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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2页]

作者:江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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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事实证明,淮阴的刑法确实不好挨。周倚的下手很稳,用力很均匀,但除了渗出的冷汗与紧蹙的眉头,很难想象徽华此刻的痛苦。他的神色很平静,就像是在面对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慕清枫站在书房,看外面,竹棍砸到身上的声音,连他自己听得都觉得疼。他隐隐知道淮阴的规矩有些不一样,因为二十下过了,周倚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直到竹棍断在那里,周倚顿了顿,才试探着开口:“公子?”
“我没事。”慕清枫看得出来,这个时候,徽华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但他的声音很轻。他也瞬间明白了徽华当时的不理解与孙珏瞬间惨白的脸色。淮阴的刑法算的不是数目,是效果。如徽华的情况,断尽二十根竹棍,刑法停止。这几乎算得上是杖杀了。
在周倚用第二根竹棍比力的时候,辰溪忽然慢步走到徽华身旁,估摸着他现在的情况之后,平静地开口:“从现在开始不要留力,否则他撑不过去。”面对周倚不解与质疑的神色,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考虑会不会有内伤的问题,我想的,是他能不能活着。”
周倚默了片刻,点头示意明白,轻唤了一声:“公子?”
在得到肯定回复后,周倚明显不再留力,因为看得出来,徽华忍得很痛苦。指甲死死地卡在手心,带着一丝血色,跪得也不是很稳。这是他清醒状况下不会出现的动作。
第二轮结束的时候,徽华直接向前倒,却是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地,缓了很久。周倚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复,便下意识地看了眼辰溪。
“继续。”辰溪仔细去分辨徽华的表情,蹲下身子,切了下他的脉搏,思索良久后,下了第一根针。一是续命,二是提神。淮阴的规矩,刑法中断,不论原因,择日重来。
辰溪知道,慕衍浩下得了这条命令,十有八九是并不了解淮阴的规矩,他能赌的,就是孙珏能够尽快见到梁王,说清事实。但他显然也不能把希望都押在上面,何况,他必须把徽华撑到那时候的几率无限放大。
“公子?”周倚本身并没有询问这个习惯,但是淮阴那么多年来,从来没出过“二十”这种数字。责罚太重,他必须掂量着徽华的身体状况,毕竟,他心里实在没这个底。
徽华点了点头,在周倚试力的时候,闭着眼将身子慢慢靠在了辰溪身上。
辰溪依旧搭着他的脉,没有推开。他知道,那是一种熬刑的姿态。徽华在尽可能的放松自己,那样会很疼,但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受伤。
第三轮开始,连慕清枫站在远处都能明显感觉到徽华的无力。他没有很多多余的动作,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但慕清枫很肯定,这一轮,他撑不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辰溪的下针越来越频繁,但他不过是个神医,毕竟不是神,有些事情,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看了慕清枫片刻,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孩子,你去弄碗独参汤,否则,他恐怕是撑不下去。”
辰溪揣摩方才徽华的意思,似乎是在某种情况下,慕清枫曾经答应过徽华什么条件,或是立下过什么约定。他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不管如何,这些必须建立在徽华尚且活着的情况下。如果慕清枫愿意援手,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
慕清枫静静看了徽华良久,点了点头,顺势离去。那是一种默许,默许辰溪可以放水,默许他什么都不知道。
慕清枫很清楚,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对的,毕竟是慕衍浩亲自下的命令,他只要在那里看下去,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易地打破这种少主嗣君并立的尴尬局面,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做过的玩笑般承诺,但最后,他到底放了徽华一条生路。
其实,慕清枫私心里甚至希望徽华的原意真的是在陷害自己,那样,他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这种想法是应该的。可是,明显没有,他不知道徽华在谋划什么,却绝对不是致力以阴谋扳倒自己。
徽华是个精于心术的人,他在权谋的获取中显得游刃有余,慕清枫有朝一日或许也能做到,但不容易的是,自始至终,徽华都摆出了一种文人墨客的清高。即使在这样黑暗的权利场中长大,他依旧保持了一种毫无意义却又足以自傲的本钱——他很干净,干净到不屑于以任何卑劣的手段玷污自己。即使在筹谋的环节中有伤他人的利益,他也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在做一件事,但你放心,他本意不在害你。
慕清枫走在路上,背影有些寂寥:徽华,如果我们真是朋友,该有多好。
远见慕清枫的离去,辰溪立即给周倚使了个眼色,周倚愣愣地看着,惊得险些连竹棍都脱了手。辰溪暗骂了一句“蠢货”,向他比了几个动作,周倚看了徽华片刻,确认他确实撑不住了,便斟酌着运了内力,又在击下去之前瞬间收力,竹棍经不住这种强烈变换,打下去的时候几乎是顺水推舟地断了。
已经神志不是很清醒的徽华忽然缓缓睁开眼,神色中透露出一种疑惑,沉默良久,才道了句:“我没事,继续。”
辰溪知道,这声“继续”,不是说继续进行,而是说,这一轮不算,重来。一时间,辰溪暗恨自己那句“蠢货”骂得早了。这里又不是淮阴,谁管你动手放不放水,脑子混成这样,偏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反应过来,也真是难为你了。
想是这样想,但辰溪也知道,骨子里,徽华是个很重规矩的人,他说了要做的事,你今日就算是真在这里打死他,他也不会觉得不合道理,无论这种命令是不是夹杂误会。在这种情况下,辰溪捏着手中的银针,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延长这种痛苦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而正在周倚打算再次动手的时候,猛地听见孙珏高声喊了一句:“住手!”辰溪愣了愣,看着远方急匆匆跑过来的孙珏和站在远处神色莫辨的慕衍浩,终于松了一口气。
“徽华,徽华,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
看着扶住自己的孙珏,徽华的眼神很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珏死死握着他的手,认真地重复:“没事,主君松口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徽华怔怔地看了他良久,似乎失去了支撑的信念,彻底倒在了辰溪的怀里,只是看着孙珏,气若游丝地不断重复着什么。
声音轻到连最近的辰溪都没能听清,但孙珏看懂了。他对着徽华的口型,生生读出了那五个字。
徽华反复说的是:带我回淮阴。
但孙珏看着他这副样子,实在害怕他经不起颠簸,犹疑地顿在了那里。
徽华有些绝望,他算准了一切,却偏偏卡在这个要命的地方,突然间想起了四个字“孙珏误我”,一时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刚想骂句“败类”,却是喉头一甜,猛地涌出一口血来。听着几乎震破耳膜的叫声,徽华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想道: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一定是被孙珏害死的。
此后,是长达多日的人事不知,等徽华醒来的时候,眼中依旧带着当日的迷茫。连续几天,除了休养,还是休养。他一直静静地呆在床上,每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醒了?”慕衍浩从门口进入,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比起慕清枫,徽华连病中都是安安静静的。辰溪之所以能被成为神医,医术自然是顶尖的。就他的原话来说,既然徽华当时没被打死,那他自然就不会再死了。但慕衍浩看得出来,徽华的心绪有些低落,带着一种面对真相的包裹,想拆又不敢拆的犹疑。
“君父,”徽华醒后第一次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徽华有要事在身,需要紧急赶往淮阴,请君父恩准。”
“然后呢?”纵虎归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一个月,”徽华忽然笑得有些奇怪:“一个月,我有无数种方法让慕清枫败得不明不白。”尤其是在如今他心绪不稳的时候。徽华经历过,所以知道,在学习权谋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很错乱,很疑惑,甚至自我怀疑。
那是一种威胁,同时又是另一种保证:你放我会淮阴,我终生不入京都。
慕衍浩沉思良久,点了点头,准了徽华的请求:“现在?”
徽华愣了愣,随后平静地看了眼慕衍浩,缓声说道:“当然。”说着,扶着床沿慢慢起身,理了理衣衫,缓缓朝门口走。
“徽华,”慕衍浩忽然叫住了他,“你把书放哪儿了?”
“烧了,”徽华似乎还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口,良久才补道,“在桌上,烧的那本是我带去的闲书。那天天色暗,我的动作快,世子没看清。”他做事喜欢留后手,纵使只是谋划中毫不起眼的一环,他到底也没敢去赌慕衍浩的宽容。
慢慢走出梁王府,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头上的匾额。清风拂过面庞,生生衬出他一丝飘逸。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随身带很多东西。来的时候,他是空手;走的时候,他也没收拾什么。辰溪与周倚在京都尚有要事,而徽华与孙珏打算结伴而行。
他知道,这个地方,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辰溪在他离开淮阴前曾说过:“徽华,只要你能取得你父亲哪怕一点点的疼惜与关爱,以后的路都会好走很多。但是,不是我泼你冷水,不要抱太大希望。所以,无论梁王是不是真的欣赏你,至少,你要做到不要与世子发生当面冲突。我衷心希望,你回淮阴的时候,是平平安安的。”
一段话,说清楚了慕清枫的地位,也道尽了世事的曲折。如今,一语成谶。
目送徽华离去的慕清枫神色略有波澜,却到底没有开口。
上车之前,徽华忽然转过身来,静静地开口,却笑得如释重负:“我之前一直不明白,我资质比你高,性子比你好,下的功夫比你深,连吃得苦都比你多,凭什么我亲生父亲帮你苦苦谋划着前程,我却得算尽天下才能勉勉强强活着。后来,我终于发现,王爷似乎总是喜欢旧东西,或许是有味道吧。所以,少主,我输给你,心服口服,活该,我总是命不好,平白错过了那么多年。”
慕清枫怔在了那里,直到徽华上了马车,马车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那一刻,慕清枫仿佛突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就像徽华说的,他才是淮阴的嗣君,他才是梁王的亲生儿子,其实原本,少主嗣君都是他,他根本就没必要争。自古以来,恐怕没有比他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然而,多年前,他被韩昭宣占了身份,如今,又被自己夺了权。慕清枫一直以为,他只是在自保,却从未想过,这件事上,徽华何其无辜。
【第三章(6)】
慕清枫沉默地走到书房门口,举手间迟疑良久,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进,”慕衍浩刚想开口和慕清枫解释书的问题,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怔了一下,“怎么了?”
慕清枫张了张口,似乎不知如何措辞:“父王,如果当年没有韩昭宣,你会喜欢徽华吗?”
“怎么这么问?他和你说什么了?”慕衍浩皱着眉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慕清枫摇了摇头。他只是想知道,在这场对局中,徽华究竟错在了哪里。或许是因为开始涉足了权势,他开始下意识地分析徽华的每一步举措,然后,他不解地发现:徽华的每一步动作都很恰当、连贯,甚至一无所错,但是,他就是这样输了,输得莫名其妙。
看着慕清枫认真的神色,慕衍浩思索了片刻:“本王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没有可比性。”韩昭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可能把心态倒回去,再去揣摩自己会不会喜欢徽华。何况,那时的徽华,也未必是如今的样子。所以,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
但纵使再没有意义,慕清枫也理解了慕衍浩的思维。韩昭宣的事情,一直是梁王心头的一根刺。他深刻地记得,当年接韩昭宣入府时,慕衍浩曾经认真研究过他的喜好。但对徽华,慕衍浩并没有做过这个举动。其实,梁王从来没有试图认真去读懂徽华,所以,他在做决定时才会没有半点犹豫。原来,错的真的是时间。
“父王,”慕清枫似乎是带着些执拗地看着他,“你送徽华回淮阴吧。”虽然无稽,但慕清枫的感觉很强烈,经此一事,慕衍浩与徽华可能便再无交集。在这件事上,他总觉得,慕衍浩若是不做任何挽回,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慕衍浩震惊在了他无厘头的话语中,右手轻轻敲了敲桌子:“我送徽华,王府你管?”
“王府我管!”慕清枫几乎是没过什么脑子地说出了口,等话音既落,才恍然反应过来,这话实在僭越,下意识跪了下去,“我不是……”
慕衍浩却没有这么大反应,只是缓缓靠在椅背上,深深地看着慕清枫的眼睛,似乎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还没等慕清枫把错认完,慕衍浩便直接下了命令:“我出门三日,这段时间,整个王府都交在你手上,如果三日内有任何乱子,不论大小,慕清枫,本王唯你是问。”
直到慕衍浩离开书房,慕清枫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良久,他才起身坐到了书桌后,手臂搁在书桌上理着思路,想着想着,他默默地把头埋在了臂弯中:慕清枫,你就是个傻子。
而与此同时,徽华正在马车里与孙珏理论,是京都的景观好,还是淮阴的风光美。马车行了一路,他们就争了一路,言辞中引经据典,权当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消遣。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能让自己有独自思考的机会的,所以,徽华明显话多了许多,直至马车忽然的震荡。
孙珏立即反应过来,看了眼依旧病怏怏的徽华,只来得及说一声:“你好好呆在里面,别出来。”便立即拿起配剑,转身出了马车。
徽华若是能听别人的话,便也就不叫徽华了。几乎在孙珏拔剑的一刹那,他便悠悠掀开了车帘,静静地挪了过去。不像是自己被刺杀,他的神色十分安然,看得似是兴之所至,完全没有帮忙的打算。
不同于孙珏本人行为的爽直,他的剑法很是柔和。据他个人所述,原本他走的是大开大合的招式,清爽得很,只是不幸在幼年结识了徽华,拜倒在其飘逸潇洒的剑术风格之下,私心认为这招有助于骗取真爱,于是练了一段时间,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倒走成了一股柔美的路子,被他师傅一阵摇头叹息。
幸而,孙珏的剑法只是看似柔和,其中到底掺了几丝诡秘,以一敌众,丝毫不成问题。而对比梁王派来保驾护航却死伤殆尽的侍从,徽华很有闲情逸致地想:数量与质量,果真不可一概而论。只是奇怪,杀手居然特地穿了与侍卫同样的衣服。
正在孙珏专心应敌之时,忽见寒光一闪,一道黑影径直冲来。徽华眼下微眯,几乎立即从马车上飞身而出。论武功,他或许还不如很多人,但若单论轻功,他在江湖上确是数一数二的。即使是这样远的距离,他依旧能够顺手截下一把剑,生生截下了黑衣人的杀招。其功夫运行、剑势交接之流畅,完全不见丝毫病容。
对方似是愣了愣:“果真是未曾受伤。徽华公子的局,布得确是精妙。”
“谬赞。”徽华浅浅一笑,完全抛弃平日风格,剑势之快,极尽其平生凌厉。一丈之内,根本不能近人。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本身已是强弩之末,只能速战速决。
黑衣人的攻势逐渐衰败下来,正在徽华发招之际,忽觉身后一阵热流,内力被打散的瞬间,徽华几乎是拼着武功尽废的风险强行震出了剑。从剑出手,穿透人身,钉入树中,直至没柄。
徽华猛地低头,吐出一口血,眼中俱是悲凉。当真相这样直接地呈现在眼前时,徽华觉得,其实,他宁可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让一切过去。
自从他收到淮阴有乱的消息,他就开始布一个再简单没有的局。他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烧了一本闲书,一为做赌注,二为散消息。当知道自己连一本书都及不上时,他确认绝赢不了慕清枫,便可顺水推舟地离开。同时受伤的消息外流,自可引敌入境,明面上的敌人总比暗里的好。这个办法没有什么高妙的,只是真实,因为本来就是真的,所以,不会有怀疑。
然而,他料错了一件事:辰溪周倚的到来。他们不会容忍自己带重伤离开,所以,计划直接断了,却也产生了第二个可能,如果淮阴本来就没有事呢?徽华醒后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淮阴出了事,辰溪周倚显然不应该这样平静。可是,消息错误意味着什么呢?徽华一点都不想知道。
“为什么?”徽华回身,静静地看着孙珏,没有惊讶,只是不解,“为什么?”
