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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5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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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金从城里回来了,赶着马车进了村,脸色阴沉沉的。他将马车赶进自家大院时,他老婆正在院里扫雪,见到他立即放下扫帚迎上去。 她一开口就抱怨起来:“哎呀!你可回来了!快看看咱家老爷子吧,越来越没溜儿(没个正形),披着老虎皮爬后院雪地里,棉裤都尿湿了也不知道,谁去照顾就咬谁,要不是八岁毛有眼力,提前把门关上,指不定又爬哪疙瘩呢,你说这可咋整啊?” 这李宝金老婆长着正方脸,前额狭窄而低,嘴唇宽而扁长,眼睛和嘴唇之间距离相当长,也就是通常称为马脸。 那样的脸据说是精明的婆婆脸,有权有势的神气。 她有个外号儿叫“马祖婆”。马祖婆是佛教禅宗里的女菩萨,神通广大,佛法无边。 因为这个名字多少带有恭维之意,有时别人当面叫她“马祖婆”,她居然心中窃喜。 马祖婆语言不满,毫不避讳,老公脾气不好,却从不打老婆,顶多呵斥几句,因此说话也就放肆得很。 果然,李宝金怒火上冲,正要破口骂人,见自家娘们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便将骂人话咽回去。 马祖婆仍跟在他后面,一路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个不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李俊早已不认识人了,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连话也不会说了,常常呜咽不止。他将家里的白虎皮披在身上,爬在草丛或雪地里,长时间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抓捕猎物。谁若去拉,便呲牙咬人,生生一副野兽行径。 李俊屎尿齐流是常事,数九寒天里冻成了硬壳,他却无感觉般,丝毫不嫌冷,照旧往雪地里爬啊爬。 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李俊唯一正常的就是知道饿,肚子饿了会说一个字:“吃。”其它话就是胡言乱语了。 家人一开始都尽心尽意照料,可久病床前无孝子,兼之李俊常咬照顾他的人,人人几乎都被咬过,咬上就不撤口。吓得家人都只敢远远吆喝,不敢近前照顾。 李俊老婆一条腿有点瘸,就是前些年因弄坏老虎皮被李俊打折错位,至今无法复原,留下终身残疾。她委屈不已,嫁给李俊几十年,天天看他脸色行事,挨打是家常便饭。 如今,李俊人事不知,她日子过得反倒舒舒坦坦、扬眉吐气起来,再不用担惊受怕、惶惶不安。 因此,她对李俊生死不放心上,照顾得倒也不尽心尽力。 李宝金这趟进城,抓心挠肝,气儿极是不顺。他从弟弟李宝奎口中得知,辛宝宝本来必死无疑,可不知怎么打通结交了贵人,上面有大人物打了招呼,竟被放了。李宝奎白白花了许多金银,见到大哥时,自是一顿抱怨。 李宝金气闷得紧,回来的路上一直心如铅坠,很不好受。到家后,自家娘们像跟屁虫在后面唠叨,气急败坏道:“着猫儿斗狗(惹事),爱咋咋地!”便推门进屋不再理睬。 马祖婆吃了一惊,见老公脸上阴霾密布,神情异常,已知事情不顺。她可不想找麻烦,重新拿起扫帚扫起雪来,至于公公李俊,就让他在雪地里横踢马糟(胡搅蛮缠)去吧! |
当天晚上,李家男男女女齐聚大厅,热议着辛宝宝事情,当得知有贵人相助,人人诧异不已,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幸雪咋会有那么大本事请来贵人? 有人悄声道:“咱老李家是不是撞啥邪了?咋连续出事呢?”此话一出,立即得到女人们热烈反应。 也是,李家不太平有段时间了,人口不利、家宅倾斜、逢凶中邪,运数属实不济。 大家七嘴八舌,越议论越觉得是冲撞了什么鬼神,该扎咕扎咕了。 最后,李家商议的结果是:明日杀猪宰羊,割了头祭拜祖先,保佑全家平安。 次日上午,李家大张旗鼓拉开架势。他们特意将杀猪案子摆在大门外,男人女人进进出出忙活着,一洗昔日倒霉之气,脱胎换骨般神采飞扬。 杀猪前,李家先放了挂一万响的长鞭炮,噼啪的鞭炮声响了大半天,很多猫冬的村民都被鞭炮声引来围观,李家一时热闹起来。 李家几个妇女将接血的木盆摆在案子下,盆底撒有细盐,同时放了根擀面杖以备搅拌。 几个男人将不断嚎叫的肥猪从后院猪圈抬出,七手八脚将大肥猪压在案子上,手上沾满了秽物。 这猪自知将交厄运,不断扭动惨叫,声音极是尖锐,撕心裂肺 。 李家一门猎户,杀猪自是简单。此时,由老三李宝铜执刀,一刀捅进咽喉,直入猪心方向。 刹时,猪叫声惨烈响起来,围观的人群有不忍听的,就用手捂住耳朵,但脸上却带着笑容。 片刻之间,热腾腾的猪血自刀口喷涌而出,流进了盆里,李宝铜媳妇拿着擀面杖在盆中快速搅拌,让猪血和细盐混合,融为一体,这样血中带了盐味,才好灌血肠。 大家把流光血的猪抬到烧开水的大锅旁,李宝金舀了一瓢滚烫的热水浇在猪身上,准备褪毛。 “嘭”一声,本已死去的猪又活转过来,居然站了起来,横冲直撞,冲倒大锅,撞翻几个娘们。只吓得大家哭爹喊娘,人人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逃跑。 李宝金众兄弟大吃一惊,好在立即反应过来,迅速冲上去抓猪,手忙脚乱按住。 李宝铜赶快连连补了十多刀,直捅得猪身上尽是窟窿眼,眼见再也流不出血来,这才罢手。 见猪终于死翘翘了,李家便将毛褪干净,动手将猪头割下。 女人们开始做杀猪菜,在东北,杀猪菜是一大特色美食,普通百姓人家只有到了杀年猪的时候才会吃到的。 杀猪菜并非是一种菜品,而是很多道菜的组合,基本上把所有的部位都做成了美食,比如猪蹄、猪血肠、猪头肉,还有用酸菜和白肉一块煮的酸菜白肉。 男人们又开始杀羊,杀羊过程很顺利,羊很温驯,顺从地由人绑上案子。切下羊头,男人们就可以集体给祖宗上香祭拜。 正常祭拜,讲究三牲齐备,猪牛羊。可李家是临时决定祭拜,便没有那么讲究,他们想着心意到了就好,相信祖宗不会怪罪怎么还缺头牛呢? 李家院里院外忙活时,甄有财家冷冷清清,屋里屋外都挂着白幡,显示着丧事未结束。 |
41 人,有时是最愚蠢的动物,常常会为着一些不值得珍贵的事,而舍弃了一些最最珍贵的东西。因为在他享有这些珍贵之物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的可贵之处,也不去珍惜。 而等到他觉得这些事物可贵,再想珍惜的时候,那些事物,却已离他远去。他再想去寻找,也将是非常困难的事了。 一个人失去的东西越珍贵,往往越是难找回来。甄有财坐在家里,闷闷地抽着烟,双眉向下垂暮,嘴边露出深深皱纹,不免带着衰老凄苦之相。 为什么人往往在失去对方的时候,怀念才一波波涌现。 这几年,甄有财日子过得很清闲,从不用做饭,家务全是弱弱干,这让他很省心,当起了甩手掌柜。 如今,弱弱突然走了。甄有财突然意识到,那个干瘦女人对这个家,竟是如此重要! 家里俩孩子,一个满地跑,皮得不行;一个还在炕上,需人照料。他一个老鳏夫,如何能顾得这许多?不免长嗟短叹,黯然神伤。 甄有财得子晚,对儿子自是格外疼爱,后来又有了女儿,却不怎么亲。因为他觉得有儿养老才是实在,女儿是赔钱货,有没有无所谓。 甄有财神思迷惘,大张着嘴,忧愁地看着眼前一儿一女,好像一个饥饿的人采到了两只美丽的蘑菇,疑心它们有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禁为之气结,懊丧不已。 甄有财萌生了把女儿送人念头,虽然在他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里,女儿有没有都行。但毕竟是亲骨肉,而且都养了几年,已生亲情。 可想到自己一个老鳏夫,拖着俩孩子,啥也不能干了,再加自己年纪一大把,续弦不易,能将儿子养大就了不起了,再说女儿早晚嫁人,是拨出去的水,自己也得不到济(得不到好处),干脆提前送人算了! 甄有财垂头默思半天,心中已有定计。他狠狠地将手卷烟猛吸两口扔掉,霍地站起来,将俩孩子锁家里,起身去了大老张家。大老张家大女儿刚嫁往外村,看看能否在那里找户人家收养自己女儿? |
辛宝宝的伤口一点点愈合,气色也一天天好起来,可精神却萎靡不振,终日郁郁寡欢。 初始刚刚醒过来,辛宝宝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可很快发现自己缺眼瘸腿,干不了活了。此前虽然豁嘴,但身体健壮,上山下地,什么活都能干,如今变成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啊? 想到这里,辛宝宝颓然躺在炕上,无能自省,无能自拔,更不愿苏醒过来。 幸雪在炕沿坐下,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惊惶道:“孩他爸!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呢?” 辛宝宝叹道:“俺成残废了,活着还不如死掉得了!”幸雪倏地伸出纤手,掩着他的嘴巴。滑腻柔软的感觉,传入辛宝宝心底里去,只听她嗔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好吗?” 幸雪明白辛宝宝心结难解,矛盾纠结,难以排泄,郁出病来。 确实,辛宝宝遭罪不轻,整张脸缺眼、豁嘴、少门牙,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异常恐怖。 寻常胆小一点的人,见到即可骇个半死。自己与他朝夕相处,夜间起来小解蓦然见到,也会为之魂飞魄散,何况外人? 辛宝宝腿瘸了,以后行走困难,不能干重活,活着该是何等不易?可毕竟是自己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 主心骨在,哪怕一辈子躺在炕上,也比没有了强。 “生难死易!”幸雪温柔地摩挲辛宝宝的面庞,说道:“你不能逃避责任,因为你是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要活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痛苦,又有谁知道求生的决心,远比死去要困难得多………” 幸雪知道辛宝宝的心病,天天柔声安慰,话语朴实,充满哲理。如此情意缠绵,开导安慰,不觉时日之逝。 这天晚上,辛宝宝双目透出前所没有的坚强神色,显见因幸雪的话,解开了心结,终从失落中恢复过来。 “生难死易!生难死易!”辛宝宝不停念叨,决定要好好活着,为了幸雪、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
李家杀猪时,村里的孩子们奔走相告,四处跑来看热闹。二狗和狗剩也去了,和一群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打闹,仿如过年一般。 很快,他俩就被李家两个半大孙子发现了,见仇人家的孩子竟在自家门前瞎闹,还那么高兴,如何能忍?便气势汹汹走来。 两人分别将二狗狗剩拽到人群外,骂道:“你妈的别在这儿显摆了,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去!” 二狗狗剩正玩得开心,突然被人拉走,自是不服。二狗虽小,却不畏惧,反倒理直气壮质问:“你们嘎哈?” 李家在村里称霸多年,大人小孩自然不自然的都有了霸气。此刻见二狗这么个小屁孩,竟不知死活敢质问,其中一个小子上去一个耳光,二狗人小,竟一个趔趄被打翻倒地,嘴角渗出鲜血。 狗剩见了,咧开嘴大哭起来。俩小子对着二狗狗剩大骂起来:“草泥马的!你们两个小胡子,敢上俺家来,削不死你!你爹是瞎子瘸子,快死啦!你妈是要饭的,生了三个野种,也不知是谁下的种?你哥是正宗小胡子,专门杀人放火抢大姑娘。你们辛家胡子窝,没一个好玩意,早晚嘎嘣儿一下,死绝户!” 李家俩小子骂人话极是难听,自忖这俩小屁孩打不过自家,便以绝对优势的态度咒骂,丝毫不把眼前的小屁孩当回事。 二狗从地上爬起,狠狠说道:“待会跟你们算帐。”双手一拍,向着李家俩小子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结果可想而知,俩小子返身回来。二狗一拳打中其中一个小子,这小子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了,破口大骂:“草泥马……”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俩小子挥拳将二狗的棉帽子打掉,拽头发,扇耳光,胖揍一顿。连一旁没帮手的狗剩,也被抽了不少耳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打架地方离人群不远,有些大人看到听到,却不去管。山里孩子打架是常事,除非极护犊子的父母才会去拉架。 过去在东北农村,大人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就当舒展筋骨,何况孩子,也就随他们打去。 过了一会,李家俩小子打得满头大汗,摘掉棉帽子,撂下狠话:“再敢来俺家,整死你们!”两人又踢了二狗狗剩几脚,这才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二狗狗剩被打惨了。见李家小子提着帽子已走出十几步,二狗气血上冲,从地上抓起一块小石头狠狠撇了过去。 二狗人虽小,却有些臂力,隔远打物,准头儿奇高。那石头带着一阵寒风,削上了一小子耳朵上,只见鲜血流下来,二狗当即抬腿便逃。 李家小子出手伤人,原是意在挑衅,但万万想不到对方真敢报复,勃然大怒,扔掉帽子追去。 二狗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受伤那小子满脸鲜血,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这俩小子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加快脚步奔向山脚,直向山上爬去。 那小子虽被小石子削了,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 山路虽难行,可是二狗却如履平地。他越爬越高,李家俩小子丝毫不肯放松。 二狗爬到半山腰,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人才能推动的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 二狗狂怒之下,哪里还想到什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 他跃到大石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去,大石晃了两下,轰隆一响,向山下滚将下来。 俩小子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白雪,从俩小子身侧滚过,砰砰巨响。 一小子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另一小子急忙抱住。因为有雪,两人在半山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滑溜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狗剩站在山脚下望着,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二狗赶紧溜下来抓住狗剩的手逃走。 性烈如火的李家儿媳妇见到自家孩子伤痕不深,在打斗中占了便宜,还是在自家门前跳脚骂了半天。 二狗领着弟弟委委屈屈回家时,幸雪正在院里杀鸡,她今天和辛宝宝交心唠嗑,解开了辛宝宝心结,自己也心情大好,准备鸡肉炖蘑菇,让一家人都解解馋。 两个孩子哭着进院,幸雪吓了一跳。二狗头破血流、嘴唇额角破皮、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狗剩脸颊被批得成胖子,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身上肮脏不堪。当妈的见了,自是心疼得不得了。 幸雪连忙将两个孩子拉进小屋,关了屋门,拿出张神医给辛宝宝手术剩下的绷带,把二狗的头横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 幸雪一边包扎一边询问事情经过。二狗一五一十地说了,幸雪听毕后沉吟不语,脸上透出复杂的神色。 幸雪知道,这事情确实不怪自家孩子,虽然吃了大亏,但大人不用担心,男孩摔摔打打,长大了才结实,受伤不算啥。 真正让人担心的是,往后自家孩子受的欺侮和委屈会更多,包括辛宝宝,都少不了任人取笑和辱骂,日后与村人磕磕碰碰的事情避免不了。 想到这里,幸雪不免头大如斗,心痛地千叮万嘱道:“孩子,以后见到李家人尽量躲着,李家大院更是绕道走。” 俩小子不明原因,都奇怪地盯着母亲,二狗傻愣愣追问道:“妈,咱家为什么要怕他们李家?” 幸雪啐骂道:“你个小嘎豆子,就长了个吃心眼,咱不喜跟他们一样。”俩小子便不再言语,他们的伤口正疼痛得紧呢。 |
42 辛宝宝一家五口,四口都遭了罪。山上的黄毛却浑然不知,兀自玩得极是开心。他虽非胡子,但因身在胡子窝,便将胡子窝当成了自己家。 一晃眼,黄毛来到兴凯湖胡子窝好几年了,身子越发壮实,眉眼多了英气,显得野气更盛,全然不似辛宝宝老实孺弱。 黄毛初到胡子窝时,对啥都稀罕,尤其是胡子手里的枪。黄毛比同龄孩子胆子大,见胡子举枪瞄准,便将树上鸟儿打下来。当下抢过来,对着前方奔跑的野兔,扣动扳机,枪却没响,倒把野兔吓跑了。 原来没有拉枪栓,样子可爱又愚蠢,惹得众匪徒喝彩嘻笑,非常热闹。 黄毛弄明白开枪步骤后,开始发狠了,直到把开枪的动作弄得极为熟练。 次日,胡子再教他打枪时,黄毛从容利落的动作让他惊呆了,再不敢小觑这不满十岁的孩子了。 黄毛对枪的崇拜远远大于喜爱,觉得这是神物,抬手扣动扳机,人兽难逃,是个凌于人上的神物。 黄毛拿起枪比拿起任何玩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好多老匪练了多年瞄准射击的动作要领仍然常常脱靶,可黄毛无论长枪短枪,都能玩得随心所欲。 在玩枪的过程中,黄毛的另一项异能渐渐展现出来,能在夜间看清常人看不清的东西,和白天无异,简直神了。 匪徒们很快发现了黄毛听力和视力的特异功能,都惊叹不已。黄毛除了枪法极准外,性格大方仗义,特投大家脾气。 一个小喽啰下山抢大地主家时受了伤,黄毛自己带着猎狗去打了只狍子,叫人拖回来后让灶房里掌勺的做了给他补身,还拿出谢文东送他的精美糕点给他吃,把受伤胡子感动死了。 黄毛却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摇摇小手道:“你好好歇息,把伤养好,再大干一场。” 时日渐久,胡子窝的弟兄都很喜欢黄毛,觉得对了味儿,是一路人。谢文东也对黄毛刮目相看,觉得黄毛确实不一般,是根好苗子,天生做土匪的。 到后来,谢文东简直将黄毛当成自己亲儿子一般,宝贝得当真有如掌上明珠,胡子窝里谁若对黄毛不好,叫他知道,定没有好果子吃。 黄毛成了胡子窝里的少当家,成了大家的活宝,成了开心果。上上下下无不喜欢他,因此黄毛生活得又开心又快乐又幸福! |
