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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6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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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宝宝被郝大爷连拉带拖回去。进家后,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极度的悲伤,辛宝宝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昏迷过去。两位老人不由惊悲交集,长叹连声。 辛宝宝全身再次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起来。郝大娘没了主意,只是急得直哭,不住念佛。 张神医又被郝大爷请来,经过细心检查诊断,辛宝宝是着凉加急火攻心,得好好调养,腿伤未好又添新伤,日后会瘸得更严重,却也无法挽回。 幸雪是三根本弱,积劳又重,加上急火来势凶猛,日后只恐留下心痛的病根,若再不静养,那么内外交侵,更是不治之症! 张神医开了药,吩咐些细节便走了。此后几天,屋里药火不断,满院子都是中草药味儿,老远都能闻到。 村人陆续前来看望,大多空手看一眼便摇头走开。此前辛宝宝刚救回来时,村人基本都拿礼物探望,这没几天又出事,再送礼物也没有必要。 个别送来营养品的,郝大娘便替辛宝宝夫妇收下,并记下名字,等醒后再告诉夫妇俩,这都是人情,日后得还! 李俊下葬时,王仙伶没有去送行。二狗惨死成了全村轰动的大事,消息很快传到她耳朵里,她丝毫不惊讶,只摇摇头。 她早知辛家要出事,也看出二狗这小孩短寿,一副横死相。可这话不能说,因为这行的规矩是从不给孩子看寿命,再说,有些劫数说破也无用,反损了自家阴德。 王仙伶早年与幸雪结怨,自辛宝宝被救回家,她便登门解了这仇怨,就因为她看出辛家会继续有大劫,看破不说破,才会主动示好。 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计较过往恩怨,幸雪遭的罪,够多了。 她看着自家水灵灵的女儿,自言自语道:“该着井里死,河里死不了。不太平的日子在后头呢!” 孩子聪慧异常,有透视功能,看到母亲肚里有个小娃娃,想抓出来玩,几次努力,没有成功。 孩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很是委屈,哇的一声哭起来,她连忙去哄。 这几日,小村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孩子们都被自家大人看得死死的,免得出去惹祸,连最顽皮的孩子也不能出屋。 大人们彻底被二狗死状骇住了,宁可让孩子在自家屋里淘气,也不敢放出去招惹是非。 如此一来,小村路上显得异常寂静。老远一看,屯子竟如死宅般,不见半点人气。 肥姐这几天神情恍惚,总是粗枝大叶、丢三落四,连平日里最爱吃的野货端上桌时,也失去了兴趣,体重再次下降。 庄乾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什么也不说,只闷头坐在炕上抽烟。 这天,肥姐突然精神一振,将孩子打发去小屋,然后和丈夫嘀咕起来。过了一会,便翻箱倒柜找起衣服。 当天下午,庄乾坤背个褡裢出门了,行色匆匆向村外小道走去。 郝大娘老两口很忙,轮番照顾辛宝宝夫妇,还要给家禽喂食。辛宝宝夫妇这一病,最受累的就是二老。他们不抱怨,尽心尽力照顾,当自家亲儿女一样。 |
54 李俊下葬后第三天,幸雪醒了,眼睛一动不动,只望着年画发呆,那是年轻妈妈拥抱新生儿的油画。 婴儿皎洁如月光的身体,妈妈安宁而忧伤的眼睛……幸雪凝望墙上这对母子,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怀抱着健康的初生儿子。 母亲怀胎十月,婴儿哇哇落地,辛辛苦苦的养育着,所有的痛苦代价都在孩子头一声“妈”中,得到了补偿,得到了满足。 二狗殁前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张望这个世界时明亮的双眼,他童年时笑起来的灿烂。 那年夏天,太阳毒辣,辛宝宝戴着草帽蹲在园子里拔草,淘气的二狗就给他插花。 辛宝宝只知道二狗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二狗到底是在干什么?二狗把他的草帽给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 二狗一边插着一边捂嘴笑,当他听到爸爸说:“今……今年咱家的玫瑰种得好,开……开得真香,整个村子都能闻得到。” 这话使二狗笑得哆嗦起来,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二狗插完了,辛宝宝还是安然的不晓得。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 二狗跑得很远的站着,不敢往辛宝宝那边看,因为一看就想笑。 幸雪提着筐子来园子里准备摘蔬菜,一进来就看见辛宝宝草帽头上满是玫瑰花,大笑了起来。 二狗则笑得在草地上打着滚。 辛宝宝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种得好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辛宝宝把帽子放下,大笑了很长时间才停住,太好笑了! 那时候,幸雪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二狗,俺给你攒着,等你回来,看俺怎么收拾你!” “有本事别等俺呀。”二狗嘻嘻哈哈地顶嘴,然后就跑没影了。 在二狗失踪的那几天,幸雪出门找寻回来,没有忘记为窗台的几盆太阳花(也叫大花马齿苋或龙须牡丹)浇水。 这花是家被砸后,郝大娘送来的。那是容易养活的一种花,极耐瘠薄,为居室增添无限情趣。还可供药用,有散瘀止痛、清热、解毒消肿功效。 辛宝宝常说,只要一点阳光,它就能活。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它几乎是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生命,独具一格。 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它萎缩着花瓣,依然等待着向阳而开、大开、盛开。 而今,看到这太阳花,想到二狗和自己天人永隔,不复相见。幸雪忍不住大哭,哭得伤心至极、浑身瘫软。 |
幸雪醒后除了大哭一场,一整个白天都没有说话,到了晚上第一句话便是:“狗剩呢?”声音极是担心恐慌。 郝大娘马上回自家把孩子领来。这几天辛宝宝夫妇都病在炕上,郝大娘将狗剩留在自己家里照顾。 狗剩见到妈妈非常高兴,张开小手扑到妈妈怀里,亲亲热热的喊了声:“妈!” 幸雪异常激动,三个儿子如今只有狗剩在身边,这当妈的心都快碎了,不禁双臂用力,将狗剩紧紧抱住,生怕再被人抢走一般。 狗剩毕竟还小,天真无邪,看不出母亲的异样,童声无忌出口道:“妈!俺哥咋还不回来?俺还等着他出去玩呐!” 幸雪只觉浑身一震,手臂慢慢松开,须眉怒张,双眼火赤。仇恨!仇恨!仇恨……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幸雪忍受了太久的痛苦,往往会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可是等到这份麻木的感觉再次被刺激得奔放、爆发时,那么,这份痛苦和仇恨就自然变得更为强烈了。 郝大娘从未见过幸雪这等神态,双眼充满了一根根可怕的血丝,每一根都是用无数的怨毒和仇恨炼出来的,每一根都深深的埋入了她的骨髓和灵魂。 郝大娘吓得赶紧将狗剩拽去自家。出门前狗剩心有不甘,回头喊:妈!俺哥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看着门关上,幸雪再次崩溃。只见她变得面色灰白,两眼无神,一片茫然的神色。过了片刻,忽地喃喃的道:“二儿,你死得好惨啊!”声音低沉,并未大叫大嚷,眼中也没有滴下眼泪,但那声调、那神情,却令人心头颤震。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了似的,实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郝大娘将狗剩送到自家后,再次回屋,想安慰幸雪,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她大声地咳嗽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她知道,幸雪心有千千结,不甘心儿子就这么死了,可如今乱世,一个女人家又能如何?李家官府有人,二狗也确实打死了李俊,再不甘心又能怎样? 郝大娘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郝大娘来到院子里,茫然地望着天空。月朗星稀的夜空,一颗彗星摇着尾巴陨落了。 郝大娘曾经听人说过,如果在流星划过的瞬间许愿,这个愿望就会实现。可是自己的愿望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许完,彗星早已消失不见。 人的一生也像彗星一样,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在这短暂的一生之中,想要实现的心愿却是那么地多,那么地长。 郝大娘不放心幸雪,再次进屋。看到幸雪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真使她害怕,便安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把身体养好!” 幸雪像木偶一样,任由郝大娘引到炕里头去,半句话也没说。 感情有时候非常温和,有时候却比刀锋更利,时时刻刻都会在无形无影间令人心如刀割。 辛宝宝躺在炕上睡得不踏实,头部左右摆动,并伴随轻微低喃。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发恶梦。 幸雪望着丈夫,表情阴沉,恨意烧红了眼睛,就像一把刀。 她下地去仓房里找出一把砍柴刀,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只觉冷气森森,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刀,半点光泽也没有,是该好好磨一磨了。 她把砍柴刀拿回屋里,找出磨刀石,卷起袖子,开始了磨刀。霍霍之声惊天动地,家里的老鼠被这种声音吓得颤抖不已。 刀锋越磨越痛,越痛越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不是吗。 幸雪磨啊磨,刀锋也磨得雪亮,寒光在刃口波动着跳荡着爆发着,激动着她心中的凶念。 刀磨好后,她仔细地打量着。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油灯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仇恨却尖锐得像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
