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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3页] |
作者:江矜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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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等慕清枫带着空洞的思绪回到近郊溪畔时,徽华正弹着箜篌。明明飘扬虚幻的乐曲生生被他听出一种刻骨的悲伤与绝望。 徽华坐在溪畔,只是松松地挽着头发。微风缓缓吹过,扬起薄衫,漾着发丝。或许是心境的影响,慕清枫觉得,徽华看着远方的神情,那么寂寥,那么悲伤。他轻轻拨弄着手中的弦,像流水在淌下,像太阳在升起,就像是命运的无常,无论起起伏伏,你都是那么无力,那么无力去改变。 自始至终,王琦跃拿着手中的箫,静静地看着徽华。自始至终,他没有试图去应徽华的乐曲。因为,他那么孤单,那么寂寞,那么空灵,沉默到任何的陪伴都像是一种玷污。就好像,合该,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身边没有任何人,这样,才像是一幅倾世的画。 曲尽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质疑一个男子对于箜篌的演奏,因为,从始至终,没有花田月下,没有清新柔婉,只是空洞,以声音来诠释的空洞,那是什么都没有的迷茫。 慕清枫忽然笑了,曲通人性,剑见人性,像徽华这样的人,慕清枫,你要怎么去凌驾,你怎么忍心去凌驾。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你又能从他的手中,拿走什么。 寂静维持了很久,连带着“琴川雅会”的气氛都很久没有缓过来,似乎,很多人的心中都像是莫名地压了块石头。你明明没有悲伤,你明明不是痛苦,可是,你站在那里,只听一首曲子,你的心,那么沉,那么无望。 徽华静静地起身,眼神中没有一丝痛苦,神色甚至缓缓地溢着温柔的笑意,清风拂面,一派雅致。 慕清枫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那是他第一次对乐曲产生共鸣,以这样悲伤的心境。可是,徽华,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在心中这么痛苦、这么绝望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 “怎么了?” “徽华,”慕清枫勉强牵起嘴角的微笑,“刚才,弹琴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想四岁时学画,大家没好好听课,师傅随手拉出一个人,打死在我们面前,血流了一地,我们被逼着蘸他的血,画红梅。一堂课下去,淘汰了一半的人,那些人再没见过,而但凡活下来的人,都不是干干净净的。这么多年了,我的红梅,画得最传神,因为,有魂。” “想十岁的时候,嗣君继承人的混夺战,100个人里面出3个,都是实打实的高手。我出招时一时心软,入体偏了半寸,他回首就是一把暗器,孙珏帮我挡了一招。暗器有毒,他的功夫废得干干净净,再努力终生也不过是那样。那一刻,容瑄看我的目光,真的想要杀了我。从那以后,我杀人再没留过活口。除了轻功,我暗器最好。从那以后,容瑄待我……远不如待孙珏亲厚。” “想我刚出淮阴,见到我的亲生父亲,他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展现给我看,他内定了你这个继承人,不会给我任何机会。淮阴的规矩,嗣君只杀不废。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人,他生生把我往死路上逼。从那以后,我再没肖想过那个位子。” “想我一场连环局,只烧一本闲书,他这么平静地告诉我,按淮阴的规矩,二十。我第一次觉得这么简单的话我都听不懂。二十是什么刑罚,这种数字,我在淮阴,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许,连反叛的人都没挨过。自此,我再没赌过他的底线。” “想我放弃一切背叛淮阴,杀手一批批地派出来,我在梁王府,半步都不敢往外迈。他曾经那么真实地向我许诺,我可以以梁王府二少爷的身份活下去,然后,我一日之间失去所有,他却这么认真地教你怎样去制衡我。你看,我如今这样配合。” “世子,哥哥,你”徽华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恶劣的玩笑,“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是不是觉得其实你的命也挺好的。辰溪说的果然都会应验呢。他当年教我,徽华,以后你若是想安慰一个人,就把你的故事抽几段讲给他听,保证他不好意思再伤心。” 徽华笑得没有一点压力。一瞬间,慕清枫忽然明白了慕衍浩的担忧,因为徽华根本不懂,不懂这是一种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痛苦。他所有看似正常的认知,一定程度上是如辰溪一般的人生生给他灌输进去的。他能完整地复述出来,起到几乎完全的效果,但他本质上丝毫不明白,就像不明白他的经历如何能够安慰到他人一样。 慕清枫看了他很久,忽然轻轻把他抱在了怀里:“徽华,求求你,不要这样笑。求求你,不要这样笑。”泪水缓缓地滴下。 你这样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去伤害你,我怎么能想办法让你为我所用。可我什么都不做,又怎么对得起我放弃的爱情,又怎么对得起我曾经放弃的一切。徽华,你教我,你教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徽华似乎愣了愣,笑容中泛出一丝悲凉,他就这样轻轻地,无奈地,带着认命的态势回抱他,张口喃喃,以谁都听不到的口气说:“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赔上我的性命,赌你们的信任可好。”如果赢了,他就放手;如果输了,他只能放手。你看,你们永远都不亏。所以,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我徽华,性子好,是不是? |
【第五章(5)】 “琴川雅会”最终还是在这种半随性半压抑的氛围中结束了,而慕清枫的脑海里依旧回放着当年的种种。那些他认为可以放弃,甚至可以忘记的事情,到底还是这么深深地困在记忆的深处,鲜血淋漓地诉说着光阴的流逝,诉说着那种物是人非。 夜半,他坐在桌前。烛光下,信封没有被开启过的痕迹, 在琴川雅会筹办前不久,慕清枫曾收到过唐嫣语的信,当时他怔了很久,到底也没有打开来看。或许是记忆太过久远,他已经不敢触碰;又许是他下定了决心,不想再回首。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在意,但当唐嫣语这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错愕,觉得难以面对。 反复翻看了很久,迟疑了很久,慕清枫才缓缓拆开了信件。如唐嫣语那样的人,不是真正爱得深刻,不会轻易许诺誓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明知结局时作无谓的挽留。然而,直至很多年后,慕清枫都在怀疑,其实,如果当时,他没有打开那封信,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放手,结果会不会好一些,至少好一些吧。 因为,信上写得很简单,没有任何爱恨,就是那么几句简简单单的话,清清楚楚地告诉慕清枫:我怀孕了,七日后的琴川溪畔,我来听你给我的结果。 而他当时是怎样回的呢? “对不起,慕清枫的承诺,从来不值钱。” 唐嫣语什么都没有提,没有任何问结果的意思,因为慕清枫的态度摆得这样明显。 就这样,慕清枫呆呆地看着信,突然觉得难过,难过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如唐嫣语这般的女子,合该是欢欢喜喜地活下去的,奈何,她的身世不好,没活在好时候,也没遇上对的人。一个女子,未婚先孕,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慕清枫想不出来,唐嫣语要怀着多大的勇气来到京都,问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首的男人:我怀孕了,你觉得,我该如何?她这样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问着:慕清枫,我该到哪里,去找你许诺我的携手白头? 黎素唯外柔内刚,她就这样孤身一人,留下了徽华,阖然长逝。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你不将自己的生命带入进去,你永远不知道,那有多苦。可是,黎素唯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徽华此后的人生,她当年是不是还会选择生下这个孩子? 唐嫣语不是黎素唯,她从来是外刚内柔,这个孩子,大抵,她是不会留下的。可是,然后呢?另嫁吗,一个已非完璧的女子?慕清枫想象不出来,未来会是怎样的样子。他好像就只能这样看着,看着终生挚爱的女子走向沦落,走向悲哀。 那一刻,慕清枫甚至有一种冲动,就这样放弃吧,什么也不要考虑,大千世界,执子之手,共游天下,这样不好吗?他回京都的本意。不只是因为淮阴嗣君吗?徽华放弃了,而他的能力摆在那里,他的前半生活得这么苦。大家各退一步,这样的结局,不好吗?慕清枫,你究竟还在坚持些什么? 他已经想不起当时固执的理由,他分明就是在一退再退,他究竟在做什么,一时间,慕清枫连自己都看不懂自己了。 明明,当初的自己这样简单,生活这样平和。他与唐嫣语一起居住在偏远的地方,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不觉得日后会有任何人干扰,因为他们的背景,那个时候,干干净净。慕清枫身世不明,唐嫣语举家尽殁。 他们这么自然而然地相爱、相知、相许,共合连理,没有任何人的承诺,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世俗,甚至去幻想一个孩子的诞生,去勾画一个更和美的画卷。如今,孩子有了,他们却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感觉。有些时候,真的是命,逃不掉,解不脱。毕竟,当初的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亡命如他们二人,也会有需要对世俗交代的一天。 那一夜,烛光灭了,慕清枫静静地趴在桌上,流了很久的泪。 今日哭完就好了,明天忘记吧。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后再见唐嫣语,已是一月有余。那天,唐嫣语站在梁王府门口,神情有些疲惫,身子似有虚软,但她还是这样艳丽,不同于当日的素净,她一身鲜红,宛如初见,笑得明媚而张扬:“慕清枫,你别怕,我不喜欢你了。好朋友一场,我午后便走了,你,送我一程吧。” 慕清枫什么都没说,他知道,那是最后的诀别。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难得来一趟,想去哪儿玩玩,我做东。”毕竟,想来,你以后,永远不会再来了。 唐嫣语笑得很艳丽:“这可是你说的,梁王府的家底,本姑娘还信得过。” 那个早晨,慕清枫随着她的心意,逛了许久的集市。她的身子明显撑不住,但她还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她一辈子的欢笑与美好,都要在今晨释放得干干净净。看着那个啃着冰糖葫芦笑得一脸满足的女子,慕清枫就像看到了当初的那个小女孩,骄傲得像个小孔雀,好像谁也比不上她。然而,命运无情,这样的笑容,到底还是葬在了这片土地上。 午后,唐嫣语站在船上,看着慕清枫,依旧笑得倾国倾城,她说,她要去遍访名山大川,到处济世救民。慕清枫很想回他她一句: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但是,直至最后,他也什么都没说,走得了天下总是好的,唐嫣语,永远不要像我这样,被束缚在一片土地上。 那日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像唐嫣语的笑容,美好得让人不敢去直视。 船儿渐渐远去,女子的样貌也逐渐模糊在天际。慕清枫站在渡口,看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没有落下一滴泪。 |
【第五章(6)】 直至转身回头,慕清枫才看着身后的人,静静地开口:“阁下何方高人,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在他来到市集不久,便发现了身后有人,不是他反应快,是人家根本没打算藏。但看着唐嫣语这样高兴的笑容,慕清枫到底没有扰她的性子,就这么顺着她玩了整个早晨,然后,冒着风险陪着她到了渡口,看着她平安离开。 “看来情报有误,世子武功废了,警惕性依旧这样高,真让在下万分惊讶,”话虽如此,年轻男子的神色中却完全没有惊讶的意思,“不过,世子真的觉得,让唐姑娘上船,这样就安全了吗?” 眼见慕清枫神色一凛,男子似乎不甚在意的笑笑:“要一个人活,很难;但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我与你无仇无怨,世子还请稍安勿躁,陪我走上一趟。你若是动起手来,唐姑娘顷刻间是什么下场,在下就不好保证了。” “我若是随你走了,她便安全了?”慕清枫的神色似笑非笑。 “世子多虑了,我本意不在你,你或许没听过我,没关系,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容瑄,”男子静静地看着他,“与徽华,也算得上是故交。”而徽华,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当时,紫沐阁中,慕衍浩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 “背叛的故交?”慕清枫虽然并不了解淮阴的事,但目前为止,容瑄这个名字,他还是记得的。 容瑄意有所指得看了看远方:“我本以为,世子算是性情中人,对唐姑娘,不也负得干干净净。”你有你的考量,我,也必然有我的人生。人,总不会这样轻易便能分得出好坏,事情也不会那么简单分得出对错。不过是在不断地做选择,谁也不比谁高尚。只不过,最后,你放弃了唐嫣语,我放弃了徽华,都是一样的。 慕清枫看着容瑄,什么也没说。他不是圣人,不会去努力尝试十全十美的事;他不是慕衍浩,没有把握去重新权衡所有的事情与感情;他不再年少,不敢再全心全意去赌上一次;他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曾在不久前下定过决心,放弃自己,就这么走下去。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刻意坚持过什么,或许,他只是想尝试一下,在这个分不清对错的年代里。 “其实,世子,你真的不适合这个位子。”因为,容瑄从不自诩为好人,而慕清枫,却是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但这种希望,或许会让所有人都不好。他自以为的放手,是在帮唐嫣语走一条没有他的路,他就这么简单地觉得,在这条没有他的路上,无论如何,唐嫣语都会好走得多,却从来不觉得,他本人施加的伤害,会远比命运世事的无常更能让一个女子的世界彻底崩塌。 在这个层面上,慕衍浩、慕清枫、徽华,都是一样的。他们永远按着自己的思维去肆意安排他人的命运,以各种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与考量,而最终比的,是谁比谁先妥协。这个情况,是死局,看似温和平静,但任何一个人的抵死不从,都只能是一场悲剧。这一点,容瑄看得清清楚楚。 慕清枫看着容瑄,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也不过从善如流地跟着容瑄走了。唐嫣语的命,他赌不起。因为赌不起,所以妥协,等到妥协到无法再妥协的时候,他就放手。这样保全却又偏执不到底,残忍却又断得不决绝的人,终究是不可以被一个女子爱上的。而爱上他的女子,终其一生,也不过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 就如容瑄说的,他的目标不是慕清枫,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没动过他。直到那一天,容瑄第一次踏入地牢,神情似笑非笑:“世子,看来梁王爷的教导很成功。这种情况下,你都能把消息发得出去?” 其实,容瑄的心中诚然满是无奈,他在与徽华下棋,慕清枫非要插出来乱局,局势一乱,他倒真抢不了先手,而以徽华的脑子和他无厘头的落子方法,这盘棋恐怕是要整个走偏了。 按容瑄的算法,这个时候,徽华应当与慕衍浩正式决裂才是正道。徽华于放弃嗣君之位提议的中途反悔,紫沐阁中的密会,琴川地点的确立,唐嫣语与慕清枫爱恋消息的不胫而走,慕清枫的忽然失踪,巧合得不能再巧合。兼之徽华与王妃侍女乞巧的熟识,他本身自己字迹的多变擅仿,韩昭宣收到的来自淮阴的信件,生生牵连起一年前的是是非非。依慕衍浩与江然的性子,没事都要疑上三疑,就别说这种情况下了。有时候,没有证据的巧合才可怕,更遑论,韩昭宣临死前曾避开王府暗哨向徽华发出的最后一封信,至今下落不明。 明明大好的光景,慕清枫却生生把消息从密不透风的地牢里传出去了,容瑄也很无奈。但无奈归无奈,怀疑的种子种得深了,其实也没什么悬差。 “世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局走下去,斗倒了徽华,你是受益方。”平心而论,慕清枫要维持地位很简单,但要真正扳倒徽华,太难。最关键的是,从头到尾,他都可以是干干净净的。只要不说,根本没有人会去怀疑他,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动手,本身就是干净的。 慕清枫似乎是很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斗倒了你,我也是受益方。” 容瑄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徽华,这种人也能被你碰到,倒真不知道究竟是你运气过好,还是运气太差。 “坦白说,容瑄,你想做什么?你现在困着我,没有丝毫用。我能传得出第一份消息,也就能传出第二份。” “这件事上,容某并不怀疑世子的能力,”容瑄的表情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很耐人寻味,“我左不过想让徽华叛出梁王府罢了,不过,局势虽散了,乱有乱得好,谁也玩不了。接下来,我就坐待徽华想要怎么下了。” 迫使徽华背叛淮阴,背叛梁王府,这么久,他也不过只在做这一件事。 |
