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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鱼在池沼[第4页]

作者:禺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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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归途
苏绪跑出帐子,长兄的副将赵雁仍站在那里,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苏绪脑袋轰地一声,脸色雪白。他身体被铸了铜,动都动弹不得。
赵雁皱了皱眉,大步走了上来,一把将他抱起,“不是少将军。”
“不、不是?”
赵雁苦涩地笑了笑,“这是在北漠,是北漠的一位将领逝世。”
苏绪怔怔看着他,眼泪就掉下来。他揽着赵雁的脖子,狠狠将头埋在赵雁肩上,就着那亘古来就用来传递丧讯的号角声,泪湿了一个副将的肩膀。赵雁想起自己家里的弟弟,他哭闹的时候,自己仿佛从未这样安慰他,而此时抱着苏绪的动作,是格外熟练的。他拍着苏绪的后背,安静地等他平静。“小公子,赵雁从未疑心你。赵雁也相信,少将军的命远不在此。”
但是……风雨欲来。
直到那号角声停下,苏绪哭声渐止,赵雁将他放下来,“北漠大丧,我们该回去了。”再留下,难免缠入不必要的纠纷。梁人习惯称北方蛮族之国为北漠,而北漠也有着不同的势力范围。七年前与大梁一战乃北漠南方王巴特尔,仅一族,其骁勇凶悍程度已令人齿冷。不论今日离世的是哪一部族的哪一将领,在北漠,都是争夺和掠抢的初端。
“长兄他?”苏绪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少将仍未醒。兴许……束丞相会有办法。”赵雁道,“你沉心。少将未醒,却也逐渐脱离凶险之兆。大梁的将军,大梁总有办法救。”
苏绪怔了怔,半晌坚定地点头。赵雁仍抱着他:“要不要进帐去看?”
“我……”
“你二哥向来嘴毒,着急了什么都说,我回头就告诉少将军。”
“不用!”
“哈哈哈,”赵雁忍不住笑,“赵雁从小就爱看他们兄弟的戏码——一个哭着跑,一个追着打。雁可没看够。”
“噗。”苏绪也笑了,脸上却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去休息下吧。我们天亮就启程。”
苏绪回去,安或却不见了。“安或。”
“安或?”这以后的几天,他都未曾出现。
那日后第二天清早,苏家一行人就出行离开了。苏绍有时候摸不透北漠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凶起来仿佛要生吃人肉,人模人样起来又愚善到不可思议。这次是苏家之人擅入北漠,怎么也不当轻易离开;色勒莫却以令苏绎重伤不醒为由,送来大漠能找到最好的伤药,还派骁骑护送他们直到进入大梁。苏绍想,他娘的,肯定不是苏绎这家伙太有魅力,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莫不是,苏绍一惊,莫不是这蛮族将军看上了他,想拉苏绎去和亲?
苏绍手里抓着苏绎的腕子,摸着他缓慢而厚重的脉搏。已是将近黄昏,从窗外斜近的落日余色有些郑重地勾勒苏绎的轮廓,英挺的眉骨,掩盖去他脸色病态的苍白,仿佛只是因为过于疲惫,在信任之人身旁沉沉睡去。
苏绍心想,你不过便虚长我四岁,外强中干。如今还不是靠我保护你。赶紧醒来抱着小爷的大腿求小爷,否则哪天不耐烦就从车窗把你扔出去,马车就不必走这么慢。小爷这十几天来车都要坐吐了。
等等,我干嘛要心里想。反正这家伙听不见,这大好机会……苏绍清了清嗓子:“咳咳,苏绎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过虚长我四岁,外强中干罢了!你看,如今还不是靠我保护你——”说了一段,他仔细观察苏绎的脸,进而又大胆接着道:“赶紧醒来!抱着小爷的大腿求小爷,否则哪天不耐烦就从车窗把你扔出去,我就驾着车快快的走。回了家我就娶好几厢夫人,整日香车美女,还得砸了你那些字字画画,没什么,看着碍眼。”
苏绍口舌有些干燥,他莫名的感到兴奋。然而落日那缕橘红的光慢慢变灰,苏绎脸上的病态又渐渐显露。他沉默的感受马车每一次颠簸,马蹄落在石子上沉重的声响,车夫驱车声里的焦急和疲惫,偶尔传来一两声的蝉鸣。
他垂着眼,半晌,口气虚弱而卑微:“呐,你就告诉小爷你多会儿睡够。”
“我给你做好吃的。对,亲自下厨。以前一直不给你做,想着以后哪次把你惹恼的厉害,我就拿它当挡箭牌。民以食为天嘛,我不信你不动心。”
“这样好了,你醒了,小爷保证一日之内听你的话,不全心不全意,但我表面上还是会听你话的。如何?小爷以前可没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我对阿绪发火了。我当然知道这不对啊,他那么小那么笨,我才不相信他能射出那样一箭,可他干嘛要说就是他射的。对对,我不该跟小孩子发火,我已经十多天没理他了。我打算你不醒来我就再不理他,兄弟和睦就握在你手里,苏绎你看着办吧。”
“哥。”
……
“阿绍。”
苏绍感觉自己幻听了。他嘴动都没动,哪里说得出话。欸?他嘴动了没?欸?鼻子上眉毛下那两团黑黑圆圆的东西是什么?那是苏绎的眼睛吗?眼光太吓人,还是闭上吧。苏绍鬼使神差的伸手过去,要将他眼睛和上。他的眼睫毛划在手心,痒痒的。他娘的,苏绎眼皮不会是坏了吧,这咋怎么也合不上了呢。
“苏绍。”感觉语气不善啊。
苏绍颤抖着问:“哥,你这是怎么了?”
“醒了。”
“你确定你这是醒了么?”
“不然呢?”
一股热血冲到脸上,苏绍想冲过去抱住他脖子,想想不对,他伤在脖子;抱住他脑袋,不会,还是会伤到脖子。万分焦虑的思考下,苏绍一把抱住苏绎的腰,撞得苏绎闷哼一声。只听苏绍大喊:“苏绎诈尸啦!!”
苏绎正要出声责叱,只觉腰间湿湿热热的。苏绍将他揽得很紧,声音涩涩的,“你他娘的终于醒了。”
苏绎觉得他说话难听,却绝不会在此时怪罪。他的弟弟就像小孩子一般,姿态别扭的揽着他的腰,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胃上蹭,是想蹭掉流出来的泪,毁灭脆弱的证据吗?
“苏绎,小爷跟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假装昏过去了,然后再醒一次。把你之前可能听到的东西都忘掉,小爷这次绝对按照‘兄友弟恭’的套路演。”
“小爷?”
苏绍咬咬牙,抬头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再厉害的小爷也是你弟弟。”
“为兄拒绝。”
“你能不能假装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为兄拒绝。”
“苏!绎!!”
“为兄深知你对板子的惦念,为兄也很怀念板子落在你身上时你哭喊的模样。”
苏绍涨红了脸,在窄小的车厢内,暴走。
马车外,共骑的苏绪和赵雁早已听到车内的动静,二人均是大喜过望。赵雁提议让苏绪进去看看,苏绪盯着马车,听着里面传来的玩闹之声,笑着回过头来,摇摇头。他不想破坏这种甜蜜的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里筑起一道很薄和脆弱的围墙,将整个世界试图挡在围墙外。墙真的很薄,但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还没有人尝试推倒他。
苏绪笑着对赵雁说:“长兄醒了,真好。”
赵雁同样毫不掩饰他的轻松愉悦:“离都城已不甚远,等回城找最好的大夫为少将军诊治,少将军定能恢复如初!”
