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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修)[第5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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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灵均几乎可以笃定,这些人是来活捉他们的。至于为何不将他们除之而后快,这个疑问虽然也很重要,却并不亟待解决。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挟住瑛儿的人有了动作,那个士兵抽出一柄匕首,不轻不重地在姬瑛的肩上划了一刀。 一串血珠凝在伤口上,并未顺着破碎的衣衫滴落。 姬瑛咬住了唇角,出乎陈灵均的意料,瑛儿这次没有哭。 那么就很好了,陈灵均有些心安。大概是这些年来疏离的缘故,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弟弟,若是能平安出去,他们会有机会了解彼此的吧? 陈灵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颈上的剑刃又深一分,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顷刻间,他抬手将一柄剑扔了过去,正朝着瑛儿的方向。 剑刃上一张符纸在烧,是追赶他们时就暗中准备好的。陈灵均觉得逵罗真会挑时间,正逢上书圣赵彦安,亲自指点他修习阵帖的时候。 在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他将身子往后一倾,手肘往那个士兵的腹部撞击,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腕,将其手里的剑震了到地上。等那个逵罗的士兵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踹翻在一边,眼看着陈灵均朝远处奔去。 剑上的符阵展开,淡金色的符文,仿佛能够涤荡世间一切邪祟。陈灵均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剑刃,通体雪白泛着银光——他给这柄剑取了个名字,叫做“白米”。 剑风所及之地,连漫天徐落的雪花,也被斩断了轨迹。 姬瑛忽然用手掌握住了那把匕首,挣脱开魔族士兵的禁锢。连陈灵均都忽略了,姬瑛也是自幼习剑的人,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山岗上围了一层层的士兵,陈灵均刚才的话不过吓唬他们,真要让他杀人,他心里也是无法承受的。 因为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就了然无法回头。 姬瑛接过那柄断刃的剑,上面的符文已经烧干净了。他站在陈灵均的身后,即使身体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习武之人的挺拔身姿。 陈灵均问:“你准备好了吗。” 姬瑛点了点头,望向大哥的眼神里,有着兄弟间与生俱来的默契。 准备好了吗。即使被剑砍伤,也不能因此慌神而露出破绽;即使求生的希望极其渺茫,也要握剑手中的剑,因为那是唯一的武器。 惟愿伤时病时,不轻易落泪;痛时怨时,能窥见光明。 陈灵均用手中的白刃,换了姬瑛的断刃,转而将攻势引向一侧的士兵。只数息间,众多魔族士兵就被掀翻在地,阻断了一波的进攻。 姬瑛也是浑身浴血地奋战,前方大哥横扫千军的气势,让他心中激起了平日里不曾有的斗志。然而,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的时候,一匹战马飞驰而来,战马上的人用长缨直刺向他的心口。姬瑛艰难地躲开,却被撞在地上扭伤了脚踝。 陈灵均一剑将战马上的人掀翻在地,牵起马缰安抚战马的情绪。 之后,陈灵均再次划破了手臂,用拇指沾了血在虚空中画出符文,一时间逵罗的士兵无人敢近分毫。陈灵均将姬瑛安置在了马背上,然后将身上仅剩的符文散于四野,骑上战马扬尘而去。 |
第四十章 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战马在经过断崖时,迟迟不肯渡河。而他们若想与大军汇合又绕过埋伏,只能穿过疆域外的寅河。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放弃马匹,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而行。 “哥哥。”背上的姬瑛虚弱地叫他。 陈灵均将他往身上送了送,继续沿着溪谷寻觅归路。 “大哥,是我拖累了你。”姬瑛将头埋在哥哥的颈窝,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灵均肩侧。 陈灵均无言,他知道,他肩负着两个生命的重量。如果再找不到大军,他们可能就会在这冰天雪地中,永远葬送了性命。 姬瑛以为哥哥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一阵苦涩。昨夜是郡历里的除夕嘉节,他用小刀裁了许多窗花,想让大哥也感受一下过年的滋味。奈何才走到大哥的营帐跟前,埋伏在这里许久的逵罗细作,就把他挟持了去。 姬瑛依稀回忆起小时候,他是怎么站在厅堂的门扉后,仰望着大哥的背影,眼里又是怎样倾慕和落寞。 若是冥冥之中能做出选择,谁会愿意一生下来就没了娘。 这些年从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只记得那天是娘亲的忌日。 对于那个看不清触碰不到,只活在他人的回忆中,却带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他无法心生怨恨。可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他也只是想有谁,能在每日繁重的功课结束后,亲自为他煲一碗羹汤。 陈灵均抬起头,冷汗还未在额角滑落,就听到身后的溪谷中,有甲胄撞在冰面的尖锐声响起。 依旧是山崖上,苏赫凝望着天际悄然褪去的帛黑——那是黎明前,最后一抹无可挽回的夜色。 凉风入袖,云出山岫,他举起手中的剑,看着剑上着的白霜说道:“老师,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有所回报,即使这样您也愿意吗?” 银光在剑刃上一掠而过,是剑中之人回答道:“曾经有个人告诉过我,他相信我愿意。” 姬遥光再次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未有叹息,也未有怀缅,有的只是一丝半缕残存的执念。 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光:“很多年前我就发誓,信我者,得天下。” 拖着苟延残喘的身躯,如荇藻一般于水中摇曳,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留下。 苏赫用手轻抚着剑身:“陈灵均会如您计划的一般,暂且与九郡的军队汇合。接下来九郡相关的事宜,也会按您的预期逐步展开。” 姬遥光不再用微弱的念力,继续这场蕴藉着风雨的谈话。雪已经晴了,每当融雪之时,天地间总是分外寒冷。 锃亮的甲胄,摩挲在断裂的冰层上。那些逵罗魔族的士兵,凭着猎者敏锐的嗅觉,找到他们所处的位置。 陈灵均背着姬瑛,长发沾了些汗水,凝作白霜。 逵罗的人从各个方向欺进,阻断了所有通行的道路,苍茫的烟水笼成寒冰,腹背受敌尽是楚歌。想从这里逃出去,唯有踏过堆积如山的白骨。 陈灵均攥紧了手中的剑,瑛儿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陈灵均安抚地拍了拍他,只是说了一句:“别怕。” |