【第五章(7)】 而此时,梁王府的局势显然没有二人谈论中的那么简单干脆。 庭院里,徽华神色疲惫,白衣染血,右手持剑,站得很是吃力,身旁的孙珏面容清冷,扶着徽华,与梁王府的侍卫对峙了很久,遍地的鲜血刺目,倒下的尸体尚且还泛着余温。 慕衍浩与江然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孙珏踌躇良久,缓缓松开抵在徽华腰际的匕首,轻声说道:“徽华,我在京郊竹林等你。”说着,立即飞身过墙。 眼见慕衍浩准备亲自去追,徽华下意识地拔剑阻止。慕衍浩似是顿了一招,便即刻动了手。徽华体力不支,然而,切磋与搏命到底是不一样的,羊有时跑得过狼,大抵是存着生死的关系。这一次,徽华尽了全力,生生与慕衍浩过了十余招。 一个晃神间,徽华静静地看着瞬间入肩的长剑,一种剧痛传遍全身,他皱着眉,突然觉得,连笑着都觉得累。他不是没受过伤,在淮阴,或许这都不能算是伤,可他觉得那么难忍,所以,还是离开淮阴太久了吧。 鲜血就这样瞬间染红了衣衫,在素白的衣衫上,刺眼得厉害。他当年,到底还是没吸取教训,对慕衍浩动手也敢留手偏半招,果然是不要命了。 徽华酝酿了很久,才牵起一丝笑容,两指注力,击断剑身,不自觉倒退了两步,快速拔出断剑,点穴止血:“梁王爷,祈末山庄,徽华在那里,恭候大驾。” 看着徽华跟着孙珏的方向离去,江然刚想动手阻止,慕衍浩便伸手一拦,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眼神中尽是复杂:“不用了,先查祈末山庄。” 这么久了,徽华还是不相信。他把自己的思维死死地陷在了淮阴,所以,以他的心性,他不喜欢坐以待毙,他不喜欢,任何事情脱离他的掌控。因为,这在淮阴是致命的。所以,根本上,涉及性命的时候,徽华永远不会相信别人,自然,也不会觉得慕衍浩会相信他。 那天,看着眼前千奇百怪的巧合,错综复杂的理线,密密麻麻的证据,匪夷所思的切合度,慕衍浩的表情很是阴沉,整个心里都压着火,连带着书房的气压都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废话,任谁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遍遍地淘出来,死死地被按在身边的人身上,心情大抵都不会好。更何况,还一轮一个说法。 时隔一年,慕衍浩的心情依旧很是沉重,而正当他以一种颇为高深莫测的表情死死盯着眼前所谓的一堆证据,沉默着努力降火气的时候,就听徽华好死不死地插了言。 他就站在那里,眼中似怅然,似讥笑:“如果我是慕清枫,我一定会说:你可以刑讯我,看我会不会招。只可惜,我不是。” 当时,慕衍浩就以一种更为复杂、更显探究的目光在徽华身上扫了无数个来回。压了良久的火气,到底是没压住,顺手就抄起手边的茶盏,往地下摔。 厉害,一个比一个厉害! 一年前,韩昭宣带着了然的态度说:“慕衍浩,你不信我。”然后,二话不说,就去自焚了。 一年前,慕清枫用一种绝望的目光看了他很久很久,半个字都没说,之后,分分钟自残给你看。 现在,徽华就这么站在他面前,带着了然又绝望的目光,以怅然又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我是慕清枫,我一定会说:你可以刑讯我,看我会不会招。只可惜,我不是。” 你这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能对父辈说的话吗?你要干什么?你倒是告诉我,你准备干什么! 慕衍浩忽然觉得,他的生活充满了绝望。看着桌上的另一个茶盏,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压下了把它一并砸下去的欲望,沉着声说道:“出去!” 韩昭宣那次,慕衍浩幽禁了他,只限其进出,不限他人,结果惨烈。 到慕清枫,慕衍浩直接断了他的所有信息渠道,连半分消息都没敢传进去,然后,不提也罢。 现在,慕衍浩已经完全没有囚禁徽华的欲望了,我把事情都摊在你面前,你就这样,看着吧。 然而,徽华站在那里,半步没动,慕衍浩斟酌了良久,刚想抬头嘱咐些什么,就见徽华看着茶盏边不久前江然才送进来的慕清枫的密信,眼神中闪过恍然,似乎懂了什么。 你坑爹的是懂了什么?!慕衍浩抄起手边的另一个茶盏,忍了片刻,举举停停,到底还是狠狠放在了桌上,心中万分憋屈。 你们究竟都是怎么懂的,本王都弄不懂的事,你们居然个个一脸“原来如此”的绝望表情。有能耐,你让本王也懂一个啊。 慕衍浩看着徽华,终是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滚!” 然而,等他再次把事情理出一些苗头来时,见到的,就是今日的情况了。坦白说,不抱希望如慕衍浩者,看到徽华白衣带血的那一刻,居然心中勉强闪过一丝欣慰:行,至少比慕清枫强…… 不过,有些事,真是经不起夸。看着孙珏缓缓撤开匕首,刻意以一种轻到众人正好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完一句明显没什么营养的话后,翻墙离去,正在慕衍浩准备截住这个关键线索,问清楚事情的时候,徽华二话不说就拔了剑。 他拿匕首挟持你,你冲我动什么手?慕衍浩怔了一拍,才返身抽剑。顾忌着徽华的身体状况,他也不敢下狠手,但看着徽华越打越有搏命的趋势,慕衍浩不得不认真动起了手,刚接了几招,对着徽华明显的杀意,他下意识运了内力,两剑相接之际,徽华突然停了。 在这么要命的时候,他就这么生生地顿了一步,换了招。简直是…… 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慕衍浩瞬间收力,忍住口中涌上的腥甜,强行偏转剑式,错开几处大穴,生生从肩头入了半寸才勉强止住。看着鲜血晕出来的那刻,慕衍浩瞬间一身冷汗,看徽华的目光实在很像要把他千刀万剐。 不该动手的时候乱动手就算了,你动了杀手还可以换招的吗?!慕衍浩忽然觉得,淮阴的教育简直是见了鬼了。刀剑之间,性命一瞬,是能容得你分心的吗? 看了徽华很久很久,他忍着口中的血,压着体内错乱的真气,到底是没一巴掌甩过去。 等到徽华翻墙走了,他才猛地吐出血,险些吓了江然一跳。看着江然对着徽华背影,眼中忽然闪现的钦佩,慕衍浩的额上一阵黑线,你钦佩个头!办事办成这样,淮阴当年居然能选出这样缺心眼的嗣君,真是…… |
【第五章(8)】 而勉强提气从梁王府一路赶往京郊竹林的徽华,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脸色已经有些惨白。他随手扶了一根竹子,将身子的力量缓缓靠上去,低头,闭着眼睛勉强缓和了许久,才带着笑容,抬起头来:“孙珏,我都如邀前来了,你没什么表示?” 孙珏从竹林中缓缓走出,手中执剑,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态度:“我的功夫不好,总得看看你是怎么个样子才行,否则,不是活腻了吗?”说着,打量了一番徽华,“其实,我果真是想多了吧,你如今的样子,是打算直接和我走,还是我们先来上一局,然后,你和我走?” “你这太不诚心了,”徽华无力地笑笑,“我还以为,你至少该让我几十招呢。” 孙珏挑了挑眉。所以,意下如何? 不过几个时辰,祈末山庄的地牢中,便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一个血染衣衫、发丝散乱的人随性地倚在墙边,眼前,一名青衫男子正似笑非笑、饶有兴味地自上而下地打量着。 “啧啧啧,”容瑄摇着头,有些无奈,“果真没我在,就是不行。徽华,你这才离了淮阴多久,就能生生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人才,人才啊。” “还不是托了容公子的福,”徽华气息有些不稳,但口下依旧毫不留情,“不过,容瑄,我怎么觉得,你近日越来越有流氓的架势了。果然,是和三皇子呆久了吗?” 容瑄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意,还挺有兴趣地拉着徽华的手搭了个脉,脸色凝了片刻又恢复正常,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亲子竟是比不得养子。我真没想到,堂堂梁王居然能让亲生儿子去引苗疆的蛊。徽华,像你这种看个落花都要伤春悲秋一番的人,不好过吧。” 徽华看着容瑄,忽然笑了,低着头沉默片刻:“他不知道。”作为一个机会的交换条件,治好慕清枫的病,至于怎么治好的,尊贵如梁王,大抵是从来没有兴趣知道的。 “徽华,你是在玩火,”容瑄的神色渐渐收敛,“梁王府不是淮阴,不会有人真正懂你的。” 徽华靠在墙上,听着容瑄的忠告,神色难辨,莫知可无。 沉默许久后,容瑄才面色复杂地开口:“徽华,为什么要放弃?” 他们自淮阴一起长大,经历着同年纪人不会经历的种种,磕磕绊绊,相互扶持,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们年幼便不断重复在绝望中找寻希望的过程,他们流着泪,约好此生齐心协力实现每个人终生的期盼。 哪怕是孙珏那个怎么听也没什么营养的“有朝一日一定要骂得仪乐师傅回不了口”的愿望,所有人也都是耗尽了心力去完成的。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它承载着他们年幼时所有的希望,是在困苦中维持前进的唯一动力。四个人、四段命运,不过都是冲着这个看似荒谬的目标,冒着生死、顶着难以预计的痛苦在缓缓推进。 依孙珏的性子,要在四年之内把药物学到那种地步,无非是数以万计的灯烛,几柜子及柜子的书生生堆砌起来的才能,他坚持得那么艰难,却依旧坚持到了最后。 容瑄花了多少年的时间,逐渐筹谋,才在淮阴立足脚跟,又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才周旋打通了所有的关系。他赌上性命,孜孜汲汲,不敢行差迈错一步,才能在最后达成结果。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面对着一页下去,甚至认不得几个字的情况,就只能耐下性子,一遍一遍地磨,一遍一遍地猜,死死地逼着自己读下去。那么深奥到晦涩的话语,他不能去问任何一个人。一本书看不懂,就几本书对着看,生生读会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读不懂的书。 但即使是这样哭着笑下去的生活,也总有平衡的打破。 那一年,梁王慕衍浩对于世子的宠爱已经传遍了淮阴;而那一年,徽华或许还维持着内心最本初的天真。让一个来自淮阴的孩子,让一个依旧对世界有所希望的孩子,孤身一人,进入一个堪称龙潭虎穴的地方。没有人脉,没有朋友,没有指导,什么都没有,生死难论。再好再好,也不过是终生的冷落与幽囚。 韩昭宣当时默了很久,什么都没说,却笑得很是凉薄。在那场商议中,他们根本没有带上稍显稚嫩的徽华与孙珏。而在离开前,韩昭宣大致就料定了他此生的命运,最后的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容瑄,一定要活下去,陪他们活下去。” 韩昭宣的愿望,好好活下去,不是让他们活下去,而是你,陪他们,一起活下去。 那是一种交付,以他的牺牲,以他不可明辨的未来,去换他们可能的生存。所以,他才匆匆忙忙又严谨万分地鼓励孙珏以药动手,并把后续事物断得干干净净。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或许,这是他明面上能帮到他们最后的了。 而失去了韩昭宣的主导,那段四人潜心维持的生活几乎濒临崩溃。他们那么艰难地一步步谋划,以最少的放弃换取最大的可能。由于徽华的血缘,孙珏与容瑄默认了对于嗣君之位的弃权。所以,当徽华忽然留手的时候,容瑄的恨才展现得这样明显。 那一年,徽华、容瑄、古九离,三人同时过线。而自此,武功尽废的孙珏不再痴心于剑术,他放开所有,专心研读药典。纵使,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然而,他很明确地知道,徽华学不会。因为徽华学不会,所以,他只能往死里学。 至于韩昭宣的愿望,容瑄用了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去实践。他不仅想让大家活下去,他更想让他们干干净净地活下去。完成了书院的洗牌,他开始正式维持与徽华分庭抗衡的局势,任何不能明面上解决的事情,他都努力在暗地里摆平。这很难,但只能撑下去。所以,一定程度上,江然的查无可查未必是假象。 容瑄的成长快得让所有人心惊,那个眉目间清秀温润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再也不见,他神态玩味,永远带着那种似笑非笑,轻视人心的嘲弄,而至于这种凌厉下的痛苦与血泪,就像珍珠现世前的寥落,永远不会被人关注。 好好活下去,这个在普通人眼中简简单单的目标,他们却实现得这样困难,这样惨烈。而直到不久前,徽华,走在路上,他忽然回头,眉间带着笑意:“你说,有朝一日,我们能自由吗?” 徽华的愿望,自由。他甚至没有用陈述的语气,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祈愿,但容瑄看了他很久,静静地点了点头,郑重而肯定,这是以生命做出的承诺。只要你想,我倾其全力,纵使叛出淮阴,左不过,我们半世逃亡。 于是,一个看起来更不靠谱的计划被生生拟定。淮阴嗣君前往京都梁王府,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们没有仔细听取辰溪的劝告,因为,自由,那是只有年少轻狂时才敢肖想的东西,他们真的害怕,太久的筹谋,太久的压抑,慢慢地,时光会磨去他们此刻的热情。 离开的那一天,容瑄看着孙珏,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很久很久,他才轻轻地开口:“如果有可能,不要再回来了,至少,不要让徽华再回来了。” 容瑄若是要辜负,总是会选择与自己亲近些的,所以,他告诉孙珏,告诉这个自己倾心爱过的男子:如果有机会,你们便尽可能逃吧。如果没有,不管用什么办法,全力让徽华离开。至于你,我陪你,我们一起下地狱。 他们成全得这么难,难得让容瑄都觉得酸涩,这样的自由有多远,容瑄不知道,但即使不知道,他也要努力地去尝试。当时的孙珏,没有看懂容瑄的破釜沉舟,而当他明白的时候,几乎是疯了一般地妄图回到淮阴。 他走了自己永远不想去走的一步,他逼着徽华叛出淮阴,以各种残忍或是不残忍的方法。然后,以半对半错的话取得了慕衍浩的信任,快马加鞭地赶回淮阴,仗着慕衍浩的承诺,才堪堪救下容瑄一命。当时的容瑄倒在血泊里,神志不清,还操着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欠扁模样:“小珏儿,说你没脑子,你还真没脑子给我看,这种破地方,能少待一刻都是好的。” 当时的孙珏满目阴沉,缓了片刻,竟是笑了起来,而那一笑,也就此奠定了容瑄悲惨的终生。 不久后,徽华回到梁王府,而容瑄与孙珏依旧一条一条地谋划,一个方案一个方案地否决。最终敲定,能够在江湖之外立足的,便只有朝廷了。很久的周旋后,容瑄才在暗处取得了三皇子的信任,并顺势建立祈末山庄。然而,容瑄料全了很多,却到底没有料到徽华的中途放弃。他提出的希望,最终由他亲自放弃。那么绝望,那么悲凉。 紫沐阁,容瑄约见徽华,从儿时的事开始谈起,谈到最后,只问了一句:“徽华,为什么?”得到的,却是永恒的沉默。 他们这样努力,这样提心吊胆,不眠不休,费尽心机,支撑着的,不过是大家有朝一日,可以带着韩昭宣的那一份,一起自由地活下去。那幅画面这么美丽,美到他们往先都不敢想象,可在事成之前,徽华却忽然收了手,告诉他,这个愿望,他心甘情愿放弃了。 “徽华,慕衍浩也不过这样待你,为什么不叛出王府呢?和我们一起走不好吗?”明明我们可以相处得那么好,明明我们可以携手并进,明明,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坚定的。 徽华只是静静地看着容瑄,看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我枉费了你们那么久的谋算和努力。 对不起,我违背了我们年幼时的约定,亲手葬送了这份友情。 对不起,我徽华才知道,有些东西,值得我付出倾尽自由、赔上性命也换不回的执着。 “好,真好,韩昭宣说,要好好活着,却生生纵火自焚;你说,你想自由地生活,却亲手将自己束缚在了牢笼中。梁王府,果真是好地方。”容瑄玩味地目光中掠过一瞬的惨淡,“既然如此,你保你的梁王府,我帮我的三皇子,立场相对,没什么好说。我容瑄做事不喜拖泥带水,自此,我们恩断义绝。我的文劝不奏效,三皇子难免对你做些什么,你也不是多天真的人,就此,好自为之吧。” 徽华看着容瑄,眼中带着一丝了然,却忽然闪过一丝温和:“好好待孙珏。”那个傻子,一根筋通到底的性子。从背后出招玩偷袭,十成的力道发出去只有八成,打到他身上又收了三成,就这样,每次见了自己,都非要扮出一副“我是坏人”的样子。 “当然。”容瑄笑笑,忽然间又以嘲讽而略带悲悯的目光看了徽华一眼:“你也一样,但愿,你能活着,活到慕衍浩来救你。”但愿,你能活到慕衍浩下定决心来救你。 可是,徽华,你知道我容瑄的愿望是什么吗?我希望,我们四个人,一辈子,就这样相互扶持,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没有自由,哪怕全是痛苦。可是,即使昭宣还活着,徽华,这个愿望,你会倾力帮我达成吗?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慕徽华,在你踏出淮阴的一刻,就已经注定不可能了。 |