望着越来越斜的太阳,“是啊,我们要回家了。”
【第二十二章 完】
第二十三章 家父
苏绎一行人在路上便走了一月余,路上束白丞相曾派人找过苏绎一次,等人走后苏绎脸色很不好,倒是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苏绍问他:“束白给你什么劳什子东西,该不会吃了好了一阵过不久就会死吧。”苏绎叱他:“二弟长得好本事,如今对着为兄之师也戏谑起来。”苏绍扁扁嘴不说话。
回到都城时,苏绎伤已大好,连血痂也快脱落。苏绍惊道:“你这好得也太快了吧。”
苏绎点头,“如今手上的力气也已恢复如初。”说罢深深打量着他。
苏绍一本正经道:“都是苏绪那小子的错,你这次可不能放过他。”
苏绎皱眉:“弟不教,兄之过。”
“哥你怎么能随便篡改经文。”
“又当如何?”
“没什么没什么,改得好”,苏绍狡猾道:“幼弟不教,二哥之过,我有过那么就是我不教,咳咳,二弟不教,长兄之过啊。”
“禁声吧。”苏绍嘴上尝到了甜头,后头似乎也不怕苦了。回到都城一行人已鸟兽散,只兄弟三人回到苏府。只见管家简方就在门口站着。见他们,先到:“祖宗们!可算回来了。大公子,伤势如何?”
苏绎恭首微笑摇头,“已无大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都城传言你重伤不治,可将上上下下人们吓得不轻。”简方道,“还是将军老谋深算,说你们不会有大事。”
三人凝神,“父亲?”“爹?!”“爹爹?”
简方道:“将军三日前回府了,说公子们不日也会回来,让我多留心。将军说,让大公子一回来便去找将军,此时将军大概在书房。”
苏绎已稍平复心情,“多谢简叔。”
苏绍笑道:“哈哈哈哈,哥,自身难保了吧。”
简方咳道:“将军还说,让二公子和小公子,就在门口跪着。”
“什么?!”苏绍咋舌。苏绪却心里泛起一点莫名的快乐,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被排除在外吧。即使是受罚。
等苏绎进门去了,苏绍清清嗓子问:“简叔,爹他说让我们在门口跪着?”
“将军是这么吩咐的。”
“可有说在门口内还是门口外?”
“啊?”简方愣了。
苏绍拉着苏绪进门来,在门里跪了下来,“家丑不可外扬,爹爹怎么可能让我们跪门外呢。”说罢朝苏绪挤挤眼睛。
苏绪怔怔愣愣的,半晌两人相视,“噗”地一笑。苏绍哼道:“臭小子。”
这是这些天来两人的第一次互动,虽是共患难,苏绪感到,自己慢慢被宽恕。回家了,真好。回家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都城初冬霜冷,却也好过漠北的烈风。苏绎深吸一口气,满腔府中的清冷泥土和烟火的呛燥,倒是让他莫名安心下来。苏绎许久未见父亲苏广晏。父亲闲散惯了,常驻边地不回也不肯回来,而今突然要见,有为人子的欣喜亦有惶惑。
苏绎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伤口已完全愈合,这一触下,血痂竟也脱落了一片。指肚按在新长的皮肉上,很是敏感,却也不甚疼痛。太快了。从中箭重伤垂死到恢复几近如初,太快了。这不同寻常的状况出现在自己身上,令苏绎心中冰冷。他不由不想到先生在他身上做过的手段——而这不是此时需最先考虑的。若父亲质问他,他该如何作答?
与苏府在大梁势力不同的是,苏宅不大。行至苏广晏书房前,苏绎并未做好准备,但父亲显然不会喜欢自己耽搁。苏广晏的副将长鹰立于门前,见苏绎行来,略一点头致意,表情未过多变换。苏绎作揖:“长鹰叔。”
长鹰向屋内道:“绎儿回来了。”
“父亲。”
过了一会儿,屋内未有应答。苏绎会就在门口等着吗?
他推门,迈进,眼前景象倒是让他一怔:苏广晏席地而坐,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正全神在一盘棋局。对弈之人,竟是小杨——将他行踪透露于苏绍的兵士,是先生的人!
苏广晏双眉紧蹙,未曾抬眼,倒是小杨回头向他致意,并显示自己当下不方便起来行礼。不顾苏绎面上隐现之怒,小杨对苏广晏道:“将军,这盘棋局皆是丞相授意。若是将军与奴才对弈尚可挽回,当下将军只有认输这一条路了。”
苏广晏仍捏着棋子,半晌掷下一笑,“果真。”
小杨起身,拜倒:“如此,拜谢将军遵守承诺。”
苏绎心中怪异,出声道:“父亲,可否让儿子一睹棋局。”
苏广晏这才看向自己的长子,“你伤如何?”
他心中一紧,镇定道:“已无大碍。”未想到父亲并未追问,而是冲屋外道:“长鹰,拿剑来。”
当时他进屋时没有将门带上,长鹰便直接抛了一把给苏广晏,也递给苏绎一把。苏绎心中更是诧异。
小杨一笑,出声解释道:“丞相与将军赌棋,棋赢,则将军需与少将军比剑。丞相早言少将军剑术已在将军之上,然比试过后才见真知。先生说,少将军若赢了便前事均不计较,若输了——”小杨向屋角一瞥,“便挨藤条,直至双腿腿骨断裂。”
苏绎这才发现屋角放着一大水缸,里面浸泡着一根三尺长,两指宽的藤鞭!
他当真齿冷骨寒,质问道:“爹,为什么答应?”
他当真齿冷骨寒,质问道:“爹,为什么答应?”
苏广晏皱眉,“爹做什么决定还要一一向你交待吗?”
“不用一一交待。”苏绎也皱眉,他斜眼一瞥侍立在旁的小杨:“退下。”小杨不自在的躲了苏绎眼神,见将军也未阻拦,便作揖退下。
长鹰将门带上,屋内只剩父子二人。
苏广晏歪头看看自己儿子,笑:“绎儿,咱俩谁是爹?”
回应他话的是膝盖触地的声响,苏绎声音无甚起伏:“儿子知错。”
苏广晏不急着叫他起来,便就着他的跪姿打量。苏广晏还没当下苏绍大时就有了苏绎,自己本又不喜酸气迂腐故作威严,在他面前便也很随意自然,二人关系似父子似兄弟。这几年苏绎身量长得快,行事作风亦更沉稳持重,多人曾讲,远远看他父子俩,竟分不清谁是谁了。
今日霜冷,此时阳光却好起来,从门窗外透入洒在苏绎挺直的脊背上,也在他修整束起的乌发上镀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纯真修正无害坦诚。苏广晏大手上去不轻地揉他头顶,“起来,你知我不吃这套。”
苏绎有些不自然的抬头看向父亲,这次语气诚恳了许多,“儿子错了。”
苏广晏笑了笑,又将之前的话重问一遍,“伤如何?”
此时苏绎仍不想解释,也仍道:“已无大碍。”
苏广晏点头,手掌拿住苏绎的肩,就着他的跪姿将他放倒在棋盘上,棋子一半被扫到地上一半却被压在苏绎身下,苏广晏跨身坐他腰上,一掌便挥到苏绎后面。
“爹!”很少能听到苏绎低沉动人的音色如此羞愤欲死。
“嘭!”一掌又挥下,隔着衣衫揍人声音闷闷的,但丝毫不影响威慑力。“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你……为老不尊!”如何便能骑坐在儿子身上?!
“嘭!嘭!”回应他的自然是更响亮的两掌,苏广晏道:“怎么和爹说话,为幼不敬。”
“放开我。”当真羞愤难耐。
“我倒是觉得这姿势得劲得很,揍起人来有劲儿还不累。”
“父亲……”何时自己忘了,最像父亲的儿子是苏绍,苏绍作怪自己还可仗势欺人武力镇压,父亲不讲起理来……“我和你比剑!”