谢文东长得高大英武,肤色白晳,身材很好,戴一顶狐狸皮帽,穿一身貂皮,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完全贴身的。 从内衣到外衣,他都是一个香喷喷的贵族,与手下一群草莽之徒判若两样。因为他们从内衣到外衣,都是一个个地道的土匪。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与众不同的东西,浮华到让你能想到纸醉金迷的气质,霸气到浪迹天涯唯我独尊的气场,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沧桑。 他的眼神犀利毒辣,仿佛能看到你内心里最深的地方,侧目一眼,那是带着杀气的眼神,如何不叫人胆战心惊? 在当时,谢文东名动东北,家传户诵,是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男崇拜的偶像,每一个销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老板,每一个黑道中人最愿意结交的朋友。 谢文东是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很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江湖黑道上老大。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想掩饰是掩不住的。如果要在当时的东北江湖列举二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其中之一;如果列举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他的名声并不是骗来的。 因为,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力,但无论谁也骗不到黑道江湖名声。 那只能用血才能换来——用别人的鲜血去换来。 谢文东从山下刚回到窝里,看到黄毛正与弟兄们嬉闹,玩得开心不已,内心掀起了万丈波涛:三年期将近,难道真的要送黄毛回去? 谢文东像岩石般屹立不动,脑袋思虑半天,仍然拿不定主意,随手招呼身旁的心腹小顺子:“去把你嫂子接上山,俺有事情问她。”小顺子应声离去。 谢文东亲手打造的胡子窝,共有胡子上百人,算是个大寨子。山上除了谢文东当家外,还有个二当家,外号小诸葛,通晓天文地理,同时兼任军师角色,倒有点“硬份”(本事之意)。 小诸葛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最是足智多谋。谢文东一直倚重他,把他当兄弟。 兄弟两个字,对多少江湖热血汉子,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魔力! 兄弟,多少人愧负这两个字。多少人为这两个字如生如死。多少人纵有兄弟无数,却没有真正的兄弟。多少人虽无兄弟一人,但却是天下兄弟无数。多少人称兄道弟而做着违背兄弟道义的事。多少人无兄无弟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是怎样一种祸福相守、甘苦与共,才算是兄弟? ──是手握手、肩并肩、热血激发了热血、心灵撞击了心灵,才能算是俯仰无愧的兄弟?! 二人义结金兰,是八拜之交,过命的交情。每次夜出做起没本钱的砸买卖,一个人牵头,一个人看家守窝。 守窝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归来才睡觉,那是一种死生共济胜过一奶同胞兄弟的关系。 共生死,同患难,相信重。如果外出的一个未能如期归山,守候的那一个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安全抵达或是凶讯传至。 |
胡子窝地处兴凯湖畔的蜂蜜山。兴凯湖是黑龙江流域最大的湖泊,因清政府腐败无能,竟划一半给沙俄,变成中俄界湖。北侧为中国,南属沙俄(俄罗斯)。 兴凯湖的湖形犹如一把月琴,有“北琴海”之称。天连水水连天,烟波浩藏,一望无涯。 清晨,当阳光刚刚升起,在兴凯湖的湿地里,你首先听到的就是这数不清的万鸟齐鸣。 在这里,栖息着几十万只不同种类的鸟儿,这里是世界侯鸟迁徙的重要通道。 有水必有山。兴凯湖附近的山叫蜂蜜山,是完达山余脉上的一座最著名山峰,景色秀美,与兴凯湖形成了“南水北山”的壮丽景观。 蜂蜜山山高林密,松、橡、桦、椴、杨等针阔混交林形成了茂密的天然森林生态景观。 山上生长着椴树、暴马子花等树蜜源,招来无数蜜蜂在此生长筑巢,日久天长蜜汁顺着石壁流淌,蜂蜜山便由此得名。 蜂蜜山林木茂密,山顶奇石遍布,鬼斧神工,景致天成。谢文东将胡子窝安置得极为隐秘,再加上野蜂成群,外人很难发现。 最为重要的是,胡子窝可进可退。打得过就在蜂蜜山扎寨,打不过就跑兴凯湖坐船逃往沙俄。 中国的社会组织就是这么怪,看来很是近情近理的事,当中一定夹杂许多无情无理的情形;看来很是无情无理的事,当中也许夹杂许多有情有理的道理。所以朝廷里的官兵多次围剿胡子窝,可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黑道如自然,但凡黑道中的长治而久安者,并不是江湖中最优秀的人才。正如自然界中能够生存下来的生物,往往不是最强大的,而是适应能力最强的一样。 所以,完美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好的东西。正如好东西并不一定完美一样。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淋淋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现实永远是对的。兴凯湖这伙匪徒们,专门从事砸买卖、抢富户、绑肉票、贩鸦片等种种无法无天的活动。 “月黑风高英雄胆,杀人放火壮士心”。他们是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无粮同饿、有食同吃,所谓分赃聚义的匪徒。 他们从不按常理出手,属于亦正亦邪、乱七八糟的汉子。 一天抢劫到了一个老太太家里,发现人家老太太手上戴个金镏子,但光捋又捋不下来,于是直接用菜刀活活把老太太的手指剁了下来。 他们有时仗义疏财,遇有凄惨的穷人,也会出手帮衬。一次,谢文东领着众匪下山,遇到一老一小难民,老的病倒路边,小的嚎啕大哭,谢文东命喽啰将老人抬到郎中家,给了两人十块银元,然后离开。 他们基本以混混、赌徒、欠债者、通缉犯和破产农民居多。他们当土匪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发财。 土匪歌谣唱道:“当胡子,不发愁,进了山头住大院;吃大菜,喝好酒,花钱好似江水流,刀枪背身上,真是神仙太自由”。 虽然三百六十行里没有匪行,但对于一无技术二无资本的人来说,这是最有可能发财、吃好喝好的工作。 |
兴凯湖胡子窝内部组织结构十分严密而完整。其中“四梁八柱”的是队伍的中坚力量。 “四梁”又分为“里四梁”、“外四梁”。这八种人又称为“八柱”,他们打起仗来勇敢冲杀,拼死相救,像亲兄弟一般。 “里四梁”是指胡子窝的核心层,除了大当家、二当家,还有三当家,四当家。 “外四梁”指的是秧子房、花舌子、插千的和字匠。 “秧子房”是专司处理绑票的头目,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花舌子”是队伍中的联络官,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利用各种招数,恐吓肉票的家人付清赎款。 “插千的”是侦察兵,常常乔妆打扮、独自行动,到准备攻击的大户家去侦察情报。 “字匠”又叫先生,是土匪中耍笔杆子的人,一般都能写一手好字,还会刻印章,专门从事文书事务。 东北土匪有许多行话、黑话。例如,干土匪称作“吃打饭”,长期干这一行叫“挂柱”,打劫叫“开差”、“砸窑”,劫道叫“别梁子”,杀人叫“插人”,分钱叫“挑片”。 实际上,胡子们怕牵连家眷,一般都要隐姓埋名。最忌讳见面问其贵姓的,都是这样问:“蘑菇溜哪路”或“哪个山头的”,就是问报号。 有意思的是,东北土匪也会拜自己的“祖师爷”,就是达摩老祖,因为达摩位列十八罗汉之一,而十八罗汉相传又从事“劫富济贫”活动,故被土匪尊敬。有经验的镖师如果遇到土匪,会先停镖车,喊句“达摩老祖威武!”土匪一听,便不为难了。 每个土匪都要根据自己的本名,特长,属地,外貌特征或者野心来取个报号。他们相信没有报号就不发家,有了报号在江湖上混就吃得开。 谢文东的报号是二郎神,但因他刚出道前本名太出名,所有人都知道,所以都叫谢文东。 胡子窝的报号响亮的有叫:压五洋、大白龙、过江龙、海东青。小土匪的报号就不怎么压人,如:小绿豆、小宝王、小六指、三秧子。 为了维护帮内的团结,好好控制手下,一般土匪头子还会立下行规,有“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之说。 比如说,喜丧事、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算卦,鳏寡孤独、棺材铺等行当,是不能抢劫的,否则会处以极刑。 有的土匪头子为了得到劫富济贫的好名声,还会立下规矩,只抢地主财主的东西,黑话叫砸窑(地主家的女人也会跟着遭殃),穷家穷户的财产和女子不能碰。 如果土匪不听话了怎么办?家法伺候----砍头。 兴凯湖胡子窝里还有女匪,不过这些女匪往往是生活中遭遇不幸的女人。 例如:女匪花蝴蝶是窑姐,胡子小头目海东青去嫖娼,觉得她做爱功夫高超、花样繁多,让人欲死欲仙。便扔一根金条将其赎出来,一块上山。 像女匪一枝花,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休掉。她一气之下,自行寻中间人介绍上山入匪。 像女匪大白梨,则是良家妇女,被胡子小绿豆、三秧子从山下绑红票(绑架姑娘)来的。 大白梨初始寻死觅活,可时日久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乐生活竟让她满足、安定下来。 谢文东心机深沉,想法和做法令人永远猜不透。他可能突然决定去抢一个村,抢的钱虽不多,却很乐意,甚至还会杀人。 像上次抢滴答河屯,就是他下令将李俊孙子活生生打死。看着孩子脑浆迸裂,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谓狠辣至极。 他的手下个个心狠手辣,为过非,作过歹,杀过人,放过火,一旦办起事来,绝不会犹豫,更不会有心软下不了手一说。 谢文东对弟兄们向来重情重义,出手阔绰,谁家有个三灾八难,更是慷慨资助。众弟兄都死心塌地追随他,认为他讲义气,值得交命。 谢文东这次回山,像往常一样,照例论功行赏一番,接着摆开酒肉来拼了一醉。 到这里来的,大多是一无所有的流氓、地痞、赌徒、老赖,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并没有太多乐趣。 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他们在笑着,讨论着今天的收获可以买多少肉,打多少酒,至于明天──明天是另一个日子。 他们用不着去为明天烦恼,明天纵有不幸的事,纵然没有饭吃,且等到明天再去烦恼,今天先把酒喝了再说。 这又是多么豁达的匪徒──因为过的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 几个女匪做好饭菜后,自行围坐一桌,吃喝起来。黄毛如今也能喝点酒了,大家喜欢逗他喝酒,他也不推辞,酒来便喝。没一会竟昏醉过去,躺在炕上大睡起来,把匪徒们乐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次日上午,小顺子回来了,牵着马,马上面坐着一个穿白貂皮的美丽女人,显得清丽脱俗,无人能出其右。 几个匪徒见到忙打招呼:“嫂夫人来了!”那美人薄唇微抿,轻点了头。 引进谢文东屋门前,小顺子转身离开。那美人直接推门进去,丝毫不见外。 谢文东正坐在八仙桌喝茶,抬头一见,眸子从内里笑开了,犹如初开黄花,细腻动人。 只见那美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谢文东放下茶杯,站起身迎上去,哈哈笑道:“王大仙今日驾临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 没错!这美人赫然就是滴答河屯的黄大仙王仙伶。 但现在的王仙伶,已非能掐会算的算命高手、知名的黄大仙,已变成了一个平凡、温柔的女人。 她一笑的时候,寒傲全消,就像山头的冰融化为河川,灌溉大地。 只见她掩口浅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樱唇细颤,满室皆是娇媚。 谢文东只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何处,一把抱住她,王仙伶也乳燕般投进了他怀里。 他们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 |
43 王仙伶自从成了黄大仙,请她去算命的人极多,这谢文东便是其中的一个。 按说,胡子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轻易也不肯请个外人到窝里算命,而且谢文东也不是迷信的主儿。可事有凑巧,那段时间,山上买卖不顺,时有折损,内心焦虑。听弟兄们说起,滴答河屯出了个大仙,极为灵验,便生了一试的念头。 因为命运这玩意,不到事情发生时,谁敢信命运定会是这样子的安排。 谢文东差了两个喽啰到滴答河请黄大仙,王仙伶不知对方是土匪,像往常一样打扮一番,坐上对方的豪华马车,到了地方又被蒙住眼睛上山,这才明白是去胡子窝,却不能逃离,只能见机行事。 有秘密的女人总是妖艳一些,诡谲一些。黄大仙常受人追捧,自然而然有了威严。 可见到谢文东,王仙伶的威严消失了,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眼睛顿时变得清静温柔起来,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遇上了梦中的相思人。 在女人心目中,坏人通常比好人可爱得多。 谢文东长得腰挺背直,整个人就像一头东北豹,每一寸肌肉都充盈着力量,完美的体型、白皙的皮肤、黑得发亮的头发,再加自身拥有无数不义之财,令女人情不自禁喜欢他。 钱这种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你追她的时候,她扳起脸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时候,推也推不掉。 但谢文东最吸引女人的地方,是他那种浪子般野性的特质,眼神充满了炽烈的火焰,似有情若无情,使任何女性觉得若能把他驯服,将是最大的骄傲。 那时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凤求凰追随谢文东,谢文东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千金,面不改色。 男女间一旦生情,总会纠缠不清,难以一刀切断。 可谢文东从不会因女人坏事,玩弄之后,便飘然远去。而事后从来不再想起这些可怜的女人。 因此,他一直没有压寨夫人。 王仙伶一打眼,已知谢文东面庞是人中之龙,气质尊贵暗蕴无限前途,看过谢文东生辰八字后,更是确定其日后必定飞黄腾达,自己要好生交往。 王仙伶对谢文东产生情意,脸上却不表现,只将谢文东大致运程算出,并指出过往的几个转折点,令谢文东佩服不已。 生命的大忌是永无休止的重覆。谢文东诚恳请教时运不济的破解之法,王仙伶指出谢文东是二郎神转世,只因身边哮天犬未跟随,难免经常受伤。 谢文东听了大为心动,王仙伶支招告诉他,滴答河屯有个孩子叫黄毛,不是普通小孩,是哮天犬转世,可将他带在身边三年,必能逢凶化吉,一路顺遂。 谢文东更是意动,决定试试。他赏给王仙伶金条时,顺便抓住她玉手。 王仙伶大窘,却不反抗,最后竟连连献媚。谢文东心里立时有了数:这女人上钩了。 第二天,谢文东便带了两个喽啰将王仙伶送回去。王仙伶不会骑马,和谢文东共骑一头大骏马,两个喽啰各骑一匹马,一前一后保护。 王仙伶紧紧抱住谢文东的腰,一路到了滴答河村。 出村时,谢文东和一个喽啰躲在森林里,另一个喽啰故意引骗黄毛来骑马。黄毛虽小,但被抱翻上马背却灵巧得像狸猫,惹来三人一阵喝采声。 就这样,黄毛成了他身边的小跟班。这不,快三年了! |
从那天起,王仙伶夜夜都要梦见骑马的谢文东,成为她梦中的幸福伴侣。她抱住谢文东的腰,穿过苍茫的时光越过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山下,雪光刺激着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睑上闪烁白点,她就醒了。 她看见懒懒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自己的脸上,幸福和安逸。 王仙伶与谢文东厮混一起的时候,胡子窝的匪徒都称呼她嫂夫人,王仙伶微笑坦然受之。在谢文东面前,她不再是黄大仙,只是温柔小女人。 谢文东遇事就找王仙伶掐算,果然躲过不少劫数。谢文东对王仙伶宝贝极了,王仙伶自认找到依靠,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暗地里做起了夫妻。 当初,王仙伶之所以撺掇谢文东弄黄毛上山,除了命数,最重要的是报私仇。 幸雪打了她两次,她一直寻机报复。成了黄大仙后,她不能乱用邪法整治别人,否则法术不灵光。 各行有各行的道。每逢初一、十五,王仙伶斋戒沐浴,子夜起来,盘膝打坐。在前额上、两鬓上、腮颊上、下巴上、然后手心脚心,要磨擦固定的次数,然后控制呼吸,气沉丹田再运气,调理并吞咽唾液。 这样,在刺激循环与控制呼吸之下,在深夜的寂静里,她能听到肠子里气血,怎样循环,怎样汇集到丹田。 一种深深吸了进去,好久好久才吐出来,仿佛那呼息者的肚子是一个干瘪的布袋,又像一个失去生命很久很久的东西,刚刚复活,在吸吐着几百年来没有呼吸过的空气一般。 逢鬼节,王仙伶半夜到坟地吸取阴气。一到感觉极妙之时,觉得气血周流,直贯两腿,浑身红润,有极为舒适奇妙的感觉之时,她立即停止。 因此,王仙伶想要报复,只能假借他人之手。逮得这机会,让幸雪丢失儿子,就是最好的惩罚。 黄毛来山后,寨里一切确实比以前顺风顺水,众匪下山打家劫舍,少有折损,都有收获。这让谢文东对王仙伶更为信服,同时越来越喜爱黄毛。 外人只以为大当家喜欢黄毛是身上有特异功能的原因,至于背后妖魔鬼怪的事情,却少有人知道,黄毛自己更不清楚。 如今,黄毛来胡子窝马上满三年了。按王显玲之前的说法,只要留这孩子在山上三年,谢文东即可时来运转。如今时候将到,是否真要将黄毛送回家? 谢文东真心舍不得,他看出黄毛是好苗子,日后可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的不舍之情像地狱里的火焰般煎焚着他,三年来的日日夜夜、生死相依,他已将黄毛当成亲儿子,亲情越来越深,同时这感情更像千万支利锥钻刺着他的心。 这次请王仙伶上山,就是问问这事情,顺便亲热亲热,因为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做爱了。 他相信爱是做出来的,越爱越做,越做越爱。 王仙伶知道谢文东这匪首身份危险,不宜交往亲密。虽然极想谢文东,却不敢主动去找,只能等对方来人接。 王仙伶早将谢文东当成自己老公,一心一意爱着他。何况,两人还有爱情结晶。 当年生孩子时,谢文东冒着官府悬赏五百银元要他人头的风险,到村里探望,感动得王仙伶直哭鼻子,此后死心塌地跟定谢文东,生死相随! |