孙珏好像一下子褪去了往日的活泼与爽利,沉默地看着徽华。看了很久,忽然开口道:“或许,为了这个吧。”
徽华愣愣地环视了下周围,瞬间明白了一切。地上四处躺着的身着侍从衣衫的尸体,站在这里唯一下得了命令的自己,周围不知何时出现的淮阴死士,以及站在十步开外神色难辨作为矛头重心的慕衍浩。
徽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想告诉孙珏,他本就已经没有机会了,你不必这样为你的主子苦心谋划,离间是亲人之间的事,你选错了方法。但是,他忽然说不出口。因为不在意,所以无所谓,徽华,原来你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第三章(7)】
擒贼先擒王,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所以,慕衍浩在混乱中用剑抵在自己脖间威胁孙珏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而当孙珏束手放行的时候,他自然更不会惊讶了。离间之所以叫离间,表面功夫总要做足,至于事后会不会追杀,又是另一番道理了。
不知逃了多久,在一座蜿蜒崎岖的山上,慕衍浩依旧在后面,用剑抵着徽华向前走。忽然间,徽华驻了足,快速反手掷出一把银针,慕衍浩急速运剑瞬间劈落,电光火石间控住徽华脉门,快速将手反折在后,踢跪在路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带任何感情:“不要逼我废了你。”
“一根,”徽华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额上流着冷汗,依旧笑得温和,“你中了一根针,手腕上。我坏得肚里都冒黑水,你总不觉得,那上面没毒吧?”
“所以,别拿剑指着我。你杀了我,自己也活不了。我徽华不惜命,只是不知道,慕清枫死不死得起父亲。”徽华这几句话说得极尽刻薄,完全不合他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但慕衍浩没由来地觉得,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他就这么被压制在这里,依旧不含任何卑微地告诉你:你可以让我和你一起走,但我绝不受人胁迫。
慕衍浩撤手收剑,还没等徽华缓过气来就直接封了他几处大穴,阻了内力流通。徽华自小身子虚,如今更是外伤兼内伤,一直都靠内力压着,乍然失去依靠,一时间觉得起来都费劲。
默默看了慕衍浩一眼,徽华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山上的道本就蜿蜒,一侧是山壁,一侧就是万丈深渊,稍一错步失足,就是粉身碎骨。慕衍浩走在后面,眼神有些复杂,到底是紧走了几步,拉过他的手腕,看着徽华不解的神色,平静地开口:“你走里面。”
徽华默默往里挪了一步,速度却显然缓了下来。慕衍浩拉着他的手,只能就着他的步子走,本来速度就不快,奈何徽华忽然停步,尝试挣脱他的手。
慕衍浩心烦意乱地松了手,刚想说什么,就见徽华猛地蹲下身来,单手扶着山壁,不断开始呕血,鲜红的血色在山道上极为刺眼。
慕衍浩皱着眉,看了他良久:“你之前受过内伤?”
徽华缓了缓,就顺着现在的姿势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流着冷汗,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稳,甚至带了几分笑意:“没,车上吃了半天番茄,现在看着你恶心。”
慕衍浩环顾了一下四周,懒得接他的鬼话:“我之前来过这里,过去不远有个山洞,还能走吗?”
徽华静静瞥了前面一眼,咬了咬下唇,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个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低下头闭了闭眼,又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应该没问题。”
默默扶着山壁站起身来,徽华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慕衍浩看得出来,徽华虽然步伐不是很稳,走得还是有些分寸,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也就没再拦着他。
其实,慕衍浩说的不远委实让徽华有些无力,等到了山洞,天都已经半黑了。看着徽华硬撑着过来,脸色煞白,慕衍浩实在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这里路不好走,想搜个人也麻烦,应该没什么问题。”
徽华无力地点点头,靠在山洞口,轻轻滑坐下来,双手环着膝,完全没有朝里走的意思。慕衍浩看他使不上力,也懒得多说,直接进了洞。他们不是在游玩,是在逃命,所以没时间儿女情长,多做担忧。慕衍浩很清楚,徽华不像慕清枫,他是在淮阴长大的,面对这种情况会理智很多,确实是很大的助力,但他现在情况摆在这里,在决策方面便只能他一个人想办法。
而等慕衍浩理出头绪,夜色已经很深了,但徽华全无进来的意思,慕衍浩也只能出去看看。事实上,在他步出山洞的那一刻,还没开口,徽华就已经惊醒了。警惕地看了一眼慕衍浩之后,徽华又默默闭上了眼睛。
慕衍浩看得出来,徽华目前的状态很不好:“进来,我帮你疗伤。”
徽华摇了摇头:“你解开我的穴道,我可以自己来。”
“解开你的穴道,等你半夜再对我甩一把针吗?”
“你想多了,”徽华睁开眼睛,似笑非笑,“没有内力,我也能甩你一把针的。”
慕衍浩沉沉地看了徽华半晌,终于还是把徽华逼进了山洞里。
直到慕衍浩将内力注入徽华体内的一刻,他才了解到徽华的内伤有多重。在这种情况下被封了内力,从山脚走到这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太难了。
而此刻的徽华依旧不好过,忍了很久才忽然觉得那种虚弱感衰减了许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刚想回头,就听见一声厉喝:“别动!”
慕衍浩解了他穴道之后,忽然觉得情况更加麻烦。徽华体内的真气乱得厉害,好像是在凝聚的情况下被打散过,混乱得找不出头绪,只能靠内力一遍遍过着慢慢理。徽华反应过来也试着顺慕衍浩的内力去梳理,一来一去就生生过了一夜。
等到疗伤结束,徽华缓了口气,然后试探着回头去看慕衍浩,就见他神色有些疲惫,只好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慕衍浩不解地看了徽华一眼,徽华似乎是有些尴尬,站起身来,张了几次口才说道:“我昨天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就是……”
听他一说,慕衍浩才想起徽华昨日反常的言行:“你之前没被人陷害背叛过?”
徽华直接愣在了那里。
“以后交友的时候注意些,剑法和心法是一个道理。一个人剑法诡秘成这样,也亏得你敢跟他深交。不过,在淮阴活了那么久,这种事情就该见惯了,日后……”
慕衍浩顿了顿,突然有些无奈,实在看不惯,倒险些把他当清枫来教了:“你先出去吧。”
看着慕衍浩开始调息,徽华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神色有些不明。
【第三章(8)】
天公不作美,午时过后,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之后慢慢有了越下越大的趋势。与其说他们是躲在了山上,不妨说是直接被困在了山里。而慕衍浩昨日的计划也不得不搁浅,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徽华交谈。
慕衍浩当初说的是三日,存的是历练慕清枫的意思,但看这架势,四天五天的倒是很难回去了。他素来不怎么刻板,所以才存了这样的心思,但时间若是久了,他也唯恐生变。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再加上他下不去,别人也上不来,他倒也算是安然的很。
其实,清枫问他喜不喜欢徽华的时候,他是有答案的,只是不那么明确。他真的觉得这个人很不真实,他坐在这种位子上,对于看不透的东西,总是带着一些审视但不深入了解的态度。对于慕衍浩而言,徽华代表的是淮阴,是个后来插入的陌生人物,却偏偏占着他身边最亲密的关系,怎么看都不是讨喜的角色。
如今他在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被排空,他的全部注意便只能投到徽华的身上。
“我记得,曾听清枫说起过,你仿佛从不与人交朋友。”
慕清枫居然连这种事都会告诉慕衍浩吗?徽华愣了愣,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以前交过的。”很好的朋友,韩昭宣、孙珏、容瑄,都是。但是,慢慢地,就变了。八岁的时候,韩昭宣取了他母亲的信物,代替了他的身份;十二岁的时候,容瑄正式与他决裂,共逐嗣君之位;然后,就是今日的孙珏。其实,帮容瑄,帮他都好,左不过,是更重哪个朋友罢了。
“现在不交了?”他其实也可以想象,在权利的争夺过程中,在亲情友情爱情的抉择中,朋友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角色。所以,慕衍浩只是随口一问,本也没打算听他回答,但徽华沉默一笑,突然说了一句颇有意思的话。“做棋子便要有当棋子的自知之明,尤其是当被利用完了之后。”
当时,关于君子协定的事,徽华没提,慕衍浩也没再议,两人好像就这样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徽华才明白,原来,有些棋局,纵使你不能推翻耍赖,却是可以无限制拖延下去的。即使他知道,拖延的理由绝不会是因为他,但依旧是高兴的。然而后来……朋友亲人,大抵都是一样的。
似乎是看懂了徽华的神色,慕衍浩沉默片刻,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来就没觉得您喜欢过我,”徽华不傻,这种明显的感情,他还是分辨得清的,“真正确定,是在世子在门前跪了几个时辰你还没见他之后,当是看着您无所谓的目光,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或许也只能是这样了。”如果打算放手了,就没有这样逼的道理。
慕衍浩忽然觉得,他能问的问题也不外乎这么几个了,便无奈地笑笑,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当时,为什么非要选择烧那本书,”慕衍浩有些好奇,“本王想听真话。”
徽华看着慕衍浩,看了很久很久,嘴角牵起一丝诡异的弧度,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样子:“本嗣君,看着不舒服。”
不同于刚才的淡漠,此刻的徽华看起来是真实而明媚的,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张扬。慕衍浩看着他,忽然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那一天,两人聊得很畅快。徽华没有任何隐瞒,慕衍浩也没考虑过淮阴。他们就这么简简单单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从趣闻轶事谈到国家大局。慕衍浩早就知道,淮阴嗣君合该是个惊才艳艳、博采众长的人,但真正感受到的时候,却依旧是满目震撼。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所顾忌地谈论过了。这些年,他被梁王的位子压得太重,连带着江然也已然不复当年的风华,而慕清枫还未曾历经世事,他的见解远远达不到徽华的深度与广度。
突然有一刻,慕衍浩想起了孙珏当时提议与自己合作时所说的一段话。
“像徽华这种人,是不能深交的。因为你哪怕愿意去了解他一点点,这辈子,也就算是赔进去了。他的前半生过得太艰难,以至于骨子里就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味道。然而,他就带着那种好像全世界都没有辜负他的表情,去甘心接受所有人的辜负,然后静静地告诉你:不是你的错。因为,他依旧可以带着笑容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我其实很害怕,我怕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没有勇气背叛他。我更怕的是,纵使哪天,我真背叛了他,或许,也下不去杀手了。而对徽华来讲,你一次杀不了他,下一次,他就永远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了。”
直到此时,慕衍浩都没有真正明白孙珏那段话中的绝望。他只是隐隐觉得,虽然目前为止,他对徽华都没有任何疑似怜惜的情愫,但这场合作,他或许是要输了。
在徽华昏迷的多日里,孙珏曾经找过他一次,并达成了交易。他自愿成为梁王府进驻淮阴的细作,并保证让徽华此生不再与慕清枫相干。这样的条件很诱人,慕衍浩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而孙珏的要求却很简单:第一,不能让徽华回到淮阴;第二,在拟定的逃亡过程中,不要试图去了解徽华。
慕衍浩很清楚,这所谓的第二个要求不过是孙珏的忠告。其实,如果没有这场雨,或许一切都能顺着原本的轨迹运行,只可惜,偏偏是阴雨连绵。
【第三章(9)】
一晃眼,几天就这样过去。
自从那天过后,徽华闲暇时间一般都不会出现在山洞里,慕衍浩也很少会去刻意关心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但徽华的作息时间确实很固定,固定到让慕衍浩无可奈何,从他睁开眼到闭上眼基本只会见到一面,目的也很单纯:送些东西,然后转身就走。
这些东西很杂,简单到食物、打火石、木柴,复杂到一些工艺十分精巧的工具,有的他连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每次都会注意到徽华手上的伤口,那是一种被薄刀划过的痕迹。
慕衍浩每次都会非常清楚地告诉徽华,这些东西他用不上,徽华每次也都会很认真地点头,示意听懂,然后,第二天照来不误。慕衍浩几乎不能理解他的执着,一来二去也就默认了。
今天的雨却是下得格外大些,慕衍浩确定,大概不过多久,雨就会一天天慢慢停下来了。他有些欣慰地看了看外面,视线却忽然定在一点上,不自觉地皱了眉。
托江然的福,他对阵法大致有点感觉。距离太远,慕衍浩其实看不清徽华的动作,但就他的具体走位来看,慕衍浩很肯定,他是在布阵。这点慕衍浩早就知道,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那个地方显然有些偏了,悬崖边上,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
当徽华在很认真地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才能会显露得很彻底。阵法的布置是一件很费脑力的伙计,但徽华看起来却很随意。一旦定了一步,基本上也就不会再多做修略。但即使是这样高的效率,徽华却也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可见阵型之大,也就可以很好的解释白日徽华的“全面失踪”。
而等徽华再来的时候,又是一身清爽,看不出丝毫疲惫:“王爷,怎么样?帮我试个毒吧?”说着,掏出几个果子,颇为随意地摆在慕衍浩面前。
对于徽华喜欢用内力烤干衣服这种习惯,慕衍浩也算是见怪不怪。或许是没有了君臣关系的束缚,徽华很少再去保持恭敬的姿态,比起父子,倒更像是一对忘年交。
一般而言,慕衍浩此刻的反应理应是——无视之,但看着外面磅礴的大雨,他还是刻意地问了一句:“吃过了吗?”
徽华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半晌才迟疑地点了点头,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慕衍浩深深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发觉,徽华骨子里并不是个诚实的人。他的抉择有时候很奇怪。在一些事关生死的大事上,他可能会很认真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但在一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上,他却可以做到用一种完全真诚的目光毫无压力地告诉你一个与事实全然相反的结论。
“本王再问一遍,你最好确定了再答。”
徽华只是不解地看着慕衍浩,似乎完全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重复的必要。
“在这吃吧,”慕衍浩有些无奈,“本王看着你吃。”他其实并没有死磕这件事的意思,实在是今日的雨下得太大。慕衍浩不知道徽华为什么不愿意呆在山洞里,如果他有别的落脚地方,慕衍浩也不会觉得奇怪,但偏偏没有。
有时候,半夜起来,走到洞口,就会看见这个孩子瑟缩地窝在角落里,默默地抱着膝浅眠。雨水就这么稀稀落落地打在他身上,而他似乎并没有醒的意思。其实,徽华好像只对脚步声有种刻意的警觉。平白无故的,他觉得,徽华看起来有些可怜。
晚上宁愿淋着雨也不愿意进去,慕衍浩不清楚这是什么心态,但他很清楚,无意识去抱一样东西是安全感缺失的表现,因为江然曾经这样说过。
“你怕我晚上杀了你?”难道他的形象这么可怕,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样子?