然而转瞬间,刀光剑影惊扰了最后的宁静。三尺间青光如霜,掠过水面也不会惊起半分波澜,却仿佛能在无形中削铁如泥。铮铮几声,几柄剑刃便脱离了剑身,齐齐没入覆雪的泥土里。 陈灵均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们在消耗他的体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逆转局面。 长久下去,局势肯定对他们不利,必须想办法找到重围之中,相对薄弱的地方,然后迅速击破。他的眉间终是闪过一分戾气,如果让这些人得逞,他还有什么脸面当得起世人那句“畔道离经”? 但接下来,令他震撼的是,逵罗围的兵阵,居然完全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没有一处暴露其弱点,没有一处能够直取要害。 布阵的人究竟是谁,能做到这般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连言微这样心思缜密之人,也没有如此指挥若定的把握。 阵术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变化,如果找不出其中的规律,就会如同身陷泥淖一般,越是想展开激烈的攻势,就越陷入此局难以脱身。甚至连他不愿夺取他人性命,都被算进了此阵中。敌在暗,而他在明。如此想来,竟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姬瑛伏在大哥的肩上,身上不可避免地被剑划伤。他从袖中取出之前夺来的匕首,帮大哥挡住一些身后的攻击。 无端灾祸因他而起,在遭受良心煎熬的同时,又有一种近乎痴然的隐愉,像毒药般从隐秘的内心深处蔓延开。他自幼便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和大哥并肩而战,而不是望着大哥落寞的身影,却如大哥一样地落寞。 人们只道他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谁懂他这些年,无处依偎的孤寂与伶俜? 姬瑛自觉愧对父亲,更愧对大哥,每每看到父亲对大哥淡漠疏远的模样,这种感觉就愈发地深刻。 陈灵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孩子正倾尽全力帮助自己。再感受着肩上背负的重量,他也逐渐体会到了身为人兄的担当。 往年畴昔之日,陈灵均躲在娘亲的怀里和兄姊的庇护下,生活得安适而无忧无虑,从来没想过责任是如此的沉重。 不管希望是怎样的渺茫,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轻言放弃。 陈灵均在无数次失败的挫折中,重振起来继续探寻。这个阵每一部分都环环相扣,他惟有用“天算”来形容此阵布局的精巧周密。 区区一人,如何算得过天?陈灵均想将这个念头摒弃在脑后,但身上不断加重的伤势,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现在的局势。 终于是体力不支,所以当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肩胛时,陈灵均眼睁睁看着剑柄没入身躯,剧烈的疼痛激得他视线朦胧,蓄了薄薄一层的水氲。 日光穿过寒冷的云气,大抵是覆着雪的缘故,地面稍微有些刺眼。 有人将剑锋转而指向姬瑛,陈灵均本能地反射,用手中剑刃做出格挡的动作。 那个人被陈灵均的灵炁震得往后一退,而藏在他身后的士兵,却借势出现一剑挥了过来。陈灵均堪堪躲过,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士兵并未遵循布阵,竟又是一剑砍来。偏在此时有人背后突袭,将他们逼得无处可匿。倘若陈灵均躲过身前的剑,他背上的姬瑛就会被其余逵罗士兵的剑刺中。这些剑的轨迹封住了他所有退路,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无数动作不过发生在瞬息间,不过瞬息间,一切就尘埃落定。 眉骨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陈灵均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的左眼看不见。 |
第四十一章 昼眠人静风庭柳 一瞬的刀光中,他看到了很多。 春花簌簌抖落凝在身上的白凇,水里是风的影子,山里是叶的影子。 可最后,为什么只剩下孤零零的影子,来填满视野中的那片空洞? 瑛儿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寒风肆意地灌入衣袖。许是寒冷让人清醒的缘故,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 陈灵均分辨不出远近,也识别不清刀剑重影。他紧咬着渗血的牙槽骨,拔出穿入肩胛的剑刃。一个醒目的血洞,赫然出现在肩胛的下方。姬瑛慌乱地替他捂住伤口,鲜血却像是染坊里的茜草,浸在汁液里染就了衣襟。 陈灵均艰难地撑着剑,半跪在雪地上,膝盖烙出了深深浅浅的雪痕。 左肩被长剑贯穿,身体本能地抽搦着,却几乎失去了知觉;凭借尚未失去的半边光明,勉强能看到右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他还能握住剑。 连陈灵均自己,都想不清是为什么,可他仍然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 另一柄剑从后背穿入,喉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是剑槽绞出的血肉碎末,还是不慎切下的肺叶碎片? 陈灵均身子前倾,跌倒在雪地里,就像再也无法醒来。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瑛儿被逵罗的士兵包围,听到空白余音中的一片静躁。 人们以为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直到身体的意识逐渐淡远,他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也许他是深埋在雪里的结缕草,避过雪虐风饕的时节,到了开春就会苏醒。又或许,他是秋风吹过洛水时,鱼蓑下的缕缕清波。 他忽然忆起自己的名字,好像叫做……陈灵均。 姬瑛陷在剑阵中,满身的血迹,却未曾放弃过抵抗。 陈灵均又想起了一件事,剑阵所困住之人,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牵挂。 没有人注意到,雪地上的人缓慢地挪动,想支撑着站起身。而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血迹,被雪白的地面衬得愈发刺目。 陈灵均眉心那道淡金色的纹路,挣扎间仿佛要冲破桎梏。 风不再在耳边喧嚷了,以灵剑出鞘,风亦为之噤若寒蝉。 剑刃白得仿佛透明,带下的血水滴落。积雪似乎被炽热包裹着,融进了身下的土地,晕染开来一片鲜红。 剑终于停下,风又呼啸地席卷过冰雪。 陈灵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站起来?又为什么,不过数息间,身前的景象已是胆汁髓液,朱浆碎肠,肝脑涂地,白骨露野。 姬瑛定在原地注视着大哥,眼里似乎带了几分惊惧的神色。 陈灵均艰难地走过来,用沾满鲜血的手将姬瑛拢在怀里,却是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沉沉阖上眼帘,仿佛要沉睡到光阴的尽头。 姬瑛似乎喊了些什么,仅仅瞬间就被风声淹没,身后是尸骸遍地。 姬瑛脚踝受了伤,不得已双膝跪地,揽住了陈灵均的身躯,在冰雪中缓慢地膝行。他将膝盖用力摩擦在冰面上,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清楚地记得,大哥是如何背着受伤的他,翻越过了十几里的雪原。 很久的一段时间,只有少年倔强的背影,在冰封千里的河面上移行。 |
等姬瑛终于看到远处的铁骑时,已喉咙干涩地喊不出半句话。列队里是不同规格的甲胄,原来那些驻扎在前线的盟军,迅速调兵过来支援此处。 姬瑛在军队的最前方,看到了父亲策马驰骋而来的身影。 他终于停了下来,膝盖上用来遮掩的衣物早就磨破,腿上是大片青紫的瘀痕。而冻得僵白的手臂,却圈紧大哥不肯松开。 姬苍昊翻身下马,等看清两个儿子身上的伤势,心里陡然一紧。 陈灵均仍然没有醒来。 雪中血水混在一起,淡淡的红色晕染开来,像宣纸上翻红的桃萼。 “醒醒,千万不能睡着了!”姬苍昊扶灵均靠在自己身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将这个沉入梦乡般的孩子唤醒。 然而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姬苍昊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双眼布满血丝,指隙尽是粘稠的鲜血。 江子椋也下马过来,轻轻拍着陈灵均的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灵均,灵均醒过来好不好,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 江子椋仿佛想到些什么:“灵均,对面的庄家掷出四进了!” “对堂……是你输了……”陈灵均的声音十分微弱。 听到了回应,江子椋惊喜万分:“灵均,你的剑法集注被烧成灰烬了。” 陈灵均眉眼似蹙非蹙,却是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看到陈灵均意识逐渐恢复,姬苍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然而不过下一刻,他就被眼前所见,惊得心跳骤然停拍。 陈灵均凌乱的长发散在衣脊,像水藻一样覆上脸和肩侧,因沾了黏腻的汗水,紧紧贴在白皙的侧脸。脸上干涸凝固的血迹上,竟有刺目的鲜红淌过。伤了这么久还未止血,姬苍昊轻轻拂去那缕黑发,露出他眉骨上的刀伤。 