一晃几年过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这次,待两人亲热够了,谢文东提起黄毛归家事情,王仙伶知道,谢文东不想放黄毛走了。 自从辛宝宝被官府打残废后,王仙伶对幸雪的仇恨便烟消云散。她做大仙,顺风顺水的人是不会找她算卦,每日所见尽是遇到人生重大不幸、困苦无助之人,太多人间苦难令她生出悲悯之心,而且她还算出辛宝宝家日后还有更大的灾难,自己无需再和这善良可怜的一家人作对。 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就有了去辛宝宝家探视一幕。 现在,王仙伶深知谢文东的心情,便暗自掐算一下,然后,星眸欲滴,悄声说道:黄毛日后将大有前途,对山寨有益无害,大可留在身边差用。 谢文东大喜过望,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只小鸡。他亲了王仙伶一口,又问了些其它事情,王仙伶一一掐算回答。 乱来知酒性,一醉解千愁。时已晚上,谢文东吩咐灶房大厨备一桌酒席。他和王显玲多日未见,须好好喝上两杯才是。 门外正玩得高兴的黄毛,殊不知自己的命运就此被定下,成了胡子窝里的小成员。于是,生命攀上最浓烈的境界。 |
44 好大一场雪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在阳光下火唆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滴答河村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大家都猫在家中,只有待不住的孩子,不畏严寒跑出去玩,二狗和狗剩就是这样的孩子。 两人自从被李家孩子打了一顿后,便不再到李家大院附近走动,也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只因其他孩子都嘲笑他们有个吓死人的爹和一个当匪徒的哥。他们便自己寻地儿玩! 这一日,一切都不寻常。 临近中午,寒风忽然狂舞,太阳忽然发黑。在自家院里劈柴的孙三炮突然肚子疼,痛得遍地打滚,他老婆去请张神医过来看,也没看出是什么病,这不正常。 李家所有人都在家里休息,有人忽然看见一只大老鼠蹒跚地从过道的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它停了一下,像是要稳住身子,然后向前面跑过去,接着又停下来在原地打转,同时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最后半张着嘴,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这不正常。 十几条野狗排着队在屯里横行,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这里逛逛,那里转转,有时摆摆尾巴,有时摇摇头,像都是思考着哲学,又似为什么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遗憾着,却又似在彼此打着招呼和暗号。这不正常。 猫头鹰降落在村头的大杨树上,一群接着一群,不停地鸣叫,这是死人的预兆。猫头鹰可是不孝之鸟,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能吞食。听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栗,头发根根直竖,这更不正常。 二狗领着狗剩去山上玩,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忽然,后面狗剩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招手儿叫二狗。 前面二狗一见他这般境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转身过来,狗剩兴奋而紧张的小声道:“哥!快看,大白兔!” 顺着指引,二狗定睛一看,果然,在林边一处荒草里,一只白皮毛的动物正趴着。因为隔的远,看不清全貌,但确实像只大兔子。 打只大白兔,回家好吃肉。二狗来了精神,慌忙在附近寻找武器,好不容易寻到一块棱角分明又有重量的石头,小心翼翼、轻手轻脚靠了过去。 待走到尚有十余步时,那动物个头好像不小,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二狗以为大兔子要逃跑,不及细想,立刻抡起胳膊使劲将石头撇了过去,箭一般砸在那动物身上。 “啊!”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动物发出的却是人声。二狗狗剩大吃一惊,当场呆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二狗最先反应过来,拉起狗剩转身就逃,二狗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闯祸了,只想尽快离开。 |
世间的许多事,明明像是已经降临到你头上,但却仅是擦肩而过;而另一些事,却能在你毫无所觉之间,降临在你的身上。而这些都是你所无法预测的。 跑了十多步,突然见到迎面走来的李宝库,俩孩子更是惊慌。特别是狗剩,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受控制的透出惊愕神色,手足无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二狗赶紧拽他绕道跑开。 李宝库停下脚步,射出怨毒神色,盯着逃跑的俩孩子背影。他是来找李俊的,这老爷子一天不着家,估计又趴哪儿去了。见两个小屁孩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他冷哼一声:算这俩货识相,懂得避开自己。 李宝库转身继续东寻西找,在前方草丛里发现了一块白色兽皮,走过去一看,果然是李俊披了老虎皮趴在草丛里,两条腿露在外面。 李宝库脸上像大地般覆上了一层寒冰,低下头冷冷地道:“爹!起来回家吃饭。” 不见回音,也不见动静。李宝库怕被咬,用脚踢了一下亲爹,仍是不动。无奈伸手去拉起来,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李俊由发际至眉心上呈现出一道血痕,鲜血涔涔淌下,可怖之极。 旁边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全是血迹。显然,李俊被石头打伤了!李宝库心中惊悚,立即将仅剩一口气的李俊背在身上。 父亲平日疯闹归疯闹,真要出了事,却也担心。李宝库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直跌出去,路上却在思索,回忆适才二狗狗剩神色慌张,立时断定:必是这两小子拿石头将父亲打伤的。 李俊背到家已人事不知,他原本老迈,再加疯癫,且多日在雪地里挨冷受冻,这次脑袋被击中后,已命悬一线。请张神医过来瞧,也回天无术。 不一会工夫,李俊身上最后一丝生气似乎被抽去,死在自家炕上。 这下子,全家大乱起来。 经过李宝库的描述,大家一致断定,定是辛宝宝家孩子所为。群情激昂起来,人人愤慨不已: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血债要用血来还。 二狗狗剩胆战心惊到家后,躲在小屋里不出来,安静得很。 幸雪觉得奇怪,这俩小子平时很淘气,今天怎么这么乖?却也没在意,孩子嘛,偶尔安静一会也不是坏事,便去忙着准备午饭。 本就阴郁的小村再次被一条重大新闻炸开了锅:李俊死了,竟是被辛家孩子用石头打死的! 村人听了都愕然,暗暗为辛宝宝一家担心:这家小孩真是小耗子舔弄猫腚眼大了胆儿啦,这下可沾包儿(闯祸)了! 李家先放出风声,等过了半个时辰,估计全村人都知道这消息后,在李宝金率领下,李家人气势汹汹、浩浩荡荡来到辛宝宝家。 幸雪已得到消息,是郝大娘踮着三寸金莲小脚跑来告诉的。 听说自家孩子打死了李俊,幸雪心中大大凛骇,怪不得自己这两天左眼皮一连直跳,总觉得要出事了,果然就出事了。 联想到俩孩子回家后异常安静,她的心直往下沉,一种十分不祥的阴影笼罩着她。 午饭马上开锅了,幸雪也顾不上了,跑到小屋,郝大娘也跟随过去,心里暗叹:这家人还真是多灾多难,这次的坎儿咋过啊? 俩孩子见母亲问起山边地头儿的事情,都吓哭了。毕竟是孩子,盛不住事,二狗哽哽咽咽说出了原委。 待二狗断断续续说完,“啊哟”幸雪一声大叫,急怒攻心,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 郝大娘只听得连连顿足,直拍大腿:“完了!完了!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 幸雪情知孩子不是故意的,再说全村人都知道李俊喜欢披兽皮在地里爬来爬去。孩子错当成兔子打,却想不到打出人命来。 人命关天!但不管如何解释,都是自家理亏。 幸雪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这节骨眼上孩子们捅了这么大娄子,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戴眼罩儿么? 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虚脱、绝望、崩溃……。 这么大的事,没法隐瞒,幸雪只好告诉辛宝宝。辛宝宝吓得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响,结结巴巴道:这…这……这可咋办? 夫妇俩不停地想法子挽回危局,却一点主意没有,忧然叹息,相对垂泪。 幸雪早心乱如麻,脑筋不能有效运作,但最后还是恢复了镇定,凄然道:“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领孩子带两根金条向李家赔罪吧,剩下要打要骂都认,只求能饶过孩子。 辛宝宝觉得事到如今,只能如此,只盼望李家能给自家一条生路。他现在下不了地,否则,定然也去李家跪求。 |
幸雪从箱里取出两根金条,领了二狗正要出门。劈面迎上一群人,赫然正是李家人。 院外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大家都暗自猜测:李家到底要将辛家怎样处置呢? 那带头走进来的李宝金四下扫视,目光如刀。当他面对幸雪时,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地盯着。 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 其他人目光个个好似蝎钩蜂刺,都在盯着幸雪。 幸雪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房门,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晕,罩上双颊,定了定神,哀声道:“他大哥,俺也是刚刚知道,俺二儿子把他李爷爷当成大兔子了,这才扔石头打。孩子知道错了,看他那可怜不识见儿的小样,你还能下得手去打他?他大哥,你要打要骂尽管冲俺这当妈的来,俺让孩子给他李爷爷披麻戴孝发送,对了…这还有两根金条。”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 幸雪低头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有千斤之重,颤抖着从衣兜里拿出金条递上,踌躇道:“他大哥,俺没有别的意思,这钱不多,是给他李爷爷发送用的,事儿是俺家孩子不对。俺求你,看在孩子小不懂事份儿上,白(别)跟他计较,行吗?有啥事,就找俺这当妈的,只要俺能做到,绝没二话,行吗?” 幸雪已是在极情哀求,但谁也没有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笼罩着可怕的平静。 空气死了一般凝固:一切都停止了运动,连寒风都一动不动。 幸雪抬起头,但见一张张狰狞的煞神凶脸,横眉怒视,一言不发。 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心胆俱裂,汗毛竖起,急忙低头,不敢再看。 半天不见回音,幸雪又抬起头,正与李宝金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 李宝金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见之下,便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幸雪感觉到,李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那李宝金对金条连瞧都不瞧,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话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围观村民都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知道,辛宝宝家这次麻烦大了。 幸雪不禁骇然,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狠狠磕起了头,“邦!邦!邦!” 连续三声闷响过后,幸雪额头出血。 冬日下了几场雪,院里本已被雪盖住,可幸雪勤快,下完雪就将院子清扫干净。现下,这头磕得异常实在。旁观之人,俱为之戚然动容。 二狗狗剩站在幸雪身后,见妈妈如此,他们惊上加惊,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不会哭了。 幸雪满脸鲜血,满是哀求,泣不成声:“俺求求你们,俺求求你们,孩子还小,不懂事。真要偿命,就把俺整死吧!你们也有儿有女,你们也当妈当爸,可不要啊,呜呜…………” 幸雪说这番话时,声气断续,忍泪吞声,到后来,瞳孔因痛苦而收缩,仿佛自己的命被抽走了一般,竟有些魔怔了,不断重复着哀求的话。 面对幸雪的苦苦哀求,李家男人们理也不理,脸如寒冰,尤其李宝金,心里有些解恨。上次辛宝宝下大狱竟不死,算他运气好,这次二狗竟把父亲打死,李家有两条人命葬送在辛家手上,放着这血海深仇,自家如何能认? 这回,非和辛家讨回公道不可!眼下的幸雪就是哭死,也改变不了自家报仇的举动。李宝金脸上无一丝松动,其他兄弟也不动如松。 李家女眷中,有个别于心不忍,脸上有了恻隐,于是用手绢儿掩盖着擤鼻子。 但很快马祖婆拿眼梢一扫,她们立即恢复原来的咬牙切齿状。因为她们知道,这是李家一致对外的大事,不能有同情心,便起了敌忾同仇之心。 幸雪俯伏在地,又哭又跪又磕头,李家人人心肠冷硬,表情冷酷。围观的人群但凡尝阅过人生酸辛的人,都禁不住悄然坠泪。 院里一片哀戚,辛宝宝在屋里如何能躺住?便挣扎着下炕,伤腿刚一落地,疼得五官扭曲起来,可也顾不了那么多,尽量轻手轻脚,饶是如此,也疼出了满头大汗。 短短一段距离,却如天涯一般。正如一个人受到肉体上莫大的痛苦一样,而心灵的痛苦,更超出肉体的痛苦万倍。 当辛宝宝终于跨出屋时,虚弱的身子再也无法支撑,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伤腿结合处再次渗出鲜血,不禁痛叫出声,惊醒了幸雪,连忙爬起来过去扶他。 辛宝宝半躺在地上,任幸雪将自己肩膀撑起,他一条腿不便,无法下跪,只觉骨骸欲散,痛彻心脾,嘶哑叫道:“你……你们把俺杀了吧!都怪俺…俺当爸的没管好自己孩子,你们就让俺抵命吧,俺……俺求求你们放了孩子吧……” 听起来喉咙多半都哭破流血了。 |
45 “砸!”李宝金终于有了动作,将手向前一挥,身后李家人一拥而上,越过辛宝宝一家四口,分散冲向各处,立时响起了打砸声音。 刚刚做好的午饭给扔出来,大铁锅也跟着扔出来,在院里用锤子狠狠砸漏。 在东北,砸锅等于不让人过日子了。 灶房被李家几个女人仔细敲砸了一遍,没留下一样能用的家什,连油盐酱醋、调料都被散落一地,再用鞋踩蹍进土里才罢休。 大屋小屋所有的衣服、杂物、农具、箱子都被扔到院里,上锁的并不砸开。李家人可不想要辛家一文钱,自家理直气壮,经济富裕,没必要因为点儿钱在村人面前堕了威风。 很快,辛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柜子,什么都给砸了,连水缸也被李宝库抡起斧头凿碎了,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 李家不断吆喝呼叫、大肆打砸,辛宝宝一家四口都不敢动。一股无可抗拒的悲伤狂涌辛宝宝夫妇心头,却只能听之任之。自家儿子打死李俊是天大的仇恨,人家操家解气也属正常。 看着这个辛苦多年建起的家被毁,辛宝宝脸上嘴巴直抖,心痛不已。幸雪情不自禁地抽泣着,她知道哭也无济于事,然而除了眼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抚慰此时此刻的悲伤心情了。 两个小孩更是吓坏了,何时见过这阵仗?当下大哭起来。 二狗哭泣中看见自己的爬犁被马祖婆拿去劈开,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里,哭着要去抢,却被幸雪一把拽住。 二狗那沾满了鼻涕和眼泪的脏脸,说话都瓢楞(不好使)了:“俺的爬犁……呜呜……那是俺爸给俺打的……呜呜……”。 |
李宝金一直没有动手,身为当家人,他只需发号施令即可。 忽然,他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有点不可思议——粮仓顶上站立一只羊。 这是存苞米的粮仓,顶上尖尖的,约两三丈高。 那只羊是李家人打破羊圈自己跑出来的,它仿佛不是站立在高大的粮仓上,而是站立在险峻的绝壁断崖之上。 它旁若无人、君临万物,大有占领一座古堡的帝王气概。此刻,它根本不理会脚下气焰嚣张的李家人,满院打、摔、敲、砸的声音也没有让它受惊。 咦,真是奇怪!这羊怎么一点都不怕人,还跑到那么高的粮仓上去? 李宝金惊讶得目瞪口呆。好奇地盯住那只羊,看出那羊不像一般的羊。 那是一只体格项大,皮毛淡黄的羊,看起来非常雄伟,眼神里有一股毫不驯顺的桀骜之气。 李宝金看出这不是平常吃的家羊。他看对了,这是辛宝宝在山上拣到的的野山羊。 它的妈妈被猎人打死了,那个时候它像小娃娃一样,在窝里可怜得很。恰巧被上山采药的辛宝宝发现,所以把它抱回家,养大了,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野山羊喜欢上高处,先从土堆跳到院墙,再跳到房檐,然后跳到粮仓上。这是一只无意间从野生世界闯进人间社会的山羊,在适应了人间习俗的同时还完好地保留了它的天然习性。 李宝金凝视着那只羊,它皮毛灰黄,绷紧了全身的皮毛,显得油光发亮,肌肉发达而饱满。再细看它的一双眼神,褐黄色的一对,没有一丝哀告的神色,里面全是桀骜不驯的野性之光。 它是骄傲的、高贵的、甚至对陌生人透出一种藐视。它正高傲地昂起头颈,如站在悬崖巅顶,遥望远方。 是啊,总有一种东西高高在上,是我们所难企及的,这是一个对自己充满自信和自豪的生命呐! 待见辛家都被砸毁得面目全非,李宝金这才满意地罢手,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寒风吹得他皮衣飘举,神情潇洒之极。 突然,李宝金再次发出了号令:把二狗带走! 此令一出,李家几个大汉立时如狼似虎般扑至二狗! |