苏绎后面仍被揍得嘭嘭作响,“不比了,直接把腿揍断。”
他深感无力:“儿子刚在鬼门关走一趟。”
“但已无碍。”
“……此时仍不免胸闷气短。”
苏广晏若有所思,手下却仍不放松,“郁结于心啊,多揍几下便顺畅了。”
“究竟如何才能放我起来!”
“嘭!嘭!”再揍了几下,苏广晏起来放开他,“把杖子拿来,”脸上已收起玩意,“我们谈谈。”
感谢@bingcheluochen催文,治了大钟的懒癌
下面拙作奉上,老子揍大儿子的场景——


大家猴年开心,新的一年,让我们好好揍不听话的猴子们!
风吹得苏绍一哆嗦,他瞥眼身旁端端正正跪好的苏绪,发出内心的疑问:“很享受吗?”
苏绪回头,疑问地看着他。“二哥?”
“你是假笨还是真傻。爹让咱们跪这儿,也没让人盯着,分明就是暗地里放水。平日里书不好好念,受罚倒是专心的很。这么冷的天,你且起来,二哥给你盯着。”
“这样……不好。”
“不听二哥的话?”
苏绪想了想,“阿绪听。但阿绪不能看二哥一个人受责……不如,”他眼睛闪了闪,“我们一起起来。”
苏绍惊讶,“谁盯着?”
“一起盯着。”
苏绍大叹,“臭小子,出门一趟,鬼机灵学了不少!”不愧是我的弟弟!往常见他沉稳少言,十分怕他成苏绎那般,合起伙来气他;如今阿绪真开窍不少,明显是朝着我的方向努力看齐啊。他心中一阵感慨一阵激愤,自己首先站了起来,又将苏绪拉起来,拍拍膝盖昂起胸,“出了事都算二哥的!”
两人刚一站定,苏绍脸色就变了,一把按倒苏绪,自己“嘭”地一声跪下,脸上露出谄媚的笑:“爹~”
苏广晏走来。他随意点点头,“站多久了?”
“没、没站?”苏绍抬头,仍笑得谄媚。
“你是说爹老了,眼花了?”
“站了。”
“嗯,站多久了?”
苏绍诚恳地说,“一刹那。”说罢拉拉苏绪的袖子,挤挤眼睛。本来只是想坦白事实,可不知看在老爹那儿又是几分意思。
苏绪赶紧道:“爹爹,是真的。”
苏广晏揉揉苏绪脑袋,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纳入胸膛。苏绪瘦瘦的,撞在爹爹坚实的怀里有些硌,他仍觉得异常温和。他听爹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气呵在脑袋上热热的,“绪儿真乖,懂得维护亲人了。长高了,怎反而轻了些?”
见这两人在面前秀起父子情深,苏绍强言分辩:“这哪里是维护,我说的是事实,刚想偷懒——”没等他把话说完,苏广晏竟抱着苏绪向内院走去,他怎能甘心:“喂爹!”
“跪着,”苏广晏头也不回,“府外跪着去。”
“他娘——”
苏广晏回头。
“我跪。”苏绍绝望的妥协。风吹得苏绍内心都打哆嗦了。他只好退到门外,庆幸这条街上人不多——人不多,却见那北漠质子白音,偎着他似雪的裘衣,缓缓走来。
苏广晏抱着苏绪进屋,把他放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只是随口问,“爹这两年不在,绪儿有没有认真读书啊。”谁料却戳中苏绪心事。
苏绪撇撇嘴,小声道:“绪儿不想念书了。”
听到这个答案苏广晏似乎也不意外,“不读书,想习武吗?将来向爹一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兄长们保家卫国,阿绪也要,阿绪觉得这也是我的责任。”
“绪儿,保家卫国有许多种方式,从军是其中一条危险又孤独的路。你大哥我早已无法,爹希望你和绍儿不要参与太多纷争,不要像你们大哥那样。”
“那谁来保护长兄和爹爹?”
苏广宴失笑,“绪儿啊!你为我们守住这个家,照顾好自己,便是对全部人的保护了。”
苏绪低头,“爹爹你这是区别对待。”
“自然是有区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才能成家成国。”他语气一转“绪儿,在你上面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在你们上面,还有个爹呢。全部责任让你担了,我们做什么?”苏广宴看了看他,继续道:“何况绪儿,你还这么小,不必想太多。偶尔不想听话就不听,但总不听,你哥哥们都还是有些手段的。”
苏绪脸红,大概所有手段都是跟爹爹学的。
“和爹爹说说你大哥受伤的事。”
苏绪措不及防,但他知道爹爹一定会问到这个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安安静静跪倒在苏广宴的脚边,“都是绪儿的罪过,绪儿让长兄受了那么致命的伤,我以为……我害死了长兄。”
苏广晏将他扶起来,而是躬身将手放在苏绪的肩膀上,小儿子的肩膀震了震,渐渐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绪儿,我们都知道你不会用箭。嘘,不要辩解说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那样命中的能力而竟不致命,射这一箭的人不会是你。收一收你的小心思,不要学你大哥,总是骗爹,好吗?”
“爹爹……”他的眼睛竟湿润了。他答应过安或不会提及他。
苏广晏给他考虑的机会,“绎儿违背军令,不计后果将苏家陷于不义,军法和家法都不会饶了他。可有些事情就算被原谅,也不代表还有回旋的余地。绪儿,苏家三代从军,三代战功。想必你亦明白‘树大招风’。从新帝登基来,我们已一只脚悬在悬崖边上。而这次,”他握住苏绪的肩,“为了保护这个家,你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爹。”
“我……”苏绪低头,“爹爹,如果是承诺呢。”
屋顶突然发出响声。
苏广晏和苏绪同时抬头。苏广晏眉间一凛。
苏绪心惊:安或?
副将长鹰推门进来,盯着苏广晏,“好身手,逃走了。”苏广晏微微诧异长鹰一脸叹服的表情,而苏绪神态的变化也被苏广晏尽收眼底。
苏广晏问:“身形如何,走向何方。”
“绝不会比绎儿大,形如鬼魅,未看清去向。”长鹰叹道,“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对自己能力很自信啊。”
“……去吧。”
长鹰一走,苏广晏面色阴沉。因为……果然如料。不知从何时起,有人盯上了绪儿。他不愿再逼问,此时不想让苏绪发现任何端倪。“起来吧。”
苏绪抬头,确定爹爹是真的让他起来,就乖乖站起来,心中仍不免忐忑。
“这些天你都不要再出门了。”
“……是。”
“现在除外,去门口把绍儿叫进来吃饭吧。不必等我和你大哥了,我们还有事要谈。”
“爹……”
苏广晏叹气,“快去罢。”
等苏绪走了,他倚在门框上问一直侍在门外的长鹰:“怎么看。”
“给绎儿一箭的定是这个影子,他有这样的能力。”
再一次叹气。“呵,冬天快来了。”他摆摆手,“还是先去收拾了那个臭小子。”
苏绎看着书房的墙壁,锁眉沉思。
半个时辰前。
苏广晏让他取杖子,说要和他谈。苏绎忍着脸上的潮红,恢复镇静,还是将杖子取来,但没有交到苏广晏手中。
“父亲可否先听儿子几句话?”
“绎儿,”苏广晏摇摇头,“我倒觉得你没有半句可分辩。无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可歌可泣的秘密,你至苏家于险境,便绝不可饶恕。”苏广晏拿过杖子,呵道:“跪好!”
苏绎面色发白,无声跪好,膝盖刚一落地,一杖已闷闷地落在后肩。他身体一晃,又稳住。
又一杖落下来,还是后肩。
再一杖仍是不挪地方,苏绎皱着眉,已明白为何父亲这么教训,就听父亲说:“作为长子,你的责任担好了吗?”
苏绎闭眼:“没有。”
“作为长兄又如何?”
