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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4页] |
作者:江矜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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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凌墨卿的突然入局打破了朝堂原本的平衡,触动了大量的贵族利益,加之仇家不少,大概真心想让他活的没几个,心心念念想弄死他的人却不少。刺杀一朝皇子有难度,但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大抵还是可以的。 殷离的出现太巧合,巧合到让人无法不去产生这样的联想,再兼之从未有人见他动过武,这样的推论确实成立。慕衍浩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这些人是冲徽华来的。而刺杀之所以被称为刺杀,动手的时候,杀手必然不弱,而且基本是不要命的,慕衍浩武功颇高,但奈何本身心绪不宁,空手迎敌,还要保证在这么小的范围内不伤到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徽华,这样的难度确实太高。 慕衍浩与之周旋良久才看准时机出手,一瞬间,杀手猛地倒退几步,撞倒了身后的烛台,火光开始顺着蔓延。慕衍浩不自觉地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燃着的烛光,他突然把握不准,徽华在这里究竟呆了多久。然而,对于杀手来说,不管慕衍浩为什么分心,机会就是生命,他几乎是即刻出手。 先手和后手对于高手的比拼而言,意义非常,生死立见,慕衍浩下意识偏了一步,意识到身后站着徽华的时候,生生停了步伐硬接一招,堪堪避开杀招,剑过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慕衍浩刚想出招,就见杀手忽然倒下,颈间有一点红,眼中还带着未消去的错愕。而身后的柱子上,没了一根依旧带着血色的银针。 慕衍浩错愕间回头,就见徽华手持方盒,拇指堪堪压在其上,正对着杀手的方向,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若没有手中的东西,就像那根针从来不是他发出的,就像这条命,不是死在他的手下。 从来没有人敢说,一个功夫卓绝的人不会死在一个武功尽废的人手中,徽华就是最好的例子。暗器这种东西,有时候,完全不需要内力的保障。只要你的心性够沉稳,你的设计够精巧,只要你的时机把握得准,你的角度掌控得好,一根银针能达到的效果,远比你想象中的,大得多。所以,徽华敢来只身赴约,就绝不怕出任何意外,他不会武功,但他足以自保。 慕衍浩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手中层次精妙的机关,忽然想起当初山崖上,他送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概都比这个复杂吧。可是,看着他平静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神色,看着他手握方盒气定神闲,那根断指却是这样显眼,比之当初眼见凌墨卿送来“礼物”时,更让人觉得刺眼与震撼。 慕衍浩突然想开口说什么,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拉着徽华就往外走,忽然间,一股力道扯住了他。慕衍浩神色难辨地回头,便见徽华静静地看着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中深如幽泉,泛着一种看不清晰的波动,他的左手扶着柱子,却是那么用力,连着指节都泛着惨白。 慕衍浩下意识望了一眼脚下的水面,已然不知何时远去的小船,再反观身后蔓延开来的火势,尽量以平静的语言开口询问:“殷离?”他此刻才忽然想起,徽华当时能够放手让自己带他过悬崖而丝毫不畏惧,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毕竟,慕衍浩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对于徽华而言,那真的是把命交出去了。 徽华看了慕衍浩一眼,缓缓地、缓缓地松开左手,速度之慢甚至让人怀疑他在放弃最后的依靠,他就这样带着笑容往前走,微低着头看不到太多的神情。 “徽华,”慕衍浩无奈地揽过他,才惊觉他身子都有些发抖,轻轻单手覆着他的眼,“没事的,我带你过去,不会出事的,别害怕,没事的。”直到确认他的情绪暂时稳定,才纵身提气。 从客舟小筑到岸边不过一瞬,慕衍浩却觉得恍过百年,手都快断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徽华闭着眼睛,脸上有些不正常的苍白,用手死死地掐着他受伤的手臂,血正不断地往外涌:“殷离?” 徽华似乎没有听见,好半晌才轻轻睁开眼眸,神色中没有丝毫惊慌。他复杂地看了慕衍浩很久很久,迟疑地松开了手,恢复了一贯的笑意:“多谢王爷。王爷,……” “没事。”慕衍浩静静地接口,“本王没事,倒是殷相出门久了,回去吧。如今朝堂事乱,切记日后小心。”慕衍浩不是傻子,徽华在走一条什么路,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这条路,其实并不好走,但徽华的能力在那里,梁王府不能拘了他。 慕衍浩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那么期望这个孩子能够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不是因为淮阴嗣君的责任,也不是因为他人的期盼与要求,就单单纯纯地为了自己喜欢。如今,徽华真正找到了,慕衍浩却觉得有些空落,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终于没有限死自己的能力。如今的他,视野已经远远不在梁王府,他关心的,不是王府的传承,他在为天下黎民谋福泽。他私心里没有任何仇怨,不带丝毫针对性,但慕衍浩知道,这条路,最终必然与王府对立。 夹在梁王府与天下苍生之间,这个滋味不好过。慕衍浩曾经经历过,所以,他不愿意徽华走他的老路。只要你想,只要你希望,总归,我帮你断掉这条后路,让你干干净净地走下去。所以,他只是带着冷漠而平和地口吻说道:“殷离,你日后,好自为之。” 徽华忽然笑了,笑得有些了然,印象里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温和的孩子。慕衍浩甚至有一刻的错觉,仿佛时光倒退到了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徽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开,仿佛不再有半丝留恋。 慕衍浩静静地看着,神思有些惶然。他知道,对于徽华与自己,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和平相对。日后,是针锋相对,或是各自为政,总不会再是当初的光景。幸好,徽华是这样的性子;幸好,慕徽华从来断得干净。大概,这是上苍唯一的优待了,因为没有指望,自然也谈不上失望。 |
【第八章(3)】 慕衍浩对着客舟小筑看了很久,凄艳的火光照得白昼有些惨淡。莫名地,他想起了一年前昭宣逝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自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原来,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东西,它那么脆弱,脆弱得经不起丝毫伤害。 他就这样回忆着人生种种的浮沉,其实,徽华往先没有说错,慕衍浩是个念旧的人,远比很多人长情。直到日将西斜,慕衍浩才苦笑了一声,转身往回走,突然顿住了脚步:“谁?” 一个身着清秀的女子慢慢从一旁走出,神色有些尴尬,隐隐透着一丝焦急,看着慕衍浩的眼神躲躲闪闪,好半天才打着手势,似乎想要急切地表达些什么。看着对方一头雾水的神情,女子仿佛更着急了,看了看周围,忽然似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断枝,细细地在地上划着什么。 一瞬间,慕衍浩忽然认出了眼前的女子,丞相夫人云忆梓。线报中提到过,左相殷离的正妻似乎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人查得出她是哪里来的,好像就是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世上,就如同殷离的现世。 慕衍浩不解地看着女子在地上缓缓划出的字迹:[带公子回家]。公子?徽华?慕衍浩不是不能理解这个称呼,而是不能理解云忆梓的称呼,夫妻之间有这种叫法吗?何况,这算什么意思?什么家?淮阴,左相府,还是哪里?徽华不是早走吗,又不是不认得路。 云忆梓就这么抬着头看他,似乎都快哭出来了,到底也没能让慕衍浩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急急忙忙拉着他往回走。慕衍浩皱眉看着云忆梓拉着他的手,这是很逾矩的行为,但他到底没有指出,只是不着痕迹地缓缓抽手,迟疑地往左相府走。 云忆梓似乎是愣了愣,突然笑了,紧紧地跟了上去。阳光下,她的笑容格外纯美,甚至隐隐显出一丝温文与大气。慕衍浩忽然懂了,明白徽华为什么会娶这样的女子。她太干净,太纯真了,是慕徽华一辈子,都没能保住的那份单纯。 迈进左相府的一刻,慕衍浩忽然怔了怔。不同于众人对于殷离身份的揣测,相府很干净,干净得甚至显出一种荒凉,没有丝毫的人气。府里几乎没什么下人,平白让人觉得凄凉寂冷。慕衍浩想想也便懂了,高傲如徽华,不管表面上多恬淡安然,身体残缺这种事,他私心里总是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也难怪会有“一丈之内不近人”的传言。 云忆梓把他带到房门口,忽然沉默了片刻,看了慕衍浩一眼,才迟疑地推门,眼中似乎有些水光,但她笑得那样和美,好像一种希望来临的快乐。 慕衍浩跟着云忆梓进门,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徽华静静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咬着下唇几近出血,脸色惨白得根本看不出血色,神色平静,平静得有种极致的空洞,可能是头疼,就这么全无意识地一下下往墙上砸。房间里和相府的整个基调一样,死一般的寂静,所以,才显得这种轻微的撞击声这样明显,一阵阵砸在慕衍浩心里。 云忆梓刚从下人那里接过药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似乎是怕惊到了他,慕衍浩看得很清楚,徽华那一刻无意识地往墙角里缩,空洞的眼神中掠过似有似无的恐惧与无措。云忆梓直到走到他面前才绽开绝美的笑容,轻轻地推了推他,示意手中的碗,自己轻轻喝了一口,才缓缓把勺子递过去。 徽华的神智似乎有过一瞬的清明,或许是下意识举动,他没有张口,而是迷茫地想要接过碗,手下无力间直接打翻,浓黑的药汁顺着衣衫一路往下流,但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右手,眸中忽然闪现熟悉的微笑,然后,一滴一滴泪水往下流。 慕衍浩忽然接受不了这样的徽华,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的游刃有余,习惯了他的漫不经心,习惯了他完美无缺地站在那里。慕衍浩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徽华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他在凌墨卿的事上展现得太过于强势,在客舟小筑的事上表现得太过洒脱,甚至让慕衍浩险些忘了,徽华武功尽废,蛊毒未清,手下失力,更不要提他在水下经历极致的恐惧,那种对于水的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如今的他,根本连正常人的生活都难以保障。可是,连他都接受不了的现状,徽华本人又是情何以堪。 或许,在这场赌局里,徽华根本没有想过活着,所以,他才敢这样决绝,可是如今一日日看着自己,他多恨,多遗憾,遗憾于当初毫无意义的决绝。其实,慕衍浩想,他或许是后悔的,后悔去赌了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局,白白赔了半生。 云忆梓看了徽华很久很久,忽然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良久才又拿着一碗药进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迟疑地把手中的碗递给慕衍浩,就像期盼最后的希望一样虔诚。 慕衍浩眼神莫测地看了很久才伸手接过,直到走到床边,徽华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笑得有些莫名。不理会徽华下意识地闪躲,慕衍浩直接把他揽到怀里,换手端着药碗,轻轻举起勺子:“张口。” 徽华愣愣地看着,神智似乎又开始混乱,只是茫然地看着,没什么太大而反应,间或性偶然扫过慕衍浩,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慕衍浩忍了很久,才无奈地开口:“听话。” 徽华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只是迟疑着开口。病人配不配合在有些情况下事关重要,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快速见底的碗。慕衍浩顺手放下手中的空碗,直接下手点了徽华的睡穴。看着倒在怀里,脸色依旧很是苍白的孩子,慕衍浩直接开口,俨然一副相府主人的架势:“自今日起,一个月内,左相殷离抱恙,闭门谢客。” 就如江然所述,慕衍浩当年的独断专行是出了名的,他想做一件事,压根儿不管别人愿不愿意。我说是为了你好,你感觉不到是你的问题,但我肯定是要做的,而且,你也必须做。慕衍浩放徽华自由的前提条件是他觉得够好、够合理,就这种情况,你连蚂蚁都斗不死,还和梁王府死磕个头。 慕衍浩看了眼云忆梓,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云忆梓正愣愣地看着床边的空碗。慕衍浩高深莫测地看了她很久,都没看懂她的想法。明明是她自己让他喂的,现在这副见了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女人这种生物,果真是不能以常理来论之的,古人诚不欺我。 而等江然得到消息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慕衍浩一脸“相府我最大”的架势,以高深莫测的目光死死打量着云忆梓;殷离倒在慕衍浩的怀中,脸色惨白,明显失去了知觉;而云忆梓只是眼神定定地不知在看哪里,似乎心如死灰。 江然险些把下巴掉下来,乖乖,这是什么鬼?王爷啊王爷,你就是在看不惯二公子这种行径,你也不能当着他夫人面把人家打成这样啊。再说了,虽然二公子没经您老人家同意就私自订了亲,但好歹人也过门了,你怎么可以强拆姻缘呢?结合了一下慕衍浩方才传给江然的消息,江然心中为梁王府的脸面默哀良久,自家王爷冲到左相府,二话不说暴打了相府的主子,凌虐了女主人,然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在主事人尚且昏迷不醒的时候把人抗走了事,天哪,他江然此生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不要脸的主子啊。 慕衍浩与江然共事良久,一个眼神就能看懂他心里的小九九,当下二话不说,执起空碗就往他脸上砸,还好江然闪得快,良久才默默从门外探出头来,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但无论江然的想法如何诡异,慕衍浩非常自然地断掉了左相府与外界的联系,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后,直接抱着徽华乘马车回了梁王府。在江然纯白的目光中狠狠地落下帘子:“江然,本王听说,你近日在练习已然荒废多日的轻功,本王一向宽容仁厚,所以,不耽误你了,自己回去吧。” 那是练习吗?老子明明是在教容瑄啊!!江然一脸吞了臭鸡蛋的表情,以怨妇的目光看了许久:“王爷,您怎么可以这样,我江然为您鞍前马后……哎,哎,王爷,王爷~”随着门槛的突然出现,江然以一种华丽丽的姿势倒下。不理相府众人诡异的探寻目光,江然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返身看着云忆梓,目光中再不见丝毫调笑之意:“殷夫人,我们谈谈如何?” 夜半,江然走出左相府,神色莫名。 据云忆梓所述,由于蛊毒发作得狠,徽华每日至少两三个时辰是处于这种状况,如果是白天,那对交际太有影响,只能死死忍着,咬碎了牙也只能忍着,还要笑得够温和,够洒脱。如果是晚上就如今日这样,头疼,神志不清,沉默地坐着,就这么坐着,有时一直耗到天亮,第二日继续。 据云忆梓所述,他不能想复杂的事,一想就头疼。当时为着凌墨卿与慕衍浩、江然、容瑄对局时,他就是整个人都快崩溃的状态,见不了任何人,就是撑过一阵算一阵。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她哭了一夜又一夜,觉得都快疯了。 据云忆梓所述,徽华昨日收到梁王府的拜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脸上没什么变化,但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才落笔回帖。混沌中,他总是忘记自己的情况,等笔落在地上,他才愣愣地用左手去捡,然后发了很久的呆。徽华左手断指,用力把握得也不是很准,所以,短短几字的回信,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却似乎总是觉得不对,最后,到底只写了六个字。想烧掉,似乎又没舍得,浑浑噩噩就出了门。到最后,那份信,还是她寄出的。 无意识地叹口气,江然默默地往梁王府晃荡。我的亲亲王爷啊,你居然真的让可怜可爱的我这样苦唧唧地回去吗?太没君臣爱了啊。 |