就在李家操家时,辛宝宝夫妇暗自侥幸,觉得李家把自家砸了,出了恶气就好,自家再多赔些钱,多磕几个头,事情兴许就能过去,因此吞声饮泣、不加阻止。 当听得李家还要带二狗走,夫妇俩立刻如被千斤重锤当胸一击,五腑六脏俱为之翻腾欲裂。 值此生死关头,幸雪怒叱一声,一跃而起,就近抓起刚被李宝库扔下的斧子。挥舞着斧子将两个儿子牢牢护在身后,浑身三万六千个汗毛眼儿都在发出超凡神奇的力量。 那李宝金见幸雪如此,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让开! 一个人,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幸雪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疯狂,极度的悲愤的确足以使她疯狂:“今天谁敢动俺儿,非跟你们拼个死活不可…………” 一个人悲愤之下,往往就不顾后果。一个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与一个疯子已并无两样。 正是一女拼命,千军难挡。幸雪满脸鲜血,红得奇怪,红得可怕,脸上的肌肉在跳动。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生生将一群大老爷们阻挡在面前,近身不得。 事事顺心的时候,勇气来得也容易。但是当遇到灾难的时候,勇气就变得弥足珍贵了。辛宝宝见媳妇如此拼命,仓促间顺手抄起了顶门的松木棍子。 辛宝宝尽管是一个胆小鬼,但是胆小鬼有胆小鬼的胆量。惧怕也会产生勇气,今天为了儿子,豁出去了! 他手持松木棍子,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来。 辛宝宝回头向二狗瞧了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爱你就像爱生命!这孩儿虽然误伤人命,其实俺爱他胜过自己生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俺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周全。 辛宝宝凝视着自己握棍子的手,手冰冷,手苍白,棍子黑。 他的手又握紧,一根根青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划出花脉般的条纹。他的手握着棍子,棍子上也同样有力量发出。 这柄棍子在他手里,本身也仿佛有了生命。 有生命,就有力量! 他夫妇昂首挺胸将两小子护在身后,夷然不惧。女的手举利斧,男的手持棍子,他们心中直觉一阵热血直冲而起,奔腾汹涌,不可断绝。那是勇往直前的精神,哪怕万丈深渊。 不要命的力量毕竟是难以匹敌的! |
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李家人登时目瞪口呆,便是空中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 李家人可要命——更要保命。 双方一下子僵持住。一切都静止下来,全场静至落针可闻。 阴沉沉的天色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幸雪微微一怔,只见李宝库紧咬牙齿,鼻孔一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 |
果然,李宝库一下子冲到旁边操起地上的铁锹,只见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少几把啰嗦,俺他吗是个丘八。还反了你?俺砸死你个毕养地! 李宝银、李宝铜等弟兄见状,纷纷操起辛宝宝家的锄头、铁耙、粪叉等工具,目眦欲裂,逼近数步。 霎那间,所有人都感到院内似是气温骤降,杀意大露、杀机大盛、杀伐大作、杀气已腾。 他夫妇却毫无惧色,辛宝宝眼光扫过幸雪的眼睛,只见她眼中也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这一刹那间,两人心灵震荡,仿佛已经相通,可以用眼光倾诉心曲。 |
他的笑脸慢慢消失,最后恶狠狠的道:“你们他吗的护犊子(袒护自己的孩子),都给听好了,今天这事儿,没完!”话中之意还有寻仇之想。 说罢,便冲自家人一挥手:“走!”带头走出院子,几个弟弟虽心有不甘,却也扔下凶器,跟随出去。 楞头青李宝库边走边指着辛宝宝骂道:“俺看你皮子有点儿紧了,得空儿给你熟熟皮子。” 像来时一样,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消逝在昏天晦气里。阴冷的西北风吹得满院子的破坛烂罐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一幕让村人看得都摸不着头脑,暗自猜测:李家咋突然走了?莫非是放过了辛家?可听他们临走放的狠话,又不像啊。大家私下里议论不休,却也为辛家松了口气,好歹孩子没有事。 |
46 李家人一走,辛宝宝如获大赦,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小腿已被血水浸透,不由自主倒在地,昏了过去。 幸雪也慢慢从疯狂中清醒,手心里的汗已经濡湿了手指,冰冰凉凉的。见丈夫昏厥,她急忙背回屋,然后返身出去关严院门,生怕李家人再杀个回马枪来报复。 幸雪清楚,自家跟李家这血海深仇,村里无人敢管,也没法调解。李家找自家偿命,天经地义,即便请官府判决,也是如此,毕竟人死在自家儿子手上。除非李家不追究了,但看今天这架势,想求他们放过自家,断无可能。 想到这里,幸雪心里有如被一条无形的毒蛇啮咬,难以安宁。 自家以前也遭过村人冷遇,挺挺倒也能过去,而今摊上人命,这坎儿却真的难以过去。前面,李俊孙子死在胡子手上,李家虽对自家有怨气,却也没什么冤仇,自家大可不用理会。但这次不同,李俊确实是儿子亲手打死,李家要打要杀都有理,自家确实理亏,该如何保住儿子的小命呢? 幸雪愁肠万种,说不出那种悲惨滋味,热泪簌簌洒下来,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收拾。 东北冬天黑天早。天色慢慢开始暗黑下来,这时,郝大娘在院外叫门,幸雪灵魂这才返归窍穴,恍恍惚惚去开门。 郝大娘是带着饭菜过来的,老人知道辛家的锅都被砸了,中午饭都没有吃,晚饭更没有着落,不吃饭哪行?老人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做点饭送过来。 幸雪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尽。她将老人迎进屋,辛宝宝晕过去,一直未醒,正在睡觉。 家里已被幸雪收拾得差不多了,除去砸坏不能用的东西,家里立时显得空空荡荡。老人看了,一阵心酸。 幸雪道谢后,将饭菜端到小屋给俩孩子吃,自己却无胃口。郝大娘宽慰了几句,却也知道无用,便不再说话。 |
一时间,两人相望悲叹,无计所出。幸雪愁肠百结,坐立不安,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令二狗脱此危难。 郝大娘见幸雪急得直跺脚,突然心念一动,兴奋道:“对啦!咋不去求他何大爷呢?让他找几个能说上话儿的,当把中间人,跟老李家求个情儿,指不定能行呢?”说完便嗤嗤地笑起来。 幸雪一听,眼前一亮,对啊,咋忘了找何恩高! 这名字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在昏天暗地里,如灿星般跃起光临大地。 何恩高是村里的资深长辈,古道热肠,高风亮节,是村里的猎户。据说当年打猎时,救过李俊的命,这让李家一直心存感激。 昔日,挖参客死在自家地头,村人都怀疑自家害死的,何恩高力排众议,指出客死他乡,与本村人无关,让自家逃过一劫。今日,自家与李家仇恨深天,求何大爷帮忙,或许可能化解呢! 何大爷成了幸雪的救命稻草,她想着明日一早就去找何大爷。其实她恨不得立即去见何大爷,可眼下辛宝宝未醒,自己离家,万一李家人来寻仇,孩子就保不住了,只能耐心等待天明。 次日一早,幸雪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辛宝宝也醒了,幸雪强自按捺心中激动,缓缓说道:“俺去何大爷家求帮助!” 辛宝宝听得有办法,极是高兴,连声催促幸雪快穿衣服下地,立即去找何大爷。自己则在家看着,谁敢来抢孩子,自己就跟他拼命。 幸雪临走时不放心,将屋门院门都锁上,这才跑着去何大爷家。辛宝宝把俩孩子叫到大屋,命令一步不许离开。他则手握菜刀,靠近窗户,紧张地听着动静,生怕有人闯进来抢孩子。 俩孩子年幼,见父母如此神经质,很不以为意,在屋里玩嘎拉哈。玩了半天想起地头没完成的雪洞,但出不去,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弄完。 何恩高六十多岁,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须发已经花白,眼睛依然晶亮,走路如风,看背影并不显老。 何恩高做了一辈子猎户,如今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很滋润。每天一早,他起来后便在院里打扫。 这活本不用他做,家人已经劝过多次,可他闲不住,不活动浑身不自在,久了家人便也由他。 正忙活间,何恩高听到有人叫门,便应声过去,衣袖略振,全身通爽,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 见是幸雪,何恩高有些惊讶,却还是客气地请进屋里。他降尊纡贵,巴巴地搬一张椅子过来,请幸雪落座。 幸雪谢了,言道:“俺是想请何大爷……想请大爷……想请大爷………”连说三句“想请大爷”,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何恩高,瞧着他脸上的神气。 何恩高一听,便知是为二狗事情而来。他深谋远虑、洞察事理,深知两家过节,极难解决。只盘腿坐在炕上不停抽烟,缄口不言,前思后虑,深感此事棘手。 幸雪禁不住悲从中来,哀哀切切,一时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哽咽道:“何大爷,求你从中说和,化解两家的冤仇吧。”言毕流下泪来,略顿片刻,又道:“只要李家肯放过俺二儿,俺家砸锅卖铁都行。” 何恩高深感为难,他知道世间最难揣测的,莫如人心了!李宝金这家伙不好说话,李俊若在世,肯定给自己面子,只因有救命之恩。 当年,李俊独自一人上山打猎,打中了一头野猪,野猪带伤逃跑。李俊急追,没注意脚下,竟踩到捕猎夹子,脚被夹得血肉模糊。 在原始森林里,李俊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他无法走路,在草丛里爬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竭,岌岌可危。多亏遇到上山打猎的何恩高,何恩高将他背下山。 但现在的情况是,能给自己面子的人死了。活着的后人,能不能卖自己几分面子?还真不好说,毕竟涉及到血海深仇。 |
幸雪见何恩高直嘬牙花子(犯难),以为他不愿意平白帮忙,便掏出一根金条放在炕桌上,恭恭敬敬地道:“何大爷,这点钱权当谢礼,二狗还小,实不该偿命,万望大爷务必帮忙,救救孩子,积德行善。”说时不觉泪下沾衣,遂在地上跪下。 何恩高见状立即下地,扶起幸雪,动容道:“快起来,这是折俺的寿。一个村住的,能帮就帮,不用给钱,外道(客气)了。二狗不懂事,这么小的孩子确实不该死。这次,自己就拉下老脸找李家说说。能不能成不敢准保(保证),毕竟这事放在官府,也是有明断的,自己只能尽力周旋。”并把金条退给幸雪。 何恩高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说话滴水不漏,没承诺,也没拒绝,给自己留了很大余地。 其实,这事情他没有一点把握,自不敢大包大揽。 幸雪不知深意,急急惶恐致谢,道:“何大爷肯帮忙,俺感激不尽!” 幸雪想将金条留下,何恩高坚决不收:“找俺办事,用不着给钱套近乎,俺尽力去办,能办到准保(保证)办到,办不到你白(别)埋怨啊!” 幸雪只好作罢,心想暂且这样,待此事了结,定要好好谢谢何大爷,到时候再多给些钱。 从何恩高家里出来,幸雪心情轻松不少。走在路上,想着该去甄有财杂货店买口锅,再买日常用品。 幸雪离开后,何恩高心情并不轻松。他深知:什么事情都好办,只有人心不好办;什么事情都好说,只有人心不好说。他在村中主事多年,深受大家尊敬。按说,这事若生在别人家,自己还真有把握解决。如今却偏偏出在李家,这李家一门都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自己去说和,有多少把握呢? 何恩高愁得早饭都忘了吃,一直琢磨怎么开口和李家人说。他穿上棉大衣走出屋,仰天长长吸了口气。 寒风,很快冲进他火热的胸膛里。 |
李家正在大肆张罗丧事。李宝金花重金买了一口铁桦木棺材,其木坚硬程度,比橡树硬三倍,是世界上最硬的木材。 铁桦木别称为赛黑桦,质地相当硬,将它沉进水里浸泡。即使浸泡在水里很长一段时间,其内部也可以长时间保持干燥。 用它埋葬人再好不过了,因为它像铁一样耐久,比人的骨头更耐腐蚀。埋在坟中上百年,出土时仍旧坚硬如铁,称得上“木中瑰宝”,可遇不可求。 李俊的寿衣,也是里外崭新的绸缎里面儿。那张白虎皮也垫在棺材里,给他做了被褥。 更显眼的是,李俊头上居然戴了红狐狸皮帽,崭新崭新的,甚是红火。这是李宝金好不容易打的火狐狸,皮拔了后一直没有舍得卖。 现在,李俊死了,李宝金请韩裁缝通宵达旦做成帽子,戴在头上走进阴曹地府。 可以说,李俊所穿戴,极是豪华奢贵,令村中其他老人无不羡慕。 人死了,灵魂就要到地狱里边去。李宝金担心那边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于是便从城里扎彩铺,扎了大房子,大金山、大银山、马车、丫环使女、家丁仆人、二奶姘头、鸡鸭鹅犬,更有无数花圈。 纸花装了满满一马车拉回家,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只待出殡时用火烧了,据说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房子和自家一样,也是四合院格局。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 一进了院,正房厢房一律是青砖瓦房,窗明几净。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 也许怕李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怎么也得弄点事做,养养鸡啦、浇浇花啦、逗逗狗啦! 于是,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有五六只,都蹲在大门旁边,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丫环使女、家丁仆人、二奶姘头都是用秸杆捆好的人架子,而后给缝起布衣来穿上,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但都是一个模样的脸孔。 因怕李俊认错人,李宝金特意嘱咐扎彩铺店主,给每个人胸前都挂上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丫环使女叫幸雪,家丁仆人叫辛宝宝,二奶姘头叫于莲香,这名字是李俊生前包的二奶真名字。 当然,这三个名字的人现在都活着,李宝金一并拿来给李俊陪丧。 一个瘦骨伶仃的秸杆马架子,全部贴上纸,再在上面贴上真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显得特别高大,英姿挺立! 马车更是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可以看到里边去。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好坐好躺好享受! 前来吊唁祭拜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孙三炮、大老张等等穷人看了竟生出嫉妒心,觉得活着还没有李俊死了好。 李家在院里办起了流水席,村人都随礼捧场。一般人过世,停尸三天便发送,有钱人家能撑起门面的,就多挺些时间,全看主家意愿。 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大寒时节,尸体不会腐坏,因此李家决定停七天。大院外搭棚、念经、做道场。为了摆排场,提前将吃白饭(白吃白喝)的穷人都找齐了。 哪怕不相干的村外人,只要进棚给李俊磕两个头,上了桌就可以大吃大喝。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丰盛得好像要把桌子压塌似的。酒似溪流,村人或划拳斗饮,或说故叙旧。 李家这边锣鼓喧天,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办丧事。辛家那边却是大门紧锁,全家戒备。 |
何恩高来到李家吊唁,李宝金跪地磕头致谢,何恩高扶起李宝金道:“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皇帝老子也得走这一步,您就节哀吧!人寿长短自有定数,毕竟强求不得。”李宝金连连点头称是。 李宝金请何恩高进屋就坐,恭恭敬敬替他拉开了椅子,陪笑道:“请坐!” 何恩高道:“不外道(客气)。” 李宝金道:“你老人家今天还是喝茶?” 何恩高道:“是的。”他的声音缓慢而平和,举动严肃而拘谨。 便有人奉上清茶。何恩高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 何恩高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 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也不见何恩高要走。李宝金深自警惕,看何恩高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情,便笑道:“何大爷,小侄俺是粗人,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只要俺做得到,无不从命。” 何恩高便进言道:“大侄儿你很爽快,那么俺直说了,就是二狗的事,他家求你放过他,什么都好说,多少钱都给。” 李宝金笑容登时僵住。他脾气一向乖戾暴躁,当家后虽收敛不少,但依然喜怒形色。一旁的马祖婆见状,忙扯他出去。 过了一会,李宝金一人回屋,面色缓和不少,却是一副悠闲自在、傲视一切的神情,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双手抱拳道:“虽然是自己当家,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也得和家人商量,现在都忙丧事,没有空寻思,以后再说吧。” 何恩高阅历极深,知道即使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当下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告辞! 走出李俊家,何恩高在院里看到了丫环使女、家丁仆人、二奶姘头等扎彩,并看到各自胸前的名字,哭笑不得,心想:这李家人果然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在去往辛宝宝家的路上,何恩高心头惴惴不安,很是担心。他知道李家不要鸡不要鸭——要鹅,讹上二狗的性命了。 到了辛宝宝家里,何恩高受到极为热情的招待,又是让座又是敬烟又是倒茶,伺候得周到殷勤。 何恩高朝幸雪摇摇头,仿佛想将自己脑中的念头抛掉似的,但这个念头却固执地涌向他的舌头,他只好张嘴将它吐了出来:“俺没有办到!”言语中,很是抱歉。 幸雪听了,伤心得面容惨淡,心中一阵颤栗。她感觉自己正向着无底的悲哀深渊坠落下去…… 她原本对何恩高劝和两家抱了极大希望,结果实在大出意料。 目前,自家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好儿子,万万不能出事! |