纵使慕衍浩与徽华的思维都偏于跳跃性,但这种跳跃显然也不在一个频率上。因为徽华只是震惊而充满不解地看着他,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晚上不进来?”慕衍浩思索片刻,试探着说了一个看起来可能性较大的原因,“因为我是你的主君?”
徽华的目光越发困惑,显然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于是理所当然地继续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您是我父亲。”
徽华的意思很简单,简单到让慕衍浩没有办法反驳。他似乎才想起,梁王府家规确实有这么一条。徽华是一个对规矩很执着的人,他不清楚这种东西的制定本意究竟是什么,但是他会很认真地遵守,不分任何情况。
“你还读过这种东西?”慕衍浩有些惊讶,除了当年还小的时候,老梁王逼着他读了一遍之后,那纯粹就变成了压箱底的存在。徽华若是不提,他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样东西了。
徽华非常认真地点头:“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学这个了。仪乐师傅是一条一条教的,当年我们还小,很多人都没有下功夫,一个月之后就再没见到他们了。”
慕衍浩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没有再见到”是个怎样的意思:“这么说来,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听话了?”四五岁,那是一种怎样的概念?慕衍浩甚至怀疑四五岁的自己认不认得全家规上的字。
“也不是,”徽华似是误解了他的意思,脸上看上去有些尴尬,纠结了很久才轻声开口,“仪乐师傅开始只让我们做两件事:认识尽量多的字,不要说脏话。就这两条,学院里却都被罚得很厉害。当年,韩昭宣、容瑄、孙珏和我,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所以,当孙珏犯了仪乐老师的忌讳被罚之后,我们去看他,然后当场立誓:有朝一日一定要骂得让他回不了口。”
这件事,徽华记得很清楚。因为四年后,孙珏就把自创的药剂下到了师傅的饭菜中,让他失聪失语了一日,并在他身后鬼鬼祟祟骂了一路。这件事由韩昭宣断尾,从头到尾没让人抓住一丝把柄。七年后,容瑄打通所有关系,淮阴十成七的人联名上书指斥仪乐师傅多年讹误,不久之后,书院的授书人选便被撤换了一轮。
当时的徽华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安静地每日阅读书刊,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直至那一年,徽华十五,路上再遇多年前的师傅,十分温和有礼地向他讨教问题,渐谈渐深,最后只余徽华一人侃侃而谈。其用词之深僻,主旨之隐晦,典故之精妙,笑容之真诚,堪称千古奇佳,听得当时在场并自认文学素养尚可的孙珏一愣一愣,半句都没懂。而最终,仪乐老师笑着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眼神,赞许地看了眼徽华,走了。
事后,容瑄对着徽华被强迫默出的讲稿看了很久,只说了一句:“高!”然后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弄清楚所有用典,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段话愣是从仪乐老师祖宗十八代开始骂起,全文不见一个脏字,文辞浮华卓绝,配上当时徽华温文无害的笑容,实在颇似阐释精妙见解,却是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静静听完徽华浅淡的陈述,慕衍浩用一种很显意味深长地目光看了眼徽华:“这么说,你喜欢翻书的习惯,本意是为了更好地进行……”吵架?慕衍浩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受了深深欺骗的错觉。
徽华直视慕衍浩良久,最后到底也是没有反对。
【第三章(10)】
那一日,慕衍浩与徽华有意无意地谈了很久,一直谈到徽华昏昏沉沉地睡去。看着他略显脆弱却又毫无提防的睡颜,慕衍浩默了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轻轻靠墙半躺了下来。还没等他陷入睡眠,就感到徽华渐渐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多年的警觉让慕衍浩迅速惊醒,愣了片刻后,他神色莫名地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徽华骨子里是个很守礼的人,虽然他的守礼有时基本只见于表面,但或许是多日的交谈让他卸下了防心,昏沉之间,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
火堆的光亮中,慕衍浩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徽华,忽然有些恍然。不同于平日的温和谨慎,也不似近日他无意流露出的高傲散淡,徽华如今静静地靠在石壁上,青丝半拢,额前的碎发松散地垂着,平白让人觉得干净,肖似当年华灯初上时惊鸿一瞥的黎素唯。
慕衍浩轻轻伸出手,想帮徽华捋过额前的碎发,但最后,还是顿在了那里。
那一刻,记忆纷至迭来。宛如几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少年,长楼一曲的才女,一曲过后,青春已逝,曲终人散。素唯,既然你本心无意尽释前程,又何必非要留下这样的孩子?
后两日,雨开始渐渐停了。这段时间,慕衍浩经常听徽华谈论起年幼时的点点滴滴。他忽然觉得,其实,徽华的生活并不似他想象中的刻板阴暗。在那段血腥难忍的光阴中,他没有父母的支持,却是陪伴着朋友的相互扶持。他们年少相识,在一种近乎残忍的生活中,以另一种态度去抗争,去保全。所以,在淮阴的嗣君培养计划中,除去已然逝世的韩昭宣,他们一直相伴走到了最后。
慕衍浩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一群朋友,他们谋划多年,各自成长,只为圆一个当初的承诺。自然,他更无法理解,如此互相信任、互相交托的四个人,为什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但徽华显然没有这样的感触,或许孙珏的话没错,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也把命运看得太透彻,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自然,他同样却也不会原谅任何人。因为知道不会再原谅,所以不会再计较。
是以,当他忽然以一种简单的目光问出与慕清枫同样问题的时候,慕衍浩几乎是错愕的。
“如果当年,没有韩昭宣。你会,喜欢我吗?”没有经过世事的无常,没有过多人事的更迭,他作为一个孩子,拥有与慕清枫同样干净的灵魂。或许不再惊才艳艳,这样的我,你会不会喜欢?
或许吧。慕衍浩一时无法想象,当徽华简简单单、天真无邪时,是个怎样的样子。徽华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他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可以是悲伤无奈的,可以是笑对世事的,又或者,是刻薄讥讽的。但无论那种形象,都不可能让人联想到单纯。干净和单纯,远远不是一种感觉,他可以看起来很干净,但很难在他身上找到单纯的痕迹。所以,至始至终,慕衍浩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良久,徽华低了低头,状似无意地接口:“我明白了。”
慕衍浩看着他,忽然无意识地说了一句话:“徽华,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或许可以就这样一辈子生活下去的,以一种你可能更喜欢的方式。”
“你想让我辅佐慕清枫?”徽华缓缓抬起头,表情中却忽然掺杂了一丝复杂与讽笑。他没有说任何不敬的话,但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慕衍浩,你做梦!
还没等慕衍浩反应过来,徽华便以一种难以辨认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顷刻间冲进了雨幕。那天的雨并不大,却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晚上,带着即将放晴的前兆,让慕衍浩无意识得觉得有些心乱。而整个晚上,徽华,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回来。
慕衍浩彻夜未眠,等到黎明破晓,雨势已然停下,只有偶尔滴下的雨滴,落在地上,泛起丝丝涟漪。雨停了,山的封锁也尽了,他们可以离开的同时,别人也可以入山了,所以,这个地方,已经不宜久留。然而,徽华依旧了无音讯。以他如今的心绪,慕衍浩实在不敢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一时有些后悔,其实,昨日不该放任他离开的。
理了理衣衫,慕衍浩刚出山洞,常年敏锐的觉察力便让他顿在了那里。门口的场景丝毫未变,但明显不是之前的感觉,晨日的空气清新空畅,却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慕衍浩的心开始往下沉。这代表什么,他清楚得很。雨渐停的时候,山上的路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难走了。徽华昨日或许刚出去没多远便遭到了围攻,但就凭他在山洞里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他就能确定,除开阵法的干扰因素外,徽华显然没有反抗。他在后撤,以整座山的阵法为掩护。
慕衍浩并不精通阵法,只是略涉,所以,他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大致判别得出徽华的打算。他是个全局观很强的人,又耗时许久,可见阵型之大。慕衍浩相信,不止眼前,整座山可能都被引成了一种迷宫的态势。人从中间走过,只要催动阵法改变其中一些小的物象,是可以达到造就不同感觉的目的的。换言之,徽华在计划不断围绕全山旋转,期间不断催动阵法,同时改变方向,造成一种错乱的迷宫效果。
淮阴的死士不同于简单的杀手,以这种方法甩开敌人的几率其实微乎其微,但徽华依旧当机立断这么做了,就说明这个局不这么简单,他必然是留着后手的。
江然曾经查过淮阴的资料,他告诉慕衍浩:徽华此人,武功权谋未必赢得过容瑄,城府心机也未必胜得了孙珏,但能在淮阴一举败下众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他最擅长的,除了轻功就是连环局。会阵法不稀奇,淮阴的初轮候选者谁都会,但那种通篇的连贯度,那种能把死棋下活的本事,不是一个人耗尽寿元就能学会的。
对于阵法,徽华玩得很是顺手,他甚至不拘阵法的大小,长耗精力的精妙方阵或许只是初局,而一个随随便便没有任何净含量的东西,却可能是致命的。慕衍浩几乎是立即想到了徽华那日在雨中设阵的场景,突然间感到有些心悸。
当年,江然一招败在慕衍浩剑下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段当时想来很是无稽的话:“我可没有输给你,只是不想拿我宝贵的生命和你搏一场平局罢了。”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布一个死局和你同归于尽。
慕衍浩当时觉得无稽,是因为江然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但徽华,慕衍浩的心里确实一点底都没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杀局,布在位临万丈深渊的悬崖边,这实在是死局中的死局。
可以想象,在群山深处徒饶了良久光阴的人是很难辨别这座山情势的,如果徽华确认自己没能力甩掉身后的人,毫无疑问会直接把人往悬崖上引。而引敌人入阵,最直接最保险最高效的唯一方法,就是他自己先进。只要他把轻功压到一种特定的状况,只要他能把所有人适时的引到这个地方,只要他的时机距离卡得够精准,在阵法启动之前,这种同归于尽的状态完全不会体现出来。而这件事,徽华能不能做到,慕衍浩几乎一点都没有怀疑。
他是一个冷静到足以漠视生命的人,他确定他们无论何时下山都是被动,他确定以两个人的能力摆不平淮阴的死士,所以,他以最小的代价去求最大的效益。
如果自己不是当事者,慕衍浩简直要为他的想法拍案叫绝了。人家还没动你,你就上赶着去死。徽华,淮阴培养得出你这种嗣君,简直是瞎了眼。
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一支长箭破空而至,慕衍浩下意识后退一步,长箭擦过他的衣衫,钉入身旁的树。箭上带着字条,徽华的字迹一贯的飘逸:辰时过后,阵法自解。
那是阐释,也是警告,这一箭,我不伤你,你不出这里就好。如果你不听我的劝阻,我不会杀你,但依旧可以重创你,同样的,你也出不了这里。
慕衍浩默了默,忽然觉得,他当时真的是疯了才敢相信徽华那句“因为您是我父亲”的奇怪言辞,这段时间,与其说他是守着什么规矩,不妨说,他每日想的就是怎样把这件事彻底解决。那一天天的气氛缓和,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是徽华在做一种诀别。
他在认真地做决定,同时把一切人和事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却又把一切的人与事纳入到他计划的考量之中,为了避免慕衍浩的意外涉入,徽华十分简单地花了几个晚上时间,决意把他直接困在这里。
徽华的想法其实没有实质错误,但在这件事上,他显然有些预料偏差。慕衍浩不擅阵法是不假,但奈何江然会,而且水平还不低。为了确保慕衍浩的安全,江然曾经苦心研究过一套耗时耗力但对于布阵高手绝对见效的万能走位方式,按江然的话说,高手一般有高手的逻辑,如果你碰上的是初学的菜鸟,那委实是你命不好。
所以,当慕衍浩孤注一掷,以极快的速度冲出箭阵,却到底被流箭擦出了一丝灼热后,不禁心中默叹:江然,你竟然连个小孩子都玩不过,果真是要回炉重造了。
此时,卯时已然过半,慕衍浩完全不敢耽搁,但考虑到山上可能的迷阵,他也不敢多用轻功,只能一路谨慎地沿悬崖方向走。
而此刻的徽华依旧还在与淮阴的人僵持,孙珏的叛离很绝对,所以他完全不敢掉以轻心。正如徽华有多了解淮阴一般,孙珏也足够了解他。
其实,慕衍浩的判断准确性并不多高,因为他掌握的资料太少。徽华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甩掉身后的人,从头到尾,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在混淆对方视线的同时,逐渐放慢自己的速度,直到给人一种他后继乏力的错觉。
他已经耗了半个晚上,在这座山上上下下,左穿右绕,直到他能够把每个细节都精确到了基本不会产生误差的地步。所以,当他以一种可控的速度到达悬崖边却感受到人声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几近错愕,然后迅速出手。两人对过一招之后,徽华愣在了那里,被慕衍浩拽了一把才反应过来,立即反手拉住他,看了看身后,声音略显沙哑:“左边。”
慕衍浩沉默着看了他一眼便紧跟徽华的步伐闯了阵。坦白而言,徽华自认计划无误,但问题是,他过高地预估了自己近日的情况。在以轻功围着山耗了不知多少圈之后,他明显觉得自己的内力跟不上。如果说,他原本在硬提一口气撑着还有可能成功的话,那么经慕衍浩一打断,他几乎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在以一种极为繁复的步法冲出阵法后,他就这么突然停在了原地,对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再回头急速望了一眼,终是虚看着慕衍浩,目光迟疑,额角见汗,讪讪地开口:“君父,您……有把握……”多带一个人过去吗?徽华的话说得看似很快,但声音却是越说越轻,最后终于消失在了慕衍浩无可无不可的状态里。
徽华看着慕衍浩,或许是他内力耗费过度,有些眼花,他隐隐觉得,慕衍浩虽然面无表情,但浑身透露出一种阴沉的气息。徽华咬了咬下唇,忽然抬头,刚想说什么,就猛地被一股外力拉过,一阵急速的失重感过去后,才终于踏到了实处。
几乎在横过山崖之后,慕衍浩便直接推开了徽华,丝毫不在意他扶着树木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只是回头静静地看着方才的断崖。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场面说是万箭齐发,尸横遍野也不为过,而这种毁灭,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心神一瞬间的放松让徽华整个人都有些失力,他面色苍白地扶着树,气息明显不稳。其实,停在悬崖边的那一刻,他不是不害怕,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完全没有时间去想慕衍浩究竟有没有那个能力,有没有那个意愿。
他缓了很久才压住那种后怕,堪堪站稳,便见慕衍浩正看着对面的情况,以徽华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隐隐想起,或许这种方式在平常人看来太过于血腥,便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只是沉默地站着。
良久后,慕衍浩才慢慢转过身来,看了徽华一眼,然后猛地一耳光甩了过去,用力之大,震得他手都觉得疼。这么多年了,很少还有事情能让他动这么大的火,徽华,你也倒是真厉害。
【第三章(11)】
徽华顷刻间倒在地上,嘴角缓缓渗出鲜血,脸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却是愣了很久也没有反应过来。
淮阴的人犯了错,自有刑堂处置,严格却也体面,是以,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打。平白的,他觉得有一种屈辱感,连眼中都有些泛酸。
忍了很久,徽华才压住那种莫名的情愫,低声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
还没等他说完,慕衍浩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笑得高深莫测:“你轻功很好?”好到可以随随便便地隔着万丈悬崖玩瞬移?