【第八章(4)】 那夜,慕衍浩守了徽华很久,看着他温和的睡颜,大致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帮他掖了掖背角,轻轻出了门,随后对着月光叹息良久。有时候,他总觉得,孩子大了之后,自己很难做一个好父亲。他们总有自己的想法,慕衍浩不能干涉,却也不能纵容。 踏着月色,慕衍浩有些疲惫地走到书房。推开门,慕清枫依旧跪在那里,姿势标准,挑不出丝毫差错。自从慕衍浩清晨出门,他就一直这样跪着,没做过任何多余的动作。 “清枫。”慕衍浩静静坐在桌后,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自从徽华的事出了之后,他也自认心情不好,在慕清枫的教导上,责罚比起说教,估计更多。短短几日,这孩子就不怎么喜欢讲话了,父子关系疏离得明显,但慕清枫心细,人前人后大多也看不出来。 “清枫肆意欺瞒,有违家训,请父王责罚。”或许是跪得久了,慕清枫的语音隐隐透着一种虚弱,但依旧字字清晰,带着平稳与沉静。 慕衍浩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清枫,你认个错倒也是避重就轻得厉害。”肆意欺瞒,这算什么错?这若是算错,大概,江然、容瑄,一个都逃不过。 或许是没料到慕衍浩的回应,慕清枫迟疑地看着他,一时把握不准他的意思,直接愣在了那里。但这种眼神看在慕衍浩眼中便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了:“怎么?世子很迷茫,很无辜,那倒是本王委屈你了?”还没等慕清枫接话,他就起身往门外走:“若是世子殿下的诚意只到这里,那本王也无话可说。这个错,你不认也罢。” “父王。”慕衍浩的话说得诛心得厉害,慕清枫被激得有些难堪,踌躇良久,才有些迟疑地去解腰带,手有些微抖,解得并不顺畅,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可辨驳、不可置疑的味道,就像当初一样,却清楚地知道明显不是了。 慕清枫顿时有些恍惚,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阵疼。疼痛出现得太快,太刺,逼得慕清枫险些喊叫出声来,硬忍着到底从牙关中漏出一丝呻吟。 “世子殿下倒是真娇贵。”慕衍浩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眼中渗出一丝复杂。慕清枫的认错认得很笼统,很保守,那是一种自保的姿态,因为他不相信,他害怕。慕衍浩是真的觉得很累,他不习惯在王府里还要猜来猜去。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长大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忽然间就什么都不敢对父亲开口了。你把错认清楚又如何,我能怎么着你?做错了改就是了,你若觉得没错大可以和我辩,我还能打死你不成? 听着慕衍浩疑似冷嘲的话语,慕清枫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泛酸,稳着身子,张了张口,忍了很久,到底是没反驳:“清枫知错,请父王责罚。” 慕衍浩似是没什么兴致陪他耗着,鞭子下得又快又急。慕清枫忍得很艰难,他近日消瘦得厉害,一道鞭子抽下去,和抽在骨头上没什么两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疼。自小到大,梁王一贯纵着他,这种情况并不多发生。他是真觉得疼到了感觉不出疼的地步了,整个人都有些用不上力,撑不住快往下倒时,下意识以手支了下地,又很快地缩手。 “本王再问一遍,错在哪里?”慕衍浩拎着沾血的鞭子,语气中不带任何情绪。 慕清枫大病初愈,这段打压下去,他整个人都疼得泛出迷糊,一时之间完全回不出话。然后,鞭子理所当然地继续咬着肉责下去。慕清枫隐隐觉得,身后有些温热,但心里莫名有些凉。 那是慕衍浩第一次这样对他,就因为怀疑,因为不可理解。 不记得打了多久,鞭子被狠狠地掷在地上:“我慕衍浩能力有限,管不了你,你愿意查便查吧。只是日后若是想避着本王做什么,记得别忘了把尾巴处理干净。最好别让我发现什么,否则,查人查到本王头上来,慕清枫,若是再有下次,就不是几下鞭子这么简单的事了。” 还没等慕清枫缓过气来,就听到沉重的砸门声,书房内瞬时一片寂静。 慕清枫沉默良久,才缓缓撑着地站起来,一时间腿使不上力,踉跄了一步才扶着门站好,闭着眼睛缓和着疼痛,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衫,黏黏地粘在身上,慕清枫无暇顾及这些,只觉得疼得眉头都舒展不开。他在书房跪了将近一天一夜,是想讲清楚这些事情的,只是,他忘了,慕衍浩如今,大抵是没有兴趣听他讲话的,或许事多了,只是不耐烦吧。 他很小的时候,总怕慕衍浩罚他跪着,夏日衣服穿得薄,几个时辰就出血,疼得难熬。但慕衍浩似乎很喜欢这样罚人,江然解释说,疼痛有助于思考,反正这么多年,他是没怎么思考过。大把的精力都用在忍受疼痛,克制自己上了,哪里还分得出心思去想这些。 良久,慕清枫才整好衣衫出门,一路上走得实在有些像飘,又觉得有些沉。 “世子?”大晚上的,容瑄在路上见到慕清枫的时候,倒是真愣了愣。他记得,梁王针对世子专门下过限令,今天都这么晚了…… 慕清枫下意识地掐了掐手心,脸上浮现出一丝宁和的笑意,托了深夜的福,自己如今惨淡的样子,倒是不会显得多明显,自然也丢不了多少人:“容瑄,刚从柒落斋回来?” 因着黎园小池塘的关系,慕衍浩直接把尚且昏迷的徽华安置在了柒落斋,据说,那是梁王年少时居住的地方,安静雅致,当年取得是沉浮不过于心的初衷。 容瑄皱了皱眉,没赞同,也没反对,只是狐疑地看了慕清枫半晌:“你受伤了?”淮阴的人,对于鲜血都很敏感,容瑄也是一样,但看着慕清枫一脸不欲深谈的样子,也就跳过了这个话题。毕竟,他与慕清枫的关系也算不上多亲近。 正当容瑄打算错身离去的时候,慕清枫忽然迟疑地开口:“容瑄,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姓容?”孙珏是因为孙辰溪,那你呢?徽华没来梁王府之前就是徽华,可你为什么叫容瑄? 容瑄似乎怔了怔:“你不觉得,容这个姓很好听吗?”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笑得有些奇怪:“我万事不如徽华,好不容易比他多出一个姓总归是好的。何况,慕徽华三个字,去一个没什么,难倒,你想直接亲切地称我为‘瑄’?”太可怕了! 慕清枫看着容瑄,找不出什么头绪。这个理由,很牵强,很奇怪,却也没什么反驳的理由。 “世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做人,不能这么做,”容瑄忽然满面正经地开口,虽然语音中依旧掺着些许的调笑,“你这样吃力不讨好,可是很亏的。”你在这种关键点上查徽华,查黎素唯,无论本意是什么,在梁王眼里,都是容不得的。 慕清枫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轻轻笑了笑,没解释什么,直接离开了。父王不会喜欢自己插手这件事的,他很清楚,可是,如今自己无论做什么,大概他都不会喜欢,甚至可能都不会在意的。所以,也就无所谓亏与不亏了。 |
【第八章(5)】 慕清枫艰难地回到房间时,实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疼到了极致又不能给任何人发现,这确实是很难的事,他觉得,这一路上强压着步伐稳步走来留下的汗,甚至不比挨打时的汗流得少。 或许是疼得实在钻心,慕清枫缓了很久,才看见房间里坐着的人。江然神色难辨地看了慕清枫很久:“世子,你这三天一顿罚,五天一顿打的,是要怎样啊?咱们不能消停会儿吗?” 慕清枫看了眼江然,正准备坐下细谈,江然就无奈地阻了阻:“行了,就您这身子,床上躺着去吧。” 慕清枫尴尬地笑笑,或许是实在没力气,也懒得讲究什么,扶着床沿缓缓往下坐,闭了闭眼,才开口:“江叔怎么有空来?” “你是顶好我没空,就干脆没人管你那破事。”大致弄明白了今日的事,江然真的是恨得牙痒痒。这种情况,如果我是王爷,我也打呀,干脆打死拉倒。这亲儿子生死未卜,命在旦夕,养儿子还直接连着自己当年的事一并查上了,这叫什么事! 看着慕清枫这副冷汗淋漓的样子,江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从桌上端起稀粥:“行了,王爷这段时间又不管事,你也是折腾。好好的日子,活得磕磕绊绊的,就不能好好吃顿饭。” 慕清枫自然地接手,刚喝了一口,便怔住了,随后恍然不觉地继续喝着,直到碗见底,才忽然笑了:“江叔真的很在意容瑄,这粥熬得越来越有味道了。” 江然愣了愣,看着慕清枫,忽然沉默了片刻。这句话,慕清枫若是不提,大致他永远不这么觉得。其实,江然自认很喜欢慕清枫,从小看大的孩子,谁不喜欢,但若非要去论容瑄的性子,江然觉得,他应该不会喜欢。他和慕衍浩一样,城府沉,所以也就不喜欢心思深的孩子。但最终,慕衍浩到底接受了徽华,就像江然潜意识不怎么排斥容瑄。 江然看了看,到底是跳过了这个话题:“清枫,几个月前,你告诉我,你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想尽全力完成王爷的意愿。那,如今呢?”他看得出,慕清枫确实在很努力地达到慕衍浩的要求,可是当这个要求已经不是慕衍浩的意愿时,清枫,你想怎么办呢? “至少能帮父王腾点时间出来吧。”慕清枫说得随意,江然却听得有些心酸。慕清枫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去磕磕绊绊地学着管理王府的事宜,几日几夜地殚精竭虑,不敢出丝毫差错,三餐都是混着来的。然后,他告诉你,至少,王爷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陪另一个孩子。 其实,或许慕清枫真的不差什么,只是徽华太完美,把他的锋芒掩盖得干干净净。 江然无奈地叹口气,刚想为慕清枫上个药,才忽然想起他是连瓶子一并塞给了容瑄:“清枫,房里有药吗?” 或许是习惯了,慕清枫也没那么别扭,只是轻轻趴在床上,随手指了指一边的柜子。等江然把药瓶取出来时,才发现慕清枫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 江然有些无语,大概近日是真的累了吧。他看了慕清枫半晌,到底还是不敢让他这么带着伤睡过去,便轻轻去褪他的衣衫。几乎只动了一下,慕清枫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却也没有阻止,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等江然好不容易把沾血的衣衫褪下来时,是真的呆了呆。他知道近日慕衍浩教得狠,也知道今日慕清枫不好过,但到底没想到,慕衍浩真的下得了这样的手。慕清枫的臀上一片紫黑,大致看得出是板痕压着板痕,生生责出来的,就更不要说身上血迹未干的伤痕了。 慕清枫半睡半醒间回头,似是愣了愣,用不解的目光看了江然良久。 江然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顺口说着:“你忍忍。”有时候,挨打和上药,是分不清哪个比哪个更疼的。反正,等江然上完了药,慕清枫也终于完全没有睡的兴致了, 江然缓了很久才无奈地开口:“清枫,其实,以你的立场,这件事做得确实是欠考虑。” 慕清枫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江然的意思:“发生的事情,毕竟是发生了,躲着有什么用,不把事情摊开来弄清楚,症瘕总归是有的。与其混混沌沌地拖着,我总觉得,把所有的事干干净净地摆在台面上,要好得多。” 江然其实明白慕清枫的意思,徽华与王爷之间再怎么粉饰太平,有些事情,明明白白地隔在中间,你不把他清清楚楚地摆出来,这种关系就只能去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我是说,这件事,不该由你去干。” “那,你觉得谁能干?谁敢做?”慕清枫不理会江然的错愕,“我安安分分地活着,什么都不管,也就是如今的状况。我没事做些什么,其实,左不过也是这样,父王总不会为这种事废了我。你觉得,我亏在了哪里?” 江然就这么看着慕清枫,看了很久,最后摇着头笑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见见你宝贝弟弟。” “挑个父王不在的日子,我自然会去的,”看着江然分明不解的目光,慕清枫没有再说什么。因为看着父慈子孝的场景,他总觉得,自己其实不怎么插得上话。 江然也没有再问,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忽然定在了那里,眉头皱了皱眉:“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多久了?” 慕清枫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随意地躺下身子:“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别当什么大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然抽了抽嘴角:“起来,闹什么?这是你能任性的时候吗?” “任性……”慕清枫的眼前有些放空。任性是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我慕清枫早就消耗不起了。 |
【第八章(6)】 徽华清醒的时候,是清晨。淮阴的人,不管任何情况下,在时间的控制上都是精到的,有时甚至不需要任何提示。何况,慕衍浩顾着徽华的身子,穴道点得并不重。 睁开眼的那刻,他的眸中满是恍惚,却没有震惊与恐惧,只是理着衣衫向外走。晨日的风很和煦,空气中也散发着一种恬淡温和的气息。徽华慢慢地放松身体,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引剑的二人。 江然教容瑄练剑,这个概念在徽华看来是有些荒唐的,但是,却又是这么真实。徽华忽然想起,慕衍浩其实也曾经提点过他,但不是以这样的姿态。江然拆得很细,快慢适度,徽华看得清楚,那是估摸着容瑄的能力来的,即使容瑄可能一点都没有发现。那一刻,他才隐隐有些理解,为何当初孙珏那么坚定地告诉他:慕衍浩,他那是刁难。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江然似乎才看到他,返剑回身间,目光有些错愕。徽华给人的感觉,往往是温和知礼的,但他就这样靠在门框上,眼神放空着笑,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一种慵懒的华贵,是真正的万事不过于心。 “呦,二少爷,还是殷相?嘶,这个问题有些难啊,父母没教您,凡事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阴暗的小角落里偷窥吗?这可是偷师啊。”江然笑得很是不靠谱。 “父母确实没教过……”徽华忽然顿了顿,看着远方,迟疑地开口,“王爷。” 难得损一句也能撞到枪口上,江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万分悲催。好不容易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回身刚想开口,就见晴空万里,万里无云。说好的人呢…… 江然抽着嘴角回头,就见徽华一脸无辜纯良地看着自己,挑了挑眉,返身关门。江然眉头皱得更深了,看着容瑄一脸憋笑险些憋出内伤的表情:“怎么回事?”即使是失忆了,变化也不至于这么吓人吧? 容瑄摊了摊双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紧闭的门口,脸上满是兴味:“十有……十成,是刚睡醒。”否则一大早,他何必非来柒落斋练剑。徽华此人,平日里一副清冷不染世俗的仙人之姿,奈何一睡醒的时候委实恶趣味丛生,再兼一种茫然无辜可爱的小模样,反差得有些奇妙。 观赏徽华初醒时的姿容,实在是淮阴痛苦十余年中为数不多的消遣岁月,虽然自从徽华的阵法登峰造极之后,没人敢在他睡着时候接近一丈之内就是了。至于现在……容瑄笑得有些寥落,但愿事情总会好起来吧。 等容瑄推开门,迈入柒落斋的时候,徽华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疏离与温和:“不知,梁王打算拘禁殷某到几时?” 容瑄摇着折扇,眸中渗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采,忽然幽幽一笑:“王爷的意思,谁知道?看他心情就是了。至少……”至少,等你忘了那个“殷某”的时候吧。 徽华静静地看着容瑄,突然很肯定地开口:“容瑄,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摇摆不定的生活,叛了淮阴是为了徽华要的自由,所以,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轻易地再背叛凌墨卿,转而援助梁王府。因为,淮阴和梁王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而这个决策会给他一种感觉,自己当初是错的。 话题明显跳得有些快,容瑄转着手中的折扇,似乎是在认真想着什么,忽然间面带笑意看了徽华一眼:“或许,我容瑄生来就没什么忠诚可言,叛得了一次,自然也就做得出第二次。” “如果连你自己都是这样想,那想来,周围的人大抵也都是这种想法吧,”还没等容瑄从这句明显带着阴谋论意味的话中品味出什么结果来,徽华就恍若无意地接了下半句,“容瑄,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样在短短几日内变成‘殷离’此人的。” 容瑄逐渐收起了玩笑的肆意,轻轻浅浅地看着徽华,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左相乃君王钦定,没什么可议的,你徽华做得到,我相信。我只是不明白,你是怎么让一个不出世的人物,直接出现在了朝堂上。” “因为……”徽华细细地看着容瑄的眼睛,“容太师。