【第六章(1)】 就如容瑄所述,他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地牢,就像从来没有过这场谈话,就像二人从来走的都是对立的局势。而徽华也没有试图做出任何举动,他了解容瑄的能力,就像容瑄了解他一样。但凡容瑄用心布下的局,从来都是鱼死网破。你即使胜了他,也不过是惨胜。 地牢里,徽华笑看着眼前的纸张,神色中看不出丝毫的慌张或是不愿:“殿下想让我仿写太子交由梁王的密信?” 眼前的人一身华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朝堂局势纷乱,梁王府连同几大世家都是稳固的太子府盟友,但说不准是老皇帝老了、不想交权,还是刻意放手锻炼太子的能力,对于皇权这个敏感问题,朝堂后宫一直是混乱的。而暗潮汹涌下,三皇子凌墨卿却一直是扑朔迷离的。 太子是前皇后所生,但作为如今正宫皇后嫡子的凌墨卿却从来没有争权。比起其上多位兄长与朝堂后宫的熟识,凌墨卿的交际范围一直维持在文坛,甚至很少人见过他,但奇怪的是,论起皇权,却似乎没有一个人真正忘了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太干净,就是太可怕。 上次的琴川雅会,徽华大致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以一种似乎没有深意的浅淡笑容看了自己很久,当他回视时,对方很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后移开了目光。整个过程自然无比,没有任何突兀的地方,若不是徽华记性好,大致是不会记得这件插曲的。 坦白说,容瑄会选这样的人,这确实出乎徽华的意外。诚然,他不可能保太子,因为太子府与梁王同属一线,保太子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叛出淮阴。然而,依徽华的认知,容瑄若是想要自由,那最保险的方法,应该是找一个不笨也不聪明的人,这样的人,辅佐起来不难,功成身退的时候容易。但是,如凌墨卿,徽华真的怀疑,容瑄是不是玩得转这个局。毕竟,皇宫比起淮阴,实在也是不逞多让的。 “徽华,你不愿意写的,”凌墨卿静静地看着徽华,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在陈述事实,“不过,人不是只有愿意、不愿意两种情况。有时候,你不愿意,但最终,可能还是写了。” 他不缺手下人,要仿造太子的书信其实不难,连他自己都办得到,但是,下笔的必须是徽华。因为,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证明清白,就意味着,梁王必须把自己的孩子往绝路上逼。而书信不过阐明了太子为夺位对梁王的威胁之意,对于梁王府,并没有太大的裨益,甚至慕清枫与徽华的忽然失踪都可以推到太子身上,作为充分的证据。但凡慕衍浩有一丁点在乎徽华的生死,他都不可能选第一条路。 其实,君王的偏心,凌墨卿看得清清楚楚。太子倒了更好,但他不报太大希望,不过,把水搅得混一些,拆断太子与梁王的关系,总没什么坏处。 “徽华,其实,我很欣赏你,很遗憾你没有这个意向。不过,在某个层面上,其实我也算帮了你的忙,毕竟,这个结果,你也很想知道,不是吗?” 徽华忽然明白了容瑄的选择。凌墨卿此人,对于人心的把握,实在很精准,他的话,有十足十的吸引力。他知道你想要什么,然后告诉你,这样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需要为我卖命,我们只是合走一段路,一起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等到我们的路不再重合,你去找你要的,我去寻我求的,自此,分道扬镳。但在过程中,你可以借助我的身份,我的权势,我的一切,但我要什么,一开始就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徽华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嘲讽,却足以彰显他的自傲:“三殿下,你当年连韩昭宣都斗不过,凭什么觉得,能驾驭我慕徽华?” 他第一次这样自称,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但他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件事,绝不可能。他拒绝得这样明显,这样决绝,这样不留余地。 一个不爱看书却能告诉你每本书哪一页有哪些字的人,一个不喜权谋却能在淮阴活着一路走上嗣君之位,徽华此人,只要他想,他有足够的耐心,去慢慢磨一个结果。但他不愿意,所以,他说,不可能。 懂得多了,看事情也就清楚得多;什么事情都看得太透彻,自然就累了。容瑄玩得转权谋,却未必看得透人心,在这种内心的掌控上,徽华已经远非一个孩子了。他如今能够这样笑得温和无辜,不过只是因为,容瑄希望、孙珏希望,自始至终,他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亲眼看着容瑄、孙珏与他越走越远,直至对立;他亲眼看着慕衍浩一步步教着慕清枫如何去权衡,如何去成长;他亲眼看着他所有拥有的东西,一点点逝去,而想要的,却永远遥遥无期。他也是人,他未必看得全所有,但他明明白白地承担了痛苦,这样直接的感触,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却只能不断地维持笑容,以茫然的目光告诉别人:对不起,我不懂。 就像容瑄曾经说的那样,徽华本质上是个什么人?那是个饿极了看到清粥小菜,能二话不说、无声默默地以悲伤绝望目光缓缓流泪的人;那是个别人打碎他最喜欢的东西,能带着惊喜的笑容说出“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的人;那是个犯了错误、做了坏事后,能以无限无辜委屈茫然的目光与先生生生对视十秒,然后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怯怯地移向真正无辜者的人。一言概之,徽华此人,是能睁着双眼、满脸虔诚、认真无害地坑死人不偿命的货色。 所以,当古九离莫名其妙、毫无道理、自然而然地惨败后,容瑄曾对着他尸体狠狠捏了把冷汗,再一次为他追随徽华的英明睿智决定默默赞叹良久。但容瑄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徽华坑了这么多人,但这辈子,他坑得最惨最决绝的,不过也就是他自己。 凌墨卿看着徽华,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他确实很欣赏这个人,那天,他不过是凑个趣,毕竟,他对外的印象摆在那里,琴川雅会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参加。但是,无意间,他是真的被逗笑了。他就这么看着那个绝代风华的翩翩少年,面对他人的挑衅,随手间提笔成诗,悬腕间自成山河,几乎是耍着王琦跃玩,偏偏眼神装得这样的无辜茫然。他以为那就是梁王府二少爷应有的天真,然而,一曲箜篌响,凌墨卿真的愣在了那里,看了他很久很久。一个内心这样痛苦绝望的少年,原来可以这样努力地活得肆意。 “徽华,其实,我不想毁了你,所以,也请你,不要给我这样的机会。” |
【第六章(2)】 接下去的时间,地牢里过得很漫长,但祈末山庄外,却依旧很平静。 深夜,慕衍浩站在祈末山庄庄外,第三次向江然确认。江然有些崩溃地看着慕衍浩,祈末山庄原本就是孙家百年流传,孙氏擅医术,擅机关,具体的庄内暗处布局,真的是内部机密,何况祈末山庄隐世多年,是不久前才忽然重出江湖的,他真的已经尽了全力。 “可王爷,您真确定吗?世子的描述,不像是这里。”江然心里也没底,徽华与孙珏当日同时逃离王府,而祈末山庄是孙家的主宅,孙辰溪作为孙珏的父亲,是现任的家主。这种情况下,徽华提供的消息,准确度有多少,实在有待商榷。但王爷,好像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 慕衍浩踌躇良久:“江然,你先回去,如果明日天亮之前还没收到本王的消息。”你便看着办吧。这无非是保万一,其实,按慕衍浩的能力,了不起就是救不出人,全身而退总是没有问题的。今夜,他也不过是试探,毕竟,对方扣了人,但丝毫没有做要挟、提条件的意思。他看着,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沿着江然划出的路线和标示,慕衍浩一路过得很顺。过目不忘的能力,徽华做得到,慕衍浩自然也是一样,他几乎是将路线的风险降到了最低,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地牢。就这一刻,慕衍浩几乎可以肯定,祈末山庄,就是一个局。 入局一刻是入局,入局两刻也差不离了。慕衍浩当机立断,直接入了地牢,找到慕清枫的一刻,慕衍浩的整个心都是窒着的。就像一年前的事情重演,慕清枫倚在墙边,遍地的鲜血,神志不清,眉宇间透出一种极为深沉的绝望与痛苦。 慕衍浩抱起他的时候,只能听到,他以一种断断续续却强撑着的口气,不断地在低喃一个名字:“徽华……徽华……”似乎强烈想要传达一个信息,却到底已然陷入了半昏迷,只能是一种潜意识的喃喃。 徽华怎么了?慕衍浩愣了愣,当时他紧追孙珏离开的时候受过伤,但慕衍浩自己下的手自己知道,应该不致命。如今,慕清枫命悬一线,祈末山庄又用意不明,他也实在抽不出空去仔细分析这件事,只能依江然的路线,快速离开。 正当他走到拐角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句清冷的声音:“走左边。” 慕衍浩愣了愣,地牢门口内不远处,一名浅装的女子静静地扶着徽华,似乎刚从外边进来。皎洁的月光下,徽华一身素白,干净得不像是尘世间的人。他的眉宇清冷,然而却依旧带着熟悉的微笑,轻声地重复:“走左边。” 左边,那是与江然分析完全相背的方向,慕衍浩迟疑地看了眼徽华,时间紧迫,他没有询问徽华为什么在这里,而是立即改变了方向。虽然孙珏的背景在那里,慕衍浩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慌乱,下意识回头补了一句:“你小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小心什么,大致,血缘,就是这样一种没什么逻辑的东西吧。 徽华站在那里,似乎笑得很是开心,那一刻,平白无故,慕衍浩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走,然而,到底,他没有说出这句话,救慕清枫一个人,以他的能力,已然是极限了。 看着慕衍浩抱着慕清枫快速离去的背影,徽华的笑容逐渐有些寥落。为什么?为什么你只看到了慕清枫,却不问我受没受伤呢?明明我也是这样害怕的,我也害怕自己,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站了很久,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几乎是任凭自己往地下倒,身边的侍女似乎是想扶住他,但到底没能稳住两个人的重量,往一边倒去。一瞬间,徽华下意识返身侧了下身子,硬生生地撞上墙,头磕在墙上,眼前一阵一阵的晕眩,压了很久,到底没有压住蛊毒的发作,猛地吐了口血,神色痛苦地以左手捂口,死死地咳着,咳得撕心裂肺。鲜血就这样划过纤细白皙的手指,顺着指缝缓缓地流下。 倒下去的侍女没有迎接到地面的冰冷坚硬,似乎滞了片刻,茫然地抬头,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片刻后才慌乱地从身下温暖的身体上爬起来,看着徽华衣衫上逐渐泛出的血色,十分着急地拉着他摆手,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感激。 徽华咳得连脑子都有些混,看着侍女的慌张,终于还是艰难地摆了摆手,恍若无声般轻轻说道:“别害怕,别害怕,没事,我没事。” 门口忽然响起清脆的鼓掌声,凌墨卿一步步走下台阶,神色完全不见计划被打乱的愤恨,倒是显得游刃有余:“真没想到,徽华公子居然也是怜香惜玉的人呐。” 徽华缓了很久,才逐渐恢复过来,脸上漾着笑意,似乎在嘲弄他的失策。 凌墨卿也不恼,只是笑看着他:“你倒是挺喜欢白衣服的,这么沾血的颜色,难得你穿得这样干净。”说着,有意无意地攥了攥他的前臂,鲜血逐渐晕湿了衣衫:“白衣服太干净,太寥落了,带点血色,才像你这个人。”这样决绝。 “徽华,你说,这命运有时候确实是奇妙。慕清枫困在这里,你被他牵制着不敢丝毫动手,可是,如今慕衍浩救了他,你却连反手的机会也没了。想来,我现在恐怕也不必多担心了,毕竟,你的功夫也算是废得干干净净,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这个样子,日后怎么活下去。徽华,你说,这样的坚持,这样的结果,公平吗?值得吗?” 看着一旁瑟缩的侍女,凌墨卿摆了摆手,示意她去让人找张桌子来。 “徽华,其实,你原本不必这样小心谨慎的,因为在整件事上,容瑄根本没有出手,我自是制不住你的。前不久,他回了次淮阴,说是要取一封很重要的信,然后就直接没了音讯。近日,他叛出淮阴的消息闹得轰轰烈烈,据说是带着重伤生生逃了出来,如今,别说是淮阴的杀手了,恐怕,连祈末山庄的孙珏都疯了一样地找他。” 凌墨卿看见徽华的浅笑的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似乎很是喜悦:“徽华,有朋友如此,还有何求?容瑄可是拼着性命帮你求生路,你倒是一心向死,这可不是个好朋友该做的事。” “怎么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写还是不写?”看着下人搬来的桌子,凌墨卿温和地看了徽华许久,轻轻拉过他的左手,按于桌上,从怀中掏出匕首,“其实,你不写也无妨,左不过,我让梁王亲自写也就是了,反正,如今,我与他也算是撕破脸了,交恶不差这一桩。可是,你笑得这样平静,我怎么能让他觉得,你如今在我这儿,很不好过呢?” 缓缓将手中的匕首放在桌上,看徽华许久不接,凌墨卿才恍然大悟般地摇摇头,“抱歉,我忘了,你现在右手使不上劲,没事,我帮你就是了。” 说着,凌墨卿缓缓抽出匕首,将刀尖猛地向下落,最后静静地停在小指边,刀锋凌厉,泛出一瞬阴寒的光芒:“怎样?徽华公子,想好了吗?” 徽华抬头瞥了眼凌墨卿,眼神中闪现一丝无奈,随后便平静地看着锋利的刀刃,仿佛那一下决定的,不是他永生的命运。 凌墨卿喜欢的东西,总是很方便,很简单,很快速,所以,他的匕首也是吹毛立断。几乎是瞬间,鲜血滞了滞,便即刻顺着桌角不断向下流,没有尖利的惨叫声,没有痛苦的呻吟声,整间牢房透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鲜血缓缓落在地上的声音,静悄悄的,一滴,一滴。 凌墨卿笑着看向徽华,声音很稳,仿佛方才动手的不是他:“公子弹琴作曲,怕是很用着这双手,难怪养得这样好。我想,这种东西,梁王爷大致是不会错认,以为墨卿在糊弄他的。” 徽华的左手死死地抓着桌角,右手不自觉地蜷曲,牙咬得下唇都渗出了血,冷汗铺了满脸,眼中都被逼出一份水光,他的话语带着颤音,很轻很轻,但很肯定:“你真的,想多了。”慕清枫如今生死不明,你指望梁王分心来做什么,简直是痴人说梦。 凌墨卿似乎有些惋惜:“徽华,不要总是这样不自信。我们有的是时间,他一天不来,我断一根;两天不来,我断你两根,四天过后,他若是依旧这样气定神闲,我,让他后悔终生。” 他的话这么简单,简单到残忍,但他的脸上依旧那样平和无害,就像琴川雅会上,那个自然而状似无意的笑容,那样深深隐藏住内心的无情与可怕。 |
【第六章(3)】 徽华躺在地牢里,神智恍惚,很难分清楚时间,所以,隐隐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就这样有气无力地开口:“怎么,第二日这么快就来了。” 一片死寂,徽华顿了良久才抬头看去,生生愣了愣:“孙珏。” 孙珏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施舍般地拿出一封信:“徽华,你确认一下,这是你母亲临终前给你的信吗?若是,明日,我拿它去找梁王。”慕衍浩与黎素唯的爱情故事传得这样广,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徽华愣了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伸手,孙珏却没有递出信,只是愣愣地看着徽华断去一指的手。徽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得有些心酸:“跟了我这么久,乍一没有,是很难看,我也很难过,可你,也不必这样吓呆了吧。” “徽华,”孙珏的嗓子有些微哑,“吓呆你个头!” 徽华笑着摇头,轻轻接过信件,看了很久很久,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骨子里的温柔与眷恋,却忽然默默地撕了。纸张的碎裂生清脆刺耳,就像昭示着徽华必然的命运。他的右手不稳,撕得很困难,很艰辛,但他撕得这样坚定,这样决绝。 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纸片,徽华忽然笑了,笑得就像疯了一样:“孙珏,我徽华还没有可怜到要靠一个死去女人的爱情,搏我父亲的愧疚,去换我的命。”我徽华活了一辈子,这么努力地去讨慕衍浩的欢心,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做不到就认输,从来不走第二条路。 孙珏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看得眼中都泛了泪光,他哑着嗓子,静静地复述:“容瑄回淮阴前曾说过,以你的性子,不会要这封信。但是,要不要,是你的事,取不取,是他的事。这是兄弟情义。” 说完,就直接往外面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死死地拽着徽华的衣服,疯了般地摇着他,泪水断了线地往下流,连声音中都带了亘古的绝望:“容瑄只来得及塞给我这封信,就去引追兵了。淮阴的杀手是什么样子,你不是不知道,总不是当时你悬崖上碰到的那帮饭桶。我现在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爱人!我孙珏倾尽一生爱了那么久的人!你知道我上次看到他一身血倒在那里,我有多害怕吗?这次又是这样,完全了无音讯!徽华,容瑄拼着一死帮你求的活路,你为什么要这样待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徽华的身子本身亏虚得厉害,哪里经得起他那么拉扯,猛然间就开始止不住地吐血,脸色惨白得厉害,咳得真的像把命都赔进去一样。良久良久,他依旧怔怔地看着孙珏。