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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8页]

作者:江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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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冠礼仪式顺着条目缓缓往下走,倒是正宾的人选大大出乎众人预料之外,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什么门道。对着徽华眼神中刹那的诧异,慕衍浩压着声音问了句,却在半晌后才听到徽华犹疑的回答:“淮阴王苏何。”
慕衍浩皱了皱眉,实在觉得江然此举太欠考虑,一时有些无奈。以容瑄的尴尬情况,父亲的地位,正宾的地位,都足以影响他的一生。如果是这种考量,实在有些悬。他不太理解王苏何与容瑄之间的关系,一时也无话可说。
身旁的议论依旧稀稀落落,很轻很轻,随着主宾身份的平凡不定,带着越来越难听的猜测。
“这孩子到底是谁,从来没见过,怎么就成了嫡长子了?”
“说叫凌墨宣,我都从没听过越王还有孩子,看上去也不像是越王世子。”
“我总觉得,这个凌墨宣与当初太师府容凛身边的人长得挺像,莫不是私生子吧?还是越王早些年把人弄进了太师府,如今觉得亏欠了。”
慕衍浩的眉头越来越紧,片刻后,转头轻轻揽过徽华,在他错愕诧异的目光中,俯在他耳畔,缓缓开口:“我现在不能乱动,等会儿,加礼结束,容瑄换衣服的空当,你悄悄拉个人,去告诉江然,二加换人。”否则,容瑄的身份估计是和私生子三个字的揣测脱离不了了,虽然,也是事实。
冠礼中途,正宾还能换人的?徽华怔愣地对他眨了眨眼,到底换了个问题:“换谁?”
“本王。”慕衍浩的话说得简单,徽华却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梁、越二府即使暗里同气连枝,明面上到底始终维持着对立的关系,这样打破平衡,不会……
慕衍浩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心,轻声解答:“放心,左右太师府也倒了,凌靖曜还能如何?日后本王与他共赴江湖,你当能瞒过谁不成。”
徽华静静点了点头,看着王苏何、容瑄二人对礼结束,便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拦了个下人。慕衍浩站在远处,看着他一身白衣,带着笑意,自有一种飘逸,恍若谪仙的意味,却又对着下人笑得一脸温文和煦,轻声说着什么。下人点着头,便调转方向走了。
摇了摇头,估算着时间,慕衍浩刚想往前走,忽然脚下一顿,树荫深处,闪过一抹熟悉到极致的感觉,却又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让他直接愣在了那里。此刻正值安静的时刻,容瑄换衣结束,王苏何已经离开,一瞬间的安静显得十分诡异。
慕衍浩恍然间想起,徽华在错乱间,曾经说过一句话——慕清枫还活着,他在安阳。死寂间,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徽华,正对上他不解疑惑的目光,定了很久,扫了眼已然无人的树荫,才对着徽华抚慰一笑,提步上前,宾客间寂静得更深。
【第十七章(3)】
梁王的身份权利,在京都有目共睹。在一轮的大清洗中,梁越二府基本达成制衡,而此刻的情况,基本昭示着一个事实:这孩子明显得到了两方势力的集中认可。在京都活下来的人,个个是人精,容瑄未来的地位必然不简单,宾客间的议论立即平静了下来。
慕衍浩踏出第一步,便预料到了此刻的情况,理所当然,在极端的寂静中,他丝毫不受干扰地承续了下去,行冠的一刻,他带着平和的目光,看着容瑄,附在耳畔,缓缓开口,很轻很轻:“忘了淮阴,忘了梁王府,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
容瑄诧异间抬头,极力维持着平静,正对慕衍浩满含深意的目光。
谁都知道,是三皇子凌墨卿的逝世,引发了京都的混乱,促使了太师府的没落,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敢于去追究期间的真相,自然,更不能知晓梁王在期间的作用。但这其中,并不包含亲自参与,真正搅入这场漩涡的容瑄。
诚然,就像容瑄所认为的那样,但凡凌靖曜认真看过凌墨卿生命的一切,他都不可能怀疑,凌墨卿有谋反的嫌疑。但很多事情,总是事后,才看得格外分明。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由是,从凌靖曜站在凌墨卿的棺木时,到帝王一怒,京都混乱,中间还有一长串的空白,涉及梁王与凌靖曜短时间的交谈。依慕衍浩对徽华的解释,简单明确——本王告诉他,人既然能重生,自然有魂,让他小心凌墨卿重生后,心灰意冷间性情大变,再谋反回来,然后,就这样了。
但事实上,事情远没有这么干脆,慕衍浩与凌靖曜的谈话很短,却句句往君王的心口上戳,在这样的时机里,在这种场合下,契合得近乎诛心。
“即使陛下查出来,也诚然可以说,苗疆的事,容凛没有参与。左右凌墨卿死得干净,也不会从地底下爬出来与你商讨这种问题,什么叫做公平,什么叫做父子人伦。”
“您放纵容凛动清枫的时候,怎么没与我慕衍浩谈人性?本王不知情,没插手,到底比不上您一力促成的强。如今凌墨卿尸骨未寒,您有的是时间,好好筹谋。”
站在逝者的棺木旁,去谈朝政的制衡,去谈暗潮汹涌间的世故黑暗,就像凌墨卿的一生,作为权利交割中的弃子,一个被无端牺牲的棋子,平静地起不出半点波澜。这种激烈的反差,对于当时心神不定的凌靖曜,自然是极有冲击力的。
而这一切,仅仅起源于一封信,一封避开容凛耳目,绕过祈末山庄,转而向梁王府发出的一封信,道尽了凌墨卿一生的曲折,作为太师府坍塌的最后一道砝码。
藏一半留一半,以毫不起眼的损失,换最大的成功。这一贯是容瑄的行事准则,所以,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慕衍浩,他曾经动过一个更直接的念头,甚至只缺少一个契机,一个支点。
话语的描述太过于苍白,远远没有视觉上的冲击,更能震撼人心。凌墨卿事犯谋逆,一旦朝臣同时上书不留全尸,可以想见,凌靖曜作为君王,不可以自承罪状,理所当然,凌墨卿只能背负着君王的错误,在十余年无端折辱后,尸骨无存。这是最保障、最阴狠,也最干净利落的做法。
容瑄静静地看着慕衍浩深不可测的目光,无以辨别这项已经初步成型却被中途放弃的局,他是否看懂,又究竟看懂多少。若是没有,那么,如今的我们,看起来这样简单,这样干净,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我们没有你们想象得那样完美,你们还会原谅吗?
他与凌墨卿,早在他未叛淮阴之际,便已相交。明确的合作关系,利益交织,不带一丝感情。凌墨卿要一个真相,容瑄要安定的局势,不论生死,各随各愿,各自为策。容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最后反悔,用一种更为风险的方式,赌上自己的性命,去重新达到这个局势。
分明,凌墨卿的真相,已然这样明确,即使外表鲜血淋淋,内幕黑暗难辨,算到万劫不复,也终于两讫。仅余一具尸首,没有任何意义,又为何还要中途收手?
容瑄静静地看着慕衍浩的目光,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前诸事已逝,自此重新开始,是忠告,是劝导,是抚慰,也是期许。一切都会过去,所以,一切都会开始。
轻轻合手,执礼下拜,在场宾客,无人看懂容瑄的动作,唯有徽华清楚,那是淮阴的礼节。容瑄第一次以淮阴暗部的礼仪参拜主君,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不为其他,只为认同。自始至终,容瑄心里存着心结,对于徽华,对于凌墨卿,但是,只要从头,便一切归无吧。
缓缓起身,容瑄无意识地望了眼远方。凌墨卿,但愿,你下辈子,能得安康。
树荫深处,几丝扰动,近似微风拂过,淡淡的浅青衣衫下,男子眸光复杂地看了很久很久,到底只是缓缓转身离去,身旁的小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不解地看了看眼前的场景,才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公子。”
“清尘?”擦肩而过的瞬间,陆翊铭突然回头,带着明显的惊讶,“洛清尘!”
看着对方转身,陆翊铭才一把打开折扇,皱着眉头,笑得一脸风流浪荡:“啧啧啧,洛大公子居然专程从安阳赶过来,莫不是有大买卖,告诉小弟我,我也好……”
“公子,”小厮磕磕绊绊地追上来,手中捧着锦盒,似乎有些犹疑,“这东西,咱还送吗?”
“怎么,你想独吞不成,”洛清尘没理陆翊铭,倒是一脸嫌弃地瞥了小厮一眼,一边走,一边说,眼神中满满都是不可置信,“跟我混,还计较这些东西,太没格调了吧。”
陆翊铭抽了抽嘴角,看着主仆二人走远,才无语地摇了摇头,幽幽地理好了折扇,往里走。
阳光下,门口的马车都染上了一丝金色的光彩,刺眼而亮丽,洛清尘缓缓上车,返身看着越王府的匾额,想着方才一片的父慈子孝,心中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其实,多年前,徽华初入梁王府的时候,他就有这种预感,慕衍浩会很喜欢这个孩子,因为慕徽华其人,符合梁王一贯欣赏的能力与心性,目光流连处,书卷叠阅间,墨香中温存着世事,又自带一种温文的风度与超脱的味道。
从头至尾,徽华只输在了身份,却又是明明白白的不输。那一日,慕衍浩教徽华练剑,教得漫不经心,却到底默契十足,是血脉相连的契合。于是势必欣赏,势必喜爱。
“将锦盒交给容公子,”洛清尘轻轻开口,一扫方才的随性模样,带着一种物是人非后的平和,“告诉他,苗疆唐家的贺礼,故人一切安好,不必牵挂。”
算算,两年了吧,应该的,应该的。
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两年前,徽华还在与慕衍浩周旋,容瑄,也只是王府的客卿。自己还在一方天地,极力维系,极力成全。两年前,谁能想到容瑄是这样的身份,谁又能想到,如今梁越二府父子和睦。自然,当初的自己也不会料及,如今千帆过尽,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却会这样以商为旨,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多少曾经熟识之人,对面相逢,终究算是一面之缘。他远没有徽华的豁达,看着天际,洛清尘觉得,大抵,他终生不会再来京都了。其实,整整两年过去,理所当然,会是这幅画面,但是,亲眼见到的时候,心中,到底是空落的。
“伤春悲秋完了没,要不是本姑娘发誓今生不沾京都的土地,怎么会忍受马车这种东西,那分明是娘们坐的,不过,算来,本姑娘的初恋,便在此处,胎死腹中。”马车上,唐嫣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却也难掩一丝怅然,“原想将倾儿带回去,但到底,她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爱情嘛,沾染的人,左右都没个好下场。”
“或许吧,”洛清尘浅笑着看着马车里分明强作欢笑的女子,就像多年前一般,缓缓开口,“在下回安阳,姑娘有何打算?”