我告诉他,他的孩子没有死,那个自小名动京都却不幸早夭的孩子还活着,那个当年被他安插进淮阴的孩子,他还活在世上。我承诺,只要他让我借势,我告诉他,那孩子的下落。” 容瑄犹疑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带着了然:“人死了才想起悼念,果真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徽华公子是准备从哪里给他淘个孩子出来?” “容公子,”徽华满目茫然地看着容瑄,仿佛真的是很不理解,“容太师的问题……” 那“容”字咬得,真是清晰无比。一瞬间,容瑄以那种啃苹果看到半条虫子的即视感看了徽华片刻:“慕徽华,你那是挟私报复。” “我报复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徽华眸中错愕,“我报复了,容公子居然依旧这样闲适地站在殷某面前,那倒是我殷离的错。不过,江然若是知道,你如今和淮阴的关系,依旧这样不明不白的,就不知,他是什么表情了。” 所以,这真的是一个自杀未遂的人吗?这真的是一个据说满是伤痛、伤心欲绝、以绝望目光斩断前缘、从头开始的人吗?骗鬼呢吧!容瑄看了徽华良久,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货也就窝里横,有能耐你别坑我呀:“徽华,此事我不是不愿意帮,是真帮不上忙。江然看我的样子,实在是恨不得把我直接锁死在易竹苑,一碗药灌下去,把我弄成傻子更好。” “是吗?那王师傅的问题,殷某真是无奈地要向江然讨教讨教了。” “在谈什么呢?这么……”高兴?江然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室内诡异的氛围。明明两个人都笑得一脉和煦,但是就是觉得一阵阴风吹着,是错觉吧。 徽华平静地笑着,又是一副温和如玉的样子:“在谈淮阴王苏何的事,他……” “徽华,我明日出门一趟,你既然身体不适,我自己去也无妨。”容瑄很流利地截断了徽华的话,二话不说就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状况出了门。 徽华敲着手边的桌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顺口接了下去:“他当年看容瑄的态度比看我顺眼,所以教容瑄的时候,定得要求未免太高,容瑄年少跟不上这种高压,自然要换种思维来,学得未免有些差错。虽然这么多年都不妨事,但实在存了这种万一。江叔若是真想好好教他,千万别忘了这点。”说着,收回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江然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往回走。看着门口似乎很是淡定的自家王爷,江然轻咳了两声:“小人觉得,以小人的文辞,实在无法表述二少爷如今的状况,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慕衍浩高深莫测地看了江然很久。本王若是敢去,还要你做什么? “本王让你去就去,让你汇报就汇报,你哪儿那么多事情?” 江然继续抽着嘴角,觉得这个日子不大好过,好不容易看到不远处有个小丫鬟急急跑过,顿觉来到了希望的田野上,顺手拦着他:“那个谁,有没有规矩,王府里,这么……” 慕衍浩阻了阻江然。他方才也没在意,被江然这么一打断,刚想说这个转移话题转得太生涩了,却忽然觉得那个小丫鬟是挺眼熟的,像是刚拨到清枫身边的。慕清枫身边的人,他是逐个认真核准排查过一番的,大概也留了那么几分印象。 “出什么事了?” 那个小丫鬟愣了片刻,才磕磕绊绊地行礼,折腾了好久,也没把事情讲清楚。慕衍浩听得半明白不明白,大致懂了是慕清枫高热退不下去,要寻大夫的意思:“你去易竹苑找孙珏。”说着,瞥了江然一眼,就往外走。 江然顿时很是无语。人是你打的,如今怪我咯。 |
【第八章(7)】 慕清枫的身体底子尚可,没事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而有个着凉什么的,发热总是厉害得很。所以,高热退不下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慕衍浩也算见怪不怪。 他记得,慕清枫刚来梁王府的时候,看着空旷的屋子总是没由来的害怕,他害怕的时候不哭不闹,就是每次看你来的时候,很乖地待在你旁边,然后很努力地把你留下来。慕衍浩把准了这种心思,觉得孩子小也无伤大雅,大多到了晚上都是陪着他睡的。 直到韩昭宣到了王府,看着他的年少老成,慕衍浩才恍然想起,其实,慕清枫的年纪也不小了。渐渐地,他开始有意识地放这个孩子自己成长,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认真地告诉他,以后可以一个人睡。其实,慕衍浩不是什么敏感细致的人,但他确实记得,当时慕清枫怔了很久,才迟疑地点头,眼中有茫然,有无措,也有一种不怎么明显的失落。 这个情绪很淡很淡,但慕衍浩却难得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那个孩子第一次流露出这种感情的缘故。他是有些心疼的,但也确实放手了。这么多年,慕清枫磕磕绊绊地长大,他没有过多插手,但是,每次他发着高热的时候,他总是一夜夜陪着他的。 孙珏和慕清枫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甚至因着徽华的缘故,孙珏并不待见他,但医者仁心,孙珏治病的时候总是基本不带什么个人情愫的,在这点上,慕衍浩很相信他。 而孙珏讲得也很简单,发热是伤口的问题,三餐混乱、睡眠不佳、情志相煎也杂着。算不上什么坏事,但高烧烧久了总是不好,能退就退。 孙珏走了之后,慕衍浩也顺手支走了身边的人。自从徽华来了之后,他已经很少这样认真地去看这个孩子了。他再一碗水端平,对于慕清枫来说,到底也是失掉了一半的关怀,这孩子心里面不稳,甚至有些不可以说出来的难过,慕衍浩看得出来,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很难教会慕清枫怎么去平衡。因为他没有这种经历。 慕衍浩是独子,老梁王为着他终身没有续弦,说白了,但凡他没有白痴到让老头子觉得忍无可忍的地步,这个梁王的位子,他几乎可以算是完全没有压力地坐上去。其实,真算起来,他比慕清枫过得难,他父亲没他这么宽和,他也没有清枫听话,两个人碰到一起,他回回被打昏过去是常有的事,但在心理上,他没有这种压力,他不担心有所谓失宠的问题。 在这件事上,他没办法推测慕清枫的思维,这个孩子成长得过快,如果是从一年前开始教,他或许能够把握,但现在,慕衍浩心里也没底,他确实并不完全能看懂慕清枫在做些什么。私心里,他知道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是善良的,也大致看得出慕清枫的想法,但他并不能理解他的沉默。 慕清枫不再把自己想说的话讲给他听,他想要什么,也不再干干脆脆地问他要,他会去用一些很隐晦但又有缺陷的手段,从暗地里找到他想要的,但明明白白地留下一些线索,告诉你,他做过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慕衍浩对慕清枫够了解,他险些觉得,这孩子是欠修理,因为,自古就没有这样做事的人。 慕衍浩神色复杂地看着慕清枫的睡颜。因着高热的原因,他的脸上泛着红晕,整个人都比往先偏白的面容看上去健康,但他明显睡得并不安稳,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手指下意识地攥着背角。 慕衍浩分明记得,这孩子高烧的时候挺闹腾的,即使是刚回王府的那次也没安静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安静,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手里攥东西的习惯。慕清枫没有安全感。 慕衍浩叹了口气,伸手取走慕清枫额上的帕子,试了试温度后,皱着眉将帕子浸到一旁的水中,再缓缓拧了拧。水珠零零碎碎地溅在盆中,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慕清枫下意识皱了皱眉,却到底没清醒过来。 一夜无语,直至第二日清晨,慕衍浩才揉着额头从房中出来,随手指了个丫鬟:“世子醒了之后,让他把药喝下去,好好休息。”他不会医术,但慕清枫的身子,他了解得清楚。一晚上,烧也大致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喝药缓和伤势,休养着就是了。 刚走几步,就见江然神色清冷地走来,慕衍浩的神色微敛,这几年,能让江然这么一脸正经的事,倒真是不多,最近,倒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然看了眼慕衍浩,快速行礼后,直接将手中的信递了出去。慕衍浩看了很久,忽然皱了皱眉:“当年,淮阴被安插过容凛的人?”怎么可能?淮阴的人都是自小养大的。年幼时被安插进去,怎么去保证他的忠心,当淮阴的洗脑工作是玩的吗? 江然的表情没什么松动,就像他低估了容太师的手腕一样,他高估了此人的良心,能狠下心把亲生儿子往里推,自然就不担心有什么忠心的问题。在凌王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人伦,是死理,自古大义灭亲的人少,何况,淮阴的事,也占不了一个“义”字。 “你,怀疑容瑄?”慕衍浩依旧皱着眉头,他倒是听过容凛曾有一个名满京都的长子,因着是不受宠的姬妾所生,这个庶子在太师府的日子并不好过,最后也不过早夭,硬要算的话,这孩子死的年纪,与淮阴换一届新人的时间倒是真合得上。 坦白说,容瑄的立场乱得连慕衍浩都看得心累,淮阴、梁王府、凌墨卿、徽华、容凛,他是哪里都沾了,却是哪里都看不出深浅来。把这种人接进王府,也不知道这决定对还是错。不过想想也便释然了,容瑄能力不输徽华,放在眼皮子底下堵心,总归无声无息被算计强多了。 “江然,最近的事,能排开的排开,你先盯着容瑄。”容太师既然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与心血,连亲生儿子都敢往里面赔,所图的必然小不了,估计是半日都容不下梁王府的暗势力,倒真不愧是凌王朝最根红苗正的清流砥柱,只是这种时候,怎么就能容忍容瑄叛了淮阴。 江然的脸色依旧不算怎么好看。慕衍浩看得清楚,这段时间,纵然提防,江然也是真把容瑄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这件事真和容凛扯上什么关系,结合容瑄近日的行为,倒真是伤人得厉害。 |
咳咳,让我今天清一下库存,把容瑄的副本刷完,然后,从明天开始至周六暂停营业,嗯......本楼主会尽力在周日补偿诸位的......再见~ |
【第九章(5)】 容瑄半眯着眼,似有意、似无意地空视了徽华良久,随后幽幽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缩在了被窝里,一副不欲与君长谈的架势。 徽华浅笑着看了容瑄半晌,轻轻起身,摇了摇头,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笑意“容公子,那殷某就静待您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了,记得,代价千万不要付得太大。” 刚出易竹苑,徽华脚下一顿,随后不着痕迹地缓步止住。江然正对着他看了良久,到底还是开了口:“殷离,我们谈谈。”不是以慕徽华的身份,而是说,殷离,我们谈谈。 江然不是容瑄、孙珏,也不是慕衍浩,他与徽华没有源于血缘的羁绊,也没有多年相处磨合的深刻友谊。他站在局外,所以看得才足够清楚明白。 徽华入住梁王府,醒来后几乎没有一丝错愕,心态之平和,生活之随性,好似完全无视种种过往,唯有一点,便是对“殷离”二字坚持。其中自然有“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但出于多年的直觉,江然还是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他与慕衍浩共事多年,他真的怕,徽华会凭着那份尚未消退的愧疚,在慕衍浩眼皮子底下把所有人算了进去。 徽华浅然一笑,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息,儒雅端方,在阳光下显得万分干净。他就这么看着江然,带着既定的了然与谦和。 这原本应该是漫长的交涉,江然一直这样以为,但是,徽华足够配合,配合到连江然都无话可说。他的开场白简洁而明了:“殷某知道您的怀疑,如您所知,我很羡慕世子,直至如今,依旧羡慕。但是,也只是羡慕。”他不会多做什么,因为,没有必要,对于殷离,没有必要。 徽华第一次正面谈及当初,以慕徽华的视角:“这么久了,每次认真想起来,尤其是神智不清、记忆混乱的时候,我都会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可笑。赔尽了人生,一场大局,什么都没有赌,求的不过只是王爷简简单单的一个记得,可是,人总是容易记得惨烈的美,而将感情消耗于平凡的琐碎。所以,偶尔,我也有些遗憾,甚至说不出在遗憾些什么。” 若是当初,自己当真死在了客舟小筑,或许慕衍浩真的会偶尔想起他,毕竟,完美的东西,粉碎得这么彻底,总是容易被人记得。可是,如今呢,他活着,就这么活在慕衍浩眼下,却不再如当初的样子,不再有与之并肩的能力与资格。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人,一个连正常人生活都保证不了的人,这样的感情又能耗上多久。 徽华笑得谦和温润,但江然平白看得有些难过,下意识的,他想帮慕衍浩解释一番,但看着徽华如今的神色,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一个敢把内心深处伤口剖开,仔仔细细说给你听的人,他必然是不在意的,至少,他已经可以足够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了。他告诉你,他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也只是这样了。输过一次的人,很难有勇气从头再来,所以,徽华放手了,放得这样洒脱,这样不过于心,带着一种骨子里的高傲与超脱。 江然忽然觉得,这种问题,一个旁观者是很难解决的,总归,这个孩子的伤,只能由慕衍浩慢慢弥补,只不过,徽华到底愿不愿意要这种弥补,又是一个不可估测的问题了。毕竟,那一刻,生死关头,慕衍浩一心想救的人,是慕清枫,即使,他并不知情。 徽华低头笑了笑:“其实,我的一生活得并不算有多顺畅,却也说不上究竟有哪里不顺。真算起来,淮阴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容瑄、孙珏,终究都一样。你没有真正接触过容瑄的童年,也没有真正试图了解过他的想法,所以,你看得太冷静。可是,我看着他,总觉得像当初的自己。你没见过容瑄在淮阴的样子,但你总该知道,与淮阴起正面冲突而活着逃出来的人,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容瑄。为着这份我看着都觉得摇摇欲坠的感情,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哪怕你看不出他究竟退得多厉害。所以,江然,我真的希望,不要等容瑄落到了我这种地步,你才想起要弥补,这种事情,其实补不来的,真的。” 江然沉沉地看着徽华,看了很久很久,才语焉不详地开口:“只有一个问题,容瑄其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不希望容瑄与容太师有任何瓜葛,虽然,也只是他希望。 徽华摇了摇头,神色平静:“我还在查。”就像容瑄足够了解徽华一样,他也很清楚,容瑄的话,其实十句有九句信不得,即使是剩余的那句,也未必不是什么混淆视听的废话。但对于江然,徽华真的觉得,容瑄已经足够坦诚了。 江然看着徽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徽华没有瞒着什么,他是真的查不出,就如江然本人一样。容瑄四五岁前的经历,就像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世上能做到这点的人并不多,江然无端觉得有些凉,却也并未再说什么。 直到江然离去时,徽华才语焉不详地开口:“如果江叔愿意相信我,那我直觉上看,容瑄的身份确实离奇,但是,未必非与容太师有关,或许,连容瑄自己都弄不清楚吧。”因为,他隐隐记得,容瑄年幼时,似乎改过一次名字,但是或许事情太遥远了,又或许如今记忆有些混乱,徽华也不怎么肯定,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记错了,但是…… 这句话,江然没怎么听懂,刚想问清楚,就见徽华坐在那里,眼神茫然,似乎有些失焦,左手捏着茶盏,有些泛白。江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忽然想起,徽华是不能做太伤心神的事的,众人也丝毫无法改变这个现状,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江然。 孙珏说过,徽华能为慕清枫过蛊,是因为淮阴的嗣君培养过程中,灌过大量的草药毒药,一来二去,人就不大容易中毒,对于蛊虫的吸引度也就偏高。同样的,要把蛊从徽华体内引出来,至少意味着他的体质要比出自淮阴的徽华更有耐药性,这个可能,委实太低,何况,又有谁愿意? 孙珏的话说得绝望,但江然却觉得天意弄人。一蛊不二过,如今局势不稳,他不能轻易做这种事,至于未来,再议吧……但不论如何,容瑄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也就必须尽快解决。 |