而孙珏看着满地的鲜血,也只能怔怔地看着徽华。 相对无言,却是往事难言。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四个最后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孙珏看着徽华,忽然笑了:“若早知道是如今的结局,我们早就该一起叛了淮阴的。谋划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倒不如当初的干脆,好歹,不会弄得生死不明。好歹,我们总是一起死的。” 徽华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到最后,也不过是轻轻浅浅一句:“总是我的错,这辈子,到底,我从来没对过。” 徽华记得,那一日,地牢中,他这样平静地告诉容瑄:“赔尽一生,赌一样东西,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局,容瑄,我没试过,所以,我想看看。你陪着我吧,陪着我,看看我到底,能输得多惨。” 那时候,他大抵是有数的,那一刻,他从没觉得自己能赢,甚至从没觉得自己能活。可是,容瑄的性子,就是即使知道要陪你去看既定的结局,也会把所有能改变结局的筹码,全部一股脑儿堆到你手上,不管你究竟要不要。如果你不要,扔了就好。 徽华忽然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孙珏,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那么了解容瑄,到底,还是没忍住委屈,这些话,本来就不该告诉他的。 孙珏依旧笑着,却没有了当初的张扬。他毕生的爱人、几天前还与他共许将来的爱人,如今下落不定,生死不明;他一心辅佐的嗣君、他最好、最亲近的朋友,就倒在他的面前,那么绝望,那么悲凉,完全没有求生的意志。 孙珏知道,徽华其实不是个放得开的人,或许是年少时缺乏的安全感,他很固执,固执地希望要全一样东西。如果得到的不是全部,他宁可不要。可是,慕衍浩的父子亲情,莫说他全交付于你,就是他愿不愿意给你,都是个太令人绝望的问题。 “徽华,梁王府的意思是,慕衍浩要先见到你,确保无恙,再探讨这个问题。” 这是缓兵之计,用计纯熟如徽华,明白得清清楚楚。这个办法没有错,一点都没有,若是他也会这样做,可是,徽华还是觉得悲凉。慕衍浩,若如今扣在别人手里生死不明的人是慕清枫,你还能这样清醒地谋篇布局吗?大抵是不会的。只有你不在乎的时候,你才会足够冷静。我徽华,也不过如此。 如果徽华没有离开淮阴,十年,二十年,他或许还可以这样乐观地活下去。可是,机缘巧合,他来到了京都,见到了慕衍浩。即使只是为了激励慕清枫,即使慕衍浩教得那么敷衍、那么刻意,对于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的徽华,却始终是弥足珍贵的。很多年后,徽华都记得,曾经的曾经,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梁王认真地叮嘱过他:“回去慢慢想,本王不急。” 最后,孙珏深沉地看了徽华很久:“我相信梁王爷的舐犊之情,慕徽华,你最好也这样相信。” |
【第六章(4)】 多年后,孙珏依旧记得,那个清晨,阳光很好,风很平,水光潋滟,风景如画。 凌墨卿把地点定在了客舟小筑,客舟小筑四面环水,直通大海,图的不过两点:其一,客舟小筑与岸边距离远,便于梁王确认无恙;其二,淮阴前任嗣君徽华,不识水性。 当时,孙珏从岸上看过去,水面的风景就像是一幅画,但却远远比不上客舟小筑的美。阳光拂照下,徽华坐在小筑中,桌前摆着古琴,明明只是障眼法,明明他如今再也无力轻弹,但他就坐在那里,柔润的发丝轻轻漾起,带着温和明媚的笑意,与身边的哑巴小丫头讲着什么。这么简单的场景,却美得让人不忍心看下去。 其实,徽华并没有与侍女深谈什么,他只是顺口笑问着:“你有名字吗?” 小侍女迟疑着摇了摇头,忽然又很快地摆了摆手,拉了拉徽华的衣袖,轻轻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认真地画着。 她的字迹很稚嫩,但徽华却忽然笑了,带着赞许的目光:“云?你还是识字呢。是姓还是名?” 看着小侍女的脸微红,却又迟疑而纠结的目光,徽华伸出手来,蘸着茶水,默默地在其下补了两个字:“忆梓”。是仿着她的字迹写的,竟是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云忆梓,”徽华轻轻地念着,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特有的抚慰,“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云忆梓欢喜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是高兴。徽华轻轻地笑了:“忆梓,谢谢你。”谢谢你,在我人生最寥落的时候陪着我;谢谢你,一直相信我可以过上好日子;谢谢你,这么简单的喜欢,这么的傻。 “忆梓,若我早些遇上你,我一定娶你为妻。”徽华说得很认真,若是容瑄在,一定能认出他眼神中独有的玩意,然而,云忆梓只是欢喜地笑着,点了点头。这样明媚的笑容瞬间刺痛了徽华的心。曾经,他也这样天真过。 于是,他看着云忆梓,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忆梓,我一定娶你为妻。”如果,我还能过着的话。云忆梓愣了愣,似乎不能理解这两句话中有什么潜在的差别,只是笑着点点头,笑得那么高兴,那么纯真。 看着岸边忽然密密麻麻的人,徽华缓缓地站起身来,伸手抚过云忆梓的发丝,似惋惜、似怅然地开口:“忆梓,这辈子,就这样,就像这样,笑着活下去。” 岸边的孙珏看着徽华起身,忽然,脑海中闪过什么,猛然反映了过来。徽华年幼时溺过水,他对水怕得厉害,但他从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劣势,所以,但凡他自己所到所住的地方,大多是有水的。这样的场景太眼熟,以至于,孙珏一时间忽略了徽华本身不识水性的事实。这个地方选得,困住了徽华,同时也…… “徽华,你个疯子,你别乱来!” 其实,孙珏真的足够了解徽华,徽华清晨时那样的闲适,换身衣服,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但是,与其说他是放开了,不妨说,他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确实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孙珏忽然的惊叫声吸引了岸上所有人的注意。注目所见,徽华临江而站,左手扶着柱子,脚下是深不可见的水波。客舟小筑中,云忆梓正浅浅地倒在桌上。 孙珏忽然想起,容瑄曾经说过,徽华其人,下棋从来不走正道,人家好好的局布着,他从来不急,就这么看着,等到所有人的局势都定下来了,想要谋划出最后的结果时,他就笑着抽走其中最重要的支点,告诉你,这一局,我赢了。 如今的徽华站在水边,他知道,凌墨卿想要用他的生命威胁慕衍浩写信;他知道,慕衍浩想不受他人的逼迫救出自己;他知道,容瑄二人想趁着梁王府的混乱谋取自由。你们都算得这样精细,算得这样缜密,怎么就不算一算,我徽华愿不愿意当这个棋子?如果我死了,你们的局,又该怎么办?可笑我徽华活了那么久,但凡我死心不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逼我去做到,无论我今日,狼狈几何。 岸边距离客舟小筑隔了整整一片水,慕衍浩完全无法看清徽华的表情,但是,他隐隐觉得,徽华笑得很开心,很天真,他看着脚下的水面,眼中逐渐蕴育出一种欣慰,一种眷恋。 你看,我也可以这样天真,和慕清枫一样天真。 你看,我从来不会麻烦你,即使你什么都不需要我做,我也什么都为你做到了。 你看,我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堂堂正正地告诉你,我徽华为你放弃了一切,直至生命的终点,我都在为你苦苦谋划。 这样,慕衍浩,有朝一日,当你偶然路过一片水域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你曾经有一个孩子,死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带着很美很美的笑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徽华看着水面,默默地流下了泪,完全看不清岸边的人,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知道,这里或许也是一样的。于是,他轻轻地、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神色,缓缓开口:“慕衍浩,你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他,叫做,徽华……” 看着脚下的水,看着他这样害怕的东西,徽华带着淡然的笑容,缓缓地松开了手。 一瞬间失去了支撑,他猛地向下倒。良久良久,水面恢复了平静,就像是原本的那幅画,只是客舟小筑,少了一个人的衬托。 那个清晨,阳光很好,风很平,水光潋滟,风景如画。 |
咳咳,让我把徽华的做法翻译成白话文:你纵使喜欢不了我,我也要让你忘不掉。这个局,我输得那么惨,或许会输得更惨,但我依旧要把它走到最后,我就这么死在你面前,给它画上终点,或许我赢了,或许我输了,但这个结局,我看不到了...... |
【第六章(5)】 孙珏第一次感到那种绝望与恐惧。一年前,韩昭宣纵火逝世的消息传到淮阴的时候,三个人的震惊与悲凉仿佛还没有真正过去,如今,徽华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容瑄依旧生死不明的时候,带着无所依恋的表情,彻底松了手。徽华怕水,他从小就知道,更何况是以他如今这样的状况。孙珏身上漫起一丝凉意,容瑄。你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孙珏不是没有感情,他不是不悲伤,不是不为徽华不甘,可是,淮阴的人,总是太冷静。一个已逝的人,他有大把余下的光阴去不平,但容瑄只有一个。在淮阴,活着的人,总是比死了的人更重要,何况,是容瑄。 他一步一步地倒退,猛地冲出人群。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容瑄如今或许命在旦夕。孙珏不能想象,同出淮阴的四个人,自小相互扶持的四个人,在最终的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在这个无情的年代。 然而,天下之大,这个人就真的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纵使孙珏上天入地,纵使祈末山庄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容瑄的行踪,依旧渺茫。 孙珏的迷茫这样明显,他的恨意这样明显,他第一次开始厌弃这个黑暗不公的世界。他恨筹划一切的凌墨卿,恨无所作为的梁王府,甚至,这样深深地恨着自己。 于是,祈末山庄正式公开与梁王府,不死不休,是与梁王府,不是与凌墨卿。因为,徽华的指望,从来只在那里。是慕衍浩的漠视剥夺了徽华最后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明明有自救的机会,却只是一步步徒然看着。 后世记录,那段时间,对梁王府而言,委实是个多事之秋。 嗣君徽华、容瑄叛出,以致淮阴动乱;王府世子、二公子失踪多日,一伤一亡;祈末山庄以复仇为名公开宣称与梁王府不死不休;三皇子忽然从韬光养晦转向竞逐太子之位。一时间,朝廷、江湖暗潮汹涌,风雨飘摇。虽然,在所有的典籍中,均没有明显提及这位横空出世又瞬间消亡的二公子,究竟是何来历。 时隔多日,孙珏以祈末山庄少庄主的身份,正式登临梁王府,却早已不是当初的光景了。 这段时间,梁王心情不好,阖府上下都知道。除开韩昭宣以外,慕徽华这个名字成了另一个禁忌。这个霉头,远甚一年前的光景,几乎是触之即死。世子病中得知消息后,沉默良久,自行搬出了黎园。而这个慕衍浩耗时多年为心爱的人所建的风景宜人的地方,最终就这样被封锁荒废。 慕衍浩坐在桌前,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回想,细细去品味那个孩子的一生,忽然间才发现,明明是血脉相连,可原来,他们这样陌生。 “徽华多谢君父,麻烦世子了。对于孙珏方才的冒犯,徽华代舍弟在此表示歉意。”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从头至尾,徽华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任何试探后的尴尬,可是,他的风采不输于在场任何一个人,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这样耀眼,不因为他是淮阴嗣君,只因为,他是徽华。 “好,一月之内,无论方法,我徽华必然医好世子的宿疾,请君父,莫忘了,今日的约定。”徽华站在那里,神色安然,笑得温文尔雅,答应得毫不迟疑,他这样自信,自信得让慕衍浩,忽略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 “对不起,我……可以明天再来吗?”徽华蹲在地上,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去求一个慕清枫或许随手可得的恩赐,在他明显的刁难与苛责中,作为他血脉相连的亲子…… “没看,但懂了。”徽华那样真诚而认真地开口,让慕衍浩从一开始,就有了错误的印象,徽华其人,其实是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的。 “是。”在他无意间说出“二十”这个数字时,徽华第一次怔着,以不解的目光看他,然后带着平静而温和的口吻执礼回复。 “带我回淮阴。”这句话很轻,轻到辰溪都听不清,但慕衍浩没理由地看懂了。那一刻,其实,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一个月,我有无数种方法让慕清枫败得不明不白。”徽华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却说得气定神闲,好像他合该就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好像,他从来就不会输。 “别拿剑指着我。你杀了我,自己也活不了。我徽华不惜命,只是不知道,慕清枫死不死得起父亲。”这么刻薄,这么倨傲,完全没有他在梁王府的温和姿态。徽华,原来骨子里是这样的人。可是,到底,他最后忘了,忘了徽华,从来不愿被人胁迫。 “你想多了,没有内力,我也能甩你一把针的。”那个时候的徽华似笑非笑,但很真实,真实到慕衍浩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心里不高兴,孙珏的事情,他难过。 “本嗣君,看得不舒服。”那是一种年少特有的轻狂,特有的张扬,简简单单。徽华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独宠慕清枫,他看得不舒服,但他不会恶意陷害。 “王爷,怎么样?帮我试个毒吧?”明明是好意,徽华表达得却很别扭,似乎生怕他觉得,那是一种卑微的试好。他这么高傲,高傲到非要让慕衍浩觉得,自己不需要他的关怀。可是,一个孩子,他想要得到关心,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 “当然不是,因为您是我父亲。”徽华就这样面不改色、自然而然地撒着谎,料准了这句话可以让慕衍浩失去追问的勇气,那么犀利,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 “我们去看他,然后当场立誓:有朝一日,一定要骂得让他回不了口。”徽华这句话说得很尴尬,但也自傲。他花费了这么久的光阴,以一种最直接,最高妙的方法完成了一件看起来很可笑的事。他不害人,不玩权势,他想要让一个人输,也会堂堂正正、正面出手,你输,只能说明,是你技不如人。 “如果,当年没有韩昭宣,你会,喜欢我吗?”这样的问题,慕衍浩以为如徽华这样的人,是终生不屑于问的,可是他问了,然后在从沉默中逐渐暗淡下目光。 “君父,您……有把握……”万丈悬崖前,徽华就这么无措地定在那里,突然讪讪地来了这么一句。慕衍浩第一次觉得,徽华此人,其实真的不那么靠谱。 “我又没说不答应,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徽华气定神闲地笑着。但在他决心放弃一切的时候,慕衍浩甚至还没有想过,这个孩子,日后该怎么安排,甚至,他还没有相信,嗣君之位,徽华放得这样干净。 “父王。”徽华第一次叫人的时候,很熟练,很温和,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觉得,那种声音,带着一种濡糯,有一种依恋,浅浅地,隐藏着一些迷茫与不确定。 “王爷,这件事不怪江叔,是我的意思。” “父王,父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紫沐阁,我不会再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疼?可打你,你也疼啊。” “容瑄想见我一面,所以,我们见了一面。” “开酒楼,很难吗?” 慕衍浩终于发觉,其实,徽华是惊才艳艳的,但是,他为他的惊才艳艳付出了太多。他学不会正常人的生活,听不懂话里话外的好意,甚至,抓不住慕衍浩罚他的重点。 于是,那一日,徽华说:“如果我是慕清枫,我一定会说:你可以刑讯我,看我会不会招。只可惜,我不是。”他不相信,回梁王府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不相信了,即使他明明放弃了很多,他却也从来不觉得,不觉得慕衍浩会待他好,与慕清枫一样好。 “走左边。”那是慕衍浩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带着游刃有余的笃定。其实,在这件事上,慕衍浩确实没有私心。因为当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徽华的伤势都不似慕清枫紧急,何况,慕清枫更相信徽华的能力。