47 二狗狗剩整天在家玩着抓嘎拉哈、弹杏核、翻绳等游戏,早就玩够了。闲寂无趣,二狗吵着要出去玩。 幸雪厉声警告,二狗仍执意要出去,被幸雪狠狠地揍了一顿。二狗委屈得蹲在墙角直哭,他不明其故,母亲为什么那么凶? 李家花重金请了乐班吹吹打打,热闹非常。那声音远远传来,令二狗狗剩心痒难耐。 山村的日子本就无聊,难得有这么新鲜的事儿,自己偏偏又出不去,实在难受。二狗狗剩便动了脑筋,想寻找机会出去看热闹。 幸雪每天都会将院门插死,屋门也插上。家里养了不少鸡鸭猪羊,到点儿得喂食,幸雪进进出出时,屋门就让俩孩子在里面插上。等自己喂完回屋,再叫孩子打开,从不遗漏。 今天,是李俊过世第四天。快到中午时,幸雪在屋里拌好猪食,照例吩咐俩孩子插好门。这才拎起猪食桶,出门后,还特意拽了一下门,确认插好才去了后院猪圈。 此刻辛宝宝正在炕上睡觉。这几日晚上,辛宝宝几乎不敢睡觉,手里握着菜刀,警惕地听着窗外动静,生怕李家人晚上来偷孩子。白天换成幸雪看守,他趁机睡觉。 幸雪将猪食倒进猪槽,看着两头猪呱唧呱唧吃得高兴,她心甜如蜜。这两头猪已长得不大不小,过年时可以杀一头,卖一头,若没有那么多苦恼烦心事,快快乐乐、红红火火该多好! 幸雪叹了口气,拎起猪桶回到前院,将鸡鸭羊都喂好,这才敲屋门。 狗剩给开门,幸雪随口问了一句:“你哥呢?”“在睡觉。”狗剩应答。幸雪没在意,便去灶房做饭。 饭做了一半,幸雪突然心神不宁起来,便放下活,走进大屋,见辛宝宝睡得正香。返身再去小屋,一推门,蓦地发觉有异:只有狗剩一人坐在炕上玩! 幸雪登时慌了,顿足道:“你……你哥呢?”因为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 “出去玩了!”狗剩心虚地回答,虽然有些害怕,却也带了点得逞的神气。 原来,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制止,二狗专门给狗剩做思想工作,让他留在家给开门,自己先出去玩,等下次再换他。狗剩虽然不愿意,只能勉强答应。 幸雪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连打骂狗剩的力气都没有了,跌跌撞撞的来到前院,发现院门关得好好的,可门插却已打开。 好个二狗,竟趁母亲喂猪时跑出去了。 |
站在院门前,幸雪急得两行珠泪,夺眶而出,凛惧交集地忖道:得尽快找到儿子,而且不能让李家人看见。 幸雪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她全身哆嗦着寻找,游目四顾,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除了李家,几乎找遍了滴答河村落,始终没见到二狗。 幸雪悄悄地来到李家附近,远远地望了又望,不见孩子。她不认为孩子会去李家,此前多次警告,再加李家孩子打过他,相信这次应不会明知故犯再过去找死。 幸雪怕李家人见到自己起疑,若他们知道二狗离家,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离开。 幸雪不自禁的觉得全身毛管竖立,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这才发现临时出门,忘记戴围脖手套,怪不得瑟瑟如寒蝉。 到处寻不到二狗,幸雪不由得忧心如焚,她想自己这么找不是办法,得回去找人帮忙,只能找信得过的人。 幸雪先去了郝大娘家,老两口一听,都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真是一波未息一波又生。 两位老人赶快穿衣戴帽出去,一边找一边心里焦灼不安:若是被李家发现二狗,就完犊子了! 幸雪又跑回自家,将睡梦中的辛宝宝推醒:“这个犟种,咋说都不听,一尥蹶子走了。” 一听儿子不见了,辛宝宝霍地坐起,要待挣扎下地,却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 腿再次伤到,辛宝宝感到酸软无力,嘴巴里又干又苦,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满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幸雪戴上围脖和手套,找了根棍子给辛宝宝拄着。两人将狗剩锁在家里,分头去找。 辛宝宝焦急如火,口干舌燥,血都快要烤干了。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路上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填着雪,想必他的胃里窜着无数的火苗。 两人整整找了一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两人嘴唇已干裂,苦涩得如叼黄莲,心腔紧紧的抽搐已快窒息。幸雪小腿在酸痛,辛宝宝更是疼痛难忍。 |
可是往哪里去找呢? 可是又怎能不找呢? 就好像月宫中的吴刚在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一样,虽然明知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到倒下去为止。 砍不倒的树,找不到的人,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 |
直至深夜,辛宝宝夫妇和郝大娘老两口回到家,四人均无功而返。 大家默默坐在屋中,幸雪眼睛发直,嘴巴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嗨,糊涂了!嗨,糊涂了! 郝大娘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滴答河屯就这么大,孩子能跑多远?四人已将屯子翻了多遍,不见孩子。如果是藏猫猫躲起来,早该回家了。二狗以前领狗剩出去玩,天黑前一定回来,从不会这么晚。 可今天,二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指定是出事了,大家心知肚明,却无人忍心说破,都抱着一丝侥幸。 这时,幸雪恍恍惚惚走出去,老两口不放心,便跟在幸雪身后,辛宝宝也拿着家里的油灯跟过去,只见幸雪走进村里的一所小庙。 辛宝宝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三人也跟着进庙。 只见一尊观音像立在那儿,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 每个人都知道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幸雪走到观世音菩萨像前面,跪在那儿,双手合十,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 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辛宝宝无法下跪,只能拄棍深深鞠躬。郝大娘老两口则站在一旁。 幸雪站起身,点燃三炷香,返身又跪下。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着甚是舒泰。 三炷香烧得诚心诚意,只听得幸雪低声祝祷:“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老母,请保佑俺儿,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他人小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当妈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当妈的来承受。上刀山下火海,自愿接受,只求俺儿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出得庙时,幸雪夫妇先将郝大娘老两口送回家,老人年纪大折腾不起,致谢返家。 |
到了家里,幸雪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辛宝宝忙将幸雪扶到炕上,并拭去脸上泪水。两人相对愁坐,身遭二狗存亡莫测的大祸,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谁也没说一句话,就这么坐着。 黑暗能够隐藏叙不尽的悲痛,流不尽的眼泪,虽然黑暗可令死亡变得可怕,生命变为痛苦。 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但此时此刻,对他们两人而言,这眼泪,这颤抖,都已成了对方最大、最美、最好的安慰。 就这样默默对视,言语已经成了多余。寂静无声,只有彼此加速的心跳,感应着同一句话:祸福相随,生死不改。 他们很晚才躺下。当远近万籁俱寂,他们却怎么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躺在炕上,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深夜里的滴答河,墨黑如漆,静寂如死。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生? 慢慢地、慢慢地他们进入自己心造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之中,二狗两眼流血,站在幸雪面前,哭泣道:“妈,俺走了,呜呜……”哭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在梦里,幸雪伤心极了,想喊却喊不出声,想伸手拉孩子却抬不起手,眼睁睁地看着二狗消失在一片黑雾中。 幸雪一急,醒了,心下凄惨莫名,只觉得人生像一场永不会醒来的噩梦,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 幸雪和辛宝宝说起这个梦,吓得辛宝宝一开口就是哭腔:“都赖俺!俺要是不睡觉,孩子也不能丢,都赖俺……”一边哭,一边狠批自己两颊。 幸雪蓦然抬起了无神的眼睛,此时她已经麻木,除了要对抗身体的疲倦,还要对抗心灵的疲倦。她看着丈夫自己打自己,竟不知道劝阻。 天将破晓,四下沉寂。幸雪强打精神做饭,辛宝宝给家禽喂食,都忙完后,把狗剩锁家里。两人又和郝大娘老两口一起出门,人人忧虑不安之色。 当然,寻了大半天依然不见二狗的影子。 村里人见了,都觉得奇怪,但很快便从中猜出了什么,纷纷摇头叹息。 直寻到天黑,还是不见二狗。幸雪的心直往下沉,沉到了谷底。辛宝宝面色惨白,有如幽灵,铅一样的沉重绝望的感情将他压住了。 两人失魂落魄地回家。 这时,村里已人尽皆知,无不嗟叹:辛家孩子丢了,指定是李家干的! |
48 又一夜沉默后,凌晨时,幸雪突然异常清醒起来。她暗忖,二狗定然已落到李家,否则绝不会音讯全无,如今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那就是去求李家放人,自己做牛做马都行,只要把二狗放出来。 有了目标,幸雪眼睛放亮,喂了鸡鸭猪羊,做了饭菜,逼自己和丈夫吃饱饭,把狗剩锁在家里。 夫妇俩一起相扶着来到李家。幸雪在院门跪下,辛宝宝腿伤不能跪,只能拄棍深深低头。两人静静等待着李家开门。 李俊已经停尸五天,今日是第六天,明天将是下葬的大日子,因此起来的晚,流水席照常接着办。 老三李宝铜第一个开门,居然见到辛宝宝夫妇一站一跪在门前,他稍一惊讶,只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李家人陆续起炕,穿衣服下地洗脸做饭,大院慢慢热闹起来。最先搭理辛宝宝夫妇的是马祖婆,她身穿黑袄,腰身系上白布带,头插白花,一副守孝打扮。 只见马祖婆两条手臂在胸前抱起,嘴里含笑道:“呦……这大清早的,搁那磨叽啥玩意儿啊?死的又不是你爹,轮不到你们下跪啊!”竟是十分斯文有礼,言辞极显讽刺。 李家其他媳妇言笑晏晏,神色可亲,不含丝毫敌意。老二李宝铜也笑了,只笑了笑,立刻又皱起了眉,叹道:“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磨磨叽叽的。”一副撵人的架势。 幸雪却不以为忤,来前已做好准备,不管李家人如何羞辱,也要忍下,只要能救出儿子,让自己去死都行。 幸雪看着李家人微笑的脸,很想对他们笑笑,却笑不出,乞求道:“求你们放了俺儿,俺可以给他李爷爷偿命!求求你们了!”这话一出口,幸雪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 马祖婆笑容消失,粉脸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厉声道:“你瞅瞅呀,你说你咋这样呢?睡迷瞪了吧?赶紧滚!” 幸雪见她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其他人偷偷捂嘴窃笑不已,实在太诡秘难测、太难以捉摸。幸雪不禁起疑,问道:“他大嫂,二狗在不在你家?” 马祖婆没有回应,兀自走了。其他人七手八脚将辛宝宝夫妇架出很远,返身回院。 幸雪站在远处,仔细回想李家人神情,疑惑窦顿生,心道:“这些人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暗中讥笑。如果不是抓了二狗,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 幸雪情不自禁的向辛宝宝瞧去,四目交投,彼此间已交换了不知多少的心声和情意。两人又返身回到李家大院,幸雪再次跪下,丝毫不畏寒风。 |
此时李宝金正和老四李宝奎在炕上唠嗑。李宝奎是昨天才回来的! 李宝奎双目细长阴狠,鼻如鹰喙,唇片极薄,使人生出薄情寡义的印象。他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善于逢迎,上下打点周全,上峰颇为器重他。 现在,李宝奎已是一官半职在身。这次奔丧,竟带了两个差衙,倒也颇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令家人不敢拿他当亲人,待他如贵客一般。 李宝奎刚接到父亲死讯,属实难过了几天,掉了几滴鳄鱼眼泪。李俊生前最喜欢他,在他身上投注的心血和钱财最多。 因为李俊一直认定,将来李家最有出息的必是老四李宝奎,定能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李宝奎接到消息本该立即回家,可脚刚迈出又缩回,想起明天是官府某大员小妾生的儿子办满月酒,这可是大事。 谄媚权贵、趋炎附势、屈膝朝廷的李宝奎觉得这满月酒,绝对比父亲的丧礼还重要,次日硬是装起笑脸参加了满月宴才回家。 这满月婴儿属鼠,李宝奎用三根金条作材料,请金匠打了小老鼠作为贺礼。 大员对李宝库送的重礼非常满意,笑容可掬,拍拍他肩膀道:“李兄弟,咱俩都不是外人,有事吱声。对了,下个月你嫂子过生日,她是属牛的,记得来捧场啊!” 李宝奎心里那个气呀:“吗拉个巴子,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表面却堆满笑容,连声道:“一定,一定捧场!” 回家路上,李宝奎一言不发,全神思索如何对付辛宝宝一家,自家父亲先疯后死,全是因为辛家,必须要他们全家血债血还。 李宝奎回家后,跟几个哥哥关在屋里,交谈、密议良久。 他们出来后,脸色极阴沉毒狠,让李家女人们见了都不寒而栗。 今天一早,李宝奎起来后去了李宝金屋里,一起吃过早饭后便坐在炕上唠嗑,饭桌由马祖婆收拾。 马祖婆边收拾碗筷,边埋怨这几天来吃白食的都特能胡扯六拉,有的吃一下午都不拉桌儿,个个不喜外(不见外),拉脸儿造,大嘴抹哈儿,一顿胡吃海喝,喝得五迷三道才离开。 李宝金摆摆手,白吃白喝算个屁啊,这样显得自家大方。 这几日,李家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喝尽了多少烧刀子。 马祖婆接着说起辛宝宝夫妇在门外下跪的事,李宝金立即穿鞋下地想撵走,却被李宝奎拦住,冷笑道:“让他们跪去吧!跪也不冤,他们对咱爸有罪,也叫村人看看,辛家自认有过错,所以下跪忏悔。” 李宝金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对这弟弟敬佩不已,果然谋事深远、与众不同。 李宝金立即吩咐老婆,令其告之所有家人,都不要撵辛宝宝夫妇,任他们跪着就是。 李宝奎听了,目光骄矜,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李家人得了吩咐,把辛宝宝夫妇当成看守门户的石麒麟,不再理睬,兀自忙自己的事情。 |