【第九章(6)】 因着徽华的配合,夜幕之前,这场交谈,理所当然地结束了。江然反反复复地去想这份感情,忽然笑了,其实,真的是一群孩子,徽华如今的情势,终究还是希望容瑄好好的。 坦白说,徽华说了半日,江然倒确实感触颇深,或许真的是自己老了,听着小辈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去考虑更多,他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和容瑄真正静下心来好好谈过一次。 轻轻迈入易竹苑,容瑄依旧窝在被窝里,捂得脸色难得有些红晕,发丝半隐半露在被子外,似乎睡得很是享受。江然倒有些哭笑不得,坐在床沿,将手中的稀粥放在一旁,才缓缓扯开被子:“行了,装得和真的一样。”大晚上都睡不着,谁还能信你白日浅眠。 容瑄轻轻睁开眼,神色中满是无辜,小心觑了江然一眼,又眨了眨,才定在了那里。或许是病中的人多显脆弱,容瑄的姿态倒是大大取悦了江然。很早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看起来乖巧一些的小孩子,于是,他顺手就在容瑄脑袋上摸了摸,连神色都缓和了不少:“你就一日日地折腾吧,自己的身子,你连自己都不在意,还有谁能替你在意着。” 看着容瑄疏忽间闪过黯然的神色,江然笑了笑,尽量避开伤势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揽在怀里,顺手端起一边的碗,单手执勺舀了舀:“好了,我江然替你在意着,可好?” 勺子轻磕在碗边,声音清脆而宁和,衬着一日的温馨,容瑄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果然是离开淮阴太久了,整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轻轻张开嘴,含着稀粥往下咽,其实,容瑄总觉得,自己这碗粥是没法喝的,但很奇怪,咽下去的时候,没缘由地并不犯恶心,眼神中不免渗出一丝迷茫。 江然真的是有些无奈,活了那么多年,他从来没听说过谁生着病不喝药也不吃东西,生生熬过去的,如今年少不觉得,日后总有的你苦头吃。这孩子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他也只能尽量当心着。一碗粥也真是熬出了江然八辈子的水平,他实在觉得,即使是当年淮阴的试炼,他都没这么下过心思。 喂了几勺后,估摸着容瑄平日饮食的大致情况,江然轻轻放下手中的碗,恍若无意地开口问道:“错哪儿了?” 容瑄直接愣在了那里,和风细雨里忽然窜出十板子,这个即视感真的是……不忍直视。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突然就莫名地想起了徽华的一句话,如今倒是适用得很:江然,你的开场白,千年不变。 看着容瑄的沉默,江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照例吧。” 容瑄轻笑一声,声音却是极轻,但到底没动,他不是想反抗什么,他是真的没力气。靠在江然怀里,他低了低头,缓了片刻才挣扎着起来,牵着伤口,整个人微不可见地僵了一僵,江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叹了口气:“容瑄,认个错,很难吗?”随随便便认个错,大抵过得去就成,这很难吗?多少天了,非杠着,你不疼,我看着都疼了。 江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真的不适合容瑄,明显的,这个孩子一点都不习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自始至终,好像犯错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能向任何人承认。何况,虽然江然也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实觉得,容瑄在他面前,呈现一种有恃无恐的态势,他就认准了你一定不会怎么动他,这种感觉总让江然有种错觉,这孩子有种赌气的成分在。 轻轻将容瑄压在膝上,江然停顿了很久。他明显能感觉到容瑄身子的轻颤,尽管这种畏惧并不多明显,可是,实打实的疼痛,一轮轮叠加,谁会觉得不疼。这种挨法,江然受过,实在不想再接触第二次。 没有理会这种细微的动作,江然缓缓褪下容瑄的亵裤,理所当然,他依旧没有丝毫上过药的痕迹。几轮责罚下,身后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江然真的是第一次知道,拿镇尺,居然可以打出这样的效果。 皱了很久的眉,江然还是觉得,这种孩子,不修理修理,简直是没什么天理,但压了半晌的火气,他到底还维持了一份清明:“为什么不上药?” 容瑄愣了愣,有些迟疑地扭头,眼神中有些迷茫与不解:“可以上药的吗?”他以为,江然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生气了,难倒不是吗? 这什么逻辑?江然抽了抽嘴角,真不知该为他的乖巧懂事而欣慰,还是该为他的不着调而叹息。这种伤势不上药,你是觉得自己厉害还是觉得命够大。 看着面无表情的江然,容瑄默默转过头,将脑袋埋在手臂中,埋得很深很深。他觉得很疼,很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疼,可是,为什么我都这么疼了,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容瑄的声音有些哑,并不稳,他忽然有些委屈,明明江然不是这样待慕清枫的,明明他也没见过江然对谁这么鸡蛋里挑骨头,明明江然连徽华这样连着天下大事兼着自己的性命都随手玩的人都忍了,可是为什么,明明我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你单单不喜欢我? 江然明显觉得这个话题不对,突然有种寒意,他险些忘了,容瑄来自淮阴,比之徽华,他的思路未必正到哪里去。江然就这样皱着眉头,看了容瑄很久,到底也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明白容瑄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上药,因为他不能明白容瑄为什么觉得原谅是要靠疼痛来求得的,就像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明明耗了那么多心力,为何容瑄觉得自己不喜欢他。在容瑄眼里,喜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表现形式。 无奈地摇了摇头,江然叹了口气:“不过是给你上个药,你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作甚?我江然看不上的人,向来来扫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哪有功夫管你。” 扶着容瑄起身,江然倒是愣了愣,暗叹这孩子果真是水做的。这种性子,不把话讲清楚,日后难免麻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容瑄愣愣地点了点头,眼神茫然,似乎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王爷的意思是,我收你做义子,”江然直视着容瑄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地开口,“我想把这件事坐实,你觉得如何,瑄儿?” |
【第九章(7)】 这是江然第一次把态度摆得这样清,对于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劝慰的效果有时微乎其微,他需要一种强势而有效的身份联系,让他觉得这份关系不会轻易解离。 容瑄怔了片刻,似乎没有弄明白江然的意思,又许是弄明白了,眼神中明明暗暗,幽深得连江然都很难辨认,良久,他摇了摇头,轻轻地开口,依旧带着一丝微哑:“义父。”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表达,江然看懂了这声“义父”中的感情纠葛,却没理解容瑄摇头的意图。他隐隐觉得,容瑄并不看好这份关系的确立,或者说,他是带着必然失去的态度去面对这份得到。而这,是容瑄下的判词。 江然不想去探究这里面的深意,他只是顺其自然地帮容瑄上了药:“不要总是放不开,相信命运,有时候,也未尝不可。事情,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徽华、容瑄、慕清枫,这些孩子,会慢慢找到他们想要的生活,至少,江然这样衷心地希望。 “瑄儿,这件事,我江然不想再猜了。我只问一遍,你和容太师,究竟有什么关系?” “大致,是都姓容的关系吧。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容瑄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回答得很是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随意。 等江然离开易竹苑良久,容瑄依旧神色放空地侧躺着,眸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淡淡地夹了一丝悲伤与隐忧。他出神很久很久,最终也只是低头浅然一笑,泪水缓缓地往下流,一夜难眠。 徽华再见容瑄,已是几日过后。容瑄此人,随性起来,是一贯的闲不住,但凡能下床,总归是要晃悠晃悠的。当然,当他看着徽华与慕清枫坐在亭中,谈得似乎还不错的时候,眸中倒是闪现过一瞬的讶异,不过很快湮没在无可无不可的笑意之下。 “容瑄,如何,我殷离的理论指导还不错吧?”徽华笑得温文尔雅,但实在难掩其中的调笑之意。人之所以为人,大抵总有喜怒,总有哀乐,对于江然,硬抗是不行的,乖巧、撒娇什么的,虽然有损形象,奈何投其所好方为正道。 轻轻将折扇往石桌上一扔,容瑄神色不明地看了徽华一眼,眸中闪现着一丝探究。徽华就这样带着笑意直视,没有丝毫旁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慕清枫在这里,无事。 既然徽华都觉得没事,容瑄自然也没什么异议,顺手便掏出了一封信,轻轻递给他:“现在知道退路是多么重要了吧。与你说了千百遍,从来都不上心。也就是我容瑄,知道你那破性子,提前仿了一份让孙珏带回去,否则,我倒想知道如今你怎么查。” “是吗?容公子能耐,倒是别让您师傅发现啊,”徽华带着笑意接过,几乎是在慕清枫面前直接拆了信,看了半晌,才皱着眉装了回去,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容瑄,咱们知交好友一场,有点小忙,你总是会帮的吧。” 你慕徽华的忙,从来就小不了。帮你送封信的功夫,就逼得我几日都下不了床。再来份小忙,你便直接送我归西,还干净些。 慕清枫一字未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说不出是什么态度。而徽华的面上,缓缓浮现一种堪称奸商的神采:“很简单,你帮我牵制江然就好,左不过,他如今也在监视你。” 容瑄抽了抽嘴角,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迟疑了片刻,才以一种颇为探究的目光扫了眼徽华:“我牵制江然,那梁王呢?”你查十多年前的事,首要避开的不是慕衍浩吗? 徽华以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容瑄:“容瑄,你莫不是认为我是死的?”徽华在梁王府呆了那么久,就差把左相府给忘了,总也不是白进的。 我截江然,徽华截慕衍浩,那谁查,鬼吗?容瑄转着手中的茶盏,忽然顿在了那里,抬首间以万分惊愕的神色迟疑良久:“你们之前,见过?” 慕清枫神色平静地看着容瑄:“总比父王见徽华的时候早。” 准确来说,他得到徽华确切消息的时候,或许比容瑄还早。他们见过一面,谈过一次,醉过一场,然后,人生便再也没有正式相交过,直至今日。 “感情,你们算是兄弟同心,强强联手,就坑我一个?”难怪徽华昏迷不醒之际进入梁王府丝毫没有诧异反抗,难怪慕清枫调查时把痕迹有意无意地显给梁王看,还真有舍小家为大家的风范,感情这根本是联盟的节奏。 容瑄忽然有些莫名地同情慕衍浩与江然,徽华与慕清枫立场对立得太明显,估计谁都不会往合作方面想,这个局,布得也算狠,毕竟,几个人拆分着干事,这种明显的意图感便会削弱很多。一个精通心性的亲子,一个熟识自己的养子,这两个人折腾到一起,也不知梁王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行,了不起把容太师府再捞过来折腾几日,既然你们玩大的,水自然是越混越好。”一帮小的,抓着父辈当年的事死死往里查,这件事听来其实不怎么道德,但奈何淮阴做事,标准从来不是道德,徽华想做,兄弟情义嘛,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容瑄答应得很痛快,但到底还是默默地加了句:“我还是先写封信,让孙珏来一趟。” 因着徽华的病况,孙珏实在束手无策,只得返回祈末山庄与孙辰溪先行商量。这件事确实重要,但问题在于,容瑄心里有些隐隐的预感,他倒是不担心成功与否,毕竟,这件事的胜率很高,但是,成功之后,能否全身而退,大致……有点悬。 “孙珏如今不在府里?”徽华最近被事情弄得头疼,倒是才发现这件事。 容瑄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莫测:“目前孙珏能不能混出来还两说,据说还被辰溪拘着呢。” 慕清枫下意识皱了皱眉,“拘”这个字,总觉得不是很适合这个场景:“孙庄主性子,还好吧。”他也就匆匆见过一面,印象里,似乎很温和,至少看上去很宠孙珏的样子。辰溪对着慕衍浩说的那番话,句句都在为孙珏打量,确实感人非常,有种寻常人的温馨感。 一时间,容瑄与徽华的神色有些莫名,而莫名中又隐隐透着一丝诡异与纠结。 容瑄拾起桌上的扇子,看了慕清枫良久,才以一种不可辨认的语气,喃喃地说了一句:“年轻,到底太年轻。”说着,便摇着头离开了。 若非要把淮阴的师傅列一个恐怖系数排行榜,辰溪虽然未必能高居榜首,前三总是差不离的。且不说他在淮阴多年,依旧稳稳地占着祈末山庄庄主的位子,丝毫没有动摇;也不说在祈末山庄公开宣布与梁王府不死不休时,依旧没任何人敢趁火打劫;再不说,祈末山庄入世不久又隐没在江湖,弄得和玩一样,单论孙辰溪的“温和教学法”,容瑄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分外毛骨悚然。 容瑄可以和徽华分庭抗衡,可以和江然一句句话往上杠,但要是对上孙辰溪,他是真没这个心力。他的教学很简单,说话也很温和,不同于徽华骨子里的偏差,那是真正的温和。他就用那双温和到极致的眼神,柔和地看着你,看着你,看到你最后发毛,浑身不舒服,然后识趣地去做他想让你做的事。 听来简单,但真做来,明显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估计是靠天赋的。至少,容瑄就试过两次,惨败得厉害。第一次,韩昭宣未走,容瑄性子也干净,他就带着这种温和似水的目光盯着一个女子,短短一炷香不到,惹得那女孩芳心暗许,生生折了一朵桃花,这件事的直接结果是,孙珏整整半个月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第二次,韩昭宣远走,容瑄以一种更温和、更如沐春风的笑容看着旁人,几个月后,他成功得到了刑堂的赏识,这笑容,杀伤力之大,简直不忍直视。反正,自那以后,容瑄“笑面杀手”的称呼是敲定了。 但这招绝学,孙辰溪玩得游刃有余,他看起来很温和,很善良,兼之神医的名声,简直干净神圣到了极致,说他是淮阴的人,估计都没人信。可是,他偏偏就是能以这种平静到无以复加的东西,逼得人无话可说。所以,在医术这堂课上,没有任何血淋淋的场景,有的就是寂静、寂静、再寂静,冷得都快掉冰渣了,偏偏前面坐着的师傅笑得一脸温和,场景堪称诡异。 最后,徽华以一种苦笑的状态,做了总结陈词:“我当年在淮阴,最怕的就是孙辰溪。”当然,在他没展现出在医术上的“惊人”天赋前,他觉得,这个先生还是不错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吧。 |
【第十章(1)】 或许,年少的时候,总有豪情,做那么一件两件无厘头的事,尤其是一起合作,一起闹腾。慕清枫自小到大没什么朋友,看着徽华与容瑄,忽然觉得有些怅然与欣慰。 这几个来自淮阴的少年,风华正茂,惊才艳艳,有着不可估量的能力,有着令人折服的手段,但在某种程度上看,却更像是小孩子。他们只是对世事看得太透,对外界防得太深,而当你真正走进他们的人生,体会他们的真情,你会发现,其实,他们比你想象的、甚至比所有自认高洁的人都要天真很多。 看着容瑄离去的背影,慕清枫有些感慨:“你说,容瑄究竟是什么人?” “这件事,容瑄自己也在查,”徽华温和的神采中泛过一丝隐忧,“但不好查,因为,容瑄曾经还有一个名字,他姓凌。”而凌,是国姓。 慕清枫怔了片刻,眉头微皱,却又很快舒展:“所以,其实,你辅佐三皇子,不光是在寻理想,你是在帮容瑄查身世。” 慕清枫忽然有些看不懂徽华,或者说,有可能,他从来没有看懂过。从徽华绝望自尽到左相入朝,真算下来其实只是很短的过程。可就在这段连慕清枫都觉得太短的日子里,徽华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又或者说,是丝毫没有转变,却无端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一天几个时辰的折磨,查清十余年前的事,辅佐三皇子抵抗梁王府,帮容瑄调查身世,立志还天下以太平,这些事,件件耗心耗力,偶尔难免相互冲突。但徽华就这样把事情自然而然地杂在一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甚至不受当初情感的任意冲击。他的事做得太大,大到让慕清枫完全辨不清他的初衷。 徽华笑了笑,神态平和,带着一种无奈:“世子,其实,你已经不再是我初入梁王府时见到的那个少年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慕清枫已然走到了一种高度,他不再以梁王养子的身份考虑事情,他的桩桩件件,都围绕着梁王府的稳定和谐展开,所以,他不排斥、不畏惧隐瞒慕衍浩。这是他的选择,他认为是正确的,所以他做了,并愿意为此承担后果。 这种认知,与徽华,其实完全不是一种思维方式,看的也不是同一个视角。 因为辰溪曾经说过一段话,徽华,如果有一天,有人看不懂你了,那必然是因为他长大了,因为长大了,想得东西多了,看事情便不纯粹了,所以,我希望,自始至终,你、容瑄、孙珏,永远不需要语言,也能看懂对方的每一个举动。因为这样,就代表着你们依旧简单,依旧维系着年少的单纯,抑或说是幼稚。永远不要小看“幼稚”两个字,因为,那或许是你赔尽心血也未必能保存下来的东西,那需要很多的条件,其中甚至包括机缘与命运,毕竟,很少有人能真正愿意耗尽心思去这样纵着你们,纵容你们就这样成长。 当年,徽华笑着点头,深深地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他以为自己懂了,但是,直到冰冷的水吞噬着他的生命时,他才恍悟,其实,辰溪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强调的不是你的努力、你的坚持,他的话明明白白,就是字面意思。不是人努力了就可以改变什么的,辰溪想说的,是机缘,是命运。他所希望的,不是徽华、容瑄、孙珏三人如何永存一心,而是,他们今生足够幸运,遇到一个人,能对自己珍而重之,愿意纵容着让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 在这件事上,徽华输了,但或许是想起了辰溪曾说过的话,他有些坦然,命运的事情、机缘的事情,总是没什么道理可言,也就怪不得什么。毕竟,徽华即使耗费再多的光阴,也实在难以理解,容瑄为什么偏偏在意的是江然。 没有去等慕清枫的回答,徽华忽然恍惚地开口:“其实,我一直觉得,容瑄在走当初我走过的路,但我真的希望,他不会是我如今的结果。” 很久很久,久到徽华都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了,慕清枫才轻轻站起,走到他面前,浅笑着蹲下身子,看着他低垂的眼眸,难得带上了一些孩子的玩意:“徽华,你哥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个结果呢,我明明觉得,那是个开始才对。” 徽华默默地看了慕清枫良久,很不解,很疑惑,甚至明晃晃地带着一种“你脑子是有问题吗”的即视感,逼得慕清枫低笑了良久才起身,轻轻拍了拍徽华的肩膀:“行了,不逗你了,我还有要事要做,你对着父王,小心些。他这人,其实没看起来那么沉稳。” 其实,慕清枫的原话是想说,父王的想法,一般人不怎么能跟得上,你算计的时候别忘了把这点考虑进去,否则,保不准满盘皆输。但是,仔细想想后,慕清枫顺口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因为,他忽然觉得,慕徽华满盘皆输的结局,其实也未必不如成功好,反正结果都没差。 |