徽华怔了怔,迟疑而无措的点了点头。他不是很明白慕衍浩的问题,但他的轻功确实不错,至少淮阴的师傅都是这样认为的。
慕衍浩点了点头,没有再去争执这件事情,只是顺手折断了一根树枝,返身静静地看着徽华:“我没兴趣耗时间,一句话,错在哪里?”
这个动作,徽华其实看懂了,但他依旧茫然地看着慕衍浩。他不是反抗,他是真的不明白错在了哪里。他还没有学会如何以一个父亲的角度衡量一件事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但不可能理解慕衍浩当时的后怕。
两人相对僵持了很久,徽华才默默地跪起,一言不发。徽华到底不是慕清枫,他不会去认一个莫须有的错,因为淮阴从来没有这个要求。
慕衍浩也不和他废话,只是一下一下往他身上砸。徽华受刑时很少有过多的反应,所以慕衍浩根本无从判定他疼不疼,是以,他只能一下重过一下,直到树枝折断在他手里。
想起书房门前打断的几根竹棍,慕衍浩忽然觉得有些累。他可以用责打教会慕清枫怎样不去伤害自己,但他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教会徽华惜命。因为他不在乎这种疼痛,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认一个他不认同的错,比起慕清枫的明知故犯,徽华的问题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是错的。
慕衍浩默了良久,还是轻手搭上了徽华的肩膀。
然而,在慕衍浩俯身触到徽华腰带的一刻,他几乎是立即反抗般地握住了慕衍浩的手。那不是无意识的动作,徽华的目光很清醒,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惩罚。
慕衍浩身居高位久了,很少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这种抵抗的姿态。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公开地忤逆他了,连慕清枫盛宠的时候都没敢。
慕衍浩的火气几乎压不住,按着他肩膀的手瞬间施力,语音冰冷:“松手,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抗,就不单单是封内力的问题了。”。
徽华依旧低着头,阻拦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还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慕衍浩看了他一眼,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徽华却忽然抬了头。他的眼眶泛红,泪水死死地压制着未流。不知道是谁说过,有时候,有些人,泪水忍而不落的时候,看起来会让人格外心疼。慕衍浩就这样看着徽华,看着他极力克制,泪水却忽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就这么固执地看着你,神情没有任何痛苦,只有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慕衍浩第一次看到徽华哭,没有丝毫声音,却那么明显地让人感受到他的绝望。
看了很久,慕衍浩静静地松了手。徽华,你赢了,你,赢了。
他刚想离开,忽然听到徽华哽咽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已经这样谨小慎微了,你为什么还是觉得我不听话?”
慕衍浩神色复杂地望了望山的对面,轻轻抚过徽华被泪水沾湿的发丝,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徽华,你明明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危险的一局?”
“如果我没有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徽华愣愣地看着慕衍浩,他想说,因为这样赢面大,而且,他不会输。他想说,没有你,他不会中途错气,至少也有七成机会可以安全过来。他想说,淮阴博的是生机,他不会随随便便押上自己的生命。可那一刻,徽华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隐隐觉得,这些话,或许根本不是慕衍浩要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顺着姿势坐了下来,双手紧紧环膝,看着悬崖,陷入了沉默。
那一天,慕衍浩和徽华没有再交谈。而慕衍浩此后也没有立即着手离开。徽华的办法很干净,短时间内显然不会再有第二批杀手了,是以,收到江然飞鸽传书的慕衍浩当即决定直接在山上等江然明日的接应。
第二日清晨,慕衍浩登上断崖。徽华依旧保持着昨日的坐姿,只是手边不知为何多了只兔子。他看着徽华充满兴味的目光,忽然有些不敢相信那是昨日回首间夺取多人生命的孩子。
“好可爱,”徽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但本性到底还是本性,他几乎不假思索而又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一定很好吃。”
慕衍浩的脚步就此生生顿了顿,而听到脚步声的徽华静静地回头,看了看慕衍浩手中的信,眼中闪过一瞬的了然。
“徽华,临行之前,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慕衍浩一手执信,一手握剑,眼神平静,“本王坦言并不想对付你,所以折中给你一个提议。你可以以梁王府二少爷的身份重新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你愿不愿意放弃嗣君的身份?
徽华看了慕衍浩很久,脸上泛起一丝平静的笑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慕衍浩离去良久,他才渐渐收敛起笑意,目光中透出一种悲凉。
慕衍浩其实不明白,他和慕清枫是不一样的。慕清枫的身份承载的是梁王的认可,而他的身份却是他全部的生命意义。他是自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着长大的,嗣君之位几乎是他的所有。失去了这种身份,慕清枫会绝望,但十年二十年,他或许就会渐渐忘记,但徽华不可能。你让他放弃身份,就是生生剥夺了他生命所有的意义。
【第四章(1)】
江然之所以被称之为江然,其不靠谱之名完全是人所共知,即使慕衍浩与之相处多年,对其思维之抽风,脑袋之进水的认知还是被深深刷新了一个新层次。看着眼前浩浩荡荡如大军进城的可怕场景,慕衍浩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凝视着江然。
最终,江然没有抗住慕衍浩的目光威压,不得不抛弃了精心布置的侍卫队迎接仪式,与慕衍浩乘着马车先行离开了。
在快速赶回梁王府的路程中,慕衍浩从江然口中大致了解了近况。或许是初次尝试,慕清枫管理王府事务,表现可圈可点。前几日,他大致也能镇得住情况,但最近,风言风语传得太广,王府里人心惶惶,慕清枫无奈之下,加上自身也没底,到底是紧急传信给了江然。
慕衍浩沉思片刻:“江然,清枫这件事……”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阵颠簸。慕衍浩猛地皱眉,直接看向了江然,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怎么办事的?那么久都没摆平?
江然讪讪地看了慕衍浩一眼,眼神中也带着一丝不解,随后立即提剑掀帘。只是,还没等他下车拔剑,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了震,生生顿在了那里,良久才回过身来,神色有些诡异,试探地轻声问了句:“王爷?”
慕衍浩挑眉看他一眼,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随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驾马的侍从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频频望着慕衍浩。而马车前,徽华似乎刚刚爬起来,静静地理着衣衫,发丝微显散乱,看上去有些狼狈。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的尴尬感后,徽华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语气笑着开口:“我又没说不答应,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一句话,把他的来意交代得清清楚楚。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平白驱走了许多阴霾,就像多年前的另一个孩子,明明是有求于人,却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气氛,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技术问题。
江然看了看慕衍浩,又看了看徽华,大致明白了其中的曲折,静静地对徽华行了一礼:“二少爷。”
然后,徽华就这样尴尬地站在了那里。
慕衍浩看了他片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是想自己一个人回?”
徽华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上车时被侍从扶了一把还匆匆说了句:“谢谢。”
于是,侍从似乎更加不知所措了。
或许是江然不久前去过淮阴,对徽华的印象有所改观。又或许,徽华明明白白放弃了嗣君的身份,让江然能够以一种简单看孩子的方式与之相处。总之,马车里的气氛并没有变得很压抑,反而因着徽华的出现多了些话题,几人也就渐渐放开了。
“二少爷,梁王府就在那里,又不会跑。您这一路拼死拼活,耍着轻功过来,何必呢?”
“徽华只是怕,若是不拼死拼活、耍着轻功过来,却还是在半路上截到了王府的马车,总觉得,这种情况,有哪里不对。”说好的快马赶回梁王府,您的脸是该往哪儿放?
“哦?二少爷居然觉得是您截住了马,而不是马截住了您?”
“您居然截住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慕衍浩无奈地看了看两人,有些失笑。其实,撇开身份不谈,江然和徽华的性子倒是合拍得很,嘴上功夫都不赖。只是,江然损在了明面上,而徽华,却是藏得深。看着江然如今便死死地败在徽华明浅的语言环境之下,慕衍浩几乎可以想见,不久后,江然疑似仪乐师傅的悲惨境地。
“徽华,说起截马车的技术问题,本王觉得,你当真该向清枫好好讨教讨教。”
徽华似是愣了愣:“世子还会这个?”其实,他对慕清枫的了解大体只在字面上,对于他的性情经历也未必知道多少。
慕衍浩也没计较他的称呼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开口:“你兄长不仅充分掌握了拦车的真谛,而且能在保证自身全身而退的同时,收到别人的资金支持。”
徽华茫然地看了慕衍浩片刻,居然真的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徽华改日一定求教。”
江然在一边,听得眉毛都揪在了一起。王爷终于还是在养歪了一个世子之后,又找到了新的目标吧。在堂堂梁王殿下的可怕教育理念之下,他几乎可以预想到徽华此后惨淡的未来。从一个惊才艳艳的淮阴嗣君,直接退化到街头实践碰瓷的高手,二少爷,咱们真的不能有出息一点吗?
【第四章(2)】
谈笑间,时间总会过得飞快。几乎没有感觉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梁王府门口。慕衍浩下车的一刻,便见慕清枫静静地等在门口。
或许是繁乱的王府事物才刚上手,几日不见,他的身材愈显清瘦,站在阳光下,隐隐有了一种含而不露的沉,却笑得恰到好处:“父王。”
慕衍浩看得有些恍然,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其实是一件欣慰又带着失落的感觉。在他逐渐走向沉稳克制的过程中,他会慢慢失去年少的稚气,失去撒娇耍赖的天真,真正以一个独立者的身份去思考问题。他不会再缠着你要这要那,不会再对着你问东问西,他开始缓缓退离你的保护,独立并正确地去走他应该走的人生。但你不得不放手,因为你知道,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轻轻点了点头,慕衍浩率先迈进了大门。慕清枫向旁边退了半步,先让慕衍浩过去,随后看了看徽华。半路上,江然飞信将情况大致做了交代,所以,他毫不错愕地笑笑:“徽华。”简简单单的称呼,以兄长的姿态。
徽华礼节性地回礼,与慕清枫一并踏入了王府的大门。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息,慕衍浩平白多了一丝慨叹,轻声与徽华交谈着什么。慕清枫渐渐放慢自己的脚步,看着距离不断拉大,直到自己最终停步。就像自己选的这条路一样,只能眼见父子关系的越发疏离。不知从何时开始,慕衍浩已经不会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及时回头观望了。长大,原来是一件这样的事情。
“清枫?”
“江叔,”慕清枫回头看着江然,眼神中重新凝出笑意,“这件事上,劳烦江叔了。”
“什么劳不劳烦的,”江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向庭院里走,“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你父王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
慕清枫这回是真笑出来了:“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江叔把我给看透了。这样可不好,以后做坏事可不能这样明目张胆了。”
二人相视一笑,谈笑着往庭院走。而此刻正与徽华谈着什么的慕衍浩,忽然回头静静看了一眼二人远去的方向,随后又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徽华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恍若未觉。
走在庭院里的二人依旧笑着谈论近日的事情。忽然,江然敛了敛表情,状似无意地问道:“刚收到我信的时候,感觉还好吧?”
慕清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可真不怎么好。想想明明是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不过十余天,关系就这样和缓了,又对比了一下我悲惨的一年经历,实在觉得亏得慌。不过,其实真正看到信的时候,也算不上多吃惊。”在慕衍浩离开的那一刻,他就设想过这样的场景。而他的直觉,往往精准得可怕。
江然点了点头,大致也能料想到,他简单平静的话语后潜藏的失落:“你的身份摆在那里,徽华如今又是孤身入府,只要王爷的本意不变,对你也未必能有多大的影响。倒是……清枫,你要有思想准备,徽华现在的身份简单,王爷固然不会用他,但却可能越来越喜欢他,而一个人的感情是很难持平的,加之你现在的情况……总之,你要明白,继承人的路向来是这样走的。”
在这件事上,他不能说徽华另有预谋,他只是觉得,那种态度的忽然转变,毫不在意的态度,相似的拦车方式,这个转折太快,而巧合度,也实在有些高。虽然他在马车上试探过徽华,可显然没有任何结果。
江然看不透慕衍浩的打算,也不清楚徽华突然的反悔,所以,他只能让慕清枫尽量放松心态。在这件事上,他持的是保留意见。徽华如今的身份确实没有影响,但一切必须建立在王爷本身的态度上。凡事不破不立,如果徽华真的想清楚这个概念,暂退一步,转而先来一次宅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不管徽华是不是放弃过嗣君之位,一个自小在淮阴长大的人和一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少主,淮阴日后的选择不言而喻。
江然私心里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世子的废立是大事,说白了,但凡慕清枫没犯下什么大错,让梁王觉得这个继承人足够无能,世子之位,一般是不会轻易变动的。但是,纵使可能性不高,江然却也不能不想,因为,这对亲父子的脑回路,他有时并不怎么看得懂。
慕清枫看着江然似在不断纠结着什么的表情,倒是忽然笑了:“江叔,你和父王有时想得太深了,深到总是避开最简单的一种可能。我们不过年少,闲来无事,做些连自己都看不懂的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随慕衍浩回来的时候,几乎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坑蒙拐骗未必不及权谋身份,同样都是一个人的世界。当年,他愿意放弃他的整个世界,去面对全新的未知,只为了慕衍浩无意间的一抹笑容。推此及彼,慕清枫觉得,徽华做出这种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奇怪。
江然目光复杂地看了慕清枫良久,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话:那是你!但是,面对慕清枫难得的乐观自信,他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句话:“你若是这样想,也好。”
走了几步,江然还是很好奇:“清枫,你是什么时候对徽华产生这种好感的?”按你们的身份对立性,不每日相看两厌实在已经算是不错了。
慕清枫摇了摇头,他其实没有与徽华深交过:“对他,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父王大抵是会喜欢的。”
这句话讲得并不清楚,但江然听懂了。无论从血缘还是情感来讲,慕衍浩明显不可能再把徽华往死路上逼。所以,他折中提了一条并不怎么好走、却是当时唯一解决方案的路。而这条路的难走之处就在于,没有一个人知道,最后究竟会是怎样的局面。因为,谁都不可能看到另一个人的内心。正如慕清枫不可能了解徽华与慕衍浩是什么态度一样,他们亦然。所以,他们只能从不断的猜忌尝试走向信任,那是,足够漫长的经历。
“父王既然有这种想法,不管是不是有可能,我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亲口听慕清枫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江然忽然有些五味杂陈,这样的孩子,王爷,你千万不要负他,因为,他真的是在用一生的前途,只为搏你想要的一个结果。
突然,江然拉了他一把,指了指前面的书房:“你这是往哪儿走?”
慕清枫随意地开口,似乎真的没有不平:“事情办成这样,我总得把罚领了,才有脸去和父王商量换住处的问题啊。”
江然听得一愣,一下子竟没抓住重点:“你想换哪儿?”
“黎园!你说,父王会答应吗?”慕清枫看了江然一眼,忽然脸上带上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作为兄长,本世子难倒不该教导一下徽华,如何守礼吗?”