第二天,幸雪醒来,精神灿然一现,双目突然闪出极其清澈明亮的光芒来,开始了吃喝。 郝大娘见了很高兴,以为幸雪恢复正常,可又发现幸雪竟莫名冷笑,那双黑得发红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挑战的光芒。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郝大娘将饭菜做好并摆上炕桌,自从辛宝宝醒来后,却无法下地行走,腿伤又受冻,疼痛不止,浑身乏力,连饭碗都端不稳,需得老人喂食。 郝大娘偏腿上炕,将辛宝宝扶起来。郝大娘拿过一个馒头,掰一块放进辛宝宝嘴里,又舀一勺稀粥,吹凉喂给他,并不时夹几口菜。动作麻利,毫不拖沓。 幸雪手足无力,勉强能自己吃喝,却不能照顾辛宝宝,只能任由郝大娘照顾着。 吃过饭后,郝大娘将碗筷收拾好,顺手将灶房擦抹干净,然后回自己家。 就这样由郝大娘照顾了十多天,辛宝宝和幸雪都慢慢好转,开始下地走动。 这天中午,郝大娘踏雪过来做午饭,进屋见幸雪正在躺箱里翻找什么,关切地问道:“幸雪,你找啥? 幸雪正用钥匙开躺箱里的小箱子,这时候听见郝大娘进屋询问,她一转动钥匙,锁卡嗒一响,就好像事情也有了个了断。 她慢慢抬起头来,以抑郁而坚毅的声音答说:“找东西,俺要出门。”眼中充满了执著,执著之中又隐含着杀气。 郝大娘奇怪:“出门?上哪儿?”幸雪不应,歉意笑笑,只略略理了理鬓发。 金子锁在箱里,不拿出来使用,就成了废铁。幸雪从躺箱里掏出一根金条,交给郝大娘:“俺出门这些天,麻烦您二老照应宝宝和狗剩。种种照顾,不尽感恩!”言辞极为情真意切。 郝大娘知道幸雪的脾气,听她说得凄凉,突地觉得幸雪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别人永远也看不透她,尽管她那么明明白白。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 辛宝宝看着媳妇打点,不由得心中大急,躺在炕上连连搓手。他无法阻拦,也不敢阻拦。因为在一起生活这些年,他深深了解媳妇性格,平日顺从,可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八头牛也拦不住。 世上最最纠缠不清,难以分解的两件事,就是爱与恨! 是的,人生确是恨比爱多的多了。 昨夜,幸雪已跟他说要出门给儿子报仇!辛宝宝老实半辈子,从没动过害人念头,没想到媳妇竟有这想法,他理解媳妇的仇恨,只是隐隐担心,怕日后生出更大的祸端来。 辛宝宝心里急,劝阻的话却生生卡在嘴里,最后只憋出一句:“媳妇儿,穿厚棉袄,白(别)冻着了。” “嗯呐!”幸雪应了一声,继续翻找东西。 郝大娘回到自家后,见老伴跟狗剩正玩翻绳儿,一老一小你来我往,倒也玩得开心不已。郝大娘把金条锁进箱里,忧心忡忡地坐在炕沿。 狗剩每晚睡觉和郝大爷一个被窝。孩子小,一开始常吵吵找妈妈,老人便时常领家看一眼,然后再回自家,由二老轮流陪着玩。 狗剩天天吃住在老人家。有个孩子围前围后,家里倒也热闹不少,只是每每想起二狗,老两口就揪心难受。 郝大爷见老伴儿嗟叹不已,奇怪道:“咋啦这是?” 郝大娘叹了口气,道:“哎……幸雪要出门,也不说去哪儿?你说,她该不是要上那疙瘩吧?看她那样,俺这心可提喽老高,哎……烧心呐。” 听到幸雪要出门,郝大爷立即停手,打发狗剩给自己装烟,然后和老伴儿唠起来。 狗剩美滋滋的应了差事,到烟盒边忙活起来,没一会,便将烟叶弄得里外都是。 两位老人并不责骂,只是跟着收拾。善良和同情的皱纹在两位老人的脸上,像微风吹拂池塘漾起的细波一样久久没有消逝。 这时,窗外雪已住,但阴云低压,天色毫无放晴之意。两位老人的心情,也如那低压的云层一样,充满忧虑愁苦。 狗剩却玩得极是开心,将郝大爷的烟锅装满,邀功似的举到老人脸前,满是得意之色,老人看的一阵阵心酸。 |
55 甄有财的女儿被邻村兰岭屯一户人家抱走了。那时的东北地广人稀,村与村相隔很远。说是邻村,靠脚路走,却隔着一天路程,日后想再见一面就难了。 那户人家有个独生子,此后再无生养。于是去算卦,算命先生说,他家五行缺木,故需要领养一个女儿。 这家人也觉闺女好,是贴心的小棉袄,还能帮着干活,照顾自家小子。忽听有人要送女娃,两口子动心了,便带着礼物来到甄有财家。 甄有财最近无所适从,心甚烦乱。内心的苦闷与忧郁,使他满脸全是皱纹。 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与不幸。 他头发秃顶严重,外围疏疏落落的剩下一圈,还舍不得剃光了,留了个一面倒的螺旋式。 此时,家里锅朝地碗朝天,他却在看着女儿,神情奇特。 ——像一只猫不了解狗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虽然猫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见来人要抱养闺女,甄有财先是一喜,热情地请进屋里。 对方穿戴讲究,身上的棉衣棉裤,连一丝皱纹也没有。 脸上的皮肤,也一样没有皱纹。 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连心都不会有过伤痕似的。 其实当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欢心易得,安心难求,欢欣易获,宽心难留。 他们只是比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许,之所以放得下,只是因为本没“拿起来”? 等到真把闺女抱给来人时,甄有财却也生了不忍,出现了种种矛盾和纠结的想法。 见甄有财脸色凝重,迟疑起来,邻村夫妻暗叫不好,大老远的过来一趟不容易,可别空手回去。 两人同时将礼品奉上,同时许诺:会把孩子当亲生看待,决不让孩子受半点委屈。 甄有财细细咀嚼他们的话,再看看两人带来的礼品,二十个银元,两块狐狸皮,外加一块缎子背面,价值不轻啊。 甄有财抱孩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被来人顺到怀里。 山里送孩子,规矩简单。夫妇俩来前便托秀才写了个字据,一式两份,自家已盖好手印,甄有财只需按手印就完事。 从此孩子就是收养人家的了,跟亲生父母再无关系,日后也不得寻找。 甄有财按手印时犹豫了一下,但一眼扫到炕上的银元和礼品时,便毫不犹豫将红指印按在了字据上。 从此,甄有财只剩一个儿子,起名甄小宝。 |
此时的李家大院,李宝库正准备杀鹅。这些日子没有心思进山打猎,少了肉食,嘴里淡出鸟来。 李宝库娇妻叫香媚,养了几只鹅。其中一只每隔几天下一个蛋,今年居然一整年没有下一个。李宝库每次去摸鹅屁股都没有蛋,不由得咒骂连连。 现下,李宝库动了杀它吃肉念头。香媚因养这鹅有了感情,觉得这鹅以后还能下蛋,但却不敢反对李宝库,只小声嘀咕了几句。却不料被李宝库听见,恼怒异常,提了刀大剌剌地走进鹅圈。 将那鹅逮出后,挥手一刀,将鹅头剁下,干净利落。 那鹅突然丢了脑袋,一时竟得不死,顶着冒血的一截脖子,兀自在院子里摇摆走动,只吓得香媚尖叫连连。 李家人闻讯纷纷跑出来,只见那鹅步履丝毫不乱,如平日散步般慢慢挪动,脖子上流的血走一路撒一路,让在场的人无不吃惊不已。 李宝银实在忍不住看这诡异景象,上前一把抓过无头鹅,在它颈上又补上一刀,再按常法控掉血才将它扔在院中,这次鹅扑腾两下再也不动了。 大家唏嘘不已,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低声议论,语间中都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野为雁,家为鹅,野雁驯养,便成了鹅。鹅是禽畜中最具有灵性的,传说鹅能见鬼。 李宝库可不管这些,愤愤地将鹅捡回烧水拔毛,今天可得好好吃顿肉,明天就要上山,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郝大爷动了捕鱼念头。到了寒冬,完全封冻的江河引来了成群捕鱼人。大家三三两两分布在冰面上打眼凿洞,洞口不用太大,够圆网顺利进出即可。 冬天捕鱼的工具一般是用铁线围成个圆环,接口处向外平伸,然后将细木棍伸入平行铁线中央,用绳子绑牢,再将渔网做成兜状缝在圆环上,就算好了。这工具像夏天孩子捉蜻蜓用的网,简单而实用。 郝大爷每年冬天都会去滴答河上捕鱼。狗剩见郝大爷要出去捕鱼,欢呼着要跟去,郝大爷无奈,只好带他出门。郝大娘不放心孩子,便也跟着过去。 幸雪出门了,全身裹在厚厚的棉大衣,里面是最抗寒的羊毛衫,头上戴了白狐皮帽子。虽然眉清目秀,但容色却是憔悴,有一种风雨飘摇中御舟独行的自尊与傲骨。 那时候的冬天零下三十五六度是司空见惯的,而且漫天飞舞的大烟泡儿,经常刮得人们眼睛都睁不开。 为了不把脚冻坏,幸雪脚穿憨头憨脑的东北毡疙瘩鞋,是用一种毛毡子做成的,厚度能有五六毫米,面料是用羊毛织就而成,底儿缝制上一层牛皮底儿。所以它的耐寒能力特别的强,而且透气度也好,最适应于大雪天和嘎嘎的大冷天来穿。 幸雪离家坚决,将狗剩托付给两位老人,不多说一句话。老人知道幸雪脾气,只嘱咐出门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幸雪点头应了,转身离开。 辛宝宝已经能下地了,手上有了力气,勉强能端起饭菜自己吃喝。郝大娘做好饭菜给送去,不用再伺候他。 狗剩依然住在老人家里,偶尔也回家陪陪父亲,呆不长时间,又回老人家里自由自在玩着。 一小二老前往冰河。一路上,郝大娘紧紧看着狗剩。小孩活泼好动,欢蹦乱跳。郝大娘小脚跟不上,脚下呲溜呲溜打滑,吓得两腿直打瞟儿。 郝大爷捕鱼很有经验。到河边后,他选了中间场地,冰封的看上去像是谁开辟出来的雪场,于是开始用大小工具打眼凿洞。 狗剩在一旁看得心痒,拿起铁穿(细长铁棍,尖端极其锐利),使劲凿下去,冰面上出现一个樱桃大的白点,几片细小的冰屑沾在铁穿尖上。 狗剩因为戴着棉手闷子不方便拿工具,便摘下来,又举起锤子,举起时勉勉强强,落下时摇摇晃晃。冰面上又出现一个白点。 狗剩的小脸煞白,嘴唇鲜红,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两只小手冻得比鱼的肉还白,把郝大爷老两口乐得哈哈大笑! 打眼凿洞时,两人配合,郝大爷打,郝大娘舀冰碴子。冰层挺厚,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凿开一口圆圆的冰眼。 那些久避冰层下的鱼儿以为春天又回来了,就摇头摆尾地冲着透出天光的冰眼游来。 善于捕鱼的郝大爷一看见冰眼旋起了水涡,就抛出圆环渔网,很快就捞上来一网兜的鱼。有附着黑斑点的狗鱼,还有带着细花纹的蛰罗鱼。 东北民间有这么句老话:吃冬鱼是人生的第一“鲜”。因为到了冬天,冰面下的鱼儿体内脂肪开始消失殆尽,鲜成了最大的特色。 郝大爷每捕上来一网鱼,狗剩都要跳起来欢呼。郝大娘警告他离远点,说万一小孩失足跌进去,就会喂鱼了。 郝大爷将捕到的鱼放进桶里,鱼扑腾一会就冻死了,接着变得邦邦硬,狗剩看的眼睛都直了,心中却也大乐。 两老一小在河边呆了大半天,桶里的鱼已快满了,分量不轻,便收拾了准备回家。 狗剩兴奋劲儿还没过,一直围着桶看稀罕,里面大大小小的鱼,让他眼睛放光。 狗剩要提桶,可力气太小提不动,郝大爷便拎起桶,让狗剩在旁把住桶沿“帮忙”。 照以往规矩,回家时郝大爷会拿两条炖着吃,剩下的放在仓房缸里,没多久便会冻成硬梆梆的一坨,日后可随吃随拿。 东北的冬天就这点好,天然冰箱,啥吃食都坏不了。 天上彤云密布,开始降雪。最初是小雪,后来是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一团团的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 因为下大雪,天黑得格外早,郝大娘一行三人不禁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
56 蜂蜜山府也下起了大雪,冰冷的雪味针尖一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匆匆而行。 时值中午,大同江冷面馆里人声嘈杂,生意红火。冷面西施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地迎来送往。 有客人开玩笑道:“你是不是找到如意郎君了,高兴成这样?”冷面西施也不着恼,回嘴道:“是呀!俺要成亲,你得给大红包,还跑了你了?”客人哈哈笑着入座,大吃大喝起来。 没错,冷面西施确实找到如意郎君了。爱情使她更加漂亮,步履轻盈,面若桃花。 冷面西施丈夫不幸坠山身亡后,这些年她过的不容易,夜里辗转难眠。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给她介绍过几个男人,可冷面西施心高气傲,都没有看上这些俗气男人。 要说缘分天注定,一点不假。前段时间,冷面西施竟和前来吃饭的皮货商对上了眼,心里便没着落起来,动了再嫁念头。 一切随缘,到底无缘。幸运和幸福都是小气东西,来敲你两三次门,不见反应,说不定就负气走了,永不再来了。 那皮货商就住这城里,此前从未来这饭馆消费,那天是被自家亲戚请来的。来时不是饭口儿,店里只两桌客人。 那皮货商长得英华内蕴,卓逸不群。性格如高彪子一样,为人仗义,街坊四邻没有说他个不字,自从前年老婆得疾病死了后,他一直拖着幼女单过。 按说,冷面西施开饭馆,五湖四海啥人没见过?自不会对初次上门的男人一见钟情。 可事有凑巧,那天店里一桌四个外地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离开的时候不结账,冷面西施暗叫不好,忙上前阻拦。 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其中一人竟嬉皮笑脸袭摸冷面西施的胸部,把冷面西施气得脸色煞白,挥手回击。 冷面西施开饭馆也有很长时间了,平日里也打点街上的混混,有打架事情他们自会来帮忙。 可今日怪了,店里眼看要吃大亏,这些平日里蹭吃蹭喝的混混却一个没有来。店里一个厨师是老头,一个女杂工,两个店小二岁数不大,都不会打架。 在这危急时刻,只听一声大喝:“哎!你们这是干啥?” 众人回头一看,发声的是另一桌的客人。只见这皮货商站起来,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 皮货商和带头捣乱袭胸的人目光相触,暗中便较上了劲,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他鼻孔一哼。 