“锄强扶弱,走遍天下,看尽山河,”一样的答案,一样的执着,唐嫣语玩转着手中的鞭子,忽然挑了挑眉,“若本姑娘途径安阳,兴致高,或许去看看你,也无妨。”
“好。”洛清尘在开口前,都没想过,自己可以回答得这样平静。到底,物是人非。这样子,或许,对于谁,都是好的吧。
【第十七章(4)】
三加伊始,越王府几乎一片死寂。慕衍浩执着发簪的手,定在半空,带着不辨态度的目光,浅淡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在此起彼伏却又宛若同一的跪拜声中,轻轻执礼:“陛下。”
凌靖曜发丝斑白,就像岁月的不容留情,分明是心气大伤间的瞬间迟暮,但纵使他的颓然展现得这样明,身上的威势却是丝毫不减,就像他从来没有在亲近之人全盘的算计中,亲手逼死过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就像他依旧站在高处,俯视苍生,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这样浓厚的底蕴,这样与生俱来的尊贵,几乎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没有任何的通告,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过慕衍浩手中的簪子,在宾客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威压中,缓缓走到容瑄身前。
极致的寂静中,容瑄感受着压力的逐渐逼近,恍惚间听到模糊的话语:“你猜,你身边的人,日后能活几个?是活着,还是生不如死地存在着?”
容瑄错愕间一怔,又瞬间恢复了镇定,抬首间满目平和,只是直直地对上了凌靖曜的视线。功力够高的人,凝气为声,实属常态,没什么奇怪的。可是,他自认之前并没有见过凌靖曜,更谈不上有什么利益交关。
“人在高处,才保得住,守护得住心头的东西,只要你心性够稳,不要有一念之差,”凌靖曜的声音带上了迟暮般的苍凉,“朕给你两年的时间,绝对自由。好好考虑,不要让自己后悔。”
容瑄的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震惊与不可置信,却又深深地压制在心底最深处。凌靖曜的目光深不可测,看不出丝毫的情感波动,无端让人觉得心悸。
对着容瑄的神色,他恍惚间带上了一丝笑意,凉薄又沉静。他从来未曾起过将江山拱手让人的念头,他只是太累了,回首一生,太累了。凌靖曜看着阳光下容瑄隐忍而分明怀疑的目光,就像看见唯一曾经试图干干净净生活下去,却最终在绝望间惨然亡故的凌墨卿。
他此生最怕皇室操戈,兄弟阋墙,可最后,还是这样了。为什么就像没有心一般,为何皇室都这样不干净。或许,只是善良的人,都活不长罢了,譬如雪俪,譬如墨倾。凌靖曜很累了,累到不想让沾着他最爱儿子的血的人,带着肆意的笑容,自此登临九五,血染江山。
他就这样不露声色地看着容瑄,其实,这样的要求,不可能不被答应。因为除了墨倾的当局者迷,他看得很清楚。容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
人为什么要赌上性命,在这世间战战兢兢,孜孜汲汲?因为,他们无以操控自己的人生,无以保证亲人的平安。如果有朝一日,机会摆在你的眼前,稍瞬即逝,以你一个人的生死难定,去维系所有人的安定,自此不必日日谋算,如临深渊,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好上很多?
容瑄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大,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心善,他不会考虑一个沾染着兄弟鲜血的人,登临九五,天下苍生会如何,容瑄更像个普通人,他有很多人身上可见的特质。便如当下,自己跌宕过一辈子,便不想临了临了,身边的人都这样提心吊胆地过去。
容瑄平静地对上凌靖曜的视线,随后,缓缓扫过在场的一众人等。依稀间,他还记得当初的誓言,一定要活下去,陪他们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努力去实践自己的诺言,只是,每次自己的希望与奢求,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岁月缓缓遗忘。容瑄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心愿,他希望,四个人,一辈子,就这样相互扶持,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没有自由,哪怕全是痛苦。
他的所需所求,从来都很简单,远比徽华的感情求得简单得多,可是,自始至终,都只能在岁月间缓缓消弭,最后在夜深人静间想起,一笑了之。
他静静地看着徽华,眉眼间浅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阳光洒下,华服叠次,一派风光。淮阴十余年的种种,都不比这个抉择来得艰难。徽华太强大,所以,他太脆弱。脆弱的人,总是需要不断保护,尽力维系那份难得的干净纯粹。
他就这样虚无地看着远方,若有若无地张了张口,轻道了一句:“好。”却是轻得自己也听不见。他恍然间想起多年前混乱的记忆,真实的,错乱的,交互叠次,预示着他一生的走向。
其实,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多年前,他比慕徽华更干净,干净到不愿意沾染任何人的血。那年的沾血红梅,年仅几岁的孩子,过着身边同伴的鲜血,最后的作品,活下来的人,都交了,包括容瑄。但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从头至尾,他偷偷划了自己身上多少道口子。
那一年,别人的鲜血,让他觉得侮辱。他不乐意,而他不乐意的事,没有人可以逼他。
容瑄看着凌靖曜手上的簪子,微不可及地点头。一个简简单单的冠礼,寄予着他人生最新的开始,却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新生。他还记得,慕衍浩方才的话,忘了淮阴,忘了梁王府,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
笑容缓缓绽开,容瑄看着簪子,就像看到多年前冰室的一幕一幕。刺骨的冰寒带着慑人的绝望意味,一点一点沁入人的心神,生存、昏迷、死亡,就像一场毫无意义的较量。他很饿,他很冷,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样的季节里,虽然外面分明应该春光明媚。
昏昏沉沉,跪在冰面上的鲜血缓缓冻住,沾染得怎样都是一种撕裂的疼痛,万般冰凉,生死难依。他在绝望间听到咀嚼声,掺带着液体缓缓滴落的声音,血腥味浅浅淡淡飘来,却带着亘古的死亡味道。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倒了又倒,却是慢慢挪过去的,那个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低头。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人性。所以,他只是僵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做不出任何反应,满目都是残肢碎肉,鲜血铺开,缓缓流动,又瞬间冻结在冰面上,浓郁而又恐怖。一个人趴在那个根本看不出肢解前姿容的东西上,狼吞虎咽般地咀嚼着什么。
他想往后退,可他一步也退不了,整个人就像定在了那里,正对上那人迅速回首间,几乎充血的眸子。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经历,三种完全不一样的结局——死亡、疯狂堕落、苦苦求生。容瑄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世界直线崩毁前,肩头极致的疼痛,对方嗜血的目光,沾满了血腥的牙齿,带着他的血,抑或是地上那摊碎肉主人的血,交织在他的身体里。
容瑄在疼痛间几乎疯狂地挣扎,却被生生压制在地上,遍地未干的血迹沾染在身上,刺目的鲜红。昏暗的绝望,血红的地狱,在牙齿深深陷入前,定格成了永恒。
那个孩子缓缓倒在他的身上,眼睛死死地睁着,带着死不瞑目的狠绝,脖颈边插着锋利的簪子,鲜血半溢不溢,舞文弄墨惯了的手,稳稳地攥着手中的簪子。
那是容瑄第一次杀人,刺了又拔,拔了又刺,二十七下,次次没柄,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死穴,从尸体穿过,最后一下,生生连带着没入自己胸口。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容瑄不喜欢欺骗,也不喜欢自欺,即使这个世界再黑暗,即使真相再黑暗,他也要真真实实的现实。他不是无意识的反抗,他知道手里拿着什么,他知道那个穴位扎下去是致命的,然后,他动了手,因为无力反抗,因为生死一瞬。你的命没有我的命重要,如此而已。
他抱膝在冰室坐了一夜,死死地盯着对方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眼泪缓缓而下,直到最后彻底流干,只余泪痕浅浅。冰凉的冷静,颠覆了他所有的人生,那些白衣纯和的岁月,自此画上终结。
他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在维系着什么,他不可想象徽华、孙珏日后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只是忽然笑了,笑得温文尔雅,笑得一脉平和。他就这样看着满地的血腥,以一种他自认从未有过的清冷无情,缓缓开口:“我不是自卫,我是主动要杀了你的,我容瑄是主动杀了你的。”
他轻轻执过随身的薄刀片,强制着扬起唇角的笑意,生生划过尸体的胸膛。他觉得自己从来这样接近过地狱,可是,他一滴泪水也没有流,极力稳着手,将尸体一块一块地肢解。三千多块肉,铺了一地,还有那两颗眼珠,带着放大的瞳孔,带着极致的阴冷。
众人推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往里走一步。妖异的笑容,带着嗜血的,宛若恶魔的招手,与多日前笑语俨然,和煦如慕的少年,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他几近神志不清地回头,恍惚间看到徽华震惊的目光。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世界归于虚无,跌跌撞撞,模模糊糊。他反锁在房内,连吐了两日,彻底埋葬了过去。那一年,韩昭宣早已离开;那一年,容瑄的人生,支离破碎。
【第十七章(5)】
簪子轻轻插入发髻,预示着这场交易的最终达成。容瑄恍然想起,其实,他一直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是旁人的替身,承亡者的恩惠,从韩昭宣,从慕清枫,直至凌墨卿,一辈子,永远在暗处,永远不可见光,只成就了一句——淮阴容瑄,善谋划。
他记得一日日连天的阴雨,雨滴激荡下的琴音,生生抹去自己的心性,鲜血从指间流下,直到心血纳入期间。徽华的修身养性,对于容瑄,不过是年幼杀人时的招数,杀人后的自惩。直到最后,他再也不用以这种方式发泄自己的痛苦。容瑄此生,再也没有动过琴。
不会有人记得,当年书法横绝的容瑄,琴艺堪比徽华。那一场嗣君的角逐,埋葬了太过血腥的历史,作为良心的践踏,化作日日噩梦连连。
那一年,他几岁呢?似乎不记得了。
越王府行冠礼,三次加冠,两次换人,一次比一次震撼人心。在凌王朝,君王的承认,便是最大的正统,关于容瑄身份的臆想,乃至种种猜测,全然胎死腹中。
容瑄静静回神,看向凌靖曜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世界都染上了一种淡淡的苍凉。凌靖曜就这样缓步离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幕场景:那一年,自己手把手地教年幼的墨倾,如何去制竹蜻蜓,虽然,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女孩子才爱玩的东西。那一年,墨倾很高兴,笑起来都透着被宠惯了的天真无邪。也就是那一年,凌墨卿的生活急转直下,讽刺而可笑。
直到冠礼、宴会真正结束,黄昏逐渐降临,江然才找准时机,拉过容瑄,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反复打量了他很久:“没事吧?凌靖曜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啊,”容瑄沉默片刻,忽然随手从衣袖中抽出一把折扇,一把打开,摇了摇,一脉浪荡子弟的姿态,没等江然抽过嘴角,便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还好我当年流落在外,若不幸养在你手里,下场,啧啧啧,还不比三皇子华丽呢。哎,你做什……”
夕阳映照之下,容瑄一脸好奇地瞪着江然手中的发丝,眨了眨眼睛:“哇,这头发不错,从头白到尾啊!”