他不可能去料想到结局。悬崖边的事情太久远,他已经忘记了,忘记徽华,是个在死亡前一刻还可以保持神色平静的人。 凌墨卿专程送来的“礼物”,慕衍浩看了很久,才施舍般瞥了送礼的人一眼,眼神中什么都没有,但那一刻,连江然都有些心悸,就那一眼,他肯定,三皇子这个人,慕衍浩绝对不会罢手。梁王府的养精蓄锐太久了,慕衍浩的随性安然太久了,久到随随便便的一个失势皇子,都敢动他心尖上的人。 梁王再不待见徽华的时候,能没想往死里动过他。尤其是书房门口的事件后,江然看得很清楚,从教导到责罚,慕衍浩是一步一步算的,这么大的心力投下去,梁王又不是闲得胃疼,血缘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大抵如是。慕衍浩的思维很清楚,他和徽华不合是立场问题,了不起,再加上他与黎素唯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我的孩子,我教,你敢动,就是找死。那一刻,江然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徽华会触及到慕清枫的利益,毕竟,那个孩子已经让到了底。 然而,徽华的陨落很快,快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不是一个喜欢被摆布的人,剑意显心性,徽华有一种骨子里的决绝。他就站在水边,无视所有人的心绪,以微笑告诉这个世界,你没有辜负我,所以我不恨你,不恨任何人,但是,我徽华,不想这个样子活下去,一点都不想。 或许,有的人,真的只有死亡之后,才能被人所了解。慕衍浩能理解慕清枫的无措,却很难发现徽华会不会有安全感。因为他那么自信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切都能游刃有余。他不习惯被人看透,所以自然没人能看懂。 慕衍浩曾这么认真地去分析资料,去了解引导一个人,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询问过徽华,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究竟想要哪些东西。 作为父亲,他确实做到了公平,对于慕清枫与徽华,他们的性格不一样、经历不一样、理念不一样,连带着慕衍浩给出的情感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对慕清枫,多了常年的宠爱;对徽华,多了心底的欣赏,但他同样信任,同样喜欢,同样心疼,他做到了基本的公平。然而,他不只是一个父亲,所以,他必须教慕清枫如何制衡。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慕衍浩太冷静了,冷静到分得干干净净,冷静到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一切,在徽华的眼中,在他的世界里,是什么样的。他的放弃,他的付出,与其收获,其实,并不完全对等,至少,徽华看不出。 一个孩子,决心死在亲生父亲的面前,这是一件多么绝望又残忍的事情。 因着故世的徽华,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慕衍浩,直接下令撤停了淮阴针对容瑄的追杀,放任了祈末山庄公开的挑衅,逼着凌墨卿从暗处浮上明面,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这把火没处泄,因为,事情的本源在徽华,但慕衍浩不可能对着已逝的徽华去质问。 所以,当孙珏见到慕衍浩后第一句话开口就是“徽华”的时候,梁王那一瞬间看他的眼神,实在是明晃晃地传达着一个信息:你可以在我面前消失了,最好永远消失。 但作为淮阴出来的人,孙珏和徽华、容瑄等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毕竟,嗣君的培养上对察言观色的要求不高,所以,他依旧毫无压力地与慕衍浩对视着,带着明显的愤懑。 |
【第六章(6)】 他很想质问,他很想指斥,然而,看了很久,孙珏忽然间不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这样带着愤懑与痛苦的目光,逐渐转向悲凉,最后,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静语调缓缓开口。 “徽华自幼早慧、通音律、擅阵法、高雅自傲,博闻强识,十岁获继承,十五岁登位,立足于淮阴,溶血于王府,我一直以为,以他的身份,以他的能力,以他的性子,他会是我们之中获得最幸福的,因为,分明,但凡谁愿意看他一会儿,都会觉得惊艳,谁愿意了解他一点,都会觉得心疼。” “可是,他十七岁出淮阴,短短一年不到,中蛊毒、受刑责、叛淮阴。一日间,失位、追杀、幽困,他想要的自由,他放弃得干干净净。直至最后,武功尽废,指节毁伤,蛊毒深陷。这是他求的结果,这是他赌的未来,所以他不恨,他不怨,可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人生,他的一切,全毁了。莫说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他玩不了琴棋书画,甚至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你不懂,一个爱剑的人,爱琴的人,日后看着这些,只能追忆,只能痛苦,那是件多残忍的事。慕衍浩,他纵水自亡,你们怪他行事决绝,可是,你让他怎么活?你让他怎么活!” “王爷,”孙珏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心酸,“王爷,求求你,不要忘记他,就算只是你可怜他,一辈子,你不要忘记他。徽华求的从来都不多,他不过就想要有个地方,那里有人愿意听他讲话,根本不需要多温暖,他只是孤独惯了,想要有人陪着他。他曾经说过,他害怕,害怕他即使那么努力地活着,可是到了最后,到底也没有人念着他。” 慕衍浩沉默了很久,他就这么看着桌上的茶盏,看了很久很久,才以一种辨不出情感的语调开口,带着一种似有了然的疑惑:“他中了蛊毒,武功废了,他,害怕……” 孙珏忽然觉得眼睛很酸,原来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慕衍浩不知道徽华为慕清枫过过蛊,以徽华这样重的心思,整夜整夜地发作起来有多疼。可孙珏见过,一个从来力求清醒的人,就这样拿着迷蒙的眼神不知道看着哪里,却偏生一个“痛”字都不肯说,生生熬到天明,然后继续忍着去完成梁王明显刁难的任务。 慕衍浩不知道徽华一轮轮刑罚熬过去,右手一根根手指折断,死死地拒绝凌墨卿的提议,却又不能让他绝了希望,同时还要明明白白地以无声的神情动作去诱导凌墨卿认为慕清枫这个世子名存实亡。 慕衍浩不知道徽华所有的小习惯,他咬着下唇的犹疑,他倾城笑容下的害怕,他天真容颜里的绝望,以及,他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中潜藏着的迷茫与留恋。他笑,不是为了告诉你他没有事,你可以走,而是告诉你,他害怕,你能不能带他走,但是如果你不能,他不怪你,他可以自己一个人,他可以努力地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徽华,明明你做了那么多,明明你那么努力了,可是,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呢?这样好的局势,这样好的机缘,你为什么,就生生走成了一副死棋,你为什么,就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慕衍浩,你这么平静,这么有条理;可徽华,他就是个傻子。碰上你,总是他的劫。可是,你想让徽华放手,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人,他怎么敢放?!”放了嗣君之位,他还有能力;放了能力权势,他还有自己;可是,慕衍浩,你要他放的是什么?你让他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他都交了,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按你的意愿过日子。他只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连自己都不认得,你为什么就不能纵他一回! 孙珏突然哭了,哭得那样狠厉:“慕衍浩,你怎么可以这样待他,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待他……” 慕衍浩看着孙珏,终于明白了祈末山庄的挑衅源自何来。其实,年幼如孙珏,他还不懂什么叫做不死不休,他还不懂其下鲜血染就的深意。他不过是来讨说法的,他不过是在为徽华抱屈,他真的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徽华就这样白白过世。 良久,辰溪才姗姗来迟,看着神色难辨的慕衍浩与几近疯狂的孙珏,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揽过孙珏,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没事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你不是急着找容瑄吗?祈末山庄接到他的消息了,他如今伤重,你……” “容瑄……”孙珏喃喃的,似乎猛地回过神来,神色慌张地推开辰溪,直接往外面跑。 辰溪愣了愣,到底没追出去,只是以一种莫可奈何的目光看了很久,才转身向慕衍浩致歉:“王爷,祈末山庄的事,是辰溪的失误,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慕衍浩看着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半晌才开口:“本王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 孙珏作为少庄主,理论上不可能有能力主导祈末山庄的整个走向,换言之,这件事上,辰溪至少是默许了,甚至是支持的,而今日看来,孙珏与容瑄的关系…… 辰溪忽然笑了,笑得全无压力,看着已无人影的门口:“王爷,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考量,我辰溪的生活简单得很。莫说他喜欢的人恰好是个男的,就算是败了整个祈末山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就是不出世的地方,左不过,从头再来罢了。孙某是从医之人,求不了这个,自我入淮阴,就没打算祈末山庄能全身而退。我与秦宛的孩子流落了这么久,淮阴的生活太苦了,但凡我能给的,我有的,自然就是他的。” “其实,我不算看着这些孩子自小长大,但我毕竟与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容瑄这个孩子过得不容易,但待珏儿是真好。徽华的医术总也学不会,大抵也有让着他的意思。私心里,我希望他们都好好的,”看了慕衍浩很久,辰溪才迟疑着开口,“王爷,据说你们定过一份君子协议。五次学不会,自裁。即使徽华初出淮阴、不懂世事,你拿根本无望的东西去让他赔上十万分的努力,这样,不觉得太残忍吗?坦白说,徽华若是我的孩子,我大抵是不忍心这样对他的。可事情既然发生了,我总希望,即使是为着他,下半辈子,好好保护他身边的人吧。” 这句话的意思很浅露,容瑄现在的情况,即使梁王下了命令,也不能保证淮阴为策万全不在暗地出手。徽华在天之灵,总是希望,他的朋友好好的。 辰溪走了很久,慕衍浩依旧沉默着,眼神中似怅然,似空洞。 辰溪为着孙珏,放弃了祈末山庄,直入淮阴,从一代神医化身淮阴教书匠,守了他近十年,对孙珏医术方面的成就以及如今性格中的直率大概都有些影响,但这样的感情,慕衍浩怕是学不会,至于,容瑄…… |
【第七章(1)】 孙珏出京都找到容瑄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发丝轻轻散在身上,虚睁着眼,神色中带着罕见的安宁,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惯了他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浪荡样,孙珏半路的心慌终于被这种状况激出了几分后怕:“容瑄!” 容瑄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挣扎着半坐起来,声音有些哑,却依稀能够听出其中隐隐的戏谑:“小珏儿,我等你那么久,都没见你来,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孙珏缓缓地走过去,走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但却是半个字都没有说。 “孙珏,”或许是伤重,或许是病中,容瑄的声音中难得带着一丝脆弱,“你总埋怨我害了徽华,可我真的尽力弥补了,我也觉得死在那儿就好了,可是,我真的尽力了,真的。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徽华的事对他打击很大,容瑄整个人的精神状况都不对。孙珏看了他很久,忽然抱住了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半天才轻轻放松,伸手揉着他的发丝,眼中隐隐泛出泪光:“容瑄,你不要这样吓我,以后不要这样吓我。”我不该逼你的,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 容瑄愣了很久,仿佛才反应过来,神色中又缓缓流露出原本的笑意:“小珏儿,你就是瞎操心,我容瑄又不是……不会没事做些要命的事。” 孙珏轻轻松手,正视着容瑄,眼中暗潮汹涌,神色难辨。 “这次是意外,上次也是意外”容瑄看了看他,神色平静地解释,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上上次,也算是意外。” 孙珏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渗人:“容瑄,你的整个人生,都是意外组成的吧。” 不论如何,孙珏陪着容瑄调养了很久的身子,他才勉强能苍白着脸开始赶路。慕衍浩说的很清楚,他可以保容瑄无虞,但是,七天之内,他必须在梁王府见到容瑄本人。 不同于孙珏,容瑄第一次见到他曾经名义上的主君,眼神却有些莫测。坦白说,慕衍浩看上去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并不一样,虽然沉稳,却又不是那种感觉,似乎比淮阴的长老一辈多了些什么东西。 “容瑄见过王爷,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在下。”不是主君,是王爷。容瑄的声音不卑不亢,隐隐还有些笑意,但却把立场表述得无比明确: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绝不回头。 慕衍浩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徽华。淮阴的人,大多都有一副傲气在。想着想着,他终是以缅怀的神色看了容瑄许久:“你的情况,本王清楚,你想必也清楚。本王看在徽华的面上,不与你计较,但容瑄这个身份,你日后还是不要用得好。” 容瑄似乎是有些惊讶,叛出淮阴不是什么简单的罪,尤其是他的身份。自徽华放弃嗣君之位后,制衡局面瞬间打破,继徽华后的叛出,以他如今的情况,确实是很麻烦。但慕衍浩居然就这样轻巧地放过了,容瑄真的有些错愕。 看着容瑄怀疑的目光,慕衍浩静静地接口:“本王的意思是,你认江然为父。” “噗。”江然猛地一口茶喷了出来,看着慕衍浩的目光实在是像见了鬼。我的亲亲王爷啊,这么可怕刁钻诡异的想法,你是怎样想到的,而且还说得这样简单正经而毫无转圜余地。 还没等江然提出反对意见,就见容瑄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丝纠结与诡异:“王爷是说,我容瑄应该……改名叫江瑄? 这是研究你名字的时候吗?你的关键点……究竟抓在了哪里? 慕衍浩神色难辨地看了他很久,觉得,果真,还是淮阴教得有问题吧。其实,这些孩子的脑子,都不怎么正常吧。 而江然似是目瞪口呆了很久之后,忽然同意了慕衍浩的提议:“王爷,我忽然觉得,其实,养个孩子玩玩,也不错。”所以,孩子养着,是用来玩的吗? 慕衍浩看着江然有些恶劣的表情,忽然莫名觉得,容瑄的下半辈子,犯在江然手中,估计是不怎么好过。 其实,慕衍浩对容瑄的第一印象还停留在他背叛徽华、共逐嗣君之位的时候,虽然也弄不清他们的关系为何最后复杂成了这个样子,但到底,他算是站在了徽华身边。慕衍浩看过容瑄的资料,但印象不深,大致觉得是个心计颇深的人,他并没有多喜欢,但徽华前车之鉴,他委实也怕产生干扰,加之他实在对淮阴没什么概念,把容瑄推给作为前届嗣君的江然,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慕衍浩这样想,不代表江然这样想,几乎是刚出迈出门,他便深深看着容瑄,就像要看到他的心里去:“你在模仿徽华。”从眼神、习惯、口气、甚至诸如无厘头的思绪,容瑄在不动声色地扮演着另一个徽华,让慕衍浩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孩子,从而去夺他的信任。 “容瑄,第一眼,我就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安分的人,但淮阴的规矩,我比你熟。我江然没兴趣去弄明白你在搞什么名堂,但我总能让你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的本分。”江然的话很中肯,但隐隐夹着一丝压迫,这是警告。 容瑄之前没见过江然,但他也看得出来,江然的身份不简单。然而,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眼神很是无辜,配着病中脸色的苍白,倒显得江然的说法很是无稽:“您在说什么?我容瑄脑子不大好,听得不是很明白。” 江然很有深意地看了容瑄良久:“跟我来。” 迈进易竹苑,江然直接带他往房间走,还没等容瑄返身关门,就直接拉着他,推到了床上。