开歌路是唱阴歌前必须要做的仪式。李家早从城里请了风水先生,在村里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后,风水先生挂起了扁鼓,然后闭了双眼边敲边唱,往家里的灵堂上走。走的不绊不磕端端直直,孝子们就跟着,把阴纸叠成长条儿连缀着铺在地上烧。 风水先生唱的内容:一是要天开门地开门儒道佛家都开了门,二是劝孝子给死者选好坟地制好棺材和寿衣,三是请三界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为死者添风光,四是讲人来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伤,五是歌颂死者创下家业的骄傲和辉煌。 所有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来来回回,路过辛宝宝夫妇身上,旁若无人走过去了。 不觉中太阳高挂,辛宝宝夫妇配合默契,一直跪拜至晌午。村人见了这情形都暗自摇头,心头叹息却无法劝慰。中间也有好心人过来规劝几句,可夫妇俩不为所动! 李家的流水席照旧摆着,院里院外依旧热闹,村中每家照例出人帮忙,做这场面,没有多少活儿。主家就是希望人多捧场,来人帮衬着,就是给面子。 整整一上午,李家对辛宝宝夫妇只当不见。幸雪摇摇欲倒,心事沉重,悲怀难抑:李家简直蹬鼻子上脸,自家如此百般哀求,竟不依不饶,难道非要儿子的命才罢休? 幸雪气极了,真想找李宝金当面问清楚。一念至此,她便起身,不想腿早已麻木,血液不通,酸麻感立时袭来,重又软倒在地。辛宝宝也好不到哪去,伤腿早已没知觉了。 休息片刻,幸雪踉跄站起,那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之柔。 辛宝宝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扶着幸雪,两人走进大门。 李宝金和李宝奎正在院里坐着喝茶,院里搭了大棚,上面盖了苫布,雪不会落在院里。空地上四周升了八个火堆,烧的松木杆,火势欢腾,倒不觉得寒冷。 见辛宝宝夫妇进来,李宝金眼睛一瞪,站起来正要发作,却被李宝奎拉住。 太阳高照,只见幸雪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李宝奎脸带微笑,向四周打了个问讯,和和气气地走过来,斯斯文文地问道:“你们也过来帮着发丧?” 李宝奎微微笑着,神态温和,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讲理的人。 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讲理的人。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讲理了。 幸雪见李宝奎明知故问,心下一惊,禁不住将李宝奎一把拉住,一双眼睛,带点媚,蕴着狠,盯死了李宝奎:“他大兄弟,俺孩子是不是在这里?” 李宝奎顿时觉得这女人双手冰凉,甩掉她的手,没有回答。 幸雪露出乞怜之色,忙再次跪下,用急促而颤抖的声调说道:“求求你啦!他大兄弟,只要你放了俺儿子,你让俺们干啥都行,俺给你磕头啦!” 幸雪说完,将头磕得嘣嘣响,额头再次渗出鲜血,辛宝宝则拄棍如捣蒜一样不停鞠躬。他们的举动引来客人围观,所有人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李宝奎面色倏变,随即镇定,不动声色道:“你儿子?咋啦?丢了?那赶紧找啊。咋跑俺家来了?俺家发丧呢?帮不上忙啊!” 幸雪见这人说话忽软忽硬,似真似假,令人头疼,不禁凄然流泪:“俺知道,人在你家,呜……呜……求求你们……就饶了……他吧……” 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幸雪的嘴角,泪水流进她的嘴里,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李宝奎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啊哟!你们把人交给俺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一个村的,俺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外地?” 幸雪急忙伸出手,牢牢抓住李宝奎的右手腕,颤声道:“他兄弟,孩子还小,你千千万万饶了他吧,千千万万………” 李宝奎只觉幸雪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当下手腕一翻,竟甩不落,只好用左手将她五指强行掰开,留下深深的指印。 李宝奎怒喝道:“你要找孩子,也不能找到俺李家来!若不是俺瞧你弱女子,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定叫你吃些苦头。” 李宝金神态也变得极为严冷,阴鸷地注视着幸雪,从她眼光中看出一种无比的幽怨和悲哀,似欲发作而又忍住神情,便插言道:“快出去吧。”边说边手执哭丧棒,指挥几个兄弟,强行将辛宝宝夫妇拖出大门外。 幸雪的手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冷汗直冒。只有真正经历过悲痛和打击的人,才能了解她的这种感觉。 今天她见到李宝奎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儿子若在李家,断无活路。这个可怖的思想,令她背椎生寒,直冲脑际,惨叫一声,竟昏厥过去。 辛宝宝嚎哭不止,孩子是自己的心头肉,连续遭受着生死不知情感打击,因此软弱绝望地瘫倒地上。见幸雪昏过去,他大为震懔,却无力去扶,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几乎成冰。 村人朴实,见辛宝宝夫妇惨状,不觉动了怜悯之心,纷纷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将他俩连背带扶回了家。 李宝奎笑咪咪的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
49 幸雪被抬到炕上,众人用筷子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往她嘴里灌姜汤,使她苏醒过来。 幸雪醒来后一直不说话,目光呆滞,只盯着屋顶发呆。她已连续几天没好好睡觉了,眼里全是血丝。她的泪哭成了血,她的睡眠成了噩梦。 家里的小儿子狗剩被郝大娘接走了,老两口见他们这般情况,便主动帮手照顾几天。 天已经黑了,辛宝宝家里的油灯没有油了,便点燃一支白油大蜡烛,流着烛泪,烛光晃晃。 辛宝宝见幸雪一直凝滞,连饭也不知道吃,很是担心,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哪知幸雪自个儿摇摇头,噗的一声,吹熄了大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辛宝宝突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发现是幸雪发出的声音。 此时幸雪已翻身坐起,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噩梦能使她那么心悸,那明明是一个梦,但那尖叫声都是真的,她乍醒的一刹那还确确的听见,那尖叫声有无尽的哀怨,仿佛自亘古的郁暗里传来: 那是二狗的叫声。 她肩背身心,衣服全教汗水湿透,但觉冰冷。 这次梦见二狗与此前不同,一个人站在墙根,两手贴着墙,一动不动。幸雪问道:“二儿,你咋了?病了吗?” 二狗呆着脸,也不说话。幸雪又说: “二儿,看你把扣子都扣错了,衣裳扭着。”上前给二狗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发现二狗的头没了。 没头的二狗,仍站在墙根。幸雪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相击,问道:“二儿,你的头呢?真是……真是……真是奇怪!” 幸雪一身冷汗醒来,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扑通扑通乱跳,神思还处在刚刚的虚无中,无法拔出。 只觉得朦朦胧胧,却又十分清醒;十分清醒,却又朦朦胧胧。 恍惚中,幸雪听到二狗的惨哭,而且越来越真切。她浑身涌起一阵阵寒意,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从内心深处不可抑止地泛起。 她立即坐起,急忙穿衣戴帽下地奔出屋外,发疯般往李家跑去。远处鞭炮齐鸣,李家一早已正式发丧。 辛宝宝见了,立即起来匆忙穿戴好,拄棍一瘸一拐地追了出去。 辛宝宝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腿伤复发了,下巴磕破了,门牙碰活动了,指甲盖扒裂了,胳膊脱臼了,五脏六腑颠成一团,但他还是追赶。 最后,他赶上了幸雪的脚步。 李家出的是大殡。出殡之前首先是吊丧送路,在一大早的哭丧声中,四个杠夫抬着大棺材离家,这叫起灵。 头里是开道打幡的,外加唢呐,铙,钹, 吹鼓手,还有念经的和尚老道,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在后头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要在村里绕行很大一圈,最后出村把棺材抬到坟地里埋葬。 发丧队伍中,有人抬着燃烧三柱香的凳子,有人端着装满白酒的碗,有人抱着大红公鸡,更有人拎着花圈、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 出殡下葬的整个过程当中,更要有两个撒纸钱的人。别看撒纸钱简单,那也是功夫,里边的门道儿可不少,没两下子还真做不了。 棺材离家起灵之时先撒一阵纸钱,这是打发那些个“外祟”,比如孤魂野鬼之类,给点钱远远的打发走,不让它们在后面跟随。 出殡这一路,途径十字路口、过河、拐弯、过桥,一律要撒纸钱,这是路钱,担心有鬼缠绕着迷了路。 会撒纸钱的人,抓起一把纸钱抛出去,首先是扔得高,出手呈弧线形,其次是多而不散,落下来纷纷扬扬,好似天女散花,散而不乱。围观看热闹的都跟着喊好,当时这也算是东北农村一景儿了。 李家出殡是大事,村中每家每户基本都派人来,乡里乡亲的来送一程,也给李家闯堆儿(捧场),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极远,排场惊人。 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直往南飞。李宝金一身重孝走在最前,脸色庄严,宛如带兵将军,虽是出殡,却也走得威风凛凛。 |
幸雪惊慌失措冲上来时,送葬队伍刚好出村。突然间,幸雪听到二狗在身后说:“妈妈,俺在这里!” 幸雪急忙转回头,身后根本没有二狗的踪影,但她知道二狗显灵了。于是大喊了一声:二狗!同时就感到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幸雪身不由己地对着棺材扑了上去。 这一扑,棺材前后的人群都愣住了。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幸雪身上。 李宝金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俺撒野来啦!”一挥手,几个男人过去拖拽,幸雪如发疯的母狮般,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奋力推开。 送葬队伍彻底乱套了,抬棺的杠夫被迫停止,乐队的人也放下乐器,和尚也不念经了。 后面的人聚拢过来,越聚越多,人人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棺材里还有小孩?”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一时间,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辛宝宝赶到时见李家几个男人正试图制服自己老婆,他气血上涌,立时冲上去,厮打一团。 李家人多,但他们多少顾虑幸雪是女人,辛宝宝重伤在身,出手倒也不太狠毒。饶是如此,夫妇俩还是很快吃了大亏,辛宝宝鼻血长流,直入豁口,幸雪眼睛成了熊猫眼,但两人昂然不惧,依旧厮拼战斗着。 “要不要脸了?打弱女子和残废人,太缺德了吧?”只听人群中断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全场所有人,心头如被雷击。 所有人忙转头一看,出声的竟然是高彪子,但见他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魔异的魅力,使人心胆俱寒。 高彪子在村里一向人缘不错,对谁都笑嘻嘻地和蔼可亲,从不与人结怨,谁家有事更是能帮则帮,是村中公认的好人。虽有他妈吊歪埋汰,但久了大家都知道咋回事了,对他倒也没有看轻。这样一个老好人今天竟斗胆喝骂李家,众人无不震惊。 打残废人,踹寡妇门,草月子人,挖绝户坟,在当时并称为“四大缺德”。大家深恶痛嫉,无不敬佩高彪子敢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见自家几个兄弟跟辛宝宝夫妇纠缠一起,作为主事人,李宝金没有参与其中。李宝奎如今是官家身份,自持清高,更不能与这种下等人厮斗,只是观望! 高彪子喝骂时,李宝金和李宝奎皆惊,互觑一眼,似被人猛淋了一盆水似的,欲火都消失了,怒火却要从七窍喷发出来。他们万万想不到高彪子敢公开跟自家作对。 李宝金面色一变,两眼射出凌厉的目光,直射高彪子。 高彪子丝毫不让,眼中神光暴涨,像两支利箭反刺入李宝金的眼内。 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 李宝金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冲过去给高彪子打耳光,却被李宝奎暗中拽住。 李宝奎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拱手向高彪子客气道:“不知这位高哥有何高见?” 高彪子抱拳还礼,只缓缓的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是有一些。”语意萧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懒。 李宝奎给高彪子的话横里一截,倒觉难于开口、欲辩无词。 李宝金却给气得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高彪子:“你招子(眼睛)放亮一点,咋地?不服?” 高彪子心中一凛,暗想这李家俱是持强欺弱的角色,自己绝对斗不过。不敌之念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闪而过,却毫不畏怯,应声道:“就不服了!怎么地?” 高彪子又走上两步,与李宝金相距已只丈余,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一看就是豁出性命去了! 李宝金不禁气塞胸臆,森然道:“你这么狂妄,狠霸霸、凶霸霸、恶狠狠的,人家还对你和颜悦色,错个主儿(换别人)你试试?” 村中的男人们都暗地佩服,这高彪子还真是条汉子!敢和李家叫号照量(挑战比试),平时咋没有看出来呢? 周边几个大汉死命拽住高彪子:“有事儿说事儿,白(别)动武把抄(动手)。”他们深知李家人多,高彪子自己一个人过去干仗定要吃大亏。 高彪子被众人拽得进退不得。 |
此时,人声四起,渐渐大了起来,让李家人大感意外。 李家横行霸道多年,素为村民侧目切齿。这次,村人本就觉得李家做的太过分,人人愤愤不平,恼恨之极,可是不敢出声。 眼见高彪子竟公然挑了这个头儿,所有人便没了顾忌,登时便鼓噪起来,鼓噪得甚欢。 “几个大男人打女人和残废人,可真有能耐!” “李俊见天披白虎皮子爬野地里,就是一个病篓子(体弱多病),一个小石头能不要命吗?再说也不能全怨人家小孩,他哪知道打的是人啊?” “可不是咋地?再说了,李家也挺不是人!抓了人家小孩也不明说,嘎嘎咕咕(神神秘秘)的算咋回事?” “天有天的道儿,人有人的理儿。那么小的孩子,李家也下得狠手,作孽啊!” 大家说话的声音一开始很小,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激动。 一时间,队伍炸开了锅。大家论调竟惊人的一致,他们将矛头都指向了李家。 李家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团结,远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李宝奎十二万分地惊讶起来,万没料到村人竟如此向着辛家,他心下暗自发毛,明白自家犯了众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他脑中急转,想起应对之策来。 李家女人见村人尽皆数落自家,沉不住气了,回应起来:“你们七嘴八舌地架拢(起哄)啥?” 围攻辛宝宝夫妇的李家男人听到众人的指责,便住手了,进退两难,呆头鸟般站在那里,拿眼睛瞄李宝奎。 有李宝奎在,便是李家实际的当家人。 只见幸雪疯了一般冲出李家人包围圈,披头散发直扑向宽大的棺材,凄厉地叫喊:“还俺儿子!还俺儿子!”声音绝望,几近歇斯底里,李家男人又要拖拽。 |
50 但听空中一个洪亮的嗓音高声道:“停手!”大家顺声音望去,这次出口的竟是何恩高,他威严地站在人前,不动如松。 辛宝宝见是何恩高制止武斗,索性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何恩高之所以能来,全因昨天李宝奎带着礼物来家邀请。其实,就是不来人请,他也要给面子。 李俊生前跟何恩高一向交好,一直拿他当哥哥。今天发丧,于情于理,何恩高无论如何都要过来,顺便带了自家两个儿子一起送一程。 刚才辛宝宝夫妇大闹送葬队伍时,何恩高居中一站,却不说话。他身材不高,不过五尺,但气度却予人高山仰止的感觉,面容肃穆,带有异乎寻常的苍白,使人心悸。 旁边有村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何大爷,你不管吗?” 何恩高没有置答,那人便不敢再问。在村人心里,都敬服何恩高,他不发话,旁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何恩高的两个儿子都站在身后,看这场面实在于心不忍,开口催道:“爸!” 何恩高一声不吭,毫无反应。儿子便闭口不言,他们知道父亲的脾气,若不想出头,八头牛也拉不动。后面陆续有几个村民过来叫道:“何大爷,请你出面管管啊!” 但见何恩高是不吭不哈,冷然自若,静如深海,稳若泰山。大家不敢再催问,只能心弦绷紧,干着急。 大家的话,何恩高都故作不闻,但心里并不好受。看着辛宝宝夫妇哭断衷肠、悲愁垂涕,他心里揪心得很。谁不是父生母养的?明知孩子被人害了,而且极有可能就在棺材里,哪个父母不得急疯啊? 何恩高不是不想帮忙,是没法帮。他主事多年,自然历练,前面他从中斡旋,居中坐镇,给两家做调和,可李家不买账,自己便不再插手。 今天见这般情势,便想置之度外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其变,倒要看看李家如何收拾。 |
眼瞅着出殡就要过了时辰,李家人都焦急起来,可辛宝宝夫妇不依不饶,他们一时奈何不了,再加上村人都纷纷指责自家,李家人进退维谷、势成骑虎。 李宝奎暗自焦虑,不断在脑中思谋对策。他如今身份不同,做事自要尽量占理,免得落人口实,毕竟自家兄弟日后还要在村里行走。 正思摸间,他看到了站在当中缄口不语的何恩高,脑中闪了一万个念头,立时有了主意。 李宝奎和和气气地走过去,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打了个哈哈说道:“何大爷,你是村里当家的,是压差儿,全村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你的,你给说句公道话,俺爸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干啥亏心事,现在没了,眼瞅着要入土,这两口子却扒拉硬是不让,这到底算啥事啊?你可得给说道说道,千多谢万多谢!” 何恩高见李宝奎果然来找自己,暗中骂了他的娘,因她竟生了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贼种出来。 听完李宝奎一番话,何恩高心下不禁冷哼:“这小子绝非善类,三两句话便将自家摘了个干净。理,全是自家的,过,全是辛家的,真不愧是给朝延舔卵蛋的奸鬼,长了两张口啊!” 何恩高沉吟不答,双目炯炯的瞪视李宝奎,瞧他还有什么恶毒花样。 李宝奎见何恩高沉吟不语,知他正在思索和消化自己的话。他也猜不出何恩高在想什么,便斜眼睨视,心想:看你老气横秋的家伙用什么方法解决? 又是沉吟半晌,何恩高闪出两道透彻的清光,这才摆摆手高声道:“停手!” 村人向来敬重何恩高。何恩高也是一大家子人,儿孙满堂,人多势众,可这家族从不霸道。 村里出现争地边、争房子、兄弟分家不均、婆媳斗殴、孤老、破鞋等一干杂事,都找何恩高解决,何恩高一碗水端平。 何恩高在村中主事多年,向来公正公平公道,若说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眼见何恩高当众发话,李家男人不自觉停手,李宝金的脸色却难看起来。村人如找到主心骨,都望向何恩高,希望能给个明断。 |