还没等容瑄感叹出个所以然来,江然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脑后:“你也知道从头白到尾啊,你才几岁啊,年少华发。凌靖曜和你说的话,能忘的都给我忘了。这几年,你老老实实在王府待着,哪儿都别去。同样都是淮阴出来的,徽华一脸清高的谪仙样,你怎么这幅鬼样子。”
“你管我!喜欢啊,你……唔……”容瑄抓得惨不忍睹的关键点,终于被远处赶来的徽华直接拦在了嘴边。
徽华一身白衣,清浅温和,带着一丝难以维系的笑容,不怎么抱希望地开口:“江……王爷,您没让他沾酒吧。”
江然挑了挑眉,恰逢容瑄挣开了徽华的手,突然就指着江然,接了下去:“喜欢自己去生啊!”
满堂寂静间,这句话尤其突兀,江然的脸瞬间就黑了,忍了半天,才没一巴掌招呼过去,示意徽华让慕衍浩控制局面后,就直接捂着容瑄的嘴,往外拖:“我送你回房,你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徽华尴尬地站在那里,为容瑄的命运默默哀悼一番,诚然,各种奇奇怪怪的情况,似乎总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回首间,便见慕衍浩站在几步开外,浅笑地看着他:“你与容瑄,在淮阴,就是这么相处的?”
徽华愣了愣,微偏着头笑了笑,静静摇了摇头,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他,缓缓走在回去的路上,视野间突兀地出现了一本书,醒目的四字让他有些晃神——《从舟随志》。
“怎么样,借你看看?”慕衍浩带着笑意,调侃着开口,“那天,你可是有意无意瞥了它很久啊。”而徽华征询着看了他一眼,便默默点了点头。
慕衍浩挑了挑眉:“其实,你胆子还是很大的。”
或许当真是无知者无畏,若是这话对着清枫说,他是绝对不会接的,但徽华看了他一眼,接手的时候,居然还很贴心地说了句:“我看书很快,明早就还。”
“纵的你,”慕衍浩揽过徽华,一边走,一边开口,“行了,时间有的是,赶一晚上做什么?明天早些起来,我们离开京都。你身子起起伏伏,一直不见好,以防万一,辰溪与孙珏与我们一同去安阳。”
徽华迟疑地偏头,带着一丝疑惑:“江叔不去?”
“容瑄的身体,如今还禁不起长途跋涉。江然的意思,还是让他在京中调养得缓和些了,再出发,毕竟,这些年,他伤了底子,回头再折腾出病根来,再者,……”慕衍浩看了看远方,视线有些怅惘,“安阳这个地方,自古就是隐居的好去处。他也不过是怕,万一再遇上。”
这句话,徽华没听懂,但明显,慕衍浩也不打算深谈。看着徽华的神情,他倒是有些笑意:“你以为江然是什么样的人?”似乎是想起了往先的事情,慕衍浩难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说来你或许不信,他当年在淮阴时,倒是和你很像,自有一种气度在。可惜了,自从素唯的事出了,物是人非。短短几年,毁得干干净净。”
【第十七章】
次日凌晨,近郊竹林,江然携容瑄,正式远送马车离开。
容瑄记得,也是这个时节,也是同样的时局,他站在远处,送徽华、孙珏离开淮阴。那一次,是完全苍白、完全未知的迷茫与错落。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
分明是这样近的事情,却突然变得这样渺远。他们自小被灌输着主君至上的思想,至于主君是个什么模样,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徽华与梁王血脉相连,可是,韩昭宣的死讯后,父亲是个什么概念,对于只能拿孙珏父子参照的二人来说,其实也是丝毫不知。
就像一张完全空白的纸,除开淮阴以外的种种,都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他们这样在茫然间分手,去努力达到一个分明正常人都能达到的结果。居然一晃已经这样久了。
“当年,辰溪那个煞风景的这样跟你说,难怪你倒了大霉,难得上苍有眼,如今他与你一道走了,”容瑄摇扇子的手顿了顿,无视身上的巨型八爪鱼,轻轻合扇,正经了片刻,“这一回,祝你好运,一切平安。”
徽华浅笑着看他:“不错啊,容公子,难得还能从你口中听到好话,不容易啊。”
容瑄翻了个白眼,幽幽地低头看着死死拽着自己衣服的孙珏,下意识看了眼江然。江然拍了拍他的肩:“等你身子好些,你这样亏空太大,马车颠簸得厉害,你吃不消的。”
说着,江然一脸嫌弃地看了眼孙珏,抬手将人从容瑄身上扒拉下来,直接拎在了一边。还顺手在身上擦了擦手,眼中是明晃晃的鄙视与厌弃。
容瑄眼界这么高的人,就算不喜欢女的,怎么就能看上这种东西,简直……果然,淮阴的人太少,弄得人审美都有问题。
孙珏窝在孙辰溪身后,满目委屈地眨着眼,看向容瑄。要不是孙辰溪说,按如今的局势,要与容瑄维持关系,就不能得罪江然,他也不至于弄得和个受气包一般。好半晌,他才带着怯懦的声音,说了句:“你一定要好好的。”
此番言行,听得孙辰溪整个人都抖了抖,果然,爱情的力量当真是无穷的,几日前才告诉他以后要收敛些,怎么就收敛成这副样子了,孙珏若能这样听他的话,他做梦都能笑醒了。但孙珏的举动,看在江然眼中,实在有够傻缺。他皱着眉看了孙珏很久,扫了眼容瑄尴尬的神情,终于绝望地摇了摇头。
孙珏无措地看了眼孙辰溪,实在不明白有怎么招惹到那个瘟神了。孙辰溪被他看得发毛,终于还是以不忍直视的目光扫过他一眼,偏头看向别处了。场面一时尴尬。
“其实,”容瑄忽然攥了攥江然的手,低头沉默片刻,才平和地笑着抬头,“我不是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孙珏而已,如果他是女人,我也喜欢。”
这番解释,听来实在有些诡异,但难得江然听懂了容瑄的意思,瞅了瞅一旁显得更二缺的孙珏,与同样无语的孙辰溪对视一眼,终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好。”
听到江然的应承,孙辰溪还没来得及提醒孙珏注意点形象,就见他直接扑到容瑄身上,死死地抱着他:“求求你,不要再出事,永远不要再出事了,好不好?”
看得孙辰溪一身冷汗,下意识去看江然的反应,出乎意料,江然后退了半步,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干预。以江然的出身,应当是教化渊源颇深的,但他似乎当真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孙辰溪难得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虑了。
而一旁的容瑄怔了很久,才迟疑着,缓缓回抱。他一生说过的谎言不计其数,唯有这个承诺,他完全给不出。脑海中回放着凌靖曜所言的种种,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很久才听徽华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就站在马车上,带着当年熟悉的温文笑意,自信而内敛:“哥,山高路远,各自保重。”
孙珏缓缓退离容瑄的怀抱,似乎刚才完全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神色珍而重之:“一定保重!”说着,提剑执礼,静静返身离开。
沉默着看着马车逐渐驶去,容瑄倚在江然身上,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带着笑意:“保重。”
他知道,江然的奏折绝不可能批下来,不是因为资格,而是因为,皇室不可能过继世子。与此同时,清枫与徽华的死结未解,凌云与忆淮的未来未定,他与孙珏的爱情聚少离多,徽华蛊毒未清,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这样纷然淆乱,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
其实,容瑄一直觉得,他们似乎错了很多,但磕磕绊绊,依旧走到了这个地步,不算有多完美,但对于他们,或许,已经是当初想也不敢想的恩惠了。这场年华,错得让人心碎,却也错得让人不愿纠正。
“父王,你说,他们会好好的吧?”