【第十章(2)】 徽华皱了皱眉,也没放在心上,倒是认认真真开始思考怎么开局。要截住一个人,无非两种方法,主动缠,抑或被动被缠。依容瑄的思路,估计是要折腾点事走第二条路,所以,为了避免重复,增加布局美感与流利度,他是应该主动出击吗? 其实,容瑄是真懒,第二条路除了吃些苦头外,是不需要耗伤多少精力的,但若是主动去缠,其技术要求之高,心思谋划之深,确实是不同寻常的。低头思索半晌,徽华起身往回走,终是在慕衍浩必经之路上成功截住了他。 当然,在梁王眼中,徽华的神色显得有些茫然。他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是该绕道离开,还是该开口说些什么。没由来的,慕衍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看过容瑄面对江然的眼神,他才恍然想起,其实初见徽华时,他的眼中没有这么浓重的空洞与悲伤,或许他也茫然,但是,更多的,是初出淮阴的自信与身为嗣君的骄傲,隐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求。 原来,这孩子曾经这样期待过,就像容瑄如今如此期待江然的在意一样。然而,江然如此肯定的保证,依旧无法阻止容瑄的患得患失,更遑论当初一点点绝望的徽华。 “怎么了?”慕衍浩尽量从容自然地走过,顺手牵过他的手,一起往柒落斋走,脚步缓慢,眼神温和,似乎是很担心徽华再磕着碰着。客舟小筑的事,他真的是怕了。 徽华顺着慕衍浩的步伐走,神色依旧有些恍惚。其实,徽华本人当时只在不断地思考筛选最合适的方案,而等他最终确立,看到慕衍浩的时候,对方或许已经站着看了很久。可怜他方案还没有启动,慕衍浩就直接帮他达到了效果,原来,打破僵局,是看一眼就可以的事吗? 慕衍浩走了很久,忽然停了脚步。徽华深思着没太在意,险些错步,定了定心神,才抬头不解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满都是疑惑。 慕衍浩神色难辨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掺杂了一丝无奈,又似夹杂着别的情绪,徽华疑心自己或许看错了。然后,慕衍浩莫名地揉了揉他的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疼的话就哭出来,怎么样都好,不要这样忍着。”因为,这种眼神,太让人…… 徽华静静地看着慕衍浩,眼神更茫然了。疼什么?什么疼? “你倒一直是这个性子,”慕衍浩似是有些无奈,“能走吗?” 徽华真的很想告诉他,他不方便的是手,没断过腿,但话到了口边却平白觉得心里有些空,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慕衍浩看着徽华的背影,恍然想起当初在悬崖上,他也是磕磕绊绊地走,不愿意认输,也不愿意示弱。或许,这个问题,不该这样问的。 人老了,总是容易去回忆过去,那些高兴的、悲伤的、震惊的、抑或是感动的,都交织在一起,让慕衍浩都觉得自己优柔寡断。他独断专行了一辈子,不怎么看得惯这样儿女情长的自己,终是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算了,择日不如撞日,迟早要教会他的。 踏入柒落斋,慕衍浩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很干净,干净到看不出什么人气。这个地方,自徽华迁入后,他便没怎么来,一直都交由慕清枫安置。他皱了皱眉,大抵了解了清枫的安排,人在手不方便的时候,见到一些琴琴画画的东西,总是容易触景生情,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枫就直接做主搬出去了,倒是把藏书阁的书运了一批来。这孩子心细,想得到这一点,愿意想这一点,总是好的。 随意往圆桌边一坐,慕衍浩沉思片刻:“徽华,你大致没听过你娘的故事吧。” 徽华对于“规矩”、“礼节”总是在意得很,等慕衍浩坐定开口,他才平静地坐下身来,面含笑意,说不清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但心下却有些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慕衍浩,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毕竟,他刚开始查,慕衍浩就直接开了口。但应当不至于才是。 慕衍浩似乎也没什么旁的想法,只是眼神难辨地接了下去:“其实,本王若当年知道素唯怀着孩子,倒也真未必会这样放她离开。” 徽华的表情浅淡,只是捏着杯盏的手有些略紧。他听得清楚,慕衍浩的原话不是说不会放,而是说“未必”,这两个字,其实用得很耐人寻味,至少,这件事恐怕是不会简单了。 但是,这个话题,慕衍浩没有再顺下去,他似乎只是在回忆,这些记忆断断续续,并不清晰,甚至听上去有些错乱,直到最后,也只是寥寥一句话的总结:“徽华,你的事,本王坦言,对不起你,但即使时光回转,从头再来,大抵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了。” 因为,这本就是慕衍浩当初所能许诺给他的全部,而他,也真的是尽了心力。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孩子,与他血脉相连,又谈何轻轻松松地接受。 徽华静静地盯着手中的茶盏,良久才喃喃地开口:“我明白了。”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了?”慕衍浩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半晌,神色逐渐转冷,连带着室内的气压都开始降得厉害,“你初出淮阴是什么状况,如今又是什么状况,自己看不明白吗?这件事,每个人都在顺着你的打算走,容瑄、孙珏不敢说,江然、清枫不敢插手,便由得你一条道走了个莫名其妙。你觉得这件事倒是谁错了,你把路走成这副样子,错的倒是别人,谁逼着你跳的客舟小筑?功夫废了,手指断了,蛊毒深重,你就这么活着了,全天下就你可怜?慕徽华,你到底不是靠别人可怜长大的!”慕衍浩猛地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在寂静的室内震得人耳膜生疼。 慕衍浩的情绪转变太快,徽华一时间也是没能反应过来,整个人都顿在了那里,握着茶盏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白,愣了好久,到底是没有出言反驳。臣子不能冒犯君主,子女不可忤逆父母,徽华把这些看得很重。 “徽华,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你要的是究竟是什么?别顶着赌我慕衍浩感情的名头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倒是告诉我,我的感情给到什么程度,你才觉得我慕衍浩没有辜负你!一点莫名其妙的事,你就这么要死要活地折腾,容瑄就为一封信险些给你赔了命,孙珏连带着祈末山庄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你身边亲近的人哪个心里不难过、不揪心,弄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你的命不好,不好在哪里?就凭你下场最惨?容瑄若是死在你前面,你莫不就是千古罪人?哪儿来的歪理!” 慕衍浩这么多年了,性子也稳重圆润得多,平白无故懒得论什么长短,连对着慕清枫,他都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他是真觉得窝火,刚得到徽华活着的消息,自然是欣慰安心的,但缓过劲来,谁不后怕?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总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谁家孩子和父母闹个矛盾就能直接上升到死给你看的高度的。 徽华低着头,良久才微微张口,似乎想辩解什么,最后也不过以一种轻得难以辨识的声音无力诉说:“我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但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这个样子的。看着慕衍浩的眼睛,徽华神色有些恍惚,忍了半晌,泪水终究是没往下落,只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徽华到底不是容瑄,他的人生是在赞誉与惊羡中度过而逐渐长大的。他的一辈子太顺了,顺到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指责。慕衍浩就这样开口,明明白白地带着斥责,你徽华是在用旁人的痛苦来践行你自己宛如笑话般的人生游戏。这个观点,几乎完全否定了他整个人。他说不出那段话有哪里错,但就是因为找不到错在了哪里,他才完全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明明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如今的徽华还不能很好地去表述那种感触,但慕衍浩看得很明白,这个孩子,他觉得委屈,但能觉得委屈,大抵也不是什么坏事。徽华的感情太淡了,他不是自心底里的不在意,真正不在意,即使是这样的辱没,至多是痛恨,而不是委屈。徽华只是压抑得太狠,狠到连他自己觉得自己不会在意。 慕衍浩复杂地看了他良久,突然问道:“你很害怕吗?” 对着徽华莫名的目光,慕衍浩真的有些无奈:“徽华,你的思路太乱了。如今的你与过去委实是半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你的家人、好友,都在这里,你究竟还需要什么?你纵使要搏个天下太平的盛世,总也要先顾好自己才是。可你如今是什么状况?我知道,你手段不低,然后呢,你便打算这样下去了?这样的堕落,也未免太快了。” 轻轻用手覆住徽华的手,将泛白的指尖一根根掰开,取走其中的茶盏,慕衍浩摇了摇头,到底也不敢把他逼得太狠:“你一生下来就会这些吗?老实说,本王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跟父王整日整日地死磕,这又算多大的事情。从头再来,这很难吗?你这身的病,孙辰溪连带着孙珏都在想办法;共出淮阴的容瑄、同样废过功夫的清枫,谁比谁更了解你;本王与江然武功修为江湖上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指点你也不是问题,你又在害怕些什么?” 在教导上,慕衍浩比江然有耐心,但到底也有底线。坦白说,若是当初要死要活、如今自甘如此的是慕清枫,他早就上手教训了,因着徽华心思太敏感,身子又不好,他打也打不得。也不好管得太过,实在是压着火气在说话,好半晌,才无奈地开口。 “徽华,不要总把你自己当成一个人,你用心去看,多少人在你身上费着心思,又有多少人被你这种捉摸不透的态度弄得寝食难安。你纵使没有求助,也有这么多人愿意帮你。仔细去看看身边的事情,仔细去从头学一遍,父王教你,好不好?” 一段话说到最后,慕衍浩都觉得有种诱拐小孩子的味道,但他实在也没办法,他不能就这么看着徽华荒废下去,有的东西,一日不碰,一月不碰都好,但一年、十年过后呢,思维入了心,潜意识出了偏差,保不齐就这样下去了。慕衍浩其实不怕徽华恨他,有时候,恨一个人,总比恨自己好,他若总是拧着这股劲,这辈子难免毁得干净。 徽华原先执着茶盏,其实倒不是分散精力,主要是掐点。他的节拍精准度没有容瑄强,但是单纯掐点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慕衍浩方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夺了他的测算工具,徽华的心里一时有些乱,也说不上是为了拦着他的初衷,还是旁的什么,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而此刻,前来找徽华议事的容瑄站在门口,嘴角略有抽搐,笑容都有些难以维系。要是江然有慕衍浩这种口才,让人半句话都插不进,转手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估计他也没办法活着站在这了。看着一夜间直接被洗脑的徽华,淮阴多年培养的嗣君,容瑄抹了把冷汗,突然有种很是心酸的错觉。虽说这件事上,梁王也算有些欺负徽华没常识的意思,但果真是日子太平了,他是真的远远低估了当年君上的能力。段数差那么多,斗起来,委实是有些难。徽华,也真是辛苦你了。 |
【第十章(3)】 容瑄无奈地往外退,尽量保持消无声息的状态。不得不说,慕徽华的运气总归好得让人发指,这一局,他根本不在状态,却实实在在是赢得莫名其妙。至少,短期之内,梁王大抵是分不出心力来关注别的芝麻小事了。 他原本是想和徽华商讨一下具体的细节,但人家已经解决了,容瑄也实在没脸开口说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开局。以明媚的45度抬头仰视繁星良久,容瑄还是觉得,自太师府切入比较好,省时省力省心机,唯一的弊端就是,有些对不住容太师。但是,这种细枝末节,坏事做绝如容瑄者,实在不怎么放在心上,对得住你,谁来对得住我啊。 定方案时,最忌拖延,这句话,是容瑄的信条。他喜欢精细的局,一般布个几月几年也是常态,但徽华的前期造势时机实在选的好,容瑄只需顺水推舟即可,这种小事,容瑄还是玩得转的。能很快解决的事,非要算精至极,坐等时机空逝,实在并非什么好举措。 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自然不会光明正大地做。看着手中的纸条,容瑄思索良久,便直接翻了梁王府的墙。一路且走且算,到了竹林,容瑄还是没忍住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辈子似乎是与这样东西格外有缘,他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只是命里多见,凑巧得让人唏嘘。 容瑄带着尚存的笑意转了转折扇,随性地往竹林里走,诚然一副贵公子的做派。他隐隐听徽华说起过,那位太师府的庶子似乎是很喜欢翠竹,只不过,难得容凛记得。 看着竹林中的身影,容瑄打开折扇,远观良久,不得不说,这老男人看上去还蛮养眼的。结合往先的传言和“容凛”这种冷冰冰的名字,容瑄一直以为,那应该是一个板着刻板的严肃面容、心思深沉、满口仁义道德却全然无情无义的老顽固。 亲眼见到容凛,容瑄真觉得有些毁三观的意思。他站在那里,甚至看不出年纪,但神色安然,手执玉箫,隐隐透出一股文人墨客的清高与风骨,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很随和,很清正的感触,不愧是朝堂纯正的中流砥柱。果真传言信不得吗? “太师安好。”语音很温文,但容瑄摇着折扇的动作,还是生生传递出一份浪荡公子哥的意味,配上那双似有意似无意的眼眸,看上去真不那么正经。 容凛似是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用一种缅怀眷恋的目光看了容瑄良久,才以一种清冷而温和的口吻静静开口:“你的节拍很准。”准到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出声,准到什么时候应当沉默,准到连摇着折扇的频率都丝毫不错。 容瑄的神色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但实在是一身冷汗,险些就直接愣在了当场。坦白说,徽华弄清楚这件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容瑄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个陌生人,第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以容瑄的年纪,对容凛没什么印象并不奇怪,但在老一辈人眼里,他的事迹并不比慕衍浩少多少。