没了阻拦,幸雪再次冲向棺材,不断拍打棺盖,拼命叫道:“二儿,二儿…………”仿似儿子就在棺材里。 辛宝宝隐隐觉得,老婆这么做必有原由,他也扑了过去,口中喊着:“儿的!儿的!” 何恩高心有所疑,但为了顾全李家面子,不便坦率诘责,盘算如何委婉措辞之际,便将眼光从辛宝宝夫妇身上收回,转向李宝奎,暗忖此人心机深如大海,有异常人,不好对付。 两人相视良久,都想洞穿对方的内心隐秘和真实意图。通过这心急火燎、默默无言的探询,双方都竭力想将对方的心思一览无余,因此这是一种心智的较量。 何恩高凝视着李宝奎双眼,正色道:“人命关天的事儿,一点喇忽(马虎)不得。辛家小孩到底在不在你那?是死是活?你老李家也该给个交代。老四,你说呢?”说这几句话时,何恩高双目凝视着李宝奎的脸,绝不稍瞬,瞧他是喜是怒。 李宝奎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缓缓摇了摇头,和和气气地答道:“何大爷!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俺李宝奎若有加害二狗之意,教俺身败名裂,受千刀之祸。不过,你可得给说句公道话啊!” 李宝奎口才雄辩,似乎坚决而真诚。何恩高眉头一皱,心想这小子真不地道,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当下沉默起来,村人却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你说没加害小孩,咋证明?” “开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就是!除了棺材,也没地儿藏。” “不开,就是有鬼!” 一时间,一顿架拢(起哄),人群再次炸开了锅。何恩高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说的话村人都给说出来了,现在倒要看看李家如何反应? 听到众人要求开棺,李家人脸上不好看了,尤其李宝金,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 “少鸡巴啰嗦?你们说开就开?谁敢动俺爸棺材试试,俺他妈废了他!”李宝库面色铁青,浓眉倒竖,将锦缎羊皮棉袄解开,露出黑铜色的肌肤,双臂一震,筋骨格格作响。 见李宝库带头大骂,李家人胆气复壮,尖腔尖调地回骂。 “你们说人在俺家就在俺家了吗?你们有啥凭证?” “俺家老爷子老了(死了),入土你们都不让,还有没有王法啦?你们是不是吃盐多了不嫌咸了?”李宝银老婆翻着白疹瘩的眼珠,狞笑说道。 马祖婆更是一下扑到棺材上,拍着棺材哭诉起来:“爸啊!你快看看吧,你刚走,全村人都欺负咱家,他们不让你安生走!你要有灵,可白(别)怪俺们这些当儿女的,俺们血招没有(一点招数办法也没有?),只有任人宰割欺凌。哎呀………爸爸……哎呀……” 马祖婆哭着哭着,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幸雪,停了一阵,怪目斜睨,阴恻恻地道:“爸啊!就是这女人非要跟你过不去,俺们不孝顺,您老了(死了)人家还要开棺,俺这当媳妇的没脸活了,俺跟您一起去吧!” 说完,马祖婆起身竟要往棺材撞,自然轻易被身边人拽住。演戏有点过,给人的感觉好像在耍狗坨子。 马祖婆作势再次坐到地上,嚎哭不止,只有声音没有泪,眼球上清亮,哈喇子挂在她的下巴上。 她带头嚎哭,李家的女眷都跟着大哭,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李宝奎睥睨斜视,见大嫂这样,心里不禁暗叹,这女人就是比大哥有心计,撤泼耍赖的本事也不错。 |
51 李宝奎见何恩高身后的儿子何世忠带头起哄,便冷冷的道:“何兄,咱们都是老乡,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是滴答河上的男子汉,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不是?” 何世忠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问道:“你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咱乡下人说话嘎巴溜丢脆,说出来一是一二是二,你有话就嘎巴溜丢脆直说吧,别整那些虚头巴脑(不实在)的官话,文诌诌酸溜溜的,俺最不爱听!” 语气中很不满李宝奎大石压死蟹的气势。 李宝奎嘿嘿冷笑,道:“你何世忠的话是说话,俺李宝奎说话就是放屁了?俺说棺材里没有二狗,你们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俺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何世忠不冷不热地一笑,道:“兄弟言重了,把话也扯远了。兄弟是蜂蜜山府里的成名人物,当哥的对兄弟十分佩服。但真话不是靠口说出来的,二狗在不在棺材里,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嘛!” 李宝奎一时语塞,无言以对,避而转头对着何恩高,一语双关道:“何大爷,人不在俺家,大伙没凭没据咋都不相信呢?你看,下葬时辰马上到了,误了时辰对小辈儿不好,是吧?” 李宝奎词锋中隐含机智,打蛇顺棍上,一口套住何恩高。李宝奎绝顶聪明,绝口不提开棺,但话里话外,却占足了理。 言下之意,自是两个意思:一、村人无凭无据,这么闹实属不该;二、李家下葬是正经大事,晚了对后辈不好。 李宝奎将事情抛给何恩高,他料定何恩高向来公正,自不会人云亦云,也不会跟着起哄,更不会开棺的。 李宝奎说完,李家人均暗暗佩服,心道:李俊生前常夸李宝奎精干了得,果然如此。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诌诌的说得十分得体,李家人人均觉深得自心,几个女眷在一旁哭得更加卖力,在场数百道目光全都射到何恩高脸上。 常言道“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只是,何恩高此时的年龄已经够大了,人生的体验,也使他变得足够的世故,正是所谓一点就透的老江湖。李宝奎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可全听出来了。 何恩高心下雪亮,李宝奎这是让自己出头,摆平村人的哄闹,情势如此,该如何定夺? 何恩高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会,睁开眼来,拈须说道:“老四,你也不用性急。”他年纪虽老,但中气充沛,随随便便一句话,便是威势十足,教人不由得不服。 只听何恩高又道:“开棺!给辛家一个交代,也还你李家一个清白。李俊在天有灵,若是怪罪,就来找俺!” 何恩高声音低沉嘶哑,但每一句话都如暮鼓晨钟,震得在场人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 李宝奎本是一副大局落定的镇静,待听到这话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不自禁望向何恩高。但见何恩高满脸庄严肃穆之容,便知自己料错了,心中恼恨不已:这下,更被动了! 李宝奎不知此时何恩高的心情。此前何恩高去李家求情时,碰了个软钉子,回去的路上一直闷闷不乐。 他觉得,李俊在世时对自己都要礼让三分,如今李宝金当家,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实在目中无人。 何恩高不是好面子的人,却也觉得李家太过分。如今,一面是天理公道,村中人心所向;一面是伤天害理,无理搅三分。 何恩高虽不想得罪李家,可大局当前,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便日后李家怨恨自己,也没有办法。毕竟自己是村中主事,处事必须公道,只要一碗水端平,也不怕落人把柄。 何恩高的话出口后,李家人全部目瞪口呆,女眷们也忘了接着哭。 李宝金的眼睛突然发直,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奇怪,用力咬着牙,像是在勉强忍耐着一种突发的痛苦,又像是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
村民们传出一阵窃窃议论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众口一词说何恩高执事就是公道,没有私心和偏见,还有的人因此发出感慨说,即便错了也错不到哪儿去。 李宝奎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正待说话。 “你们不用随帮唱影(随声附和),人要是不在棺材里,咋办?俺老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们谁来担待?”又一个大嗓门声音响起,这次放话的的却是李宝金。 这半天他一直憋着股火,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再也沉不住气,喊出话来。 李宝奎听了,心下暗笑,这大哥素来鄙俗浅薄,此时却也算精明,言词极锋利,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不由自主轻轻地鼓了几下掌,表示对大哥慷慨措辞的赞许,李家人也都跟着鼓掌。 李宝奎本来给众人七嘴八舌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得此机会,对何恩高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道:“俺大哥说的在理,俺爸刚走,就开棺惊动,那可要损阴德,俺们当晚辈可担待不起,何大爷你们非要开棺,那可得讲道讲道,人要是真不在,咋办?谁给俺家一个交代?”李宝奎脸上皮肉不动,却在讨起价钱来。 何恩高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不在,辛宝宝两口子就给你爸三跪九叩磕十八个响头!俺也给下跪,磕三个响头!” 似早料到李宝奎有此一问,何恩高立时响亮地回答,周围人听了,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舒服,暗暗竖起大拇指。 何恩高何等样人?声望之隆,身分之高,滴答河屯无人能出其右,这辈子除了上拜天地神灵,下拜父母长辈,何曾给别人跪过?更别说平辈的李俊,何恩高这礼委实够大。 大家都暗叹:何大爷处事就是公正,为了辛家,甘愿给李俊下跪磕头,心地善良、宽仁厚义,不愧是滴答河屯主事的当家人。 何恩高身后的人不自禁昂首挺胸,脸色自豪,周边人纷纷聚拢到何恩高身边。 显然,他们极拥护何恩高。 |
李家人纷纷望着李宝奎听他示下,李宝奎一时默然无语,沉思对策。 沉默片刻,李宝奎突然抬头,胸有成竹地大喊一声:“开棺!” 李家人人大惊失色,李宝金更是惊疑这四弟是不是疯了? 李宝奎却异常平静,用眼神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惊慌。见他如此镇定,李宝金等兄弟慢慢安静下来。 何恩高等几个主事的老人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 他们没料到李宝奎会如此痛快,看他神色,似极有把握,而且话说的又诚恳、又真挚,不禁人人起疑:莫非,人真不在棺材里? 李宝奎脸色阴沉地环视一周,再次冲自家兄弟喊道:“开馆!看热闹的各位请尽量往后捎一捎(指后退几步)。” 李家男人再不敢怠慢,万分不情愿取了工具,将辛宝宝夫妇扒拉到一边,开始撬刚刚钉死的棺材。 幸雪涕泪横流,神志不清,依然尖叫着往棺材扑,辛宝宝还有些清醒,一把拉住她,不断安慰:“开棺了!开棺了!稍挺挺(稍等等),稍挺挺……” 可幸雪好像神经失常了,不管不顾冲上去要拍打棺材,被辛宝宝死死拽着。 辛宝宝心里又怕又幸,怕的是孩子在棺材里,那就要了自己夫妇两人的命了,同时心存侥幸,但愿只是虚惊一场而已。看这李家竟敢打开棺材,说明人家胸有成竹,搞不好孩子真没有死。 他的心情极为复杂,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家人动作,生怕漏过一丝一毫。 村人都急切想看看二狗到底在不在棺材里?纷纷前往棺材一探究竟,竟把棺材里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颇费了一番力气后,棺材钉已被拔起,李家兄弟并没有接着打开棺材,按李宝奎眼神示意退到一边。 李宝奎清咳两声走上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谜底即将揭晓。 幸雪此时被辛宝宝和几个村民按住,怕她冲上去坏了规矩,因为棺材盖得由李家人自己开。 李俊的棺材比常人大,棺木厚重,显得气派非凡。李宝奎走到棺材前,动作轻轻,扶住棺盖,稍微用力,棺盖缓缓推向一侧,直露出一掌多宽方才停手。 此刻天光大亮,透过这巴掌宽的缝隙,棺中一目了然。辛宝宝夫妇第一时间抢上去,众人也都涌上去伸长了脖子。 辛宝宝夫妇望向棺内,脸色放松,何恩高也凑过去,只见棺内除了李俊尸身,绝无他物。 “二狗不在棺材里!”这消息立即传开。 有留心的人觉得,李家能不能将孩子垫在李俊身下呢?经过仔细观察,棺材就这么大,只需目测,就能看到李俊身下并无他物,除了一张白虎皮。 大家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继续议论起来。李家人人现出脸上不屑之色,似在告诉众人:叫你们不信,看你们有什么话好说? 李宝奎脸上平静,但心下暗暗得意,眼睛向四面展开,最后转向何恩高。 何恩高见孩子不在棺材里,倒也放下心,好歹孩子没有陪葬,真是幸事一件。 何恩高做事爽快,该咋地就咋地,出口的话就是个钉,见李宝奎眼神在无声质询,他抬头大声道:“辛家孩子确实不在棺材里,李家是清白的,俺说话算数………” |
52 正当何恩高面对着满脸得意的李宝奎发话时,正当辛宝宝准备拉起幸雪时,正当李家兄弟走过去要盖棺时,正当所有人都在议论孩子没事时—— “啊!啊!啊!………”只听长声惨呼,这样的惨呼声听在耳里,足以令任何人的血液都为之凝结。 何恩高转头一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幸雪一手伸入棺中,脸现大惊之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 惨呼过后,幸雪突然生出神力,一把将棺盖掀落地上。“砰”一声,棺盖里面朝天,围观人群登时发出惊呼之声,响成一片。 “哎呀!妈呀!” “哎呀俺操!” “他奶奶的,真个损色儿!” 顿时有人立刻蹲在地上干呕起来,人人脸色煞白,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鸡皮疙瘩。 但见二狗身穿红袄绿裤,双眼被黑布蒙着,做了殉葬童子打扮,被钉子死死钉在弧形棺盖上,早已僵硬多时。 幸雪如疯似狂,神智已乱,扑到棺盖上,竟一言不发。 霎时之间,人群中马上出现了可怕的宁静,比死亡更可怕的宁静。 大地间无声寂绝,静寂如死,唯有那燃烧三柱香的凳子上的一股青烟犹在风中袅娜起舞。 但就连这青烟的舞姿,也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空中,静等着摄人的魂魄! 幸雪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二狗全身,接着唱起了朝鲜小曲,歌词哀伤优美,所有人都听不懂。 二狗每个小小的手指脚趾,幸雪都一一摩挲遍了,其情其景,让在场旁观者,除了李家人,人人的心底都淤积着泪水。 幸雪准备抱起二狗,这才发现被其双手、双脚、脑门,均被五颗大钉子牢牢钉住。 她大叫一声,口中狂喷鲜血,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任凭旁边娘们掐人中,也是毫无反应。 辛宝宝目疵欲裂,感到五内俱焚,每一条神经都紧张起来,每一条血管都鼓了起来,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无数倍。 在极端悲痛之下,辛宝宝又见幸雪昏厥过去,他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那哀肠九转的哭喊声中仿佛也有鲜血在流淌。 这一生,还要有多少伤,多少悲,多少痛去经历? 何恩高全身凉飕飕地,宁不骇然?他想不到,万万想不到,李家会这样弄死一个孩子,心机之工,手段之毒,前所未有,简直失了心、丧了魂、碎了魄! |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李家人人张口结舌,个个呆若木鸡,嘴巴焉了,气势没了,心中都连珠价的叫苦,都在一旁拿眼睛瞧着李宝奎。 阴鸷狡诈的李宝奎,见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他,心知要糟,想要 饰辞分辩,却苦于无从辩解,于是大动脑筋,盘算种种应付之法。 他本以为这是手拿把掐(很有把握)的事,开馆让大家看,料死也想不到孩子被钉在棺盖上,哪成想临门一脚时整秃噜了,终被幸雪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宝奎没注意,棺材刚打开时,幸雪看到儿子并不在棺材里,紧张心情顿时放松。然而,却隐隐约约觉得心里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哪儿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 棺材中,李俊高大的身躯躺在虎皮上,并无异状,但肩膀上方白虎皮毛却赫然夹有一点暗红,若非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到。 幸雪知道李俊是被二狗用石头打破太阳穴而死,死后血迹早已干涸,不会染上虎皮,再说,停尸七日,即便有血也被家属清干净,不会落在虎皮上。 那么,这血打哪来的呢? 幸雪奇怪极了,偶一抬头,瞥见李宝金脸色阴晴不定,嘴角蠕动,再看李宝奎,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嘴角已情不自禁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就像是刚偷来了八只鸡的狐狸。 幸雪心下更无怀疑:这血定是自家儿子的! 冥冥中,幸雪好似得到了指示般,颤抖着将手伸进棺材向上摸棺盖。果真摸到人,情不自禁惨叫,使尽全力掀开。 饶是幸雪再坚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丧子之痛。 李宝金见阴谋诡计被发现,一下乱了阵脚,满脸窘态,嗫嗫嚅嚅,像被人当场捏住手脖子的小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要说,让二狗陪葬,还真是事有凑巧。当时在辛宝宝家,李宝金要带走二狗,辛宝宝夫妇拼命保护,他怒火烧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环,本想动武把操,却被马祖婆拦住。 一向诡计多端的马祖婆悄声讲,硬拼强抢不是好办法,只会把事情闹大,不如先回去,等有机会再把孩子偷去。 李宝金觉得有理,这才带人撤出。 此后几天,辛家一直防范甚严,见找不到机会,李宝金恨恨地想:妈了个逼的,先让你小子多活几天。 于是李家人上下一心忙活丧事。事有凑巧,二狗被李家敲锣打鼓的热闹吸引,竟不顾父母严加看管跑出来。 二狗藏身隐蔽,离李家很远,偏偏被从甄有财杂货店买糕点回来的八岁毛发现,飞快跑回家告诉家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宝金如获至宝,欣喜异常,派李宝库鸟儿悄悄地靠了过去……… 就这样,二狗被抓进李家,当晚被李宝库掐死,为了预防凶死的少年鬼魅报复作崇,把双眼剜出,然后用黑布条蒙住。 李宝库这么做,一是怕二狗记住自己的容貌,若在阴间化了厉鬼寻上门,岂不是糟糕;二是怕二狗死不瞑目,与自家父亲面目相对好尴尬,干脆剜出双眼,在阴间也好听老爷子使唤。 他们给二狗换上已准备好的童子服装,这衣裳原本专门在扎彩铺买的,想着日后逮到二狗弄死后再穿上,没想到刚买回来不几天就用上啦。 一开始,李家人想将二狗塞进棺材,躺在李俊身边,可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 最后,还是李宝银建议,将二狗尸体钉在棺盖上,永世不得超生,专心伺候老爷子。几兄弟觉得不错,连忙附和。 于是,李宝库剜出眼睛,李宝铜找来钉子,李宝银拿出锤子,大家分别从二狗脑门、手腕、小腿至脚中间钉入,就这样钉进了棺盖上。 棺材盖上后,李家几个兄弟正面瞧瞧,侧面望望,个个心下好不得意。 |