这一杖尤为凶狠,肩上已如热油泼过,似乎亦比不上内心煎熬,“我让兄弟涉险。”
“为子为兄,你便是这般行径?”一句话间落下好几杖,苏广晏努力忽视儿子紧绷的身体,手下的劲道丝毫未减,“一个两个三个的叛国出逃,若有闪失,你让我去哪里收尸?!”
“父亲!”
回应他的是又一杖,如长刀斜斜刮过,肩后一片湿热。在这样的痛楚下,苏绎却令人惊恐的清醒。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违抗圣令的后果,只是他竟下意识忽略了苏绍和苏绪被卷入的可能——当日他只身离开边城到北漠境内,便是信了苏绍被手下将士困在边城择日遣返不会有机会寻来。而苏绍卷了进来,苏绪竟也来了边境——大半个苏家未受皇令离开大梁境内,皇帝想扣下什么罪名苏家都无从分辩!
“多年来大梁无甚征战,爹仍兵符在手重兵在握,在外看来是帝王信任荣耀加身,可你我何不知这不过碍着先帝的面子?皇帝这几年不动声色招兵买马,扶持新将领,这其中的意味你我不早就料透?”
苏广晏也注意到十余杖已将儿子后背重伤出血,负气却心中着实不忍,往后只落在腰下腿上。他沉默的落着杖子,苏绎沉默地挨,两人竟一时无语。
十几杖落在一处,又是苏广晏十足的手劲,终是逼得苏绎闷哼一声。
苏广晏怔了怔,一时停下,“绎儿,苏家早已过了任性妄为的年头。”
一个家族何尝不像人的一生呢?年幼时弱小,壮年时以为凭实力就可不管不顾。苏广晏自己生在苏家的壮年,而如今不羁如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个家随着王政变幻,已经走向衰老。更何况……
苏广晏想到苏绪,眼神暗了暗。
“父亲,儿子定全力周旋,保家人平安。”
在背后,苏广晏无声笑笑,“绎儿,你也是我家人。”
后来,父亲便出去说是看看苏绍和苏绪,让他面壁思过。苏广晏教训他的次数不多虽多半是懒得动手,惹到他便是面壁,因而苏绎对这种惩罚格外熟悉。苏广晏很少叫他跪,这便让他以为罚站这么轻的惩罚想站多久便站多久,最多一次,苏广晏让他站足了三日。
父亲离开前问自己为何冒如此风险,想来他也不期待自己回答。
然而苏绎轻轻地说:“或许,束先生……非我族类。”
苏绎知道父亲听到了。他的心轻了轻,后更加难过煎熬起来。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出口,仿佛一切都发生了难以被拿到阳光下的变化。
然而……自己何曾看透先生这个人呢?突兀地闯进来,做了他的师父,而后状似轻而易举的做了丞相,站到那么显眼和风口浪尖的地方。束白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时父亲和长鹰叔已回来,不过半个时辰。
苏广晏开口,“过来,趴那儿。”口气完全像说小孩子。
苏绎从思绪中回头,只见长鹰叔搬着一个长凳,正放在书房正中。苏绎吸了口气,父亲果然仍把他当几岁看。那木凳是他小时候的,作用……显而易见。只是现在他身量长了太多,又如何趴在那矮小的凳上。
父亲似乎并不准备放过他,催促着,“大少爷,快些罢。”
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家中的异类。从父亲到苏绍,哪个不是这种令人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的性格。苏绎认命。
他走过去,将那修长双腿放上去,凳头只到他肚子,整个凳子也只够放他的腰部以下了。苏绎无法,幸亏它低矮,他便用手臂关节撑在地面上。只是这一用力,肩部却因伤剧痛。
“打吧。”苏广晏略略向长鹰点头,未给他感到羞耻的功夫。
这时长鹰已拿过家法黑木杖,略一考量还是伸手去解苏绎的衣带。苏广晏没有阻拦,拿过一旁的书胡乱翻着。看不到苏绎的表情,但他似乎是配合的,长鹰未费周折将下衣拉至他膝间,臀部已因先前苏广晏责的那十余杖肿胀发红。
想到这双腿或许就这么废了……长鹰落下了杖。
刺骨的痛。苏绎身子单薄,长鹰杖子落得快,这接连几下落下都不是着肉的声音,闷闷地如同巨石砸下来。
“呃!”只这几杖,苏绎已一身冷汗!他本就努力控制着身体不从凳上掉下,全身紧绷着,牵引的后肩的伤不停叫嚣,而身后更是痛得如同被刀在案板上切,他的本能嘶喊着要逃开。
作为苏家的儿子,他不能。他知道自己应当承担任何的罪责。
杖子依旧闷闷地砸着,他丝毫感觉不到有一丝泄劲,大概父亲和长鹰叔早就商量好要给他足够的教训。
三个男人,一个挥着杖,一个受着责,一个飞快地反动书页。
疼痛累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今日又着实未吃什么东西,苏绎一阵阵昏厥。他不能容忍自己在受罚时昏过去,艰难地开口,“长鹰叔,能否换个地方?”
长鹰如同未听到般。
几十杖过去,都落在同一地方。
“长鹰叔!”出声后,苏绎蓦然清醒。几十杖都落在臀腿交接之处。父亲当真要废掉他的双腿,如他答应先生的一般!
“父亲,不要。”苏绎努力回头看向苏广晏,而他避过儿子的目光,手却有些抖。
杖子随着他的出声更重了。苏绎小幅挣扎,长鹰知道即便他伤至此,想要挣脱仍是可以办到,这轻微的挣动更像是请求。
苏绎再无他言,只剩埋头忍耐。
苏广晏在一旁难说心中滋味,终是烦闷地走过去,从长鹰手中拿过木杖,砸了下去。
“呃——!!!”
只要照这样再一杖,这腿就废了。
“圣旨到!”
苏广晏皱眉,发了狠要砸下去。
“不!!”
长鹰抓住了他的手臂,叹,“将军,出门接旨吧。”
第二十四章 变天
来送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李总管以及御前侍卫。
李总管对苏广晏仍是尊敬,寒暄道:“多年不见,大将军英气不减啊!”见苏广晏无甚反映,干笑了几声不再啰嗦,“皇上宣旨令少将军苏绎御书房觐见。”
苏广晏冷冷道:“逆子不肖,我打断了他的腿。”
“大将军,这可使不得!”李总管早有准备,“圣上料到将军的脾气怕动粗,让老奴赶紧过来,这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迟了。将军您看,圣上连担架都让老奴备上了,看来圣上今日是非要少将军觐见不可啊……”
苏广晏握拳。
李总管不顾他黑脸,“将军,请吧。万万耽误不得啊。”
就在他说话的片刻,苏绎已将自己穿戴整齐,一身愫黑远远看去,似只是周途劳累,气血不佳。终于,苏广晏难以名状的心绞。自己的长子,在外人面前永远是这般冷静自持风轻云淡;在自己面前那难得的袒露而他却不得不视而不见。
苏广晏自问,自己二十三的时候是何样子?风光张扬不把任何人放眼里。而他凭什么要求苏绎承担这许多?