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莫名地淡出了朝堂,直到一年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几乎是全面放手。 做坏人是要有本钱的,至少辨别情势的能力,趋利避害的能力,容瑄的水准不低,他下意识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就那么一句话,容瑄就能很清晰地辨认出,这个人,自己招惹不起。当水平悬差太多的时候,容瑄不喜欢不死不休地走到底,所以,他几乎是当机立断地开口:“虽然太师一片爱子之心,但只可惜,我不姓容。若是下辈子有缘分,在下倒是很希望能与容太师走这一番父子情分。” 这是一件不简单的事,甚至很私密,但容瑄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和太师府划清界限,这是人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容凛不是可以肆意操纵的对象,这一点,容瑄的认识很清楚。 容瑄这番话说得可进可退,没有丝毫问题。容凛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宠溺与了然。 “我与你没有血缘关系。”这句总够清楚了吧。 容凛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眼中缓缓浮现一抹幽深。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话,却逼得容瑄完全没有办法往下接:“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慕徽华在耍着容某玩?” 在这个世上,能把徽华的身世调查得这样干净的人不多,容瑄不可能去冒这样的风险,但若是以假乱真,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 容凛似乎也并没有兴趣去听他的回答,只是以一种宠溺中不乏威势的语气开口:“你不是想拦着江然吗?不是想查清楚十余年前的事吗?这么多年了,你倒还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小孩子做事情,总会觉得自己机关算尽,天衣无缝?”这话说得清浅,但确是极致的威压。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江然与慕衍浩掺杂了私人感情,竟然真是没这个人看得透。容瑄终于明白以淮阴的能力,为什么会被安插进人。他们自小被灌输着主君至上的观念,这么久也一直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这世界的主导,倒是真忘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慕衍浩手下的棋子罢了,这种程度的对局,他们是很难意会的,或许,慕衍浩也没必要让他们意会。 容瑄的手心开始渗汗,但脸上丝毫不露。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他只有在一个人身上接受过,当年的未出淮阴的徽华。可是,这种感觉还远远没有这样强烈。容瑄是真没想过,容凛居然是这样的人。慕徽华,你是真害死我了。 “这么久了,瑄儿,你也玩够了吧?” 容瑄看着容凛,真的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这货想儿子想疯了吧?这是病,得治! 几句话,容瑄直接就适应了容凛的言谈风格,这个人的认知拔得太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生生把他所有的行径直接拉到小孩子瞎折腾这种情况里。难得有一次,容瑄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偏偏还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词,真的是…… |
【第十章(5)】 容瑄的戏言一语成谶,慕衍浩对徽华的要求堪称严苛,严苛到连徽华自己都觉得莫名。那种教导与其说是针对一个能力受限的人,不妨说,慕衍浩是完全忽视了徽华如今的状况。当然,对于当事人而言,徽华本人没有丝毫反对,同时,也没有丝毫的赞同。 就像初识,就像往先,徽华的心性乐得随然。即使沾染不上丝毫内力的剑式,他也可以玩得很漂亮,未必实用,但确实很漂亮,这一点,连慕衍浩都说不上什么。飘逸闲适是徽华一贯的风格,但如今,他运剑很慢。慕衍浩清楚地知道,他左手用力存有偏差,但是,自始至终,都看不出这种因素,更像是一种沉静中的剑意,自得其华。 如果慕清枫在场,大抵能够看出来,那是容瑄的招数。有时候,看一遍就学得会一样东西,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不管世事如何曲折,任何东西都可能失去,唯有天分,是融入骨血,最干净、也是最纯粹的存在。因为,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被拥有,不会有任何变数。 徽华很少需要别人指点,而慕衍浩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指点。徽华缺的,不是一瞬的悟性,不是的运剑的技巧,而是整整十余年的功底。失去了根基,几乎没有人能这样平静地接受,但徽华除外,至少,看起来,他很平静,平静得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慕衍浩没有再试图插手拆招,他很清楚,过招中一瞬间的失神,都可能导致不可估量的结果,何况是徽华如今几个时辰突现意识模糊的状况。往先,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在逃避,直到如今,他才真正肯定,那只是纯粹的放手。因为补上十余年不可挽回的功夫,这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徽华太冷静,他自知消耗不起这样宝贵的时间,所以,他彻底放弃。纵使天资极高,但身在淮阴,遇上容瑄,徽华也未必没有经历过三起三落,这件事,他看得很开。 “徽华,”那一刻,慕衍浩的眼神有些晦涩:“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无关于权谋?” 徽华的剑式一顿,然后又毫不在意地接了下去,良久才顺势收剑,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述的笑容。他或许早就该知道,慕衍浩把一切,其实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在补偿吗?所以,才会这样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无关于权谋。 其实,他并不喜欢权谋,他真正期许的,是自由。或许,每个来自淮阴人的骨髓深处,都曾有一个归隐的梦想。可是,没有人帮他们实现,于是,只能慢慢被淡忘,慢慢被尘封。 徽华想了很久,才浅浅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和您一样,和世子一样,和平安一样,和你所有能见或能见到您的人一样,那么,徽华死而无憾。” 慕衍浩看着徽华,到底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徽华的理想,远远不是几百年、几千年能达到的太平盛世。在如此宏大的希望架构下,徽华的整个人生都渺小得不值得他去留恋,更遑论梁王府的盛衰。这就是既定的结局,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试图挽回。 有时候,吵得起来、闹得起来都是一件好事,但是,慕衍浩与徽华,似乎只能这样冷漠下去,直到某一天,他们终于耗尽了往先最后一丝情愫,然后各自疏离,各自为政。 远见慕衍浩的离去,徽华凝神良久,才抬头看了眼天际,轻轻将手中的剑换向右手,剑风过处,极近其平生之凌冽,直至最后剑势渐停,缓缓归于虚无。中途折返的慕衍浩站在柒落斋十步开外,神色复杂,但到底没有打断。 徽华沉默良久,轻轻弯腰,将长剑插于地上,珍而重之,就像彻底埋葬自己的一生。抬首间,目光扫过门口,滞了滞后,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温和地笑了笑。 慕衍浩点了点头,没有试图询问徽华右手究竟是否当真受伤的问题,聪明人也不会去询问这种问题。在淮阴,真正活下来的人,都是有能力的人,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做事总有自己的考量,大多也都习惯握着不少底牌。所以,直至二人迈入房门,慕衍浩没有问,徽华也没有再提。 或许是气氛太过诡异,徽华坐在桌前,右手执杯,将茶水递给慕衍浩。淮阴从来没有教过他们如何去卑微,所以,徽华也不会自轻自贱到不愿去医治什么。手上不稳,孙珏自始至终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对于这一点,容瑄很久前向徽华提过一个不是倡议的倡议:“不就是骨头的问题吗?打断重接就是了,只要不粉碎,总是没问题的,就算是碎尽了,扒拉扒拉总是能好的。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 徽华与容瑄早些年的相处,是一种合作中带着竞争的关系,是一种知交中掺着敌手的身份。有时候,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所以,一句话出来,徽华很能够理解。但断过一轮的东西,再断一轮,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经验,徽华估计自己状况不会太好,自然也没兴致告诉任何人。容瑄的医术不赖,但也算不得顶尖,总之,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莫名就好转了,虽然比不得当初,但自理大多是没问题的。 徽华无意隐瞒任何事,但他也无心解释任何事,如果是误会,那就不妨一直误会下去吧。其实,挺好的,很干净。没有感情的交易,没有血缘的羁绊,徽华才不会害怕将来后悔。 或许是觉得日后再无机会,迟疑良久,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王爷,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当初没有放弃嗣君之位,您打算如何?” 慕衍浩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都喜欢问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但他当年并没有这个爱好。看了徽华很久,他依旧只是认真地开口:“这个问题,本王无法回答。” 慕衍浩不会因为要安慰一个人而莫名地编出一个好的打算,他正视一个问题,就不会随随便便地敷衍。因为徽华问得认真,所以,他也答得认真。因为,一旦这种假设成立,那么,慕衍浩接下去的局势布置必然不是如今的样子,他的情感变化也会遭到影响,所以,这种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假设根本不成立。 徽华了然地点头,这确实是慕衍浩会给出的答案:“王爷,家妻尚有身孕在身,不宜独自久居。殷某在此也叨扰多时了,不知王爷作何打算?”说着,徽华忽然又接了一句显得格格不入的话,“家妻是徽华的救命恩人。” 徽华想知道的事,大多已经知道了。众人想要求得的原谅,他也已经尽力给了。这一次,他已经处理得够缓和、够干脆了。他并不擅长合作,尤其是,在明显需要谨慎斟酌的局势之下。混乱只是一种必要的时机,徽华想查的东西,总是习惯自己动手。这一点,大家都一样。 慕清枫能提出合作,容瑄愿意答应,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内在考量,直至目前为止,大抵大家想要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了,所以,这场合作可以正式结束了。而作为慕徽华,他能够补救的,也不过就是如此了。人,是要认命的。 慕衍浩理解地点头:“三日内,你帮本王处理三件事,很简单的三件事。三日过后,本王放你离开。”是彻底放你离开,不拘于形势。因为他本困不住徽华,也无意去困。让他强行阻断徽华的人生,慕衍浩自问没有这个立场。 徽华没有丝毫考虑,便笑着点头:“好。”那一刻,慕衍浩就像回到了初见徽华的时候,那场君子协定,他也是这样自信地点头,甚至没有去听具体的内容。 自入梁王府以来,慕衍浩第一次觉得徽华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一个迷茫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这是件多美好的事。可是,孩子走的路必然与之相对,这对于一个父亲,又是多么无奈的事。 在事情的一开始,就是错的,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次的错误后,众人都强行沿着正确的道路走到了底,终于,也不过是越走越错的结局。 |
【第十章(6)】 慕衍浩重承诺,他说简单的事,自然就是简单的,甚至简单得让徽华完全没有办法拒绝。他想知道徽华年幼的生活,他想尝试做一个好父亲,他想让慕徽华学会珍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条件很难吗?或许,是不难的。 三天的期限很短,短到慕衍浩无力做出太大的改变,但他确实一直陪着徽华,认真去听他的故事,陪着他去忍受每日根深蒂固的疼痛,慢慢回忆着告诉徽华十余年前真正的现实。慕衍浩没有刻意尘封这段历史,他不谈黎素唯,只是单单因为没有谈的必要。 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一个女子,爱上了两个男人,生下了两个孩子。三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纠葛的爱恋,千载如是。到最后,不过就是这样的结果。 徽华听了很久,才终于理顺了所有的线索,一时觉得很难描述自己的感觉。或许,世上的事大多都是这样,看不出哪里出了错,却偏偏就变成了这样。挺好的,与他料想的,也差不多,只不过,徽华所知道的,必然要比他多上一件罢了。 父子感情,本来就不是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故事,只有细水深流,才能恒远,所以,二人的生活依旧很平淡,看不出感情的升华,也看不出其他,就像本该如此,平静温和。 这种离别的情绪很淡,但心思敏感如容瑄者,大抵也看得清楚,难得的,他觉得有些伤感,换身骚包的衣服,便准备出门散个心。在徽华身边,心情总归有些压抑,压抑久了,容瑄总要走走才能缓解下来。他如今的情况也麻烦,人只有冷静了,才有可能解决得圆满。 走过一家酒楼,容瑄顿了顿,突然想起,这地儿是徽华在梁王的胁迫下经营下来的。难得人都险些不在了,生意倒仍是一贯的好。 容瑄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刚想离开,便定在了那里,眼神中闪过一瞬的疑惑与兴味。他倒是真没想到,慕衍浩如今放权放成这样,慕清枫居然也敢扔下府里的一筐事情,到这里买醉。 慕清枫噙着酒杯,神色有些迷离,直到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才迟疑地抬头,似乎看得也并不分明,好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容瑄?” 坦白说,容瑄一瞬间突然觉得,这孩子真挺可爱的,虽然按年龄算,或许容瑄还没他大:“慕公子,白日纵酒,可不是好习惯啊。” 慕清枫看了容瑄良久,轻轻递过一杯酒,醉得手下都有些不稳,但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容瑄,看得他忽然失去了拒绝的勇气。人生愁绪,缺的只是一个挚友,陪你醉上一场。但是,慕清枫没有朋友,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坚持下去,坚持融入一个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成人世界。 在容瑄迟疑地伸手的一刻,慕清枫忽然松了手。酒杯砸在地上,声音清脆,但在喧嚣的世间,这样无力,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是一场碎裂的人生。 看着慕清枫一杯酒、一杯酒地往下灌,容瑄平静得坐下身来,轻轻倒了杯茶:“慕清枫,又不是当初了,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徽华都放弃了,你何不顺其自然呢? 其实,扪心自问,容瑄很同情慕清枫的遭遇。亲人与朋友,很难说清楚哪样东西更好,但慕清枫偏偏一样都没有。寄人篱下是什么感觉,容瑄不知道,但大抵不好过。梁王的心摆得太高了,他站得也太高了,徽华能看懂的东西,慕清枫未必看不懂,这种反差太过强烈。如果梁王愿意停下来,低头看看,便能知道这种差距究竟有多大,但他没有,所以,他才理所当然地这样逼迫他长大。他看到了结果,但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过程。 “是啊,早就不是当年了,”慕清枫的神智有些混乱,他就这样带着不解和混沌的目光看着桌面,“容瑄,你教我,当别人都在认为你夺权的时候,怎么办?” 谁敢说,过去的他不会与现在的自己握手言和?谁敢说,现在的他不会因为相同的失落而与过去的自己悄然重合?他心智再成熟也做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出天翻地覆的改变。他就是个普通人,纵是耗尽了心力去成全,去维系,到最后,也未必是他想要的结果,甚至,他根本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又做得对不对。