捣乱人终于开口:“你喊俺?” “可不是喊你呢,你那是嘎哈呢?”皮货商怒道。 “俺和她玩呢,嘿嘿!” 捣乱人一脸的奸笑。 皮货商一双眼睛里精光暴射,刀锋般划过捣乱人的脸,向门后退去,边退边说:“有你这样玩的?屎壳郎打冷战——臭嘚瑟。俺也和你玩玩,走,咱们出去外面玩!” 捣乱人放开冷面西施,径直朝皮货商走来,边走边吼道:“你妈了个逼的,你以为你是谁了?今天爷爷俺踢死你妈的。” 皮货商退出门口,站在街面空地上,冷笑一声:“打是亲骂是爱,总骂你妈,都快跟你妈吊膀子了。” 捣乱人气得大叫一声,挥拳出击。此时人们都替皮货商捏把汗,这个捣乱人身材高大,长得比皮货商高半个头,皮货商能是他对手吗? 突然一声霹雳,皮货商身子后缩,躲过了这一拳,双掌却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捣乱人猝不及防,“哎呀!”一声,胸部吃了一拳,一个踉跄。皮货商已到跟前,悬崖勒马,转身错步,右腿拦在捣乱人双腿后,右手楼住捣乱人前胸,一使力,“噗通”一声,捣乱人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回,大家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四两拨千斤——正是自平淡中见神奇,自扎实中见威力! 捣乱人倒地后,锐气已折,杀气已灭,烟消火减,人已傻了。 见自己人倒地,其他三人围上来。皮货商闪身错步,后退三尺,突地身形一缩,逼近其中一人怀里,欺身一进,运气于肩,尽力一甩,对方顿时摔了出去。 “咚!噗通!” 只见这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疼得脸上丑态毕露,嘴里呻吟连连。 另两个人上来脚踢皮货商,却被躲过。皮货商手腕疾翻,抓住其中一人右手。 那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他奶奶,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皮货商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人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皮货商越打越有劲,越打越生龙活虎,越打越神采飞扬。豪兴大发,索性脱了上衣,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没有半寸多余脂肪的肌肉,像闪亮的小蛇般爬满宽阔的胸膛和手臂,尤使人印象深刻是小腹那块三角肌。 最后一人只吓得连连后退。皮货商踏步向前,飞起一腿,踢倒在地。 一个人对付四个人,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花、落流水花、花水流落,就差满地找牙了,好在皮货商手下留情。 在场所有人全然被惊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情不自禁鼓掌。四个捣乱人被打服了,乖乖交了饭钱互相搀扶离开。 冷面西施自是感激不尽,和店员收拾好残局,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热情请皮货商和亲戚上桌,端起酒杯敬酒,称兄道妹的倒也近乎。 冷面西施看皮货商往那一站真直溜(挺拔),越看越顺眼,便邀请他日后常来店里坐坐,皮货商也不推辞。 一来二去,两人都有意了。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窗户纸很快被冷面西施捅破,皮货商下月就要把她迎娶进门。 冷面西施风风火火忙活着,看到厨房帮着炒菜的女人,心情一暗,再次将目光望向门口,这都好几天了,樊冰冰怎么还不来? 没错!幸雪进城了。 |
自从二狗惨死之后,她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 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 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 幸雪日日夜夜思量如何报仇雪恨,最初想找谢文东帮忙,可随即断了这念头。在她心里,过去自家通匪是被迫,若去找他们帮忙报仇,便是真正的通匪了。 深仇大恨令幸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樊冰冰,那个在蜂蜜山府有大靠山的女人,那个关系通天,救了辛宝宝的女人。 幸雪这次到冷面西施店里落脚,带了五百块银元,准备送给樊冰冰,请其帮忙,罗织罪名,陷人于罪,让李家人尝尝牢狱之灾。 冷面西施想不到,辛宝宝救回家后又发生如此灾难祸殃,不禁为这一家感到难受至极。 幸雪本想去樊冰冰家里,可冷面西施觉得不妥,毕竟不够熟悉。樊冰冰名声在外,交际广泛,贸然上门被人看到传出去,李宝奎闻之岂不是有了戒备? 幸雪觉得冷面西施考虑周到,便听从建议,呆在店里耐心等待。 一连几日,樊冰冰都没有出现。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两人倒也沉住气。可又过了几日仍不见人来,不免都焦急起来。 这些天的等待,幸雪心里的凄苦幽怨,尽数涌上心头,泪珠流下满脸。 她恨李宝奎带人将老公抓起来,打折腿弄瞎眼,更恨李家人将儿子整死,竟钉在棺盖当殉童。此恨缠绵无尽头! 又接连等了好几天,等得花儿都谢了,樊冰冰还是未现身。幸雪决定不再等待,明天就去樊冰冰家。冷面西施见她坚决,不再阻拦。 当天晚上,一桌吃饭的食客们热烈议论着一个话题,冷面西施偶尔听到后不禁大吃一惊:樊冰冰竟成了李宝奎的马子(情妇)。 原来,樊冰冰名义上是知府小妾,实际上还是高级戏子。知府原配夫人根本不准纳妾。这夫人娘家有强大背景,知府根本不敢得罪。 可这夫人肚子不争气,嫁给知府多年却不能生养,这让她在知府面前理直气不壮。明知自家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却也只能暗气暗憋。 这夫人与知府约法三章,在外面玩玩可以,动真格的却不行。若哪个玩物有了孩子,需要抱回家养,算自己亲生的,若想娶进门做二奶小妾,除非自己死掉。 知府这几年一直得到岳父家好处,岳父的大伯哥是当朝红人李鸿章,升官发财全靠他们扶持。日后仕途之上,少不得他们继续帮衬,再加上自家老婆有计谋,几次遇事儿,多亏这夫人决断掌舵,这才逢凶化吉,知府由衷敬佩,更是不敢逆反。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天地间不知有花落多少?樊冰冰不知这些,只知被知府包养后,吃穿用度不愁,无需登台演戏了。 作为溜须拍马之徒,李宝奎经常去知府家卑躬屈膝、吮痈舐痔。见了樊冰冰那风姿楚楚,妩媚动人的模样,已然情痴颠倒,难以自已。 樊冰冰常常被人捧,自然对李宝奎没怎么理会。向他嫣然一笑,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环珮叮当,梗嗒梗嗒地走了,给人的感觉老高傲了。 从此,李宝奎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如痴如醉,坐卧不宁。 李宝奎暗下决心,一定要接近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千方百计地巴结。此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多久,在李鸿章提拔下,知府大人高升,前往哈尔滨赴任。这可急坏了樊冰冰,舒服日子眼瞅过到头了,不免哭哭啼啼,哀求知府带上她。 知府厚蒙至恩,官位升迁,华贵无比,前程无量。他心里万万舍不得樊冰冰,可又不能带去,只好留了点钱财,做了一些安抚。 古时的戏子历来地位低下,收入微薄,属下九流。现在的戏子收入是最顶级,为什么差别如此天地之别?就是因为我们全是无脑观众、听众,把戏子捧天上去了。 樊冰冰过够了没有金钱没有地位的戏子生活,想起和知府的生活,过的真是逍遥日子,度的真是神仙岁月。其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情,早已缠在知府身上。 樊冰冰靠在知府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知府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温香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急于去哈尔滨赴任,真的呆在这牡丹花下乐不思蜀了。 知府调走的时候,提拔了李宝奎。 李宝奎得意得飘飘扬,沿着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妖艳的窑姐走过来和他搭讪,挽起了他的胳膊。 李宝奎立即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小看了他,污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 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在陡然间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蜂蜜山府上流社会的绅士。 樊冰冰并不是很守妇道的女人,她要的只是财富,哪管服侍的对象是何人,哪会念知府的旧情。于是,这寡情薄义的女人便成了李宝奎的马子(情人)。 |
目标竟变成仇人的破鞋,这让人如何能接受?幸雪伤心得像一条失去流动力量的河。 冷面西施为了安慰幸雪,在饭馆空闲时间,领幸雪来到净土寺。进得庙来,冷面西施向方丈说了幸雪的境遇。 方丈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他。 然而,方丈却合十道:“老衲无能,徒增两位信徒痛苦。” 冷面西施道:“大师请为俺们尽心竭力,指点一二。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方丈道:“不敢。”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年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 冷面西施应道:“是,多谢方丈指点!” 方丈声音缓慢道:“凡事往天上想,往海里想,最不济也往山上想,别委屈自己。 “不要恨任何人,如果你心里有痛恨的仇家,那么你自己的心里就会有毒气蔓延。不等这种毒气喷射到仇人的身上,首先就伤害了你自己的肝脏。 “人如果太执著于某种情感,往往会引起命运和健康的变化。愤怒和憎恶日积月累,首先会伤害肝脏,接着可能引起脾脏和胃肠的疾病。 “因为五脏六腑既是各自独立的生命体,也相互作用,互为影响。与人恩德也即与己恩德,也是同样的道理。” 听完方丈的话,幸雪似乎一刹那间窥见了人在天地间的本质,悟到了佛学极端精妙的不可言传的禅机,明白了至极人生哲理。 |
57 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那也就是人们常常会想到自己不该想的事。 辛宝宝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自爱妻走后,辛宝宝日夜茶饭不香,坐立不安,心绪难宁,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咄咄自怜,一会儿喟然长叹。 走累了,他坐下来。与幸雪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宛若朵朵浪花,正汹涌在他心灵深处。改变是互相的,如果没有幸雪,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法活了。 过往情景,重现心田。辛宝宝不禁暗暗恨起胡子来,若不是他们将黄毛哄骗到山上,自家也不会走到今天,许多祸端皆因胡子引起的牵扯。 可想到最后,辛宝宝又将这一切都归于命上了。他是个相信命运的男人,命运对他来说是一件实实在在高悬在岁月之上的物件,它随时都会砸下来扭断人的脖子。 想起今生饱罹忧患,非常人所能忍受。他又忍不住暗自悲怜,自叹命薄。 辛宝宝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口问心,心问口,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商量,辛宝宝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自己根本逃不脱,得认! 辛宝宝活到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他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是苦皆吃,是事皆忍。 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辛宝宝自己宽解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板凳上,拣些活计干起来。 如今的他,已成半个废人,重活干不动,只能做些轻巧的。 |
