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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滴答河传奇[第11页]

作者:祁健
首页 上一页[10] 本页[11] 下一页[12] 尾页[1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买卖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买卖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高丽棒子赵成日竟走到了他前面,竟把过江虎习中志告了。他感到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买卖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他原以为日本人对赵麻子的死不会过问,不料,日本人竟过问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几个小时的告密念头又顽强的浮出了脑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个通风报信者,为他的买卖扫清障碍。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会是谁呢?矿警刘磕巴?汉奸把头周驴子?炭矿翻译毛振生?送饭的老高头?井口拉马的老驼背?
    都像,又都不像。
    其实,送饭的老王头,拉马的老驼背,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告密也不会去找他们。
    他要知道的是,矿警刘磕巴和监工周驴子是不是靠得住?他没有机会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却有机会向刘磕巴和周驴子告密。
    只要这两个人靠得住,他的买卖就能做成功……
    97
    这时,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弟兄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
    太阳偏到了西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
    这不会错,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
    日本人以骗招、强征和抓捕等多种手段,从辽宁、山东等地掳掠大批劳工来开发建设煤矿,日本人把他们眉毛剃掉,统称为俘浪。
    日本人管理手法实在厉害,在煤矿建了老君庙,给每个俘浪的背后纹身,写下了一个佛字,并说这样可以保安全。
    如果你在井下不幸遇难,那并不是这个字不灵,而是因为你的心不诚。也就是说你没有死是因为写了佛字保佑你,死了怪自己,谁让你心不诚:不好好念佛!
    俘浪们是八小时劳作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唯有深夜零点的那次与弟兄们有关。
    因为战俘身份,所以日本人对弟兄们进行更加残酷的压榨与迫害,实行十二小时劳作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不错,是放四点响。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
    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快要结束了!
    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张贵银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汪华喜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阳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他们头顶上啸旋。
    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汪华喜觉得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朦朦胧胧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龙川太君心旷神怡地斜躺在竹凉椅上,他干瘦而病容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南面一至七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汪华喜,他一次次地想: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龙川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龙川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通行。
    龙川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感到特别无助。
    无助是人生的普遍处境。身不服从心,身心分裂,心有余而力不足,是最大的无助。
    他的身和心不断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
    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入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
    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龙川站到他身边时,他又惊又怕,双腿颤抖得不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大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
    龙川的拳头落到他鼻子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
    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在井下工作了十二个小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
    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挺不住了!挺不住了!
    他两条干瘦的腿不再颤抖,却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
    被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龙川野蛮无理的叫喊:“……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
    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夜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龙川都他妈腾云驾雾似地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嘈嘈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汪华喜“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龙川吼。
    两条贪婪噬血的黑蛇一次次扑到了汪华喜的脊背上,他不知道。
    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铮的男子汉。
    他感动得哭了……
    ——能活着,毕竟不是件坏事。
    最终下令结束这场意志战的,是密山炭矿最高长官佐佐木大佐。在汪华喜被拖到六号通屋台阶下的时候,恰好出现在弟兄们面前的。
    佐佐木大佐显然刚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回来,脸膛上挂着汗珠,皮靴上沾着一层浮土,军衣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随着他走动的身体,前后飘荡着。
    佐佐木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他常常微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他走到龙川面前时,龙川笔直地立起,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个躬。
    他咕噜了一句鬼子话。
    龙川咕噜了一串鬼子话。
    田义富听不懂鬼子话,但能猜出两人在讲众人罚站的事情。
    他脑子突然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拼着自己吃一顿皮肉之苦,立即把面前的一切结束掉。
    不能再这么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们的逃亡计划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晒得烟消云散!这僵持着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潜伏着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急,他怒,他要向佐佐木大喝一声:“够了!阴谋是莫须有的!逃亡是莫须有的!大佐,该让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个密山炭矿株式会社,田义富只承认佐佐木是真正的军人,佐佐木不像管他们的谦吉那么多疑、狡诈,又不像管八号到十六号的清水那么阴险、毒辣。佐佐木喜欢用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
    有一桩事情给田义富的印象极深:去年秋天,佐佐木刚调到这里时,有一次和东北军某团团长李荆璞谈高墙电网外的战争。谈到后来,双方都动了真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李荆璞竞毫无顾忌地把佐佐木和帝国皇军痛骂了一通。
    佐佐木火了,冷笑地抛过一把中国大刀,要和李荆璞决斗。
    决斗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大地上进行的,弟兄们都扒着铁栅门向外看。
    李荆璞拾起刀,抽刀出鞘,仔细打量,发现这大刀很沉重,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背有一圆口,造形独特,背厚面阔,宜于劈砍,所以最适合于杀头。
    刀是有灵性的,不喜欢见人,喜欢见人的血。只要出了鞘,就想杀人,连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种感觉,没有用刀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到。
    “嚓!嚓!嚓!” 李荆璞望虚空劈了三刀,立时生出一股惨烈的刀气。
    刀气变成杀气,笼罩着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寸空气。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有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面对强仇大敌,李荆璞握紧刀柄,冰凉的刀锋,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他的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
    因为他知道,他面对的是有着“皇军之花”之称关东军里最优秀的军官,虽然失去了一只臂膀,但虎威仍在。
    佐佐木站在对面,单手执着日本武士刀,一动不动,冷得就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寒冰!