寸长的刀痕,浅浅没入他的眉眼,就像一株桃花的枝蔓,攀上了脸颊。 姬苍昊被眼前所见,惊得心跳骤然停拍:“这是怎么回事!璟儿……璟儿的左眼怎么……” 叶言微取来纱布为他止血,将陈灵均左眼的伤口覆去。等他看到陈灵均肩胛和身前的剑伤,即使在营队早已见惯,神情依然凝重了几分。 天陵和楚渊的交界,苏赫手中的那柄剑刃,忽而闪出一道锋芒。 剑中沉寂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是它回应了我。” 归来去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天陵,天陵,多少年梦回的故地。 又是谁在歌: “苍天不辞荐酒色,碧海归潮翻桃萼。 凭栏望溯旧人歌,天陵故泪溅星河。 芜菁深径黛云遮,苍梧烟水庭叶瑟。 寒川砥雪青岭隔,长空一昼暮色合。 乱世讥我覆涸辙,怎挽遗恨终悱恻。 征衣未捣催兵戈,只道当年古迹何?” 流光向晚,暮色四合。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抱起灵均,将他送到军医的帐中。江子椋在边上用纸捻子生火,想烧一盆热水,给灵均暖暖身子。 而那个孩子,刚才的清醒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如今,又昏沉睡了过去。 |
第四十二章 被酒莫惊春睡重 良绢美纸,一旦入了墨,便不复莹洁的光采。 人应当如是。 当姬苍昊整顿军纪,以军法处置了未能恪守军规,失职渎职的人之后,他疲惫地掀开了军帐,轻轻踱步到陈灵均的床榻旁。 少年静静躺在床榻上,一柄长剑置于少年身侧。姬苍昊将一盒膏药放在床边,细细凝视着儿子恬然的睡颜。 伤口并不算深,从额角蔓延到眉骨,被长发掩去后,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然而他的左眼被刀刃砍伤,瞳孔的颜色比寻常淡了些许,且显得有些涣散。 军医说,他这左眼怕是再无法恢复光明了。 等璟儿醒来,不知要如何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再委婉的语气,再温声的安慰,于他都太过残忍。 姬苍昊忍不住想用手抚上这孩子的脸颊,却在快要触到时生生止住。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到帐外。 姬瑛还跪在门外。没人让他跪在那里,甚至没有人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这就像是自取其辱,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能怎么办?以额头撞上青石板上的墁砖,血和着泥蜿蜒陷在眉窝,淌上鼻梁?或是“噌”地一声抽出剑,说大哥今生瑛儿害你没了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瑛儿只能以死谢罪为你报仇,如有缘九泉下定会再相见。 那终究只会徒增些戏谑性,要是客官叫好,还能编成一出折子戏。 承担过错的方式,从来不是意气用事。况且这军营四周一派荒芜景象,哪里来的无辜墁砖,能让他怼着撞。 离他们回到军营中,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时辰了。姬苍昊看着远处,夜色渐渐涌上了天穹。积雪尚未化,若是掺了些冰碴,不必想也知道是极其硌人的。 姬瑛的腿上衣料早已磨破,冻得青紫的膝盖上布满了瘀伤,再跪下去,怕是会和他哥哥一样,落下难以根治的腿疾。 “跪这里做什么。”姬苍昊开口,声音却没有半分安抚的意味。 姬瑛一句“爹爹”还未脱出,却是收口改作了冰冷冷的“父亲”。 姬苍昊伸手拉了他一把,要将他从雪地里拽起来:“天色已经晚了,你吃过饭就回休息的地方去吧。” 姬瑛不应声,他心里没由来的害怕。大概是童年缺失的安全感,让他对这些事情比常人更敏感,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 姬苍昊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失血昏迷到现在,一个跪在雪地里不肯起来,他这个父亲,诚是失败极了。 寻烟去得早,风眠故里,碑石已青。当年那一袭白衣烙在心上,终是化作了眉间霜雪。这些年没有妻子的扶持,他付出了多少的艰辛,才将两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如今倒好,一个与他疏远,一个对他敬畏,偏偏这苦果还要他自己吞。 姬瑛鼓起勇气:“父亲,您责罚我吧,瑛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过。” 姬苍昊平静地看他,那样的眼神,让姬瑛猜不透父亲内心的想法。 “瑛儿,你觉得我该以怎样的立场责备你?” 姬瑛抬眼,眼底的最后一分怯懦,被灼灼的目光燃成灰烬:“您是军队里的元帅,您是姬家的家主,您肩负着整个天陵的命运——可您更是我敬重的父亲。” 姬苍昊没有刻意透露出威严,只是平淡地述说道:“如果是按军队的法规处置,无视军纪恣意妄为,导致了营队里的混乱局面,你现在哪还有命跪在这军帐前?若是以父亲的名义,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你,你救了我两个儿子的命。” |
姬瑛苦笑,自己的火候终究是差大哥一些,连拱父亲的火都做不到。 “父亲若不愿,那瑛儿就继续跪在这里,也好等到大哥醒来的那刻。” 什么时候,连瑛儿也敢威胁自己了? 姬苍昊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起来,回你的住处休息。” 姬瑛执意不肯,这份倔强劲却像是骨子里出来的。姬苍昊看着儿子腿上那片青紫的瘀伤,终是狠了狠心:“那好,裤子褪了撑角落里。” 饶是刚才百般请责,姬瑛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父亲,似乎想求父亲换个地方却难以启齿。这外面驻扎的守卫,巡逻的侍卫,走在营里的将士,无论是谁路过这里,都能将他狼狈的模样一览无余。 姬苍昊从一旁拾了根树枝,小指粗细一尺七八的长短,掬了捧雪擦去上面枯朽的木皮。他转头看到姬瑛还没褪衣,当下也是心中了然。 姬苍昊按了姬瑛在木桩旁,挥起树枝便是重重的一下。姬瑛觉得身后骤然一阵撕裂的疼痛,却是咬住牙关,做好了壮士赴死的决心。 姬苍昊看着儿子咬唇的隐忍模样,心中的疲倦又深一分。瑛儿这般的不谙世事,平日里连稍重的责罚都没挨过。如今他要手握着作为父亲的权利,亲手将疼痛施与自己的儿子,天下哪个父亲,心里会有一丝好受? 姬瑛将手颤巍着搭上了身后的衣衫,却是没有勇气将衣物褪下。姬苍昊没有让他进军帐里,无非是怕惊扰到大哥休息,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么多? 姬苍昊也没有强求,只是用树枝将他的手挪开,便用尽了全力往下抽。几下过去,身后的衣衫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臀上青紫的肿痕。 这样下去,衣料的碎片浸在伤口里,难免有感染的风险。姬苍昊将姬瑛揽到帐内,与睡卧的地方隔了一层帷幔。 姬苍昊将姬瑛身后的衣物一拽,外裤和亵裤便一并褪了下来。 姬瑛没有出声,他只是在书案边寻了一方矮榻,将整个身子俯上去。 一鞭毫不拖泥带水,砸在他裸露于空气中的臀峰,带起一道紫痕。 姬瑛将惨叫声抑在牙关里,他不想惊扰到大哥。父亲的责罚纵然严厉,却比不上大哥曾经受过的那些半分。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喊疼?这些,他该受的。 不知何时,鬓角的发丝已经湿透,唇角也咬出了几道血口子,姬瑛攥紧了自己的袖角,好像攥紧衣角便有了一丝依靠。 尖锐的疼痛,似乎存在便是为了冲破人的防线。若是平时,他或许已经忍不住细细哽咽起来,可这次无论是怎样的疼痛,他都无法放纵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责打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昏天黑地的仿佛没有尽头。等姬苍昊停了手,姬瑛身后已是几十道渗血的紫痕交错。 “还站得起来,就自己回去;站不起来,就在这里待到能站起来。记住这顿打是你自找的。自己做出的选择,永远也无法后悔。” 姬瑛忍着身后作痛的伤,每说一句,话里的悲戚就更甚一分:“父亲,我受过的伤,大哥都受过;我没受过的伤,大哥也都受过。” “我又怎么会后悔,受他受过的伤,哪怕这些伤痕微不足道。” |