李宝库娇妻香媚怀孕啦!这在人丁兴旺的李家不算稀罕事,可对众人来说,确是难得的喜事。 李家最近接连出事,以至人人闷闷不乐、抑郁寡欢。李家兄弟虽然照常上山打猎,但却没有了往日斗志昂扬、龙马精神。 而今家里要添新丁,女人们不由开心欢腾起来,希望这喜事会冲走霉运,令家里兴旺发达、繁荣昌盛。 晚上,马祖婆对李宝金说,咱家是主事的,李家大院不能这样死气沉沉、没精打彩的。开棺的事情虽说丢了面子,但最终还是咱李家赢了,毕竟二狗给老人赔命了。至于后来露馅被发现,都是四弟自作主张开的棺,跟咱们没多大关系,咱们何必整天不开心不快乐呢? 马祖婆巧舌如簧、能言善道,竟将李宝金说得点头不已、连连称赞,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两人便商议如何扫一扫自家晦气。 最后议定,决定借香媚怀孕摆两桌酒席,出些钱给几个女眷进城买新衣布料,穿红戴绿,再给孩子们买龙须酥、梅花糕、冰糖葫芦等好吃的,好让家里充满喜悦、欢快。 幸雪终于回来了,一副令人震撼的脸容。那不只是沧桑,而是看透了世情而仍不放弃。那也不只是悲哀,而是一切都得到过又全失去了的无奈和慈悲。那亦不只是愤怒,而是一种像两头都点燃的蜡烛一般的自焚。 辛宝宝正在院里扫雪,见到幸雪,自是喜翻了,心头登时便宽了。他扔下扫雪工具,扶幸雪进屋上炕,吃劲弯腰帮着把鞋脱了,扯过被盖在幸雪的腿脚,不住念叨:“媳妇儿,快暖和暖和! 幸雪双目发直、一言不发,任由辛宝宝无微不至地照顾。辛宝宝知事情未成,心里虽有些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辛宝宝不是不想寻仇,可他天性善良,只想安生过日子。这些天他思前想后、千思万想,觉得谁也不怪,因为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胡子掳谁家孩子不行?咋偏掳了自家黄毛?李俊爬野地那么长时间无事,咋偏叫二狗打死了?二狗去哪儿玩不行,咋偏让李家人撞见丢了性命?自家到底跟他们李家结了几辈子的冤孽啊? 辛宝宝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最后得到结论:这都是命,自该如此,不怪别人,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 平常是道,平安是福。他很想就这点向幸雪讲点什么,但不知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不管咋说,媳妇毕竟回来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正在这时,狗剩飞奔回家。见到儿子,幸雪的眼睛闪动几下,有了点活气。 狗剩不知人生愁苦,围着幸雪亲亲热热,说起自己跟老人去冰河上捕鱼的事,兴奋地说那鱼炖着可香了,自己吃了一条鱼,连吃两碗米饭,肚子饱饱的。 郝大娘厨艺一般,可是炖起冻鱼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尤其是那黑斑点的狗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 幸雪摸着儿子的头,看着一瘸一拐的丈夫,心思百转。心想即便真报了仇,又仇仇相生,怨怨相报,如此往复,何时算完? 幸雪只觉过去的苦难多多,将来的苦难难料,神思恍惚,既不是悲哀,也不是仇恨,但觉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如今,原本三个儿子只剩一个在身边,老公又成了半个废人,日子可要咋过? 幸雪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转,神情哀切,悲不自胜。 辛宝宝见媳妇突然哭了,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慌了手脚,轻拍她肩头,说道:“媳妇儿,白(别)哭,白(别)哭!”幸雪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 狗剩小手张了张,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辛宝宝赶紧打发孩子进了小屋,自己又回大屋守着幸雪。 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 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幸雪哭累了,擦去泪水,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望着辛宝宝。眼神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辛宝宝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只觉幸雪温香软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觉依偎入他的怀中。 别离中所受的痛苦与辛酸,也已在这温柔的拥抱中消失。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着的波折与困难越多,它的果实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幸雪依靠在辛宝宝身上,闭目沉思,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净土寺方丈的话,深觉充满哲理感悟。 |
一个人在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更智慧。 幸雪内心波澜滔天,最终打定主意:上天造人,本就不是要人们相互仇杀的。 自家还得往好道上赶,好好过日子。黄毛在山上为匪,却好歹还活着,辛宝宝虽然残废了,但终究人在,狗剩活蹦乱跳在身边,这就够了。往后,自己便是家中的顶梁柱。自己若垮了,辛宝宝和狗剩咋办?黄毛回来咋办? 幸雪伏在辛宝宝的怀里,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心里感到舒畅了许多,便抬起头来。 辛宝宝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 看到自家男人眼睛出神地瞧着,幸雪眼睛放射着美丽的光芒,心中柔情无限。 冬天下雪,千张棉被不如你。辛宝宝想起幸雪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里里外外一把手,小日子过得可劲儿劲儿的。 夫妻相爱,久而弥笃。辛宝宝望着幸雪,幸雪望着辛宝宝,心也领了,神也会了,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越长久越可靠。直到这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过百倍千倍。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一会,幸雪幽幽的轻轻地道:好好的活着! 幸雪的眼睛明亮,闪烁着让辛宝宝感动的光彩。只有历尽劫难的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彩! 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起来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拥有善良、爱心和良知的生命更宝贵呢? |
辛宝宝感受着夫妻间真挚深厚的爱情,只想和幸雪手拉手幸福地走下去,一直走向那老天巴地(地老天荒)! 人生不外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二狗惨死,身为父母过不去这坎儿,但日子还得过。二狗的事情两头都要错,即使真的报仇了,那二狗能活过来吗?再说,李家也出了两条人命,都属横死,这是报应。人在做,天在看。若日后依然不仁不义,迟早必有大难,终究会有报应。辛宝宝心念一动,突然福至心灵,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幸雪听得连连点头,这道理她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生命动人的地方,或者正因美好和丑恶同时存在。人性是凹凸不平的立体,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会得出不同的印象。 邪念放下,万般自在。因为懂得仇恨的痛苦,所以生命才更宝贵;因为存在死亡,所以生命才更可贵;因为有了眼泪,所以笑脸才更美丽。 幸雪脑子里忽然像开了一扇窗,辟了一条路。她霍地站起,精神倍增,这才发觉自己肚子空空,去灶房拿了个馒头,坐炕上吃起来。 辛宝宝急忙道:“光吃馒头哪行啊,俺给你做碗汤。”他一边在灶房打鸡蛋汤,一边哼着小曲,手虽有些抖,却更有劲头。 那种普通百姓人家里的平淡但又温馨的家庭气息,正在这个小家里“复苏”。 狗剩无聊,在家里瞎转。辛宝宝做好汤端给幸雪,见孩子没什么好玩的,便拿了一只碗教他做冰花。 辛宝宝将自家墙上贴的旧年画扯下一张,这画贴了快一年,早旧了,过年时便要换掉。 辛宝宝将画纸剪下,铺在碗底。再给碗里装上清水,又从针线笸箩里拿了根粗棉线,约有尺长,将线的两头分别放进碗里,留了弧形一段在碗外。 弄好后,辛宝宝端上碗领着孩子去院里,将碗放在仓房外木桌上,告诉狗剩,等冻好了再来拿。 冬天是洁白的,美丽的,寂静的。 过了些时候,辛宝宝吩咐狗剩将碗拿回屋,里面的水已经冻成冰。 屋里温暖,过了一会,辛宝宝按了按碗里冰的四周,冰块松动,显是开始融化。 辛宝宝叫狗剩看仔细,扯住搭在碗外的弧形棉线一拉,冰块离碗,一个碗状冰花露在空气中。 这冰花底部有彩色年画,清亮透明的冰底图案跃然而出,巧夺天工,妙趣天成。里面还有几个晶亮、洁白的泡泡,更增加美观。 冬天是洁白的童话,而冰花就是那童话里的精灵。狗剩提拎着冰花在大屋小屋灶房到处走,开心得像一朵花! 狗剩怕冰花化了,又拎到院里,踩着凳子挂晾衣绳上。站在地上仰头左看右看,真是太漂亮啦! |
58 甄有财将女儿送给他人后,只剩儿子照顾起来容易了一些。可孩子太淘气,哪儿都跑,造得埋埋汰汰,鼻涕泥土满身。 甄有财要看店还要做家务,顾不过来,便找了根绳子,一头系在柜子腿下,另一头系在孩子腰上,当狗拴着。 绳长有限,孩子只能在几尺多长的距离活动,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解不开绳子。 幸福,什么是幸福? 一个人心中真正的幸福,通常都是他还没有得到的或者他已经失去。 人往往就是这样,当失掉一个亲人时,才会发觉那个亲人的可贵之处。 看着这眼前的小屁孩,甄有财茫然不知所措、束手无策,这没主妇的日子还真难过。弱弱在时,家里何曾如此乱过? 可惜天不遂愿,命非人定。甄有财暗恨上天让弱弱早早消殒,如此化灵魂而去,委实可惜、深可哀叹! 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孤苦伶仃,甄有财暗自琢磨:开春后再娶个老婆。 想到这,他苍老的脸色大放光芒,思如走马,又想起王仙伶那养眼的模样,心里禁不住抓挠起来。 这么多年,甄有财一直没有忘记王仙伶,碍于她黄大仙身份,不敢招惹,可这心里一天也没有忘记过。 甄有财想起和王仙伶如漆似胶、鱼水之欢的日子。那时,王仙伶对自己颌首低眉、千随百顺,明知她只图钱,却还是扎进她家拔不出脚来。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感觉,不喜欢一个人却是事实。 食色,性也。在甄有财的性欲里,弱弱跟王仙伶比起来,简直就不能算女人。 王仙伶胴体是何等完美啊——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乳房、小坑般的肚脐、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以及小腹下软软的、黑黑的毛丛。 想到这里,甄有财凄凄惨惨的心里感到热乎起来,两只眼睛放起色眯眯的光芒来,恨不得立即一亲芳泽,放上一炮。 想入非非半天后,甄有财眼中的光又黯淡下来,悲怆之极,几欲涕零,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 他心里沉沉的,凉凉的,自惭形秽:妈拉个蛋子,自己只能异想天开。