你、教导、徽华?!江然整个人都石化当场。一时间,他有一种错觉,慕清枫那份笑意里,明晃晃地藏着一丝恶劣。
【第四章(3)】
等慕衍浩解决完徽华的事情,步入书房的时候,慕清枫已然在书桌前跪了很久了,而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根鞭子,带着一种特有的凌厉与压抑。
慕衍浩看了看慕清枫的神色。他的表情很平静,不是在赌气,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并甘愿承受一种责罚。往先,慕清枫也曾请罚过,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当你做错一件事时,有人能够极快地指出,并以单纯的疼痛结束这种过错,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在管理王府事物的十余日内,慕清枫几乎整日如临深渊。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做了对不对,他也根本不敢找人去问,即使问了也不可以轻易相信。但纵使这样,梁王府在最后依旧产生了混乱。而慕衍浩说过,出门的这段时间,出了任何岔子,唯他是问。即使这件事本意上他并没有错,慕清枫也只能一力承担。
慕衍浩轻轻执起桌上的鞭子,绕到了慕清枫身后。一瞬间,慕清枫连呼吸都是窒着的。自从失火事件后,他对鞭子有种特有的恐惧,但同样的,当你直面这种恐惧,你才能保证,这样的错误永远不会出现第二次。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慕清枫几乎下意识闭了眼,却很久都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迟疑了片刻,再回头去看,正见慕衍浩似笑非笑的神色:“起来!”
慕清枫对着慕衍浩的目光,辨认了很久,确认他不是在冷嘲热讽后,才愣愣地站了起来,眼神迷茫,弄不明白前些日子为了几个字非打即骂的慕衍浩,为何在这种明显的错误上如此宽容。
似乎是理解他的困惑,慕衍浩难得好心地做了解释:“以后,不是自己的错,不要随便乱认。你有没有做错一件事情,本王自然会评判。在这件事上,虽说是意外,但到底是本王失信于你。而你处理得,很好。”所以,我都没有做到的事,就绝不会苛责你去做到。
慕清枫怔在了那里,那几乎是他第一次听到慕衍浩正面的夸奖,在他明明觉得自己把事情处理得一团糟之后。其实,慕衍浩很少会当着他的面去称赞他。或许,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对自己的孩子格外严格,他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去夸,但绝不会把这些话搬到你面前说。
纵使慕衍浩曾经那么宠过他,也很少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慕清枫就这么愣在了那里,完全不知道应该接些什么话。
慕衍浩看着眼前明明泛着理智沉稳气息、却无端显得呆萌傻的儿子,没由来地有些心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语重心长地开口:“清枫,父王知道,徽华的事情,你心里不痛快。”
抬手阻止慕清枫的解释,他自顾自地接下去:“父王早些年只有你一个孩子,除了政务,心思都在你身上。韩昭宣入府的时候,你就委屈,我当时也没在意。如今徽华的事出来,父王看得出,你心里还是不舒服。无缘无故多个人,去分享原本你一个人的东西,是我,我也不愿意。但清枫,你要明白,依徽华的性子,与其让他回到淮阴,不如你在这里,好好待他。”教一个继承人教到这种地步,梁王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前无古人了。
慕清枫看着慕衍浩,忽然有些把握不准他对徽华的态度,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肯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父王,清枫想搬入黎园居住。”不是询问,是陈述。
慕衍浩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真愣了愣。坦白说,徽华作为素唯的孩子,住在黎园无可厚非,你去那儿做什么?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忽然神色一滞,猛地看向门口:“谁?”
慕衍浩实在没料到有人会在书房周围,再加上气息隐蔽得好,如果不是刚才顿了那一下,他几乎没反应过来,立即以内力震开了门,一时间,杯盘的碎裂声显得极为明显。
房门外,徽华似乎有些惊讶,不解的询问道:“王爷?”看这样子,似乎是刚来不久。慕衍浩看了他很久,对着徽华丝毫没有破绽的表情,实在难以辨认,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其实,他方才的话很中肯,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但徽华的性子确实有些偏,难免多想什么。
没有得到慕衍浩的回复,徽华便自顾自地蹲下,整理着脚下的碎片,手下忽然一顿,接着便听到慕衍浩无奈地开口:“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你先回去吧。”
神色复杂地看着徽华离去的背影以及碎瓷盏上留下的血迹,慕衍浩转头看了眼慕清枫:“这件事,本王准了。”
【第四章(4)】
那天下午,慕清枫就带着全部的家当浩浩荡荡地驻扎在了黎园。自此,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除了礼节性的招呼,徽华没有与他进行任何正面交谈。
就像黎园压根没有慕清枫这个人一样,徽华每日的作息依旧如常。而对于当日书房的谈话,徽华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慕清枫看得清楚,徽华不会对任何事物进行评论,甚至几乎不再踏出黎园半步,每日的闲暇爱好便是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闲书。
那是一种避嫌的姿态,但凡不笨的人都看得出来,徽华在刻意荒废自己的能力,以彻底杜绝这种猜忌。从大局来看,其实慕衍浩并不排斥徽华的做法,但从情感上,他也并不支持。世家子弟无所事事的人满京都尽是,他却并不希望徽华成为其中之一。
江然作为局外人看得很清楚,徽华其实并不了解二少爷根本上是什么概念,人对于不了解的事,总是会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徽华的反应也不例外。在这件事上,江然不便插手梁王的家务事,而能够插手的,显然就只有一个人了。
所以,傍晚,当正在秋千上发呆的徽华突然从平安口中得知,世子让他即刻前往书房的时候,神情几乎是错愕的。他不是慕清枫,书房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不解的只是慕清枫要找他这件事本身而已。
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丝毫没有动静,在徽华几乎认为平安是传错话了的时候,才听到里面沉沉的一声:“进。”
这段时间,慕衍浩已经渐渐将手中的大小事务下放给慕清枫,所以,他的空闲时间并不多,几乎每日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所以平安传话的时候,徽华才会觉得万分惊讶。
烛光下,慕清枫的神色有些疲惫,但仍在认真地写着些什么,完全视刚进门的徽华如无物。而徽华也只是笑着站在那里,估摸着慕清枫处理完一件事的时候,才适时地开口:“世子。”
慕清枫看了他一眼,没接话,继续过着书信。
或许是不习惯,徽华能够很顺口地对着江然叫出“江叔”这种称呼,礼节上也挑不出太大的错,但至始至终,从他口中,没有出现过诸如“父王”、“兄长”这类亲缘关系极近的称谓。
徽华皱了皱眉,看向慕清枫。不同于往日的场景,慕清枫是长子,又居着世子之位,现在这种状况,依徽华如今的身份,几乎是被他处处压着一头,倒是真不敢扭头就走,只能就这样候着。
过了良久,慕清枫才揉了揉额角,随手扔下了笔:“你没什么想说的?”
我应该有什么想说的?
慕清枫带着一种了然的目光看了眼徽华,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徽华,既然你入了梁王府,根本的东西,兄长还是要教你的。”
徽华一瞬间的表情诚然有些诡异,说吞了只苍蝇已经无法表述他当时的状况了,可能说吞了只蟑螂更确切一些。不过,他还是很快地恢复了原有的温文:“徽华不明白,世子有什么能教徽华的。”他不是自负,因为他委实没看出来慕清枫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莫名的,他忽然想起了慕清枫的截车技术。
慕清枫悠悠起身,漫步走到徽华面前,笑得气定神闲:“梁王府的家规。”
看着慕清枫递过来的册子,徽华的眉头皱得更深。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慕清枫便收敛了笑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念!”
徽华看了眼慕清枫,丝毫未动,片刻后,返身就走。
“徽华,你有本事接着杠,”慕清枫神色难辨,“这里念不痛快,就出去念!”
如果慕衍浩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句话无比耳熟,然而,徽华显然没有这个认知。他看了慕清枫很久很久,到底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逆着王府世子的意思。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接过那本他万分熟悉的王府家训,带着熟悉的儒雅气息,开始流利地诵读。
慕清枫眼见他的妥协,不再说什么,十分自然地回到桌边继续处理事物。
坦白说,那册家训,徽华念得很顺,但越顺,他便越觉得不舒服。徽华已经不是那个年纪了,这种莫名其妙被罚着念东西的经历,自从他七岁开始就再没有出现过。慕清枫的这个举措,让他莫名有些屈辱,但纵使屈辱,他到底还是念到了最后。
桌前的慕清枫连头都没有抬,直接开口:“继续。”
徽华似乎是没有料到,又许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只是迟疑地看着慕清枫。坦白说,他自认和慕清枫并没有什么过节,他一直谨遵着辰溪的话,自始至终都没有刻意动手,
慕清枫静静地抬头,看着徽华的眼睛:“我知道,你现在倒着都背得出来,所以,我不教你背,你就这么念,念到什么时候让我觉得你懂了,什么时候停,”说着,又忽然带着笑容补充了一句,“记住,要念得抑扬顿挫。”
徽华的手死死攥着手中的书,攥得连指尖都有些泛白,但多年修养在那里,他笑容丝毫未变,同时以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口:“世子,你这是挟私报复。”
“你是这样觉得的?堂堂梁王府二少爷,连本家训都学不会。我作为王府世子,你的长兄,一没罚你,二没责你,教你几句倒是成了挟私报复了,”慕清枫这段话说得平静,却猛然间拍了一下桌子,“慕徽华,你给我摆正自己的身份!”
一片死寂。
徽华此时才真正反应过来,世子代表着什么。那是王府的半个主子,在慕衍浩的刻意放权与默许之下,他几乎可以决策梁王府大半的事宜。就像淮阴决定了他的命运一样,如今的慕清枫轻易能够对他进行惩处,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徽华深深看了眼慕清枫,便顺手将书翻到中间。说到底,徽华是个有觉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很快找准自身的定位。淮阴从来没把他当孩子看待过,他也自认不需要谁的保护。
自始至终,慕清枫没有打断他。徽华就只能压着声音一遍遍地读。念到最后,徽华的嗓子实在哑得厉害,发音都泛着疼。他就这么把书停在了中间,丝毫没有翻,只是非常顺口地接下去。
“徽华,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慕清枫忽然抬头,“我是让你、念!”
徽华沉默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世子,徽华明白了,请世子明鉴。”当一个人刻意挑错又偏偏压着你一头的时候,有时候,除了妥协,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你看懂了?”看着徽华的默默点头,慕清枫笑了笑,但语音中依旧不带任何感情,“可本世子不觉得,继续。”
徽华咬了咬下唇,看了慕清枫一眼,忽然跪了下来:“哥,徽华知错了。”
“哦?明白了?懂了?”慕清枫看着徽华,眼神似笑非笑,“为了避免你睡一觉忘得干净,还是再复习一遍吧。”
他就这么硬生生地看着徽华跪在地上、半咳半背着把梁府家训过了一遍,才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徽华,你的悟性倒也是真好。一个称谓,你就敢给我耗两个时辰。若是下次再有兴致与我杠着,千万别忘了今日的教训。”
“起来吧,”慕清枫推开书房的门,忽然又回身,笑着说道:“回去记得润润嗓子。这本书便送与你了,闲来无事多看看。”
直到慕清枫离去良久,徽华才执着那本他险些看得快吐了的书缓缓起身出门。站在门口的平安急匆匆地走来,扶了徽华一把:“二少爷,没事吧。”
徽华没计较他的动作,缓了很久,才笑着以尽量平静的语调开口:“没事。”却依旧带着止不住的沙哑。
平安似乎有些着急:“二少爷,其实世子平日里不是这样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就是他屈打了你,你也快别哭了。”
徽华脚下一个错步,低头顿了顿后,抬起头来,表情温和,笑容儒雅地轻声说道:“滚。”随后,迅速摔门离去。
自他身旁错身而过的江然愣了愣,直到第二日了解完前因后果,江然几乎是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让一个随手一翻就能倒背下整本书的人,生生把一本除了压箱底、根本没有任何用的梁王府家训,读了整整一个晚上,慕清枫,亏你想得出来!
【第四章(5)】
慕衍浩当初确实只是权宜之计,甚至根本不觉得徽华会同意这样的提议,那只是他留给二人的最后一条退路,所以,当那日徽华突然截车的时候,他也怔了片刻。因为不认为多有可行性,所以他没怎么认真去思考徽华日后的处境,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是个重承诺的人,依慕衍浩的性子,他不可能毁约。
王府二少爷,这不仅仅只是一种身份,同时,也意味着慕衍浩必须下功夫去教导他,甚至,要重新洗牌、用心去平衡所有的关系。
同时教导两个完全不同的孩子去走完全不同的路,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甚至,慕衍浩私心里觉得,教会徽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一点也不比培养慕清枫容易。说实话,这个位子很尴尬,再者,他根本不了解这个孩子。作为一个父亲,最困难的事就是,徽华或许可以不了解他自己,但慕衍浩不可以。不同于慕清枫自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徽华的过去,他丝毫不清楚,而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这些天,他开始逐渐把权利下放给慕清枫,随后把江然交给他的所有资料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努力去揣摩徽华每一个阶段的变化,乃至他每一项决策背后的思维,将自己不断地去代入,去推测。
强行在几天之内读懂一个人,是很勉强的事,他的精力不能太过分散,因为,人生所有的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经过短暂的停顿后再去考量,对于事实的判断会产生很大的偏差。再加之对于慕清枫的信任,所以,在长于情报分析的江然已然把昨日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慕衍浩还没能及时得知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晨起,慕清枫依常与慕衍浩用餐的时候,十分好奇事情走向的江然厚着脸皮来蹭了顿饭。鉴于江然一贯的脸皮厚度,慕衍浩没有任何评论。
“父王。”刚进门的徽华语气温和,眼神到位,除了嗓子不明显的微哑,几乎没有任何被强行逼迫的痕迹,让熟知真相的江然瞬间目含钦佩。也就是徽华这样的人,明明被慕清枫强制在书房折磨了一个晚上,却愣是能把这种惨败承认得宛如他赢了一般。
慕衍浩抬头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用异常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他很久。坦白说,徽华纵使一辈子“王爷”、“世子”地叫下去,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若是他突然改口妥协了……
徽华面色如常地坐下:“父王,徽华可以搬到别的地方住吗?”
果然……
慕衍浩非常自然地看了眼慕清枫,正见他无辜的表情:“你们,相处得不好?”
“并没有。”慕清枫的神色很认真,很认真。他是实实在在摸爬滚打过的人,而徽华的生活太正了。若单论起阳奉阴违,十个徽华也抵不上一个慕清枫。当然,他的阳奉阴违大多是建立在慕衍浩的默许与纵容下的。
慕衍浩皱着眉扫了江然一眼,江然极快地对他打了一串手势。一瞬间,慕衍浩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看着慕清枫,眼神中明明白白传递着一个信息:你拿了他什么把柄?
