸致,这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自古以来,无论谁想站在群山的最高处,就得先学会如何忍受寂寞。
    他们走进山寨,见谢文东正凭栏眺望风景。
    回忆的感觉最美。
    回忆是因为得不到。
    得不到的特别美,而且加上一点凄然。
    有一个地方,只有他们知道。这麒麟山是谢文东和王仙伶那年夏天骑马远行,发现的好地方。
    去日虽然已久,但往事记忆犹新,谢文东仿佛又回到那夏日。
    草木欣欣,百花怒放,他与她同骑一匹马走在山路上。在马背上他用双臂抱住她的腰,心与神会,意与手合。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贴近她的耳朵动情地说:俺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
    麒麟成双人成对,并蒂花开万年红。
    幸福像花儿一样。那是多么纯洁的情感,纵然他将能得到一切,但这甜蜜的日子却势必一去无返。
    人生的爱恋,只有一次,就正如死亡也只有一次一样。
    也许,只有离开,才明白什么是爱,爱有多深。
    情到深处人孤独,爱到深处,莫非都是悲情?
    谢文东想起:他一生中很多重要的战役,多在山中或水边进行。
    山是名山,水是名水,山水能留名千古,但他那些战役呢……
    随着山的风化、水的流逝,如人的消殒般逝去……
    于是所有的声音与人影,刹那间便已离他远去,他心头就只剩下了那王仙伶的片片身影。
    于是,幸福变为痛苦,痛苦变为幸福,幸福着的痛苦,痛苦着的幸福,世事遥远了,世事迷乱了。
    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多么悲哀,不管多么想将她忘去,但那毕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鸡西市麒麟山风光

    
    美丽的麒麟山,大美,绝美!
    小诸葛向谢文东打了招呼,几人一同进寨。
    此时下雨,胡子们大多窝在屋中休息,或坐或躺,舒适写意。
    女匪们在灶房摊煎饼,不停地忙活着,准备这百多人食物。
    在东北,煎饼是一大主食,有黄有白,可软可硬,几乎家家都会做。大人孩子都爱吃,口感筋道,需要较长时间的咀嚼,因而可生津健胃,促进食欲。
    煎饼一般都是按十斤米三斤面来配材料,然后上磨拉,里头还要掺点黄豆,这样摊煎饼时边翘好起。
    摊煎饼得用鏊(ao)子,这工具是黑铁铸成圆平状。手把快的女匪抹鏊子、放浆糊、摊开,动作一气呵成。煎饼摊得又圆又匀,起出后放在一旁的盖帘上。
    煎饼已摞得高高的,但她们动作却不敢停止,这点煎饼哪够啊?百多人吃的食物得备多少?
    她们继续忙碌着,累得直不起腰,脸上却挂着笑容。
    小诸葛等人经过灶房,看到黄毛正拿张煎饼兀自咬得欢,这煎饼刚从鏊子起出,脆脆香香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黄毛个头又长高了,但在一群五大三粗的东北男人堆里,还是显得矮小,那头上的癣依然寸发不生。
    黄毛长得很帅气,为人处事已颇有男子汉气概,自从救了谢文东,还打死一个兵卒,过后谢文东便当众收他为义子。
    众匪都私下称他少当家,但当面还是叫黄毛。
    小诸葛逗道:“嗨!黄毛,你偷偷吃啥呢?”黄毛转过身来,小诸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身后的胡子更是捧腹大笑。
    因为他们看到黄毛嘴唇肿胀,向前凸起,活脱脱一张猪脸,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黄毛已被人笑了一天,早不在意了,咀嚼着煎饼掩饰道:“二当家的,你们回来啦!你们几个笑啥啊?没见过让猪嘴磨拱着的吗?真是的!”
    小诸葛等人这才知道,敢情是黄毛的嘴迫不及待,竟让那时鲜物给害了。
    猪嘴蘑中文学名胶陀螺,也叫猪拱嘴。长得似猪嘴,呈黑褐色,生在柞木上,喜阴喜潮,专在春天雨中疯长。晴天看不到,而且不能保存,只能按季节碰运气寻找。
    洗猪嘴蘑是一件很繁琐很费时费力的事儿。首先,要不厌其烦耐心细致、一遍一遍洗掉沾在猪嘴蘑身上的小灰。因为小灰是草木灰,草木灰里含有大量碱的成分。
    在碱的作用下,猪嘴蘑比先前光滑了许多。所以,洗猪嘴蘑又是一个越洗心情越爽的过程。
    用清清的河水冲洗十几遍后,猪嘴蘑身上的小灰就完全不见了踪迹。
    把猪嘴蘑洗到这个份儿上,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还要用盐水再浸泡一会,一遍遍地清洗,最后反复地揉搓。
    揉搓猪嘴蘑时简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滑润的感觉在双手中上下翻卷,像一条条鱼儿在手中梭来穿去。
    这种美好的感觉常诱得人馋涎欲滴,忍不住送进嘴里一个,又送进一个,再送进一个………
    猪嘴蘑像黑木耳,但不像黑木耳薄薄的一片。猪嘴蘑是厚厚的,洗好后颜色也由黑乎乎变成了褐红,而且还泛着光亮。
    褐红色的猪嘴蘑,加上白的蒜,绿的葱,红的辣椒,搭配在一起很是色彩斑斓。吃在嘴里更是有滋有味,清新、滑韧、爽润,令人垂涎三尺、爱不释口。
    可若在不洗净吃它,便要被“毒”着。轻则疼痒,嘴唇肿起来,重则浑身发热,呕吐、起痘,尤其怕太阳晒,一晒痛苦更甚。
    这玩意让山里人又爱又恨,却还是忍不住吃它!