王仙伶如今是黄大仙,有钱且受人敬重,自己根本高攀不起。还生了个女孩,也不知是哪个野男人下的种,居然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真是小母牛上茅楼(厕所)——牛逼极(急)了。 甄有财叹口气,又琢磨起续弦的事情。上次赎回儿子花了大笔钱,弱弱过世又损失一笔钱,再娶女人,哪怕破鞋烂货也是要花钱的。 想到花钱,甄有财头痛起来。那些埋在地下的银货就是自己的命,动它们等于要自己命。 甄有财左思右想、千思万想,又想娶老婆又怕花钱,这矛盾心理使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这时,孩子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甄有财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扶起儿子,疚意充塞胸臆。 |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小村的岁月就在痛苦中悄然流逝。 这一年来,村里变故颇多,搞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 这年月要活下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家私下议论:不太平的日子在后头呢,屯里一准儿还得出事。 村人之所以这么说,是依据王仙伶女儿灵异情况得出的结果。 入冬以来,村人大多找王仙伶看相,问平安指点祸福吉凶的多,看兴旺引导发家发财的少。 王仙伶家中每日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可王仙伶却蹙额愁眉,阴着脸给大家掐算,从不吐露半句废话。 这天,豆腐张娘们来算卦,进屋看到王仙伶的女儿在地上玩,这小家伙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做出来豆腐似的,贼招人稀罕。 豆腐张娘们忍不住伸手抱一抱,亲一亲,喜欢得不行! 豆腐张娘们算完卦,掏出赏金准备回家,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突然抬头,笑嘻嘻地道:“妈!俺刚才……又看见……那两个人了,那白衣服人说,过段时间还来……那黑衣服人……没有理他。” 王仙伶登时神色大变,豆腐张娘们也愣在当场。王仙伶见有外人,不好掩饰,只轻声呵斥:“白(别)瞎说,哪有人?” 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立马扔下玩具,站起身辩解道:“咋……没有?两个人……都戴着高帽,身上的衣服都是……纸做的……走路还响呢!” 王仙伶大惊失色:女儿不是常人,竟生了天眼,比自己更厉害。自己只能看到孤魂野鬼,女儿竟能见到地狱鬼差。 豆腐张娘们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儿直突突,按老人的说法,这女孩是看到黑白无常了。她惊慌得不自禁缩了手脚,连门儿也不敢出了。 阳间人看到阴间事,本就大不吉,何况孩子这么小,若无大仙护体,岂不折损寿命?再说,女儿竟在家里看到鬼差,难道自家要有劫难?或是村中还要出人命? 王仙伶一时无言,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王仙伶显得六神无主,又是担心又是后怕,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看来还要出事啊?” 豆腐张娘们腿儿直打颤,却也无法呆在原地,只能告辞回家。 路上,豆腐张娘们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又惊又怕,赶忙快跑,结果脚底打滑摔在雪地上。吓得她惊叫一声,连滚带爬,起来就跑,到家已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全无,把全家人吓了一大跳。 村民很快知道此事,都吓着了,人人提不起心劲,少了置办年货的热情。孩子们却不知愁,依然天真活泼,笑逐颜开,天天盼着过年好! |
豆腐张娘们走后,王仙伶赶忙将孩子抱到炕上。发现女儿的眼睛是那样的深邃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竟没有发现她有着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放射着美丽的光芒。 王仙伶心情极为复杂,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虽然是黄大仙,但绝非本意。虽能收金进银,可村人往往远避,若热脸相交,等于贴冷屁股。没法儿,只能独来独往。久了,倒成一幅仙家神态,令村人更加畏惧,这苦楚却无人可诉。 如今,自己已经攒下不少金银,即便不再给人看相算卦也够了,再加上孩子亲生父亲不时送来大笔钱财,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本想将女儿养大,给她找户好人家,安生过日子。谁知女儿竟随了自己生出异能来。这下,再想过常人般的生活便难了,自己做黄大仙多年,人前风光背后心酸都尝过,真不想让女儿再走这条老路。 王仙伶眉头紧锁,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心下计议,得尽快给谢文东捎信,告知这件大事。 王仙伶千叮咛万嘱咐女儿:日后再看到黑白无常,绝不能和外人说,说了山上的狼便要来拖走吃掉。 孩子果真害怕了,惊恐地连连点头,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炕角里头,双肩不停的抽动,却绝不哭出声来。她不明白,明明看到人,为啥不准说。 正当大家热议王仙伶的预言时,村里又传开一条消息:高彪子竟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
自从高彪子母亲在冰坡上打滑后,便同儿子少了来往,每月除了按时交养老钱,再无接触。 这个月养老钱是通过外人转交,而且多给了两年的钱,同时带话儿,儿子去很远的外地,不回来了。别和儿媳妇过不去,儿媳妇没有坏心眼,一家人别一见面就扭头别棒、指桑骂槐的。 老太太彻底慌了神,赶紧跑到儿子家。儿媳妇神思恍惚,见到婆婆进门,竟然罔知所措。老太太骂道:“你这直巴愣瞪地瞅啥呢?俺儿子去哪儿了?” 媳妇回答出门收狗去了。老太太问走时带了什么东西?经过查找,高彪子将衣服全部带走,连家中的钱财也少了大半,收狗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说明确实离家出走了。 老太太坐在地上怅惘地痛哭,一会哭儿子不孝,一会哭儿媳废物,连男人都看不住。 哭了半天,老太太觉得不过瘾。又跑到村口向人哭诉,大家很快便知道了原委。 村里了解高彪子的人,知道他离家是为了讨清静。因为高彪子日子过得太不顺心。 这段时间,总有一鬼魂时常缠附着蔫瘪姑,故常常失却性情,近似疯狂。 有一次半夜,高彪子朦朦胧胧看见蔫瘪姑起炕穿衣下地,高彪子奇怪,便也悄悄起身,跟了过去。 高彪子跟在媳妇后面,从小道上了大道。说是大道,不过能过一辆马车。车轮轧下几寸深的雪辙,月光一照,满路都是镜子。 媳妇走得不快不慢,脚不择路,是雪是沟都趟。高彪子和媳妇的距离拉近了些,他怕她摔倒。 这时摔倒会摔得很重,也会摔得灵魂出窍。据说梦游的人突然给弄醒魂魄会飞出去,那就没命了。 一路行来,高彪子发现媳妇竟自去了坟地。周遭的空气冷得像凝结成冰,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冻得他牙关打颤,身体瑟缩打摆子,心里更是寒冷,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 萧瑟的寒风中,孤傲的青松矗立在黑暗之中,比黑暗更加黑暗。面对造物的严酷考验,永不变节而勇气百倍的大概也只有松树了。 顷刻之间,阴风惨惨,月色为之不明。高彪子看到媳妇在一处无碑坟前,突然垂首跪下,围巾解开,满头长发,四散披落,直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浑体毛管倒竖、魂飞天外。 “妈妈!”她撕心裂肺地呼喊,听到的只是森林里残酷的回声。 “妈妈!你把俺也带走吧,俺一个人活不下去。俺一个人再也活不下去了,妈妈!” 她一边哭一边说,絮絮叨叨,口齿利索,诉说着人生的苦难和不公,与平时的木讷呆板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怎地,高彪子突然一阵战栗,并迅速传遍全身。 此时此刻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这广袤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而又无人搭救。 他不敢招呼媳妇,兀自悄悄转身跑回家。饶是他杀猪屠狗无数,竟也吓得魂飞魄散。。 过了半个时辰,媳妇终于回家。不声不响地上炕,衣服也没有脱,倒头就睡。 高彪子惊魂未定,试图用被子盖住她的身体。她打了一个挺,鲤鱼会打挺泥鳅也会打挺,她一个泥鳅打挺蹦下炕。 高彪子傻傻地看着地下的媳妇,越看越惊惧,心中涌起无比荒谬的感觉——离家出走。 高彪子悄悄收拾了行李,拿上大部分钱,又托人给老太太送钱并捎了信。对自家媳妇,他一句话也没有留,便迳自去了。 无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
59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开始备些吃食。大人再没心劲儿,也得强打精神。这年,主要是给孩子过的。 甄有财又进城了。临走时将甄小宝托给幸雪照看,自己赶着骡子车走了。 这骡子是甄有财最近才买的,他舍不得花大钱买驴马,就买了这价格低些的骡子。 大家都知道,人是可以令驴和马交配,这是违背这两种动物的天性的,结果生出骡子来。 但骡子没有生殖力,既没有公的,也没有母的,骡子只有一种。这又说明违背天性的事不能长久。 这骡子嗓门宏亮、青春勃发、腿脚矫健,速度不如马,但耐力极好,能够长途跋涉。 甄有财临行之前,幸雪搜集许多山鸡狍子等野味,罗致种种木耳黄花菜等山珍,都是捎给冷面西施的。 不管咋说,幸雪几次进城都蒙她照顾。这快过年了,正好甄有财要进城,便托他转交礼物以表心意。同时给些银钱,帮忙买布料、鞭炮、糖果等年货,甄有财一一应了。 幸雪没心情过年,丈夫残了,儿子惨死,自己心如死灰,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哪还有心情张罗过年? 可狗剩却兴致高昂,终是童年心性,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天天和妈妈说过年这过年那的,越临近年越兴奋,吵着要鞭炮,要吃糖,要穿衣服。 幸雪看到狗剩真欢势(起劲儿),常常不自禁地忆起二狗——那个早夭的儿子,心中隐愁忍痛。 她不愿回忆二狗,可总是不自禁忆起。每次忆起二狗惨死,她就喘不动气儿,便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一触动就流血的心中伤疤。 过去的一年,幸雪瘦成了另一个人。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却自然而娴雅。 她脸上有了皱纹,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 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给人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辛宝宝如今是独眼看世界,看到媳妇的变化,暗暗心疼。他知道媳妇还没有走出丧子悲痛,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父亲当的好苦啊! |