    人在江湖飘啊,谁能不挨刀?一刀、两刀……
    李荆璞挥着刀,飞快扑向佐佐木,划破了佐佐木的独臂。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熟能生巧。勤能补拙。佐佐木因为失去了一只胳膊,每天都在用另一只胳膊专心苦练刀法。
    对于刀的性能和本质,没有人能比佐佐木知道更多,刀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刀就好像动用手指一样灵活。
    高手相搏,胜负只在毫厘之间。佐佐木不愧是日本陆军大学的毕业生,一身刺杀本领着实了得。
    他单手挥刀直劈,是武功中最简单的一招。
    但这一招却是经过干百次变化之后,再变回来的。
    这一刀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奇异,甚至连李荆璞自己都不能。
    他看见大刀劈下来时,已可感觉到冰冷锐利的刀刃砍在自己身上时,同时也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死,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件虚幻的事?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他还没有认真想到死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间,死亡已将他生命攫取。
    然后就是一阵永无止境的黑暗。
    ——死,岂非也是一种解脱。
    事后,佐佐木在高墙内为李荆璞举行了葬礼,他对着那些日本兵士,也对着站成一片的战俘们说了一通话:“他不是俘虏!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死于战争,对军人来说,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永恒的归宿。”
    佐佐木大佐脱下帽子向李荆璞团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田义富从那开始认识了佐佐木。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
    佐佐木敢于把军刀抛给李荆璞,让李荆璞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龙川太君或清水太君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李荆璞掐死,但他没有这样做。这是一个有气节的日本军人!
    龙川还在那里用鬼子话罗嗦。
    佐佐木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一边听,一边在龙川面前来回踱步,间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田义富从人群中站出来,龙川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咳嗽几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极不情愿地喊道:“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枪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田义富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弟兄们又胜利了。
    98
    回到屋中,田义富见到了过江虎习中志。习中志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曲腿趴在大炕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田义富上炕挥了挥苍蝇,习中志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显然有话要说。
    田义富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习中志的嘴边:“ ,你要说啥?”
    习中志低声问:“和……和外面联系上了吗?”
    田义富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田义富悄悄说:“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高丽棒子赵成日!”
    习中志点点头,又说:“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俺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俺……俺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 ,你吃苦了,弟兄们谢谢你了!”
    习中志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立现皱纹,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也仿佛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习中志和田义富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土筐苞米面窝窝头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窝窝头虽然又干又硬,剩菜汤虽然又酸又苦,弟兄们却还是吃得很乐,喝得很乐。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人生中的乐趣本来已经不太多了,所以他们只要能找到一点点快乐,就绝不肯放过。
    所以他们还活着。
    快乐本就不是“绝对”的,只要你自己觉得快乐,就是快乐。
    咬着干硬的窝窝头,喝着酸苦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吗?”躺在大炕铺上的张贵银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容置疑的了,过江虎习中志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
    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急待搞清楚的。
    另一个急待搞清楚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习中志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因为这炭矿总共有五六个井,虽然各自独立,但有时掘进深了,竟和别的井巷道互通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东北夏日黑天晚,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矸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
    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
    黄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张贵银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完达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
    那日,他和做木材生意的父亲赶着黄牛,从森林深处拽拉出一根大圆木。
    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云雾缥缈覆盖巍巍林海,让美丽的完达山更加原始与神秘。
    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
    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他还想起,父亲曾经在自家院里种植了几十颗铁桦木。铁桦木属珍稀濒危野生植物,被称呼为木王。
    铁桦树靠种子繁殖,种子靠风力传播 ,滋生容易,却不易成长。
    那年春天,父亲挖树坑,把从森林里移植过来巴掌大的铁桦小树种下,又将土质过筛,轻轻地填埋,然后浇水。
    将树全部栽下后,父亲每天浇水,而且一定浇透,对待这些小树如亲生孩子,
    铁桦树虽然坚硬如钢,但成长却不易,成活率极低。
    一年后,几十颗小树只活下一颗,很弱小但很坚强,坚持生长着,它的力量是个秘密。
    它向地下展开凶猛的根系,向上生长也向下生长,用须发一样的脚趾攥紧泥土,用尖利的牙齿噬咬天空,精神从不懈怠。
    坚持、坚持、再坚持……也许这就是小树成长的方式。
    人生的成长,充满了暗礁险滩,隐伏着无数杀机。成为军人后,张贵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颗小树,那不畏环境恶劣仍在生长的小树?——伸展、伸展,从不忘记伸展的小树。
    他还想起,在东方红湿地,有幸看到一只狼王身负重伤,拼命摆脱身后新狼王的追杀,它越过小溪,越过草滩,越过臭水塘,一路狂奔。
    这是一只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生命之舟逐渐沉没的老狼王,但仍然有一种顽强的恋生本能。
    在严酷的丛林法则的统辖下,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头狼的王位是在狼群中通过搏斗竞选产生的,只有最健壮最机智最勇敢的狼,才能战胜其他伙伴,夺取头狼的王位。
    但头狼的统治只能维持数年,因为幼狼不断成长,为争夺王位,它们常常向头狼提出挑战。
    经过一场激战:胜王,败寇。
    老狼王不愿意去死,所以,将狼身上的勇敢和坚韧精神发挥到极致!