慕清枫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我是直接威胁的。
慕衍浩斟酌良久,到底看着徽华说道:“本王以为,你当时选黎园,是因为离藏书楼近。”换言之,这样看书,方便。
徽华似乎也并不在意,不怎么坚持这个话题。倒是慕衍浩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徽华,本王记得,我们还有一份君子协定。”
徽华手下一顿,随即很快恢复了笑容,直直地看着慕衍浩,似乎像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
“这份协约作废,不过,你还有一套剑法没有学完,”慕衍浩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今日事闲,本王想看看你练得如何。”说着,便提剑径自向庭院走,众人也只得一头雾水地跟上。
徽华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剑了,然而,只要一个人的境界能够达到融汇领悟,其实,剑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行云流水。同样的剑法,由不同人来学,其中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徽华的剑依旧飘逸随性,却远不是其第一遍的样子,那是在完全领会后的自我衍化,彰显着飞花落叶下时间空间的交汇,却生生染上了一种洞察世事又飞蛾扑火的决绝。
从一个人的剑法,是可以推测一个人的心性的。慕衍浩看了很久,不置可否地拔剑拆招。就像历史的重演,徽华三招落败,剑断,人定。徽华怔了怔,看向慕衍浩。
慕衍浩没有任何解释,把手中的剑递给他,随后看了眼身后的慕清枫:“清枫经脉损伤,功力不比以前。就这套剑法,你们不用内力,对一局,我看看。”
徽华,我不想折断你的羽翼,但若是不这样,你永远不可能学会,如何去听从他人的安排。
慕清枫惊讶地看了看慕衍浩,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才从江然手中接过剑。慕清枫少时的性子浮,剑势偏快,但确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再兼之近日性子磨得厉害,无形中带上了一丝沉稳。这种稳中见快的风格与徽华相差很大。同样的一套剑法,却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百七十余招后,徽华看着直指自己咽喉的长剑,沉默了很久。
自始至终,慕衍浩只说了一句话:“徽华,有些事情,你要用心去看,清枫不会暗器,也不擅权谋,但他,确实有你身上没有的东西。”其实,慕衍浩当时答应慕清枫的要求,本就有这种考量在内。“所以,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要不要搬离黎园。”
事后,面对慕清枫看着长剑一脸不解的目光,慕衍浩无奈摇头许久,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徽华自小苦练剑法,让白白虚废了整整一年的慕清枫正面败了他,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徽华的落败,与其说是剑术不精,不妨说很大一部分几率在于他的心乱了。慕衍浩的强势出手影响了他的判断,再兼之慕衍浩侧面强调了慕清枫经脉损伤的事实,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可以说,徽华的落败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纵使在这种情况下,徽华依旧整整和慕清枫对满了百余招。慕衍浩知道,因为那一次对徽华剑术的指引,慕清枫曾经在暗地里练过这套剑法很久。一百余招,那个概念,远远不止简单的数字本身。
慕衍浩忽然有些难过,为这个孩子难过。其实,徽华若不是生在梁王府,或许,他的成就会远远高得多。因为,慕衍浩永远不会给他竞逐世子之位的机会,他能许诺给徽华最好的,不过也只是,尽量相对公正、对等慕清枫的关爱与在意。
【第四章(6)】
一个人如果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接触过正常人的生活,那么,这种看似寻常的生活,对于他而言,便是实实在在的奇怪。
徽华没有再提离开黎园的事,也看似十分适应于王府的生活,但慕衍浩能感觉得到,他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即使他失去了淮阴嗣君的身份,也依旧对淮阴有着根深蒂固的归属感,这一点,是梁王府给不了他的。
因为,慕衍浩发现,自己与徽华的交流最后往往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正式凝重而惨淡,即使是他满怀笑意地询问“如果放开一切限制,你愿意做些什么”的时候,徽华也只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在这件事上,慕衍浩很明显地感觉得到,自己并不适合去引导徽华。
所以,当江然怀着忐忑的心情听到慕衍浩的命令时,他的表情很奇怪,很,诡异。
其实,王爷,你就是看不惯二少爷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在梁王府白吃白住、什么都不做,是吧?这是真相吧?这真的是真相吧?江然忽然觉得,他感到了来自慕衍浩,森森的恶意。
当然,与江然不靠谱相齐名的,就是他难得高手腕的办事能力。但凡他想做的事,拼着一张老脸不要,要死要活也会拿到他想要的结果。所以,在这件事上,慕衍浩很放心。
江然的敬业精神极高,几乎在他接到命令不久,就直接前往黎园。当然,考虑到太温和、太婉转、太深奥的话,徽华估计不怎么能搭理,所以,江然开口就是一句:“二少爷,王爷看你太闲,想让我帮你找点事干干。”
于是,一个时辰后,江然成功拉着徽华出了府门,期间对着周围各处景点一串介绍,语言天花乱坠,几近谄媚之能事。然后,徽华点了点头,默默问了句:“那是什么?”
江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嘴角抽了抽,很快反应了回来:“这就是传说中香甜可口,流芳百世的……冰糖葫芦。”
徽华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试探着开口:“江叔,你觉得,我卖这个,怎么样?”
二少爷,您真的只有这点追求吗?堂堂梁王府的二少爷出来卖冰糖葫芦,您让王爷日后如何出门见人啊?王府的财政其实还没有紧缺到这种地步的。
但江然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以一种尽量委婉的语言打消徽华的想法:“我觉得,王爷可能不是很喜欢……”废话,他当然不会喜欢,他一定会觉得,是我带坏了他原本惊才艳艳的亲生儿子。
还没等江然说完,徽华就状似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顺手指了指一边:“那,酒楼可以吗?”
江然其实并不觉得多可以,但看了眼那边卖冰糖葫芦的大爷,两相对比,他忽然觉得,其实还是可以的。于是,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此后,便见徽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所以,二少爷,你果真只是来完成任务的吧?
这件事在此刻看来还是颇为美满,但第三日正午,江然去向慕衍浩汇报结果的时候,确实是满心忐忑的。
“王爷,我这儿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还没等慕衍浩开口,江然就瞬间打断了他的话,“还是先听好的吧!二少爷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他想开个酒楼。”
慕衍浩皱了皱眉:“酒楼?他选的?”
江然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绝大部分的原因是,酒楼当时恰好处在徽华视线可及的地方。
还没等慕衍浩提出质疑,江然就立即掏出了厚厚一沓,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慕衍浩皱着眉接过,翻阅着看了很久,大致能明白是一份极为精密的酒楼设计规划图:“你弄的?”
江然讪讪地笑了笑:“第二日清早,二少爷拿给我参详的。”
慕衍浩点了点头,然后状若无意地问道:“那,坏消息是什么。”
江然忽然正色说道:“按这份设计来看,几十年之内基本不可能回本。”意思很简单,梁王府的家底微薄,根本经不起二少爷这么败。淮阴在嗣君身上的投入简直不可估量,在这种意义上来看,王爷,您其实,很难养得起他。
而慕衍浩神情未变,只是很平静地接口:“所以?”
“我向二少爷委婉转达了这个想法,他的理解,有些偏差。”何止是有些偏差,按江然的认知,徽华整个就把他的意思扭曲了。对着慕衍浩无甚表情的面容,江然喃喃地接口:“他可能把这件事主要归结于,王府不能出钱资助他这个问题上。”
“一句话告诉我,他现在在哪?”
江然视死如归地看着慕衍浩,看了很久很久,才默默地跪下来,低头以大无畏的精神轻声开口:“我昨日最后见到二少爷的时候,他在紫沐阁。”与陆翊铭谈生意。
紫沐阁,全京都最大最豪华的……青楼。陆翊铭,举世家最色最贪财的……纨绔。参考这两条,江然很适时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慕衍浩眯了眯眼,神色难辨地看了江然很久:“所以,江然,你是想告诉本王,你让我堂堂梁王府的二少爷,直接在青楼楚馆过了夜?”
慕衍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江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种冷嘲热讽的姿态,明显可以归结为暴风雨前的宁静。江然不是不想私下解决,但是连耗了很久,江然也无法非常高效地让徽华彻底理解,这其实,本质上,真不是钱的问题。
【第四章(7)】
慕衍浩站在紫沐阁门口,抬头看着其上的牌匾,神情莫测:“是这儿?”
江然定了定神,艰难地点了点头。
慕衍浩看了他一眼,直接往里走。他虽然年轻时反叛得厉害,但这种地方,他却真是从没进过。本质上,他是个重情的人,苦恋黎素唯多年的故事,老一辈的世家子弟大多都是听过的。这至今还是京都讳莫如深的话题。
所以,当一向名声在外的梁王殿下一入紫沐阁,四周便陆陆续续安静下来。慕衍浩神色更为难测,青楼楚馆一向是纸醉金迷的地方,他本就知道,但亲眼看着那些看似刚正不阿、清廉自好的人三两成群地走过,慕衍浩忽然觉得乏力。
眼见许多熟人的目光中逐渐闪过慌乱,慕衍浩非常平静地解了他们的担忧:“诸位随意,慕某没有别的意思。”我亲生儿子都在这儿,我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检举你们吗?
于是,在众人饱含着“我们都懂的”的目光中,慕衍浩二话不说上了楼,对着刚下来的老鸨直接问道:“慕二少爷人呢?”
看着老鸨眼中的茫然,江然在一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徽华公子在哪间房?”
老鸨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瞥了二人一眼,神色又转向怜悯:“难怪紫沐阁的生意都不好了,原来好男人都内部消耗了。您要找红公子绿公子的,还是对面翠微楼请吧~”
翠微楼者,黄色一条街中最大的小倌馆也。
江然很肯定,那一刻,慕衍浩身边的温度整个降了个彻底。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老鸨很久,终是冷冷地开口:“转告陆翊铭,本王慕衍浩,来找淮阴前任嗣君徽华。”
慕衍浩记得很清楚,紫沐阁是淮阴在京都的据点,本着互制互用的原则,慕衍浩继任梁王之位以来,除了安插自己的人手陆翊铭以外,从未动过这个地方。而作为紫沐阁的“常客”,陆翊铭京都纨绔子弟的名声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老鸨似乎是惊了惊,半晌才恢复笑意:“陆公子方才吩咐过,梁王爷来了,不用通传。楼上左转第一间就是,只是……”
还没等老鸨把话说完,慕衍浩便直接上楼推开了门,当然,依江然的话来说,说是推开太过温柔,准确来说,应当是劈开才对。
入目所见,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烟尘气息,桌前的二人神色安然,唇角带笑,似乎正在交谈些什么,猛地被打断,神色中都有一瞬的停滞,但都很快反应了过来。
徽华几乎立刻起身,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并不多了解这个世界,但他还是大致明白的,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出现在这种地方。徽华可以解释,但是,这种解释可能比不解释更加麻烦。所以,至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慕衍浩没有和他耗着的兴致,劈头就是一巴掌,声音清冷:“本王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慕衍浩平生,最恨欺骗。”黎素唯一样,徽华也一样,母子俩,倒真是像得厉害。
徽华一瞬间愣在了那里,似乎并不明白慕衍浩的意思。但慕衍浩明显已经耐心耗竭,拉起徽华,直接往外拽。房内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忽然颇为玩味地一笑:徽华,你的运气倒还真是一贯的好。
慕衍浩带徽华回梁王府的路上,一字未说,直至黎园门口:“江然,你在这里给我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告诉本王一声!”
“王爷,”徽华忽然顿了顿脚步,“这件事不怪江叔,是我的意思。”
慕衍浩平静地看着徽华,眼神中的墨色愈发浓厚。你的意思?你倒是知道他做了什么,就你的意思!慕衍浩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高估了徽华的智慧。他的思维简单到让慕衍浩都觉得要服了他了。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就什么都算你的意思了?
慕衍浩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拖着徽华进屋锁门。
徽华沉默地看着地面,没什么反应。他在路上大致想得明白,慕衍浩这种论调,这种反应,很明显了解紫沐阁的渊源。而以他过去的身份,在淮阴的地盘上见了淮阴的人,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他,他也不会觉得有多纯粹。
“清枫教过你王府的规矩?”
慕衍浩突然的问话让徽华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改口:“父王。”
“所以,你是知道王府宵禁的事。明知故犯?”还犯到那种地方去?
徽华愣了愣,他确认,家训里绝对没有这条规矩,但慕衍浩说有,他显然也不能反驳。其实,徽华更不解的是问责的内容,这与他预料的偏差很大。
“你是料定了,本王不敢把你怎么样?”
当一个人正在怒火边缘,但思维完全和你不再一个水平线上的时候,一般人都不会轻易接口,徽华也一样,所以,他只是万分茫然地看着慕衍浩,而且,有越看越迷茫的嫌疑。
慕衍浩倒是被他险些气笑了,随手抽过一根藤条:“看来,清枫教得太温和了。徽华,你是根本连受惩处的意识都没有吧?”
这句话,徽华难得听懂了。其实,他不知道黎园是怎么出现藤条这种东西的,但想起暂居黎园的慕清枫,大抵也就明白了。很自然地,徽华起身就朝外面走。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自小到大即使过得再顺,经历的也是数不胜数了。
“不用,就在这儿”慕衍浩的声音很稳,拿藤条指着一边的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裤子褪了,趴床上。”
慕衍浩很确定,那一刻,徽华快速转身后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强烈的震惊与反抗,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和当时他悬崖上的神情逐渐重合,让慕衍浩的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犹疑,但他这次,到底没有妥协。
徽华和清枫不一样,疼痛对于他而言,警示性太弱。想起书房门口一根根断下的竹棍,慕衍浩相信,一个能把责罚当作布局一部分去谋划的人,其实本质上对于惩戒并没有多少敬畏心理。一件事错了,忍过一轮痛苦,这件事就过去了,这种思想,慕衍浩决不能让徽华拥有。一个人,总要心里有个怕,才知道,有些事情,你不可以去犯。
徽华看着慕衍浩,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直到退到门口,退无可退。
慕衍浩知道,徽华这个人很简单,也很复杂。就像他的听话是另一种不顺从一样,他的反抗,有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反抗。徽华的情绪波动能够让慕衍浩清晰地了解到他的排斥,但至始至终,他没有做出特别激烈的举动,即使是悬崖上的那次阻拦,他也不算拦到了最后。
其实,本质上,徽华并不怎么了解如何去得到一样东西,因为不了解,所以,这种无措才会显得如此明显。
慕衍浩忽然不忍心逼他太甚,紧走几步,直接拉着他的手,往床边走。徽华跌跌撞撞地随了几步。在距离床沿不过几步的时候,他忽然挣开了慕衍浩的手,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连慕衍浩都吓了一跳,但徽华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摆,仰起头直视着那份难辨的目光,语言中强压着的慌乱让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而混乱:“父王,父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紫沐阁,我不会再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徽华的情绪乱得这么明显,他就跪在地上,放弃他仅有的尊严,祈求你,不要这样对她。
咳咳,鉴于本人的生活走向了正轨,于是,写小说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日子又要开始了~大家......保重......不要打我......
【第四章(8)】
慕衍浩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态。
徽华的求诉声渐渐低了下去,眼神逐渐变得空洞。高傲如徽华,他放弃尊严的恳求,永远只会在面对可能怜惜的时候。当你确定他不会在意的时候,这种无谓的举动便失去了所有意义。
一炷香,两柱香,三炷香……
徽华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上可能很久很久了。他忽然笑了,笑得倾国倾城,带着一种了然的神色,带着一种认命的决绝。
静静地站起身来,他轻轻脱去外衫,松开身上的腰带,手微微顿了顿后,将亵裤缓缓向下拉,没有太多的迟疑,便俯趴在床上。身后异常的清凉感让这种暴露变得直接而缺乏安全感,徽华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空洞的眼神里压抑着慌乱。
拜辰溪所赐,徽华的医术虽然是十成十的差,但顶着天下第一神医的恩惠,他受过很多刑罚,但从来没有留过疤。
慕衍浩将藤条抵在徽华的臀上:“有什么解释吗?”