看着愕然回头的容瑄,江然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淮阴的人要怎么治,我比王爷知道得清楚,毕竟,从那里出来的人,走到你们这种地步,尊严,大抵都是胜于性命的。” 容瑄瞬间听懂了江然的意思,几乎是立即反手抵抗。但莫说本身实力差距摆在那里,容瑄重伤未愈,再兼快马加鞭赶回的旅途劳顿,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 江然极快地制住他,语气忽然有些轻佻:“我从不顾及别人的脸面,这里门开着,梁王心善,没准不多久就帮你安排几个丫鬟过来,你确定要和我耗到那个时候?反正,我江然的脸早几年就丢得干干净净,想来,容公子应该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尊严的。” 容瑄一下子顿住了,看着床沿良久,才轻声说道:“放手。” 江然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看着容瑄对着床直接往下跪的举动,忽然拦了一下,神情揶揄:“你放心,我不是梁王,这种血淋淋的事,我江然从来不喜欢,我,只要效果。” 说着,便径自坐在了床边,朝容瑄点了点头:“过来。” 容瑄脑子瞬间短路,愣在了那里。过来?过来什么? 江然从来没有慕衍浩的耐心,看了他一眼,便直接动手把他压在了膝上,不等他挣扎就直接褪了亵裤,身后的微凉让容瑄下意识地反抗。 “我江然说话,不喜欢重复第二遍。你记住,我当年与梁王论剑,只输了半招。所以,你不要试图反抗,你的功夫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是佼佼者,但若要和我斗,恐怕还要过个千八百年。” 容瑄立即回头。江然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眶泛红,但依旧带着些许嘲弄的神色,轻轻地开口:“是吗?那倒是我容瑄高估你了。乍一听,还以为你赢了呢。” 江然不知可否地笑笑,也不回话,直接扬手往他身后打。这样的惩罚,一点都不重,甚至,它不痛,但声音很脆很响,在这个极端安静的时刻,大有余音绕梁三日的错觉。加之大开的门口,羞辱意味远甚于责打。 不知道打了多少下,江然看着微红的臀部,非常自然地就收了手,静静地看着手下的孩子。 容瑄的发丝有些散乱,或许是紧张,汗水沾湿了额前的碎发。原本苍白的脸色如今透出些微红,倒是显得健康正常多了。他就这么无意识地瞥着门口,视线有些闪躲。 江然真的很想笑,忍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容瑄,记住,我江然喜欢听话的孩子,最好没事撒个娇什么的。但是,你如果做出什么让我觉得不顺心的事,你最好想想你的下场。了不起,我一根根骨头给你断过去,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江然,是从无数尸体上迈过去的,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说着,也不管容瑄听没听进去,拍拍他的身子,示意他起身。容瑄沉默着看了他一眼,起身缓缓整理着衣衫发丝,动作却是半点不见慌乱,抬头间又是熟悉的笑意:“看来,您真的是很希望有个孩子。”奈何,有女人看得上你这种货色吗? 江然没理会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直接起身离开,到了门口忽然顿了顿,神色不明地说道:“以你的性子,你要感谢教你的是我,而不是王爷,否则,你很难这样趾高气昂地站在这里大放厥词。” 看着容瑄不以为然的目光,江然摇了摇头,笑着离开了。你以为王爷有多温和,多稳重,那疯子当年就是那么粗暴。他初入梁王府,有心与他磨合,可惜,梁王只喜欢暴力镇压。如今,一报还一报,江然忽然觉得,顺心多了。果真,管教小孩子是件有趣的事,难怪王爷有事没事总要挑点错出来。 不过……江然看了看这偏僻的院落,忽然有些无奈。淮阴教嗣君果真是实在,易竹苑这么偏的地方,鬼才会来。王爷大事小事不断,哪儿有功夫管几个丫鬟的事。 |
【第七章(2)】 容瑄死死地攥着双手,抬头望了屋顶良久,才忍住即将落下来的眼泪。 此后,容瑄正式入住梁王府,以客卿的身份,以江然义子的身份。 容瑄是个辨得清楚形势的人,他很明白,这种身份其实只是权宜之计,是对于已逝徽华的交代,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思,江然的同意大抵也有把他限在王府的考量。他不放心,他可以放手孙珏在祈末山庄折腾,但他不放心容瑄。 所以,容瑄几乎是避开了王府众人,无事不会随便出门,见得最多的就是孙珏。自由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只有当你觉得有希望时,才会痛苦。当你已经掌握在手中亦或是全然放手时,其实远远比你想象中平静很多。 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容瑄坐在偏僻的风波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缕青衫闯入他的视野,倒是让容瑄愣了愣。 那是他第三次见到慕清枫,一个传说中极得梁王喜爱的孩子,一个荣宠尊贵却全无血缘关系的世子,一个徽华赔尽一生也未能超越的人。 第一次初遇,慕清枫在远送唐嫣语离去,容瑄觉得,这个人太天真,天真得无情;第二次再见,慕清枫在牢中神色平静地说:“斗倒了你,我也是受益方。”,容瑄觉得,这个人很天真,天真得可爱。然而,他与慕清枫的两次相识,都是在其极端寥落的情况下。 今日,他在梁王府,寄人篱下,再见慕清枫,忽然觉得恍然。徽华扳不倒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慕清枫很坚定,也很坚决,不像徽华决绝的放手,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有一种特有的担当,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把他的性命与一生和梁王府的命运紧紧交融,他在平静地放弃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极力去成全,极力去维系。 梁王的震怒、阖府的慎微,所有人都能隐隐意识到,所有的人都害怕无辜的迁怒。但大病初愈的慕清枫不在乎,作为这件事情的唯一受益人、作为梁王愤怒的最近冲击者,哪怕闲言碎语碎语传得这样厉害,他就这样姿容尊贵、稳稳当当地站在别人面前,笑容温和,抚慰人心,以王府半个主子的身份,让所有人和他一起沉下来。 容瑄曾说:“其实,世子,你真的不适合这个位子。”但是,如今,他隐隐觉得,慕清枫,或许真的是个可以做大事的人。梁王的眼光,其实没有错,比起徽华骨子里的淡漠决绝,慕清枫的沉稳宁和,确实更适合梁王府的传承。 他忽然笑了,为自己的走眼,为徽华的命运。摊上这样的兄长,摊上这样的父亲,你又怎么能不输?于是,容瑄静静起身,温和一礼:“容瑄见过世子。” 慕清枫倏忽间止了步,似乎才发现这种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迟疑片刻才平静地点头回笑,缓步朝这里走来,一闲一步,尽显尊荣。 或许是同出淮阴,或许是相扶长大,慕清枫那一刻,真的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徽华的影子,那样温和,隐着骨子里的高傲,却又那么和谐。慕清枫看了容瑄很久,才缓缓坐下,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让容瑄顺时顿下动作的话:“在牢里,我知道,他不想活了。” 慕清枫是险些死过一次的人,他很清楚那种感觉,那种生无可恋,完全找不到生存意义的绝望感,但他自始至终没有阻止宽慰:“我当时看着他,真觉得,如果他死了,或许才是最好的。”那么多血,那么苍凉,那么……冷。 这样活下去,太累了,慕清枫坦言,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未必不想生命终结在一年前。因为,那个时候,唐嫣语未受情殇,徽华未绝希望。如果世上没有慕清枫这个人,他们大概都会活得不错。 容瑄抬头看着慕清枫,眼中缓缓泛出一丝冷意,忽然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世子,当权者是不是都像你们这样喜欢这样简简单单地评论别人的生死?” “那淮阴的人,是不是都与你和徽华一样,分不清什么,叫做世子?”慕清枫浅笑着拂过桌上的茶盏,顷刻间,碎裂声响在地上,在浓重的寂静里,刺耳得很。 徽华,这个孩子,其实和你一样天真。他冷笑着看待世事的荒唐,却在不自觉中相信着所有人的话。徽华,我不想教他怎么长大,我只是害怕叛出淮阴的他,最终不过你的下场。你在天之灵,千万不要让他,走你的老路。 容瑄看了慕清枫一眼,非常自然地起身,往碎瓷片上跪。淮阴的刑罚大家都是熬过来的,这种事情在当年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就这么笑看着你,眼神中没有一丝痛苦与难堪。 慕清枫忽然有些沉默,良久,才喜怒难辨地看着容瑄:“对于淮阴的人,尊严真的甚于生命吗?” 容瑄没有说话,就这么带着笑容面对慕清枫,微微一礼后,扶地起身,走到亭边,顺手折下一根树枝,看了许久,才以枝代剑,招式行云流水而出。容瑄的伤势未愈,脸色有些泛白,碎瓷片上还隐隐带着鲜红,但他就这么笑着,一丝一毫都没有迟疑。 慕清枫第一次怀疑起“剑意显心性”这句古话,因为容瑄的剑势太缓、太柔、太慢,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杀伤力,却绵长得就像时间都停滞了一般。那不是他了解的容瑄,完全找不到那种成竹在胸的稳操胜券,也看不出似笑非笑的浪荡不羁,那是一种无尽的空茫。 很久很久后,容瑄的招式忽然一瞬加快,树枝脱手的一瞬寒光乍现,破空之声顿起。慕清枫几乎是下意识想躲避,却很快稳在了那里,手指捏着桌角有些泛白,但神情丝毫未变,就这么看着容瑄,看着容瑄手执匕首抵在他的颈边。 容瑄忽然笑了,带着一种恍然得胜的戏谑,匕首轻轻松开,落在地上,粘染着一丝血迹:“世子,能用性命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是问题。”性命太不值钱了,他不喜欢慕清枫,他可以杀了他吗?不可以。 那才是他认识的容瑄,他的漫不经心,他的一击即中。他的快,他的慢,他的人生。 看着慕清枫远离的背影,容瑄有些微怔。明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明明这么尊贵这么骄傲这么沉稳,却平白让人觉得,他很累,就像万千座大山压在身上一样累得完全不可能翻身。但是,他依旧走得那么笔直,走得那样坚强,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不需要同情。 转身的一刻,容瑄怔在那里,看着身后的江然。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是否压抑着怒火。容瑄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又看了多少,但是以那样的角度……静静瞥了眼地上染血的匕首与满地的碎瓷片,容瑄忽然笑了,一字未言。 |
【第七章(3)】 江然看了很久,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直接拽着容瑄往易竹苑走,入门的一刻就直接把他往地上摔,神色清冷:“容瑄,王爷容忍你,不代表,你做得有多对。如你容瑄这种叛得了主君,叛得了挚友的阴险之徒,我在淮阴见多了。初次见面就警告过你,看来,我江然的话,你是一句也没记住。那我不妨今日再告诉你一句,千万不要怀疑我江然说的话。”他不是慕衍浩,他不是在吓容瑄,再怎么残忍的事,他江然也做得出来。 容瑄却似一点也不在意,只是静静地仰视着江然,半句话都不说。 不比徽华的干净,容瑄在淮阴的名声委实是不怎么样的。权谋不是这么容易玩上手的东西,容瑄初次接触的时候,绝没有如今的老练,做得多了,大抵名声就这么败坏了。所幸容瑄被骂得多了,骂他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这么在意。 “容瑄,王爷要保你,保的不过是你这条命,你倒是敢拿刀去动他儿子,当真是不要命了,”江然看着他全然漠视的神情,忽然笑了,笑得带上了几分柔婉的狠厉,“徽华的身份摆在那儿,王爷的家务事,我江然不能插手,但我动不了徽华,动你,总还是绰绰有余的。” 轻轻摆弄着手中的匕首,江然笑得有些妖异:“你是哪只手握的?” “左手,或是右手,你猜啊,你不妨再猜猜,若是你猜对了,我会不会告诉你。”容瑄依旧是这么漫不经心,就像是完全没有听懂江然的言下之意。 江然完全没有与他多话的意思:“那我就直接算你一起动的手好了,记着,我江然是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但你若是非要往绝路上走,我也不怕送你一程。”说着,直接抓着他的左手,手起刀落,匕首深深穿过腕后的前臂,刀锋尽没,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带着一种凄凉与静默。 容瑄就这么冷静地看着那把匕首生生刺穿前臂,一种强烈的疼痛激得他脑子都有片刻的恍惚,但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忽然觉得心下有些空。 “我再问你一遍,你算是铁了心非要杀了慕清枫不可?”江然的神色中带着讽刺,“你叛徽华叛得这么干净,何必等他死了,再装上一轮兄弟情深。你是想要和慕清枫争上些什么,还是看不惯有人活得比你舒坦?” “您居然还问过我这种问题,容瑄怎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再”?容瑄额上见汗,面色惨白,却依旧笑语盈盈,带着一种极端的嘲讽姿态。 匕首猛地抽出,容瑄咬着牙还没缓过劲来,就见其又从手臂另一个地方刺入,一模一样,他的眼前一轮轮地发黑。坦白说,容瑄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多好,他旧伤未愈就被罚了跪,折着树枝强提着劲过了剑式,途中还用了内力,本身身子就有点虚,何况这样深的伤口。 “据说,徽华当年对着王爷二话不说就下了三刀,容瑄,你说,你挨得了几下。我劝你,打消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主意,你如今玩的都是我玩剩下的,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容瑄几乎是快咬断了牙才堪堪忍下这种疼痛,眼中都泛出一丝薄雾,但他还是这样挑衅地看着江然,没有解释一个字。反正解释了也是错的,容瑄的解释,很早就没有人会相信了。淮阴的人重事实,这个事实,是指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实。 江然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分明冷汗淋漓却依旧眼神不屑的孩子,毫无压力地拔出了匕首,还没等折返方向,就听到门口一声惊叫:“容瑄!” 孙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景象,江然手持匕首,面无表情,容瑄倒在地上,手上的鲜血一直止不住地往外涌,神色迷离。他猛地推开江然,死死地抱着容瑄:“容瑄,容瑄,怎么样?容瑄……” 似乎是反应了过来什么,容瑄轻轻地靠在孙珏的怀中,眼泪忽然开始往下流。 叛主君、叛挚友、阴险、装兄弟情深、看不惯别人过得舒坦……他不是第一次被人骂,可是他第一次想哭。他童年过得不顺畅,后期却也是如天之骄子般长大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了,面对一种痛苦,你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完全没有。 容瑄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恨江然妄图肆意操控他的命运,可是,他也不恨。韩昭宣离开后,所有的事情,他都要自己拍板定案,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从幼时的无人敢信到如今的无需相信,已经很久没有人站在高处告诉他,你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沿着我给你的路走。哪怕江然只是害怕他去做出些什么事,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他到底是存着希望的,那怕这种希望,微薄得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可是,江然如今就这么冷静地站在他面前,把希望打碎给他看。江然那么肯定地告诉他,容瑄,你这样的人,我江然看不上。你的手段,做得够次,你的人,当得也让人作呕。 徽华,我嘲讽了你那么久,到底,是我更犯贱。 容瑄靠在孙珏身上,右手死死地压着伤口,眼泪一直往下流,他觉得,自己很难过,说不上是因为悲伤于江然的辱没,还是遗憾于他当年没让自己干干净净地活着。因为,他分明记得,韩昭宣没有离开的时候,他白衣胜雪,温润如玉,孙珏说过,他像个世家公子。 孙珏就这么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发丝,不断安抚着重复一句话:“容瑄,没事了。容瑄,不要怕……” 等到容瑄不那么清醒了,孙珏才轻轻拉开他的手,帮他止了血,然后回头看着江然,以一种恨不得杀人的目光。短短一刻钟,江然见证了孙珏高超的骂人技术,从头到尾,他愣是没有一句重复,句句往江然祖坟上刨。 江然挑眉看他一眼,扔了匕首,转身就走:“等他醒了告诉他,没事别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惹急了我,我直接让他日后再也做不出来。” 直到江然走到易竹苑门口,才听到孙珏开口:“他没有刻意去模仿徽华,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像,不像的人怎么做得成好朋友。他不是想夺什么,容瑄一辈子,自己真的没想过要争什么东西。他只是不甘心,他只是觉得,慕清枫的一生过得太顺了。他只是想给徽华一个答案,只是想要给他一个结果。他就是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像徽华一样,过世不过短短几日,好像,就没有什么人念着他了。容瑄他,只是害怕,他只是害怕。” 似乎是觉得与江然讲这些有些可笑,孙珏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开口:“左右你是不信的,所以,他才懒得说。” |