阳光下,江然拥紧了容瑄,声音有些渺远:“为什么是他们,你们都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卷终】
【第一章】
人生不是由所有的目标堆砌而成,许多时候,风光都在路上。安阳之途,虽然有其势必可行之处,但究其本质,不过是一段旅途。闲适是人生的淬炼,就像当初巧合般的山顶围困,让他第一次认真去认识徽华这个人一样,慕衍浩觉得,这场江湖之行,或许才是真正的开始。
徽华的性子很简单,也很复杂。他的简单,在于他的思维出发点永远很干脆直接,而他的复杂,在于他潜意识并不轻易相信别人,或者说,徽华的内敛,决定了他习惯于去隐藏自己的感情,无论是否有必要。
慕衍浩静静地看着徽华,看着他如往常一般随手翻着手中的书籍,就像一旦平静下来,他随时随地不会忘了手中要拿上一本书,似乎很有乐趣的感觉。
慕衍浩忽然有些后悔,其实,出门前,他应该问问江然,如果手中一定要攥着东西,算是安全感缺失的话,总是拿着几本破书算不算。但一想起手中永远抄着把扇子的容瑄,他还是觉得,相信江然这种半吊子货色,委实要不得。
“徽华,”对上徽华清浅而略带疑惑的目光,慕衍浩沉默片刻,有些踌躇地开口:“有心事?我看你魂不守舍的。”
慕衍浩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即使徽华平静地坐在马车里,带着一贯的无所在意与恬然自适,他也能隐隐感觉到那孩子的心思不在书中,但又说不出违和在哪里。一日两日等闲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此行带着游山玩水的意味,到安阳倒也是不短的行程,这种感觉便显得尤为强烈。
分明是个足够简单的问题,徽华张了张口,眼神有些纠结的躲闪,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敛眸沉默片刻,才试探着问道:“还有很久吗?”
慕衍浩没听懂徽华的本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到底微蹙。是受不了旅途的劳顿,还是……因为清枫……
“咳咳,”一直被二人当成空气的孙珏干咳了两声,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地看了眼慕衍浩,终于暗示性地说了句:“暗部主宅一贯强调控制,尤其是嗣君之位的正式候选人。”意思很简单,徽华、容瑄,在此之前都没出过淮阴。
如果说,人生在于局势目标堆叠,这是个伪命题的话,那么,徽华恐怕就是这个伪命题的忠实践行者了。一局连一局,一环扣一环,自然不会有什么空闲,去享受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沿途的风光。慕衍浩皱了皱眉:“停车。”
不理会孙辰溪在车厢外拉住马车的诧异目光,慕衍浩直接缓步下车,回首间,对着徽华的目光,稳稳伸手。
他不喜欢把一件事情押后,因为,他没法保证,过了这一刻,他此生还会不会有这个机会与意愿,去真正做这件事,无论是大是小。毕竟,人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徽华不解地看了慕衍浩一眼,到底还是随手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步出车厢,一瞬间,正听孙珏压低的声音:“徽华,你的演技,也委实太次了。”
徽华动作丝毫不错,隐下微不可见的纯然一笑,顺手送了他一针,便恍若未闻地下车,对着四周的风光,眸中闪过一丝隐压着的好奇,一片温和平静,看得孙珏在中伤之余,心中狠狠吐槽了一番。
不过,诚然,若是慕衍浩一直稳坐在车内,震慑四方,那才叫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
【第二章】
不同于京都的繁华,有异于淮阴的味道,短短的小道上,是名不见转的风光,轻轻浅浅,带着秋日轻微的凉意,扰动枝头稀稀散散的枯叶,渲染一种别样的简单与宁和。清蓝的天空一角隐隐透着朦胧的光辉,昭示着晚霞的即将来临,连着空气中都透出一种清新的味道。
没有移步,徽华就势面朝小河,缓缓席地而坐,雪色的衣衫在一片枯黄中,显出一种一脉别有的姿容,即使是孙珏扎眼的衣衫色彩近距离的衬比,也难得出奇地不落下乘。
“嘶,慕衍浩居然真的不跟过来,”孙珏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徽华,“可以啊,徽华,这么快就把慕王爷收服了。咳咳,甚好甚好,小人甘拜下风,不过,你马车上也实在太夸张了,真是就差把书撕下来,指给我暗号了。就算你与小瑄瑄默契,也不能这样看不起我啊,我……”
看着眼前的信,孙珏眨了眨眼,试探性地看了眼徽华的神色,确定了此间的严肃氛围,才正经着思维,轻轻接过了手。随着信纸的展开,孙珏的随性之色缓缓收敛,目光流转的速度也逐渐放慢。良久,才复杂地抬头看向徽华:“为什么你,会收到淮阴单方面的线报?”
这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徽华叛出淮阴,理当是绝了所有的念想,当真是拿命在赌一场造化。这个态度太过于尖锐,时局太过漫长,以至于谁都忘了,还有另一种更为可能的状况。如果说,自出淮阴的一切,乃至徽华所谓的放弃,本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又当如何?
多年来,徽华想要的东西,总是能干干净净地得到。从头到尾,他都很干净,很纯粹。因为这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如今,这一切,本是慕衍浩甘心情愿的,也是慕清枫甘心情愿的。听起来很无情,然而,这才是淮阴教会他的。他们这些人,又何尝简单过。
这种生活会很苦,会很煎熬,可是,徽华永远会是最后的赢家。其实,他不是运气好,他远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活下去,虽然,多么可悲。
梁王将徽华遗落于淮阴,本是徽华的可悲,纵然他如今变得这么优秀,但到底少了人之常情,如果一切在他掌控,虽然免了种种伤痛,但对于感情二字,徽华没在意过,因此才尤其可悲。
“你不是刻意要夺,也不是刻意避开。你只是在觉得或许自己有利的时候,顺手推上一把。慕衍浩,他不该这样养小看你,同样的,他到底也不该太高看你。”孙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特有的孙氏怜悯,“啧啧啧,瞧瞧,这句话,多么的带感,我已经可以想见,若是江大瘟神在场,必然要语重心长地说道上这样一句,而你,必然死得很难看。哎,徽华,陷害你的人,得多恨你啊。”恨到开篇就是一场死局,诚然,乍一看,只是死的时间问题。
“我要提前去次淮阴,”沉默很久后,徽华的神色远没有孙珏调侃的随意,蹙着眉头,隐隐带着一种压抑的纠葛,“你帮我拦着,你们到安阳前,我一定赶回来。”
抽了抽嘴角,孙珏瞬间有种崩溃的绝望:“帮你拦着?怎么拦?拜托,你当我容瑄啊!一个是孙辰溪,我亲爹;一个是慕衍浩,我主上,衣食父母啊。王爷心心念念就是冲着你的病去的,路上跑了你,我拦个鬼啊!你等着,他们一刑讯逼供,我马上把你供出来。”
对着徽华清冷的目光,孙珏咽了咽口水:“徽华,我觉得,你就是想太多。要不,你直接跟慕衍浩摊牌得了,也许、可能、没准、八成、万一……他信了呢?”毕竟,这种事情,还是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吧。
徽华沉默地看着小河的流水缓缓远逝,半晌才喃喃地开口:“可万一……是真的呢?”徽华缓缓偏过视线,看着孙珏,“会不会,我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一颗棋子?如果我本来就是被利用的,你说,还能解释得清楚吗?”
如果,淮阴曾经有这样一种打算,让嗣君去取代少主的地位,不推究过程,只为了结果,那么,十余年,自己便参与了这场阴谋的全过程,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么,这种原本的理所当然,于重视感情的慕衍浩面前,恐怕只能是一纸笑谈了。
看着气氛越走越诡异,孙珏忽然笑看了徽华一眼:“徽华,我与你讲个故事吧,”不同往先,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属于往日的宁和与平静,“曾经,有一个世家,代代相传,却因为旁系子孙以毒方败坏了门楣,自此封存书目,禁阅毒经,隐世长存。”
“曾经,风华正茂,兄弟英才。可惜,医学各有各的道,有人开创,有人承继,有人重视家业,有人珍视感情。那一年,兄长博览禁书,事发受排,被逐宗谱,浪迹天涯;那一年,幼弟苦心劝说,心凉弃离,追随从政,惟愿太平。很多年后再见,物是人非。这个故事真的很短,可是,却已经快到最后的结局了。”
“这个故事里,兄长汣衍,幼弟容凛,曾经,那是一段很温馨的生活,而这整件事情,都有一个目击者,永远在无力试图挽回,他,叫孙辰溪,而那个地方,是祈末山庄。”
“虽然江然的大道理不是一般的难听,我也免为其难凑上一句。很多时候,人的脸皮都要厚一些。其实,外人从来不知道,孙家在多年前,已经算得上分崩离析。而那段时间,孙辰溪正在满天下寻找我的下落,所以,他没能阻止失态的发生,所以,容凛如今生生死在他的面前,所以,汣衍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娘现在还精力不济,所以,他自己现在都没过掉心中的坎。可是,徽华,你知道吗?当年,其实是我自己走失的,可我从没向他认过错,而他,到底也从没怪过我。”
孙珏眨了眨眼,突然又是那副满不在意的跳脱:“所以说嘛,少伤春悲秋些好不好,如我这种货色,牵连着人命,都能活得这样欢脱,其实,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是不是?”
徽华无语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错,我若是直接莫名其妙认下来,容瑄那边,恐怕还要不好过。我就是回去看看,毕竟,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真的,……”
或许是小河的水速太急,或许是徽华的语调太轻,至始至终,孙珏都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句原话,那段隐隐约约的语调,说得却是简单却又无以理解的话语——我害怕。
【第三章】
徽华看着河水缓缓流去,就像看到自己一生的走向,带着山雨欲来的沧桑,却又无可言述。他不知道淮阴为何向其恢复了内部机密信件的传递,但他至少知道其中的意义与隐患。在慕清枫远离王府核心后,在他根基未稳之际,这样的情况却几乎在昭示一场耗时余年的阴谋,因为,如此一来,几乎谁都会怀疑,这是一场欲擒故纵的放手。
他以他的假作放弃,去一步步蚕食慕清枫的地位,以故作单纯的伪装,实行一番“以心换心”的旧把戏,最终推动局势,完成了一场彻底的取代。人心若此,诚然,是他一贯的风格。
徽华抿了抿唇,第一次感受到命运是样什么东西。他这样磕磕绊绊走到今日,一直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时至如今,才终于有种自己身为棋子的自觉。而真正可怕的,是他完全想不出,淮阴背后,究竟有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去下这样一局耗时悠久的大棋。
“这里的风景,比之往先如何?”熟悉的沉稳语调响在耳畔,瞬间拉回了徽华的思绪。抬眼间,才发觉夜色渐深。而慕衍浩站在一旁,神色间带着平和的释然:“京都的风光再好,却也难有欣赏的闲暇与乐趣。”
或许是慕衍浩的开口太过突兀,又许是徽华思绪混乱,一时间,他倒是有些茫然于有此一问,良久才不确定地开口:“淮阴,应该比这里好看一些。”他没有说谎,那里很精致,很古典,很有韵味,恍若丝毫不沾血腥的仙境,是以,才传承千年而未亡。
慕衍浩诧异地看了徽华一眼,才想起以他的观感,所谓的往先,绝不会与京都沾染上半分关系,终究不禁叹了口气。说到底,自始至终,徽华从来没有归属感。
“算算时间,今晚到不了客栈了,野外天寒,困了就上车睡吧。”这么久了,慕衍浩大致也摸得清徽华的习惯。但凡思维乱了,接话接得云里雾里,大概就是乏了。
说着,也不待徽华的回答,慕衍浩便伸手想拉他起来,却难得遭到了隐晦的反对。对着徽华的摇头示意,慕衍浩一时有些无语。你不困?你清醒?你清醒着敢这么和本王杠着?