徽华没有应。
藤条慢慢提起,在半空中以凌冽的气势挥下,打在没有衣衫遮蔽的臀上,声音清响而显得充满羞辱意味。但这种疼很刻骨,刻骨到让徽华几乎可以忽略那份不可言说的屈辱。
藤条弹起的瞬间,可以明显看到击打处泛着不正常的惨白,还没等产生任何变化,第二下就直接追加了下来。
徽华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因为他真的疼得做不出反应。他是个很能熬刑的人,很多人都会这样以为,但真正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怕疼,很怕很怕。年少时,师傅打他一下手板,他就能在整整一个月内不犯一点错。一开始,他也挣扎,他也哭闹,但很快就学会了维持很平静的样子,甚至可以笑着撑过每一道刑罚,因为,淮阴的师傅欣赏这种冷静,只要他欣赏了,你在淮阴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虽然,也会被罚得更重。
或许是藤条下得太凌厉,或许是徽华的身子禁不起,臀上不过两三下就破了皮。鲜血顺着伤口慢慢地泛出,但并没有往下流,在白皙干净的身后显得十分刺眼。
慕衍浩大致清楚,他对徽华下手的时候远比对慕清枫重得多,因为徽华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他看不出、也把握不准他到底疼不疼。所以,面对那么快就见血的臀部,他默了默,然后,状似无意地把藤条搭在了伤口上:“本王再问你一遍,解释!”
徽华维持笑容,看着床褥,额上略有见汗。其实,挨慕衍浩的责打远比挨淮阴的刑罚难得多。没有上限,没有章法,没有准确均匀的力度,甚至,没有基本的停顿间歇感,徽华根本无从判断下一藤条会打在哪里,挨得就格外难忍些。但他,依旧还是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做不出任何有可信性的解释。因为,这件事太简单了,简单到慕衍浩完全不可能相信。
好,你犟!你便接着和我犟!
慕衍浩提起藤条,直接对着伤口抽了下去。凌厉的破风声中,徽华很快地扑捉到了藤条的着力点,非常适时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几乎没有一丝痛苦。
慕衍浩没有接着往下打,就这么把藤条无声地搭在那里,意思明显。鲜血已经顺着臀部的弧度缓缓流开,可见究竟有多疼,但徽华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藤条,依旧落在那里。慕衍浩看得很清楚,虽然徽华整个人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剧烈疼痛下,他的身后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却在刻意地放松。这种反差下,臀上的血流得更快了。慕衍浩皱了皱眉,能把一场家法当作审讯来挨,你也倒是厉害。
感觉到藤条再次停下,徽华心里真的没底。慕衍浩似乎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这本身没有问题,可是,问题在于,他很疼,真的很疼。藤条往伤口上打的感觉,没有真正挨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他咬着下唇,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了。他敢去依淮阴的规矩挨他根本受不了的刑罚,是因为他有把握,他对自己的计划够自信。但他不敢猜测慕衍浩,他不是清枫,他赌不了慕衍浩对他的信任。
但他也不想挨打,没由来的,徽华停在了那里,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再摇头。而慕衍浩居然真的也没有再打下去。
静静地看着趴在床上额角见汗、嘴唇泛白的徽华,慕衍浩停了很久,忽然认真地说道:“徽华,不要笑,不要那样笑。”
徽华愣了愣,以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慕衍浩。他,在笑吗?
慕衍浩轻轻放下手中的藤条,俯身摸了摸他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疼吗?”
徽华看着慕衍浩,眼神有些失焦。印象里,从来没人问过自己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韩昭宣、容瑄、孙珏,都没有。刑罚打下去不疼还叫什么刑罚,按孙珏的话,当年,他们讨论最多的,应该是,哪个刑具挨起来最销魂。所以,默了默后,徽华迟疑地点了点头。
“疼了,为什么不说?”慕衍浩忽然笑了,“你不哭、不叫、不反抗、不求饶,我怎么知道你疼了?”看着徽华依旧不解的神色,慕衍浩有些无奈:“你看,你不再摇头了,我就停了。徽华,家法和刑罚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淮阴责你,是因为你做错了;我打你,是因为想让你改正它。只要你有心去改,未必要惩处到最后一刻,这,是没有必要的。”
徽华听得云里雾里,似明白又似不明白间,忽然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疼?可打你,你也疼啊。”
慕衍浩摇了摇头,这孩子太不会抓关键点了。他忽然间甚至有些怀疑,他最终是不是真的能教会徽华重新去生活。又要花多久,才能补齐这种年少的空白。
轻轻坐在床沿,慕衍浩避开他的伤口,将他半揽在怀里,真的觉得徽华的整个身子都是僵着的,无奈间摇了摇头:“徽华,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是淮阴嗣君,我们之间,只有父子关系。家训不是刑罚,在王府,你犯不了什么大错,我责你,清枫教你,不过都是为了你好。你试着去放开自己,不要害怕,不要顺从,不要看书,不要压制自己,不要做你不喜欢的事。相信我,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慕衍浩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试探着开口:“所以,徽华,告诉父王,你究竟是去紫沐阁做什么的?”
徽华的眼眸中依旧很混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沉默着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很轻,却也很清楚,很简单:“容瑄想见我一面,”迟疑地看了眼慕衍浩,“所以,我们见了一面。”
“你说,你见了容瑄,”慕衍浩深深地看着徽华,“父王信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很简单,是不是?所以,你究竟在跟我杠什么?”
徽华看着慕衍浩,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怎么过来。这笔账,还可以这样算的吗?
如果江然在场,一定会痛心地告诉徽华:二少爷,你和王爷讲话,认真,你就输了。
【第四章(9)】
慕衍浩在半忽悠半武力的镇压下帮徽华上了药后,便起身离开了黎园。看着门口跪得东倒西歪的江然,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采:“江然,你如今倒是越发厉害了。算计人都能算计到本王头上了。”
江然十分无辜,惨兮兮地看着慕衍浩:“王爷,这一定是千古奇冤~容小人……”
“本王现在没兴趣和你兜圈子,你若是不放心徽华,哪件事觉得有不妥,不妨直接与本王相商。紫沐阁的事,本王不想见到第二次。”慕衍浩的态度很明确,以徽华如今的身份,不是江然应该插手的。
将这种心态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本王的儿子怎么能被别人指指点点?当然,至于本王自己怀不怀疑、教不教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慕衍浩离去的背影,江然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去淮阴查了那么久,越查越觉得徽华这个人太干净,干净得几乎不像是淮阴出来的人。所以,就着紫沐阁的事,他才想看看慕衍浩的态度,如今的结果……江然的表情有些诡异。果真,他是不可能弄明白王爷究竟是怎样一种思维观的。
不论如何,此事过后,依旧风平浪静,慕衍浩依旧致力于潜心开发徽华的兴趣爱好。在酒楼方面,他也确实践行了他的承诺——放开一切限制。
慕衍浩在这项明显可能亏本的生意上,给予了全力的支持。自盘楼盘,全面整修,缺失流动客源就直接让全王府捧场吃饭。如果不是慕衍浩的态度放得太正,江然绝对怀疑,他是为了保证慕清枫的世子之位稳妥,而想将徽华直接向败家子的不归路上引。
坦白说,江然实在不觉得,从在某方面明显缺乏优秀慧根传承的梁王府出来的徽华,能够让酒楼这项工程发扬光大,然而,当多少年后,那家酒楼以一种诡异的即视感生生蜕变成了全京都最大的消息流通中心时,江然在揉瞎了眼睛后,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有些天赋,真的是无师自通的。
当然,如今的慕衍浩暂时并无这种远见,他的最初目的,确实只是想让徽华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慕衍浩当日拿着酒楼的地契,交给徽华的原话来说:“人是有无限可能的,你在十几岁的时候,不应该看到自己五六十岁的状态,那实在太悲哀了。放手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慢慢的,你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件事。”当然,或许是为了防止紫沐阁的情况再次发生,慕衍浩特地在最后强调了一句:不要有太大顾虑,梁王府穷得只剩钱了。
徽华当日看了慕衍浩很久,只默默问了句:“开酒楼,很难吗?”他是真的没概念,但这种单纯的询问,配上他似乎游刃有余、平静到不屑一顾的神情,生生传递出一种不怎么单纯的概念。这让站在一旁、脸皮堪比城墙厚的江然都莫名地生出了一种羞愧感。
此后,慕衍浩没有太过涉及酒楼的运转。因为,他有些头疼的发现,徽华的问题远远不止找不到人生意义这一点。徽华可以在血腥无常的淮阴生存,可以在一无所有的野外求生,总之,正常人的生活他不会,不正常的生活他都行。甚至,连带着他对于一件事情的理解,也完全不同一般人的思维。当然,在这一点上,江然固执地认为,这还是有一定遗传因素的。
为了转变徽华在个人交流方面的不畅,减少其与外界的隔阂,也为了适当避免他再一个不慎搭在了如陆翊铭一般的货色手中,直至慕清枫踏入书房之前,慕衍浩都在认真地对着京都所有王公子弟的名单挑选合适的人选。
“父王,”慕清枫看着慕衍浩大致移开了视线,才试探着开口,“您找我?”
慕衍浩揉了揉额头,将手中的纸递给他。慕清枫双手接过,看了半晌,皱了皱眉:“这是……”
“徽华的问题,比本王想象中的更大。但这件事上,同龄人的相处会有用得多,本王不可能亲自教会他,”慕衍浩顿了片刻,认真地看着慕清枫,“清枫,本王只问你一句话:徽华其人,你有多大几率,让他正式从心底里接受你?”
不是世子身份的压迫,不是长兄名义的束缚,而是,单单作为慕清枫这个人,能不能让自淮阴出来的徽华心甘情愿去接受。这个概念很重要,徽华的放手,是建立在自小对主君根深蒂固的思维观下的。说白了,慕衍浩活着,徽华绝不可能反抗,但慕清枫不一样。只有徽华能够如同完全遵守慕衍浩所有意志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慕清枫的思想,慕衍浩才能彻底放手。
书房当夜的管束并不能代表什么,本质上,读几遍书并不威胁到徽华什么,但是,一旦触及底线,之后发生的事,才是慕衍浩真正担心的。
而在这个问题上,慕清枫没有肯定地回答可以或是不可以,而是静静地思考了很久,最后给了一个相对模糊的答案:“只要他愿意,就可以。”
慕衍浩沉默了很久,才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了慕清枫。这句话很简单,但其中的含义却很偏。作为梁王的慕衍浩很清楚,要真正收服如徽华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各种层面上压制他,至少也要在他最骄傲的领域内击败他,就好比慕衍浩与江然。但慕清枫的能力达不到,不是说他比不过徽华,而是说,他没有办法对徽华造成威慑心理。徽华对于慕清枫的妥协,是间接建立在慕衍浩的态度上的。如果慕衍浩没有培养慕清枫的意思,徽华做不到这种地步。
但是,在这件事上,慕清枫却提出了一种看似不怎么具有可行性、却实实在在很有建设性的意见。如果徽华愿意呢?这是个很抽象的事,和能力无关,只论徽华的意愿。
慕衍浩看了慕清枫很久,突然笑了:“既然你想打亲情牌,那这件事,本王就交给你了。徽华的身份,本王还没有公开,你先摆桌宴席,让他和京都的几家子弟熟识一番。”说着,慕衍浩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徽华在待人接物上其实没有问题,所以,你要确保,他们谈论完了之后,对于徽华的印象,必须不能只是惊艳的情愫。”因为在这方面,不需要任何交流,徽华站在那里,便完全做得到。否则,淮阴多年的心血,岂不是一场笑话。
慕清枫点了点头,便行礼告退。关上门后,他在门口对着天空望了很久,才压下那股寂寥感。原来,要让一个人真正从心里做到兄友弟恭,是那么难的事。这种感觉,比当初韩昭宣入府更为无奈。突然有些苦笑:慕清枫,当时,你怎么会有这种勇气与胸襟,让徽华,走进慕衍浩的生命。
【第五章(1)】
江然知道,慕衍浩如今的重心摆在徽华的事情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慕清枫的引导放松,反而,那是一种信任下的放权尝试。有时候,信任驱使下的压力比责罚硬逼出的动力远大得多,毕竟,慕清枫此生唯一真正在意的,不过只是一个梁王。
所以,慕清枫近日很忙,忙得连江然都有些心疼他。根本上说,慕清枫的天资绝对不低,但也说不上顶高。在这种情况下,他愿意以更多的时间、下更多的功夫去弥补这种不足。慕清枫是个固执而追求完美的人,这点或许与慕衍浩的言传身教有关,他会为了一件未必怎么重要正式的事一遍遍地整理复核,力求尽善尽美,自然,在徽华的事上也是一样。
慕衍浩给他限死了就寝时间,他就只能从别的时间里往下挤。是以,当江然端着饭菜进入书房的时候,慕清枫依旧提着笔在书桌前停停写写。
江然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托盘:“饭吃了没?”
慕清枫愣了愣,迟疑地抬起头来,然后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眉头时皱时松,好半天才不甚肯定地开口:“我忘了。”
“这也能忘?”江然也懒得管慕清枫究竟是忘了吃饭,还是忘了吃没吃饭,只是顺手夺下他的笔,把饭菜放到他面前,“我的世子的啊,你这是要成神啊?”
慕清枫一脸嫌弃:“江叔,你可别害我了。书房里吃饭,你有那心,我还没那胃口呢。”
“清枫,你这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当年地牢里阴暗潮湿,你又几天几夜的不眠不食,没死是你命大。你以为,你的身子还经得起你那么耗?”江然真有些无奈,总不能让王爷连带他吃饭的时间一起定了吧,“清枫,这事儿也不急这一会儿。你慢慢来,徽华那边估计不怎么知道这件事,你不妨和他商量着办。”
“嗯,”慕清枫翻着手中的纸,“我一会儿就去黎园,和他商量一下。”
“一会儿……”你个头!江然狠狠敲了敲桌子,“先把饭吃了再说。”
慕清枫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胡乱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便拿着一摞纸往外走:“江叔,我回来再吃,你先回去吧。”
江然无语问苍天地看了慕清枫的背影很久,等你回来,真的还会吃吗?慕清枫,你骗鬼呢吧?
当然,正前往黎园的慕清枫是不可能领会江然的心声的,他的心中默默过着整个计划,直到确认无误,才抬手准备敲门,却听里面传来徽华与平安的交谈声。慕清枫下意识停了手,等里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他才皱着眉,敲了下去。
开门的是平安,看见他,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刚想回头说什么,就见慕清枫向他使眼色,他从善如流地对着徽华说道:“二少爷,您先练着,我有事出去一下。”
得到了肯定回复之后,平安轻轻带上门,跟着慕清枫到了庭院。
“徽华近日有事?”距离太远,慕清枫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大致听到,徽华近期似乎是有什么安排。其实,愿意与外界接触是一个好现象,至少代表,徽华不再谨慎地恪守自身,他在努力尝试去融入这个并不熟悉的地方。
平安算是江然的半个徒弟,加之梁王府不苛求,所以,他也没怎么在意规矩:“嗯,是陆公子的倡议,说是约几个通文墨的朋友,一起出门玩玩,昨日才发的请柬,并让二少爷顺便定个地方。”
陆翊铭居然还有通文墨的朋友?慕清枫倒是真没听说过,但陆大公子虽是纨绔子弟一个,然而平日里从不说谎,既然他说有,那必然邀的都是饱学之士,没什么可担心的:“徽华决定去了?”