现在,二狗被发现了,李宝金一时无法辩解,不由得大是沮丧,寻思李宝奎没有参与杀孩子,但却是知情者。 李宝奎回到家,孩子已钉进棺盖上,但他不放心,打开仔细观看,指挥几个哥哥将孩子的血迹擦干净,显得清爽整洁。 李宝奎觉得事情做得漂亮,很是得意,却料不到事起突然,剧变横生,弄假成真。他和李宝金互望一眼,脸上的肌肉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 李宝奎一直打赌外人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二狗,才下令开棺。可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 饶是李宝奎机变百出,这时却也理屈词穷,束手无策。只能低头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李宝奎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李家真正的当家人,怎能连头都不抬呢? 李家女眷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都是知情者。她们也觉得杀孩子伤天害理,灭绝人性,但毕竟老爷子被这孩子害死的,一命偿一命,倒也说的过去。 但村民们却接受不了这惨无人道事情,无不目疵欲裂,大声鼓噪起来。 “操!不是说小孩不在你们家吗?这是啥?”? “妈巴羔子的,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你们老李家都不是好饼(好人)。” “少几把啰嗦,俺他妈是个丘八,别惹俺炸庙儿(发火),俺看谁敢支棱毛儿(起刺儿),俺就收拾他倍儿服的。告诉你们,人是俺杀的,跟别人无关!”李宝库大拉呼哧(大大咧咧)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脸上毫无惧色,凶狠迫人。“几把咋地吧?二狗打死俺爹,俺就让他偿命。这个几把仇俺不报的话,俺活着也没意义了,活着都没意思了还要几把干什么?” 刚才李宝库看得真切,村人纷纷指责自家,自家人个个神色木然,显见无法下台,这才挺身而出。 他之所以这么做,倒不全是为了自家,而是因为他打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没做错。 李宝库长得黑胖,门头一样高,一脸疙瘩肉。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恶梦的恐怕很少。 除了冬天,他春夏秋走路皆敞着怀,露着胸前凸出的黑铜色犍子肉。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所为的是脱了衣服打架方便。 他说一句话,带三个“几把”。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少几把跟俺啰嗦,俺他妈是个丘八。” 李宝库生性鲁莽、暴躁、乖戻,说话办事武武玄玄(不安静),走到哪儿都招人膈应(反感),是个“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驴子脾气。驴性起来不管不顾,抡风扫地,横踢乱咬,谁劝他他和谁支巴(干仗)。 因此,李宝库素来不为李俊所喜,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是那种敢作敢为、胆大包天的人。 在他看来,二狗打死自家爹,他再打死二狗,一命还一命,根本没有错。村人这么打抱不平,简直是故意刁难。 李宝库火气上升,热血沸腾,冲刷血管,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一心只想找刁难自家的人打上一架,好出了这口恶气。他眼睛一直瞪着周围人群,拳头随时都准备打出去。 村人都大吃一惊,觉得以前太轻视李宝库,都以为是个草包,哪知言词居然犀利得很。虽然觉得他打死二狗有悖天理,但要真论起来,杀人偿命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人群的咒骂声小了些,不似适才那么激烈了。 |
李宝奎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马上借势,强辩道:“俺确实不知道二狗真的在棺材里,否则俺也不会下令开棺。既然二狗被俺弟弟打死,那也只能这么地了,算是给老人偿命了。须知皮肉有情,王法无情,反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打到官府也得这么判。俺李家和辛家的仇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盖棺!” 李宝库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便冲自家兄弟扬手,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何恩高原地不动,形貌威严,目光冷如刀锋,声音冷冷道:“且慢!辛家欠你家一条命,可不是欠你家一个人!命,你们已经拿了,尸首,就请还给人家吧!” 这几句话振振有辞,令李宝奎为之语塞,一时无辞可辩,怒气渐生,暗想:“老家伙真他妈的爱管闲事,拿把(要挟)上了。” 旁边的两个狐假虎威,仗着枪支的势作威作福、色厉内荏的差役见李宝奎满脸不悦,想借此机会表现,就狗仗人势地扑上来,企图揪打何恩高,在村人立威,讨好李宝奎。 这俩差役刚端起枪支冲上去,何恩高身后立时站出七八个狼腰虎背汉子,神情无不大为愤慨,或磨拳擦掌,或手按锹镐等工具,都是跃跃欲动。 俩差役见这架势一怔,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不敢强冲,却也不便后退,左右为难,一时僵在了原地,神色极为狼狈。 李宝奎何等圆滑,急忙道:“中!就依何大爷,把二狗还给辛家!”声音却也打颤了。 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李家杀害小孩,何况差役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差役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彩。 李宝金内心不禁称赞李宝奎老练圆滑,只是轻轻一带,立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李家丧事草草收场,绝大多数村人都愤愤提前离开,只有少数几个村民留下帮忙。 李宝奎面露怏怏之色,锐气已折、杀气已灭。千算万算,智比天高,还是不能预测到今日的变化。在村人面前丢了脸,在自家兄弟也掉了威风。 自家人有意无意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都带了点责怪,仿佛在埋怨他不该下令开棺,这更让他老羞成怒,怒火更炽,却无法发作。 他的两个狗腿子差役也灭火儿,焉焉的,垂头丧气,没了来时的耀武扬威,飞扬跋扈。 整个李家将李俊下葬后,将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一路摇曳回村。 李宝奎心情极是糟糕,打过一声招呼,便和两个狗腿子差役连夜回蜂蜜山府。 李宝金心里大不痛快,勉强将李宝奎送出家门。返身回屋,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横眉竖眼地坐在了桌前。越想越气,老羞成怒,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他一拍桌子不要紧,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水流了一地。桌子上还卧着一只正在睡觉的老猫,老猫惊醒,乍起毛要发怒,但看见主人李宝金也在发怒,它就不怒了,悄没声溜下桌子,跑了。 正要进屋的马祖婆听见响动一惊,连忙收住双足,她知道丈夫气儿不顺,她可不想进去找不自在。便转身向李宝铜家走,去找他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李宝金憋了一肚子气,便走出屋,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进茅楼(厕所)撒了一泡尿。 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胀得更满了。 |
53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情可觅烟花巷。高彪子今天属实威风了一把,锋芒毕露、畅快淋漓。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高彪子竟第一个顶撞霸道的李家人,让村人又佩服又纳闷:这家伙啥时变得侠义心肠?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高彪子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寻思。 “去他吗拉巴子!”随着骂声,高彪子吐了一口痰,心中的抑郁也似乎随着痰吐了出来,心境倒反而舒坦了。 高彪子半辈子少与人争。今天的作为连他自己也惊讶。他平日气儿不顺,自家妈不省心,媳妇表现也越来越不正常。 连续几天了,高彪子半夜发现媳妇不声不响跑出去,到清晨回来时身上拔凉拔凉的。问她去哪儿了也不回答,倒头就睡回笼觉。 高彪子担心媳妇要疯,不敢追问详情,只能郁闷不已。 今天送丧看到李家众多人殴打辛宝宝夫妇,气愤不已,一声吼叫,跟李家叫号,真的很想打一架,可惜被村人拉住。 这么一折腾,高彪子精力发泄了许多,郁闷方始稍减。 他不怕李家报复,这么多年杀猪屠狗,最不怕的便是血腥。日子过成这样,咋过不是过?他裹了裹棉袄,顶风向家走去! 昏迷不醒的幸雪被郝大爷背着,辛宝宝抱着红袄绿裤的二狗,郝大娘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辛宝宝一只眼空洞,一只眼无神,睫毛、嘴唇和两颊糊满了气息结成的冰屑,面目模糊难辨,仿佛是阴曹地府里鬼魂出殡时的承办者。 寒风萧萧,泪水在他们的脸上随风而散,又在心里慢慢淌开。 郝大爷老两口本不想来送葬,他们跟李家没有啥交情,可一个村住着,不理也不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认定二狗被李家害了,可见不到尸首,也不好坐实。 今天一早,郝大爷天没亮就起了炕,自言自语道:还是去老李家看看,指不定能找到二狗呢? 郝大爷话虽不多,可对二狗是真疼,孩子淘气,可就是喜欢。郝大娘何尝不是这样?两人待二狗亲如孙子,在生死不知的情况下,自是关切无比,便跟着一起来了。 不想看到开棺惨剧一幕,两位老人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差点倒下。 二狗和狗剩跟老两口最亲,他们时常跑到老人家玩,总住在那里。自从幸雪从蜂蜜山回来后,二狗变得越发懂事,在老人面前乖了许多,更让老人疼爱不已,当成自家孙子看待。 如今竟白发送黑发,老两口神色惨然,痛心不已。 到家后,郝大娘铺好被褥,郝大爷将幸雪放上去,便出门去张神医家买药。辛宝宝则抱着二狗进了小屋。 二狗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辛宝宝死死盯着二狗眼上的黑布条,忽地涌起不安的感觉,这布条颜色不对,显得黑红。 辛宝宝手脚颤抖,稍一犹豫,还是伸出手,解开了二狗眼睛上的黑布条……… |
郝大娘正在灶房拎热水准备给幸雪擦脸,水刚倒进盆里,“嗷!”突然传来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嗥叫。 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郝大娘不由惊得手中水壶掉地上,忙跑去小屋。一推门,便见辛宝宝惨白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谁见了这样一张脸,一辈子都会噩梦连连。 郝大娘再往炕上一看,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手,捂住了嘴,哭声却从手缝中泻出。 只见二狗眼眶开了两个大洞,血肉模糊,原来眼珠子早已给人挖去了。 辛宝宝的悲哭终于出口,眼里的泪水如箭矢,狼哇的哀嚎比在送葬现场更凄厉,能传到天边去,屯里大部分人家都能听到,大家纷纷摇头叹息。 狗剩一直睡在郝大娘家,老两口出去将门上了锁,狗剩听到父亲哭嚎,穿上衣服想回家却推不开门,只好返回炕上干呆着,心想找到二狗好一起去堆雪人玩。 郝大爷拿药回来,老远便听到哭声大作,呜嗷儿地,加快脚步急走,一进门见老伴儿在哭,刚想询问,又一眼看到二狗的面容,如遭棒击,双眼发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哽咽道:“伤………伤天害理啊!” 郝大娘哭诉起来:“作损啊!作损啊!人畜里少有!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李家没有一个好饼(好人),这么小的孩子,他们可真下得手啊!二狗啊,傻小子,你可老猪腰子(固执),咋就不听你妈的话呢?咋非得跑出去?老天爷要是长眼,让李家没个好下场。呜呜………” 几人哭天抹泪半天,慢慢停住哭声,辛宝宝坐在地上哽咽,却也发不出声音了。 郝大爷擦干眼泪,将草药递给郝大娘,郝大娘这才醒过味儿,接过去灶房熬药。 郝大爷终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老人,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后事。 郝大爷蹲下身子,面对辛宝宝,缓缓的道:“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宝宝,忧能伤人,你别太过伤心了。幸雪都伤心倒下了,你可别再倒下,俺这老天巴地的(老弱的意思),可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扯不起。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快起来给孩子埋了吧!”老人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 辛宝宝神情木然,一动不动。郝大爷摇摇头,自己动手将二狗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以示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赤条条的走。 殉葬衣服扔在一边,那崭新的红绿绸缎显得特别刺眼,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郝大爷找了被单将二狗裹上,抱在身上,推了推辛宝宝,辛宝宝站起来木纳地跟随出屋。 郝大爷在院里找了锹镐让辛宝宝拿上,向村外走去。这孩子属夭折,不能以成人离世的礼法操办,不用棺材,只需找个地方草草掩埋便可。 天越发阴暗了,宛如老妇展不开的眉头,要降灾人间似的。 两人在靠辛家地头的山上找了块地方,开始挖坑。天太冷了,地冻得太结实了。两人连刨带挖,费了不少劲才挖了个小土坑。 忽然一阵狂风卷了进来,风惨惨兮,卷起了盖在二狗尸身上的白被单,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辛宝宝慢慢抱起二狗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他放了下去,两只大棉手套抓起泥土,慢慢撒在他身上,但在他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 辛宝宝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二狗,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儿子了。 辛宝宝坐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二狗脸上。辛宝宝将泥土扔掉,心中悲愤难抑,站起身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郝大爷摇头叹息,将被单儿放进土坑盖住二狗的脸,开始填土,最后培出个土包,又摆了一堆石头,这才罢手。 按东北风俗,早亡的孩子坟,连个墓碑都不必有。这正是: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好娃娃,今已去,永不再来;天地恩,风吹散,万世不聚。投下种子不收获,可怜父母心! 辛宝宝呆在那里许久不动,犹如吹不烂的石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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