抽了抽嘴角,慕衍浩无奈地席地坐下,看着昏暗视线中朦胧的光景,原想等徽华想透了,再把人带回去,到底没料到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睡过去了,一时眼中也有些疑惑难解。
次日清醒,徽华睁开惺忪的双眼,感受着不真实的温暖,终是将视线滞停于眼前,有些疑惑地看着窗外疾驰飞逝的风景,半晌才弄清楚自己的状况。
“醒了?”慕衍浩缓缓将徽华从怀中扶起,微不可见地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才趁着徽华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平静地开口询问:“你之前是孤身出淮阴的?”这种警惕心,怎么被你活到现在的?
徽华怔了怔,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孙珏,正见其发黑的面容,就差在脸上刻下“我不是人吗”的痕迹。顿了顿,徽华刚想开口解释一下,忽然就醍醐灌顶般看懂了慕衍浩的目光,那分明是——如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就不必计量了。
于是,徽华深思熟虑片刻,终是镇定地摇了摇头,余光瞬间瞥见孙珏更黑的脸色。
【第四章】
时光流逝,永远缓慢而平静,转眼间,已近似良久的光景。凌墨卿的变故逐渐淡漠在岁月的记忆深处,朝堂的动向于百废待兴间,也日趋平和,就像平静岁月里的每一天,不起波澜,却又分外有意义。
慕衍浩离京已近半月,江然却始终没能揣摩出君王的思绪。没有追究,没有询问,几近放任,态度全然一改往日做派,让他心中不自觉暗含了一丝隐忧。
轻轻推开祁还阁的门,熟悉的风铃声清脆明丽,动摇出一片的汪洋。容瑄静静地趴在室内的书桌上,半带茫然地抬头扫了门口一眼,又默默将脑袋埋在了臂弯中。繁复的书目摊了一桌,凌乱得瞬间让人无语。
江然抽了抽嘴角,实在难以理解容瑄的作风,一个极端严谨的人,一个对分分秒秒的认知苛刻到一种地步的人,房间怎么能乱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幼年的阴影对他的影响过大,或许生死一瞬的生活让他对于外人有种本能的排斥。尝试几次后,江然无奈放弃了派人打扫他房间的主张。
容瑄的立场很清楚,他的东西,别人不许碰。而不许碰的同时,他自己也绝对不理,却又真真实实能在很快的时间内找到想要的东西。按他的原话说:“你把我的房间理干净了,我怎么还找得到自己的东西?”
对于这种毁三观的状况,江然终是以无奈的姿态,表示了默许。左右也不会有人来祁还阁参观,你自己住得惯,便就这样吧。
近半月的光阴里,江然可谓是以顺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强行阻断了容瑄所有的交际网络,将人直接限制在了越王府内。出乎意料,便如其那句不经意间的“父王”一般渗人,容瑄自始至终没有太过于激烈的反对,甚至以略带放逐的姿态,培养出了一份看上去完全不适合他自己本身的爱好——看书,看各种杂七杂八、怪力乱神的书。
其本初不论,无论如何,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骚包衣服瞎折腾,容瑄终于也难得养出一份世家子弟的品相来。对于要求不高的江然来说,实在也算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看着容瑄明显没兴趣搭理的样子,江然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返身关门离去。其实,他本意不是非要拘着这孩子不可,但容瑄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极度谨慎、抽丝剥茧的细致;说难听了,就是万事过心、殚精竭虑的闲不住。以他如今的身份,以他的身体状况,徒耗心力,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江然第一次这样理解为人父母的感觉,很多时候,你宁可孩子一生庸庸碌碌,都不会希望,他耗尽心血去拼死筹谋什么。
刚走几步,江然忽然皱了皱眉,脚下一顿,瞬间返身。用功劈开木门的一瞬,看着空空如也,书籍落落的房间,看着桌上字迹清秀、语意精简的留书,江然向天翻了个白眼,立即以轻功过境,生生在离王府后门不过几步的花园截到看似闲庭信步的容大公子。
“去哪儿?”
容瑄的临场应变能力,不可谓不快,他就一脉无辜地摊了摊双手,随手打开折扇摇了摇:“我就随便走走。”
江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我总共就往外走几步的功夫,你就随便走走走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你家闲逛,是带着轻功秘法玩的?
“有点急,没办法。”容瑄静静地站着,大有一副“你不信我,便只能不信了”的架势。江然险些被他逗笑了。随便走走,还有点急!急什么?
“内急。”容瑄观人于微的本事到底不是吹的,话接得诚然让江然噎得完全无语,缓了片刻,江然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怀疑淮阴背后有后台?准备去千里之外帮衬?”说着,瞬间收敛了笑意,二话不说拉着容瑄往回走。
“你知道淮阴最大的后台是谁吗?”随手将容瑄推进祁还阁,江然的眸中闪现一种很深的复杂,完全就是一脸“孺子不可教也、你脑子怎么长的”的状态,“徽华当局者迷,你搞什么?淮阴最大的后台是谁?”
对着容瑄沉默的深思,江然狠狠一拍桌子,忍无可忍:“是慕衍浩!”
【第四章】
容瑄缓缓抬头,继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眸中没有一丝诧异。诚然,徽华的所谓背叛,全面建立在完全丧失继位权的条件下。一个受淮阴十余年培养的人,忽然脱离掌控,是一个至高的变数。但慕衍浩态度的变迁,直接导致徽华的身份得到了承认,兼之慕清枫的突发情况,在一定程度上,摆平明面上的格局,本质上就不存在背叛的问题了。
容瑄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唯一觉得纠结的,不外乎整件事上,徽华分明是刻意的,他不过是个连带的牵连,但最终的结局是:“感情是我一个人强行叛了淮阴?”这个结论实在是丧心病狂的,但难得容瑄对于他极品的运气已然很有体会,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于是,只是幽幽挑了挑眉,没什么反应。
说到底,他想出越王府不过就是闲的,闲得胃疼,但凡有一点机会,再不靠谱的理由,他也能厚颜无耻地往外用,左右在江然眼中,他脑子坏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突然正常了,还真怕他接受不来。
“你不必想那么多,下一任主君,撑死都是慕徽华了。明面上,你叛不叛的都无所谓,毕竟,他还能杀了你不成?”江然顿了顿,忽然似乎想起什么,看着容瑄的神色带着几分异样,“你当年怎么进的淮阴?”