    那年秋天,他和父亲收购了一车上好木材。走出森林,一块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树林里飞禽惊啼,走兽奔蹿,透露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凄惶,荒凉的河道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
    在大路上,他们被日本开拓团几个移民拦住,要没收木材,父亲上前据理力争,被日本人用尖刀刺伤,将木材抢走。
    他的父亲含恨离世,死不瞑目。
    为报杀父之仇,他参加了东北军。
    作为一个东北军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马占山的指令下,在田义富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无数次抗日战争,与日寇血战于白山黑水间。
    那时候的他,作战勇敢,舍生忘死,愣是凭借着一把鬼头大刀,砍掉三个鬼子的脑袋,被提升为排长
    在和日本人作战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
    因为,他一直认定中华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手下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以死报国的决心。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们曾在哈尔滨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团长黄显声的遗书,那遗书上的话使所有人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倭寇深入中华国土,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如遭逢不幸,望爱妻不要悲伤。如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中国人的!”
    然而,战争是极其残酷的,自从东北最高统帅张作霖被炸死,张学良带领东北军逃往陕西。留在东北的抗联处境极为艰难,因为缺衣少食、无医无药,被日本关东军打得节节败退、濒临绝境。
    抗联第一军军长杨靖宇在冰天雪地、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最后孤身一人与日寇周旋战斗几昼夜后壮烈殉国。
    牺牲后,日本人发现他的胃里面一粒粮食也没有,只有草根、树皮和棉絮,不得不低头表示:“虽为敌人,但却是大大的英雄!”
    日本人甚至认为,你就算把杨靖宇的脑袋砍下.他也还是照样能张嘴咬你一口,咬进你的骨头里,喝干你的血!
    抗联第二军总指挥周保中在作战中肠子被打了出来,他把肠子塞回肚子里,用绷带缠上继续战斗。
    抗联第三军总指挥陈翰章在牡丹江镜泊湖中弹后,腿部越肿越粗,在没有任何药品的情况下,他用一条纱布从伤口的一头捅进去,从伤口的另一头把带脓血的纱布拉出来,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继续战斗,直至慷慨殉国。
    …………
    四月十八日,是张贵银排长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已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那日夜间,对面鬼子几颗重炮弹落在他们中间,“轰轰轰”几声大爆炸,炸死炸伤无数人,断胳膊断腿满地都是。
    活着的军人拼命逃跑, 日寇子弹在后面飞,打的飕飕的,真他妈的蝎虎。
    拼命地跑啊跑, 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亲兵终于被流弹追上,削掉半个脑袋。
    这时的他,突然站住了,好像悟到了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
    谁知道呢?
    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他自己!
    只有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野心勃勃的狼还是做一只奴性十足的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于是,他主动放下枪举手投降了,被日本鬼子押往战俘集中营,接着送到密山炭矿株式会社。
    这里的天空布满煤尘,河流是黑色的,树木花草是黑色的,到处是矸石垒成的房屋。
    所有的房子,从上到下都是黑的,人生活在这里,连呼吸也是黑色的。
    黑黑黑,让人想到的只是死亡,而不是生活。
    躺在破炕席上,张贵银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那条洞子走得通吗?它是不是通向一个以前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
    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有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爱国理由而轰轰烈烈的去死。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爱自己理由谦恭的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成熟了!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
    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里,苍穹的远方有一颗星在眨眼,有一朵浮云在流动,
    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背影,矮矮的个子、罗圈腿、身材壮实、脖子和脑袋差不多粗细,猛一看上去就像一颗大号的猎枪子弹。
    这子弹背影令他很不舒服,又转过身子,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
    他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着。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开挂的人生一样。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蜘蛛是怎么做爱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炕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火炕上。
    火炕上铺着舒适的大红棉被,从窑子铺找来的窑姐正掩口浅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
    张贵银只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何处。那妓女解开他的裤裆,低头含住,呻呻吟吟地抽动着,咂的他痒麻异常,舒服死了。
    慢慢地,他的下身湿了一片。
    将手上黏糊糊的液体往炕下面抹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嗨到一起,嗨翻了。
    嗨嗨良久,淫情倍增。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炕下,半个赤裸的臀在黑暗中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搞鸡奸(同性恋)。
    他只当没看见。
    99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贵银睡着了。
    他在梦中看到了过江虎习中志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
    他又看到了多年前完达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眼前绿草如茵,树木森森,雁鸭成群,令人陶醉……
    被尖厉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弟兄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老张,该你值日了!”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义富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义富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龙川踱着方步从岗楼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日本军官惯有的神态:冷酷和坚毅,同时又带着一丝战争狂热。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龙川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不假思索,便低声叫道:“太君,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龙川产生了疑惑:“嗯!你的,要说什么?”