郝大娘老两口刚从女儿家回来。快过年了,当父母的,宁可自家少吃一口,也得让孩子吃好喝好。因此将自家山货带去不少,还买了一些年货,给女儿全家送去。 老两口回到家,就天天忙活准备过年的吃食。按说,过年就两人,没必要如此预备周全。可老人仁慈,见辛宝宝一家多灾多难,没有心思过年,便多预备年货,好给辛宝宝一家吃。 狗剩时常到自家玩,过年的心劲老高了,将那喜悦传染给两位老人。老人年纪大了,特别喜欢孩子,看着狗剩虎头虎脑的小模样,早当成自家孙子看待,可不能委屈着。再说自家平时没少得辛宝宝照顾帮忙干活,现下,弄点吃喝又算啥? 郝大娘拿出一条大白鱼(又名翘嘴红鲅)、一条大马哈鱼给辛宝宝家送去。 这两条鱼是女儿回送给自己老两口过年吃的。大白鱼出自兴凯湖,大马哈鱼出自乌苏里江,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鱼,肉嫩味鲜、清香爽口。 过去在兴凯湖沿岸,有湖水炖白鱼的吃法。把活鱼剖腹洗净,放入锅,加上湖水。清炖三十分钟,佐以精盐、胡椒粉、香菜沫。其肉鲜嫩,其汤色白如乳,精美异常。 还有一种传统吃法,先把白鱼放入锅内清蒸20分钟,然后出锅,去骨刺,阴干两天,肉成丝状。食用时,再放锅内蒸十分钟,有一种特殊风味,名曰“赛蟹肉”。 幸雪跟老人相处多年,已然了解他们脾气,也不客气,只约定三十晚上团圆饭一起吃。郝大娘满口答应,叫上狗剩回自家玩。 东北过年规矩重,年三十晚上都是自家过,不见外人。可辛宝宝夫妻不理这规矩,早将郝大娘老两口当亲父母,连着好几年,年夜饭都是两家一起吃,倒也热闹。 郝大娘回到家,和郝大爷一起炸起了油炸糕,是给狗剩做的,老两口从不舍得吃。 油炸糕是以糯米面为材料,用糯米浸泡一夜,水磨打成浆水,用个布袋装着吊一个晚上。待水滴干了,把湿的糯米粉团掰碎晾干,就成为糯米面粉,再包上甜豆馅。经油一炸,金黄甜香,狗剩极是爱吃。 这油炸糕刚出锅,狗剩便迫不及待地拿到手上。烫得他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边吹边咬,边咬边吃,心里香滋滋的、甜滋滋的、美滋滋的。 郝大娘将油炸糕端到仓房冻上,等过年下锅一蒸,又是一番味道,狗剩依旧爱吃。 郝大爷就着锅里的油,又炸了大果子、萝卜丸子、豆腐泡。老两口也不富裕,一年中攒的钱大都花在过年这几天,却也不吝啬,啥好吃的都做了。 全部做完后,还剩一点油,郝大娘便为狗剩烹饪一道炸馒头片,滚热的油脂使原本松软的馒头片变得酥脆,色泽也转为金黄。 狗剩非常偏爱炸馒头片,是因为它材质的纯粹,不会掩盖其它食材的滋味。 |
辛宝宝常坐在炕上发呆,反复思量,心绪怅然缭乱:如今的自己,等于是废人,重活干不了,连门也不敢出,孩子撞到自己如撞鬼,吓得直哭不已。 辛宝宝发呆许久,看到地上一只蚂蚁,在笨拙地搬运着一块体积比它还大的昆虫的尸体,辛苦而蹒跚地在爬行着。 他凝视着这蚂蚁,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想法:“自己虽然残废了,但还有双手,终日困在家里吃闲饭,算什么男子汉,这样下去,怎对得住老婆,怎对得住孩子,又怎对得住自己呢?” 辛宝宝握紧拳头,意气突然豪发,暗忖:自己要找点力能所及的活干。 一念至此,他猛然觉得浑身活泼泼地充满了生气,站起身瘸着腿走出屋,去仓房将几个灯笼拿出来拾缀。 这些灯笼有自家挂的,有儿子拎着过年串门用的。他将破损的用红纸和浆糊重新粘好。 接着修理家用的东西,陶罐漏水,他用粘土和成泥,补上裂缝,用文火慢慢一烧,结果就变得和新的一样好用。 家里的大炕不太热了,他打开炕道烟洞,把积存的烟灰清掏干净,再用粘土把烟道抹上封住,大炕果然火热起来。 李俊家年货置办得非常多,小山一样。孩子们每人一套新衣,是请韩裁缝一一量身定做的。女人们也有布料,是在城里按自己的意愿做的新衣。 前几天,李宝金拨了一笔过年钱,几个娘们坐上马车去城里采办年货。 女人进城总是像猎人扛枪进了山一样,但是猎取的目标有所不同。 她们逛了整整两天才回家,人人神采飞扬,个个眉飞色舞。 因为女人们的美好心情影响,几个兄弟脸色不再阴沉,联手上山打猎,收获颇丰。 昨天,李宝奎派手下人捎信说忙完公务回家过年,同时带来二百块银元用于买年货。 李宝金大喜,高声呼唤老婆将钱收下,泡上等好茶叶,恭恭敬敬请来人坐下休息。 来人边喝着茶水边介绍:李宝奎如今在蜂蜜山混得极好,改朝换代后,新来的县长对他极是倚重,将他当作左臂右膀,重大事情和他计议,大请大受,飞黄腾达,威风八面。 李宝金乐得合不拢嘴,自家兄弟在城里加官晋爵、青云直上,自己也跟着荣耀无两,大放光彩。 想到这里,李宝金兴奋得手舞足蹈,只差没有引吭高歌而已。 赏了来人两块银元,打发走后。李宝金眉飞色舞、得意扬扬,大声叫喊:老婆!你再采买些年货,官家兄弟也要回来,东西需多备些才是,别到时候不够吃的。年关当中,哪有地方现买? |
60 这几日,小村稍见了喜气,毕竟,春节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村人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去集市采买年货,平时再俭省的人家此时也变得大方起来。 鸡鸭鱼肉是必须的,瓜子榛子也是必备的,最后还要买点糖果鞭炮给孩子。村里终于开始有年味了。 村里每天都能看见个别孩子举着冰糖葫芦满街疯跑,他们吃得节省、仔细,更多却是为了显摆、炫耀。 孩子们欢呼嬉闹着,让大人们看得笑了。大家淡忘了王仙伶的预言,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郝大娘给辛宝宝夫妻买了两双红袜子,又亲手按两人的尺码各做一幅红鞋垫,赠送时特意嘱咐,这是专踩小人的,要在年三十晚上洗过脚才能穿,来年可走鸿运。辛宝宝夫妻连声称谢收下。 幸雪给狗剩买了布料,请韩裁缝做了身新衣。新衣做好放在箱里锁住,要到三十才能穿。 幸雪买了顶老虎帽,狗剩稀罕得不得了,提前戴在头上,一刻不摘,吃饭睡觉都戴着。幸雪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去。 幸雪在整理衣服时,二狗的肚兜突现眼前。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 胖娃娃神情憨憨,很是可爱。这是当年幸雪向弱弱学的刺绣手艺,绣工精致。刺绣的时候,她眼中满是爱子之情。 幸雪此刻一见之下,便觉得十分触目。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 她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道:“二儿,二儿!娘对不住你!”眼泪便如断了串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满了胸襟。 虽然心中想得明白,但二狗惨死的情状,霎时间随着肚兜的出现而涌向眼前,怎能不肝肠寸断! 幸雪神情越发恍惚了,然而越是这样,二狗的脸庞就愈加清晰,令她心里如刀绞般难过。 天道如此不仁,叫她在噩梦似的人生中,尝尽生离死别的痛苦。 但幸雪终究是个女中丈夫,强忍满腹辛酸与痛楚,取出怀中手绢抹去眼中泪水! 尽管心里锥刺般疼痛,幸雪仍旧把二狗以前的旧衣服一一拆了,重新拼凑做给了狗剩。 狗剩的衣服一下多起来,时常一天一套换着穿,甚是高兴。 |
此时的王仙伶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焦急之中又带着几分愁苦。 按谢文东留下的接头暗号,她已经发出消息,可都过了好几天,一直不见来人接她进山。 她极想见到谢文东,除了告诉女儿的事情,还要告诉自己又怀孕的喜事。谢文东一直想要个儿子,这下有希望了! 王仙伶做大仙多年,虽受人尊敬却满腹苦楚,早已厌倦萌生退意。最近她心里总是莫名心惊肉跳,想起女儿看到黑白无常的事情,更使她心有余悸。 庄乾坤回家了。眼瞅着快过年了,家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买,两口子都没有心气过年。他的兄弟照例送了不少肉食,肥姐都冻在仓房缸里,一顿未做。 如今的肥姐,与常人无异,肤色白腻,但神色憔悴,痴痴呆呆的,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肉就直流口水。庄乾坤暗暗担心,生怕媳妇靠劳(长期得不到营养)着,把身子亏空了。 今天傍晚,猎户兄弟又送来一只半死不活的雪兔。兔腿上的皮毛被鲜血染红,腿骨外露,显是被兽夹伤得不轻,只剩了一口气儿。 雪兔是世界上九大野兔之一,比平常的兔子足足大上好几倍。脚掌宽且有厚毛,可以适应冰冷的雪地,也方便在雪地上奔跑跳动,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到冬天皮毛变成白色的兔子。 雪兔和北极狐、北极熊是一样的,在越冷的地方,身体越比平常的物种体积大,身体越接近圆形。这是伯格曼法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肥姐接过雪兔,感觉真沉啊!兔子突然在空中尖声地像一个被打伤的人似的喊叫着。 听到这种叫喊,这种对生命的呼唤。你一下子就能感觉出从生命的顶点跌了下来,掉进了死亡的深谷。 猎户兄弟也没有进屋坐一会,只嘱咐道:“这雪兔活不成了,别养它,赶紧杀了吃肉吧!”两口子答应着,热情地将猎户送出院门。 庄乾坤回头找了把小锤子,照雪兔耳后一敲,原本还不时踢蹬的雪兔立刻软直,死翘翘了! 庄乾坤放下小锤,扒下兔皮,将肉身拿进灶房,开始做饭。 肥姐灰白的脸上,有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周围,镶着紫色的眼圈,她没有帮老公做饭,而是坐在炕上纳鞋底儿。 鞋底很厚,肥姐吃力地缝制着,脸色难看。 过了半个多时辰,庄乾坤做好饭菜。桌上摆了一小盆兔肉,一大碗酸菜,外加一笸箩苞米面饼子,一顿东北家常菜整得热乎而实惠。 肥姐看了看饭菜,一时意兴索然,颓然道:“你自己吃吧,俺不饿。” 庄乾坤见她这样落落寡欢,倒也不勉强,只暗自摇头,独自吃了起来。 正在这时,进来一位不速之客。肥姐家院门没插,来人也不出声,推开直接进院奔屋里走去。 两口子见来人突然进门,都吓了一大跳。见是王仙伶,更是不待见,好似来了瘟神般。 不大一会,王仙伶便匆匆离去,庄乾坤勉强送出屋,肥姐却坐在炕上不动,一副神秘莫测的意态。 庄乾坤回屋后,没有说话,只叹息一声。他的叹息似乎只是一种怜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
幸雪在家里忙活,她本不想动,可含愁度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便不停找家务活干。 她本来清,岁月替她添了艳,她本来秀,岁月替她涂上了丽,在她白皙惹人珍惜的轮廊上,隐透了一种美丽女子而令人怦然动心的媚。 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 可到了今时今日,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难处。 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生,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幸雪这才知道人生的道路是那样地难走,又是那样地使人黯然销魂,生离死别,悲欢哀乐,有谁明白这苦痛?” 幸雪生活在东北多年,已是地道的东北女人,能做出最地道的东北美食,她常以此为傲。 她从菜窖里取出几颗大白菜,摘除白菜帮子,准备做泡菜。 在放调料一刹那,幸雪脑海中突然想起妈妈亲手教她腌泡菜的情景,闪烁着被遗留在朝鲜的童年少年往事:这些小菜清新、爽脆,这是盐的味道,醋的味道,酱油的味道,辣椒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乱世姻缘多阻滞,水远山遥,难寄相思字。幸雪刚刚两年虽也偶尔想家,却也无法回去。随着自己连生三个孩子,她的心更踏实起来,渐渐淡忘了朝鲜的娘家。 如今,朝鲜娘家的亲人在幸雪脑中闪过,给勾起前尘往事,暗自琢磨:自己离家多少年了?自家的爹妈过得可好?想起家里曾经有红梅,母亲指着红梅花对自己说,你一定要成为红梅花,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要顶风冒雪,傲然盛开。她还说女人必须这样。 “妈妈!你在家乡过得好吗?女儿好想给你说说话。妈妈!知道你不放心女儿,女儿在中国过得好。妈妈!你就放心吧。”幸雪用朝鲜话自言自语道。 幸雪有一个十分愉快的童年和相当愉快的少年。她想起母亲教自己做泡菜,说白菜要“死去”5回才能成为泡菜:从地里拔出来;被刀切成两半;被盐腌渍;被辣椒面、豆酱和大蒜等佐料搅拌;放进嘴里被咀嚼。 最后放入嘴里的这一刻,才是白菜变泡菜的重生时刻。 母亲还和她说:为了让幸福的味道芳香四溢,爱情也要经历重重历练,幸福才会破茧而出。 幸雪这才顿然领悟,在朝鲜家里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唯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 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唯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 唯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 一辈子恪守故土的人,不会有故乡的概念。故乡,是背井离乡者唯一的行囊,是浪子心中不灭的烛光。 一个人只有离开家乡,才能有故乡。也只有身在异乡才能寻找到故乡,就像有的东西失去才拥有一样。 |