第四十三章 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 桌案上放着熟悉的茶盏,灶台上煨火温着牛乳,还有勾了浓芡的一碟小菜,佐以半颗翡翠莹润的菜心,上头浇的糖汁还滋滋作响。 剔透饱满的米粒,覆了蘸酱的涮羊肉,即便只是薄薄一片,那份香甜却足以让人梦里惦念。而吃着也不必觉得可惜,因为铜火盆子的架上,正炖着一锅飘香的红烧焖肉,“咕噜咕噜”滚着入了花酿料酒的高汤。 陈灵均难耐腹中饥饿,想抬箸夹上一片嫩笋,裹一层厚厚的汤汁下饭。 忽然,案上的菜肴消失了,一张字帖在案间铺开,是他贴身收藏的那幅。这正是当年赵彦安赠予他的“天道酬勤”帖。 陈灵均看着案上另一幅字帖上,那道未干的墨迹,不由觉得嫌弃——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字,为何字迹看起来如此稚拙。 顷刻间景象又变,一间阴森森的祠堂里,排满了列祖列宗的碑位。碑石就像在油烟墨里浸过似的,贼黑得发亮。几个武夫将他按在木凳上,凳子不算结实,他一吃痛便将凳腿握碎。父亲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挥起灌了铅的刑杖,便往他臀腿上砸。他哭爹喊娘,什么招数都使尽了也无济于事。 这刑具不知弃置了多少年,平时摆祠堂里唯一的作用,就是吓唬族里那些不听话的孩童。他的手顾不上攥紧衣角或是抹泪,只是在空中无力地挥着,平生从未这么狼狈过。 祠堂地砖上的血迹,就像入冬的腊梅点缀,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都被这一地殷红惊出一身冷汗。他只觉得浑身的疼,可这份疼又似乎是封存在记忆里。 腿骨几处碎裂,若不是接骨的大夫医术高明,他余生便只能在残疾中度过。 画面继而转变成了姬家的偏房,渗雨的墙上爬满了青苔,他在山间的薄黛色里,练剑,临帖,或是讲话给自己听,排遣寥落以免终日对着墙隈出神。 忽然,一道冷芒猝不及防闯入视线,他眼前景象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姬苍昊守在陈灵均床前,看儿子有了反应,当下不敢迟疑,将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陈灵均靠着帷帐重重喘息,剧烈咳嗽间被褥上沾满血迹。 左眼已经换好了药,被白色的纱布和丝绸覆去,不知他有没有被止血的草药蛰疼。姬苍昊复又在心里叹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灵均少受些许打击。 陈灵均蹙了蹙眉,似乎不太适应周围的光线。姬苍昊连忙熄灭了一盏油灯,只留着桌上的烛台。 灯火摇曳,陈灵均怔怔地望向烛台,惝恍迷离间,眼前尽是影影绰绰。 |
他仿佛被人抽离了魂魄一般,有些涣散的瞳孔,倒映远处幽微的烛光。他将床榻一侧的长剑从剑鞘抽出,看着上面干涸凝固的血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酒……” 自醒来后,陈灵均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便什么也不肯再说。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吩咐侍卫找来一些酒,又亲自为他将酒倒在茶碗中。陈灵均端酒的手有些颤抖,洒了不少在地。 姬苍昊本以为,他是想喝来行药势祛寒,或是缓解肢体的疼痛,没想到陈灵均却将酒浇在剑刃上,不断冲洗着上面的血迹。 奈何干涸的血迹凝结在剑身上,并不容易洗去。陈灵均用酒用得快,军帐中已经飘满了酒香。 自古以来军营里,因酒而起的祸事数不胜数。姬苍昊曾下过禁酒令,最后却不了了之。所以军队出征前,军营里总是要备点酒的。 一坛酒就这样见了底,陈灵均终于收了手,却仍是缄默不言。 姬苍昊取过陈灵均手中的剑,用军帐外的雪细细清洗了一番。他将那柄剑重新递给陈灵均:“你娘将以灵剑留给你,并不是指望着你能保家卫国,她只是希望你健康无恙,能够在乱世中保护好自身。” 陈灵均一言不发接过剑,将其收入剑鞘中,然后将他自己也藏进了被窝。他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在昭示它的主人进入了梦魇。 听闻陈灵均终于醒来,江子椋连忙跑进了军帐。 不想帐中传来了阵阵扑鼻的酒气,呛得他差点一个趔趄。 江子椋掀开陈灵均的被子:“你是有多想不开,竟然喝这么多的酒?你若是觉得伤了眼可惜,大不了小爷养你……” 陈灵均缩在被子里,只将脑袋稍微露出一些。他身上受了剑伤,两处贯穿一处伤及要害,本就虚弱至极。而他眉间的金痕明暗间,仿佛具有某种灵气,却让江子椋徒然一惊。 早前是说不出话,现在却是不肯说话。江子椋已经豁出去了,连幼时瞒着他偷偷将那二两银子换蛐蛐,将字帖误当炉炭烧,这种事都尽数抖了出来。 可陈灵均置若罔闻,依旧盯着对面的烛火出神。 江子椋也黔驴技穷了:“灵均,你……” 突然,陈灵均幽幽地说:“他布阵只是为了让我杀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子椋连忙问:“灵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你昨日立了军功,可我还不了解你吗,平日里让你杀条鲈鱼都费劲。” 是吗。原来,这竟然是军功。 朱浆白骨相映,山岗上狂风肆起,将树林吹得折枝满地。 只要是战争,便会付出破斧缺斨的代价。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直在逃避,他以为他是在拒绝命运的践踏蹂躏,却没想到,他早已身在命运里。 其间姬瑛也来过,想寻得大哥解颐一笑,却终是期望枉赴。 军医来换药,陈灵均不肯喝药汤,姬苍昊便端了药碗逼迫着他喝,药汤洒在床榻和柔如帛的水竹席上,周遭一片狼藉的景象。 姬苍昊威胁道:“再闹可要挨打了。” 陈灵均将身子掩在被子里,直接将姬苍昊的胁迫忽略。 姬苍昊扬了扬手,巴掌还是没有忍心落下。他将药碗放在床边,语气尽量温和地说道:“你近期就别再折腾了,若是伤口不慎开裂,你这辈子还想握剑吗?” 陈灵均挑眉,他何时用左手握过剑,转念一想,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是啊,若只剩半边的光明,他今生可还能握剑? |
第四十四章 月明千里照平沙 捱过寒风,陈灵均裹了件单薄的衣衫,踩着草垛独自攀上了瞭望台。 他从守卫的监视下逃出,绕过了哨兵和巡逻的将士,坐在桅木上找寻着什么。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了数九寒冬。 许久,他沙哑着声音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被陈灵均歌声惊来的哨兵,看到瞭望台上有了动静,误以为是敌袭就要挽弓,身边却有一人将他的肩膀按住。 江子椋语气有些调侃的意味:“这位弟兄手下留情,你仔细瞧瞧,那瞭望台上的人,可是刚为你们立了军功的陈灵均。” 江子椋顺着梯子爬上了瞭望台,看着自己这半夜出逃,上到高处嘹歌的友人,也是有些无奈:“大家可都在找你呢,夜里凉,回去歇息吧。” 陈灵均置之不理,自顾自地站起来继续嘹歌。 江子椋倒也生出些无聊的较真劲头,接着刚才的唱道: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陈灵均微微有些讶异,就凭子椋当初那副纨绔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的授课先生教了多久,才让他习得这一首《九歌.国殇》,真是销得民脂民膏,也不见得有多大长进。 这倒是灵均对子椋的诽谤。他虽顽劣却不见得愚钝,学什么不是水到渠成。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陈灵均毫不顾形象地扯着嗓子,像是要将江子椋的声音攀比下去。 江子椋更是有了兴致,他将声音抬得更高,浩然地荡气回肠:“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陈灵均再开口,低沉的声音莫名有些悲怆,因嘶哑而有了几分感染力: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动静惊扰了不少人,不多时便聚集满了士兵。不知是谁带的头,将士们竟纷纷扯开了嗓子嚷起了歌。 这本是出征前鼓舞士气的一首歌,诗人究竟怀着怎样的热忱写下,早已无法考证,只是流连在这锋镝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感同身受。 陈灵均经历了这些变故,却无法将心中的情绪宣泄出来,只能爬到瞭望台上嚷着歌,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他并非是意志坚韧至极的人,他有时也会感到迷惘,不知前路在何处。 “子椋,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我的手上没有沾染过鲜血了。” 江子椋出言安慰:“刀剑本是无情,你又何必这般自责?” 月光仿佛与刀影混淆,让人如同寒戚绕身:“剑是我握在手上的,人也是我亲手杀的。难道连夺人性命的孽业,都要归咎于一柄剑吗?” 只要踏上了这条没有归途的路,谁都没有资格再称那句“无辜”。 等姬苍昊亲自来抓他回去,陈灵均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醒来起就一直在忤逆家主的旨意,家主大概……早就忍得不耐烦了。 陈灵均刚从瞭望台上面下来,便被姬苍昊拽着手臂拖走。 他也有些心虚,之前精神衰弱的时候尚能助势,而现在情绪稳定下来,却是借他胆子也不敢造次了。 |