【第七章(4)】 容瑄这次大病,清醒后就没再出过院子,不是他不想出,是江然直接幽禁了他,唯一人性化的一点,他允许了孙珏的随意探视。因着容瑄病势的反反复复,孙珏没有回祈末山庄,而是直接搬进了易竹苑。 所以,听到脚步声的一刻,他习惯性地开口,嗓子依旧有些沙哑:“小珏儿,你再不来,我就饿死在这儿了。” 却是很久没有回音,容瑄迟疑地回头,正见江然站在门口,端着饭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容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得有些揶揄:“抱歉,祸害遗千年,我容瑄总归没死成。”枉费你来给我收尸的一片苦心。 江然没接他的话,直接走了进来,将饭菜放在桌上,示意他坐下:“这件事,我问过清枫了,是我事先没弄清楚情况,屈责了你。现在开始,你不用总待着这儿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对伤势有好处。” “您放心,我容瑄从心到肚肠,一路黑到底,轻易出不了事,也不计较这种小事。”至于我暗地里报不报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然神色难辨地看着他。其实,孙珏有一句话说错了。容瑄此人,或许有些地方与徽华相似,但本质上,到底是完全不同的。他远没有徽华看上去听话,几乎是一句不落地顶,回回冷嘲热讽,你骂他一句,他就敢给你记一辈子。 那一刻,他忽然看懂了容瑄。其实,淮阴出来的人,他们总会用另一种方式去保护自己,一如徽华的温文、一如孙珏的直率、一如江然的不着调,对于容瑄,他高深、放纵、尖刻,但是,那其实与容瑄本人相差甚远,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尝尝看吧,我江然亲自下厨做的,亏待了容公子,略作补偿可好?” 容瑄看着江然,神色有些纠结,似乎迟疑了很久,才缓缓地提起筷子,举了半晌,才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满脸痛苦地以一粒一粒数的状态往口里送着饭,菜一口也没碰,然后,神色似乎更难看了。 江然愣愣地看了很久。他做饭很难吃吗?他怎么不知道?江然当年完全是个单纯的享乐主义者,吃穿用度都讲究得很,饭不可口嫌麻烦就自己动手做。坦白说,这件事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有信心,只不过,在他当年向黎素唯示爱失败后,便再也没有亲自下过厨。但是,他明明觉得厨房的小哥方才是险些把盘子都吃下去了,怎么,口味差距这么大吗? 看着容瑄简简单单动了几下筷子,就直接停了手。江然真的有些怀疑,他倒是听说过容瑄贵公子的行径,他口很刁,一顿饭都能吃得很铺张,但江然真的没见过品味这么高的人。这世上,还有他能吃得下的饭吗?他这十几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过了很久,容瑄才脸色很是不好地下了逐客令。江然看了他很久,才端着基本没动过的饭菜,转身离开。 几乎在江然踏出易竹苑的那一刻,容瑄就面色苍白地走到了庭院的竹林地,扶着竹子,开始吐,没过一会儿,几乎是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好不容易恍惚着抬头,就见江然神色难辨地站在身后。坦白说,江然真的觉得没必要,这样的疑心没必要,若是他江然想杀人,没必要用这么拙劣的方法。 他无奈地叹口气,拉着容瑄进了屋,把饭菜重新放在桌上:“容瑄,你放心,饭菜没问题。你如果不信,大不了我吃给你看。你现在大病初愈,别和我杠这个,好好养身子是正经。” 容瑄忽然笑了,笑着看了江然很久很久,终是摇了摇头,几乎算是含着眼泪,生生把饭菜往嘴里送,越吃脸色越显惨白。 江然皱着眉,刚想制止他,容瑄猛地把筷子一扔,直接跌跌撞撞向外面冲,吐得天昏地暗。江然沉默地看了他良久。 坦白说,容瑄的察言观色能力其实不差,即使是顶撞,他也知道分清楚对象,至少,他就没有对着梁王一句句往上驳,毕竟,生死这种事,梁王只要保他,江然也没什么办法。同样的,如果说,徽华此人是受着伤也不会让人发现半丝异样,那么,容瑄若是看准了你目前理亏的状况,那就算有一口血,也要恨不得吐出两口来。 但江然看着如今容瑄的状况,却是真觉得,容瑄大致是真的不能吃这些东西,虽然考虑到他的伤势,江然已经把饭菜做得足够清淡了。 容瑄吐得真的很厉害,基本上,能吃下去的东西,他是全都吐得出来。江然看得出,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手扶着竹子,半跪在地上,眸中泛着水光,脸上苍白得一点血色也不见。 看着容瑄差不多缓和下来了,江然才皱着眉开口:“怎么回事?” “闲得胃疼把,又或许……”容瑄的声音很轻,但明显有一丝玩味,“怀孕了?” 准备从容瑄口中听到实话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江然完全不抱希望,但看他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而等从孙珏处半诱导、半激怒出结果来,江然也不得不感叹,在这一届的嗣君培养中,放宽了要求,也提高了要求。它没有再限制是否有同伴合作的问题,但却也足够残忍。 孙珏说,就像他不得仪乐老师的欢心,徽华弄得辰溪摇头叹息一样,容瑄和阵法实在没什么眼缘,倒也不是说没天分,实在是不比较看不出差距。容瑄的其他课业在那反差着,与他基本同水平的徽华在那反差着,连带着阵法师傅也不觉着他下了功夫,有事没事就罚他到冰室静思己过。 把一个孩子弄到这种地方去罚,江然觉得,其实是有些狠,何况是有事没事。 孙珏说,冰室这种鬼地方,去了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这么天寒地冻的地儿,保不齐就落下什么病根。那师傅大抵没挨过这份苦,容瑄死扛着,他就觉得没事,时间罚得一次比一次长。理所当然,等这门课结了,容瑄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每次赶上阴天下雨的好时候,他就疼,浑身都疼,孙珏不知道有多疼,但按容瑄调笑的讲法,他是真觉得骨头断得干净。 难怪用打断骨头威胁他的时候,容瑄是半点都不觉得恐惧,感情是练出来了。 孙珏说,天气一个不好的时候,往往几天、几十天一直不好也是经常的事,但容瑄疼。人疼到那种半迷糊不迷糊的状态时,很难有兴趣吃点什么,再加上,淮阴的课业紧,容瑄那时又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反正一来二去,等孙珏知道的时候,大致就是今天这样的状况了。什么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稀粥灌下去,不吐最好,有时候,喝点水都反得出来。 江然大体算是知道那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刚开始,孙珏、徽华、辰溪等人都帮他调过一段时间,收效甚微,他是被折腾怕了,治着不如不治。 最后,孙珏告诉江然,容瑄与徽华本质上都曾算是嗣君的正式候选者,十岁那年过后,学法大致和他们就不大一样。总之,他们都不怎么习惯把弱势摆出来给人看。徽华畏水,所以里外出行都尽量靠着水。容瑄怕雨天、怕食物,所以有事没事,大雨天的就要撑把破伞出去溜达溜达;吃个饭是把桌上能摆满的地方都摆满,然后自己默默地在一边喝着要多没味道、有多没味道的稀粥。 一年到头就喝点永远没什么味道的东西,江然其实想象不出来大致是个怎样的生活,但这种生活,估计是不好过的。一时间,江然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
【第七章(5)】 容瑄吐得难受,但再难受,要干的事,总还是要干的。他这几日被江然拘着,能干的、不能干的,一样都干不了。等江然的禁制一松,容瑄二话不说,翻着墙就出了梁王府。 要死不死,刚从孙珏那里出来的江然就看得清清楚楚。江然真觉得,或许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明显是有代沟的,最简单的表现就是,无论是慕清枫、徽华、孙珏,还是容瑄,里外进出中对于梁王府墙的喜爱远胜于大门。 但时间紧迫,江然也就不纠结他一把年纪要不要竞逐世道潮流了,随着容瑄便翻了墙。 以江然的视觉来看,容瑄的路走得很偏,七拐八绕,乱得离谱,但明显是有明确目的地的,得亏容瑄的轻功不及徽华,又适逢大病,江然才勉勉强强跟上了。而等他绕到树林的时候,就开始反复重复一个过程:走——停——思考——走,换句简单的话说,容瑄明显是在不断地围着同一个地方绕圈。 江然皱眉跟着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终于,在跟着容瑄绕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之后,江然确定,容瑄真的没什么深意:“你不会阵法。” 容瑄似乎惊了一下,瞬间回头,眼神凌厉,却又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神色中都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歪着脑袋,似是想了很久,然后伴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点了点头:“不熟。” “你不会。”江然很肯定。这个迷阵算不得太难,但依容瑄的情况分析,他甚至不是破不了阵,而是根本没看出来。 容瑄的笑意逐渐收敛,看着江然,神色难辨:“江先生不嫌自己管得范围太宽了吗?”就像孙珏所述,容瑄所接受的教育里,弱势这种存在,能杜绝的要杜绝,杜绝不了的,也不该让别人知道。可是,容瑄方才的心绪太急躁,兼之江然功力不低,他是真的没在意。 容瑄不擅阵法,这一点都不奇怪。徽华看书论事,但凡看得懂,大抵做得到;孙珏医毒双修,从的是辰溪,看的是绝本。这种资质,容瑄没有;这种时间,容瑄也没有。韩昭宣未走前,他的书法尚可,但到底比不得徽华。韩昭宣走后,这么多年,他的功夫不落,已经实属不易。 江然深沉地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容瑄,我教你。你学不学?” 容瑄怔在了那里,似乎是不怎么理解他的意思,良久才低了低头,笑得难得有些真诚:“如您所述,我不会,我容瑄,不会。”在嗣君的培养上,但凡有一点机会,淮阴都不可能放任你留下太多的劣势。所以,徽华克服不了水,是真的克服不了。容瑄学不会阵法,也是真的学不会。一个玩得转权谋却学不会阵法的人在淮阴少见,但容瑄恰恰如此。 江然有些嗤笑。当年半大的孩子还论什么资质,小孩子哪有喜欢学这种东西的?看着容瑄难得的自怨自艾,他倒是真觉得有点意思:“你不学?不学拉倒。” 江然兴趣缺缺地回身离去,走几步就定住了,回头便见容瑄似尴尬、似犹豫地看着他,手中扯着他的衣袖,纠结良久,才低着头,缓缓放开。 其实,容瑄如果不开口,以他的外貌、以他的气质,还是很具有欺骗性的。尤其是当他安安静静的时候,那小模样确实挺招人喜欢的,至少,江然觉得,他若是凡事能看着些眼色,在挨打前不抬杠,顺便撒个娇讨个饶什么的,大抵自己也下不去狠手。一时间,江然甚至有些恍惚,年少时,他也曾经想要过一个孩子。而那段时间,他那么爱慕着黎素唯。 等回到梁王府,江然居然真的算是像模像样地教起了容瑄。要知道,像他这样不靠谱的人,要静下心来专心做一件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更不靠谱的事,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当然,以淮阴的效率来看,你完全不能指望江然与循循善诱有半毛钱关系,他的教育方式简单到令人发指:报给你几个阵法名字和一个地名,你去想,怎么安排。 这个教法很简单,很实用,很耗脑子,但它即使再怎么难,当江然想起伤心事出来围着梁王府瞎溜达时,他还是错愕地惊在了那边。这已经不是半夜的问题了,但易竹苑依旧有隐隐的烛光闪烁。以容瑄的性子,没想出解决方案,他是根本不可能踏出门半步,这一点,江然很肯定,因为,这个孩子其实有些要强的过分。可是,一下午加一晚上,这也太久了吧,江然忽然有些不确定,容瑄的学不会究竟是到了怎样一种地步。 轻轻推开门,容瑄依旧坐在桌前,手中执笔,明显是在冥思苦想,专注到甚至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发现。江然绕到他身后,皱着眉看了很久,才从他手下抽出一叠纸。容瑄似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出招,看清了来人才讪讪地收手,眼神有些尴尬。 江然一张一张往后翻,眉头越皱越深,最后还是语焉不详地开口:“这些,有什么问题?” 容瑄似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如果是徽华,一定不会这么玩。” 玩?你也知道以徽华的资质,阵法是靠玩的呀。江然那一瞬的表情实在有些纠结。你和徽华比阵法,和孙珏比医术,你脑子怎么长的?你怎么不和我比谁年纪大啊! 到底,容瑄不是徽华,他习惯了,习惯了万千分考量只取一个结果。不同于徽华的游刃有余、随手一掷,他喜欢把所有的可能一项一项列出来,一项一项去比较,去完善,不到最后一刻,他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方案。所以,容瑄的布局会耗时很久很久,也不会错一丝一毫,因为你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所以,徽华才说,容瑄的局,向来鱼死网破,你即使是胜了,也不过只是惨胜。 江然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的光芒万丈所要付出的代价这样沉重,因为,容瑄即使是要试图和徽华比肩成长,也太难。因为这场比较,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但所有人却都觉得,合该如此。 “只要条件不好,就放弃应该做的事,那是废物。”容瑄忽然笑着开口,第一次说得那么认真,认真到江然一瞬无话反驳,因为,淮阴的认知,容瑄的认知,不过就是如此。 “这句话,谁告诉你的?”江然沉默良久才开了口。王苏何那个老不死的?简直误人子弟!“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能弄这么复杂?你这么活着……”不累吗? 容瑄依旧笑着,江然看得出,他是真的高兴,因为容瑄的笑容太干脆,太纯真,完全没有原先的执拗:“我觉得,我活得很好,很幸福。” 一个始终在徽华的光芒下长大的孩子,一个在冰冷中留下宿疾、阴雨日受着如断骨之痛的孩子,他微笑着告诉你,他活得很好。一个每日只能吃着平淡无味的稀粥的孩子,一个在旁人的辱骂指责蔑视中长大的孩子,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轻轻告诉你,我容瑄,活得很幸福。 或许,没有对比,就不会有幸福感。他习惯于被连同着徽华比较,所以,看着徽华的生活、对比着他的结局,容瑄说,他很幸福。因为,容瑄的话其实是这样理解的,他活着,所以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很幸福。 江然突然了解了慕衍浩面对徽华的那种无可奈何,他们的理念在他们的世界里是这样正常,正常到江然根本无法去说服他改变,因为,那几乎是在颠覆容瑄的整个世界。所以,直至最后,江然也不过只是顺手抽出了容瑄手中的笔,以不可违背的姿态说了一句话:“先去睡。” 不理会容瑄错愕的眼神,江然直接拉着他往房间走:“人生的至高境界是什么?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容瑄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你说的那是人?”那是猪! “你做到了?你想吃的时候就吃了,你想睡的时候就能睡了?什么时候你到了这个境界,再来大言不惭地告诉我,你容瑄很是幸福。”连头猪的人生你都比不过,还谈什么幸福?一小屁孩儿,哪儿那么多麻烦事。 这种强词夺理的诡异言论,如容瑄这种怎么算都是正道出来的,自然是反驳不过的。当反驳不过、武力值又不够的时候,作为容瑄,自然选择直接放弃般地上床。毕竟,世上的事只有两种情况,解决得了的,解决不了的。解决得了的,你没必要焦虑;解决不了的,你更没必要焦虑。江然的情况,明显属于后者,焦虑也焦虑不来的。 过了很久,容瑄的神色舒展,气息也逐渐平稳。江然皱着眉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容瑄。”看着床上的孩子完全没有反应,江然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容瑄。” 容瑄缓缓地睁开眼,眼眸微垂,但神色中明显不见一丝睡意。 “多久了?”江然知道,淮阴的日子不好过,依容瑄的情况推测,一个疼得连吃东西都没什么胃口的人,估计更不能指望睡得有多好。当年,江然也有过这种经历,你很累很累、很困很困,但就是睡不着,这种感觉真的是很让人抓狂,但容瑄目前的情况明显要严重多了。 容瑄似乎有些不解地抬头,那个眼神,真的是要多迷茫有多迷茫。缓了很久,江然才无可奈何地开口:“不要这么多事放不开,想不开,世上没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一夜一夜地熬下去。你如今不在淮阴,没那么多事情要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权谋你目前一样都用不上。王爷告诉徽华的话,我如今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人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容瑄,我不想你将来后悔,”看着容瑄不置可否的眼神,江然到底是加了一句,“如果我江然和你说什么,你千万别不信。”因为那真的是我用一生去总结的东西。 