苏绎缓慢却不漏痕迹地走过来,深深向他一拜,“儿子知错,等绎儿回来任凭父亲处置。”
苏广晏看着那低垂的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绎起身,转向李总管:“劳烦总管。”
那李总管也无话可说,心中佩服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作揖道:“少将军请。”后又安慰道,“老奴瞧着圣上并无发火,少将军不必过多忧虑。”
苏绎随那总管和侍卫出了府门,苏绍苏绪早已不在那里,却见一裹着白裘衣的人消失在街角。李总管顺着他眼光看了看,笑道:“来时还瞧见了那北漠世子白音,也不知他上这儿做什么。”
苏绎心下阴郁,想到刚才宣旨时苏绍和苏绪都没有出现……即使身体不适冷汗淋漓,他仍加快了脚步。
索性皇恩浩荡,苏府离皇城并不甚远。等到御书房,李总管通报一声便让他进内,其他人一并都退了出来。
苏绎未动声色,迈门而进,跪,“臣叩见圣上。”与常人动作无异。可惜当下无人瞧见他被冷汗浸透的衣衫,那皇帝仍低头向着桌上的奏折。
直到皇帝将奏折看完,拿朱笔圈了几个名字,才道:“起。”
苏绎称谢起身。他抬头正视帝王,而这位年轻的帝王的目光也正落在他的脸上。这么多年,苏绎每次面圣都会不经意去看皇帝的肩膀:他太瘦太年轻了。面色因常年只往返在朝堂和御书房而失血的苍白着。
这位年轻的皇帝正是李燮,梁武帝的幼子,曾在大殿上公然与父皇争执只为保护未曾谋面的北漠世子,跪坏了一双膝盖。
李燮苍白地勾起嘴角,连笑容也是苍白的,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苏氏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李燮观察他的神色。
几近深秋,天黑得越发早起来。御书房里尚未点灯,只有窗外单薄暗淡的树影无力地洒在这两人的身上,脸上,也洒在这君臣相距的几步地上。那么暗,马上就要被夜色吞没掉。
那一句惊世之言后,君臣二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透过越来越黑暗浑浊的空气,他们的目光似乎也被吞噬消散。
空气里爆发一阵低笑。最开始只是气声,渐渐清明起来。即使在这么阴暗的天色里,那笑声也一点不阴暗,就像是捉弄一位朋友得逞后得意的沾沾自喜。
很快李燮就止住笑声。他问。“朕的话,你信么?”
苏绎道:“臣不敢不信。”
“好得很。”李燮好笑,“来人——”
苏绎睫毛颤了颤。
“点灯。”
御书房渐渐被橘黄色的灯光暖热,李燮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些。就着灯光,苏绎来不及未隐藏好的虚弱被李燮尽收眼底。
“苏将军下手不知轻重。”李燮突然一句,他乌黑的眸子有一丝波澜,“爱之深,责之切,到底是做父亲的回护儿子。苏绎,你何等幸运呢。”
“臣不敢。”
李燮只是道,“你的父亲是两朝第一将军,你的师父是当朝第一权臣。这天下恐怕除了朕无人能伤你分毫。”
烛火爆了一下。瞬间的透亮照清楚李燮眼底的悲凉,太微小了,苏绎没有察觉到。他沉默着等皇帝的下言。
“伤你身者,父;令你中箭者,”李燮轻笑一声,“该是束先生吧。”
苏绎跪下。
“难道你怀疑是朕么?”李燮笑,“朕又如何同你说假话,毕竟并无人可回护我。”
“臣不敢。”
李燮摆摆手,并不叫他起来,“苏绎,我们便少绕些弯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今日朕说过的话也只有你一人听到;否则,‘满门抄斩’,君无戏言。”
苏绎道:“臣一介武夫,只知忠君报国,不知其他。”
“好一个‘一介武夫,不知其他’。”李燮道,“一介武夫无召出境,不为杀敌便是通敌!看来苏将军教训得还不够。”
“臣万死。”
李燮冷哼,“来人,先打他五十杖。”
侍卫们像是先知般,皇帝一声令下,就已两人各提一漆红长杖进来。这宫内的木杖不同家法木杖,后者为惩戒,前者为惩戒为逼供亦为杀人。杖头如灌铅般沉重,杖身更长。因而侍卫就势推到苏绎后,两人各向后退了许多,见皇上无甚表示,就交替的落了杖。
这五十杖往重了足够要人性命,轻了更怕皇上怪罪。因而两侍卫还是控制着手下的力道,只不过无论皇上还是苏绎都不会有察觉。侍卫本觉这样就该无甚差错,谁料刚打了几下便渗出血来,再打几下竟星星点点溅到地上。去看那人的脸更是眉头紧皱苍白如纸,侍卫一时慌了神,不敢再打。
“换两人。”李燮道,“舍不得打你们便陪他罢。下去,各杖百。”立刻有人脱他们下去,又重新两人拾起杖子。
“那几下是在拍土么,重来。”李燮敲敲桌案,新来的两个侍卫周身发冷。这下任谁都不敢轻易放水,使了狠劲儿地往下砸。
“听闻苏将军本想废了你的腿,可惜。但苏将军确是摸对了朕的心思。你都残废了,朕倒真狠不下心来再教训你。既然苏将军留着劲儿呢,朕便把这劲儿补上。但放心……”李燮,“你们小心点,莫要伤了少将军经骨。”
这话着实让两侍卫为难。眼下苏绎早已受了伤,这五十杖既不能放水又不能真伤到他……两侍卫只好将杖子多数落在臀峰上。待臀峰亦无杖可落,只好将一部分落在腿上,一部分落在腰间。如此一来,苏绎后身从肩至腿无一处完好。
这苏绎却忍着一声不吭。
打完这一轮,李燮示意让他们退下,“杖子留着。”等侍卫应声退下后,苏绎已撑起来跪好。
“朕一直好奇,束白为何收你当徒弟。而你,又如何甘心称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人先生。想来你是信服于他,对他言听计从的罢……束白令你去北漠是何意图?”
李燮问的措不及防,苏绎定了定神郑重道:“罪臣违令擅自出界只因罪臣的一个疑惑,先生并无指示责令。臣无功而返,反拖累兄弟……苏绎任凭陛下处置。”
“或许你的疑惑也正是朕的疑惑。”李燮半句不回他请罪的话,有些走神,陷入一个短暂的沉思。“你说啊,束白究竟是什么人呢?”
苏绎心中一紧,只听李燮继续道:“无亲人无背景,就像变戏法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助朕登基,令你甘心为徒,这般威力,不是神仙……”他淡笑,“便该是魔鬼吧。你说,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何不是苏绎心中所想。
李燮道:“除了你在北漠找到有关束白的东西,朕只能想到,‘通敌叛国’这一条。朕便问你这最后一遍。”
苏绎稍一沉默,李燮已对外冷笑道:“传苏府最小的儿子,这满门抄斩,便从最小的开始罢。朕听闻,你幼弟名绪?”