“嗯,二少爷把地点定在了琴川。”
慕清枫点了点头,流觞曲水,潇洒风流,确实应该是徽华喜欢的地方。沉默着思考了片刻后,慕清枫看着平安:“这样,你告诉徽华,既然陆翊铭有这个想法,那不妨将京都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子弟筛选一番,一并约上,办个雅会。”想想又觉得不对:“算了,这件事,我会和陆翊铭商议的。便先这样吧。”说着,就往回走。
回到书房的时候,慕清枫刚想叹口气,见到还未离开的江然,却是当真愣了愣:“江叔?”
“怎么?回来吃饭了?”江然的语气中略带些调侃,到底还是正经了几分,“和徽华商量得如何?”
“地点大致就定在琴川了。”
江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理解:“你怎么会先想到琴川?依王爷的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在王府里办的。”
“原先是这么打算的,临时出了些变化,”慕清枫将手中显然无用的纸静静放在了烛火上,看着火渐渐燃起,才回头看向江然,“徽华打算去赴陆翊铭的约,我觉得,这个时机刚好。不刻意,地点上也放得开。”
江然抽了抽嘴角,看起来当然是挺好的,只不过:“清枫,你有把握在那么短时间内,从头开始安排?”把地方定在琴川,和摆在王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安全的问题、饮食的问题……总之,许许多多原本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样样都要拿出来过一遍。小型聚会当然是没有问题,但要达到让徽华融入京都世家圈子这个目标,显然规模小不了。
“当然,反正这几日,我是不打算睡了,”慕清枫忽然以一种无辜中带着明显算计的目光看着江然,“父王那里,江叔,你有什么表示吗?”
江然忽然有种冷汗莫名泛起的错觉:“你不会想让我缠住王爷吧?”
看着慕清枫一脸“知我者,莫若江叔也”的表情,江然冷笑一声:“你指望我左右你父亲的想法?你厉害,你去!”
那一刻,江然确定,慕清枫的眼神中明晃晃地传递出这样的信息:要你何用!
“行了,我不逗你了。王爷近日正忙着从养花养草养动物方面入手培养徽华的仁爱之心。据称,他今夜还打算带二少爷到馄饨摊体会一下寻常生活。总之,王爷忙得很,没功夫管你,你便乐得折腾吧。”
江然看着慕清枫,实在看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默了很久,慕清枫才轻轻地说道:“这样,倒也不错。”至少,不会被责问了,不是吗?
江然看着慕清枫无厘头的乐观,实在是有些无语,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慕衍浩从门口进来,忽然有些尴尬。我这刚说您忙,您二话不说就来了,打脸也不必这样明显吧。
慕衍浩倒似没有发现屋内奇妙的氛围,只是看了眼慕清枫,直接免了他的礼。慕清枫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顺势跳过了这个举动。
“怎么?刚看你们谈得挺高兴,怎么见了本王就噤声了。”慕衍浩笑着打破了那份寂静,“在谈些什么?”
“回父王,是关于琴川雅会的事。我和江叔正商量着。”
慕衍浩怔了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是哪件事,顺口问道:“这件事,安排好了?”
慕清枫突然不知道怎么去接口,沉默了很久才模糊地应了句:“还在商量。”
慕衍浩的神色中露出一丝不解,却也没有多问,看着桌上明显没有动过的饭菜,斟酌了很久,才试探性地问道:“清枫,你,最近很累?”
这句话是关心不假,但听在慕清枫耳中,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沉默了很久,他才恍如无事般地答道:“没有。”
慕衍浩也没有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看得出慕清枫明显违心的话,也看得出江然在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孩子大了,做事总有自己的考量,有些方面,他没必要非去说得那么直白,所以,他也只是大略提醒了一下:“若是身体不舒服,就先休息。这件事情不急,有的是时间。”
慕清枫静静地点了点头,看不出来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第五章(2)】
几日后,“琴川雅会”作为几十年来京都最大的以文会友平台,吸引了大量世家子弟竞相前来。近郊溪畔,岸势曲曲折折,三五成群地坐着应邀前来的文人雅士,一半冲着雅致,一半冲着梁王府与京都陆家的名望。
徽华跟着慕清枫下马车的时候,多少有些微怔,他真的以为只是一个小型的文人邀会。想想也便释然,毕竟不是当初,没有权势耳目,梁王府的消息只要封锁得紧,他确实也不过只能一无所知罢了。
他的情绪变化很快,几乎一瞬间,徽华就恢复了原先温文尔雅的笑容,对着周围似有意、似无意的目光点头示意。
王公子弟中,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关于梁王府二少爷的事,早些时候就有过流传,大家只是未见其人罢了。这次梁王府在“琴川雅会”推动中的作用,让几大宗族立即意识到,这是慕衍浩正式将王府二公子推入京都贵族圈的前兆。
于是,正主的出场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作为多年炮灰的陆翊铭从善如流地起身,对着徽华一礼:“慕二少爷,这位王公子可是待你多时,就准备与你一决高下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纷纷回头看来。王琦跃在京都算是才子一名,没事就好摆弄几首酸诗,据他自称,勉强也算得上琴棋书画融会贯通。在这种时机、这种情况下直接挑衅梁王府,大多数人都不觉得他多有脑子,但看热闹的兴致终究是有的。毕竟,这位梁王府的二少爷突发奇想,想从文人圈中打开局势,总也让人很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陆翊铭的话,徽华笑得一脸和煦。但慕清枫总觉得他的眼中掺了一丝茫然,心中不自觉地有些担忧:你真的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王琦跃眼见徽华默许,便直接取了身边的纸,沉思良久后落笔,不过片刻,一张狂草立就。虽说这人脑子不怎么样,但书法上的成就确实是实打实的。这一点,连多年的老书法家都夸赞过,众人的眼中也隐隐有些赞许。
徽华认真地看着王琦跃随手作的诗,片刻后,非常肯定地断言:“王公子的字,一般人,是很难看懂的。”
慕清枫有些惊讶地看着徽华,似乎无法理解,徽华居然会对其有这么高的评价。而眼见王琦跃眼中泛出的得意,徽华其实心中也很惊讶,字是用来看的,你写出的字,人家都看不懂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但显然,王琦跃并没有看懂徽华的内心,而是以一种看似谦虚、实则倨傲的态度,将手边的白纸递给了他。慕清枫一时间,忽然觉得,有时候,一个人的整体气质果真是很重要的,同样一种倨傲的神采,徽华做来自成一种高贵,王琦跃这举动,真是怎么看怎么欠。
而徽华看着眼前的白纸,眼神中依旧很是迷茫。
“不要害怕,你只要随便作上一首就好。琴川雅会是切磋为上,无伤大雅。”
徽华看着讲得似乎很有道理的王琦跃,默默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下了笔,王琦跃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奇怪,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
坦白说,徽华写的字写得很慢,也很简单,慕清枫看过他的不同走笔方式,却也没料到,他就这样随意地下了笔。众人的目光下,慕清枫忽然有些担心梁王府的颜面,明显,徽华大抵是并不怎么觉得这有多么重要的。
虽然说,行书过程中最忌分心,但看了片刻,慕清枫还是试探着开口:“徽华。”
“什么?”徽华有些不解地侧身,或许是姿势不太顺畅,他顺手就把笔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但走笔愣是一点没停,因为侧身看不清,他匆匆忙忙就结了笔,然后认真地看着慕清枫。
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了……
其实,仔细看去,徽华的字确实很简单,但巧妙的是,它简单得看不出丝毫雕琢过的痕迹,却能明显地在行云流水之势中显现出一种骨子里的飘逸。配着他写出的这首堪称绝世的诗,竟然显出一种不同的味道。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最后的一句话。在慕清枫的打扰下,徽华直接顺手结束,笔势由简入草,转变之快、运笔之自然,直到最后一个字……看着王琦跃渐渐变黑的面色,慕清枫觉得,那大抵是不差的。而且,看起来,貌似很有藏拙的嫌疑。但他很肯定,徽华没有这个意思。
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慕清枫,徽华迟疑地回身,正见王琦跃诡异的神色,便直接愣在了那里。徽华记得很清楚,他转身前,王琦跃还是一脸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徽华皱了皱眉,果然,这个人很奇怪。
但从淮阴礼教中教出来的徽华一向是温文的,所以,他只是不解地看了看王琦跃,便笑着说道:“那,开始吧。”
开始什么?还没从这种惊变中回过神来的众人,乍一听此言,脑子都不怎么转得过来,其中自然包括被不幸误伤的王琦跃。
在众人迷茫的目光中,徽华也变得不自觉的迷茫:“你不是要和我一决高下吗?”
所以,你觉得,你刚才在做什么?
有时候,慕清枫真觉得,徽华的茫然其实很是渗人。
至少,王琦跃现在的神色中有些屈辱,行文藏拙已然是蔑视,但徽华居然就这么生生把这种蔑视从诗文提高到了人格的高度。看着周围人向王琦跃投来的同情惋惜的目光,慕清枫无奈抚了抚额,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但所谓打不死的小强,大抵指的就是王琦跃。他忽然笑着对着徽华:“慕二公子擅长何琴?我们合上一首,如何?”那种渗人的微笑对比徽华阳春白雪的温文,其反差之明显,实在是,令人不忍直视。
徽华似乎很是不解,在这一点上,慕清枫很理解他,淮阴的一决高下,大概一般耍的是刀子,确实没有这么温和的来法。
其实,慕清枫知道,徽华的古琴弹得很好。但就上次的交谈,慕清枫很肯定,他是不可能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弹奏的,这是一种辱没。于是,寂静良久后,慕清枫刚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就听徽华认真而肯定地开口:“箜篌,我会弹箜篌。”
此言一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片死寂。
箜篌这件乐器,本质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显然,谁都不觉得,这件东西出现在“琴川雅会”上是合理的。如果是闺阁女子的赏花大会,倒是靠谱的多。但徽华就是这么平静而温和地告诉你,他,擅箜篌。
【第五章(3)】
一般而言,如此场景,事情应当是不了了之,但王琦跃其人,奇葩程度之高,确实刷新了许多人的认知,他就这么豪情万丈地……从近郊回家采办箜篌了。
徽华其实很想告诉他,其实,他会弹的,不仅是箜篌,但看着王琦跃战意满满的样子,他很适时地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慕清枫看了圈周围人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父王,你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经此一事,大概今日徽华能给他们留下的印象,除了惊艳,也很难是别的了。
回眸间,他的目光怔了怔,视线直直地定在远方。看了良久后,慕清枫忽然有些心慌,只来得及对徽华说上一句“在这等我”,便匆匆走了过去。
跟着走了很久,慕清枫才能最终确定,一刹那,心中闪过慌乱、闪过喜悦、闪过悲伤、闪过愧疚,但最终也不过融汇成浅浅的一句:“嫣语。”
女子轻轻转过身来,素白的衣衫衬着姣好的面容,依旧是当年的模样,却恬静了很多,当年的她喜穿红衣,带着入骨的张扬。那场爱恋,也是刻骨的深沉。
而如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带着天真而悲伤的语调开口:“清枫,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过世了。可是,你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当年,慕清枫在街头坑蒙拐骗,巧遇苗疆出游的小巫主,二人不打不相识,少年心性,一起玩色子、推牌九、打麻将、砸赌馆、玩虫子,相约一起长大。只可惜,身份悬殊。
当年,慕清枫离开王府踏青,巧遇政变远逃的唐嫣语,二人相伴出行,谈人生,谈起伏,赏风赏月,饮酒作词,怅恨长歌,相约共启新生。只可惜,身份悬殊。
两场巧合,成就一段孽缘。
此后,韩昭宣入府,苗疆巫主过世,慕清枫再遇唐嫣语,一字未言,二人饮酒达旦,摔杯破盏,哭笑怒骂,生生做了一夜的疯子,第二日,各行其路。
多年间,二人相互扶持,相互诉苦,相互成为彼此最后的依靠,直到一年前,韩昭宣逝世,慕清枫幽禁。唐嫣语倾尽其力帮慕清枫逃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神志模糊,命悬一线。
第一次,那个谈笑间不惧风霜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得那么悲伤;第一次,那个族破家亡都没有屈服的张扬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慕清枫,不要这样放弃;第一次,唐嫣语满目泪水、笑容艳丽地起誓:唐嫣语爱慕清枫,死生同穴。
那一年,慕清枫撑得很苦,唐嫣语几乎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她笑着和他说苗疆的点点滴滴,笑着把她悲伤痛苦的童年用笑话的语气转述出来,笑着告诉他:“你看,我是不是比你命苦多了。我都没有死,你也要好好活着。”
唐嫣语耗尽了她人生最美好的光阴在等待他,然而,慕清枫却只能病怏怏地给她一个模糊而没有意义的指望:嫣语,只要我能活下去,我会陪你白头偕老。
那时的他,那么自私,害怕地死死抓着唐嫣语这个希望,明明给不了的承诺,却死死地不敢放手。他那么害怕,那么害怕。
那是他们的爱恋,一场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鲜血淋漓的爱恋。二人拼尽生命去相爱,只因为不知道生命能够维系多久。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会一直相爱下去。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分开彼此。那个时候,他们很天真,依旧带着少年的情怀。
江然的一纸书信,是打破平静的开始。
慕清枫只身远上京都,临行前,告诉唐嫣语:“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只要我还爱你,不管在哪里,你一定能收到我的信。唐嫣语,我爱你,重若生命。”
那一刻,他真的这样认为。那一刻,他真的这样坚信。那一刻,他料不到如今的物是人非。
那一刻,唐嫣语脸上带着张扬的笑容。那一刻,她的心中在滴血。那一刻,她料定了自己一生的结局。她知道,只要离开,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在他的生命里,重如生命的,何止一个唐嫣语。慕清枫,你知不知道,你的命,你从来没有珍惜过。
命运的注定,唐嫣语在泪水中逐渐去读慕清枫愈显纠结痛苦的文字,在绝望里缓缓品味慕清枫字里行间的情仇。直到她一封封地寄出信件,然后,再也没有回音。唐嫣语笑着哭了一夜,随后依旧一封封地写信,然后,一封封地烧毁。
慕清枫,你还记不记得,在远离京都的地方,还有一个人,你视之,重如生命。她的名字,叫做唐嫣语。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清枫,我该到哪里,去找你答应我的,携手白头?”
慕清枫看着唐嫣语,看了很久很久,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带着绝恋的苦涩。他那么爱她,那么想和她携手一生,然后,他轻轻开口:“对不起,慕清枫的承诺,从来不值钱。”
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还能给你什么?
我赔不起你的青春,也给不起你要的白头偕老。唐嫣语,你爱错了人。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这个道理,你早就该懂得的。
他静静地转身离开,带着那么尖刻的决绝。我在赔上一生去成全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希望的可能,这种情况下,唐嫣语,我如何能忍心让你陪我一起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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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20: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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