容瑄的神情中忽然染上了一丝笑意,带着明显的嘲讽:“您还说过,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呢。” 江然愣了好久,才转回思路,跟上容瑄的意思,一时有些无语:“那匕首可是你拿着的。”老子只是一个顺手。个破孩子,怎么这么记仇。 容瑄一声冷笑:“那如果我手里拿的是板砖呢?”你待如何?拍死我? 江然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瞬间,他终于明白慕衍浩对着慕清枫与徽华怎么就下得去手了,孩子这种生物,不修理简直是不行。 压了半晌的火气,江然才勉强把话题转了回来:“你以前一直是这种状况?” 容瑄似乎是不怎么在意:“我疼,”却像是突然反映了过来,快速看了江然一眼才接口,“其实,平日里两三个时辰还是睡得过去的。” 江然皱了皱眉,今日天气没什么不好的,疼什么?看着容瑄不怎么自然的眼神,江然终于想起了什么:“把手给我。” 容瑄下意识把手往后放,一瞬间看着江然的目光浓浓地透着警惕,看得江然一口气顺不下来,我还能剁了你的爪子不成:“藏什么?我看看你伤口。” 面对这种典型非暴力、不合作的情况,江然耐心告竭,直接坐在床边,二话不说就去拉容瑄的手,或许是怕他做出什么太大的挣扎动到伤口,江然直接环过他去拆绷带。那一刻,容瑄身子整个就僵在了那里,连呼吸都滞着,眼睛里隐着惊涛骇浪,幽深得有些莫测。 当然,江然如今的表情也不是那么舒缓,他看着容瑄的伤口,有些无语,也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你不记得上药,倒是记得疼啊?”说着也懒得听容瑄的回复,就从怀中掏出药瓶来。 江然大风大浪见惯了,虽说如今算是安定,随身带药的习惯倒是保留了下来。江然此人,随性大条,怎么舒服怎么活,但他也很谨慎,毕竟,不谨慎的人活不到现在。或许是早些年受过苦楚,他上药很细,他下的手自己知道,能避开的地方大体是避开了,但伤在这种地方,不好好养着,总归有些隐患。江然原本以为容瑄的病反反复复不见好是被限着,心情不好,现在看起来,吃不好、睡不好,这病能好才叫见了鬼了。 上好了药后,江然顺手把瓶子递给他,揽着他往下躺:“你这样不是办法,这么折腾下去,这病好不了,你睡着,我陪你,别怕。” 容瑄的表情很是纠结。你陪我,那我不是更睡不着了。 江然看了他很久,想起慕衍浩,突然有些辛酸。原来当年的我也是这样缺心眼儿吗?难怪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那个无良的暴力分子拐走了。心里哀叹了一声,才轻声开口:“容瑄,今日你出去,是做什么?” 容瑄的眼中依旧清明,明明暗暗良久,才微微张口:“查左相殷离。” 江然皱了皱眉,殷离这个名字,他很熟悉。因为梁王府对上三皇子,却一直没能扳倒,就是因为几日前突然插足的这个左相。其实,历朝历代一直都有“左相制”,左相一般都是不出世的,但本朝在此之前,却是真的没听说过,容瑄……江然总觉得,他模仿徽华的举动绝不只是孙珏说得那么简单。但看了看身边的孩子,江然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到底是没问。 很久很久之后,容瑄忽然开口:“只有你真正模仿一个人,模仿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口吻,才有可能在他的视角上,真正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因为,殷离此人的作风,和一个人真的很像很像,但是,却又完全不像。 那个人,是容瑄的知交好友,他们曾经生死与共,他们曾经共度艰辛,他们曾经陪伴着对方走过十余年的风风雨雨。而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慕徽华。 |
针对437楼的问题,咳咳,就让江楼主为大家分析一下。 【切记,你要把他想得够简单,而且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思考徽华,你读着读着会看不懂的。】 徽华此人,系出淮阴,行事决绝,这一点,大家认识一定要深刻。本楼主说了,他是个可以笑着接受全世界辜负的人,所以他从始至终没有恨过一个人,他不恨容瑄、孙珏、韩昭宣,不恨慕衍浩、慕清枫、凌墨卿,甚至不恨世事上天,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愿意走的,这个局,是他愿意赌的。 徽华最大的情绪,其实是遗憾,遗憾他的命运不好,平白错过了多年。即使是在死亡的前一刻,他也没有对这世界有任何的不满,他只是自己不敢、不愿意活下去了。 但同样的,他也没有试图去原谅任何一个人,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这是事实,不可更改。就像孙珏背叛的时候,徽华看懂了,但是,他还是很难过,这是一个道理。说白了,真算下来,徽华其人,很简单,也很无情。 而徽华的决绝之处在于,当他下定了决心,再痛,他也不会轻易回头。在他纵水自尽的那刻,他就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活着只是一个结果,对于往先种种,他已经放手了。他不会刻意避开熟识的人,因为不在乎,所以放得下。 请大家不要忘记一个关键点,徽华是作为淮阴嗣君培养长大的,那是按梁王继承人的标准来的,他的才能相信大家了解了。往先,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是希望四个人好好活着,然后,他第一次真正在意一样东西——求的是慕衍浩的父子真情,所以,他把所有的心力限在了梁王府,但是他输了,输得很是彻底。请注意,他是从这个节点开始真正用心的,你看他之前的生活,其实很随性,很浆糊。 徽华的心其实很大,但梁王府限死了他,现在,他一无所有,却是不破不立。站在他的角度上,那是全新的,他什么都没有,也就意味着,什么限制都没有。坦白说,他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凌墨卿此人,撇开成见,其实是个难得的治世之主,他的心性很稳,很平,这个问题,后文你会读懂这个人的。本楼主说了,徽华不恨凌墨卿,他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如果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做(想象一下死在徽华阵法下的人,他们不无辜吗?显然没人抱屈嘛,这只是立场问题,徽华知道人情冷暖,他不在意。) 最后,再强调一下,凌墨卿对徽华是个凭借,但不是倚仗,他不是在辅佐君主,他是在为万世谋太平。他不再作为淮阴嗣君,不再是慕徽华,他想离开了过去重新开始,所以,他叫殷离。所以,我之前说,他与慕清枫的本初是一样的,但是,最终,他们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最后的最后,让江楼主再很不要脸的插一句,本文的角色是在成长的,你不能定着看,楼主以上的分析,是指,这一刻,徽华如此,仅此而已。而且,这个分析很浅显,主要针对为什么帮三皇子这个问题。至于徽华是个怎样的人,诸位慢慢体味~ |
【第七章(6)】 容瑄看着江然,开始缓缓诉说:“殷离一丈之内不近生人,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从没人见他写过字,弹过琴,动过武。殷离的能力,殷离的作风,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何况,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说着,容瑄缓缓垂下眼帘,陷入了沉默。天马行空的猜想,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根据,容瑄从来说出的都是肯定的结论,第一次,他在没有找到任何事实基础的情况下,去告诉别人自己的怀疑,只因为害怕再次被误会。 这种无措,连江然都感受得明明白白,那是一种对于不被信任的潜在担忧,那是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猜想失真的纠结踌躇。坦白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江然都没有理由相信这种言论,但是,他看了容瑄许久,才迟疑着开口:“殷离的事,先别告诉王爷,我怕万一……”希望后的失望,才叫绝望。 容瑄似乎有些惊讶,开口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等到第二日偶然听到江然与慕清枫的商议,容瑄才低着头笑了。江然信慕清枫,不信他,总是应该的。 百无聊赖地出门,容瑄手摇折扇,带上眉间的一丝笑意,活脱脱一派浪荡公子哥儿的态势。其实,孙珏没有说错,容瑄本来就很像徽华,因为他确实在不自觉地模仿。徽华的游刃有余,容瑄做不到,但是他可以刻意去改变自己的神色,以一种似笑非笑的态度去假装出一份从容。而有些时候,或许,一些习惯,装着装着,便成了真的。 饶有兴趣地扫过一片街市,容瑄的视线忽然凝于一点,连带着眼神中的笑意都收敛得干干净净,浮现出一种刹那间的震惊。 入目所见,纷繁喧闹的集市中,一人遗世独立,翩然的白色在风中洒出一种飘逸,长发微拢,松松散下,是一种极致的和美与干净。他就陪着身旁的女子,右手轻点,左手掩在衣袖中,似是在细细挑选着发钗,周边绚烂的色彩将那种纯白衬得浮现而不觉突兀。 女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细细地比划着什么。仿佛选定了什么,白衣男子伸出左手,轻执发钗,缓缓地插入女子的发髻,眼神珍而重之,眸中似水,笑得温柔。这么完美的人,这么醒目的断指,容瑄没有错过女子眼中极力压抑的落寞,以及身边店主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 “徽华……”容瑄就这样愣愣地开口。即使有过这样微乎其微的料想,但当一切真实出现在容瑄眼前的时候,他依旧完全无法回神。他以为,至少,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会在鱼龙混杂的朝堂,会伴随莫测难辨的对局。他从没想过,是以这样简单的方式,在这样随意的场合。 男子静静地回首,唇角依旧带着熟悉未变的微笑,但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感情,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疏离,却依旧笑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就像,他们从未相互扶持过十余年,就像,他们,不过只是陌路,只能在时光中静静擦身而过。 容瑄愣了很久,才定定地回过神,带着笑容执手行礼:“殷相,或许你不认得我,没关系,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容瑄,”白衣男子静静地笑着,没有一丝违和,“你的开场白,千年不变。” 容瑄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是啊,这才是徽华,这才是他认识的徽华。昨日泪,今日逝,他从来不惧面对任何人与事。曾经,他输得那么惨,惨烈到容瑄以为他即使活着,也不会再入京都,不会再去触碰熟悉的往事。 可是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告诉你,他叫殷离,不叫慕徽华。但是,他不否认认识你,因为,他笑着说,容瑄,你的开场白,千年不变。徽华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从来不需要,因为,你伤害他再深,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原来,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啊。 |
【第八章(1)】 容瑄第一次再见徽华,愧疚有,欣慰有,喜悦有,悲伤也有,这么多的情绪,这么复杂的感触,可是,当真正面对徽华,看着他的一脉温柔,容瑄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徽华实在太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歉意,因为,从来没人能把他以弱者视之。 那场相遇来得快,逝得也快,容瑄几乎是魂不守舍地离开,理所当然,他错过了一旁眼神晦暗、不可莫测的慕衍浩。 整个晨日,风平浪静,所以,当慕衍浩在用餐时忽然谈起徽华时,慕清枫几乎是错愕的。慕徽华,这个名字在王府是绝对的禁忌。旁人一个字都不敢提,更何况是慕衍浩当面说出。 “清枫,你觉得,从客舟小筑跳下去,以徽华当时的状况,有活着的可能吗?” 殷离的事情,丝毫没有进展,慕清枫也不敢放言,愣了愣才模棱两可地开口:“或许吧。” “是吗?”慕衍浩太了解慕清枫了,几乎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这个孩子的想法,可是如今,长大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没封死退路,也没给出任何消息。一时间,慕衍浩忽然不知道究竟应当欣慰,还是应当落寞。 你忘了,我到底还是梁王府的主人,总归,暗线少不过你。容瑄知道,慕清枫知道,更莫说是江然,却阖府上下无一敢述,究竟是怕迁怒,还是怕什么。 慕清枫的心中有些不定,或许是第一次向慕衍浩隐瞒的心虚,所以,他下意识地垂了垂眼帘,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慕衍浩眸中的神色,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到最后,慕衍浩也没有说什么,这顿饭吃得平平无常,然而,慕清枫觉得,慕衍浩离去前看他的那最后一眼,一瞬间,父子离心,不过如此。 此后,慕衍浩正式向左相府发出请柬,以梁王的身份拜访殷离。请柬自大门堂堂正正地送进去,理由正当得让人完全无法拒绝。夜半,殷离回信,一如既往的简单而诛心。他以无暇为由婉拒了慕衍浩拜访左相府的意愿,同时表示,若梁王事急:清晨,客舟小筑。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 江然记得,自徽华自尽后,慕衍浩看着那地方的眼神,实在是想把它整个填平了。最后,江然冒着一死,以此地风景秀丽,二少爷睡得安详为由生生劝了回来。此后,慕衍浩再也没去过这个地方,但殷离就顺手把地点定在了客舟小筑,这是活生生揭慕衍浩的伤疤。江然甚至有一瞬的错觉,那个仿佛万事不过于心的孩子,其实是深深怨恨着的,怨恨得想要以自己的鲜血来报复慕衍浩,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慕衍浩捏着那份信,从夜半坐到了天明,反反复复去读那几个毫无意义的词句,终于在阳光洒下的那一刻落了泪。他不是江然,不是容瑄,他看得清楚,就凭徽华定的地方,他就可以确定,那个孩子不在意了。在他要的时候,没有人给他,所以,当你想给的时候,他也无心去要了。 他没有报复,没有指责,他只是以这样干脆的方式告诉你,我徽华死在那个地方,我不怕再见到它,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心念念祈盼着慕衍浩父子真情的孩子了,他要的东西,就葬在那个地方,以徽华的身亡彻底告结。 作为殷离,他可以陪你去悼念,可以陪你去怀念,但是,他不能让时间回到当初,所以,他明明白白地带慕衍浩去看,同时平静地告诉你,你也不能。 这份信,不是邀请,只是拒绝。只要慕衍浩浮沉过多年,都能看懂其中的深意,那是拒绝。因为殷离与梁王府政见不合,所以没有必要。 从始至终,慕衍浩没有再回过,信纸在烛光中燃烧,昭示着以往的灰飞烟灭。清晨,他没有带任何人,就这样独自迈步去了客舟小筑。 他记得,那个清晨,也是这样,阳光很好,风很平,水光潋滟,风景如画。就像今日一样,那个白衣胜雪,干净地不染尘埃的孩子静静地倚在一旁,没有只言片语。 慕衍浩没有再敢往前走一步,他就这样安静的,带着怀念与悲伤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不敢去打扰,不敢去开口,试图把那一刻定格成永恒。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亭中的白衣男子缓缓回头,脸上依旧是熟悉的笑容,那是一种了然,一种知道慕衍浩未回信也会来的了然。徽华此人,一贯看得透人心,看得透人性。 没有看一旁的小舟,慕衍浩纵身以轻功过水,停于小筑:“殷相。” “梁王爷,”徽华起身还礼,静静地收了神思,细细赏了赏窗外的风景,忽然笑了,“当时心情低落,没仔细看,今日故地重游,才发现,原来这里,风景当真不错。” 一个怕水的孩子,一个险些丧命在此的孩子,就这么坐在客舟小筑,带着一种释然的微笑,浅淡地开口,原来,这里风景不错。 原来,有些事情,总会过去的。只是对于徽华,事情过去得,显得万分得快。 慕衍浩没有接话,没有再议,只是静静地看着徽华,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人,当你站在他身边时,你至多不过惊羡,等有朝一日,他真正收起那份漫不经心,用心与你分庭相抗,你才知道,他有多可怕。慕衍浩、江然、容瑄,这么多人耗着这么多心力,始终没办法动到凌墨卿一丝一毫的根本,就因为一个殷离。 他们就这么坐在客舟小筑,没有任何交谈,没有谈及任何过去,可是,当年的种种却是一幅幅画面,刻得慕衍浩终身难忘。直到日过正中,徽华才笑着起身,似乎想要告辞,慕衍浩却猛地拉了他一把。 破空的剑身划过耳畔,慕衍浩当即徒手与之拆招,却也不敢离开徽华半步。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他分明觉得危险既至的时候,徽华几乎没有半点反应,一瞬间,慕衍浩才想起,徽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从容与之对招的孩子了,他的武功,到底废得干净,干净到,多年努力,尽付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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