容瑄愣了愣,抬头的一刻又是一脸无谓,转了转手中的折扇,似乎有些无语,开口的一刻,形象却是败了个十成十:“想我养母早亡,少小离家,寻亲难至,一个晃神间,遇到人贩子一名,此人油光满面,神色……”
等到江然抽着嘴角拂袖而去,容瑄才静静住口。看着飘零的叶片缓送青色的背影,直至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他缓缓靠在门框边,嘴角牵着笑意,眼神却带着晦涩的沧桑,半晌才清浅地开口,带着一种不明显的追忆,听不出什么感情:“其实,原本,我可能不用去的。”
这么多年,他悄悄地长大,唯有自己一个人记得。从来,没有人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他的过去。就像徽华当年的无可留恋,谁又能理解他的年少无知?当一个人,还没有学会如何去成长,就已经被逼着长大。
或许是害人害久了,容瑄很少会在这种问题上说谎。其实,那一年,他还很小,可是,困苦的日子里,孩子都是格外敏感的,他记事得远比任何人都早。在徽华还足够简单的时候,在孙珏的内心还一眼望得到底的时候,他就已经懂很多了。
以孙辰溪调笑间的话语来说,人早期童年的一些经历,会导致心理发展停滞,或许是父亲的缺席太多,才让他在接受孙珏时这样轻而易举。硬算下来,世上很多事情,都算不上什么绝对好的,抑或是绝对不好的,左右不过是命运,仅此而已。
迈出房门,对着枝叶看了很久,容瑄才缓缓伸手,阳光洒在皮肤上,透露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折枝的瞬间,清脆的声响回绕耳边。原本,他也是一个能把生活过得像一幅画一样的人,只是可惜,岁月难返。就像徽华当初所述,很多事情,初来想想没什么,然而一旦相信,便离不开了,如果失去会怎么样,真的,都还没敢想。
黎素唯不爱江然,江然也不喜欢黎素唯,算下来,实在是个奇怪的故事。慕衍浩爱得这么深,徽华尚且命运多舛,那他的倚仗,又在哪里?容瑄静静看着断枝,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静静回想着凌靖曜的话语,浅浅地叮嘱自己。
以后,你不能并肩与他们站在一起,你要假装你和他们是陌路。你会牺牲你现在的所有,去融入一个可能更甚淮阴的环境,每时每刻都面临着不可想象的阴谋、抑或是陷害、猜忌,你要承受得了侮辱,也要耐得住寂寞,当然,最坏最坏的结果,不外乎,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好在,这种事情,他做过不止一次,再做一次,或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眨了眨眼,容瑄幽幽伸了个懒腰,眼中泛出一丝同情,到底有些无奈地想:这么长远的距离,飞信来回也赶不上,当解释的书信到孙珏手里,估计徽华的事都干得差不多了。俗话说,不作不死,其实,当徽华脑子不够用的时候,下场算算也挺惨烈的,至少脸面铁定是丢尽了。
【第六章】
而正如容瑄所想,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古而来,都不仅仅是一句空话。淮阴的教育从不依托于外物,若非当真有人做到,恐怕看上去更像是彻底的刁难。这么多年,他们学会了如何去谋算他人的感情,但至始至终,都不是作为这场感情的受益方。
或许,从淬炼的一开始,谁都有这份自觉,淮阴嗣君,在极高的几率下,势必是京都梁王府的弃子。但纵使如此,依旧是头破血流的角逐。拼死的苦学,只是因为要求生。而所谓才华,纵使惊世,纵使慑人,很大程度上,不过只是自保的本钱,是不愿过早沦为弃子的筹码。
当一个人,自小生存在生死一瞬、真假难分的局势中,甚至已然习惯了以筹谋去达到所有的目的,那么,对于人生中所有意料之外的变故,势必会引发一系列的假想。因为,他总是会忘记,有些自己终其一生难以轻易动摇的事情,其本质上,或许只需旁人的随口一言。最简单的可能,偏偏是自小到大最不需要考虑的可能,因为这个几率,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轻信失败的结果,下场却是谁都负担不起的沉重。
是以,纵使徽华绞尽脑汁根据两代人的是是非非,排清了所有的可能,甚至推断出了一整套繁琐至极、牵连甚广的脉络后,他到底是不明白,究竟谁能绕过这么多人的视线,生生布下这么浩大的局势。印象里,他在淮阴,没有得罪过这样的人,甚至,从年龄、心性上推断,他根本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而人生最令人忧虑的,莫过于查无可查,对无可对。
更为焦灼的是,前往安阳之行分明不短,然而,孙珏乌鸦嘴的行径依旧是一逮一个准。从头到尾,徽华愣是没找到能够临时离开的关口。若非慕衍浩的态度实在太过坦然,徽华简直都要觉得,这算是监视了。但纵使如此,思绪混乱如徽华,面上依旧一片平和,甚至颇有游山玩水、纵情自然的韵味。
“安阳不愧是富庶之地,各地商贾、游人,多是络绎不绝啊。”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流不断穿行,热闹繁荣的氛围,孙辰溪也不觉摇了摇头。若非安阳的名声响,亲自来这一遭,硬说这是隐居之地,也委实令人难以相信。
步入酒楼的一刻,徽华忽然脚下一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片刻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瞬间回头,正见一道黑影擦肩而过,端的是快如疾风、贼眉鼠眼。
徽华看了眼前方,似乎踌躇一瞬,便直接追了上去。这顺理成章、行云流水的演技,这落跑得也太……纵观局势、熟知徽华心性的孙珏瞬间惊愣当场,咽了咽口水,才义正言辞地吐出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偷钱都偷到这么光明正大的地步了,安阳的风气委实太差了。”
话音一落,无视街上众人的愤懑之情,孙珏二话不说,就朝着徽华远去的方向跑去:“爹,你和王……先生,先进去吧,我们等会儿就回来,记得留点好吃的,什么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什么的,有多少来多少啊。”
几步开外,慕衍浩的神色颇为复杂,回头深思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淮阴,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孙辰溪抽了抽嘴角,看着孙珏离去的背影,下意识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估计是不能善了了。
而等孙珏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徽华早已将人制服,凌厉的剑锋直指对方心头,神色和缓,若非黑衣人明显生死一瞬,就像只是普通的好友相会。
“我说徽华,你太不够意思了,留我一个可怜巴巴,拼死拼……”
还没等孙珏把话说完,黑衣人忽然撤身,硬生生单膝直跪在地上:“拾乙参见嗣君。”徽华沉默很久,手持长剑,剑尖染着血色,看不清神采。
“谁让你来的?”一个分明清晰明了的答案,而徽华的问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拾乙只是低头跪着,一字不答,标准的淮阴风格。事涉上级,据不透露。
良久,二人都没有移动分毫,就像生生杠上了一般。直到孙珏无语间一瞥,扫到不远处的几片衣角,瞬间下意识回头,看着这诡异的场景,直接抽了抽嘴角,这场景,怎么那么……怎么那么像……杀人灭口的意思?徽华,以后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总是动刀动剑的,成不?
【第七章】
然而,徽华显然没有领会孙珏内心的崩溃,或者说,这个真相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几乎可以瞬间转变他的一生,以至于他甚至不敢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诚然,若这件事发生在孙珏头上,以孙珏的性子,他必然是能瞒多久瞒多久,最好此生都不会被孙辰溪识破,至于知道或可能知道一切的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简单粗暴,再不必纠结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世上总是有些人,宁愿清清楚楚地死,也不愿自欺欺人地活着。
看着这场僵局似乎要无休止地蔓延下去,慕衍浩眸色深沉地从暗处走出,没在意拾乙的身影,只是看了徽华良久,才带着近乎命令的语气开口:“松手。”像什么样子!
徽华顿了很久,神色清浅,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半晌,才在慕衍浩耐心告竭之前,缓缓后退一步。剑锋寸寸下移,定在半空中,徽华无意识看了慕衍浩一眼,才莫名地牵了牵嘴角,却到底笑得有些寥落,手似是再也无力持剑,就此缓缓松手。
长剑坠在地上,连同直跪地上的徽华,风光一时无二。孙珏不忍直视了很久,到底是觉得徽华一不辩解,二不求饶的举动,在得淮阴赏识的同时,估计是不怎么符合慕王爷的审美,才讪讪地壮着胆子开口:“主上,其实,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的……”他解释的,够清楚了吧。
但明显,孙珏认为的清楚,与慕衍浩所定义的清楚,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也就间接导致了次日凌晨,孙珏要死要活地在慕衍浩房门口纠结欲死,窃听了良久,也只能暗骂一句:“一个小破客栈,隔音效果这么好作甚!”
虽说熬刑试炼,也是多日不眠不休,但这到底不是这种情况。何况,孙珏倒也不是第一次看着徽华从刑堂血淋淋地回来,毕竟,这都算是淮阴一游的必观景点了,可一晚上都过去了,要是刑堂,徽华都够死几回了,却愣是半点动静没有。孙珏不免有些忧心,早知道还不如把人先放回淮阴呢,徽华的性子,也未免太不对慕衍浩的胃口了。对着淮阴玩“我不说你猜”还是很有迷惑欺骗效果的,可对着慕衍浩刷高冷度,这不是找死嘛。
“本王已经与你耗了整个晚上了,徽华公子,您倒是反省好了没有?”室内,慕衍浩揉了揉额头,看向徽华的目光有种捉摸不透的意味。
从进客栈开始,徽华除了请罪开外,基本是完全没有开口,一整夜过去,连多余的动作都少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大有一种无话可说、但任打任罚的意味在,此时听到慕衍浩的开口,才微不可见地攥了攥手。
“此事,徽华可以解释,这……不是我的意思,真的……”突然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太过苍白,对于上位者而言,一个很小的细节,就已经足够断定一件事情的走向、是非功过,而可笑,直至如今,他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只能无谓地住口,半晌才缓缓闭了闭眼,心下有些凉意,似乎是鼓足了最后的勇气,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一丝微哑,“君父,徽华……可以与拾乙对峙。”
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三成的几率。但凡一件事情,只要不是真相,只要通过刻意修饰,总归留有痕迹,总归存有漏洞,而能不能一次对出结果,却是天意了。淮阴的人,永远不会把这种机会留给上天,若不是被逼到无法可用的地步,徽华自己都不觉得,有朝一日会做这种毫无意义、风险十足的选择。
“对峙?没必要,”似乎是终于欣慰于听明白了徽华的意思,慕衍浩敲了敲桌沿,突然莫名插了一句,“你的身份倒是摆得很正。”见了淮阴的人,倒是连称呼都改得顺口。
“君父,”沉默了很久,徽华才垂眸缓缓接口,“徽华僭越了。”话音未落,便是长剑出鞘,速度之快,让慕衍浩瞬间想起当初眨眼间的三刀见血,其势也是完全的阻拦不及。万幸,他长时间的指导到底尚有一丝希望,人家至少没直接往脖子上抹。但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慕衍浩当真有一种把徽华功夫直接废了干净的冲动。
看着徽华跪在地上,双手呈剑,明显就是淮阴式的请罪方案,慕衍浩倒是也没有少见拔剑自刎谢罪的暗卫,但徽华这种明晃晃“求赐死”的状态,却很是引火。慕衍浩一口气还没下去,就生生堵在了那里。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他没被慕徽华气死,也委实是他的修养。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父子间请罪,是拿着剑来请的,难怪请得不甘不愿的。
自从继承王位后,慕衍浩的性子沉了不少,连带着行事也是捉摸不透的意味,心境平了,自然有种掌控局势、纵观世事的运筹帷幄,但这情况,这情况简直是……实在是……
“从现在开始,你的手,除了舞文弄墨之外,还是少碰别的东西为好。”这种利器,你自伤的几率比自保的几率可是高多了。慕衍浩压着火气,尽量平稳地说完了这句话,却正见徽华缓缓抬头,有些迟疑躲闪的视线中,凝聚着明晃晃的疑惑。
很长一段时间内,慕衍浩依旧觉得,他和徽华的对话不在一个世界里。他一直以为是错觉,如今看来,这错觉有时候,也未必真的错得很离谱。
在徽华还没能萌生其他可怕想法之前,慕衍浩终于忍无可忍地将镇尺直接拍在了书桌上,声音之大,连带着门外的孙珏都震得吓了一跳。
徽华抿了抿唇,没什么反应,似乎还没能跟上节奏。慕衍浩等了半晌,到底是执着镇尺,直接接过徽华手中的剑,看也未看,便直接甩手,令长剑归鞘:“哪只手拔的剑?”