“臣确因先生之事犯险。”苏绪是苏家绝不可被触及的部分,奈何他再深思多虑沉稳周全,当下也只剩这一条选择。
李总管正在门外,不知这次是该进不该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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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燮对此言并不意外,对李总管道:“去传。朕对苏家幼子早有好奇。是七年前那一战苏将军从北漠带回的婴儿也罢,有北漠血统也罢。前两日白音与他当街拳脚弄得满朝皆知暂且不提……这苏绪年幼,凭他一人这是何等本事才无伤无病的到了边城呢。这等奇子,朕当是要见见的。”
“陛下深知,家父与臣甘为大梁殁,绝无二心。家父只愿臣的弟弟妹妹平淡安康的度过一生,再无他想,万望陛下成全。”苏绎深深一拜。
这绝对是李燮期待的答案。先帝在时,苏广晏已军功赫赫。父皇下令,不夺苏氏兵权,没有附加条件,这是何等崇高的信任?而李燮也渐渐明白,是父皇太过高明。他用兵权和信任牢牢拴死用兵如神助的苏氏只是其一,用苏氏偏执新帝施展权衡之术是其二,而最重要的……是埋下这份猜忌。
人心如何可看透呢?先帝深深的信任背后是对任何人的不信任,他要把这颗种子深深的埋在新帝的心里,让苏氏永远为帝王家所用的同时,也让新帝永远警惕的握好这把锋利的剑,这便是先帝的权衡之道。
尽管李燮和他父皇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好,李燮却是一个很好的学习者。他只是不动声色,欣赏着苏绎深拜的曲线,他的骨骼在不知是汗湿还是血染的衣衫下如山脊起伏,让他想去轻轻抚摸,也想用指节将它一节一节敲碎。
“少将军何出此言。苏家世代忠烈,你的两位弟弟当是英雄出少年。朕未登基前,都城中令弟的传闻就多有耳闻。这大梁的疆土,便是全靠你们苏氏一家镇守开拓了。”此时李燮不愿与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此事朕自有计较。你便告诉朕,束丞相……你查到什么。他与北漠究竟是何关联。”
烛火又是一晃。深秋的御书房是阴凉的,那膝下坚硬的大理石板,圣案上奏折中被朱笔宣判过即将刻上墓碑的名字,何时那个幼小的皇子,已如此老练不动声色的操纵臣子的生死呢。
苏绎起身,不为人知的深吸一口气。新帝年少登基,权臣弄势,李燮周身戾气,却也夙兴夜寐,初现良帝风范。这些年民安国泰,减税少赋,又是这位新帝多少日不休不眠夜以继日权衡局势挣来的。如今,苏家和束丞相是朝廷最大的变数,他们掌握着朝廷最多的权力,而二者又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皇帝此番逼他,是终盼到他出了差错给了他不可错过的机会,如若李燮未得到他满意的答案,他不会轻易甘休。自己走何苦不配合呢。先生与苏家之间,他仍懂得如何取舍。
“臣以为,先生乃蛮巫后代……自北漠而来。”
“有何证据。”
“无证无据。”
“苏绎,朕可未赦你的罪。”
“先生于臣有授业之恩,亦曾多次救臣于危难中,为人弟子不做不利其师之事。臣推测先生来自北漠,但臣愿相信,先生所图非恶。”
李燮推开手边奏章,冷笑:“朕真该怀疑你究竟是何心思。你先说丞相乃北漠蛮巫,又道他所图非恶?当朕是三岁小孩戏耍么?丞相若无心思,便是你诬陷构造。”
苏绎听到此话,心中苦笑,叹气道:“陛下希望得知先生身份,还是更希望臣是扯谎欺君呢。”
“你在挪揄朕?”
“恕臣僭越,臣猜想陛下更愿听到的答案是先生并无任何隐秘之事,其所图与陛下相同,万望天下太平君民和乐。然臣将心中疑惑与陛下言明,为保本家,为不负君。先生之不同平常,陛下心中也该早有猜测。而先生之不同寻常至此,却从未行出于陛下于臣于万民不利之事……臣愿信先生心中宏图与陛下无异。这也正该是陛下所愿吧。”
“朕愿如何,不愿又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又如何呢?杀了他剐了他,将他抛进油锅;将他对朕做过的都一一做一遍,或者在他心中所想即将达成时,再告诉他一切都是谎言和欺骗,嘲笑他呼风唤雨的丞相束白也有失魂落魄颜面尽失的时候,然后让他求死不能,一辈子把他囚在身边,让他受尽折磨。
呵呵。李燮又如何想下去,即使束白助他登基与他共同经营这天下到头来不过是他的计谋,自己就是这盘棋上还算光辉的棋子——我忍心杀了他吗?
束白。束白。呵。
他张开闭了许久的眼,没有将刚才的话继续下去。束白,你我之间怎能存有间隙?你知道朕的一切,你也必拿一切来换。
他将早已心中思虑过百遍的话,缓缓道出:“既,你早有探究丞相之意。朕便准你,拿着朕的暗旨去做。”
苏绎对这个指令不感到意外。这天下除了李燮,有能力且不会趁机抹黑拉丞相束白下台的,只他一人。苏绎缓缓下拜,“臣有一事一愿。”
“少将军认为自己谈得起条件?”
苏绎的额头贴向冰冷的大理石板,“臣冒犯国法,不求宽恕。臣两个不受教的幼弟,万望陛下包容,准其不世袭官爵,平凡此生。”
李燮无言。半晌:“一愿为何。”
苏绎将额头磕在石板上。“若先生所图与陛下不同,如果于天下无伤,还望陛下……多多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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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事秋
“皇上,该歇息了。”李总管俯着身进门,轻轻地劝道。
屋里的血腥气早就散尽,苏绎被掺着出门时,脸唇均像纸一般煞白,骇得他以为这个年青的将军下一口就可能提不上气。
苏绎走后,李燮就这么坐着。宫人来加了次灯油,无意瞧了瞧皇上的表情,赶紧低下头退了出去。等缓过劲儿来,那宫人惊想,皇、皇上,是哭了么?
一时无人敢进去打扰,李燮也一直未传人,这一夜竟是分粒未食滴水未进。直到天色实在太晚,李总管放心不下,这才进门规劝。
此时李燮神色淡淡的,口气也淡淡的:“太医去瞧过了么?”
“瞧了,按皇上的旨意是许太医自他府上亲自去的。”
“如何。”
他斟酌道:“苏少将军底子弱,皇上虽留了情面……大概得好生修养段时日吧。”
李燮微微点头,“苏广晏可有说些什么。”
“老奴送苏少将军回去的时候,大将军就坐在门前喝酒。苏少将军从轿子下来,本欲自己走的,大将军抱起他便进府了,一直未说什么。随后不久,许太医就到了,老奴是等着许太医出来才回宫的。”
李燮沉默,半晌微微笑道:“这老子就是疼儿子。”
李总管大着胆子去瞧皇上的神色,皇上正也看他,李总管忍不住向这位年轻的皇帝投去安慰的目光。李燮微微别开眼,“总管一日三次往返,劳苦了。”
“不敢不敢。老奴只望皇上保重龙体啊……”
李燮摇摇头,复又问道,“你说那小儿子苏绪生了怪病?”
那时皇上说要传见苏家幼子苏绪,李总管复又去了将军府上。这次未见到苏广晏,是苏广晏身边的副将长鹰接了他,听了皇上的传召,长鹰道,小公子旅途不适,忽染恶疾。李总管只道自己总是要去瞧上一瞧才好交差,长鹰领着他去了,苏广晏苏家二公子苏绍均在房里。李总管去瞧那苏绪,果然昏迷不醒,面色潮红,脸上还生出许多疹子。他怕是什么传染病症,带到宫里于皇上不利,便作罢了。正想回来兴许不好交差,谁料皇上似乎答应了苏绎什么,没有坚持传见。
“可有让许太医顺道瞧瞧?”
“哎!老奴把这事忘了,老奴该死。”
李燮没答话。半晌想起些什么,“苏绎一行回来时并未跟朕讲这苏绪落病,这几个时辰便如此严重……去问,世子今日在做什么。”
这李总管一拍脑袋,“老奴当真在将军府外见过世子,虽一转眼就过了街角,但这日子便一身裘衣的青年男子总是不多见的……”
李燮冷冷一笑。这苏家……当真有趣。“去叫世子到大殿站着去,早朝前再叫他来这儿等着问话。叫人看着莫让他偷了懒。”上次白音当街打了苏绪,李燮就是这么罚他的。谁料这小子后来竟抱着大殿的柱子睡着了,倒把早到的大臣吓了一跳。
“是。……老奴伺候陛下回去歇息吧?”
李燮想了想,终是点头同意了。
回了寝殿,服侍皇上更衣洗漱睡下,李总管端着油灯准备退下,听到皇上似乎在问抑或自言自语:“丞相几日未上朝了?”
李总管一时答不上来。
“又几日未来宫里寻朕了?”