    那两个弟兄已经走近了。他手足冰冷,只觉得平生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湿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龙川面前。
    “八格牙路!”龙川一个耳光甩过来。
    显然,谦吉已悟出了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俺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龙川将他带进了岗楼。
    一进岗楼,他跪下了:“太君,龙川太君!俺的,俺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龙川笑了:“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却张口结舌。
    一瞬间,他觉得很惶惑。
    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龙川,他该讲些什么呢?
    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人,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
    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无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
    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逃?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他一直寻求最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们要逃!俺知道,俺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含含糊糊地说。
    龙川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说,说下去!”
    “具体情况,俺……俺、俺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咳咳!”龙川吐了一口痰,并用鞋底擦净,想了一下:“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俺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站起来,正要向龙川鞠躬的时候,龙川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矛盾和痛苦了,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自己利用得不错,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给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自己就甩开手做这笔大买卖。
    院子中,龙川太君照例在高台阶上训话。
    训完话,战俘们下井。
    一切全和往常一样……
    到了半夜,监工周驴子到避风洞睡觉去了,矿警刘磕巴睁着没睡足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田义富营长将一三六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 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田义富说完,将目光巡视一遍,对着弟兄们道:“今儿个,咱们得把那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黄毛自告奋勇道:“老田,让俺去摸吧!”
    田义富想了一下,应允了:“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 说,老洞子的洞口在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口有青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骷髅的危险牌。”
    “知道了!”黄毛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
    “哎!”田义富将他叫住了:“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田义富看了看煤顶,交待道:“张贵银、赫荣森,你们准备好,用炸药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黄毛溜了。顺着一三六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日本人没设防。
    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俘们想入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矸石粉的黑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
    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
    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的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一三六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刘磕巴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煤窝。
    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炸药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炸药。用完的炸药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
    田义富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炸药。炸药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境界。
    听到煤窝里的爆炸声,过去所有的峥嵘岁月,又一次在他眼前显现出来,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抗日歌曲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
    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那年夏天,他就是唱着这支抗日歌曲,由黑河开赴黑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江桥抗战爆发以后,马占山一共集结了两万人左右的部队,在江桥设立三道防线,准备和日寇殊死一搏。以命搏命,以杀止杀。
    拥有信仰的军队是强大的军队,拥有信仰的战士是无敌的战士,目睹国土家乡不断沦陷却被勒令不放一枪的东北军汉子们,早就憋足了一口气,人人不怕死,个个往前冲,最终击毙日伪军六千余人。
    为了消灭这孤军弱旅,十几天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亲自出马,出动总兵力一半——两个步兵师团和一个骑兵旅团,加上伪军配合,并有海军派遣队和飞行部队,海陆空立体作战,步骑炮协同作战。
    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情况下,黑龙江军队却得不到国民政府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的支援。
    在弹尽粮绝、伤亡惨重,回天无力的情况下,马占山被迫放弃省城齐齐哈尔,撤至海伦一带休整,以利再战。
    当时东北还有一位抗日名将,和马占山的名字很相似,这个人就是冯占海。老百姓起了一个顺口溜,叫:“一马占山,二冯占海,山海关外,排山倒海。”
    齐齐哈尔沦陷,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指向哈尔滨。哈尔滨保卫战爆发!
    马占山在既要保证海伦安全,又要防止关东军从齐齐哈尔向东进犯,不顾身边人劝他保存实力的建议,毅然决定抽调苑崇谷旅,支援冯占海将军保卫哈尔滨。
    死神两次扑到了田义富身边。
    一次是在江桥,一颗炸弹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黑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
    一次是在道外,苑崇谷旅经过惨烈的激战,部队减员过半。日寇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有中弹!