徽华疑惑地抬头看了慕衍浩,低头沉默片刻,还是有些不确定地缓缓收了左手。其实,他当年倒是左手更顺畅些,为着这一点,是被罚了无数次才扳过来的习惯。
“三十下,你不必告诉我错在哪里,受着就是。”你的错,还是少认为妙,本王还想多活两年,恐怕是无福消受。
感受着镇尺贴上手心的冰凉,徽华怔愣中忽然似乎被什么惊了一下,破风声响起的一刻,几乎是下意识撤手。镇尺从上至下,一下击空。
慕衍浩抬首间的表情非常幻灭,染着十足十的不可置信:“你……”抗刑?!还没开打就抗刑!本王当年对着那老不死的都没这胆量……
而那一刻,徽华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眼神震惊而无辜,染成了绝对的纠结,看向慕衍浩的目光,倒反倒像是欺负了他一般。上苍,淮阴没教过手板这种东西怎么挨,怎么办?他很确定,刑讯课上百分百没教过这点。
【第八章】
迟疑了很久,徽华才在慕衍浩明显不悦的目光下,很不确定地缓缓伸手。淮阴倒不是没动过这种罚,只是当时年纪实在太小,若是当真教会了一帮孩子怎么忍这种罚,估计淮阴学堂也确实可以被拆了。而等到真正记事,这种意义上的惩罚,却已然失去了震慑的意义。
慕衍浩执着镇尺,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徽华,良久,才迅速不留情面地落下去,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全然出乎徽华的预料。他是下意识收手,却瞬间定在原地,硬生生地看着第二下落下去。
慕衍浩此番罚得很是不同寻常,没有停顿,没有说教,从头开始,一片寂静,整间房间内除开镇尺砸向手心的声响,完全连丁点杂音都不剩。徽华没接受过这种训练,自然也不知道所谓极限在哪里,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并不好受。
汗水顺着额角缓缓渗出,他也只能极力维持姿势,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他真不记得,年幼时,学堂的手板,都这么难捱。硬算下来,三十下不撤手,应当都是一代翘楚才是。
轻轻抿着唇,徽华定定地看着镇尺在手上炸开一道道印记,觉得整个手都有种不像是自己的却又生生是自己的的崩溃感,眼眶也逐渐逼出雾气。那一刻,徽华忽然明白了这种茫然感来自哪里,有些痛苦,你闭上眼睛,看着远处,故作微笑,便可以强行当作不存在;可有些痛苦,硬生生发生在你面前,逼得你不得不看,不得不正视,却又难以逃离,才称得上畏惧。
于是,第十七下,徽华撤手,直视着慕衍浩,形容狼狈,但神色清明,是绝对的清醒。他不是忍不了才撤手,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做的决定。
“慕徽华,”慕衍浩的手顿在前方,“是不是一个人离开约束太久,便自然而然学得会恃宠生骄?”十余年,他教慕清枫十余年,都没有遭到这样的违逆。慕衍浩第一次开始怀疑,这样无休止的弥补,会不会毁了这个孩子。
徽华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权衡淮阴与王府的局势,势必是他未来的人生走向。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能简简单单以生命做一场赌注。年少时,这是豪情,是才华;但当这份才干,负担起这么多人的生命,一旦,失去了旁人的指引,这条路,很难很难。而无论如何,徽华最终,都不可能永远这般不近世事。
“伸手。”慕衍浩无甚动摇地看着徽华。无论从君、从父,他今日是铁了心要把慕徽华的想法思维弄个明明白白。纵使当真弄不明白,也不能再这么下去。好好一个孩子,养废在自己手里,可不算是什么好经历。
你疼,也不能抗得这么明明白白。你疼……废话,你挨打,你不疼才见鬼!要的就是你疼!
室内气氛彻底僵持,徽华没动,慕衍浩也没退,死寂间衬得紧张氛围日益浓重。良久,徽华才缓缓抬头,静静地看着慕衍浩:“徽华不疼,只是……害怕。”黑暗的地牢里,看着希望远去,一根根手指断过去的痛苦,我不敢再有第二次。徽华无甚表情地伸手,有些恍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如今弹不了琴,也作不了画。您不知道,当年,我有多害怕。我比慕清枫年幼,而淮阴同样没有教过我,如果有人要断掉你此生所有的支柱,而你不能反抗,该怎么办。”
“徽华接受所有惩处,但如果可以,请求您,不要用这种方式责罚,”徽华平手一礼,俯身拜后,便直跪伸手,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意思明显——如果必要,悉听尊便。
慕衍浩愣了片刻。原来,徽华这个人,其实,是可以清清楚楚表达清楚他的意思的。他之所以不说,或者,有可能,只是因为怕别人会担心,会难过。而这种担心与难过,除了让另一个人也去承担这份痛苦外,于事无补。是以,多少年过去,终于,还是成了习惯。
看了徽华良久,慕衍浩才轻轻抬手,同样的速度,十成十的力道,三下过后,随手将镇尺扔在了桌上,正见其泪水缓缓从紧闭的眼中往下流。
“你说,这件事,不是你的意思,”慕衍浩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片刻后才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我们坐下谈。”
徽华静静睁眼,似乎有些疑惑,到底没敢动,很久的寂静后,他只能感受到慕衍浩缓缓蹲下身来,将密锁的匣子递在自己面前,目光中带着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味道,终于还是无奈开口:“这件事当然不是你的意思,那是本王的意思。”
徽华眨了眨眼,试探地看了慕衍浩一眼,才不确定地以左手捣腾了两下,推开了匣子,突然手下一滞,定定地看着里面端放的东西,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一路上甩了淮阴的人多少次?”慕衍浩随手将淮阴嗣君的信物交到徽华手上,“你十余年活得艰难,人家拾乙暗卫拼死拼活也不容易。平白无故丢失保护目标这么多次,你再折腾几日,恐怕人家就得回炉重造了。日后积点阴德,别日日夜夜瞎折腾,起来吧。”
既然你总归不相信,无论怎么承诺纵许着,都要活得这么日日战战兢兢,夜夜胡思乱想。那么,若我如今不做承诺,直接将你往先的权利重新交到你手上,有淮阴为底,这样,你会不会觉得,你不再这样一无所靠,不必再如此担心受怕。
徽华倒是没有想那么复杂,他一脸纠结地盯着地面,终于想起不久之前马车上那个堪称罪孽的问题——“之前,你是孤身出淮阴的?”所有,当初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点头?
【第九章】
“啊!”没等慕衍浩将伤药取出,就陡然听到门外一阵阵凄厉的尖叫,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倒塌碎裂声,手下瞬间一顿,神色一敛,立即往外走,徽华紧随其后。
客栈底楼,状况堪称惨烈。客人逃了个干干净净,误伤行动不便的也磕磕绊绊以各种姿势向外飞速移动,遍地茶盏碎片、木屑菜饭,心惊肉跳,桌子腿乱飞。战局的正中央,正打斗拆解得难舍难分,完全是不死不休的节奏。
徽华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却听半路跑来的孙珏震惊的声音:“容瑄?!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去,小瑄瑄,我想死你了!”刚想扑过去,突然才电光火石间想起什么,疑惑地问了句:“不是,这里,什么情况?”
孤身一人站在安全范围外、正拧眉看着战局变换、极力不干扰江然判断的容瑄没有立即回答,看了许久,才模棱两可地解释道:“怕徽华这里情况有变才来的,这个,或许仇家,而且……”与江然的梁子估计结得不小。
孙珏看着眼前的情况,低声喃喃了一句:“也是,江然这种人,仇家满天下也合情合理。他怎么总挑得罪不了的人得罪啊。”这人明显不是善茬啊。
孙珏的话说得轻,也没什么人听清,倒是徽华看了眼慕衍浩,摸着自己的良心,试探着开口:“我们这样袖手旁观,江叔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慕衍浩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良久才瞥了徽华一眼:“谁说不帮?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说着,慕衍浩随手夺过容瑄手中的扇子,不理会众人惊呆的目光,瞬间加入了战圈:“爹,您消消火,我来帮你。”
慕衍浩此话一出,在场瞬间静默三秒,众人全然愣住,唯有江然与慕邈章的攻势半分不减,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慕衍浩的援助一到,场面明显变得更为混乱。慕衍浩与江然缠斗得厉害,百招来回连片衣角都毫无损伤,却又生生挡在慕邈章身前,打乱其所有的剑势走向不说,扇子还没准止住剑,可谓是一面帮,一面拆,忙得不亦乐乎。似乎是顾虑着什么,慕邈章的招式只能堪堪顿住。一来二去,便是神仙也冒火。
孙珏看得一愣一愣的,良久才磕绊着开口:“慕……王爷……刚喊那个人……什么来着?”不是我耳背……幻听吧。他爹不是应该早入土千八百年了才对嘛。
慕邈章突然撤手,反手便是一剑,直指容瑄。高手过招,拼的便是一瞬的分心,而这样的剑势,却远远不是容瑄这种年纪所能承受的,江然几乎是下意识错招,心神一乱,毫无预兆间与慕邈章平对一掌。
慕衍浩状似无意地扶了江然一把,才止住了他往地上倒的趋势,轻声道了句:“怎么样?”江然没说什么,抚着胸口,整个人都靠着慕衍浩的力道堪堪站稳,顿了顿,鲜血猛然吐出,似乎止也止不住,良久才抬头,脸色惨白,声音微弱:“十成十的功力,你觉得呢?”
慕邈章冰冷的目光,直视慕衍浩:“你是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慕衍浩以状似疑惑的目光看了慕邈章一眼,半晌似乎才反映过来,瞬间义正言辞地开口:“没有的事,他路过。”江然,避了那么久,躲了这些年,刚入境,便生生撞上,你这什么运气?!