李总管大着胆子轻声回答:“小半月了。”
“……退下罢。”
等到李总管退出门外准备关门,听到一句话,奈何门外风大,未听得分明。好像是——
“我真是想他。”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投胎的机会,我打死也不当苏家的二儿子,他娘的这简直是全家的孙子!苏绍坐在苏绎卧房里间门外的小凳子上,洗着苏绎的脸巾和衣服。
那日苏绎被爹抱着进门,太医紧接着跟着进了苏绎的卧房。苏绍进去时,正撞见爹在扒苏绎的衣衫,粘着血怎么也剥不下来,苏绎也难得的痛苦的低声呻吟着,远远看都觉得他眉毛拧在了一起,真是丑极了。
苏绎见他进来了,将头别过去,忍着怎么也不肯出声。苏绍本想着还是出去罢看他出了丑,他这么锱铢必较等他生龙活虎了还不知怎么报复呢,苏广晏叫他过去,让他过去一起剥。
苏绍扯了一看就特别假的笑,僵硬的转身快步走过去,“哼哼苏绎,看我怎么收拾你!”手落在衣服上触到那湿冷粘稠的触感,怎么都动不了手。
爹没管他,拿来了剪刀,苏绎躺着任人“宰割”。“父亲轻……”就像搁浅的大鱼,苏绎还是忍不住挣动挺身,全身都紧绷得缠着衣服更褪不下来。
苏广晏狠狠瞪了苏绍一眼,“按着点!”苏绍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不安分的哥哥,谁料他这一按苏绎更卖力的逼自己,再痛也不动不吱一声。
不知怎的,他的眼睛为这向来不知好歹的家伙湿了,他简直咬牙切齿:“他娘的。要是我这样想死的心都有了。”
什么是体无完肤?这便是了!
苏绍想着把眼泪逼回去,放着狠话,“真是大快人心,这可够你疼的了,没有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了吧。到时候生活不能自理什么都得求着小爷。我劝你以后少威胁我,身体上心灵上的。保不准哪天再被拉去赏一顿板子,没有小爷你就躺床上干挺尸吧!”
其他人都被他吵得头都痛了,好在他这一通挤兑分散了些苏绎的注意,苏广晏彻底剪开了他的衣服。随即,他将剪刀钉在了床柱上。
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太医此时被推上前来,凭他见过许多大风大浪,见这从肩至腿的青肿黑紫破皮流血仍是一阵为难。仔细查看后,安慰道,伤看着可怖,好在未怎伤及经骨。
这可好了,他是没什么大事了,爹指派自己来伺候他。爹还给他随意扣了些“不尊兄长不懂孝悌”的罪名,这每日换药换衣服擦洗都交给了他,连苏绎换下来的衣服也不丫鬟小厮洗了,反正他整日整夜的在这儿守着,爹说“闲着也是闲着。”
自己做什么要心疼那万恶的奴隶主呢?手都要在水里泡肿了。我干嘛要心疼奴隶主的屁股呢?烂了最好!
“阿绍。”
苏绍浑身一抖。可半天没有动静,嗯,一定是幻听。“吓死老子了。”弄得他以为自己的腹诽说出了声。
“别装没听到。进来。”
这是真醒了。他重将衣服扔回水里,强装气势汹汹的迈过门槛走进去去,“干嘛?”甩着手上的水。
苏绎看起来懒洋洋的俯躺在床榻上,身上只着了中衣,盖了一床最薄的被子。他肩上也是伤,怕头发盖着焐热发脓,昨天苏绍便歪歪扭扭的给他编了个辫子放在一旁。别说,驰骋疆场的大少将军被这辫子装饰得温和有闺阁气息。
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的口出狂言色厉内荏,他淡淡道:“燃起炉子吧。”
苏绍皱眉,“太热伤不易好。”
苏绎道,“太冷,睡不着。”
苏绍嘲笑他,“你那哪里是因为冷啊,疼得睡不着罢!”挤兑完他还是去外面寻了木炭,点了炉子。“大少爷可还满意?”
看到苏绎还算知足的点点头,苏绍抱怨,“你这整天睡睡睡的烦不烦啊。”
“偷个清闲。但终归也是烦闷的。”苏绎道:“和为兄说说话罢。”
苏绍不太受得来他这种语气,“平日里苏大公子你说一不二的,怎么也有求人的时候了。好了好了,本少爷勉为其难陪陪你吧。”其实不用回去洗衣服,他心里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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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绍搬了个凳子坐过来,“呐,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只狼,然后它被兔子吃了。”
苏绎静静看着他。
“你一定想问,狼为什么会被兔子吃掉吧?”苏绍一脸肯定。
“为兄想知道,兔子为什么有这个胆子。”
“你……不按套路出牌!”
“你的胆量也令为兄惊叹不已。”
这天有办法聊吗?“哥!”
“是兔子便守好自己的本分,成日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认为这是可取之举。”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反抗无效吗?他把苏绎比作凶狠没有人性的大恶狼,而他是在恶狼手下忍辱负重苦苦求生的坚毅兔子,终盼到一天恶狼尝到恶果,坚毅兔子翻身把歌唱,带领被恶狼压迫的一众小动物推翻恶狼邪恶暴力的统治。现在被苏绎话一噎……他一定不是我亲哥,这么不会聊天!
苏绍便闷闷的,不说话了。
苏绎倒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笑着问他:“无话讲了么?”
“跟你无话。”苏绍将手一环,下嘴唇一翘,吹着几缕落下来的头发。
苏绎不觉好笑。
“伤不疼了?笑什么笑。”
“无事。只一时不知我何时多了个哥哥,对我横眉冷眼,气势颇大。”
“听听你的逻辑,”苏绍也不吹头发了,“当哥的就可以随意对兄弟横眉冷眼胡乱摆架子了?这些十几年我的苦究竟与何人去说!”
苏绎挑眉,“倒与为兄说说罢。”
不觉一时又掉到苏绎的套子里,小声嘀咕,“……跟你说我便是不要命了。”却还是被某人听到了。
苏绎轻轻摇头,意有所指的扫了一眼苏绍:“命为兄还是会为你留着的,腿就说不准了。”
“喂!天理何在!你还这样病歪歪躺着呢,便想着找我的不痛快,见不得人好过啊!”
“只是见不惯你好过。”
“你……”耍起嘴皮子的功夫真不比我差……苏绍气不过,又下唇一翘,吹起自己的头发了。
苏绎莞尔。
两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晌,苏绍不明白。他坐在凳子上,比苏绎躺着高出许多,他低着下巴瞧他,怎么气势也没见得有多强啊。又盯了片刻,苏绍忍不住,“噗”地笑了。
苏绎的眼睛也在笑。
生起炉火,此时房间里已暖了,空气蒸得苏绍脸烫烫的,眼睛也发胀。不知怎的,他就想起苏绎中箭坠马,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好容易好起来回到了家,又被揍成了这样……这都深秋了,只能盖那么薄的被子,为了避免些麻烦,他还以胃口不好总吃得很少。他的嘴唇动了动,他说:
“对不起,哥。”苏绍扯着笑脸,扯得脸皮都痛——如果没这么做,或许下一刻他又要不争气的流马尿。可他娘的为什么这么难过,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娘的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娘的你怎么不说句话啊,你不知道我尴尬的要死啊。“我说错了,我是说看到你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衷心表示喜闻乐见。”仍扯着笑脸。
苏绎慢慢地将头歪向一侧,没有理睬他之前的话,直到见自家弟弟脸实在是涨红地不像话,“去打盆热水来。”
“啊?”等了半天,你就让我听这个?
他还是起身去了。气氛太尴尬了太尴尬了。
“再拿些皂角。”
没多久苏绍回来了,这两天什么活怎么干早轻车熟路了。将盛满热水的木盆在刚才那凳子上一放,“呐。用来干嘛。”
“头发痒得很,替我洗洗吧。”
苏绍睁大眼睛,“你让我,给你,洗头发?”
“有意见吗?”