幸雪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再也无心做活,便走出家门,径直往山上走。 到了半山腰,她停下脚步。抬头极目天际,暮云四合,家家户户烟尘飘起。让她体会到什么才叫做岁月悠长,天荒地老,人间烟火代代相传。 她知道,这山下的滴答河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土质呈黑状,却细腻极了,干净极了,是她永远的家乡,永远的黑土地。 黑黑的土地伸出一双手,欢迎你来安家落户。黑黑的土地热心肠,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火盆火炉火墙大火炕。 东北人的朴实、豪爽,深深感动了幸雪。东北人最爱说俺们这疙瘩欢迎你,让人忍俊不禁。东北人就是那种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做事干脆利落,重情重义,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东北人的真情都会让幸雪铭刻于心,都会时时刻刻提醒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惟有真情和付出是最珍贵的。 夏天,如果你能够站在那儿,绚丽的朝霞升起的时候,你能看到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 这里是中国最早起的曙光,从这里飞越丘陵、林海、平原、大海……从芸芸众生最寂静最深沉的夜的上空划过,从孩子们千奇百怪的梦里以及早起最勤奋的人们略带恍惚的眼神中一闪而逝——扑打在你的脸上。 你也许不知道将怎样表达此时的情感,一定会迷乱,仿佛站在天堂与地狱的边缘。 你只能张开喉结,让胸口那些仿佛淤积了万年的情感随着喊声射向那亘古的黑龙江。 就站在那儿,那儿就是传说中的——北方向北是北大荒! 浩瀚的兴凯湖依傍其旁,秀丽的完达山横贯其中,乌苏里江的九曲十八弯穿行,北大荒是个好地方。 北大荒是大中国的风水宝地。冷就冷得彻底,美就美得惊人,有种大气,有种豪放,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神韵。 北大荒的高纬度气候跟华北和中部还有西部不太一样。这是一个清凉、干爽、温和的地方。它远离潮湿、闷热和高温。含有丰沛的水分和富有的矿藏,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块黑土地。“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因此它出产的粮食是全中国最好的粮食。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北大荒四季美景看不够。不同于拥挤的关里,这是人烟稀少、大地繁荣的北大荒。它是空旷的、肥沃的、湿润的北大荒;它是优哉游哉的、心胸开阔的、豪爽实在的北大荒;它是清凉的、干爽的、温暖的北大荒。它是有着半年黑白单调的秋冬、半年色彩绚丽的春夏的北大荒。 幸雪暗暗下定了决心,日后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在这北大荒坚强勇敢地去面对、去克服。 一旦精神振奋,幸雪回家干起活来就显得轻松多了。 时值小雪飘飞,无空异常美丽。屯里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干干净净迎接新年即将到来,只一户大门紧闭。 这家主人王仙伶又被来人接走。对方驾驭着良马,配美鞍,车辆装饰得金碧辉煌,行列之隆重壮观,非同寻常。 王仙伶衣着华丽,穿着长毛滚雪的大皮袄,护耳皮帽,火红围巾,女儿被来人抱上了马车。王仙伶还拎了个大包袱,很沉重的,也由来人抬车上。 上车前,王仙伶突然回头,目光像兔子一样迷离,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 王仙伶时常外出算命,村人早习以为常,见她坐上奢华的大马车,都没有在意,兀自忙着准备过年。 |
61 古往今来,夜长怕梦多,节外怕生枝,煮熟的鸭子怕飞。且说意兴豪迈,仿佛年轻了十来岁似的李宝奎,本想赶在年前回滴答河屯,岂料突然来了极重要的事情,便将归期延后。 如今的李宝奎,在密山县城可谓顺风顺水、左右逢源,县长对他倚重,很多人求他办事,一时八面威风、风头无两。 这晚月黑风高,李宝奎带着四名差役,悄没声息来到县城边儿一户民宅。 这墙不高,几人翻墙入院,只发出微响,立时被怒号的寒风淹没。李宝奎一挥手,几人散开各处,扼守战略位置,眨眼间把整个院子包围起来。 人人手里都提着崭新的乌黑匣子枪,行动威猛,肆无忌惮,显出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 李宝奎蛇行鼠步到房门处,贴耳偷听。屋内黑灯瞎火,不闻人声。 李宝奎轻轻推开门,身后两差役虎狼般冲入屋里。这门没插,好似给留门一般。 炕上睡着一男一女,听到动静,男的一个鲤鱼打挺要起身,却已经迟了。被李宝奎一拳击过,狠砸在脸上,顿时鼻血长流、五官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委顿不甚。 两个差役将那男人拉出被窝,重重摔在地上,原来这男子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院里的两差役听见动静,知已得手,便进得屋来。几人将地下的男子狠揍一顿,然后用绳子绑起来。 炕上女人见此只惊叫一声,便裹了被子缩在炕里。众差役正要将那男人押出去,只听李宝奎森然道:“给他穿上衣服,省得冻死了!” 李宝奎可不是发善心,要知道这东北数九寒冬里,里外三层穿着,尤自在打着抖颤,要这人光身出去,岂不冻死? 众差役应了,人人却不愿意动手,眼睛都望向那女人,喝令她下地给穿衣服。 那女人吓得浑身发抖,只缩在被里不出来。一马脸差役不耐烦,抬脚上炕,一把将那被子扯出。 敢情这女子啥也没穿,寸丝不挂。人人匿笑不已,眯着不能再细的眼睛,上上下下贪婪地在这女子玲珑浮凸的丰体上巡逻。 那女子虽然是暗娼,熟谙风情,富有魅力,什么样的几吧没见过?可在这几个男人面前还是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马脸差役将这暗娼拽下炕,顺手摸了一把。暗娼不敢反抗,浑身颤抖给那男人穿衣服。 她给男人穿上裤衩、套上棉裤、系好裤带,棉袄却穿不上。因为双臂背后都被绳子绑一起,无法穿衣服。 女人眼睛望向几个差役求助,他们却看着她的裸体奸笑,没有松绑的意思。最后几人将就着把棉袄给男人披上,扣上扣,又用绳子系好。 这样一来,好歹也算穿上衣服了。几个差役收敛笑容,押人外走。走时李宝奎冲其中一差衙使了眼色,看看他,又看看她,便出了屋。 李宝奎的眼睛像一只牵线的金梭,把他和她的目光连续在一起。那差役涎笑着走到炕边,温香软玉抱满怀,并从兜里掏出十块银元。那女人脸上泛起了笑容:“死鬼,好悬让你们吓死!” |
李宝奎抓到人后,眉毛向上一挑,眼里绿水欢腾,莲花竞放,眼角也布满了朝霞般的色彩。 他一生的得意被这一刻渲染透了:妈拉巴子,兴凯湖你们这帮山贼胡子流氓土匪,胡作非为,倒行逆施,先让你们过个好年吧。年后,看不把你们给剿了! 难怪李宝奎又高兴又得意,因为今晚抓到的人是胡子,而且还是谢文东的手下。 李宝奎一直渴望剿匪灭寇,给自家报仇是小事,自己能借此飞黄腾达才是最大的事。但自己人微言轻,更不了解胡子大本营的底细,所以一直不能行动。 李宝奎感觉自己运气极佳,想啥来啥,这胡子竟自己送上门来,看来谢文东想不死都难。 这被抓住的胡子真名叫张秀怀,因为最爱白话吹牛逼,大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拳头,人送外号张大嘴。 张大嘴原是一名“滚友”(专靠虚伪、胡混过活的人)。因为他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老婆跟别人跑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和他老母亲相依为命。他无力抚养一老一小,便上山入匪。 最近,老太太有病了,便托人带信儿。张大嘴向谢文东请假,谢文东批准并拨二十块银元,张大嘴千恩万谢离开。 到家后,请了郎中看病抓药,老太太的病逐渐好转。张大嘴放下心来,给一老一小留下生活费,然后再次离家。 当大脑袋狂乱冲动的时候,小脑袋就特别享受欢快;当大脑袋清醒精明的时候,小脑袋就不见得也能酣畅淋漓了。 上山前,贪花好色的张大嘴想:“身为土匪,天天刀口舔血。自己能活到现在都是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越多。需想法儿尽情尽兴地快活一把,说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便动了找暗娼的色心。 时缝乱世,生计艰难,不少年轻女孩做了皮肉营生。张大嘴身怀偷香窃玉本事,经过引诱和挑逗,很快在密山县城边找到暗娼。 这暗娼叫赵海燕,很年轻,长相非常一般。但一身媚骨,一身浪肉,涂脂抹粉,眼波流动,搔首弄姿,做爱功夫极是厉害。竟把惯于勾三搭四的张大嘴弄得红尘颠倒、乐不思蜀,连续三天纵情狂欢,同炕共枕,携赴巫山。 酒气财色四面墙,不是神仙跳不出。张大嘴白天去城里听戏,晚上回来嘿咻。 第四天晚上,张大嘴喝高了,大嘴一张,喋喋不休白话起来,尽说些车轱辘(絮叨)话,吹嘘起如何砸买卖、抢富户、绑肉票…… 但张大嘴不知道这破鞋本来好吃懒做,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心贴心。 赵海燕初始以为开玩笑,摇头不信:你小子就是能吹着唠(说大话),每天不快嗒快嗒嘴,你就难受是不是?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 张大嘴急了,活像个急色鬼。自包袱中拿出一件东西,赫然是王八盒子。乌黑的枪身让这破鞋花容失色,终于信了! 事有凑巧,李宝奎手下一差役与赵海燕相好,常有来往。这天晚上过来寻欢作乐,见屋里有人,便在院外模仿风骚放浪的猫叫声,将她引出来。这破鞋神秘兮兮向他介绍了屋里喝酒的男人来历。 这差役一听,心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一下,晓得立功升官的机会来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差役当下与破鞋约定,晚上院门插好,房屋留门不上栓,好进去拿人。 这破鞋初始不想招惹是非恩怨,差役软硬兼施,恩威并施道:若不照做,便是通匪,日后被发现知情不报,少不得牢狱之苦,再说自己抓人时,大可装作不知。 最后,这差役用旧情许诺:日后发达了,定将她娶进门,再不做这皮肉生意。 从良是天下风尘女子的最大愿望。这赵海燕终于被说动心,答允照计而行。差役立即飞奔报告给上司李宝奎。 |
李宝奎欣喜若狂,捧腹笑得前仰后合,笑态甚狂,笑意极疯。马上安排人手去抓捕。 此趟顺利逮到胡子,为防止走漏风声,李宝奎没有将人押送大牢,而是关进一处偏僻院子里拷问。 张大嘴眼神虚弱,显然是房事过度,他急赤白脸地问:“嘎哈抓俺?俺犯啥法了?” 差役大骂道:“操你吗的,还是乖乖的说出来吧,装什么蒜呢?” 张大嘴回道:“小人既不会装葱,也不会装蒜,小人只是个打柴的樵夫!” 差役气得鼻子出气:“好,好,好! 见张大嘴如此狡辩,李宝奎下令动刑,任其严刑拷打,张大嘴就是不承认自己是胡子。 直至被扒光衣服,绑在院中大树上,冻得直打哆嗦,鼻涕哗哗流,他依然不发一言。 他知道是赵海燕出卖了他,只觉这破鞋寡情绝义,世间少有。 差役们见逼问不出口供,一筹莫展,都拿眼望向李宝奎。李宝奎眼珠一转,将赵海燕请来,得知胡子此行是为了给老妈看病。 李宝奎啊哈一声,有了办法,立即派人将胡子的母亲儿子一起押到这院里房间,软禁起来。 李宝奎给张大嘴穿上衣服,不再拷打讯问,只笑眯眯地请他看看母亲和儿子。 张大嘴立时乱了阵脚,唯恐亲人因自己丧命。 老妈丧命不要紧,那么大岁数了,也够本了,死了就死了吧! 可儿子毕竟还小,还要娶妻生子,还得传宗接代,被李宝奎杀死可就绝了后了,也就没人给自己临终送丧磕头烧纸钱啦! 张大嘴服软,自然招了。 张大嘴竹筒子倒豆,一五一十将胡子窝情况说出来。李宝奎摸清底细后,给了一大笔活动经费,定了暗中联络的方法。最后特意嘱咐其娘儿都在自己手上,会派人好生照看,吃好喝好,绝不怠慢。 张大嘴被打中七寸,只好成了李宝奎的水线子(卧底、内奸)。 |