(感慨于粉丝牛叉闪闪的小剧场,可惜于“只看楼主”此项功能的不适用性,江阁主一个高兴……就决定将之化为正文了,不要骂我抄袭,不要骂我抄袭,不要骂我抄袭~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当然,骂了小人也不过偷偷溜走而已。小人就是酱紫不要脸面……啊,正版剧场请见2284楼)
【第十章】
现场气氛一阵僵滞,莫不说少有人弄得清如今情势,就看此般情况,也不是谁能轻易插手干预的。而慕衍浩当即也不敢轻易撤手,输送的内力一断,委实保不准江然的性命是否堪忧,一时分不出精力,只得示意徽华略作周旋。
伴着慕邈章神色的逐渐阴沉,徽华尚未开口,便见容瑄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下意识过去的脚步,眸光微沉,反微微提步向前,特选了离江然较远的方向,对着慕邈章深躬一礼,开口便是惊人之语:“晚辈京城容瑄,于月前被此恶寮胁迫至旁,此番多谢前辈施以援手。”言毕,又是一鞠。
短短几月,江然对于容瑄此人的作风也算是了悟了个七八成,此言一出,便当即抬手,试图开口打断,牵动伤势之下,硬是又吐了一口血,到底是撑不住,闭目良久,也没缓过来。
慕衍浩的动作再隐晦,慕邈章总归不是瞎的,此刻下手,难免误伤,一时也无甚动作。何况,这等周旋之术,慕邈章此生见得太多,不过随意瞟了容瑄一眼,却也不得不承认少年的气度,便复又淡淡地打量着,神色有些隐晦,道:“你认识我?”
容瑄神色清浅,微微一笑:“观前辈风姿,卓尔不群;看前辈气度,世所罕见。一见便是不拘俗世,怜贫惜弱的高人,哪怕在下再是无眼,也不会错过您这样神仙一流的人物,”说着,容瑄微微一叹,竟是俯身屈膝下拜于地,“何况晚辈落于小人之手,而今承蒙前辈救我于水火之中。大恩难谢,请受容瑄一拜。“
慕邈章长居高位,习惯了分析局势,却也一时把不准他的意思。说是周旋,未免扯得太远;说是误撞,却也不似这个意思,一时也未做表态。
一旁的孙珏看得目瞪口呆,没什么动作,似是彻底跪服于容瑄信手拈来的故事中;慕衍浩稳着心神,嘴角抽搐,有些无语;唯有徽华蹙着眉,心中咯噔一下。不说旁的,容瑄上一次如此恭恭敬敬正式跪拜旁人,感恩戴德,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生是否发生过还要两说。
容瑄的貌,容瑄的才,都不如容瑄的演技,这,曾经是现在是在将来的无数年都用事实证明刷新的淮阴一绝,无可超越。
慕邈章心中虽尚存疑虑,但到底退位日久,容瑄话有几分真假不论,气度也足以乱真,实打实显得正派。何况,内力差距过大,慕邈章早先习惯此般推崇,便也习惯性走个过场,随步上前,欲伸手扶人起身
惊变,在此一刻。
慕邈章左手扶向容瑄的右臂,可进可退,而容瑄也是顺服起身,只是温和的笑意一时渗出一丝意味深长,轻道一声:“小心。”慕邈章神色一凛,瞬间偏头避过容瑄口中轻吐的飞石,扶着容瑄的手顷刻用力,只听到“咯”的一声骨裂之声。
容瑄冷汗泛出,神色却依旧带着清浅的笑意,愣是左手使出另一块飞石,生生撞上了第一块。二石相击,从中各迸开一块,竟是子母石。
慕邈章倒是未料及容瑄如此硬气,剧痛之下,思路清晰,反应明确,招式精准无误,蹙眉间倒也不欲伤其性命,只是松手间快速平退,对着扑面袭来的石头不闪不避,挥掌相击。
说来复杂,发生也不过刹那,快到慕衍浩来不及阻止,快到众人无可提醒。一瞬间,大堂死寂,从而显得这场动荡如此惊心动魄。
被掌风粉碎的石头中隐隐冒出一股黄烟,然后火光四溅,蓦地炸开,一条火舌卷向了慕邈章的胡须与发丝。而等一切再次平静,只见原本高人风范的慕邈章脸色难看,发丝胡须烧掉大半,参差不齐,抬眼间很是……喜感……
“哈哈哈哈哈……额……哈哈哈……”孙珏第一个反应过来,而其反应后的产物委实不忍直视。敲着半残的扶梯,孙珏捂着肚子,眼瞅着便要笑抽过去了,“哈哈哈,小瑄瑄,你真是个天才,我说你抢我一把硝磺作甚,原来如此,果然杀伤力巨大,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徽华勉强收了收心。容瑄的计策,一贯是一环扣一环,出了局也未必不是入局。此番若是慕邈章避开,硝磺未炸,徽华才要擦冷汗了。果然,回首间,正对容瑄脸上一闪而过“真可惜”的面容,却又倏然而逝。
容瑄轻咳几声,以完好的左手扶着不正常角度弯折着的右手,猛一用力,自顾自接上了脱臼的部分。骨节交错声响起的那刻,听得人都瘆的慌,倒是容瑄神色如常,笑意依旧,轻声对慕邈章道:“主辱尚且臣死,何况父伤!容某不才,不能为父分忧,但以此小妆为前辈填色,亦是为家父讨利息半分。至于前辈和家父的恩怨,容瑄不知亦不愿知。不过,”微微顿了顿,一字一字道“父债子偿。容瑄,静候前辈。”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容瑄走至江然一旁,才缓缓抬头:“哦,还有剩下的利息九分有半,容某,记着呢。”那神色,那举止,端的是一派世家子的亭亭而立风骚如玉遭人恨。
容瑄这个人,不太喜欢走常规路。他这番打搅,不为周旋,不为大局,明明白白,本身便是存着报复的意思在。但奈何,他长得一副清秀的样貌,又带着城府甚深的神色,生生给人一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错觉,但说到底,容瑄此人,从来是不拘于君子风度的。
慕衍浩方调息结束,下意识看了眼远处从头至尾静立着的孙辰溪,不免有些同情。对于容瑄与孙珏的性子,这两个人凑成对,淮阴幸存多年,想来孙辰溪必然功不可没,居功至伟。
对着慕邈章的神色,慕衍浩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眼神示意容瑄扶过伤势暂时稳定的江然,接着二话不说上前,一路走过,愣是没让慕邈章找到二次下手的机会。看了眼周围的错落与空旷,慕衍浩无奈压低声音开口:“父王,要责要罚,不妨日后再议。何况,不知者不罪,前尘已逝,您这般身份,就不必与小辈一般见识了。我尚有要事,与您商议。”
“诸事姑且不论,”慕邈章的视线触及江然,脸色更差,“慕衍浩,你最好先编个像样的故事,一个本该死了多年的人,是怎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世间,还在你随手可见的地方,蹦跶得高兴的。你是生怕他杀不了你,还是上赶着让他送你一程!”
孙珏瞬间才反应过来,这人骂的是容瑄的父亲,登时就不干了,暗搓搓地接了句:“一个本该死了多年,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世间的……那不是你嘛……”
话音未落,孙辰溪直接将人拉到了身后:“在下祈末山庄孙辰溪,敬仰大名。小儿无状,还请前辈见谅。”
慕邈章没说什么,只是环视一周,看得现场冷飕飕的。徽华无奈地看着对方视线的停滞,也不好再置身事外,只得颇为自觉地见了一礼:“晚辈徽华,权且路过。”
路……过……
【第十一章】
好一个路过……若是旁的时机,慕衍浩真是想把这份稀泥直接和过去,毕竟,这么多年,慕邈章不问诸事,左右什么都不知道,奈何徽华蛊毒未清,他到底还是要靠着这个老不死的去联系汣衍。一想到这里,慕衍浩就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感,心中默叹一口气,半晌才无奈地开口:“慕徽华,素唯的孩子,早些年不在府中。”
慕邈章静静地凝视着慕衍浩,没动,良久才偏头看向徽华,似乎是没怎么听懂慕衍浩话中的意思,直到慕衍浩忍无可忍地试图开口说明之际,他才颇似欣慰地伸手,迟疑着顿了顿,才抚过徽华的发丝:“徽华是吧?挺好。还好你随你母亲。”
慕衍浩:……
全场惊愣良久,慕邈章才回过神来,一时竟似有些百感交集,连带着连“江然”这个特大号危险分子都失去了铲除的热情。这么多年,因着黎素唯的缘故,即使他最终退位让贤,起初的几年,慕衍浩也一直与他僵持着冷战。纵是他娶了王妃,慕邈章也知道二人从未圆过房,直至慕清枫的出现,他彻彻底底知道,慕家或许是要彻底断了传承了,也便就此死心,不再参与京都世事,直到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出现在他面前,虽说与黎家依旧掺着关系,但左右,如今也算不得什么。
慕衍浩在一旁看着这个强硬了一生的男人,这么无措而难掩欣喜地看着徽华,一时也有些无语地接受了“隔代宠”这个血淋淋的事实,直到慕邈章揽过徽华,喜不自胜地道了句:“比你爹当年强多了。”
慕邈章的话其实只是字面意思。毕竟,要站在此般高手如云的地方,不仅不违和,还要站得半点都没有存在感,这种克制与收放自如的姿态,不是这种年纪简简单单学得会的。这不是所谓的内敛,只是一种明显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习得,不是遍翻剑谱、博览群书便能有所领悟的。
然而,徽华一辈子大概都没被人这样莫名其妙地珍而重之,明明白白不要脸地赞许过,无措是必然的事,但好歹,淮阴十余年的功底不是白混的。这样尴尬的场景下,徽华依旧生生顶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笑得一脉平和,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完全不受其发型干扰,终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慕衍浩自认,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好好教徽华的希望算是破灭了一半,也只能微叹着气,开口:“父王,我还有急事与您相商,今……”
“不管什么事,以后再说,”慕邈章摆了摆手,直接拉着徽华往楼上走,“方才有没有磕着碰着吧?在外这么多年,到底不如王府里面日子好过……说来,你爹欺负你了没,他若是对你不好,就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治他。我跟你说,那小子小时候那叫一个折腾,我动过不少次念头要把他弄死,若不是他是我的独生子,我也不必忍这么多年。当初……”
拐角的声音逐渐散去,只余徽华纠结的神色,映在慕衍浩心头,久久不能消散。果然相见不如不见,没见到的时候,那种自己曾经作为独子被宠了几十年的错觉,到底是哪里来的?
慕衍浩仰天沉默良久。本王一定不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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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20:3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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