军帐中,陈灵均被姬苍昊黑着脸上药,肩胛上贯穿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染红了撕下来的纱布。陈灵均确实疼着了,“嘶”的一声倒吸着冷气,眉头轻蹙了起来,却又不能动弹半分——那样疼的不还是他。 敷完药后,姬苍昊冷着脸色问道:“说,你为什么半夜跑出去。” 陈灵均并不指望家主能理解,他们之间的隔阂太大。身份有如云泥之别,阅历又怎会相同?而没有相似的阅历,自然也不存在能够理解的默契。 看陈灵均不肯说话,姬苍昊心中怒火顿时燃起。他将陈灵均扔到床上,拾起木尺便往儿子身上招呼。 怕灵均挣扎牵到伤口,姬苍昊还按住了儿子的腰,顺手扒了他的裤子。 陈灵均仍不到黄河心不死地挣扎了几下,却被肩胛和身前的剑伤,折腾得不敢动弹半分。不知为何,从清屿回来后,家主就经常将他当小孩子一样揍。 姬苍昊下手极有分寸,既没有真的伤到他,又让他切切实实的疼。 陈灵均知道,家主这是照顾他身上带着伤,所以并未真正下狠手。 木尺砸在肉上的声音清脆,陈灵均将头埋在手臂里,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姬苍昊查看了他的伤势,只是伤痕交叠处有些红肿,当下也是放心了许多:“折腾完了没,赶快起来喝药,为你备的药都要凉了。” “陈某只是不明白。昨日之事过于蹊跷,偏又没有半分线索。”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内心的想法如实道出:“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有人设了那么大的阵,只是为了引诱我入阵,然后……杀人。” 姬苍昊不由安抚道:“无论如何,只要迈出了这一步,以后总会适应的。” 说话间,陈灵均的声音仿佛沉入深潭:“您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不说刑杖镇纸,就连藤条都不知打断了多少根,罚的不过是我草菅人命。” “可如今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们告诉我这是我立的军功,我一介庶民就靠它封官加爵,您让我如何接受得了?” 姬苍昊想说些什么,可话未出口却只剩下心疼和怜惜了。再想起灵均之前说过的话,心中忖思又添几分。 “我特地研习过逵罗的民歌,”陈灵均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您能想得到吗,他们也事农桑,他们甚至曾想学九郡的人种植禾谷。可是荒山以南的恶劣环境,让他们不得不终日迁徙,以部落垦荒牧猎为生。他们的孩子往往一生下来,便要与恶劣的环境抗争。” “雪原里有狼,一群四五岁的孩童,被送去徒手与幼狼搏斗。他们身体比九郡人强韧,遇上小狼崽也能拼个两败俱伤。若是体质稍微羸弱些,便会被丢弃在雪原里,要么冻死,要么被野狼生生咬死。” “逵罗人,终究是与我们不同的。” 陈灵均暗道,究竟有何不同?九郡逵罗本同源,九郡侵犯逵罗的土地,将他们逼到土地瘠薄的北荒,却又在岷山筑起重重防御。 这也是为什么,通俗意义上的九郡,实际上只有八郡。 陈灵均摇了摇头,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就算他再任性妄为,也该知道孰轻孰重。 |
第四十五章 此去淮南第一州 殊城有古刹二十九座,从前大抵有三十一座。 战乱时毁掉了两座。 两座古刹坐落在楚渊郡北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飘蚀,依旧终年香火不绝。如今久废无人居,角落里生了苔被,墙角无堆砌的柴影,令人难以想象当年楼宇连亘的繁盛景象。 苏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听剑中之人用刻薄的话语说道:“一座城里出了高僧,整座城的百姓,都恨不得去求得众生离苦。” 苏赫看着一地的蛛网尘灰,并不皱眉:“你若不是偏幸此处,当年又怎会来这里温养‘璃玦’。” “这僧伽之地经历了战乱,每逢阴雨,不知多少幽魂哭彻长夜。偏生又无人再供香火,非我笃爱,却是‘璃玦’与之投合。” 苏赫低头,像是遵循某种古老的仪式:“暝塔在上。” 姬遥光不阻拦他,只是奚弄道:“竟会有事物,让逵罗这样的民族敬畏。” 苏赫笑了笑,本着宽宥的态度:“你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物。” 姬遥光用念力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奔波劳累,在楚渊境上迂回,可曾想过如何下好这盘棋局。” 苏赫将玩味的神情收敛:“十二魔将,半数滞在楚渊和天陵的境线上。你们姬家也算是后继有人,将九郡最重要的关塞置于掌控,还能做到无隙可乘。” 昏暗的古刹中,只余苏赫一人的声音:“粮草先行,几次攻城未果,我们打算从栈道入手……” 天地间,皓皑的雪花徐落肩侧,寒意刺骨却也麻木了痛觉。 陈灵均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场冬雪后,他曾经写过的打油诗: “薄衾覆泥融,云深知几重。 江坞迟素皑,恍若遥宫中。” “若待寒梅时,扫雪莫沾衣。 花燃本无意,花寂空折枝。” 如今想来,却是嗟叹少年时,那段不学无术的荒颓年月。不像现在,既没有吟诗作乐的清闲,也没有能赏味雪景的心境。 江子椋替他寻了一件称身的外衣,陈灵均转过身来笑道:“你之前说,我曾经丢失的那些字帖,是被你误烧掉的?” 江子椋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抓住先机认错:“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 “没事,咱俩谁跟谁啊,”陈灵均伸出修长的手指晃了晃,“一个字一两,成交。” 江子椋愣在原处,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六七年前,眼前站着的人,还是那个挥着云毫书狂草,骄横跋扈的纨绔二世祖。 自在寅河绝处逢生,日晷已轮转了七个晷面。 前线战事倥偬,姬苍昊带着姬瑛开赴前线,而陈灵均则留在营地安生养伤。 虽不至于铁卷烫刀伤,也没有水蛭吸淤血,净蛆食腐肉这般夸张,却也免不了肺腑郁结,血气上涌的折磨。 那日被砍瞎左眼,终究还是让他模糊了远近。比如清晨起来时,想伸手去够衣物却落了空。晨晖穿过云气,曙雀像一张剪纸上炽白的灯影,灼目却没有生气。 “子椋,这抟沙嚼蜡的日子,究竟还要过上几时?” |
江子椋也知他过得甚是乏味,可一个研墨都会弄得满地狼藉的人,又如何指望他握紧手中的剑,握紧手中的命运。如今陈灵均分辨不清远近,连走路都有可能不慎跌倒,若不是尚有天生抵御魔寇的禀赋,怕姬苍昊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江子椋又想,灵均是多么爱剑的一个人啊?无论遇到的是街巷里的市井无赖,还是隐居山林的持斋道士,只要会耍两下剑,灵均都会厚着脸皮上去讨教。 所以灵均的剑技,与其说是姬家主手把手教的,不如说是习于天下之人。 江子椋还未能在心中叹息,就听到一句颇有半仙惑众意味的话语:“子椋,我昨夜仰视天宿,贯南北而引音暮,河汉淡而左垣明。” 江子椋静候着下半句,果然灵均又说:“既然天象甚吉,闲来不如练剑。” 营地里,各营部的人不能逾越各部的界限,陈灵均自从被编入军伍,便也有了遵循的义务。此时大军赴往前线,留驻的军队在营里生了篝火,等待战果的同时,也为前线提供后勤补给。 陈灵均自知无法看清剑锋的轨迹,于是便取来白锻缚上了双眼,与其所见之物被混淆,不如直接阻断。他手持木剑,感受着剑身上元炁的如泉涌动,比一草一木,一叶脉一凇露更清晰。 仿佛祛散了整个冬日的浊气。 ——可陈灵均还是被江子椋手中的木剑击中。 如此几番,陈灵均将蒙在眼上的白缎取下,引得江子椋揶揄道:“我还当你能坚持多久,原来这毅力与我也相差无几。” 陈灵均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滴,嘴上不肯有一分相让:“那是因为,我忘了看剑的规格,不知它有多长,有多宽。” 陈灵均再次将双眼遮住,耳边只余风吹草木的声音。 剑上的炁流有着细微的波动,一起一伏明灭增减,就像天地间的吐纳。 江子椋避开他的要害,腕部一转轻微使力,没想到陈灵均抬起木剑的同时,竟做出了简单的格挡。 尽管很快又摔倒在地,却依然让江子椋难以置信。这是一种怎样让人惊叹的天赋?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不仅克服了对未知的恐惧,还掌握了利用元炁的流动,辨识事物的盲辨技巧。 居诸不息,珠流璧转。时间竟过去了一个时辰。 “还要继续吗?”江子椋担忧灵均身上的伤势,当下也是有些迟疑。 陈灵均遥遥头,又点点头,那柄木剑依旧紧握在手中。直到虎口上震出裂纹,陈灵均终于能挡住江子椋的攻势,并且有所还击。 陈灵均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欣喜,只是对子椋说:“明日清晨,在这里继续。” 每一个剑招,每一道剑意,都烙在他的心里,从未忘怀。无需刻意去思酌,撷之即来。 他练剑十二载,不是十二天。 |