这种难过,容瑄深有体会,因为,最初的开始,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容瑄笑得有些自嘲,也有些心酸:“你不就是在夺权吗?”容瑄当年从来没问过谁这个问题,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在任何人看来,他都在与徽华分权,甚至后期,他要担心的是,如何让别人不认为他不是在与徽华对立抗衡。 他看得出来,其实,慕衍浩本质上并不完全认同慕清枫的观点,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采取了默许的态势。他把王府所有的事情都下放给慕清枫,然后去陪徽华回忆人生,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却也是一种极致的威迫。或许,慕衍浩从来没有想过,拿一个孩子最重要的东西,反复去做这样一种威胁,对于慕清枫本人,究竟是多大的打击。 一个人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有时候,即使是你出生的一刹那,就已经决定了人终生的走向。有些人,活着只能为了维持生计,有些人,生来就必然走向高处,比如徽华,比如韩昭宣。这,就是命运的不公。慕清枫短期内做不到的事,慕衍浩却在逼着他做到,这是一件并不公道的事,甚至让人痛苦。 在慕清枫的眼里,他所看到的世界并不完全等同于慕衍浩想给他塑造的世界。在慕清枫看来,或许慕衍浩知道了结果,所以他失望了,所以,他不再喜欢,不再回顾。而因为这是慕清枫为自己算定的结局,如果只能二选其一,慕衍浩的放手,慕清枫无话可说。因为怨不了任何人,他能质疑的,就只有自己,却也无可质疑,无可改善。 “那,慕清枫,你不是为了夺权,那你是在做什么呢?你在走一条什么路呢?”容瑄有些无奈地接口,有时候,抱着一种善意的理念去做一件看不出善意的事情,这是很难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彻底抛却这些昂贵的善良。本初这种事,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于别人何干? 慕清枫似乎是有些惊讶,愣了良久,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喝到半迷糊不迷糊的状态,他才模模糊糊地开口,声音很轻很乱,但字字都像砸在容瑄的心里:“我不知道,不到死亡的那一刻,我没有办法知道,或许即使死亡了,也可能依旧带着这样的疑问,死不瞑目吧。所以,渐渐地,我不再去想了,我不过就是想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一直走到最后,或者,我一个人慢慢走入了一条绝路,又或者,为我和徽华寻找到一条大家一起走下去的道路。当然,如果我最终走上了绝路,那么,我承认,我输了,我错了。” 容瑄呆坐了很久,像是想通了什么事,忽然笑了,笑得和疯了一样:“我和徽华比了那么多年,可他没用心,然而如今他用心了,所以,我再也跟不上他了。我现在已经看不透徽华了,但是,慕徽华,我懂你。了不起,咱们凑合凑合当兄弟的了。” 世界那么大,容瑄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慕衍浩、江然、容凛的阅历,也远没有徽华的天分,很多情况下,他不过是燃尽自己的生命来求一场公平。他遇不到光明而永不犯错的路线,就像慕清枫要面对的人生之路,不可能每次都是正确的决定,他也要面对。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任何人的指导,但活得比现在有意义得多。当年都有勇气做的事,当年都敢做的事,为什么如今会不敢呢? 慕清枫脑子混沌地嘟囔了一句“滚”,忽然又有些清醒,有些迷茫地开口,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容瑄,淮阴苦不苦?额,一定是苦的吧,杀不杀人的?你怕吗?你总是很乐观,乐观得让人羡慕。一定会被原谅的。” 慕清枫是真的醉得狠了,莫说话题跳得乱七八糟,连说话都是颠三倒四的厉害,但容瑄听懂了,一时倒真不知道该不该欣慰。他真的想说,我们都是在罪恶中出来的人,没你想象的干净,也不可能希求什么原谅,我杀的无辜的人里面如果有你的亲人,你还会这么轻易原谅我? 但是,他到底也没有这样说,只是有些怅然,因为乐观这种事,有时候,是因为无奈,无奈的事多了,自然就乐观了。容瑄的输,一贯是输在运气上。最简单的,凭什么徽华计划全面崩盘都成功了,他这么苦心经营,一件事比一件事闹得可怕,简直了。 “容瑄,你有过什么梦想吗?不能说的那种。好像是有的啊,那……” 看着慕清枫明显抓不住关键点的混乱开口,容瑄有些无奈,最后也只是浅浅的一句:“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抱负。”可惜,已被岁月辜负。 在他有价值的时候,没人教会他如何追求;在他没有价值的时候,也没人教会他如何放手,可这,毕竟是他的一生啊。他容瑄的一生,从没有人问过他想如何过。直到方才,容瑄才有些了悟。原来,这辈子,他其实不适合做一个好人,去做一个乖孩子。 看着眼前的酒,容瑄迟疑了片刻,到底一饮而尽。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酒是这样的味道,其实一点都不好喝。他笑了,笑得脸色有些白,那些他从前想要极力寻求的得,如今虽未曾拥有,却已然可经得起舍。 容瑄跌跌撞撞地出门,捂着唇,强压着体内的反胃感,到底吐得天昏地暗。隐隐听着路边人的评议与指斥,容瑄的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带着了然的眷恋。 希望未来的我,在等着现在的我,而现在的朋友,也在未来等着我,如果,我容瑄还会有朋友的话。 |
【第十章(7)】 让容瑄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把酒醉醉到如此地步的慕清枫带回梁王府,他没这个本事,所以,他舔着脸皮点了壶茶,在酒楼坐到了晚上。徽华的产业,关系好的时候不蹭,何事再蹭? 即使脑子里将所有的思绪过了不下三四轮,直到真正想实施的时候,容瑄依旧有些迟疑。一个简简单单的开始,或许是人生彻底的颠覆。他离开淮阴太久了,面对的又是不下淮阴的谋略,是不是还能有当初的好结局,实在是个没底的事情。 等到夜幕渐深,容瑄才迟疑地扔了手中的折扇,扶着慕清枫,磕磕绊绊地往梁王府走。苍天为鉴,他到现在,才思考起如何带着一个醉鬼翻墙这个可怕的问题。但很快,他的注意点便不在这件小事上了。 看着路上一片的空旷,没有丝毫人气,来自淮阴多年的直觉,他直接停下了脚步。对于容瑄而言,有段时间,刺杀曾经是比三餐频率出现更高的存在。处在高位,往往会有这样的问题,不是生活中伴随着截杀,而是截杀推动了生活的发展。 而就如今的情况来看,这种推动效果显然是负面的。容瑄忽然有些后悔,为何方才扔了折扇,所以,现在是要空手套白刃吗?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一阵破空之声传来,容瑄下意识推开手中的慕清枫,直接与对方对上了。千古杀手一个样,黑不溜秋一身黑,看得容瑄委实有些审美疲劳。如果不是分着心力防止其或许还有同伴,会伤到慕清枫,容瑄真是没兴致和他这样拆招。 正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容瑄忽然有一刻的晃神,眼前有些花,错了一步,连着脑子都滞了滞。那种恍惚感,容瑄并不熟悉,他之前没沾过酒,或许是酒劲上来了,原来世上真的是有“一杯倒”这种存在的吧。 在刺杀这种高危活动中,生死是一瞬间的事。容瑄就恍惚地看着利剑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间袭向自己,他脑子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记忆中又忽然闪过慕清枫的面容,就这么愣在了那里。 等那一瞬的恍惚劲过去,剑锋几近咽喉,先机已丧,退也枉然,容瑄只能同归于尽地近身掐时机,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向一边,没等他缓过劲来,脸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力气之大直接让他跌倒在地,手摩擦过地面,生疼,半晌才缓缓渗出斑驳的血迹。 容瑄愣愣地抬头,迟疑地将视线转向一边,就见江然一脸担忧地揽着慕清枫,似乎是在为他检查伤势,容瑄这才想起,顺手推开一个酒醉的人,是多么危险的事。 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杀手的尸体。或许是速度太快,除了心头的一缕缺口,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多少。容瑄真的很想笑,如今的杀手已经有这样可怕的智慧了吗?这种借刀杀人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但他真觉得笑不出来,因为江然看他的眼神,太冷,太有杀意。而同时,他这么耐心地对着酒醉的慕清枫,眉眼间都浮现出一种不属于他的温柔。容瑄发誓,他从没拿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从来没有,从头到尾,他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其实,也没什么可怨的,只是,还是有些不甘心吧。就像徽华曾经不甘心慕衍浩对慕清枫的偏爱与信任,这种嫉恨,是无意的,却到底,是不该有的。 容瑄闭了闭眼,再睁开,便见到江然冰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容瑄,你是嫌命太长了?” 还没等容瑄解释什么,江然的下一句话就直接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得容瑄心里透心彻骨的凉:“清枫近日情绪不宁,做出这些事,也算情有可原。容瑄,你算什么情况!不劝着些也就算了,大半夜的,你就敢带着他往这种地方走,你安得什么心?” 容瑄看了江然很久,就这么愣在了那里,突然间了悟了什么。江然只是喜欢一个孩子,听话的,乖巧的,会撒娇的,这个人物的原型不过就是慕清枫。听话的慕清枫、乖巧的慕清枫、闲来无事会向江然撒个娇的慕清枫。慕衍浩收养了慕清枫,江然看着他长大,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喜欢小孩子,所以,他才有兴致去收一个养子,至于这个孩子,究竟是容瑄,还是陈瑄,他根本不在意。所以,在一开始,江然的警告就已经明确了他的喜好,他根本是想让他容瑄变成慕清枫的样子,这,是移情。 容瑄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可以作为一个替代品存在,承的,是慕清枫的恩惠。可笑,他居然还当了真,甚至希冀于变成那种样子。然而,赝品就是赝品,这种感情游戏认真了,你就输了,这么多年,他见过多少人赔在这件事上,尸骨无存。容瑄死死地盯着江然,泪水缓缓往下流,却笑得满是欣慰,还好不是在淮阴,还好,这里不是淮阴。 江然看了容瑄一眼,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抱着慕清枫往回走:“容公子这么委屈地躺在地上做什么?有能耐做得出,如今便别在这里哭。” 容瑄看着江然这样毫无留恋地离去,突然开始回想,徽华当初看着慕衍浩离去的时候,是什么心态。或许,还不如他吧,因为,徽华当初是生死一线,而他容瑄,依旧活蹦乱跳地活着。 轻轻吐出喉中的逆血,容瑄看了看漆黑的夜色,扶着地面站起身来,脚步有些不稳。在神思恍惚的一刻强行逆行经脉,以疼痛刺激脑子清醒,这真是个好办法,以后可以教给徽华呢。 磕磕绊绊走了很久,容瑄终于确定,江然诚然没有等他的意思。他觉得有些冷,有些疼,突然不想再走了。轻轻坐在地上,他拿着石子在地上画。有时候,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灵感总会特别强烈,很快,容瑄就住了手,晨日的思路全面成形,原来,这就是命吗? 直到夜半,头上投下一道阴影,容瑄抬头看着江然,眼神轻蔑,带着讥笑,又许是自嘲:“我能有兴致把慕清枫带回来,就已经很显我容瑄的良心了。”因为,我从来不是好人,因为,我的命不好,每次想当好人的时候,总是遇到坏事,或许,在这个世上,他只有叛尽了良心,才有资格活下去。毕竟,个人总有个人的命,强求不来的。 |
【第十一章(1)】 慕清枫是被冷水激醒的,那一瞬间的冰凉感,逼得混沌的脑子都生生清晰了几分。他迷迷茫茫地睁开眼,顾不上欲裂的疼痛,便下意识缓缓撑着身子跪起。即使眼下错乱,辨不清来人的样子,这份气势,他总是感受不错的,因为,太熟悉。 慕衍浩单手有节律地轻敲着桌子,似乎是在压制着什么,很久才停下来,开口的声音带着些平淡的味道:“本王倒是低估世子的能耐了,白日醉酒醉到晚上,你是嫌这世上太太平了,还是嫌这朝政局势太平和了?” 他一贯不喜欢把公事与私事混为一谈,所以,很少会在府里谈这些,但身份微妙如梁王府世子,总该有一定的戒心才是。这几日,慕衍浩因为徽华的缘故,实在分不出心力照看其他。在王府的事务上,在这种繁杂的关系处理上,他很相信慕清枫,相信到今日居然都能发生这样的事,倒真是好好教了他一课。 慕清枫的情况,他看在心里,他知道这种感觉很难过,很压抑,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慕清枫会靠饮酒去逃避这种问题。毕竟,一个人,只有先对自己负责,才有可能对整个家族负责,才谈得上站在一个高度去担任一个主导者。 孤身一人,在酒楼喝到这种地步,如果当时没有容瑄呢?慕衍浩真是连尸体都未必有处找去。这种事情,任何做父亲的看去,谁敢不后怕,谁能平平静静地坐下来说什么? 几乎是看到人,了解到情况之后的第一刻,慕衍浩就二话不说弄醒了慕清枫,直至如今,他缓了很久,才压下这份火气。看慕清枫如今的沉默状态,估计今日怎么说都是没用的,只得尽量冷静地开口:“这件事,本王明日再与你算。现在,先去休息吧。” 慕清枫的脑子还是半清醒、不清醒的状态,但直觉隐隐有什么问题,迟疑了片刻后,才堪堪开口:“父王,容瑄……” “你还敢提容瑄?你自己不想活了,也少拖着人家下水!”慕衍浩身边若是有茶盏,必然是要报销的命运。他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江然随性安然地安慰着慕衍浩出门,回来就是一张死了爹娘的冰山脸,忍了半天,到底还是出门把人找回来了。 平时看着个个挺聪明的,关键时刻都跟见了鬼似的。江然看到二人的一刻,就是生死一刻,偏偏容瑄还是一脸晃神,不知所以地思维放空着,完全没有反抗的打算。是个人,谁不火大,简直是开玩笑嘛。慕衍浩觉得自己再待下去,难保盛怒之下做出些什么,便直接拂袖而去。 揉了揉额角,慕衍浩迈出大门的一刻到底还是补了一句:“清枫,本王真的对你很失望。”悲伤与痛苦,毕竟不是放纵的理由。在这世上,有谁过得不艰辛,不难过? 或许是醉得深了,又或许是本就不抱什么希望,慕清枫倒像是没这么大感触,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扶着地面起身。湿透的衣衫依旧滴着水,慕清枫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坐在桌前,恍惚地取出一张纸条,似乎已被反复摩挲过很久,水渐渐地模糊了柔和而又略显坚强的字体,但仍依稀可见落款,嫣语。 唐嫣语的放手,远比他想象得更洒脱。她依旧时不时地来信,讲述她闯荡江湖的所见所闻。当爱情无以维系的时候,她不介意做朋友。就好像当初的岁月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单纯的朋友,带着年少的憧憬与豪情。 慕清枫看了很久,久到让自己都险些沉沦,他有些不解,这样的女子,他当初为什么要放弃,想到最后,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要说冷静,大抵梁王府没有谁比他更置身事外的了,尤其是在清醒的时候。对于王府,无论徽华,或是容瑄,都没有归属感。 如今的梁王府,正值多事之秋,慕清枫原本打算等到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再去做这个决断,但可惜,他等得起,容凛等不起。容凛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向他挑明,这个世子之位,有异。凭着这一点,容凛要求他去做一些看不出深浅的事,并且完全保密。慕清枫没有心力去弄明白这件事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但他与慕衍浩没有血缘,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问题,事涉欺君,不是小事,但容凛的威胁并不光明正大,他在刻意地针对徽华,针对容瑄。慕清枫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不会做,即使明显没有发觉这些事有什么问题。他私心里觉得,容凛的时机选得并不恰当,当初,徽华赔尽一生,都没有应衬凌墨卿的提议,若他如今答应了,岂不是摆明了自己不如徽华吗? 很短的时间内,慕清枫经历过很多的第一次,但同样,他也有很多的底线。他学权势,但他从不害人,所以,他学不会。即使学不会,他也不遗憾,因为,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想过要学会这样东西,他只是在寻一条自己能走的路,而这条路,以今日为终结。 醉了总有醉了的好,慕清枫的脑子时清醒,时不清醒,思绪混乱地给唐嫣语回信。从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写到江湖上的美景趣闻,感情越写越淡,越写越像普通友人的问候。 他原想,这些信,慢慢地发出去,读到某一天,或许,唐嫣语就会忘了,不在意了,这样挺好。突然又觉得有些怅惘,有些可笑,谁能帮他寄这些信呢? 慕清枫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轻轻拈起纸张,一张张付之一炬。嫣语,你便当我又食言了吧,这样忘起来,会不会快得多?愿你在远方,一切安好。 看着桌上的瓷瓶,唐嫣语的话依旧在耳畔缭绕:“清枫,如果有一日,我们真的退得无可再退,但愿,我们能共赴黄泉。”原来,你很早就有这样的担忧,那,你这辈子,真的是爱错了人,可怜你看透了一切,到底还是下错了注。想来,容凛也不会认真地去想,如果这个世子过世了,这整件事,是否还有意义。时隔十余年的证据怎样取,开棺验尸吗? 慕清枫恍惚地取过桌上的瓷瓶,柔和的烛光中,倒映出他年幼的样子,这样天真,这样无所顾忌,带着一种轻狂与散漫。此后,慕衍浩的一个笑容,打乱了他所有的人生。其实,那个算命的老先生说得没错,他的命格克人克得厉害,父母亡故了便罢,大抵他活着,所有人都不得安乐。 慕衍浩有了徽华,江然有了容瑄,对于自己,他们不过就是习惯了,若当年同时起步,依徽华与容瑄的性子,他怕是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如今,总算是要太平了吧。真算下来,慕衍浩并不欠他什么,本来就是没血缘的事,本来就是路人,这种相遇,已然是恩惠。 十余年的光阴,他一直在围绕着梁王转,到如今也习惯了,习惯到懒得去改变什么。慕衍浩,如果我的存在能够有所帮助,那我慕清枫放弃一切,也会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如果我成了阻碍,我会帮您彻底解决这个顾虑,不惜性命。 慕清枫是个不愿意亏待自己的人,这样在这个局势一触即发的时刻里悄无声息地过世,他心里并不甘愿,所以,醉过一场之后,大抵就有胆气了吧。其实,他说的是真的,即使是死亡的前一刻,他依旧活得不明不白,看不懂这一生究竟为了什么,可是,他已经很累了,这种死局他已经不愿意再走下去了,或许,死亡过后,这盘棋就会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原来,到如今,他也只能承认,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因为,容瑄的路太难走,他学不会。 泪水滴在瓷瓶上,一滴一滴,就像命运的流逝。 其实,他很想告诉慕衍浩,他一直,一直只是那个少年,一直都是。可是,你看得懂吗?大概,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会这样以为了。 |