    
    东北大山里的猪嘴磨

    
    凉拌猪嘴磨,新鲜、美味、营养,吃了忘不了!
    看着黄毛的猪拱嘴,小诸葛含笑道:“你接着吃吧,留点肚子晚上好吃烧鸡。”
    黄毛高兴极了,再也不吃剩下的煎饼了,而是装进兜里,等着晚上吃。
    小诸葛这次回山带了不少吃食,山上虽不缺各种食物,但滋味毕竟不如城里饭馆中的好,便专门拿回了饭馆里的熟食。
    小诸葛独自一人进了谢文东屋,显是密议着什么。
    直到吃晚饭时,谢文东从屋里出来,来到饭厅,端起酒杯,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咱们山寨经历了官府围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东山再起,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大梁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洒滴,四下飞溅。
    胡子们欢声雷动,都道:“大当家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文东听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便道:“豁出去可劲造,怎么解嘎吱(过瘾)怎么来!就是死了也值个儿(值得)。”说完又进了自己屋里。
    谢文东很少单开小灶,从来都是和大家同吃同喝,从不疏远弟兄。因为今天要和小诸葛谈机密事情,便破例开了小灶。
    见大当家进了自己的屋,黄毛也尾随进去。
    只见大当家和二当家坐在炕上,炕桌上摆了一只烧鸡,几只猪蹄,还有几道野菜,香味浓烈,满屋生香。
    烧鸡是密山名小吃,叫知一烧鸡,皮像烤鸭皮,回味悠长。举箸一抖,骨肉分离,肉质鲜嫩,真是越吃越爱吃,越吃越想吃,吃了忘不了。
    不待招呼,黄毛一个蹦跳上炕,左手抓着一条鸡腿,右手攥着一只猪蹄,轮番啃咬,边吃边含混道:“大当家,二当家,你们也吃啊…………”
    谢文东和小诸葛相视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席中有一盘最重要的菜——猴头蘑炖山鸡。这猴头蘑是黄毛采到的,山鸡也是他打到的。
    东北森林中有一种生长在柞树上的白色蘑菇,大家叫它“猴头”,有拳头那么大,毛茸茸的。
    猴头蘑是一种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孪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它,那么在这棵树附近,往往有另外一个与它相对着。
    如果把猴头蘑和山鸡炖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会赞叹它的鲜美。
    还有一道野菜,就是洗好洗干净的猪嘴蘑,色香味俱全,看着让人食欲大开,可黄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吃了。
    此外炕桌上还有一笸箩掸好的豆面卷儿,还有一小盆剥好的细春葱,外加一碗豆酱,酱香四溢。

    
    猴头蘑是一种药食两用真菌,有“助消化,利五脏”的功效。主治消化不良,慢性胃炎,十二指肠溃疡,神经衰弱以及胃、食道等部位的恶性肿瘤等疾患。
    那时的东北,每年春天家家户户都要做酱。东北的大酱是满族的传统美食,有着悠久的历史。
    在东北,大酱主要是用来蘸菜吃,新鲜的蔬菜,无论是大葱、萝卜条、还是其它的蔬菜,只要放在大酱里蘸一下,就会变得特别美味。除了蘸着吃,还可以用来做炖菜,尤其是东北的大酱炖茄子和东北的酱大骨也是一绝呢!
    做大酱需要时间,先把黄豆放在铁锅里炒熟,再拿到碾坊碾压成黄豆面,然后用温水和好,攥成小碗大的圆圆的面团,摆放在阴干处发酵,过十天二十天就成酱了。
    在这个过程中,炒完黄豆压成面之后,正是每年春季做豆面卷儿吃的最好时节。
    做豆面卷儿单有黄豆面还不够,还要有腊月里蒸粘豆包用的苞米面。先用苞米面蒸出油光锃亮的“粘窝窝头”,再用擀面杖把粘窝窝头擀成一张薄饼。
    这时,把黄豆面均匀地洒在薄饼上,然后,从一端开始把薄饼卷起来。卷好后,用刀横着分段切开,以每段约五六公分长为宜。
    这样,既好吃又好看的豆面卷儿就做成了。
    吃豆面卷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春天做酱炒黄豆,就碾压不出黄豆面,就做不成豆面卷儿;要是单有黄豆面,而没有苞米面蒸粘窝窝头,那还是做不成豆面卷儿。
    好多人家吃不成豆面卷儿,就是因为没有苞米面蒸粘窝窝头。至于黄豆面,春天做酱家家都有,户户必备。
    谢文东将几棵细细春葱卷在豆面里,递给黄毛。黄毛接过蘸了豆酱,便塞进嘴里,咔咔嚓嚓,吃得欢畅。
    那豆面卷儿既有苞米面的甜味儿,又有黄豆面炒出的糊香味儿,嚼起来筋筋道道的,好解馋哪。    
    黄毛乐极了,咬一口豆面卷,又咬一口鸡腿,再咬一口猪蹄。左边一口,右边一口,中间再一口。
    黄毛两侧腮帮子高高鼓起,看一眼谢文东,又看一眼小诸葛,憨笑一下,心想:“大当家二当家的对自己真好!”
    谢文东笑了,从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风,乐呵呵道:“铆劲儿造(放开了吃),管够儿!”