第四十六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衫落魄,而碧水潺流依旧。 剑刃上凝了霜花,化开又是一滴露水,在悄无声息中滑落。 陈灵均微微喘着气,解开了脸上覆的白锻,看到对面江子椋的脸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下你如愿了吧。” 江子椋将手中木剑扔在地上,身后是几道被砍出的深浅沟壑。 陈灵均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望向天陵以西的山脉:“家主他们去前线也有一段时日了。子椋,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江子椋闻言也抬头望去,天边的阴云翻涌成了浪潮,将这边陲之地笼罩在一片不详之中。 有风。 山上有一阵浓烟滚出,从南面吹来的风助了火势,陈灵均一眼便认出那是栈道的方向。营地有重兵把守,敌军究竟是如何潜伏进来的? 栈道用于运输粮草,如果栈道被烧,那前线的军队就会在短期内失去补给。而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稍出一点差池,后果都是致命的。 陈灵均心中存疑,敌军放火烧了栈,这般举动醒目至此,很可能是调虎离山的计策。然而敌军既在暗处,他和子椋就不该轻易暴露行踪。 军营中的号角声响起,短促的讯号代表了敌袭。 崎岖的栈道上倏忽间竖起了黑压压的旗杆,无数面战旗在怒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 守军集结成整齐的队列,指挥的将领在最前方发号施令,不多时,守军的军队已攻上了栈道。 射来的箭矢被层层遁甲阻拦,训练有素的军队,丝毫没有在敌袭下乱了阵脚。 陈灵均却忽然脊背生凉:“不好,他们的目标是粮仓!” 江子椋皱眉沉声道:“你我并无兵符在身,若真是如此,只怕军队的粮仓在劫难逃。” 陈灵均叹了一口气:“只怕就是如此。我对魔族的气息较常人更敏感,尤其是对他们体内逆行的炁流。” 短暂的交流后,陈灵均找了一片隐蔽的空地:“子椋,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画出阵枢,这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目前我们还不知敌军有多少埋伏,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知我们身在何处。” 黑云摧城,正午的太阳被乌云遮挡,甲胄上不再闪烁着鳞鳞的光,厚重得让人感到压抑。 陈灵均在左臂划出一道伤痕,血顺着新愈的肌肤,涔涔地淌落在地上。 凭借着对古籍拓本的记忆,陈灵均画出一个潦草的阵枢——常言道绘事后素,形并不重要,势才是更重要的。 紧接着,陈灵均在心中推算着衍余的符文,不知不觉间,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要是赵彦安在这里该多好?先生说让他好生静养,便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叠书和一句:“回来查你背得如何。”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就在陈灵均感到了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余光瞥到了一旁警惕着敌军的江子椋。 幸好,子椋还在。 |
术阵渐渐落成,陈灵均眼前一黑,差点就失去了意识。以消耗施术者的灵元为代价,无疑会对施术者产生难以估量的损耗。只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 “子椋,我们需要等逵罗进攻粮仓,再发动这个术阵。到那时我诱敌深入右营,你去通知驻地的将领,我们在平日里汲水的地点汇合。” 江子椋神情担忧地望向灵均:“你的身上还带着伤,魔军太过凶险……” 陈灵均笑着对答道:“难道,被天陵逐出郡籍,这里就不能再是我的家吗?” 江子椋无言,他找不到劝阻陈灵均的理由。灵均何时才能明白,这世上最容易被辜负的不过是真心。 山岗上火势蔓延,尽管驻地周围的树木已被伐光,但山岗上的树林却苍翠葱郁。守军和逵罗的军队交战,逵罗的兵力虽少,却能够凭借着天生的优势压制九郡的士兵。 江子椋已经动身去通知守军将领,而陈灵均仍藏匿着身形,等待埋伏的敌军来占领不远处的粮仓。他静静在原地等待,然后睁开了眼。 时机终于来了。 符文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乌云忽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漏下一束光来。 巨大的符阵升起,迅速笼罩在整个战场上空。陈灵均脱力地跌在地上,用手肘撑起了身体。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剑伤,他顾不上身上如火燎一般疼痛,踩着草垛爬上支撑着军帐的木桩。 埋伏的逵罗士兵刚准备对粮仓发起攻势,就感到炁流一阵紊乱,似乎有什么事物从内部开始破坏。陈灵均抓住这个时机,对守在粮仓的驻军喝到:“这个术阵持续不了太长的时间,趁他们还没有烧毁粮仓,赶快动手!” 陈灵均已经暴露了身形,当下不再迟疑,跳下木桩手持那柄开刃的剑,抵挡住攻过来的逵罗士兵。 魔军将他包围,陈灵均回想起十几天前,他和姬瑛也是这样被逵罗围攻的。 可是现在,他早已与十几天前不同——他,杀过人了。 陈灵均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直直没入那个人左侧肋骨的上方。那是心脏。 这些天他蒙上双眼与江子椋对战,对炁流的感知又提升了一个境界。如今,即便是只有右眼能看见,他也能轻易躲过魔军的攻势。 术阵像洗过了雨痕由浓转淡,陈灵均如约定那般,将魔军引向驻地的右营。江子椋果然带着军队来与他汇合。陈灵均望向远处的栈道,上面的交战依旧激烈,便能想象出这样的增援,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陈灵均将灵炁凝聚上剑刃,三尺青峰流转间,便不分曲直对错。 決起而飞的雁惊了水面,悬崖上的战马摔下山巅。他将剑从一个逵罗士兵的胸膛抽出,甩了甩剑身上的血水。 他以为,第一次清醒地杀人,定要摁上水井倒胃三个时辰。 可他没有,他只是凝视剑锋上一缕血丝,猜测是从何处捎下来的内脏碎片。 他累了。 就在逵罗和九郡驻军胜负难分之际,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后跟着声势浩大的军队。姬苍昊察觉到前线兵力的微妙变化后,立即调兵赶回驻地。 援军投入战斗之中,逵罗迅速不敌,九郡乘胜追击,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远处,姬苍昊下了战马,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陈灵均沉默许久,忽然轻声唤道:“能不能……过来。” 等姬苍昊来到身前,陈灵均踮起脚贴上父亲的胸膛,用这件战甲下帛色的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姬苍昊将这头被雨淋湿的小兽,揽入了怀中。 |
第四十七章 空床卧听南窗雨 黑暗中,是谁在踽踽独行。日月更替,匆匆的过客秉了烛火。 经过昨日的那番折腾,陈灵均身上的剑伤尽数裂开,等衣物褪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血迹洇了一身。 躺在床榻的一侧,他蜷缩了身子,嘴里还说些胡话。梦也是零零碎碎的,尽往空子里钻,来了又去徘徊在重影里。姬苍昊将手掌贴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说书的先生轻捻响板,眉飞色舞地诉说着,郡历六百五十四年,天陵姬府一声啼哭天地为之开合,先天之炁元纯无垢,此乃千百年来第二人。邪祟退无可避,妖魔纷纷现形,此后天地间只余光明。 陈灵均时而紧蹙着眉,时而喃语梦呓,眉心的金痕随着呼吸起伏。姬苍昊将柔软的帕巾浸在木盆里,拧了拧敷在陈灵均的额头上。 栈道被烧,粮仓也险些被劫掠,若不是陈灵均发动的那个术阵,驻军很可能大伤元气。逵罗居然如此熟悉天陵的地形,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的道路偷袭。 军队里清算首绩,这孩子不出半月又立了军功,其声名也在军队里传开。 然而昨日察看他身上的伤势,十几天过去竟不曾有愈合的迹象。再与江子椋一一确认,才知他疲于战事的这些日子,陈灵均从不曾消停过半日。 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军帐中烧着热水的铜盆,尚且发出水沸的声响,除此之外,只有陈灵均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姬苍昊坐在床榻边,觉得这声音怎么也听不够。