【第十一章(2)】 如果说,慕衍浩在这件事上的处理尚可算是冷静的话,易竹苑如今的状况,可堪是激烈。一向浅眠的孙珏被大量的杯盏碎裂声惊醒后,迷迷糊糊地出门看情况,就隐隐见到容瑄房内房门半掩,依稀看见一地的狼藉,可见二人争锋相对的局势,连带着整间房内都伴着一种说不清的气息。 孙珏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刚想进去,就发现门口设了阵法,其繁杂程度实在是孙珏望尘莫及,他突然有些心慌,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当年没好好下过心力,看着房内几乎一触即发的局势,孙珏往后退了几步,立即转身往柒落斋跑。 或许是心里太乱,连眼前的东西都入不了心,直到猛地撞上了谁,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也没来得及道歉便直接撂下了一句话:“平安,你马上让世子去易竹苑,越快越好。” 平安还没回过神来,他身旁的孙辰溪看着孙珏远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你连我都没认出来,这是有多急啊:“易竹苑住着谁?” “容公子吧,”平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其实,他一直也不是很明白,为何府里陆陆续续住了这么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人,“抱歉,孙庄主,平日里……” 孙辰溪似是有些了然地摆了摆手,笑得一脉和煦:“没事,是孙某来得突然。看起来事情挺紧急的,你就先去请世子吧,也不必刻意安排了,孙某先去易竹苑看看。” 平安总觉得这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但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就告了个歉离开了。 等孙珏到了柒落斋的时候,室内已然是一片漆黑。徽华的身子如今不好,虽然孙珏往先帮他控制了病情发展,但底子不好,休息得也就早些。踌躇了片刻,孙珏还是觉得,易竹苑的事,估计不能善了,也就硬着心开始敲门。 徽华一向睡得浅,不过敲了几下,门便开了。看得出来,徽华起得匆忙,只是穿了身薄衣,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头发散散得披在身后,眼中还有些将醒未醒的茫然:“孙珏?” 孙珏明显顾不了这么多,只是一边拉着徽华往易竹苑走,一边大致地把事情的大致讲了一遍。其实,容瑄得罪江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孙珏就是觉得这次不安定。他的心思乱了,讲得也就不那么清楚,好半天,徽华才听懂了个大概。 其实,自始至终,徽华潜意识并不看好这段父子感情。容瑄的性子摆在那里,江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容瑄若是尚逢年幼,或许二人还可以逐渐磨合,但如今,徽华看得清楚,容瑄为了这份感情已经收敛得根本不像他这个人了,江然若是连这种情况都根本没办法接受,他实在很难相信,这段感情能走出个什么结果来。 这种事情,孙珏可以耗,甚至徽华都可以,但容瑄的身子做不到。淮阴的生活到底是伤了根本,容瑄武功尚在,碰到个小毛小病的,都要病病歪歪好几天,他的身子虚到什么程度,看孙珏每次在他大病后的反应就能窥得一二。这种要命的情况,哪里是可以和江然这种人耗下去的,就是容瑄真坚持到最后,估计有没有命,还两说着呢。 徽华赶到易竹苑的时候,正见孙辰溪在破局。孙家的机关术是出了名的,对于阵法有所研究也不奇怪。徽华看了片刻,到底是不放心,跟着孙辰溪的思路算,一下子就觉得头疼得厉害,恍恍惚惚间好不容易找到了阵眼,虚虚地往斜上方一指,倒是孙辰溪错愕了一下,才顺着他的方向破了阵法,一时间,万籁俱静。 孙珏直接往里冲,孙辰溪心里暗骂一句没脑子,便顺手扶了徽华一把。好半晌,徽华才缓过劲来,轻轻摇了摇手,示意无事,只是模糊地看着门口孙珏定在那里的背影,下意识觉得出事了。 迈着虚浮的步子向前走了几步,透过被孙珏彻底推开的房门,徽华依稀看到了房内的场景,突然从头到脚闪过一丝凉意。他有意无意地提示过江然很多次,但到底,结果还是一样的。 满地的碎瓷片,零零洒洒、带着一丝浅红的水,看不清神情的江然,噤若寒蝉的几个下人。孙珏站在门口,什么都没有说,事实上,那一刻,也没有人能说出话来。因为,在满室下人不敢直视的飘移目光中,容瑄衣衫湿尽,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然而,却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当众责辱的屈辱与难堪。 他只是微红着眼眶,目光静静地扫过门口,带着一种了然,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意。随意地支着身子站起,容瑄旁若无人地整理着衣衫,自始至终,他没有要求别人等待,但出奇地,这种氛围下,愣是连孙辰溪都没敢插出半句话来。这种平衡太过于微妙,谁都不能揣度出容瑄此刻的心态,因为,淮阴的人,从来是不能用尊严去逼迫的。尤其容瑄,他的思维太过于偏颇,他愿意退,那是他的事,至于你要硬逼…… 容瑄笑意安然,眼里却疏无温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江然复杂而略带悔意的神色,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江然,你到底是忘了,忘了我是容瑄。”我容瑄纵是再不济,再期待,也不会接受这种折辱。 几乎是语音即落的一刻,容瑄猛地一口血喷出来,直接往下倒。艳丽的鲜红染得孙珏的眼中都带上了一丝红意。江然下意识扶着他,堪堪顺着他的力道抱着他半坐在地上。 江然恍惚间终于明白,当年客舟小筑这么近的距离,徽华这么明显的动作,为什么精通轻功的慕衍浩拦不下,为什么身为徽华好友、熟识其一举一动的孙珏拦不下。不是因为事发太快,是因为即使一切你都可以料到,即使他表现地这样明显,分明,你就是反应不过来。 容瑄虚无地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鲜血依旧止不住地自唇角流下,他轻轻垂下眼帘,看着地面,说不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低喃着什么,声音太轻,良久,江然才听清,他的原话是:“墨宣,我叫凌墨宣,不知道这个答案,您满意吗?” 江然怔了良久,才有些恍惚地看着容瑄,没能讲出一句话。他是真没想过容瑄这个名字本身就没有意义,他更不会知道容瑄会姓凌。凌是国姓,君王一辈是“靖”字排行,如果是“墨”的话,确实是小一辈的名字。但是,凌墨宣这个名讳…… 直到冷意渗透到了骨子里,江然才恍然发觉,容瑄的身上这么凉。孙珏磕磕绊绊地走来,蹲下身子,迟疑地去把容瑄的脉,眼神却无意识地看着地上的水,到最后连位置都险些把不准。徽华怕水,不代表容瑄不怕。一个连阴雨天都疼得要死要活的人,冰凉的水直接往身上倒是种什么感觉,孙珏自己都不怎么敢想。 徽华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看着江然的悔恨,看着孙珏的崩溃,看着容瑄的神智彻底混乱,感受着自己心中的凉意,第一次那么深刻地发觉,自己当初或许真的错了,这条路,不该这么走的,因为,一场死局,定的,是谁都需要救赎的命运。 他恍惚地看着江然,终于开口,带着一丝清冷,揭开一份沉眠多年的秘密:“凌靖越,你就是个疯子。”我徽华明示暗示如此多次,那么,这一下,你总归能听懂了吧。 |
全剧终,本文已完结,具体后情,详情请参见793楼~ |
【第十一章(3)】 孙珏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徽华的目光带着一种震惊,良久才缓缓移向江然,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能说出一句话,眼中逐渐泛出一丝难以表述的情愫,默默地低下了头,闭着眼睛把脉,连手都有些抖。 复杂的情况让孙辰溪在一旁看了很久,才大致理清楚现状。孙珏的情绪不稳,这是医者大忌,他到底是没看下去,紧走几步,硬生生拉起孙珏的手,堪堪对上他慌乱失措的目光,喃喃的语音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辰溪,辰溪……” 孙辰溪心中默叹口气,缓和地开口,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没事的,松手。”看着孙珏仿佛瞬间找到主心骨,颤抖地收回手的样子,孙辰溪依旧维持着一种平和的态度。 刚接触容瑄脉象的时候,连他都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仔细去辨认容瑄的神情。他的眼神很空,没有任何感情,带着一种刻有的冰寒,看得都觉得可怕而渗人。孙辰溪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想从后颈击晕他,但到底没敢轻易下手。 徽华目含隐忧地看着容瑄,一时有些心悸,但最后也不过归于虚无。他静静地走过去,神色温和,缓缓蹲下身子,直视着容瑄的眼睛,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尽量清和地开口:“容瑄,容瑄,别怕,记得我吗?我是徽华。今年是辛巳年,梁王府,记得吗?” 他就蹲在容瑄眼前,反复重复如今的年岁,目前的地点。没有一个人看得懂他在做什么,但容瑄的神智确实闪过一瞬的清明,医者本能,孙辰溪直接一根针弄晕了他,然后,立即从江然手里揽起他,往内室走。 坦白说,直到刚才,孙辰溪都隐隐有些怀疑又是这帮孩子瞎折腾些什么,毕竟,容瑄的演技水平实在不低,而孙珏逃家主要就是为了掺和他们的事。但是,自断心脉这种事,孙辰溪有些复杂地看了眼容瑄,这是真没打算活下去。若是作假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他也是无话可说。 孙珏慌乱地跟进去,踏入内室的一刻,几乎是立即转身,死死地盯着正往里走的江然:“你可以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换言之,只要他活着,他绝不可能再让江然近容瑄一丈之内。说着,直接关门,声势之大,连门都震了很久。 徽华依旧静静地蹲在那里,眼中带着一丝悲伤,一丝混沌,一丝无以言述的复杂,很久很久,他才抬头看向江然,连声音都有些微哑:“对不起。”明明他预料到了容瑄与江然的势必冲突,但到底,没有试图做出挽回,因为,他分明觉得,这件事,还很遥远。 徽华怀疑容瑄身世的时候,远比任何人早,但是,为着各种各样的不确定,他一直没有试图向江然求证这种疑虑,只是不断地明里暗里试探,直到那一刻,不知真相的容瑄以绝望的姿态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看懂了江然当时一瞬的迟疑与错乱,所以,他才真正确定了。只是,或许晚了很多。 徽华知道,那一刻,容瑄不是想去胁迫什么,也不是有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根本没有学过怎样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一辈子,他从来没有试图让别人去理解过他。作为朋友,容瑄突然与徽华分庭的时候,徽华都是茫然的。容瑄从来没有向他正面表述过他的立场与初衷,就像客舟小筑的意外前,徽华至始至终未曾弄明白,容瑄究竟是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徽华了解容瑄,但并不深刻,孙珏其实也一样。容瑄并不习惯去说明什么,他只要一个很好很完美的结果,至于别人怎么想,他根本懒得在意。所以,容瑄的初衷一贯摆得很正,甚至理所当然,可是,他走的路很偏,想快速办到,靠正道太难,所以,愣是没什么人看懂他在做什么,因为他想要的结果和他本人是否有收益,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江然最大的冲突,是江然一贯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考量容瑄的言行,但容瑄恰巧不是,他没兴致把他知道的事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你,更没兴趣让任何人懂他。他连孙珏都没有退步的底线,就更不可能放在江然手上。所以,徽华出事的时候,孙珏能光明正大地到梁王府申诉,但容瑄的事,孙珏连解释都说不出。他的信任太微薄,太有个人情感,而这一点,他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情同此理,徽华也只是在不断地选择相信,相信容瑄,相信那份当年怎么看都不觉得可靠的感情。所幸,徽华相信了,所幸,容瑄本初如是。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无条件、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的,比如慕衍浩,比如,江然。如果只有证据才能证明清白的话,容瑄真的百口莫辩。没有人会为自己留下这种证据的,尤其容瑄。 他其实不懂怎么真正去处理一种复杂的关系,因为,明明都是争权夺势,明明谁手上的血沾得都未必比他少。但徽华的身上看起来就会显得很干净,因为容瑄若是做事,没准全天下都会知道,但就是没人找得出一丝一毫的证据;但徽华若是做事,那就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痕迹。这,就是差距,这,就是心性。 因为,本质上,容瑄性子很散,有些事,他真的连借口都懒得找,而容瑄没兴致做的事,谁也逼不了。做坏人去威胁一个人,与仁义道德地暗害一个人,明显后者的脑子要费得多,见效也慢。他不在意自己,连带着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何况,容瑄心里并没有很强烈的善恶观。 以当年孙珏痛骂容瑄后,他无可无不可的回应态度来说:“人生大宴,若是以错误来计算最终的结局,那么,只要你做了,那么基本上是做多少,错多少。做好人,坏人骂;做坏人,好人骂。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所以,在容瑄眼里,好人、坏人,根本无甚差别,有的只是立场问题。 毕竟,在容凛眼中,慕衍浩也不算是什么好人。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辨别方式,去谋取自身最大的利益,无论是权势,还是感情。这不是什么错误的观点与谬论,你关怀一个人,必然是希望这个人好好的,这,也是利益。 把人生看得这样透彻的人,合该活得洒脱,但容瑄这个人很奇怪,他自己很少找理由,但他很喜欢听别人的理由。或许,他把世界想得太完美,习惯于以自己作为不好的最低标准去衡量,所以,容瑄理所当然地总想把亲近的人想得太善良,不自觉地去构想各种可能的理由。所以,容瑄当时出淮阴,直接找到徽华,正面询问,为什么放手。他把一切想得太好,以至于没有办法去接受,即使你再努力,如果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怎么办。因为,徽华的放手诚然没有任何说得清的理由,甚至不合逻辑。 可即使这世界不断颠覆他的希望,他也没有去自断生路。容瑄从来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放弃生命的人,他在嗣君之位确立后的一年,曾经被安排作为徽华的暗卫,进行思维的重新灌输。那一年,容瑄的整个思路都是紊乱的,以至于如今他的心智一直都存着这种隐患。如果不是王苏何,他早就毁了。但尊严丧失如那混沌的一年,容瑄都没有试图了结过性命。可是,这一次,他做得那么绝,那样毫不留恋。 徽华攥着手指,攥到发白,但神色中依然带着一种飘渺的笑意。我第一次想尝试一下,先行辜负一个人,可是,容瑄,你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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