62 安排完所有事情,已是腊月二十九。李宝奎急忙花高价雇大马车匆匆回村,车里装了很多别人送给他的礼品。 这下,他可以回家过个踏实的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到正月十五,是滴答河屯人最全的时候。外出打猎的挖参的采药的人都回来了,小村显得热闹许多。家家户户烟囱都冒着或浓或淡的烟气,年味儿越发重了。 肥姐在家熬肉皮冻,心不在焉地做着。她惦记着老公出去多日未回,不免有些担心,但手上并不闲着。 她把铁穿烧红,将肉皮上的毛烫得干干净净,再将肉皮切碎,熬成冻。这冻可清可混,全看想怎么吃就怎么做。 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切一盘韧性十足的肉皮冻,蘸蒜酱吃,极有滋味,是道下酒的好菜。东北人人都喜欢吃,家家都会备些。 夏天想吃还真没有,因为天热放不住,熬好后也凉不成形儿,只能在冬天做。 肥姐将熬好的清冻汁液倒在盆里,用屉布盖好放进碗柜,向屋门处望了望。 门突然开了,庄乾坤带着一股寒气进来,不断跺脚。 肥姐笑了,居然笑了。纵然她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她的心,终于放下了。 |
年年花一样,岁岁人不同。滴答河屯终于迎来新的一年,除夕一早,狗剩便早早起炕,穿上母亲递过来的新衣服,戴上老虎帽,抓了些吃食塞进衣兜,拿上零散鞭炮,连早饭都不吃就跑出去了。 村里开始响起了稀拉的鞭炮声,村人今天普遍起的早,过年了,可不能偷懒。 幸雪一早没有做饭,只将昨晚剩下的饭菜热热,和辛宝宝一起吃了。 一般年三十早饭不用刻意做,可吃剩饭菜,晚上那顿却极是重要,更加丰富,全需新做。 家里买了鞭炮,早上没有放。辛宝宝将鞭炮放在炕上,借热气让鞭炮更加干燥。 幸雪用白面和水打了浆糊,将对联、福字贴在院门、房门,又将年画贴在大小屋墙上。辛宝宝在一旁帮手,夫妻俩默默无语地干着。 这时,郝大娘老两口来了。他们一早起炕后,简单吃完早饭,贴好自家对联,便带了很多吃食过来。 幸雪急忙将两位老人让进屋,老人带的食材非常丰盛,有猪肝、猪蹄、粉条,有松子、榛子、瓜子、花生,还有糖块和油炸面果等等。 郝大娘将零食拿出来装盘里端上炕桌,幸雪在灶房放上冻梨,浇上凉水,等待缓透。 过年啦,除了吃,就是玩。两家人围坐在炕上,东长西短唠着,倒也热乎。中间狗剩回来两次,抓些吃食和鞭炮又跑出去。 过年,把狗剩亢奋得不行,欢蹦乱跳,喜不自胜。众人见了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郝大爷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临近中午,幸雪和郝大娘去灶房做饭。锅台上放着已化透的鱼和猪肉,外加分别泡在盆里的酸菜、血肠,这是午饭的主要材料,年夜饭的材料要在下午准备。 郝大爷和辛宝宝坐在炕上唠嗑。这时狗剩回来了,抓起松子,放进嘴里。他的牙口真好,咔咔声不断,吃得真香啊! 幸雪做了四道菜,有大白鱼(又名翘嘴红鲅),有杀猪菜(猪肉酸菜血肠),有东北凉菜(白菜丝拌粉丝),有皮冻蘸蒜酱,主食是枣馒头和粘豆包,都一块端上桌。 幸雪烫了壶老酒,几人围坐在炕上吃喝起来。幸雪和郝大娘也吱溜吱溜喝了几杯,把酒言欢,乐也融融。 按说,过去东北规矩重,有客来家,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可两家亲近,早不讲究,大家一起吃喝,亲亲热热,从不见外。 几人都没有多喝,毕竟晚上才是真正过年,但饭菜尽量吃完,因为除夕晚上剩菜剩饭是不能上桌的。 吃过午饭后,幸雪和郝大娘去仓房,拿出肉、鱼、鸡回屋缓化。辛宝宝下地窖取出土豆白菜大葱。这些菜拿回来时,除了葱叶泛黄外,其它看着都挺新鲜。 在东北,入冬前,几乎家家都挖地窖。秋菜收获后就放里面码好,这样菜就不会冻住,可以吃一冬季。也有的将葱栽在窖底土里,这样保存的时间更长。辛宝宝家的地窖已经用了好几年,菜放里面从未冻过。 幸雪将菜摘洗,又将蘑菇、木耳泡上,郝大娘也拿出猪蹄、粉条放灶台上。 辛宝宝家准备的吃食不少,李宝金家准备的吃食则更多,不计其数。 在过去东北,最有家底的便算是猎户。今年入冬以来,李家收获颇丰,狐狸、狼、狍子,野猪没少逮,东北虎、东北豹也逮过。李宝金常常私下警告家人:财不外露,万不可对人说。 李家人觉得李宝金的警告甚是。自古以来,贫穷能使人变节,能令好人变恶人,烈女变荡妇。民贫则为盗,盗聚则生乱。如今世道太乱,胡子土匪山贼越来越多,自家嘴都要闭严,免得招来劫匪。 |
李宝奎回家了,初始他担心家人因开棺之事鄙视埋怨他,便扳起面孔进家。 可回到家,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或 恭谨诚笃,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 尤其李宝金在村口高接远迎,带路进屋,更令他不禁满腔欣喜,备感荣耀。 李宝奎不知晓前面派手下送钱时,手下将他在密山的发迹光景、风光境遇,夸大其词吹嘘抬高。家人立时满脸堆欢,对他高看不少,巴结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冷淡他? 今天过年,按规矩全家都团聚一起吃饭。李家人数众多,有二三十人,半大小子就好几个,正是长身体能吃能喝的时候,准备这一大家的宴席可不容易。 午饭过后,李家女眷们便开始准备晚饭和除夕的食材,摘菜洗菜、泡蘑菇木耳、化冻鱼冻肉。其中预备饺子馅最辛苦,剁菜剁肉的当当声响一下午没有停止过。 过去东北有歌谣唱道:“黑丫头,白小子,跟妈进门吃饺子。”女眷们调馅、擀面、揪剂子,三五铜钱包进饺子,象征福禄寿喜财,一起到家来;摆饺子忌摆圆圈,怕蚕一样作茧自缚,要横六竖六,寓意六六大顺。 下午,李宝金带着几个兄弟去上坟。李家在山上有块很大的豪华坟茔,埋有数位先人,李俊也在其中。 几兄弟拿出众多供品,祭拜一番后,李宝金高声言道:请列位祖宗三十晚上回家过年,牌位前备足酒菜,请勿嫌弃,日后继续保子孙平安富贵、兴旺发达! 辛宝宝也上坟去了。以往给父母祭拜,他都要带上幸雪,可今年却坚持自己去,并且带的供品比往年多。 幸雪知道辛宝宝要去看儿子,怕自己跟过去伤心,便不带自己。 二狗的脸又浮上脑海中,幸雪呼吸一窒。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已的脸。她的指尖轻抚到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了。 每次忆起二狗殁前的音容笑貌,她的心都会产生一阵痉挛。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苦抗那庞大无比的伤痛和压迫。 世界上最难治的伤是心伤,世界上最万能的药是时间。本已如流水逝去的往事,本已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她眼前? 幸雪越是思量,越是烦恼,越是想抹去二狗的影子,却越是摆脱不开,自是悲苦。 好在幸雪是一个温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纵有千般怨恨愤慨,硬生生压在内心深处。她努力恢复平静的表情,边做家务边嘱咐辛宝宝:“早些回来,晚饭前好放鞭炮。”辛宝宝应声出门。 辛宝宝来到自家父母坟前,清了雪,摆上供品,烧了香、纸钱、金元宝。待全部烧完,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去了二狗坟前。 待死如待生。辛宝宝见二狗坟茔已被掩埋在雪下,雪层极厚,几难辨认。他急忙用随身带的铁锹将雪铲开,露出一堆石头来。 苍茫世代,累累荒坟。堆起来的石头仍如埋葬时那般冷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既不成长,也不消亡,因为它们没有悲伤。 既然没有悲伤,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辛宝宝先是三呼大招:招的是魂,呼的是人。然后烧了金银纸箔,忙活完了,在坟茔旁边坐下。 他回首前尘,不无怅触,往事情景又历历在目,不胜眷恋,眼泪纷纷滚落,亦无心擦拭。 辛宝宝最疼孩子。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悉心养育的三个儿子他个个喜欢。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结果几年下来,老大被掳往胡子窝,老二惨死在李家,家里就剩老三。 一念至此,辛宝宝好生酸楚,不禁失声拗哭,边哭边叨念:二儿,别怪父母没用,你在阴间要照顾好自己,早日投胎,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辛宝宝哭过后,觉得平白无故红肿了眼睛,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于是将雪捏成球,轻擦眼皮,防止红肿。 甄有财也去上坟了。他找到挖参客坟茔,奉上香烛、锡箔、糕点、猪肉、白酒,烧了很多纸钱。 甄有财边烧纸钱边念叨: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灵魂吧! 郝大爷也去上坟了。郝大娘没去,跟幸雪在家里忙活,叮叮咚咚一顿直响,直到把饺子馅料备好,这才开始做饭。 |
幸雪的厨艺是母亲教的,酸而苦的食物里放入甜物,味道会中和;甜而香的食物里加入咸物,味道得到强化。食物要分别以煮、晒、炸、炒等方式烹制, 还有熬肉汤的方法,以及使用药材的方法。 母亲告诉她用水的道理,并非所有食物都使用清水,热水、冷水、淘米水、山泉水等等,根据水的特性不同,食物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平凡的食材造就非凡的味道,精湛的手艺令人叹为观止。郝大娘爱吃幸雪做的饭菜,那滋味比自己做的好吃百倍。 只要幸雪在,做饭都是幸雪的活儿,郝大娘只在旁打下手。她直夸幸雪厨艺实是与生俱来,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 “说一千,道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饭。”年三十晚上这顿饭最紧要,菜色要多,还要讲究。 两人在灶房拌、煎、炒、烙、炸,弄了四凉八热菜,这是应了四平八稳,同时发财。一盘大葱煎豆腐,豆腐乃奋斗得福;一盘萝卜拌菜头,兆好彩头;一盘朝鲜咸菜,家有闲财;一盘土豆挂浆,甜甜蜜蜜;一盘猪爪,取“往家搂钱”的彩头;鱼是必不可少,将那大马哈鱼给炖了,希望家里“年年有余”。 做好菜后,两人又准备好两家的纸钱,等待夜里烧。 天色擦黑,家家户户陆续放了鞭炮,开始吃年夜饭。各家各户都放得不多,大头留着半夜放。只有到了新旧更替时刻,才是真正的过年了。 当晚李家大排筵席,公推李宝奎坐炕上首座。炕桌所陈,尽是狼腿、熊掌、鹿脯、香樟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 此外还有:两条腿的是山鸡,四条腿的是王八(甲鱼),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哈腰的是湖虾,浑身长刺的是豪猪,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猴头菇。20多个菜可劲造,美酒管够喝。 李家人多,全部集中到大屋。共摆了三桌,炕上一桌,地下两桌。济济一堂,热闹非常。 李家六兄弟和小半拉子全部在炕上。小半拉子也叫半大小子,意思是干半拉活,吃半拉饭。一桌人自成中心,猜拳斗酒。 地下两桌坐女人和孩子,挤挤插插凑满桌。女人们叽叽呱呱,孩子们唧唧喳喳。 酒源源不断,菜一道跟着一道。马祖婆时不时吩咐:少喝酒,多夹菜,够不着了站起来。 李家兄弟除了李宝玉,各个酒量惊人。李宝库挨个叫板敬酒,几兄弟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席中正大吃大喝着,李宝奎忽然扳起脸,正正经经的说:“你们听俺白乎白乎(说道说道)。” 众人停下筷子细听,只听李宝奎接道:“钱是十方来,十方去。”众人拍手称赞。 李宝奎心下甚是受用,继续道:“一个人的钱不用太多,要左手拿过来,右手花出去,才花得痛快。花光了之后无牵无挂,更痛快极了。” “有理。”李宝金赞成道:“有理就有肉吃。来,吃!大鱼大肉通通有,大家一起吃。” “一个人的钱如果太多,花又花不光,送掉又心疼,又怕被偷被抢,又怕被诈被骗,又怕别人来借,死了后不带走一文,那就不痛快了。” “有理。” “如果,一个人有幸福不要他人来分享,那一定是守财奴在数钱。” “妙极,妙极!”李宝金拍腿叫绝,不过却是二弟李宝银的大腿。 “烦恼这玩意嘛,就像是钱,花得越快越好。” 李宝奎说着掏出大把银元,分发每个孩子包括半大小子,人人十块压岁钱。 这帮孩子们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李宝奎慷慨大方。 “妙极!妙极!”李宝金再次拍腿叫绝,这下才是他自己的大腿。 “只要能花得痛快,”李宝奎说道:“就是个有钱人。” 众人纷纷恭维谄谀:“是呀!是呀!你是最最有钱的人。” 李宝奎在密山县城经常被人奉承,但这些捧赞他的话,从家里人口里说出来,却是使得他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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