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个孩子,总归是不同的。随着这个孩子呱呱落地,他便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肩负起了身为父亲的责任。 陈灵均能有这样顽劣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随了自己的。在寻烟眠故,姬瑛出生前,自己也曾是视天地间一切桎梏,空为朽木樊笼的人。他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试想,天陵世代与外界隔离,而天陵姬家的长子,却与清屿郡主结发为夫妻,这在族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当年他站在数十尺的高台上,俯瞰着数十千里的山脉,亲手将高台上的礼器砸碎在地上。那些场面,那些旧景,闭上眼似乎还能历数每个画面。 只不过,都是曾经。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姬家的家主,世人看到的,皆是他战场上骁勇神武的模样,是他决断如流的魄力。 分携如昨,聚还离索间,芜菁恨随春去,他从未辜负过的人,也是他辜负了一生的人。从此之后,再无人知晓他正当年少时,金樽当歌的落拓放纵。 也无人在夜灯下为他补缀衣衫,煲一碗手艺欠些火候的羹汤。 姬苍昊用手轻轻拨了灵均的脸颊,屏住了呼吸凝视着他左眼的伤痕。他想到昨日灵均站在远处,望向他时的样子,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 若不是心中沉痛到了极点,璟儿又怎会忘记,要对他这个父亲心生戒防? 姬苍昊从未像现在这样相信,战争于灵均而言,是这般的残酷。而当年陈灵均弑杀亲族的案情,至此更显得扑朔迷离。 姬苍昊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又强行将内心的动摇压了下去。 数日过去,陈灵均的伤势逐渐有了起色。他时常望着营外纷扬的雪絮,一天下来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怀里的剑出神。 姬苍昊处理完军务回来,也只是坐在床沿,并无只言片语。二人各怀心事,只是兀自沉默着。偶然对上了视线,也匆匆将目光错开,实在是太过无趣。 |
等陈灵均的剑伤已经不碍事时,姬苍昊烧了一盆炭火。 姬苍昊将一根藤条置于掌中,掂了掂似乎不够韧,于是放到炭火上煣了煣。 这一煣,似乎将陈灵均的心也炙烤过一遭,莫名地有些警憷。 看父亲在等待他有所回应,陈灵均却做不出回应。要说自觉褪了衣裤……他卧在床上,身上只着单衣亵裤,并未有多余的衣物。 军帐里还算暖和,这时晴时雪的天气,灵均更是受不得凉。 “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拖着剑伤还去练剑,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看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陈灵均索性不作回答,只是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施展阵术以镇压魔寇,会对元神造成多大损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陈灵均将身子探出来:“既然是陈某自己的事情,您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粮仓保住了,您修您的栈道就行!” 姬苍昊心中火气被陈灵均这一拱,烧得简直可以殃及粮仓。对姬瑛尚且可以说理,陈灵均却是半分理也不愿听。 于他还有点效用的,似乎只剩好生揍上一顿。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我就帮你来管住——” 姬苍昊将藤条凌空甩了两下,试着劲力。看着藤条似乎韧上了许多,他将手臂抬起攥紧手中藤条,对准儿子身后凌厉地落下。 陈灵均感受到身后胀胀地疼,藤条抽出的伤处,肯定肿起了一道棱子。 “趴上这里,”姬苍昊指着床榻的边缘,“把你衣摆掀起来,碍事。” 陈灵均将亵裤从膝弯上褪下,俯身将身体裸露在空气中。 一道肿痕赫然亘在臀峰上,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明显。姬苍昊看他掀起了后摆,也不迟疑,直接一藤条结结实实抽了上去。 藤条咬上臀面,臀肉被打得深深陷了下去,却在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唯一的区别是,姬苍昊每落一下藤条,陈灵均的臀上就浮现出一道白印。然而不过数息,白印就如同发酵一般,变作一道深红的棱子。 煣了炭火的藤条,还挟着炽烫的温度,抽在身上时极有韧性。屁股上的肉本就极有弹性,藤条每一下都能贯穿整个臀面,不留给人半分喘息的余地。 陈灵均想着自己这些年是如何捱过的,咬紧了牙关不肯痛呼出声。姬苍昊以为是他未能掌控好力度,打得着实轻了,于是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 陈灵均伏在床榻上,将屁股抵在床沿上,攥着床褥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姬苍昊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停下来查看陈灵均的伤势,发现儿子臀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刚才分明撂下狠话,现在自己又不免心疼。 可看到陈灵均并未有悔悟的意思,姬苍昊又打心底的想给他个教训。 陈灵均感觉到身后的疼痛停止了,以为这顿打终于结束,没想到姬苍昊将他捉到腿上,抄起桌上的一把镇尺,就往被迫翘起的臀峰招呼。 陈灵均整个人都懵住了,家主这是将他拽腿上揍来着,他都多大了?然而姬苍昊哪里清楚灵均的这些心思,他一心就在修理儿子上了。 厚重的镇尺砸在臀上,发出的声音虽不如藤条清脆,而造成的痛感却比藤条更为深入。不同于藤条停留在表面的疼痛,镇尺那种嵌入皮肉的痛楚,似乎比烈火焦灼更令人难熬。而想让一个人下不来床,这明显是个更好的选择。 身后肆虐的疼痛,让陈灵均没有罅隙去多想,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趴在父亲的腿上。姬苍昊将灵均的位置调整了一二,让他臀部刚好对着镇尺砸下来的位置。 疼痛仿佛和肌肤融洩,臀面从绯红染成深红,最后变得青紫不堪。 冷气嘶嘶地从牙缝中漏出,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臀峰伤痕交叠处,已经隐隐有了血点,臀面青紫的肿块上,有几处被擦破的皮还渗着血。 看璟儿实在疼得厉害,姬苍昊不再将手中的镇尺落下。 如今,璟儿就算想折腾,也没有折腾的力气了。想来这一顿打,能让他安省上好几天。 |
第四十八章 持杯摇劝天边月 待燕衔上春枝,许春溪撞破山泉。 寒天最冷的时日已过,再过一月,便到了开春的节令。叶言微捎了一张绵韧平整的竹料纸,来找他商议新建栈桥该如何构造。 昨日捱过那一顿藤条镇尺,陈灵均确确凿凿下不了床榻,只得凑在床沿边上听叶言微阐明他心中的构想。 陈灵均看着他手中的图纸:“若真如你所说,按此法将栈桥悬在山谷上,合龙的时候粮草能从低处往高处运输,那便能够节省颇为可观的人力物力。” 叶言微指着上面的凿道末端,容止间仿佛风吹拂着舞雩:“你看,这栈道的前后规格,相差了五尺有余,以滚轮和木石结构相佐,便能使低处的物资从较窄的一端,不靠外力自主运输到较宽的那端。” 陈灵均立即领会了叶言微的用意:“因为栈道前窄后宽,而承载物资的装置宽度不变,所以在向上运输的过程中,装置的实际位置是在下降的。如此一来,我们便能直接将粮草从较低处运向高处。言微,你从不拘泥于前人的成规。” 叶言微又指着图纸中没入山腹的栈桥,和陈灵均筹议应怎样建造托承的木桩。就如叶言微预料的那般,陈灵均推算出了具体的节点方位。他们两个相互配合,不出多时便完成了这幅草图。 叶言微不由心生感叹:“这样的演算,真是让人妒羡。” 陈灵均却比叶言微还要感慨:“我在寅河陷入逵罗军阵时,曾见识过真确的天算。逵罗的军师竟如此通晓布阵之道,这种超乎寻常的预判能力,实在是人间难有。” 叶言微忖思片刻,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你此前便说过,那个人有意引你入阵,一步步诱导你破开杀戒。” 陈灵均目光有些黯淡:“何来引诱之说,人是我亲手杀的。如今我无处可去,只得任由手中的铁卷冷刃,践踏仅剩的良心。” 一瞬间,叶言微仿佛被某种重影般的事物触动。 “至少你还有家可回,不像我有家难归。” 仰观他人久别契阔,相互倾诉离别之苦,而叶言微的记忆里,却仅有一片野草荒田。自开自落的野花,由人生灭,开得本就很无趣,而偏生还要看幽谷外,那些明艳欲燃的山花团簇成锦。 陈灵均看着叶言微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曾被言微这样看过的人,一定是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可惜自己,却对言微的过去一无所知。 卧床的时日总是格外难耐,子椋被江家主强行勒令回去,灵均只得百无聊赖地数着竹席上的青篾数目,顺便感慨着床板是如何如何硌着膝盖。 他将赵彦安留下的古籍稍作寓目。这些古籍,有许多都是孤本,有些还有缺页。笺注上的笔墨,那么熟悉,和他曾贴身收藏的那幅“天道酬勤”是一样的字迹。 正在他渐入佳境,沉浸于阵法的精妙时,有人掀起了军帐的幕帘。 |