    但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四月十八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因为对他来说,这日子是永恒的。
    日军4个飞行中队轮番轰炸扫射,日军重炮疯狂轰炸,加之日军坦克队的进攻,一时间整个哈尔滨炮火连天,弹如雨下,战况惨烈。
    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九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泥巴的黑皮靴。
    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刀刃上跃动着一缕初春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初春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身上受了伤,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牡丹江战俘集中营里。
    在集中营,经过简单治疗,他的伤已好了七八成,日本人就赶他前往滴道,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密山炭矿第五一四四号。”
    自打进了煤矿,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 ,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逃跑的机会。
    100
    黄毛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
    不料,一脚踩入了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做的安全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黄毛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黄毛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青砖砌的,墙下没有洞。耳边突然响起田义富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黄毛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只好往回走。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黄毛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
    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黄毛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
    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黄毛像狗一样钻了进去,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手掌和膝头在洞子里爬。
    黄毛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眼,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去见了阎王。
    黄毛的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瓦斯。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
    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
    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黄毛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
    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方伸着。
    黄毛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感觉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瓦斯!
    瓦斯能把人憋死!
    瓦斯是无色、无味、无臭的气体,但有时可以闻到类似苹果的香味,达到一定浓度时,能使人因缺氧而窒息,并能发生燃烧或爆炸。
    黄毛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峰苦思:这巷道到底有没有瓦斯?能不能爬下去?
    他不自觉的用鼻子闻闻,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瓦斯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
    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
    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黄毛万分绝望,就像飞奔的骏马,一下子掉进深渊。他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头重重的向下垂落,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不敢懈怠,要赶在汉奸把头周驴子进窝之前,赶回一三六煤窝。
    黄毛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张贵银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刘磕巴正在磕磕巴巴说着什么。
    黄毛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张贵银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刘磕巴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煤窝。
    他刚进煤窝,刘磕巴也进来了。
    刘磕巴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都……都几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俺……俺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俺刘某人!”
    田义富说:“刘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刘磕巴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黄毛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吗?”
    “那老洞有多长?”
    黄毛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恶狠狠地答道:“走他妈的蛋!那洞子是死的!”
    空气的流动像骤然停止,黄毛已突然发觉死亡的气息已充满了这煤窝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黄毛感觉辜负了弟兄们的厚望,叹了口气道:“ 上次没走到头,俺这回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田义富问,他的脸上没一丝表情,他的眼中更没一丝感情。
    黄毛愤愤的道:“怕俺走错,你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
    田义富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
    汪华喜如聆“鬼语”,浑身打起颤来——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张贵银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只觉得有股寒意自足底升起。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权力。
    可是对他们这些战俘来说,只要活着,就已不容易。
    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
    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围。
    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101
    大办公桌上摆着一只香气喷喷的烧鸡,还有一杯日本清酒。龙川太君热情地邀请道:“你的,坐下吃吧,吃得饱饱的!”
    张贵银受宠若惊,抓过烧鸡像饿狼似的大口啃起来,不时地咬住往嘴里填食物的指头,食物噎得他不停地打嗝翻白眼,脸上的血管暴凸着。
    龙川觉得这中国人的胃转眼间似一只被吹涨的气球,快撑死了。
    张贵银很快吃光了烧鸡,地下尽是鸡骨头。他将满是油污的手往破衣服上胡乱擦擦,又举起日本清酒,一仰而尽,这才满意地抹抹嘴巴。
    龙川扔过来一盒日本烟,张贵银抽出一支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随着烟雾弥漫,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谦吉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这烟真好!”张贵银想。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日本烟确实不错。
    张贵银很快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
    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龙川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龙川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燃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就自由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吃喝嫖赌抽都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
    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龙川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龙川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的,正是日本人所需要的阴谋。
    龙川太君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
    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蹚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
    整得好,日本人或许提拔他进密探队,虽然当汉奸名声不好,但毕竟吃香喝辣的。当然也可能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
    整得不好,他还得留在这矿井里挖煤。给日本人当苦工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高丽棒子赵成日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
    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龙川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张贵银慌忙吐出烟圈,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龙川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有人在战俘里面,嗯,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龙川极力想掩饰着心中的兴奋,但仍是掩饰不了眉宇间,那种高涨的喜悦。他“嘿嘿”咳了两声,缓和心中的激动,道: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张贵银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龙川太君尝尝: “是田义富,八号大屋的!”
    龙川太君皱了皱眉头: “田——义——富?田……”
    龙川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龙川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田义富的战俘编号是:密山炭矿五一四四号!”
    龙川太君一下子将那张五一四四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姓田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黑龙江步兵苑崇谷旅四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龙川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大日本皇军,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龙川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俺只知道一个田义富,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游击队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小人俺……俺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龙川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皇军,皇军,不会亏待你!皇军,把他们一网打尽,皇军给你密探队副队长,当副队长!明白?”