    
    东北豆面卷儿,也叫驴打滚,既有苞米面的甜味儿,又有黄豆面炒出的糊香味儿,嚼起来筋筋道道、可可口口。
    72
    春雨过后,滴答河屯土壤湿漉漉的,升腾着氤氲的水汽,树木一片葱绿、生机盎然。
    蒲公英像一柄柄带露的花伞,被春风轻轻托起,飘扬空中,金黄的如丝如茧般的花蕾在阳光下变幻着奇异的光斑。
    各家园中栽种的果木也无须人打理,顾自抽条添叶,为秋天结果做准备。
    “大米饭,炒鸡蛋,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肚肚、拉了一裤裤,上河边、洗裤裤,蛤蟆钻了一裤裤,钻裤裤,咬屁股。”这是滴答河村里的小孩给甄小宝编的顺口溜。
    滴答河是东北公认的黄金粮食生产地带,在积温带下,经过长时间的生产期,出产的大米极为优质,可与五常大米谐美。
    都说“下饭菜,下饭菜”,大米有了,菜也藏在滴答河土地里。
    自打来到辛宝宝家后,甄小宝腰上再也不用拴绳,天天与狗剩一起乱叫乱跳、乱打乱闹、无拘无束,实是生平从未有之乐。
    甄小宝是二合一产品,脸蛋长得像甄有财,眉眼儿神韵像弱弱。
    幸雪对待甄小宝跟狗剩没二样:剃头一剃是两个青皮鸭蛋,做鞋一做两对千层底。
    幸雪常常变着花样给甄小宝做他最爱吃的东西,眼瞅着这孩子气色越来越好,像个孩子样儿了。
    此时,狗剩正在逗甄小宝玩,甄小宝不住发出阵阵嘹亮愉悦的笑声,坐在一隅的幸雪表面上含笑注视,心内却是绞扭作痛,呼吸不畅。
    因为她想起了弱弱,弱弱命苦,从小到大不遭人待见,死的也突然,天可怜见啊!
    幸雪照例天天去甄有财家,帮着熬药做饭、收拾卫生,偶尔也会带上甄小宝。
    这天清晨,天空一碧如洗,不带一丝云彩。甄有财病得好像更重了,躺在炕上发高烧说胡话,只听他叫道:“兄……兄弟……求求你,饶了我吧……”
    他一面惨叫,一面起来在炕上磕头求告,叫道:“兄弟……你死得很惨,你得病了,俺没有管,可是俺……俺没有杀你啊。你放了俺……饶了俺吧……”他双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喉咙,躺倒炕上又道:“俺不该昧了你的宝贝,可是……可是……俺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俺的命?”
    此刻日光普照,但甄有财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鬼魂真的到了眼前一般。
    幸雪见了大惊,拼命摇晃甄有财:“甄大哥,你这是咋地啦?咋地啦?”甄有财半天才醒转过来,神色凄苦,萎靡不振。
    幸雪觉得甄有财委实可怜,可知他是何等凄惶恐惧,但又似另有隐情。
    幸雪连忙去请张神医过来瞧,张神医给甄有财号脉半天,耸肩道:“这是心病,治不了,魂儿已经不在身体了,出了窍的魂儿已经回不来了,早已归阴了。”
    是的。一个病重的人,能不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是不是想活下去。
    辛宝宝也经常过来看望,见甄有财神态恍惚,还以为他放心不下宝贝儿子,每每总是宽慰:甄大哥,莫担心孩子,小宝在俺家,吃喝啥都不缺,以后天天带孩子来看你,请放心!
    甄有财嗯嗯两声,就此无言。待幸雪端给他饭来,他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着头只是想心事。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让他焦虑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梦——噩梦!
    自从弱弱死后,他一直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
    不想好景不长,甄有财积习难改、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
    最初只能憋着,憋得久了,难免夜梦频繁,梦是安全的,勃起却是危险的。甄有财的勃起比梦还频繁,这是一个最棘手的麻烦事。
    甄有财用头脑与自己的下身进行了残酷的斗争,有时候他战胜了勃起,但是很遗憾,大多数时候他无能为力,是任性的下半身战胜了理智的头脑。
    月遇云彩,花遇和风。那天晚上夜空很美,甄有财又想起女人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半梦半醒间,他轻柔抚慰着下身,慢慢越来越大,越来越粗,越来越硬,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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