“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不答应他,以后不知还有什么牛鬼蛇神等着呢。“那你躺过来一些。”说着,还是上前把苏绎拉了出来。他本来就俯躺在榻,苏绍轻扶他腰两侧,将他侧着揪出来在床侧。见他用手臂半支撑起身子,会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忍不住问:“疼不疼啊。”
苏绎没说什么,“解开。”指的就是昨日自己给他编的辫子。
真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劳动果实啊,才刚刚弄好,但还能说什么呢。苏绍去解,才发现自己手艺之差。苏绎头发很长但很光滑,饶是如此这辫子他还是费力解了许久。自己怎没发现昨日弄得时候编了这么多个死结呢……真是,忍不住想拿剪刀剪断了事。
只敢想想。等头发彻底解开梳通,水温凉了些正好合适。他将凳子搬近些,将那乌黑的长发至入水中。黑发在水上漂浮,他将那长发都按下去浸湿。
手触到微微发烫的水让苏绍打了个机灵,浑身也更暖了。自然又想起小时候自己不肯洗澡时的种种乌龙与趣事。他不禁感叹,长兄如母啊,不仅管教训他,还管洗澡呢。
对了,这次偷偷跑去大漠找他,自己还厚着脸皮让他给自己洗澡呢,虽然洗白白后被不留情面的教训……但苏绎还是挺会洗头发的。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境,努力模仿苏绎的动作和步骤,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耐心,对待苏绎,这个唯一的哥哥时是多么超乎寻常的小心和专注。
两人安静的,都选择听扬起的水声,感受水的温热。
“长兄长兄!”一个稚嫩的呼唤远远传来,苏绍动作一僵。
苏阿妹骑在她爹爹的脖子上,已经进来了。正看到二哥手按在长兄头上,底下是一盆水,以为二哥在趁机欺负长兄,她一下子急了,“臭阿绍快放开我长兄!”说罢挣扎着从苏广晏的肩膀上下去,上前拉开苏绍的胳膊。
“长兄长兄,你怎么样了?呜呜呜呜,绾儿来救你了,呜呜呜呜……”
这……女人的眼泪真是说来就来!苏绍就差一口气喘不上来,“我……不是,你……”
苏阿妹一脚踩在苏绍脚上,哭得格外伤心:“臭阿绍,长兄已经很可怜了你还欺负他,呜呜呜呜,踩你打你,看你还敢不敢,坏死了!”拿手就去扶苏绎的肩,“长兄别怕,绾儿来保护你!”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一旁的苏广晏看着自己三个孩子:一个面部僵硬,一个哭闹不止,还有一个……被苏阿妹按着肩膀说不出话来,头还湿漉漉的垂在床边,怎么着也不是。他大笑,上前揽着苏阿妹的腰将她抱走:“好了好了,你二哥是给你长兄洗头发呢。”
苏阿妹用她苏家最聪明的脑袋想了想,仍是哭:“不可能,二哥那么坏怎么会给长兄洗头发,呜呜呜呜,除非他做了对不起长兄的事,呜呜呜呜,长兄好可怜……”
听听,听听,什么逻辑?!到头来伺候着人还是我的错?
谁知苏广晏在苏阿妹面前是毫无原则的:“绾儿说得对,别哭,等你长兄好了会好好收拾你二哥的。”
苏绍颤抖着问:“爹,我是亲生的吗?”
苏绎终忍不了这三人,出声打断:“扶我起来……”
苏阿妹闹了一会儿,苏绎温声安慰她,最后使出杀手锏:“过两天天气好些准你和阿绪吃酥山。”苏阿妹立马收回了眼泪,大笑:“嘻嘻嘻,哦,长兄最好了,绾儿最喜欢长兄了!一言为定,爹爹作证!”苏绎无奈,纵容地点头。
“走吧,让你二哥给你长兄洗完。等你长兄再好些再来看他。”
“这怎么行,我要天天来的,”苏阿妹瞪一眼苏绍,“臭二哥不许再使坏,否则我可不饶你!”
苏绍:“……”
又闹了会儿,终于把那小丫头片子送走了。
“那臭丫头,真是被爹宠坏了。”苏绍边抱怨边擦洗干净的长发,“都不懂得尊敬二哥吗!也不看看,我怎么欺负得了哥啊。”
苏绎不用看也知他此时定装出一脸谄媚,“知道就好。”
两人折腾了半天复让苏绎躺好,苏绍把水倒掉回来,“长~兄~,还有何吩咐?”学着苏阿妹苏阿绪的腔调,一边觉得自己是天才一边恶心透顶。
“这两日不见阿绪,他好些了么。”
“没什么事。”苏绍道,“我还没与你说,咱们回来那日,爹让我在门外……跪着嘛,那个白音世子来了,胡乱说了一通话,给了我个小瓶子让我必要时给阿绪服了。我本想扔掉了事,但总觉此事古怪,就忍了。没料到皇上还真要见那小子,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见我呢?我不够帅吗?”
“莫胡闹。世子如何同你说的?”
苏绍撇撇嘴,“那时我正气得狠,爹让我跪外面这真是丢死脸了,我、我哪有心思听那世子胡扯啊。”
苏绎摇头,“败事有余。想必阿绪是服了那东西突生恶疾,李总管也只好作罢。”
“那药倒也是奇的,李总管第一次来带你时我没出来,就是在和阿绪说这件事,阿绪也很惊讶,但他感觉白音不会是害他。后来果然李总管来了,问过爹串通好后匆匆服下,病症来得奇快,满脸通红生起疹子,倒也把我们吓一跳。不过过了一夜,就退了许多。”
“呵……想必就算阿绪真被带去,也未必看得出什么。”
苏绍觉得他这句话很怪,没反应过来哪里怪,继续道:“还有你前天夜里被送回来,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弹劾你和爹,皇帝却说你是奉了暗旨,且想召爹回都休养,苏将军忧子心切,其心可谅。还说爹责子过严,责怪了他半天。哥你和他说了什么,皇帝转了性了。”
“也无其他。”苏绎语气随意,似是不愿多说。
“和我说说啊。”
“不想说。”
“哼……”就知道摆架子。但突然他想到什么,把那一点不快抛在脑后,有些兴奋着说:“等你好些了必会被派出去的,绥州哪里的都好。你带上我吧,从小兵做起,我保证听你的话!”见苏绎面色有些不虞,苏绍赶紧道:“哥你这次可别拒绝我了。我都多大了,也该发光发热了啊。你看,你大漠受伤宫内受责不都靠我嘛,我早就能独当一面了。等你哪日再挨板子,你会发现还是亲弟弟照顾贴心……”
苏绎打断他,“收了这心思罢。你安生的学些经世本事,娶妻生子延续苏家血脉,才是正道。”
苏绍略微诧异,他是很少和自己说这些后事的。他笑道:“这延续血脉的不用愁啊,我们兄弟三个呢,再不济绾儿招个妹夫入赘,怕什么呢。你知道我早盼着建功立业为家争光。莫非哥你怕我夺了你的风头?别担心,小弟虽然厉害,还知道给你留些面子的……”
“收了这心思。阿绍,父亲与我均不会允你问政参军。”
“这,不是……凭什么?”
“与你说也无妨。我已向陛下承诺,苏家自我之后,再不入世为将为官。”
“凭什么!”
苏绎皱眉。
“阿绍。不要和我这么说话。谨思慎行还需再我教你么?。”
“是啊,长兄!。”苏绍都要气死了,“你处心积虑就想着今天呢吧?之前就百般阻止我参军,现在还请下来圣旨——苏家的哥哥就是有本事!”说完自己不知该干什么好,想到刚刚自己还给他洗头发,他却早摆了自己一道,更要炸了:“苏绎,你到底凭什么决定别人的一生!你就是瞧不起我!”
“阿绍!”苏绎本想说什么,自己的弟弟将方才忘记拿走的擦拭头发的巾子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刚才的温情有点讽刺,也像个笑话。
平日里苏绍放肆,可也从未这么把他晾在一旁。真是,气得不轻罢。
他盯着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半晌,还潮湿的头发垂在床边,把脸转向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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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8  更:2021-09-08 14: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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