    张贵银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明白!明白!太君如此厚爱,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涌泉报答点滴。”
    龙川太君慷慨地送了一顶官帽子。出了大价钱,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他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守山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张贵银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信口开河道: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守山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小人俺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龙川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俺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龙川太君笑道:“你的放心,现在的,皇军不会动他们,大日本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龙川又问: “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抗联队伍?是李延禄?还是那个赵尚志?”
    “这个……这个,小人俺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张贵银想告诉谦吉太君:他怀疑井下一三六煤窝的矿警刘磕巴,甚至想一口咬住刘磕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倘或刘磕巴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刘磕巴,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抗联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官帽子自然飞了,自由也没了。
    他的表情如丧考妣,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的像要哭了出来: “太君,小人,俺的,真的不知道!”
    龙川太君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皇军,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龙川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古人说的成语:“持盈保泰。”
    张贵银被提走时,八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当他垂着胳膊、塌着肩膀、低着头,像一条挨了两棍子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来时,弟兄们依然在睡觉。
    田义富却没睡,他眼看着张贵银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张贵银满面愁容地走进来。
    张贵银正要在自己的铺上躺下时,田义富轻轻咳了一声。张贵银立即在黑暗中轻轻叫了起来: “老田!”
    田义富应了一声:“老张,过来!”
    他们的炕铺是并排的,当中隔着条一米左右的过道,过道上没有灯光,黑乎乎一片。
    张贵银像狗一样蹑手蹑脚地过来了,爬上炕,头朝里,两只脚一下子伸到田义富面前,自己的身子贴着田义富的身子躺下了。
    张贵银没敢将头凑到田义富面前,他怕田义富嗅出他嘴里的烟酒味。
    田义富只得把身子曲起来,头抵着张贵银的膝头,低声问:“怎么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干啥?”
    张贵银极忧虑地道: “老田,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点啥! 龙川这王巴蛋老逼问:赵棒子是怎么死的?谁给通风报信的?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了,说咱们要组织逃跑!”
    “这痨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俺没说,啥也没说! 龙川让俺再想想,说是给俺两天的时间,两天以后,就要用狼狗对付我!老田,田大哥,田营长,你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说着,铁门又响了一下,靠门边的赫荣森被提走了,提人时,日本看守竟没注意田义富的铺上挤着两个人。
    “看,老赫又被提走了!保不准又是问那事的!田大哥,咱们得行动了!说啥也得行动了!不是和外面联系上了吗?咋还不把日子定下来!”
    田义富道: “这事不能急,得准备充分些,要不,没把握!”
    “具体日子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俺只负责给八号的弟兄传个信儿,谁他妈领头,俺也不清楚!这日子要是能定,俺他吗今夜就干!”
    张贵银叹了口气: “完了,两天以后,俺非落个 的下场不可!”
    “你也得像 那样挺住! ”
    张贵银怯弱地道:“俺……俺……俺不敢说这硬话……”
    田义富恶狠狠地道:“那么,你想做赵棒子?”
    张贵银狡猾地撇开了话题,近乎哀求道: “田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们可都他吗的完蛋了!”竟嗡嗡嘤嘤哭了两声。
    田义富开始安慰他:“能活着固然好,死了也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个碗大的疤口而已。那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又悄悄讲了许久,张贵银才又溜到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102
    这夜,一切正常。
    十一点钟,哨子照例响了,号子里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趿鞋,穿衣。
    十一点二十分,龙川训话。
    十一点半,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
    十一点五十五分,中暖营二百多名战俘和守山营的近三百名战俘全挤进大罐下了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暴动将在今夜举行……
    这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窝子好像有人叫,声音短促,尖厉,矿警刘磕巴警觉地从煤楼边的守护洞里钻了出来,支着耳朵听。
    那短促尖厉的声音却消失了。通往煤窝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刘磕巴以为是幻觉,又把枪往怀里一搂,缩到了守护洞里。
    坐在铺上,刘磕巴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今夜有些怪。战俘们的神气有些不对头哩!他们似乎是酝酿着什么重大事情,从暖泉巷往一三六窝子爬的时候,有些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尤其是五一四四号田义富,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到后面,老和人叽咕什么。
    他们莫不是想闹事吧?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搂在怀里的枪一下子横了过来,黑乌乌的枪口正对着黑乌乌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从煤洞子里扑出来,他就开枪,他知道,枪一响,守在暖泉巷的日本人和矿警就会赶来救援,任何捣乱的企图都会被砸个粉碎!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开枪。他对这些战俘蛮同情的,都是同胞,平常对他们也并不坏。他和汉奸把头周驴子不一样,从未向日本人报告过什么,也从未打过哪个弟兄,他认定他们没有理由和他为难。
    往好处一想,脑瓜中那根绷紧了的弦又松了下来,长枪往肩上一背,挂在棚梁上的灯往手上一提,径自向洞子里走去。
    他得看看,煤窝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
    弯着腰在通向煤窝的洞子里走了二三十米,两盏晃动的灯迎着他跳过来了。
    他停住脚,把灯往地上一放,枪横了过来: “谁?干什么!”