淡而醇甜的香气从盏中飘出,陈灵均错愕抬起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姬苍昊一手抱着冷硬的甲胄,一手携着古朴的茶盏,茶盏里是刚温好的牛乳。 “家主……”陈灵均的声音有些沙哑,唤了这一句便又不做声。可是姬苍昊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取了茶碗凑到灵均嘴边,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陈灵均敛了敛凤眸,暗淡的目光似乎又流转了起来。 “你这混小子,净整这些劳民伤财的烦事,这牛奶不知是别人跑了多少里路送来的,”姬苍昊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你娘去得早,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照顾你,但你就不能安耽点吗?” 姬苍昊将茶盏搁在桌案上,此时陈灵均才发现,姬苍昊手上拿着一盒伤药。 陈灵均刚犹豫要不要开口拒绝,就发现被子已经被父亲掀开,身后的淤伤也暴露在了凉飕飕的空气里。姬苍昊胡乱抹了一把药粉,直接就往灵均的伤处揉。 姬苍昊边揉边训斥道,说到由衷处,还往灵均臀上盖了两三个巴掌:“十七岁的人了,行事还这么浚恒。每次我班师回到营地,看到的都是你身上累累的伤痕。你以为我愿意打你?在战场上杀十几个魔寇,都没有揍你一顿费力。” 陈灵均立刻不愿意了:“难道您打的伤就不算伤,逵罗人砍的就算伤?您当初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日后能够冲锋陷阵,让你们少修几个栈道吗。” 姬苍昊的手滞在空中,一时间竟如鲠在喉。他不知道,璟儿原来是这样想的。 陈灵均察觉到一丝变化,侧身望去,却发觉父亲眼里,藏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也难为了璟儿会这么想,自己曾经那样对待他,又如何让他相信,教训他也好,责罚他也好,并不是出于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陈灵均看着桌上的茶盏,感受着齿间尚留的奶香,于是继续默不作声。 “别的不说,你既然编入军籍,便和你同僚一样有着戍守天陵的义务。可你此前施展的那个术阵,以你的血为引,以你的元神为祭,不知道对你的身体有多大的损害。” 陈灵均侧头,似乎是在听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实际却是心不在焉。叨念来叨念去也不过这么几句,当初他不过是未能赶到夜坊救援,就被几个武夫摁在刑凳上动了刑杖,如今又让他如何相信家主的话。 姬苍昊几次唤他名字无果,拿了药盒摔在桌案上:“我还管不了你了。” 要是姬瑛看到父亲这副模样,说不定会嗫喏着说不出话,可陈灵均却嘲讽般扯出一丝笑意:“您是天陵姬家的家主,我只是被剥离郡籍的流徒,您说的,您做的,陈某除了诺诺称是外,怎么做都算是失了礼数。” 姬苍昊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许久,他将未沾药膏的那只手抬起,替灵均擦了擦嘴角的奶渍:“好了,别再争理了,是你爹输了行了吗?” |
番外一 快哉浪子终得还 看着银碎细软已经见空,姬澐轩不由渗出了冷汗。 他也是一时兴起,在怂恿之下到了酒楼赌庄。 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这些,根本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如果再继续下去,怕是要惊来家里的人。他本来就是瞒着家里的,况且这件事被别人听去,还真是门楣堪忧。 姬澐轩咬牙道:“再来一局,若是不胜,把我的剑抵去。” 赌庄的看客们立刻哄声一片,有人揶揄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是有得魄力,就把这酒庄赢走。” 可三局之后债牌高累,却没有转运的迹象。 姬澐轩暗自叫苦,想着今夜是要栽在这里了。 没有钱抵债,最后他只得自报家门,心里想着,一辈子都没有这般狼狈过。 听闻他是姬家的子弟,赌庄老板也对他以礼相待。可这消息传出去,自己的父亲肯定是颜面无存了。 半柱香的时间,像是比半年还要长。他生无可恋地想,要是无视那些人的激将,不为纸醉金迷所惑,此刻安然地听月和姐奏箫,该有多好。 突然间,有人踹开了门。姬澐轩心虚地捏了把汗,战栗着抬起头。 “怎么是你?”姬澐轩吓得茶水都洒了。 为什么他会来这里?自己和他素不相来往,也只在幼年时有过浅薄的交情。 姬澐轩尚在疑惑之时,陈灵均就轻车熟路地走来,取代了他原先的位置。 “收拾一下,换我来。” 姬澐轩更加不解了。 这陈灵均平日里,在姬家主面前恭顺至极,怎会公然忤逆家主的意思?要知道姬家的门规里,就写了一条“成年之前,男子不得出入赌场”。 不等姬澐轩想出个所以然,这一局就开始了—— 不仅开始得迅速,结束得也很迅速。像秋风扫落叶之势,债牌逐渐被清空。 陈灵均似是有些无聊:“加注,加注。”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押一个准一个,连胜了很多局。而且衣袂起落间,手法娴熟而准确,像是经验老道的赌徒。 姬澐轩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是惊喜不已。 如此一来,刚才的债都抵掉了吧?没想到,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然在危难时刻帮助了自己。 这回,倒换成赌庄的老板冷汗直流了。 陈灵均笑着催促道:“快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赌庄老板本以为姬家的人,会顾及名誉而见好就收。没想到这十五六岁的少年,仿佛不知退让为何物,下这么大的赌注,就像在集市上买酥油饼一样平常。 再这样下去,整个赌庄赔给他也不够。 看对方神色尴尬,陈灵均收了调侃的语气:“我也不想为难你们,这一场我若赢了,赌坊只要担保他名声不受损。” 赌庄老板松了口气,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些足够了。来人,端上最好的茶水给这位……” “然后,就说刚才的事,是我陈灵均所做。” 一时间在场的客官都面露惊色。 在天陵,光陈灵均这个名字,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似乎早料到这样的境况,陈灵均并无感想,只是撩了撩有些凌乱的长发。 他听到消息后就迅速赶来,甚至没来得及整理衣衫。报出自己的名字,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从而掩盖下姬澐轩的事,使姬家的名誉不致受损。 不过这些事情,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返回的路上,姬澐轩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又是怎么办到的?” 陈灵均却是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好端端的少爷不当,跑去赌坊干什么。烦死我了。” 看姬澐轩沉默,陈灵均意识到说话太重,于是耐心解释道。 “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就会对事物有更清晰的感知。我刚才趁他们不注意,设了一道辅助用途的阵,所以能知道筒中骰子的点数。” 姬澐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在诈他们?” 陈灵均小声嘀咕道:“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话音刚落,灵均又恢复了往日时,那种淡漠疏离的神情。 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赌客是赌客,过客是过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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