    迎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 “不好了!炸帮了!埋进去三个,周驴子也埋进去了!”
    刘磕巴立即提起灯,加快脚步往煤窝里去。刚走到煤窝里,就看到了周驴子躺在地上,僵硬的肌肉虽然已扭曲变形,却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临死前的惊吓与恐惧。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刚要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几个人已拥到他身边,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上,枪也被夺走了。
    他吓慌了,挣扎着喊: “嘎……嘎哈!你……你们要嘎……嘎哈?”
    五一四四号田义富窜到了他面前: “刘哥,你白(别)怕!弟兄们不会害你的,弟兄们要逃,要逃,懂吗?”
    “逃……逃……逃?你……你们逃了,俺……俺咋向日本人交……交账!你……你们白(别)害俺……俺了!俺……俺可从没做对……对不起你们的事哇!”
    田义富热诚、情切地道:“刘哥,你是好人,咱们一起逃吧!”
    刘磕巴越急,结巴得越厉害了:“逃……逃得……得掉……掉……掉吗?日……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接着,刘磕巴提出了一个反建议: “老……老田,还……还、还是白(别)……白(别)逃了吧!你……你、你们白(别)……白(别)逃,俺……俺也不……不、不向日本人报……报告!咱……咱们还是好……好弟兄!周驴子死……死了活该!”
    田义富脚一顿,恶狠狠地否决了刘磕巴的反建议: “刘哥,你的好心俺知道,可弟兄们受够了!这里是人间地狱,不逃早晚死在这里,逃出去反而有活路!”
    汪华喜也在田义富身后嚷:“老刘,白(别)怕,上面有咱们游击队接应哩!”
    刘磕巴还是不同意,他认定田义富他们不会杀他,便躺在洞口道:“你……你们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杀……杀了俺吧!你们不……不杀俺,日……日本人也……也要杀俺!”
    不曾想,刘磕巴话刚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扬起铁镐,恶狠狠一镐头砸到了刘磕巴的脸上。
    刘磕巴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抽颤起来,砸开了花的脸上,白糊糊的脑浆和殷红的血搅成了一片。
    刘磕巴两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谁?谁干的?”田义富怒道。
    黑暗中的杀人者慢慢站到了田义富面前。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竟是张贵银!
    “老张,你……你咋能这样干?”
    张贵银有些惶恐地道:“刘……刘磕巴拔犟眼子(脾气执拗)!俺……怕耽误时间,老田,快……快行动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
    “对!田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田营长,你快说,咱们怎么走?”
    “……”
    身边的弟兄们也跟着嚷。
    田义富这才将目光从刘磕巴血肉模糊的脸上收回来,对着众人道:“弟兄们,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逃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今夜,咱们拼死也得逃!咱们走风井口,风井口有密山来的游击队接应,约好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田义富将抓在手上的那块原本属于周驴子的怀表举到灯前看了看,又说: “现在是一点十五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咱们一三六窝子距风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时间很宽裕,现在咱们要帮助其他窝子的弟兄,把矿警队除掉,把井下的电话线全掐断,封锁暴动消息。那些在生产区的鬼子、矿警,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溜到井口去!只要咱们能将消息封锁到三点,大伙全聚到风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黑暗中响起了一片闷雷般的应和声。
    “下面,俺来分一下工:赫荣森、汪华喜你们带三个弟兄去对付暖泉巷的那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鬼子!二宝、大秧子、小三子跟俺一起到一五六、一六八两个窝子去!”
    张贵银自告奋勇地道:“老田,不是要掐电线吗?俺去!干掉暖泉巷的守卫后,俺就把通往井口的电话线掐了!”
    田义富想了一下:“再给你配两个人!钱小宝,李玉战,你们跟着老张去!”
    分完工后,田义富再次交待: “记住,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枪!也不能让鬼子和矿警开枪!不要怕,咱们有一个半小时,有五六百号人,生产区的矿警、鬼子,统共不过二三十,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怕!”
    煤窝里的弟兄们纷纷抓钢钎、铁镐、铁锹等工具,三五成群地沿着下坡道向东、西两个平巷摸,蓄谋已久的暴动开始了。
    103
    一点三十五分,守在暖泉巷口的两个矿警和一个鬼子被利利索索地干掉了。
    担负此项任务的赫荣森挺聪明,他把刘磕巴的矿警服套到身上,又提上刘磕巴的大电石灯,电石灯的灯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个日本鬼子睁不开眼。
    那日本鬼子没怀疑,他知道用这种大电石灯的都是监工、矿警,又见来人穿着矿警服,背着枪,就更没在意。
    不料,走到近前,赫荣森突然枪一横,枪上的刺刀捅进了他的胸膛,没费劲就敲掉了一个。
    两个矿警是在暖泉巷口的防风洞里堵住的,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把枪抓起来,就被突然拥到洞里的弟兄压倒了,一人头上吃了几镐。
    暖泉巷的警戒线被破除……
    张贵银是在暖泉巷的警戒线破除之后,冲出暖泉巷的。
    在暖泉巷口,张贵银对手下的两个弟兄说: “你们往里跑,把里面的电话线全扯了,我扯外面的!”
    两个弟兄应了一声,去了。
    张贵银却站在暖泉巷口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
    狡猾奸诈的田义富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把他和龙川谈妥了的一笔买卖搞砸了!
    田义富的奸猾是确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动,在井上却偏偏不和他说,硬是把他裹到了这场可怕的漩涡中,逼迫着他和他们一起干!他认定田义富是这场暴动的指挥者和策划者!
    他张贵银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机警,最终还是被田义富骗了!
    生活真可怕!
    这些叫做人的玩意儿更可怕!
    现在,他要做最后的选择了,或者继续去和龙川太君做买卖,或者铁下一条心,和田义富一起干。他得最后揣摩一下,把赌注压在哪头划算?
    现在看来,暴动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五六百号弟兄全动起来了,上面又有游击队接应,铁着心干下去,也许能捡得一条命来!地下的情况看来不错,地上怎么样呢?游击队不会变卦吧?日本人不会加强防范吧?
    他突然有些后悔:真不该在地面上向龙川太君讲这么多!倘或龙川听了他的话,加强了地面防范,调来了驻防滴道的宪兵队,那么,今夜的暴动必败无疑!他自己就把自己卖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也得死在龙川的指挥刀下。
    想到这里,和龙川太君做买卖的念头固执而顽强地浮了出来……
    恰在这时,躺在巷道口水沟盖板上的那个日本兵动了一下,他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日本兵竟没死:胸前湿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着血。
    他弯下腰时,那日本兵挺着上身想往上爬。
    他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还是和龙川太君做这笔买卖。他要用这个受了伤的日本兵来证实他投诚反正的诚意。
    “太君!太君!”他看看巷道两头都没有人,急切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扶起了日本兵:“太君!太君!他们的暴动了!暴动了!俺的,送你上井!”
    那日本兵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他架着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
    不料,刚走了大约百十米,他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暗叫不好,认定是几个窝子的弟兄把矿警和日本看守干掉后,赶来封锁巷道了,他带着一个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们手里不可!
    他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侧的水沟里,拔腿便往井口跑。
    生命比诚意更重要!
    跑到井口时,是二点零五分,井口的总监工多门二郎正为和里面的煤窝联系不上而犯疑。
    他扑到多门二郎面前,张口气喘地道:“太君!太君!他们……他们的暴动了!俺的……俺的要见龙川太君!要见佐佐木大佐!”
    多门二郎不会中国话,便叫来身边的一个矿警,这矿警会简单的日语。
    在矿警的翻译下,多门二郎的脸色顿时变了,眼里射出骇人的寒芒,太岁头上动土,胆子大得很呐。
    “哇!”多门二郎怪叫一声,狂暴地用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摇撼着,用日语哇哩哇啦道。
    “太君问你,都是谁暴动?多少人?什么时候?”矿警翻译道。
    他不屑和多门二郎做生意,执意要见龙川太君和佐佐木大佐,他要把这桩秘密卖给他们,卖出一个公道的价钱:“太君,俺的……俺的要向龙川太君和佐佐木大佐报、报告……”
    矿警将这话用日语告诉多门二郎,
    一个沉重的拳头很结实地击到了他脸上,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在地。
    可没等他倒在地上,肥胖的多门二郎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说!快说!”
    鲜红的血从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嘴里还多了一颗硬硬的东西,他吐出一看,是颗沾着血水的牙齿。
    他不说。
    多门二郎像个疯狂的狗熊,围着他转来转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鬼子话骂他,他凄惨地嚎叫着,就是不说:俺张贵银是硬汉子,不能把自己拼着性命搞出来的秘密拱手让给面前这个大狗熊!
    于是,坚强勇敢的张贵银固执地大叫:“俺要见龙川!哎哟!俺要见佐佐木!哎哟!你……你打死俺,俺也要见两位太君!”
    多门二郎、矿警都对这顽固不化的人没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劳工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龙川和佐佐木。
    这时,是二点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多门二郎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张贵银挤进了最后一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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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6 23:4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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